第126章
左相敛眉慈善的面容先是眉头微松,他委实不敢亲眼所见他亲手养成的阿循如今还能出现他的眼前?他以为阿循是死了,或是逃到山高水远之地,不愿让他再寻到,不愿再把他炼为棋子。
而如今阿循又再度出现在他的眼前。
此情此景,让左相想起曾在暗河与阿循对峙那日。
纵使他打断了阿循的腿骨,而阿循依旧背脊挺直,满是傲然,眼神满是憎恨和杀意。
左相永远忘不了
那刻他如遭雷轰,脚趾紧蜷,他做了数十载掌握世人生杀大权的‘天神’,而权威的天神却看见少年一双含恨的凤眸后心跳如雷,头皮发麻。
左相也不知他为何而恐,为何而惧?
他明明才是那个胜券在握的棋手,他分明将这不可一世的天子骄子以最荒诞的戏码玩弄于掌心
时至今日,等谢循再度重回他的眼前,在他不可意料的情况下的出现,左相才终知道养虎为患、自食其果的道理。
他竟不知谢循是何时恢复的记忆,是何时取了影子而代之,又是何时开始与他虚与委蛇的?
只见左相如菩萨般祥和的面容紧盯着谢循的容颜,表情逐渐变得阴翳可怖,宛如方在黑夜才能得以现身的恶鬼罗刹。
但左相玩弄权谋算计、潜伏多年,又岂会轻易自乱阵仗。
他见谢循只穿素白斓衫跪在群臣面前弹劾他,便猜出他也是无路可走。
“老臣不知魏国公是何意思,为何又要叫老臣阁主?”左相的眉目又温和下来,却难不住嗓音变得沙哑:“什么阁主,老夫闻所未闻,不知国公可否明说?”
“谢某自然拜的是暗河阁主,您对我有知遇之恩,又有再造之恩。如此沉重的恩情,您叫我如何能还?”
谢循面目冷凝,觑着左相,左相的脸色依然镇静自若,“群臣都说魏国公得了失心疯,老臣瞧着也像,竟追着老臣认定老臣与暗河有勾结,更甚怀疑老臣是暗河阁主?”
“先不论老臣是否是暗河阁主。国公方才说暗河阁主对你有恩,那老臣就想问了,承受过暗河阁主雨露的魏国公,您,又是谁?”
左相眸光如刃,直戳向谢循,却发现他没有一丝动容,无惧无畏。
是啊,谢循既然能在群臣帝王面前摘下面具,怕已是打算破釜沉舟,又岂会害怕?
谢循站在金銮大殿,脸上倒映着森冷天光,他映着文武百官之面,将墨发撩至肩前,扯松衣衫。
上半身素白斓衫缓缓褪下,露出疤痕交加、无一处完好皮肤的后脊。
这副伤痕累累的身躯,就已能完美地证明他的来时路是如此可怖。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更有甚至将芴扳摔在地上,大呵:“你究竟是谁!”
又有官员附和,“左相你得给个解释,您老不是说谢循乃是你收容的义子吗,是您旧时同窗御史台中丞遗留下来的孩子?而如今谢循身上的满身伤痕又该作何解释,刀伤、剑伤、拳伤等层出不全,他究竟是何来历?”
谢循冷笑,看向左相“因为他从不是什么左相,而是暗河阁主。”
“老臣也从未见过他这满身疮痍。”左相故作讶然,祸水东引指向谢循,“难不成真正的谢循早就在赶来京城投奔老臣的途中,被他杀害,从而调包!”
众臣再辨别不出是非真假,而谢循依然不慌不忙地说道:“左相先前命谢某在六司中安插的暗河细作,其实皆被谢某替换为可信之人。而你欲从北水调来的军师,也被谢某暗中假借您的命令压下。谢某倒是想看看,你今日还有何种准备?”
“当真可笑,你一而再再而三栽赃老臣是暗河阁主不成,又开始指认老臣包藏祸心、是个乱臣贼子,你究竟想要干什么?”事已至此,左相依然未有任何慌张,甚至反咬一口,“你可有证据?”
“典狱向来不是讲究杀机、物证、人证、口供俱全才能定罪,你如今光想红唇白齿一碰就来污蔑老夫?”左相不怒自威、眼神如狼似虎。
反之谢循不畏凶兽,玉质嗓音掷地有声,“谢某就是人证。”
“谢某曾是暗河之人,是四绝之人,也是魑。”
话音甫落,谢循以内力化风,密闭的金銮殿中忽起狂风,呼虎寒风如虎啸袭来。庭柱雕刻的金龙像龙头寸断,群臣又皆被不可抗力地吹得四仰八叉,唯有左相和谢循二人挺立在庭中,墨发吹散衣袍猎猎,四目相对。
深不可测的功法,已是谢循能证明自己身份最好的证据。
谢循看着左相面色如霜,却是对着群臣及庆帝说道,“我已功法为证,证明我就是四绝。”
众人皆震,高喊着四绝,崔广事更是惜命地扯出细锐的嗓音,“禁军何在——”
听见号令,殿门悉数洞开,玄甲禁军鱼贯而入,谢循也立马警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行撂倒一名禁军,并从他的腰间取下佩剑。
下一瞬,禁军缓缓围困住谢循。
谢循被银戟刀剑裹挟其中,进也不得,退也不得。他预向眼前的左相走去,众禁军及李斯的剑就离他越近一寸。
禁军与谢循成对峙之势,僵持在此。
禁军面对深不可测的魑不敢轻举妄动,而谢循也不敢再让手中沾血,他一身犯下的杀孽太多,遇见阿愿后,更是悔过,不敢再犯。
风声渐止,停歇。
谢循看着愚昧不清的众人,颈间青筋怒起,颚线绷玉,“谢某的一生功法就是由他亲自传授!是他以蛊虫控制我,将我从魑变为魏国公。
“左相不仅是暗河阁主,真实身份更是楚国皇室中的最擅巫道的国师!”谢循剑眉压云。
谁料,谢循的一番话点起群臣激愤。
“胡言乱语!老夫与左相同僚数年,左相更是三朝元老,若说他不忠于陛下,老夫第一个不信。”
“我瞧你才是那个意图逆反之人,你分明是四绝,却潜伏在朝堂多年,说,你究竟想干什么!”
文武百官均后思极恐,一个四绝竟然在朝为官多年,甚至高升至圣人亲封的魏国公,掌管典狱!
他们恨不得要将眼前谢循的押入刑牢,用世间最痛的刑罚去逼迫他开口,让他将暗河的脏水俱交代干净。
更有封狼将军向庆帝请命,“依臣之见,谢循压根就拿不出证据,空口白牙栽赃左相就是想引得朝中大乱,让外邦趁虚而入。”
一声更落,百声又起,越来越多的百官跪在青石板上,高扬着:“臣恳请陛下即刻压谢循入天牢,严加审问。”
庆帝危坐皇位之上,刚欲抬手下令,忽然宫庭檐角泛出泠泠声,朱红殿门中有人曳着千重昙花纹青裙,其容高髻浓鬓,杏脸柳眉,珠初涤其月华,柳乍含其烟媚,清落高洁如玉兰。
哪怕庆帝仅见过姜时愿一面,其面容也快遗忘。但今日乍现还是不由得为之一震,她身上玉莹生清的文人风骨,让他瞬间想起她是谁。
那样别具一格的风骨,他曾见过,是源于她的阿耶、祖父还有兄长姜淳。
迎着众人错愕的目光,姜时愿移步入殿内,她余光觑见她的夫君被禁军以利器包夹在其中,更听他的嗓音清越带颤,“阿愿你为何要来?你不该来的。”
姜时愿抬起一双琥珀色的眼眸直视君王,温婉的声音层层荡开在大殿之中。
“洛阳姜氏嫡女姜时愿见过陛下,臣女来替姜家鸣冤。”
“同时,臣女也要替夫君伸冤,夫君从无不臣之心,日月可鉴、
天地可昭!”
左相看见姜时愿凌厉的目光移向自己,从青袖中缓缓掏出早已泛黄的信纸,面色再不能稳住,黑得几乎能泛出来,手中的芴板也“咔”碎出细纹。
两只纤浓得宜的玉臂缓缓高举信封,试图以淡薄的一人之力呈于帝王眼下,群臣眼下,还有千万双世人的眼下。
姜时愿伏跪在地,重磕在地,青丝也散乱在肩前和冷砖上。
泪水慢慢晕染青衫,咸淡酸涩的血泪漫入唇腔之中。
她双眸殷红,嗓音压抑至沙哑,却字字铿锵,“姜家一直效忠陛下,兄长姜淳也从无谋逆祸心,这一切都是左相的设计陷害。臣女的兄长忠君爱国,至死都想为大庆扫除余孽,冒死藏匿此密信,才因此遭受了杀生之祸!”
姜时愿颤抖着一双柔荑将密信慢慢摊开,高悬于自己的头顶,浑身战栗,“洛州御史大夫沈煜曾书写密信一封,信上皆是弹劾当今左相。沈煜发现天外天以赌宴为名明面上肆意敛财,实则暗中替暗河培养杀手。而沈煜进一步调查,发现天外天和暗河积攒的脏银一部分流出偏远之地招兵买马,另一部分则全部流入左相府。”
姜时愿一双含恨的眼眸如剑刺向左相,汗珠在额间凝集,是她愈发不可掩藏的杀意。
“而我的兄长翰林学士姜淳,曾是您的学生,前往左相府中送拜帖之时,因是偶然间发现了这份密函,所以秘密将密函窃走,藏在姜家。而你发现密函不再又询问了下人今夜有谁来过后,自然而然把嫌疑定在我兄长的身上。”
“于是,你不惜以身入局,设计陷害兄长谋杀燕王,并想借着圣人的旨意查封姜家,目的就是想找出这封密函。”
“而你却没想到你翻了整个姜家,却依然没有发现密函的下落。”姜时愿笑意很冷,“估计左相至今仍不清楚这封密函藏在了何处吧?”
左相目光紧盯着姜时愿手中的密信,脸色黑如铁铸,又抬眼扫上高位,气息急促。
姜时愿眼中炽热的怒意在烧,眼中噙着的不再是泪,而是三年日以继夜的恨,国仇家恨。
她嗓音虽软,却竭尽全力,声震大殿:
“还请陛下过目忠臣沈煜不惜以命写下以及兄长以命护下的密函,密函上罪证清晰,左相辩无可辩。”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崔广事领了庆帝的示意,脚步踉跄地滚下玉阶,接过姜时愿手中的密函转而呈在圣人的面前。
少许之后,圣人面色红云,竖眉冷峻,一声怒喝,喝得崔广事和身旁的祁王燕王皆跪了下去。
庆帝指着左相,胸臆如堵:“你好大的胆子!来人!擒住他!”
左相自知无力回天,已成败局,放声大笑,抬手撕去了许久的人皮面具,露出他原本的真面容。见之,庆帝差点稳不住声,扶着龙头,满眼仍是不可思议,“孤见过你,当真是你!你就是那个楚国国师!”
“就是老夫!”左相声嘶力竭地直指九五之尊,淬着最恶毒的话语,“你个狗皇帝灭我楚国,杀我国人,你为何还能夜夜安睡,为何还有脸高居这个位子!老夫要拉你下来,要让这个天下归还给我楚国!”
“放肆!”群臣怒喝,“来人擒住他!”
而左相依然不慌不忙地转过身,双眸血红,不过是抬手之瞬,方才包夹上的禁军尽数倒地、血流成河,他如同个疯子仰头大笑着臭虫烂虾的无能,温热鲜红的血飞溅至高洁的金殿之上。
再无阻拦,左相又步步朝着谢循而去,满是嘲讽:“阿循啊,你还真是个养不大的狼崽。你就算救了庆国万民,帮了这个狗皇帝和百官,你以为他们就会对你感恩戴德吗,就对你既往不咎吗?”
“呵呵呵”左相的鼻腔里哼出冷笑,摇着头,“你还是太天真了,阿循。我的下场就会是你的下场,懂吗?”
一群禁军倒下,很快又紧接着又玄甲鱼贯而入,放眼大殿之外,千万人拿着兵戟相对,左相仰头看着金銮段的牌匾痴痴地笑着,自知已无活路,又回头向高位深深忘了一眼,眼眸里倒映出楚国的山河社稷。
鬓发苍白的左相,笑了,痴了,缓缓移步走向殿外,直面军队
这场厮杀从晨曦持续到黄昏,姜时愿看着满庭血色,甚至连同晚霞都被染得嫣红。
她扶着殿门,看着左相陷入疯魔,以一敌百又敌千,哪怕他已精疲力竭、身中数刀,却迟迟不肯倒下,大叫着要杀死每一个庆国之人。
在前赴后继加不停歇的围剿之下,左相的腹部被数把银戟同时刺入,口角呃出浓浓鲜血,他半笑半癫看着伫立在金銮殿的谢循,奄奄一息地嘲笑道,“看到了吗?阿循,这就是你我的结局,我先行一步在黄泉等你”
说罢,左相终于垂下头颅,兵刃撤出,离了支撑,尸身倒在血泊之中
群臣惶恐不安的心才刚放下,又忽然胸口**,指着还遗留着暗河祸患,大吼着:“快,还有一个暗河余孽!他是魑,禁军快上,赶紧杀了他,不然他迟早会杀了我们!”
“快快快快上!”
“不不不,留活口,他定还知道许多事情,让他把暗河的细作都交代个干净!”
庆帝恐自己的山河不保,又再度下令:“活捉谢循!”
那些寒芒兵戟甚至还没等刀锋上的血液滴尽,又分分指向谢循。
谢循面对威逼,虽不惧,可步伐一而再再而三往后退却,边走边环顾群臣愤红怒视的面容。他们指责自己是杀人不眨眼的怪物,而眼下谢循却从他们的眼里看出,宛如食肉啃骨的凶兽才有的森冷寒光。
他们畏惧,惶恐,害怕,却不妨他们的杀意四起。
他们的眼神都恨不得将他五马分尸、碎尸万段。
所有人的眼神无一例外,皆是如此。谢循想寻求一个不同的,哪怕是带着些许怜悯的神情,皆没有寻到,他们均是食人恶兽,他效忠的帝王也冷面无情,这个金銮殿中无人想他活着。
谢循难掩酸楚,又念起左相的话“我的下场就会是你的下场”,终是哑声笑了笑。
“哐当”一声,手中佩刀落地,再无希翼,不在抵抗,认命自己的结局。
却不想,一抹娉婷的倩影展开双臂护在他的身前,单薄消瘦的背影掩盖住他落寞含泪的眼神,谢循喃喃出口,扬起唇角,“阿愿”
听着这掺着温柔的一声,姜时愿亦跟着心如刀割,回头望向谢循,泪水潸然,饮泣吞声。
身后传来祁政的问罪之声,“姜司使,这是何意?难不成你要包庇四绝?本王劝你前往不要有这个想法,姜家罪名刚消,不要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再惹上祸水。”
“阿愿,不值得,无需为了我再沾染恶障。”谢循眸光流转,粗粝的掌心拂过她的脸颊,猝不及防额间相抵,凤眸浸水,“阿愿,我本是十恶不赦之徒,不敬神佛,更厌众人。直至遇见你才知山河美好,星河璀璨。这才幡然悔悟,愿我生来就是一个干净之人,能清清白白陪在你的身边,岁岁念念不相负。”
他见众生皆草木,唯有阿愿是青山。
可惜这份悔罪已经太迟。
“放开我吧,阿愿。”谢循极致温柔,眼神不舍地再贪恋地看她最后一眼。
姜时愿淌下泪水,扬起头,语气笃定,“我绝不会放手。”
她又问,“阿循,你信我吗?”
谢循不解她的意思,但还是点头回应。
姜时愿含泪放开他的手,又取来沉重的锁链缓缓走到谢循眼前,胸腔翻滚着酸涩,但还是亲自为他戴上镣铐。锁上他的双腕时,她又低低俯身贴着谢循,吐出仅有二人能听见的幽兰气息,“信我,阿循,我一定会救你。你既觉亏欠要补偿我,那便永生永世,不是你,或少任何一世,我都不原谅你!”
“好。”谢循沉沉应下,许下重诺,“相伴白首,永世不分离。”
姜时愿心如刀割眼睁睁看着谢循被众禁军徐徐压出金銮殿,看着群臣及帝王的面色如死灰复燃、纾解出
着淤积的气息。
迟迟的,她痛心的眼神又顺着左相最后的视线转至高堂之上,她隐隐觉得左相如此轻易屈膝降敌,必还有原因。
不出半日,金銮殿的危机感消散无影,群臣及帝王安然无恙,大庆依就是安晏河清。姜时愿看着群臣依然谈笑风生退出金銮殿,人流如烟散去
落叶纷飞,唯有姜时愿长跪在宣政殿之外,恳求着殿内庆帝的相见。内侍垂目满是不忍,重复着那句生冷的命令:圣人下令不见任何人,姜司使纵使在宣政殿前跪穿石砖,圣人也绝不会见,更何况你还是为了那个罪人而来。
姜时愿从黄昏跪至深夜,寒露浸染她略显单薄的衣衫,而她依然跪在殿外,目光如炬,没有丝毫退却。哪怕殿中之人已经熄灭了灯
寒意跗骨,让姜时愿昏沉的思绪有了一丝清明。
她想起依旧百思不得其解的疑点,为何左相可以随意调兵遣将?又为何他能顺利潜入京中,取真正的左相而代之,甚至完美地掌控这个朝堂?
这背后的一切到底是谁在帮他?
或者说,能帮他的只剩楚国皇室余脉,慕朝?
可慕朝这数年间并未与左相有过往来,断不能相帮,而且能帮扶左相之人必定位高权重。
她忽然又想起左相最后的视线落于高堂之上,高堂有帝王,还有皇子
她的眸光骤然一亮。
朔风凌冽,星子零落如碎玉倾盘,金戈铁马噤声,化为丝竹之乐。
夜色凉凉,礼王祁政乐台之上身着绫罗彩缎,忽而仰首饮下烈酒,挑灯舞剑,月声凄凉。剑峰所过之处,灯火皆颤。
他带着煞白又缀笑脸的伶人面具,酒气浸染衣衫,翩翩起舞。
身旁的宦官接过他丢下的酒壶,小声劝诫:“礼王殿下万不可让人见到你如此颓废哀痛的模样,万一有人疑心你与左相有联系,那就完了。”
“哎,说来也是可惜,本就在今日金銮殿上,崔广事就会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读圣人藏在金匾后的立储旨意,只可惜被姜时愿和谢循横插一脚。”
宦官看着祁政低头傻笑,又规劝道,“殿下走右不过不能正大光明兴复楚国,但是这庆国的王位依旧是您的啊你可千万要想清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你懂什么,本王根不稀罕他给我的皇位,本王偏要自己夺!”祁政的剑尖忽然抵地,划破绒毯。
忽然此时,侍卫慌慌张张来报,说着姜时愿领着典狱司使还有禁军不知为何,围住了整个礼王府,还叫嚣说如今的礼王是假的。
祁政敛起眼眸,踉跄站起身来,却见庭院梨花簌簌而落,月华流转处,女子青丝半绾,泠泠如月,偏脸上还带着如他一样失魂落魄的哀意。
祁政皮笑肉不笑问着,“姜司使为何而来?”
她的眸如秋水,“臣想来给殿下讲一往事。从前,柒美人潜入皇宫本意报仇,却没想到在朝夕相处之间爱上圣人,也就是屠灭她家国的仇人。祁美人百般痛不欲生后,选择放下仇恨,却没想到圣人竟半点不念旧情,下令杀了柒美人和她刚刚不辞危险生下的孩子。”
“幸好柒美人提前拜托左相,求他把自己的孩子送出宫廷。左相原本是想完成柒美人遗愿,遂命令乳娘去京中百户家寻来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想要偷梁换柱。”
“然而彼时,谁都没想到彼时柒美人的孩子与琴妃的孩子同时出生,听闻此消息的左相于是想到了一条妙计,他选择让百户家的孩子代替凄美人的孩子受死。”
“你到底想说什么,姜司使?本王可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听你讲故事?”祁政转身欲走,又忽然被姜时愿清清冷冷的声音叫住。
“臣猜想,当年左相是想让圣人尝尝心爱之子飘零在外、食不果腹的痛苦,遂将琴妃的孩子交给乳娘,让她带去宫外,让他们父子分离。”
姜时愿越说越轻微,有些不忍,“左相又希望楚国血脉留在皇宫之中,一则积攒实力、助他复国,二则也要让圣人尝尝数十年养育仇人之子的滋味,更想让圣人有朝一日惨死在子弑父的戏本之下。”
姜时愿看着祁政藏于阴翳的面目,心有不忍,“所以,慕朝并非是楚国最后的血脉,他的生母乃是琴妃。臣也已经安排慕朝与琴妃滴血验亲,两滴血液相融,证明臣的猜想没错。”
姜时愿迎上祁政有些破碎的目光,顿了顿,又道:“礼王殿下您才是凄美人真正的孩子。”
祁政闻言神情意料之中的平静,重新戴起丑陋的伶人面具,舞动一柄御赐宝剑,剑鸣如泣如诉。殿内暗香涌动,似有意迎合。
姜时愿就这么驻足在祁正前面,看着他以清光为衬,墨发随风摇曳,舞完最后的一只绝唱。
一舞作罢,祁政又失魂落魄,挑剑架在脖颈之上,他终是抱憾地笑了笑,“事到如今,本王已不想再说什么。本王只恨圣人杀了母妃,但本王亦有愧对愧对左相多年来的良口用心,愧对母妃为护本王而死,更是愧对本王的皇兄。”
一滴清冷泪落在寒芒之上,映亮他眼尾的红润,祁政声音颤颤,“皇兄是多么信任本王,欲将大庆江山社稷欲托付于本王,赞本王乃明君。而本王却因帝王,害死了他,本王夜夜不知如何面见皇兄,不知九泉之下如何向他请罪。”
“或许如今是最好的结局。”
“殿下!”
姜时愿急喊出口,但已经为时已晚,寒芒刺破祁政的脖颈,鲜血成圈漫出,为这数十年的恩恩怨怨画上结尾。
殿外的侍卫和司使鱼贯而入,看着昔日的王储自刎离世,洁白的梨花簌簌落下遮住鲜血的殷红
残更褪去,东方既白,迎来破晓。
庆国的天终于亮了
储君祁钰逝世不过七日,又经历金銮殿事变,更在今夜听闻祁政自刎谢罪的消息。举宫沉浸在哀痛之中,姜时愿从内侍的口中更是听闻圣人承受不住打击,再次病卧于榻上,高烧不退。
而姜时愿依然长跪在殿外,广袖垂地,不肯进水,不肯吃食,求着帝王相见。
不知是第几日,朝阳初升,薄雾如纱,金光穿越云层,渡亮在紧闭的殿门上。
姜时愿口干舌燥、四肢乏力,金光照得眼睛之景刺眼摇晃,昏沉之际,却见那缕金光映入殿内,朱门缓缓洞开。
她喜极而泣。
崔广事小跑出来,搀扶起姜时愿,说着:“圣人肯见姜司使了,你不必再跪了。”
姜时愿徐步进入殿内,只见她仰首瞧见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庆帝。不过几日未见,庆帝已全然没有了帝王之气,双眸颓然地坐在龙座之上,两鬓花白,显出老态。
本应享受天伦之乐的庆帝,如今身旁再无孝子。
庆帝扯下一缕花白的头发,看着自己沧桑花白的头发,叹着帝王迟暮。他极为痛苦地揉着酸胀的眉心,抬起沧
桑微红的眼眸。
“孤昨夜做了一个极为漫长的梦,梦间孤梦到了很多人。”
“孤梦到了你的阿耶伴孤左右,与孤对弈,畅谈政事,也梦到他欣快地介绍姜淳青年有为。孤还梦到了明婌,她说她的心里从没有过孤,让孤放她离开。孤兜兜转转,又梦到钰儿和政儿与孤举杯共饮,恭贺孤万寿无疆,孤喜极落泪,想着大庆江山若有这两兄弟相互扶持,是何等美满”
庆帝的鬓发犹如蛛丝般散乱,忍住眼里翻涌的泪意,“可一转眼,他们都离孤而远走,孤想抓住他们却如云烟远走”
“梦境的最后,孤难得的梦到了一次柒美人,数十年了她终于肯入孤的梦境,她坐在孤的怀疑,摸着圆鼓的小腹问孤,这腹中的孩子该取什么名字她还告诉孤,她是真的爱孤。”
庆帝颤颤微微地站起来,老态龙钟般拄着拐棍,走到姜时愿的面前,低声问着解答,“阿愿,你说他们是为什么离孤而去,孤又是为何一步步走到如今孤家寡人的境地呢?”
姜时愿眼泪盈满杏眸,哽咽着,“陛下,是您的帝王猜疑。”
“您对龙位的执念和痴狂,远胜过重视身边所有爱你的人,所以,您看不见柒美人对你的爱大过了恨,你看不见姜家人的赤诚总,以为他们迟早会忘记旧恩并觊觎龙位,你更看不见所有人因你而受的苦难和流下的鲜血”
说着说着,姜时愿的眼泪浸湿衣衫,跪在地上,不卑不亢,“陛下但凡您还存着一丝愧意和悔罪,就请中止这场因您而挑起的恩怨。楚国无辜的亡魂死了太多,庆国忠臣的血亦流了满地。”
“臣女姜时愿为姜家鸣冤,也为夫君恳请圣人特赦。”
姜时愿跪在地上,高举太子祁钰临死前赠她的丹书铁券,为夫请命。
“陛下因为一己错念,已让姜家尽灭,兄长含冤而死。而今臣女仅有谢循一人,恳请陛下不要再带走他。谢循前半生虽被奸臣利用,但从没有不臣之心,他一直卧薪尝胆周旋于奸臣,并忠于陛下,护佑庆国,还请陛下放下心中猜疑,相信谢循。”
“陛下请你不要再添无辜的杀孽,把谢循还给臣女。”
庆帝看着丹书铁券,双眸紧阖,落下忏悔的泪水。
他终于俯下帝王之躯,握住姜时愿的一双柔荑,将她扶起,“孤会为姜家平反,昭告天下孤曾经错过的错事”
庆帝替姜时愿擦干眼角的泪水,如慈父般温柔,“孤做了太多错事,对不起太多的人,但孤会一一弥补。孤会让你如愿的,如你的名字一样,惜时如金,达成所愿。”
“去吧就让孤做回违背诸臣意愿的昏君。庆国山高水远,你就带着谢循离去吧,离开这个权利纷争之地。”
*
廊深如渊,青石壁冷,谢循被官吏解开浑身镣铐,独身走在出天牢的隧道中,足音回荡,四周阴冷。
这阴暗阴冷的隧道就如同他的来时路,看不见一丝天光,唯有他成为杀人刀具,拔出剑鞘时才会迸出二三星火,而那并不是救赎的火种,而是拽他入深渊的燃料。
谢循闻着石壁生出青霉的腐味,原以为他也如此,慢慢腐烂、恶臭,神佛难救,没想到
他越过积水腌臜地,抬头仰见春台。
谢循含着柔情笑意,走出阴翳之地,便见春景盛美。
他的阿愿等在绿意杨柳之下,双眸含春,与他远远相往。
春光正好,谢循朝她而去,姜时愿亦向他奔赴而来,乖顺地扶入他的怀中,悄悄踮着脚尖,贴近他的耳侧,只将于他一人听,“欢迎回家,阿循。”
她说的认真,满是柔情。
也依于他的怀中,贪恋失而复得的温暖,又再度喃喃:“阿循,欢迎回来。”
他轻笑着:“我回来了,阿愿。”
姜时愿将他抱得更紧,“我知道”
春风吹拂,几度温存之后,姜时愿才用玉手悄悄推开他的胸膛,颇有些俏皮的意味,“不知你是否还记得你曾答应过我,若一切尘埃落定后,你要如何?”
“我忘了。”谢循笑着答了一句,“还请夫人明示。”
从他的笑意之中,姜时愿定猜出他就是故意不说,又嗔道:“那我就说这最后一遍,陪我隐居山林,从此不问世事,岁月白首,不知你可否愿意?”
“阿愿明知我甘之如饴。”谢循笑着捉住她的腕子,制在腰上,眼眸璀璨如星。
姜时愿莞尔一笑,眼见谢循追逐着她的朱唇而来,正欲将香吻奉上。
忽然,袁黎急急横插至他们二人中间,都快急哭了,“那我呢?你们云游四方,却不带上我?”
姜时愿脸上腾起红晕,忙不迭撤出谢循的怀抱,故意戏谑袁黎,“你?我为何要带你?我得赶紧去典狱收拾行囊,好把你一个人扔在汴京中!”
“等等!姜时愿!”袁黎急吼吼地追着她的身影而去,急得几度结巴,“你休想要吓我,我我我,你不知道我轻功最是厉害吗,我定比你先到典狱,把你和主君的包裹都给挟持了,到时候你不带我,也会求着带上我!”
谢循看着她们二人在春日之下的追逐玩闹,舒朗展开笑意。又见他们忽然转身,看着始终停留在原地的自己,不约而同伸出手。
姜时愿更是笑靥如花,声音温婉,“阿循,来。”
他从未想过能遇见一个女子。
观他旧往,知他晦暗。
却,同他仰春,许他春朝。
谢循追寻而去,不再患得患失,揽她入怀。
定下生生世世,再不分离。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