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董二经不住吓,很快便将三年前的事情一无一时交代了个干净。
“我做仵作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如此邪门的事情。”他战战兢兢地瞧了一眼姜时愿,仍有些后怕,“您的兄长怕是真的是含冤恨死,不然也不会死后魂魄不肯归九泉,徘徊人间。”
说来也是骇人,董二的心七上八下,忐忑难安。
圣德三十一年,三年前。金云殿发生要案,燕王遇刺,生死不明,举宫皆震,御医极力救治下才侥幸留住燕王一命。而以匕首刺伤燕王的乱臣贼子姜淳早已饮下毒酒,没了气息,尸身先是被送去监察司初验。
验尸之责原本论资排辈,怎么也轮不到董二这种学龄三载、初出茅庐之辈。不过那日他却出了奇的走运,司里碰巧上值的仵作仅他一人,所以钻了空子。
董二初见姜淳尸身皮肤青紫,十指黢黑,实乃中毒症状。为了进一步验证猜测,便用沾水的棉布堵住尸身的口鼻耳处,又取了蒸熟的饭团塞入他的口咽中。
如果饭团发黑,则为中毒,无则相反。
此验毒方法,需要等上一定的时间。
董二原本想着停房内等上一阵,谁想到赌坊放贷的牙子偏不巧此时找上了监察司,他私下好赌、欠款累累的事情决计不能被司里知晓,否则闹大了会丢了官职!
他心念着,马不停蹄跑出停房,没有过多周旋,直截了当地狠下心把房产地契全部交给了牙子才勉强息事宁人。
暂时赶走了牙子后,董二匆匆又跑回停房,却猛地瞧见姜淳的尸身不见了!
怎会不见了?好端端的尸体怎会凭空消失?而且他问了司阍,从未有人出入过停房。
最怪异的,他还瞧见用来堵住口鼻处的棉布皆落在了地上。
分明是二月寒冬,但董二却吓得不轻、汗流浃背,连忙和司阍二人分头寻找,苦找多时无果,又紧接着迎来当头一棒的消息,此案竟从监察司的手里移交给了典狱。
更要命的乃是,左相和典狱的司使们均已经抵至司里。
涉及要案的死尸不见,丢失官职是轻,保不齐他的脑袋也护不住了。
可眼下董二已经无力回天,向左相和诸位司使行礼之后领着他们来到停房,正欲想着该如何开口,可竟意外瞧见姜淳的尸身安然无恙地躺在冷台之上。
董二使劲揉了揉眼睛,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他错愕着并眼睁睁看着青衣司使白布覆盖尸身,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抬走姜淳。
许久许久,董二都没回过神来,司阍见之宽慰道,“没准当时风雪飘眼,大人眼拙,看错了,这事万不可被他人知晓。”
董二怔怔的,点了点头。
当真是他看错了吗?
*
“小的已然辨不清这一切是真是假,当时是不是眼花看错了?”
“还有,当时遇牙子催债,又遇到那种怪事,导致小的从未来得及验明姜淳的尸身。又怕被人察觉小的玩忽职守、看管不力,所以这件事情一直从未敢跟任何人挑明,姜淳的验状也是小的照着苏言所写仿的。”
事情已经败露,董二满
是愧意,不敢再看姜时愿的眼神,狠狠抽着自己耳光,说自己真不是人。
声声清亮的巴掌声并没有丝毫宽慰姜时愿心中难言的痛意。
兄长的冤案,所有人都深涉其中。明知存有疑点却全因一己之私,知情不报,助纣为虐。加之真凶设计,帝王猜疑,因此,那年的万里寒风冰雪冻住了姜家所有的英魂
然而,冤者若再想昭雪,则难上数倍。
如今姜时愿总算搞清楚了一切疑云。
她的兄长姜淳清清白白,从不是包藏祸心的奸臣!
世人说,兄长姜淳居心不良,不知用何手段才将匕首藏在身上瞒过了朱雀门所有禁军的眼睛?
当真如此吗?真相会不会是,当年在朱雀门验明正身时的姜淳确实未携带凶器入宫,而真正藏有凶器的,另有其人
疑云逐渐散开,初显露出肮脏如淤泥的谜底。
苏言说,兄长的尸斑似乎起得比常人更早一些?
不,或许是因为姜淳早就死在金云殿事变之前,死亡时间远远超过一到两个时辰,所以才起尸斑。而真凶为了刻意引导仵作推测错姜淳的死亡时间,想让他们认定姜淳就是死在金云殿时,故而将姜淳的尸身曾放入过冰棺中,以低温延缓姜淳尸身的腐烂,这也是为什么苏言又说姜淳的尸体尤冷的原因。
董二说,兄长借尸还魂,尸身曾消失不见过?
但,那具送往监察司的尸身真的是姜淳吗?或许一切都错了,姜淳是入了宫过了朱雀门不假,但真正走入金云殿的却并非兄长,而是一个可以仿人面容的‘赝品’。
真凶极懂如何让人假死,就如同当年他在暗河众人面前亲手杀了谢循一般。
真凶又懂用冰棺储藏尸身,就如同他也曾将谢循置入冰棺中,暗中移送至京城一样。
而真凶也懂易容之术,有着和慕朝一样的技法,所以他既可以是暗河阁主,又能成为左相。
姜时愿依靠着冰冷的石壁,知道谢循就在她的身后,缓缓地阖上美眸,推敲出来龙去脉。
“三年前,是左相暗中给兄长和燕王送信,让他们互相以为是对方有要事求见,而后设局于金云殿中。我生辰宴那日,兄长入宫赶赴约定,先在朱雀门前验了正身。但,兄长却在入宫之后惨遭左相的杀手”
她悲从心来,声音哽咽,“左相杀了兄长,将他的尸身藏入冰棺之中,又伪装成兄长的模样前往金云殿赴约。是左相故意刺伤了燕王,他故意留了燕王一命,目的就是想让燕王亲自指认兄长包藏祸心、刺伤皇子之罪。而后左相又如当年一般,饮下鸩酒,假死脱身。”
“还有监察司董二所验的并非是兄长的尸身,而是左相假死伪装的。”
“是左相精心安排了一出戏,是他故意安排牙子上门催债,为自己脱身赢得时间。但他却没有料到,董二那日十分爽快地交了所有的房契地契,极快返回停房,发现‘姜淳’的尸身不见,遂赶快和司阍四散寻找。”
“而左相浑然不知其中变故,褪去伪装,又将兄长的尸身放回停房,狸猫换太子。他正欲离开监察司之时,却狭路相逢典狱的司使前往监察司要回嫌犯姜淳的尸身。或许此时,左相才骤然得知圣人将此案从监察司移交至典狱手里”
“而后,典狱带走了兄长的尸身,由苏言亲自验尸。”
“如果我推测不错这便是全部的真相。”她的双眼红润,如个怀兔般的显得无助,她看向谢循,声泪俱下,“只是我不明白,兄长和左相无冤无仇又非政敌,他为何非要杀兄长不可”
谢循的声音溅起泠泠回响:“魉不惜自爆身份也要杀了宋清远,沈氏全族灭门,这两者皆有一个共性,就是他们知晓了暗河的太多秘密,所以左相动了杀心。”
“或许,姜学士也是如此”谢循怕阿愿碎掉,说得极其轻微。
“兄长绝不知晓的”姜时愿捂着胸口,心痛犹如断弦裂帛,“阿兄与我大事小事无话不谈,从未瞒过我。阿兄知道的,定会告诉我。而我从未听闻,所以阿兄他绝对不知晓”
可愈说,姜时愿的心中就越没底气。
她念起从前姜淳的反常,又忆起那日姜淳甚至还未来得及送她生辰礼就急欲进宫。
这绝非兄长的做派
她怎么能忘了?兄长曾为左相的学子,或许他真的察觉到了什么?
兄长瞒她,骗她无事,或许是为了护住她不然三年前死的就绝非他一人了,还有她姜时愿
“不知晓”三字在她的舌尖打转,姜时愿心头狂颤,原来不知晓的从始至终皆是她一人。
她总是在姜淳的庇护下安然无恙、不问世事、安做闺阁之女,却不知寒鸦蔽日,兄长温润如玉的笑颜中早已暗藏着刀光血雨
兄长姜淳是如此,谢循也是如此。
他们总瞒着自己负重而行,她能瞧见的满院春色,欣赏花开美景,却不知花落残骸皆是他们以骨为篱,以血为露养出的
瞒,欺,姜时愿最讨厌这种感觉,而今才有所顿悟。
原来她恨的是一无所知的自己。
姜时愿双肩微颤,略施粉黛的桃腮上一行清泪淡去细粉,低头擦泪,掩藏酸涩,快步离开。
谢循沉默无言,始终克制在不近不远的距离逶迤在她的身后,陪着她离开典狱,看着她伶俜独孤的身影跪在姜家祠堂中。而他却不敢再迈入一步,守在在祠堂外的青石板上,寸步不离。
青砖瓦黛,青烟袅袅。
两个人身影一前一后,堂里堂外。
暮色掠过佛龛和青铜香炉,同时也在洒下余辉在姜淳的灵位之上。
微风拂过,撩姜时愿她云鬓的一缕乌发,风吹轻柔,让她念起了昔日和兄长相处的种种美好过往。
父母早逝,姜时愿的回忆中皆是兄长如父如母的身影。家仆们都赞兄长少年老成,天资英才,唯有她知晓,兄长不过二十鬓角却藏白发。
她想幼时每每做噩梦梦到兄长不在,醒来之时都能看见姜淳衣不解带地守在榻旁,紧握着她的手,头抵头,轻扶她的脊背,温声宽慰着,“别怕,阿兄一直都在,定不会离开阿愿半步。只要阿愿回首,就能发现阿兄就在你的身后,不曾走远。”
而今,物是人非,天人相隔,灵位相见。
甚至她还来得及亲手打开过兄长最后送她的生辰礼。
日影西斜,姜时愿抬手供香,敛起潋滟美眸,却见身后三丈,残阳日沐为一人的轮廓渡上赤金边,恍若兄长之姿。
“阿兄”
姜时愿又想起兄长所言:只要她回首,定能见到阿兄等于灯火处,接她归家。
姜时愿思念难扼,泪珠涕下,迎着朝思暮想的身影走去。
随之残霞淡去,青年的半张脸从暮光中慢慢滑出。他虽没有兄长
常含笑意的凤目,但凝向她的眸光十分相似,爱意深藏。
二人四目相接,半晌无言,却胜过千言万语
金乌将坠,漫天流霞。
晚风急急,吹得二人的缎带漂浮跌宕不定
“你会不会也像兄长一样,忽然有一天也会离我而去?”
“我的命是你的,甘愿为你”
倏然,谢循的薄唇被姜时愿的两指抵住,只听她柔声道:“我不许你再讲后半句,我不想听。”
姜时愿深知他们二人即将面临的乃是龙潭虎穴、尸骨无存的深渊,心中的担忧愈演愈烈,怕再无今日朝霞。
她怕,恐,忧,心之所动,素手抚摸上他的锦衣,俯身从樱唇呵出一口芝兰气息,吹向自己亲手所赐的伤口,“还疼吗?”
谢循怔怔的,迟缓而不可思议得摇着头。
这一切明明是他自作自受,应得的他明知不配救赎,就依旧渴求
姜时愿扬起螓首,望进他墨色瞳仁,似眷似怜,“谢循,你的命是我亲手所救,是生是死,也该由我亲自决定,知道吗?我不允许你再随意地弃自己的性命而不顾。”
第122章
两个时辰后,姜时愿和谢循二人携手返回典狱。
晚风急急,陆观棋送来噩耗,宫中事变,太子危在旦夕
“怎会这样?”姜时愿喃喃道。
祁钰身中蛊毒命不久矣,她是知道的,但仍不敢置信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心念着为何偏偏会在此时?
但比之祁钰,此时她更忧心的乃是眼前的谢循。
谢循和祁钰的关系,超越君臣,更似挚友。
但最后这层关系鲜有人知,甚至文武百官至今皆认为魏国公和太子素有不合,向来意见相悖,殊不知这一切都是为了演给他们和左相看的。
陆观棋生怕谢循此时稳不住阵脚,着急进宫。
他该如何开口规劝?
主君现在可绝对不能进宫,左相视太子为眼中钉久矣,恨不得他早些命丧黄泉、大权旁落。如若谢循此时进宫见祁钰最后一面,定会左相安插的眼线察觉端疑,接而怀疑他的“忠心”。
所以,如今的主君不仅不能面露哀色,还要对祁钰的将死拍手叫好,喊着大快人心。
陆观棋正欲上前劝诫,却被姜时愿摇头示意,制止道,“他不会的”
她能感同身受谢循的痛苦,却无能为力。
只能眼睁睁看着谢循玄衣墨发,依着朱栏,与这浓厚晦暗的夜色相融。
谢循抬首眺望着北面的皇城宫阙,指尖摩挲过腰间祁钰曾赠于他的玉玦,睹物思人。
棋差一步,输赢未定,故而黑白两子依然对势而立,不可松懈。
只是谢循从未想过,连见祁钰的最后一面都要受制于人。
谢循自诩权谋算计,谋略高深,可至始至终却从未救得了任何人。他救不了,被左相玩弄于股掌的魉,被他要挟逼迫的明婌,被他设计暗害的祁钰,还有他的阿愿
他博了半生,从未有一刻如此挫败过。
从头到尾,他,谢循,都没有走出过左相的棋盘。
玉玦坠地,魂如心碎。
而姜时愿却俯身拾起碎成两半的玉玦,一半交至谢循的手中,一半握在自己的掌心中,她的影子融于他的落影中,叠在一起,使得彼此不再显得孤独伶俜。
她忽然轻声道:“我代替你去。左相认定你我之间有着血海深仇,视如仇敌。我入宫面见他太子,他定然不会怀疑到你的身上。”
“相信我,我们定能赢下这一局。”
灯火如昼,谢循凉如寒潭的眼里出现了一名女子的身影。
此刻,他不再是孑然一身
夜色如墨,皇城巍巍。
姜时愿马不停蹄地进入皇城,找到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祁灵萱,祁灵萱见了姜时愿先扑入她的怀中狠狠哭了一阵,后听说姜时愿是为了再见祁钰一面而来,虽哭到四肢发软,但还是带着她来到东宫。
只不过碰巧,祁钰的寝殿之中还有一位客人,便是祁王。
姜时愿和祁灵宣侯在偏殿之中,珠帘相隔,依稀听到了些兄弟二人的交谈。
祁钰气音虚浮,如同他所剩无几的命数一半,奄奄将熄。
“父皇年迈,久病缠身,不能再料理国事。而燕王虽英勇善战,但输在年轻气盛,做事冲动。”说着说着,祁钰强撑病体,拍了拍祁政的肩膀,“而世人都称礼王从善如流、礼贤下士,恩威并重,本宫走后,储君之位非皇弟莫属。”
“皇兄可千万不要这么说,皇弟一直仰仗皇兄,不奢求储君之位,只愿皇兄身体安康。”祁政忙不迭说到。
祁钰闻言咳嗽连连,呕出鲜血,“本宫已向父皇请愿,在本宫离世的七日后定有父皇的旨意降下,立皇帝你为储君。还望皇弟能爱护庆国万民,保我庆国疆土。”
“皇兄臣弟并不负皇兄教诲。”祁政说得字字情真意切。
祁钰挥了挥手,祁政噙着眼泪,磕了几个响头之后,拜别皇兄,离开东宫。
这时祁钰的眼眸才望向珠帘之后,悠悠道:“出来吧。”话落,祁灵萱再也按捺不住半跪在榻前,扑入祁钰的怀中,哭着求着祁钰不要舍她而去,“皇兄你定会无事的我一定会让御医治好你,你不许舍我而去皇兄答应过我的,你还要送萱儿嫁人呢,绝不能食言”
祁钰眼里满是不舍,枯槁的手抚摸着祁灵萱的云鬓,喉头攒动,“对不起,皇兄要食言了。”
他又将目光缓缓移至姜时愿的身上,溢出几个模糊的音节,“灵萱性子顽劣,随心所欲,行事多有不妥,但本性不坏。如果日后本宫不在人世了,还请姜司使替我照拂一二。”
他不再摆出储君姿态,微福下身子,“祁钰在此谢过姜司使。”
“皇兄”祁灵萱哭到。
“太子殿下切莫这么说,臣定当好好照顾公主。”姜时愿亦跟着行下大礼。
而后只见祁钰招手唤着她来到榻前,他的双眸浑浊,嗓音微黯,问道:“阿循,他可还安好?”
“魏国公一切都好,他无能来面见殿下,只能委托臣带给殿下一物。”姜时愿拿出一分为二的碎玉,双手递给祁钰,同时微不可查地红了眼眶,“魏国公说,来世还愿与殿下相遇相识。但不再以君臣相称只做对弈饮茶、共赏山河的知己好友。”
火苗忽明忽暗地颤着,祁钰指腹摩挲着玉的边缘,笑了,“他倒还先记挂上本宫了。只愿本宫走后,他还能护自己周全。”
“本宫全部都知晓了,阿循的前半生过得太苦,尝遍了世间辛酸冷暖所以”
他忽地看向姜时愿,声音凄凄,“如果有可能的话,本宫希望姜司使能将心中芥蒂,将恩仇烟消云散。和阿循携手天涯,不再踏入这纷争之地,可好?”
姜时愿沉默难言。
祁钰微叹一声,又让祁灵萱跑去他书房暗阁中取一物交给姜司使,姜时愿见祁灵萱极快跑出正殿,转身问祁钰,“殿下要交给臣的是什么?”
祁钰:“本宫希望姜司使永不会用到此物,平安顺遂。但此物可以防姜司使日后生悔。”
“还有一件事情,本宫想告诉姜司使。”
“殿下请说。”
祁钰强撑着病体,忆起往昔:“这事情我也曾于阿循说过,我们至今都不知暗河所求是什么,为何暗河执意颠覆大庆王朝?”
“本宫思来想去觉得此事或许与早已灭国的楚国有关。”
“姜司使可还记得柒美人?”
经祁钰一点,姜时愿想起来那座被圣人下令严封的冷宫,重重宫阙中,曾锁着一个美人。祁灵萱曾跟她说过,住在此宫殿的女子乃是曾独占恩宠的柒美人,也是掩藏身份的楚国余孽——璇玑公主。
圣人知晓柒美人的身份后雷霆大怒,斩断情丝,那年柒美人死在了帝王剑下,而她怀胎十月生下的皇子也被圣人无
情地勒令杀死。
祁钰重重咳了几声,“本宫一直在想或许当年柒美人和父皇的孩子并没有死,而是被人暗中偷梁换柱、送出京城。这也可以解释为何暗河执着于大庆皇室,或许左相的目的是想趁着京中大乱,扶持当年柒美人诞下的皇子登基,改朝换代。”
“本宫有心力查此事,奈何时日无多。”
祁钰面色苍白,斜躺在榻上,气息也随之渐渐微弱,“本宫死后免不了朝野动荡、血雨腥风,为了不让暗河有可乘之机,所以本宫才执意要父皇尽早再立礼王为储君。”
储君之深谋远虑,令姜时愿无比动容,无比钦佩。
精通医术的她如何不知道祁钰的身子已亏空殆尽,濒近极限,只不过祁钰不甘也不敢就此撒手人寰。
姜时愿不愿再看他辛劳强撑,重重跪拜在地,双手交叠,“殿下如果累了还请安心离去,臣和谢循会继承殿下遗志,势与暗河不死不休,保大庆江山社稷不会毁于奸佞之手。”
祁钰笑了,缓缓阖上双眼,唯留下一句肺腑之言。
“一切全仰仗姜司使和魏国公了。”
“殿下殿下”,姜时愿急忙去探祁钰的脉搏,可已无力回天,她跪在祁钰的身前拜了三拜。
碰巧此时祁灵萱抱着锦盒归来,只见祁钰面容恬静,走得安详,她失魂落魄地步步走到祁钰身前,悄脸轻轻地放在祁钰的腿膝之上,泪水无声落下,咽唔着,唤着皇兄。
怀中的锦盒咔嗒一声落在,露出一卷丹青铁卷。
也不知过了多久,姜时愿才抱着祁钰所赐的丹青铁卷走出内殿,步伐一深一浅,魂不守舍地缓缓移步走下白玉长阶。
凄凉月色,满是哀伤,她俯瞰着东宫上下内侍宫女跪在青石板两道,悲恸的哭声此起彼伏,都是在为祁钰而哭。
而姜时愿不敢回望来时路,默默留下两行清泪,为曾经的储君哀悼。
事已至此,哪怕遍体鳞伤、满身血痕,她也得走下去,为了所有不该枉死的冤魂,为了无辜的庆国万民,为了他们的遗志所愿,她必须让着一切水落石出。
哀钟遍鸣,夜震庆宫。
姜时愿走出独上高楼,站在夜风最盛的地方,她的手中持一支骨白色的短哨,抵在唇边,无声地吹响。
不消片刻,感觉到有人的临近,哨声戛然而止。她冷然转身,墨发飞扬,看着慕朝站在她的身后,听着他依旧温柔地问她,“小姐,唤我何事?”
姜时愿看着他时,神色复杂,过了许久之后才徐徐开口:“我想问,你究竟是谁?”
“小姐这是何意?”慕朝半张脸融于夜色,声音听不出喜怒,朝她走近,“我是慕朝,也是千人面。”
而姜时愿也随着他的临近,轻挪莲步,眼神充满警惕,“我的意思是撇开千人面和慕朝的身份,你原本的身份究竟是什么?”
“如今我才想起来永安公主曾与我讲过一个密谈,你可想听?”
“小姐请说。”
“她说,楚国皇室中出过一名神秘的天师,此天师有神通,能断人生死,巫蛊之术也是起源于他,而且听说此人有千万面相。”
姜时愿仔细观察着眼前同样也有着千万面相的人,柳眉紧锁,单薄的脊背抵至冰冷的城墙上,借力才勉强站稳,“你为何会易容之术?为何左相他也会易容之术?”
她的指尖冰冷,葱玉白指深入石壁的缝隙之中。
“我为何没有早点想通,或许左相就是楚国皇室那名神秘的天师?”
“而你慕朝的皮相变幻皆是师承于他。”
姜时愿深深凝气,“你之所以潜逃躲藏入皇陵数年,或许就是不想叫人发现你的存在。而左相之所以愿意将易容之术传授于你,是因为”
“是因为你就是当年柒美人生下的那位皇子,也是楚国最后的皇室血脉。”
第123章
哀钟遍鸣,夜震庆宫,昭告天下。
哀痛的丧钟飘至内宅深处却格外得令一人心神陶醉。
左相跟着钟声律动惬意地捻着手上的佛珠,眼角深深的纹路满是显露的笑意。
听着愈来愈近的脚步声,左相放下手中佛珠,问道:“影子,本相先前交代你的事情办得如何了?”,他放眼看着来人跪在他的脚下,似笑非笑。
谢循的声音无喜无怒,平淡如水,“依着义父的吩咐,三司六部半数官员都安插入了我们的人,各要员大臣的宅邸也已派细作潜入。”
“大庆朝堂已成义父的囊中之物,只需义父一声令下,大庆就可换主。”
左相捋着山胡须背过身去,负手而立,“本相已经得到密报,七日后狗皇帝会在文武百官及万民的面前册立礼王为新的储君。呵,七日之后,本相要让那狗皇帝亲眼看见他的大权旁落,江山易主,才不负本相筹谋多年、卧薪尝胆!”
他蔑视着画像之上的帝王,放肆大笑,“我定要让他尝尝此生最痛的惩罚,让他也感同身受灭国之痛!”
左相笑着饮下烈酒,颤颤巍巍走进玉屏,苍老的手抚摸上锦绣山河,可惜美景永恒地纂刻在青玉之上,不复存在。
他数十年不敢忘灭国之辱,不敢忘庆军踏入国土后的血流成河、尸骸遍野之景
他更不敢忘记璇玑公主自知身份败露,跪在冷砖上,临终托孤,“国师是我糊涂,没能替楚国复仇,更是爱上了仇人。我罪孽深重也难逃一死,本无颜再见国师。但还请国师看在我儿乃是最后的楚国血脉上,救他一命。送他出宫,不要让他再踏入纷争之地,也不要让他如我一样为仇恨而活。”
璇玑公主的孩子,乃是楚国的最后一脉,更是他复国的希望。
他绝不能允许殿下有失,所以他赶在庆帝之前,狸猫换太子,保住了殿下一命。
新仇旧恨夜夜点燃他的心,左相碾碎掌心中的佛珠,细细齑粉从掌中落下,“殿下放心,老臣不惜此命也定会将你送上皇位,兴复楚国!”
“这一天殿下和老臣都等了太久了”
左相府中暗流涌动,而另外一边城墙之上,姜时愿和慕朝亦在僵持焦灼,彼此试探。
“事已至此,你还有何话可说。”姜时愿看着慕朝,“难怪你对曾经的过往避而不谈,难怪你从始至终都在用别人的面相和身份而活。是因为庆国绝无你的容身之处,陛下更不会容许身上共同流着楚国和庆国皇室的血脉存活在这个世上。”
暗色之中的慕朝眸色沉沉,再瞧不出半点风流神色,他浑然变了一个人,俯瞰着脚下如棋盘铺展开的京城。正如姜时愿所说,千门万户,却无他容身之地,他失色地笑了笑,赞许道:“小姐果然聪慧看破了我的身份,不错,庆帝是我的父皇,柒美人则是我的母妃。”
“小姐,你可知我的前半生?东躲西藏、居无定所。”
“为了活命,我逼不得已学会秘术,窃取他人的面容和身份。”慕朝倾身向前,凛冽夜风拂过他的脸颊,“世人皆叹千人面有万般变幻、神出鬼没,却不知他本人极厌这个身份。如果可以正大光明地活在这美好的盛世之中,谁又愿抛弃姓氏,苟活在腌臜阴暗中呢?”
“如今身份被看破,我倒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慕朝眉间松动,甚是舒朗地笑了笑。
姜时愿看着他落寞的背影藏着难以言说的孤寂,“慕朝你曾说过会告诉我你所有的过往,只要我想听。这句承诺,可还作数?”
“自然,我说过,只要小姐感兴趣。”慕朝就着冰冷的石阶坐下,身旁还余着一人的空位,姜时愿走向他,撩起衣裙,慢慢坐了下来,与他不可思议的目光相对,听着他颤着声,“小姐为何还愿意与我坐在一起?我曾以为小姐会厌弃我、害怕我,视我如祸国之人”
姜时愿不知如何作答,她确实曾害怕眼前来路不明的慕朝,更是对他的真实身份而忌惮惶恐
可是一个人的身份真假与否,又能决定的了什么呢?
敢问世人,哪人心中不藏秘密,哪个人又不是披着‘假面’而活。
她总是忌惮着他们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却疏忽了看清他们的真心。
谢循是如此,慕朝也是如此。
她熟知的慕朝是会颠覆社稷、让万民流离失所之人吗?
姜时愿眼下能明确地给出答案,“我不相信你会这样的人。我认识的慕朝心性单纯善良,甚至还总是会偷偷的害羞脸红,不是吗?”
她笑靥如花,温声道,“慕朝,作为朋友,我想了解你所有的过往。”
慕朝喜极而泣,脸深埋在臂窝之中,闷闷地应出“好”。
“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左相是如何救下的你?”
“我也是听乳娘提过当年之事。”
“乳娘?”
随后慕朝娓娓道来,他的乳娘前半生乃是楚国的镇北侯之女,清河群主。奈何国破家灭,一朝从天之骄女沦为俘虏 ,后被卖入供贵胄公子取乐消遣的清乐坊,受人欺辱,痛不欲生。幸得三年后,被左相救下,从此成为左相手中一员,只听他的调遣。
乳娘曾告诉慕朝,当年一封密信揭穿了圣眷独宠的柒美人的真面目,圣人闻之大怒,好在宫中早就暗布眼线,圣人的风吹草动皆会传到左相的耳朵下。
左相听闻事情败露,忙不迭赶来见了祁美人最后一面,临危受命,遂吩咐乳娘从百户中找来一位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与祁美人的孩子调换,狸猫换太子,替他受死,从而瞒过帝王。
而乳娘则带着慕朝远走高飞。
逃出京城之后,乳娘为了让慕朝有保命之技,故将楚国皇室秘法——易容之术传于他。却没料到在逃亡途中,乳娘感染疫病,不治身亡,从此仅有慕朝一人存活于世。他依靠着易容才勉强活在庆国土壤上,他伪装过许多人,学子、富商甚至官员。
“我最后用的便是采花贼慕朝的身份,原以为这个身份能撑数年不被发现。却没想到真正的慕朝淹死在了护城河中,而我也因此被典狱盯上。”
慕朝的声音忽然沉了下来,“典狱紧咬着不放,我怀疑是不是谢循发现了什么。我听过谢循的威名,世人皆赞他为在世狄公、断案如神,因此我不得不谨慎小心,才逼不得已潜入谁都意想不到的皇陵。”
“原来是这样。”姜时愿也逐渐理清思绪,回想起和慕朝初见之时,“所以你是为了躲避谢循才选择躲在皇陵,只是你没想到那夜我会突然潜入南陵,发现了你。”
姜时愿蹙眉沉思,“那你和左相这二十年间,可有往来?”
“我和左相从无往来。”慕朝摇着头,“他从未找过我,我也从未寻过他。”
从无往来?不知为何,姜时愿听闻这话,心里莫名腾起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荒诞之感
慕朝额发垂下,略有落寞地应着声,“恩恩怨怨,纠缠不清。我痛恨庆帝亲手逼死了我的母妃,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想进宫为母报仇。但还请小姐信我,我亦怜悯世间万民,知晓他们的无辜,不愿他们再经历与我一样的悲欢离合、国仇家灭。”
“楚国灭国已是定局和过往,我不愿再看到刀光剑影、尸骸遍野。所以,我从未想过复国。”
此言,他发自肺腑,又顿了顿,“更何况庆国是你的故土,我怎么舍得让你流离失所。”
慕朝眸光真挚凝着姜时愿清丽的面容,伸手,在触及她的桃腮前,顿下,垂下眼眸也随之弯起手指,缩回难以启齿的爱意。
他很想说,他的爱意没有输给任何人。
但他也知,这些话令她为难
夜色渐深,谢循才方从左相府里离开,天气多变,下起烟雨,而他无心擒伞,孤身走在幽暗深邃的街巷中,眸色黯沉。
哪怕徒步走回典狱,谢循也依然没能想清楚心中疑云,陆观棋见谢循归来,忙不迭问道如何。
谢循摩挲着白玉棋子,视线紧锁在残局之上,边思边道,“七日之后,册封大典,左相恐怕会有动作,我们也需提前筹谋。”
谢循执掌典狱数年,早已分清哪些是他特意留给左相的眼线,哪些又是他暗中培养的心腹,又紧着递给陆观棋一个名册,“名册之中的皆是可信之人,你去安排。”
他接着分派他们职责,“一则,让他们严密打探左相近日的动态,事无巨细向我汇报。二则,寻人连夜出京,探听各方水师及军师动向,特别是有无兵变。三则,派探子潜入我所罗列的要员府邸,控其亲属、亲眷。”
“左相老奸巨猾、算无失计,特别是筹谋数十年定会给自己留有退路。”谢循想象着对面坐着的乃是与他对弈的左相,眼里藏着肃杀,落下的白子围住黑子四周,“还是得找到决定性的证据,向世人昭示他的罪行。”
“只是还有一事,我始终想不明白。”
谢循坐在支摘窗前,梨花簌簌而落,夜色渐退,记忆也随之倒退。
谢循二十余载的前半生历经波折,先是魑,再是魏国公,最后是沈浔。这三重身份,三段截然不同的经历皆是拜左相所赐。
如今想来,他的半生皆被左相困于迷境中,但随之也在自醒、挣扎、斗争。
在他仍是魑之时,便察觉天外天不过是个幌子,实则为暗河的附属,暗中搜寻孤儿和贱奴训练为杀手。
由此深挖,他查到了更为讥讽的事情,他的恩人——暗河阁主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阁主不仅以蛊操控众人,更有逆反之心。为了脱离桎梏,他找到了颇有权势的御史大夫沈煜合作,却没想到还是惨败于阁主。
失败令他再一次有了自醒?
为何当朝御史大夫揭发暗河的密信迟迟抵达不至圣人的眼前,是不是说明京中另有高人,或者说阁主还有另一层掩藏的身份。那个身份位高权重,甚至远超于沈煜?。
可哪怕他想清了背后的谜题,却难以承受失败的代价。他被左相血滴蛊抹过记忆,再次受他蒙蔽,由魑变为魏国公。可惜左相依然不懂养虎为患的道理。
他,谢循,绝不是任人摆布之人。
自从再见左相的第一面开始、唤他义父时,谢循就再不能放下对他的猜疑。
棋盘乍看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
慢慢的,他再次察觉到了左相的和暗河之间不可告人的秘密,更甚怀疑暗河阁主就是左相。
沈氏灭门,姜家蒙冤,他皆想到其中定有左相的手笔。为了验证猜想,他放出沈氏余孤还存活于世的饵料,引出蛰伏深处的暗河,以身入局。
一场任谁也无法想到的变故,蛊毒发作,让谢循变成沈浔。
虽令他再次失去记忆,但却也彻底打乱左相的棋路,逃脱桎梏。
所以,因此变故,如今棋路的走势已不在左相的谋算之中。
下棋人与棋子位置相互调换,掌局者易主,而左相被困雾中仍未察觉。
三年后,沈氏旧案重提。他和阿愿赶赴洛州,也是在那时,他意外察觉到了慕朝的身份。
他的记忆恢复后,更是经祁钰点拨下终于想通左相的全部阴谋。
左相创立暗河筹谋多年就是推翻庆帝,将九五之尊的龙宫捧给柒美人之子,从而光明正大地兴复楚国。
所以没错的话
慕朝就是当年祁美人和圣人的孩子,也是左相效忠的殿下。
可经洛州之行后,谢循便格外留意慕朝的一举一动。所以,他十分确信慕朝和左相从无接触,也无书信来往。
这也便是谢循一直想不通的疑点。
一个忠心耿耿的臣子,怎会数年对他唯一的君主不闻不问?
特别七日后,若没有流淌着楚国血脉的慕朝,左相如何借口发动政变及国战,又谈何复楚国?
第124章
陆观棋候一旁多时,只见谢循枯坐支摘窗前,一身月白袍素雅又孤寂,眼神紧锁
着棋盘上的墨玉棋子,黑白交锋,呈焦灼之势。
这是他鲜少看见谢循举棋不定,迟迟不敢落子。
典狱和左相之间必定有场腥风血雨,成王败寇,再所难免。
任谁都难知成败。
所以,陆观棋正欲福身退下之时,又多嘴问了一句,问道:“七日之后,左相许会挑起宫中事变,此事可要让姜司使知晓?”
谢循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如果是陆案吏该如何抉择,你会不会让陆不语知晓?”
“不会。”陆观棋斩钉截铁,“陆某愿为主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这场斗争绝对不会波及到阿弟。阿弟知道得越少,对他而言越是安全。陆某会寻个理由,尽早将他送离出京。”
谢循眼峰扫向窗外雨幕如织,薄情月光凄美哀绝,徒增伤感。
他既担忧棋盘上生死不明的对弈,又想起雨夜时和姜时愿的生死决裂,再不敢也不想隐藏欺瞒她
谢循不知如何抉择,指尖来回摩挲着墨玉棋子,又听陆观棋催促着“还请主君尽快作出决断,时间不多了。”闻言,他更甚有力地捻着棋子,墨玉彻底碎裂。
“主君。”
倏然,当陆观棋又欲开口时,零落的花瓣和微雨随着门扉的推开倒灌进来,绣着金云滚边的杏色裙踞略过门槛上未干的水痕,轻柔的声音顺势响起,“不知魏国公和陆观棋方才在商讨何事,可否与我一起商议?”她的目光淡淡地扫向沉默不言的二人。
最终还是陆观棋骑虎难下,福身离开,唯留谢循一人在庭内和姜时愿对峙。
其实方才陆观棋和谢循的交谈姜时愿全部听到了,故而才不恰时宜地推门而入,她怕她再晚一会儿,谢循又会选择欺她瞒她,并独自面对和承担惊涛。
姜时愿不愿再作壁上观,她亦可以与他同甘共苦、生死与共,她步履缓缓走到谢循面前,见他始终目光躲避。她握住他的手,领他下向棋盘。
棋子与棋盘相触,棋局才算落定。
“我不知道若我方才没有贸然闯入,你会作何决定?”
姜时愿抬手扬起谢循低垂的脸,因此才终于得以看清他眼中的愧意和如困兽般的无助,看来如她所想一致,如果不是她及时出现,谢循怕又是会将她推开。
“方才的是我可以既往不咎。但眼下,我要你再许下一个诺言。”
“我要你答应我,无论遇到何事,绝不可再欺我瞒我。否则”她接下来的声音轻微,“我此生绝对不愿原谅你,余生都会恨你、怨你。”
谁料,话音甫落,她看见谢循垂首偷笑,又嗔怒,“有什么好笑的”
谢循偷嗅着她身上散来的水密香,悄悄临近温香软玉,“姜司使狠话放得太轻,倒叫谢某占了便宜?恨,总比视而不见、相忘于世来的好。”
姜时愿不知他哪来的心情说笑,正欲责怪,却见谢循忽然从罗汉榻上起身,单跪在他的面前,牵着她的柔荑,额间贴上,许下重诺,“我答应你,此生再也不欺你瞒你。”
而后,谢循在心里轻轻唤着,阿愿。
他的前半生曾被恩情裹挟,许下过至死不渝的重诺。
而此次,他为了爱意,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这个晚上,姜时愿和谢循二人秉烛夜谈。
姜时愿将今天和慕朝会面的事情说于谢循,说慕朝已经承认他就是柒美人的孩子。还有,慕朝也并不知道左相就是暗河阁主,二人之间也从无书信来往
谢循根据自己多年来对左相的了解和姜时愿揣测左相的计谋。他猜疑七日后的朝堂之上,左相应会赶在崔广事宣读圣人再立储君的圣旨前,发动宫内宫外的兵变,逼迫余下的三司六部官员归降,再推举楚国皇室唯一的血脉上位。
所以,谢循才会让陆观棋提前部署,注意军师动向以及暗中派人潜入其下要员的府邸。
这是谢循目前仅能想到的,但不知左相是否还留有后手?
谢循挽起墨袖,再度添满灯油,“我怕七日后左相见局势不利或者听闻风声,会故意按兵不动、再寻时机。可此祸患绝不能再留,阿愿,我们必须找到决定性的铁证,在文武百官面前举证左相就是暗河阁主。”
“眼下唯有人证”谢循话还没说完,就被姜时愿厉声打断,“你莫不想说唯一的人证是你?”
谢循要指证左相就是暗河阁主,就必须先在文武百官面前摘下‘面具’,告诉世人他来自暗河,曾是杀手,也是四绝之一的魑。
世人对暗河绝不容忍,又对四绝深恶痛绝。
谢循一旦自爆身份,唯有死路一条。
姜时愿深知这一点,再也无法冷静,“绝不可以,你绝对不可以自爆身份。还有七日的时间,相信我,我一定能找到其他证据!不用你身涉险境,我们亦能扳倒左相。”
“谢循,你答应过我的不再随意弃性命而不顾。”姜时愿眸光盈盈,生怕消不了他的念头,又故意放些最毒的狠话,“不然我真的不会再原谅你。”
“你就负责为七日后部署,余下的就交给我。”
“知道了。”谢循笑着,沉沉应声。
*
整整三日,姜时愿将自己关在阁中,不吃不喝,不肯有一丝松懈。
雕花窗棂飘入半腐烂的落花,虽是春日,气温依然低迷,迟迟不肯化暖。
姜时愿虽然嘴上底气十足,可她骗不过自己惴惴不安的心。她的心狂颤,在暗里告诉她时间紧迫、希望渺茫,左相如此周密、杀伐果断的一个人,怎会轻易给她留下证据?
几上、榻上、青石砖上的水纹纸散落一地,或有她撕碎的,或有她揉皱的,或有她涂涂改改的而又扔弃她昼夜不肯停歇地思索每一处,却未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姜时愿思绪很乱,她想不出左相会给她留下什么证据
她更担忧,如果她找不到铁证的话,谢循又该如何?他会毅然决然地选择舍弃自己吗,不,他明明答应过自己的,生死只由她决定。
听着轰鸣的丧钟久久徘徊于典狱,钟声泠泠,即将破晓的天色也被震得颤颤的。
直至日夜交替,姜时愿才恍然意识到已是第四天清晨。时间已过一半,而她仍然一无所获。
她软在地上,寒意跗骨而上,底气湮灭她力如浮游,无力回天
她为何总是承受受着他人的恩惠和庇护,而自己却永远护不住至亲呢?
姜时愿看着眼角淌下的泪水滴在手中的水纹纸上,将“沈煜”和“姜淳”两字化淡漠晕开,丝丝缕缕地连成一线。
姜时愿怔了怔,灵光乍悟,急忙跑去姜家旧宅。
等慕朝听闻哨声,急忙赶来时,只见月落之下姜时愿口唇苍白,几缕青丝沾在汗湿的额前,嗓音更是前所未有的沙哑,“在哪里在哪里阿兄究竟把它放在了哪里”
姜时愿接二连三地搜寻一个厢房又一个厢房,不顾陈年的灰尘令她连连呛咳,在三年前曾被禁军抄家后遗留下的狼藉中翻箱倒柜,惨白的手指细细地搜寻着每一处。
“小姐你在找什么”慕朝被眼前的姜时愿骇住。
姜时愿瞬间呼吸凝滞,忽然回首望向慕朝,月光映亮她脸上交错的泪痕。
她此时无助彷徨,几近破碎,泪意婆娑,“慕朝你终于来了,快帮我找找一定在姜家,我要找的东西一定在这里”。
她不敢找典狱的人来,谢循现在如临大敌,已经够乱了,她不忍给他添堵。
慕朝看清她的十指已经被磨灭地渗出鲜血,心疼至极,想搀扶她起来,哪想姜时愿卯住了劲儿就是不肯,又开始翻找起来樟木箱。
她的声音支零破碎:
“谢循说的没错,沈氏、宋府之所以灭门是因为了暗河太多机密。”
“而姜家乃是四大家族之首,左相甘愿冒这么大的风险去污蔑姜家、栽赃兄长,说明我的兄长极有可能也是发
现了他的秘密,所以左相不得不杀。而他要灭口,直接杀了兄长及姜府所有人不就成了,为何要大动干戈派禁军查抄姜家?”
她盯着姜家的狼藉,急喘着:“是不是因为左相在试图从姜家里翻出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慕朝忙不迭问。
姜时愿罗袖满是污渍,她不甘地擦去眼角意图示弱的泪水,“我想,是一件足以证明左相的罪证。”
“你可还记得我与你说过,洛州沈煜发现了天外天和暗河的秘密,更甚发现了左相的秘密,曾写下数封密信送去京中,可皆雁杳鱼沉、石沉大海。那些密信或是左相拦截下,才没能抵至陛下眼前。”
“而我的兄长姜淳曾受教于左相,是他的学生,也曾频繁出入左相府。”
她的双眸红得如同晕开的朱砂,“会不会是我的兄长曾在左相府邸,发现了那数封来自洛州沈煜写下的密信?”
这也就能解释清楚,一切的前因后果。沈煜送出的密信被左相拦截,左相便从这些信件中挖掘出试图协助沈煜颠覆暗河的叛徒——谢循。所以左相才如此洞悉沈煜和谢循当年的计策,出手制止,让沈煜和谢循一死一伤。
而她的兄长姜淳,沈氏灭门后才拜入左相门下,成为他的学子,因此染上厄运。
姜时愿终于想起来了,姜淳神色及举止怪异皆是从去往左相府邸送去拜帖后开始。
三年前,姜淳想赶在姜时愿的出嫁前再为她大肆操办一次,所以对她此次的生辰宴极为上心,小到选拟菜品、布置装点,大到宴邀宾客,皆是他亲手准备。
姜淳为父为母习惯了,总是想为姜时愿打算好一切。于婚事门第上,盛府算是高攀四大家,但终究他们的双亲已然不在,无人能为他们撑腰。因此姜淳将为姜时愿谋一条后路,想让她认自己的老师左相为义父,从此便有三朝元老为她主持公道,必不怕盛府挑难苛责。
遂姜淳在姜时愿生辰礼前的第三夜,特意拜访左相,送去拜帖。
北风凛冽,吹得姜时愿的裙踞漂浮不定,宛如夜昙,惊艳夺目。
“我想,兄长就是因此无意中在左相府中发现了沈煜的密信。所以,难怪那几日我见兄长茶法不思、难以安寝,还以为是他准备生辰礼而事事亲力而为才太过操劳”
姜时愿痛定思痛,“我的生辰宴上兄长急欲进宫面见燕王,是不是就是打算将一切如实相告?”
“而左相也察觉密信不见,故而怀疑到了兄长头上,他怕夜长梦多,所以设计陷害兄长。而左相没想到的是,进宫面见燕王时兄长竟然没有把密信带在身上。”
“左相应当是觉得,如果密信既不在兄长身上,便只能就被兄长藏在姜府之内,遂才让禁军大肆查封姜家,试图找出那些密信。”
即便她终于想清一切疑云,可已太迟。
因为,丧钟每过两个时辰就会透过重重宫阙、朱红宫墙,催命的回音,落在姜时愿的耳朵里,不停地提醒她今日是几时几刻。
此时,已是第六夜,等天际破晓之时,便是迎来决定生死的第七日。
而姜时愿和慕朝翻遍了整个姜家宅邸,也没有发现所谓的密信?
她救不了兄长,也即将救不了谢循。
第125章
寒风萧瑟,钟声哀止,可余响仍萦绕在姜时愿的耳畔,久久不绝。
她扬起螓首,望着寂寥夜空,星月不见,愈添凄凉。
万籁皆寂寥,慕朝驻足在她的身后,不知如何出言安慰。姜府都快被他们二人翻了个天翻地覆,依旧查无所获。他都不禁开始怀疑,是不是小姐从一开始就推断错了,姜淳至始至终手里就不曾有过左相的罪证?
“小姐,还有时间你再想想,一定还会别的出路的”慕朝见听着姜时愿凝噎啜泣,心都揪起来了,又见她仿佛如断弦纸鸢般失魂落魄地走出姜府。
姜时愿曳着素白襦裙、云鬓散乱,踉跄地扶着朱墙而行,见着朱雀长街阒寂昏暗,伶俜身影朝着北面而去,过往回忆如残影在她游离而过
温润可亲的兄长,在皇陵中相识结伴来到的三七,还有,她甚至想到了典狱中初见不可一世的顾辞,他们的面孔皆一点点淡去,在她脑海中化为一堆白骨。
她从没能救下任何人,而他们却或多或少都因自己而死。
而如今,她又要眼睁睁看着谢循离她而去。
她是如此了解谢循,他从来都视自己的性命如草芥。花了整整六日,她都没能找到左相的罪证,她已想到谢循定会决绝地舍弃自己,选择和左相同归于尽,既是为救庆国万民,也是为了弥补对她心中的愧意。
她深知,留不住自己的爱人。
残夜尤浓,在打更人声声聒碎的铜锣声,檐下雨幕重重,姜时愿缓步走近典狱,不知该去往何处,蓦然她迎面跌入了一个久违的怀抱,又紧着听见低沉喑哑的声音划破雨幕,温柔地唤她“姜司使”。
谢循刚想仓皇退后半步,谁知姜时愿倾身,温软磬香再度撞了个满怀,浸着雨水寒意的手执拗地攥着他腰间的蹀躞带,掐至指尖通红,也不肯松手。
若说第一次是无心之失,那此刻的相拥就是她故意为之。
谢循喉间滚动,不敢相信此刻的温存,他已经太久没和阿愿如此亲密的接触过,他不顾约法三章,心之所动唤出,“阿愿”。
随后,谢循感觉到姜时愿抵在他的肩头,滚烫的泪水滴落在他的衣襟,灼烧着他眼下澎湃不已的心跳,听着她再不可掩藏的爱意和哭音。
“怎么办啊,我救不了你阿循,你告诉我,我该如何留住你”
她责怪着自己的无能,猜出他即将选择的陌路,不再去问如何才能救他,而是充满恳求地问如何才能让谢循改变主意,为她留下
“你终于肯唤我了。”谢循终于敢悬下一颗心,放心大胆将他的阿愿拥入怀中,话音里藏不住的欣喜,揽在柳腰上的手臂逐渐收紧,“我还以为再也听不到了”
“阿循,如果我不能更改你的决定,至少请让我陪你一同进宫。”姜时愿眼眸满是碎玉,尾音消弭在颤抖的哭音中,极为卑微地央求着,“答应我?让我陪在你身边,好不好?”
至少姜时愿唯一能做的,就是生死与共。
月光将两道相拥的身影投落在青砖板上。
谢循谢滚烫的呼吸纠缠着她散乱的发丝,看向她眼神荡开层层温柔,点破她的忧心,“放心吧,阿愿,我不会离你而去,也不会自寻死路。我已经找到了能证明左相就是暗河阁主的罪证。”
“当真?”姜时愿喜出望外,热泪滚下,“阿循,你当真没有骗我?你真的找到了?”
“我向你许过诺言,绝不会再欺你瞒你。”谢循的声音温柔至极。
“罪证在哪?”
“阿愿,跟我来。”
谢循的掌心覆上她早已冰冷麻木的柔荑,领着她越过官道走入寂寥无人的融雪阁,又潜入她从不知晓的另一条暗道。
姜时愿的心愈发不安跟着谢循进入深邃的暗道,不知走了多久,她的疑问接二连三地冒出来,“阿循,是什么样的罪证?为何你又要领我到这,罪证真的就在这里面吗?”
她起了犹豫,而谢循沉默难应,脚步不曾停下。看着他不曾犹豫的背影,姜时愿的犹豫又转为疑心,眉间渗出冷汗,满是防备,“停下来,你要带我去哪?”
“回答我,谢循!”姜时愿的呼吸急促,看着幽暗的地道在他眼睑上投下阴翳,叫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你又骗我,你不是答应我不再欺我瞒我吗?而你方才又在骗我?”
典狱春试时看清谢循的隐瞒,姜时愿更多的是恐惧和后怕,怕她识人不清,更对他有了防备之心。雨夜纠缠之中,她终于狠狠撕去谢循所有伪装和谎言,那时她的心被愤怒点燃到极点,更对他深恶痛绝。
如今,再次察觉他的言不由衷,姜时愿更多的是难以言喻的心痛,理智崩溃,咸涩的泪漫进口中。
她再次涌入他的怀中,整个身子都在簌簌发抖,而谢循深感她此刻不绝的泪水,比谁都更清晰她身上的战栗和冰冷,却依然冷漠无情地扼住她的皓腕,迫使她慢慢松开他的衣襟。
“不要!不要不要”,姜时愿泪水如梨花落下,极为无助地看着自己被迫放开爱人,那双无力的手凝在半空,再无法挽留下去意已决的谢循,“我说过,我再不想让任何人离开我了阿循,不要再离开我了,否则,这世上我就真的孤苦无依、再无至亲了”
“求你不要留我一个人活在世上。”
娇声软弱卑微到了极致,闻着心碎。
谢循眸光不忍,眼睫微颤,试图掩饰泪意,“我接到暗报午阳关的校尉俱是左相的人,左相已下了死令,明日无人能踏出汴京半步。今夜是我最后能送走你的机会,这条密道直通京外
不用过验城关。”
“阿愿,我已经吩咐过袁黎,他会护你离开。”谢循霜寒的黑瞳中涌动着消融的春水,他微不可查地泪盈双眸,贪恋着最后的时间,说着不舍,“山水万程,泱泱大庆,希望阿愿余生,不惧不惊,平安喜乐。”
“忘了我,岁岁安,朝朝好。”
深藏爱意,以忘断念。
谢循转身的瞬间,划过寒风,月白袍飘起,他离去的瞬间太快也太过无情,甚至不留姜时愿一丝感反应的时间,她急忙伸手去抓他的衣袂,可惜衣袂如捉摸不透的鸦羽,轻轻荡下,似戏弄般地从她手心中溜走,“阿循不要!”
冷风拂面,姜时愿看着谢循远走的背影,急忙去追,哑声喊着他的名字,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出密道,颇为书生气的手刻不容缓地移动龙头机关,四周石壁陈年的砂砾簌簌震落,一道石门缓缓移出。
姜时愿瞳孔紧缩,看着谢循的背影渐渐被石门遮蔽,她自知再留不住,崩溃大吼:“谢循你就是骗子!骗子!”
哪怕姜时愿已用尽全力却依旧阻止不了谢循的离开,而她的挽留又总是迟来一步。她眼睁睁看着石门遮去谢循最后垂落的影子,看着她的爱人不曾再回头看她一眼。
而一墙之隔的谢循亦被凄情纠缠,心中哀恸,眸光黯淡,勉强依着石墙而站。四周寂静,只听见他一声更比一声悲痛而凝滞的呼吸,悬而未坠的泪水彻底不可再控。
送走了阿愿,他才可以真正再无顾忌,生死由命。
咔嗒一声,密道陷入沉寂。
已是徒劳,无力回天。
姜时愿脚步踉跄,娇躯顺着冰冷的石壁慢慢脱力滑下,整颗心撕裂至支离破碎。也不知过了多久,等袁黎找到姜时愿的时候,她已缩成一团、脸色苍白,满目泪光。
袁黎反而先安抚起来了姜时愿,瘦小的手掌帮她拭去她的泪水,学着谢循般柔声安慰着,“别哭了,别哭了。主君一定能回来找我们的,他答应过我的,让我先带你离开京城,而后他会来找我们的”
他是如此殷切地期望姜时愿能给他一个答案,奈何她紧抿着唇,不知如何回应。袁黎心思如灰,跟着猜出谢循赴死的决心,问着,“主君是不是回不来了”,说着说着,泪流满面,放声大哭。
姜时愿紧紧抱住了袁黎,藏在袖子下的手颤颤发抖,“我一定会救他的,我也一定能找到罪证的”
她无比确信兄长手里就握住罪证,但为何她翻遍了整个姜府,就是查无所获呢?
她的兄长究竟藏在了哪里?
姜时愿抱着袁黎倏然灵光一现,想起生辰宴那日,姜淳急欲进宫,已派轿撵在府外等候。姜时愿见她要走急忙追出府外撒娇求软,问着兄长要去哪里,走了竟连生辰礼都不留下,莫非是忘了准备了?
姜淳笑着掀开帷幕,伸手摸了摸她的桃腮,宽慰承诺,“阿愿乖,乖乖在府里等着阿兄。阿兄会尽早处理要事,回府与你团聚,届时一定会亲自将准备已久的生辰礼送至你的手上。”
生辰礼?
难不成就是被兄长藏在书房的檀木箱?
她昨夜曾在姜府翻找到一个精致的檀木箱,被姜淳极为爱护和小心地藏在碧纱橱后。
时隔三年后,姜时愿才亲手打开兄长迟送的生辰礼,借着几缕清冷的月光,看清箱里装着凤冠霞帔。那喜服虽蒙了尘颜色黯褪,也并无奢华的珠宝点缀,可上面的绣案和样式皆完美贴合姜时愿的心意,足以见姜淳为了此生辰礼费了多少心思。
兄长并未在离府前交给她生辰礼,是不是因为那生辰礼有着让她不可接触的东西?
姜时愿双眸骤然紧缩,想起她曾拂过绯红的嫁衣,霞帔的做工质地不是常见的绯色鲛纱,而是厚重的缎面,这是不是因为里面藏了什么?
天色渐明,听闻今日圣人又要再下圣旨、昭告天下。
汴京城中家家户户的百姓都群聚在朱雀门前,见着朱红宫门逐渐洞开,络绎不绝的轿撵驶入宫中,青石御道上文武百官皆持着象牙笏板往金銮殿而去。
卯时三刻,金銮大殿八方庭柱上盘旋的金龙嘴中缓缓泄出龙涎香,百官皆穿朝服,闻着崔广事尖锐的嗓音,一叩三拜,恭迎着庆帝坐上龙位。
庆帝年近半百,高坐明堂,已显得力不从心。放眼看着百官俯首,山呼万岁之声依然震耳,这才安心坐稳,枯槁无力的掌心抚上九五尊位上的龙身。
只是,他恍然发现这伏跪的群臣中少了一人,便是他亲封的魏国公,谢循。
庆帝低声盘问,“魏国公可在?”
可惜百官面面相觑,皆不知谢循所踪。
倏然,殿外传来响动,群臣回首,帝王侧目。
只见朱雀宫门渐渐洞开,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讶然的目光中,踏入殿中。
“魏国公你来晚了?”庆帝,但并无责备。
谁料,谢循直立站在玉阶前,直视着君王。当着群臣的面前,圣人的眼下,解开玉带,褪去官服,削去玉冠,墨发披散,只剩一身犹如罪人的素白斓衫。
若不是此人的脸上还带着青面獠牙,在场谁人敢想象此人是魏国公?
群臣不解开口,“魏国公这是何意?你怎敢在圣人面前,衣冠不整,言行有失!”
群臣满是口诛笔伐,庆帝更是不解其意,“魏国公这是何意?让孤百思不得其解?”
下一瞬,谢循背脊笔直,双手高举,“臣来为姜家昭雪,为姜学士清罪。今日脱去官袍,还请陛下过目臣的文书!”
在场之人面色皆微微一变,怒斥之声接踵而来。
“魏国公,你当真是失了体统!你明知今日陛下召集群臣及万民是要亲自宣布何等大事,而你却在这为姜家请冤?”
“简直胡闹,姜家之案正在由典狱彻查,魏国公今日寓意何为?”
在一旁抱着笏板的左相,盯着谢循,察觉不对,眼神晦暗。
左相身旁的翰林院主事接到左相的暗示。急忙出口,“此案老臣不是记得由魏国公亲自审理的,不是判定姜淳谋害燕王,证据确凿吗?怎么,今日国公怎么转了性子,反倒替姜家开始鸣冤了?”
谢循闻言微微一笑,一双凤眸冷如枯井,又接着扬声:“臣今日不只要为姜家鸣冤,更是要上书弹劾左相。臣弹劾左相图谋不轨,三年前设计谋害燕王后嫁祸给姜淳,并始终包藏祸心,试图谋朝篡位,颠覆庆国。”
群臣皆愤懑。
“胡闹!魏国公指控左相,是疯了不成?”
“谁人左相乃是三朝元老,国公胆敢说此大逆不道之话?”
“魏国公今日举止疯疯癫癫,不成体统,更甚在大殿之上口出厥词!还请陛下法办!”
左相本还和蔼的面容瞬消,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谢循,回想起往事,眉眼紧压,迟疑稍许唤出,“阿循?”
在场唯有他们二人才心知肚明,这个阿循指的不是如今的魏国公,而是曾在暗河麾下效忠的阿循。
左相不甘心地确认,“阿循?真的是你?”
谢循冷冷转身,抬手解下他已戴了太久的青面獠牙,晨曦驱散他尘封的阴翳,渡来柔光,映亮他的五官。
群臣和庆帝亦跟着第一次看清魏国公的面容。
出乎意料的,不是面目可憎的罗刹,而是清隽端方的君子。
谢循抬眸,目光如刃,刺向左相,“阁主,许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