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鹿走苏台 好弟弟,我们终于重聚了。……


    午夜已至, 首都军用机场的停机坪外仍源源不断地冒出滚滚浓烟,消防车一辆接一辆接力驶入,几乎没人注意到一辆救护车跟在车队最后驶进机场内。


    等救护车在航站楼外停稳, 已有两辆轿车同一时间紧接在其后稳稳刹车。


    靠前的那俩烟灰色轿车对着救护车开始闪烁车灯,不一会从副驾驶上下来一个穿着作战服的男人, 来到救护车侧敲敲车窗。


    待驾驶室车窗摇下, 男人冲里面大声问:“什么代号?”


    “我是胡杨, 后面是血鸽!”驾驶室的司机道。


    “血鸽?你确定?”


    “和参谋长确认过了, 是血鸽本人。猫眼也在车上!”


    机场嘈杂的背景音让司机不得不扯着嗓子大吼, 车下的男人愣住了:


    “血鸽难不成活捉了——”


    他话没说完,另一辆银灰色的轿车副驾驶车门被打开, 一个青年下了车来。男人吞下满肚子的疑问,小跑几步绕到救护车后打开车门。


    黑夜下硝烟缭绕的机场被未扑灭的火光照亮,碎屑和尘埃飞舞,青年身着的风衣却一尘不染, 衣摆随着脚步翻起,划过凌厉的弧度。


    青年站定在车后。


    救护车内,裴野正坐在担架旁,二人四目相对的一刹那, 裴野眼底迟钝片刻,升起一丝不可思议似的震惊, 接着伸手握住了担架上昏迷的人垂落下来的手, 往前挪了挪,挡住昏迷的人影。


    “你干什么?”


    裴野压低声音,抬眼死死盯着青年与他相同的黑色瞳孔,宛若斗兽场笼中蓄势待发的猛兽。


    可那青年却不怒反笑:


    “好弟弟,我们终于重聚了。”


    裴野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至亲兄长裴初, 咬了咬牙,连一个冷笑都不愿为这次“重聚”贡献。


    七年时光,足以改变一个人太多。裴初穿着黑色作战服,身披黑色大衣,高大瘦长的青年如融进这黑夜中的鬼魅,半张脸在冲天的火光下明灭交叠,眼底冰冷的笑意也随着光影的闪烁不时浮现。


    “这次你立了大功,”裴初笑着,眼角却不见半分温存,他慵懒地抬起一只手动了动手指,“把他带回去。”


    替裴初开门的男人就要上前,裴野立刻反应过来,将担架上的人死死挡在身后:


    “裴初!你答应过我不伤害他的!”


    “傻小子,他血都要流干了,不把他带去抢救,你是想要他的命吗?”


    裴初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反问道。


    裴野怔了怔,侧过头看向担架。傅声躺在担架上,脸色煞白,无力地偏过头紧闭双眼,胸膛微微起伏着,作战服上已经可以看到几块被染成深色的血迹。


    来的路上他已经想尽办法用所有能用的设备为傅声止了血,可傅声还是没有清醒的迹象,仪器上显示的生命体征极其微弱。


    见裴野有些动摇,裴初敛去笑容,声音虽轻,在混乱的机场中却仍然清楚地传到裴野的耳中:


    “你好像,很紧张他。”


    裴野仿佛突然被这句话点醒了,一下子松开握着傅声的那只手:“我不——”


    电光火石之间,那男人一个闪身,从放松警惕的裴野身侧抬手一够,抓住毫无知觉的傅声将人从担架上拖了出来。


    裴野一个激灵想要去拉,可目光触及裴初那看戏一般玩味的眼神,指尖瑟缩了一下,不到半秒的时间,那男人几乎是凭借着蛮力将昏迷的傅声夺了过来,粗暴地扛起到肩上。


    裴野眉心一跳,语气带了火:


    “你压着他伤口了!”


    男人被吼得一愣,扛着傅声有些不知所措地转过身看着裴初,等他的示下。裴初幽幽一笑,脱下大衣,走上前将衣服披在衣着单薄的裴野肩上。


    他手上为弟弟不紧不慢地整理衣着,看也没看自己的属下,淡淡说道:


    “血鸽说的是,猫眼现在是重点看护对象,你们都要小心点。带他去咱们的医院,悉心治疗,务必要他醒过来,能开口说话。”


    男人说了声是便退下了,裴初牵了牵嘴角,继续为自己的弟弟披好衣服。


    裴野看着裴初这副二十年来都没有过的兄友弟恭的模样,只觉得一阵恶寒,啪地挥开裴初为自己掸灰的手。


    “当初的计划根本不是现在这样,”裴野强压着怒火,“你不是答应过我,暗杀行动只针对一号人物,不会波及到别人吗?!”


    “政.变哪有不死人的。”裴初淡淡回道。


    裴野想发火,可忽然一股不好的预感如无形的大手扼住他的咽喉。他的眼睛猝然瞪大了:


    “第七组……七组的特警呢?他们在哪!”


    滚滚浓烟与忽明忽暗的火光照亮了裴初的半边侧脸,那相似的深黑眉眼望着他,眸中划过一丝深邃的光。


    “不知道。”


    裴初说。


    裴野的怒火僵在脸上。


    “不知道……”他迷茫地重复,“这他.妈算什么回答,不是死就是活,什么叫不知道?”


    裴初复杂地看着他:


    “特警局原来的战备大厅在爆炸中已经塌陷了,现在还没到清点现场那一步……至于除了猫眼之外剩下的那几个,不知道为什么被临时调换去在车上全程护送一号人物,我让人看过了,那车子已经被流弹炸毁,尸体暂时还没找到,所以也不排除——”


    “不排除个屁!”


    裴野激动到颈侧青筋暴起,“裴初,我们当初是怎么说的?你是怎么向我保证不会动猫眼和七组警察的?!这一场爆炸首都至少有数百人死亡,这是你口中的‘政变’吗?这就是一场武力夺权!!”


    他激动地想去抓住自己亲哥的衣领,对方后撤半步,裴野抓了个空,在安全屋里他因为爆炸多少受了点伤,跌跌撞撞往前走了两步,险些没跌倒在地。


    他扶着膝盖大口呼吸,双腿都在颤抖,却不是因为伤痛,某种剧烈的灼烧感从肺腑流窜至四肢百骸,压得他喘不上气。


    裴野抬不起头来,只能看见裴初的双腿平静地站在自己面前。


    良久,男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是,今晚的决战我的确对你有所隐瞒。不过战场本就是瞬息万变的,就算当时我承诺过会饶特警局七组不死,但他们替原本该护送一号人物的军部士兵执行保护任务,就注定他们命当该绝。”


    “要怪就怪你自己没用,不能阻止他们吧。再这么替敌人伤春悲秋,被主席和其他同志瞧见了,会有什么后果你心里清楚。”


    裴野的身体渐渐不再发抖了。顿了顿,他直起身,与裴初四目相对,面色纸一样白,漆黑的眼底倒映出裴初身后直升天际的浓黑尘烟。


    “你刚刚说‘咱们的医院’,是哪所医院?”裴野沉声问。


    消防车尖锐的笛声由远及近,火势在逐渐减小,黑烟直直地升上天际,遮蔽了一轮新月。


    裴初不语,注视着自己的亲弟弟那张写满了敌意的脸,却丝毫没有愠色。


    “斗争胜利了,这么高兴的日子聊工作太煞风景,”裴初眯起眼睛,把手按在裴野肩上用力握了握,语重心长道,“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我先让人送你去个地方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兄弟俩再好好叙旧。”


    *


    翌日,首都警备部,特警局大楼。


    即使和傅声共同生活了七年,严格的保密制度仍然让他一次也没能踏进这里半步过。可进入大门的那一刻,裴野莫名有种强烈的熟悉感,“傅声在这里工作了七年”的事实让他对这栋大楼竟产生了一丝诡异的亲切。


    只是物是人非,如今这栋楼里行色匆匆的都是接管了此处的新党人。


    裴初在一行人的簇拥下正站在一楼大厅中央,见裴野来了,嘴角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昨晚睡得好吗?”裴初问。


    裴野站定,没有说话。昨夜他被安排在一处旅馆,一宿下来他几乎没有合眼,闭上眼睛就是傅声毫无血色的脸。


    裴初并没在意弟弟的抗拒,笑着对身旁的人群道:“各位,这位就是血鸽同志,也是我的亲弟弟,裴野。”


    人群响起恍然大悟的感叹声,有人赞许道:“不愧是参谋长的兄弟,果真年轻有为,能堪大任!”


    “过奖了,”裴初微微一笑,对裴野招了招手,“来,我们进去说。各位,搜查工作很繁重,你们先忙。”


    “是,参谋长。”


    人群应声而散,裴野机械地迈开步子,跟在裴初身后上了十七楼,来到一间办公室门外。裴初对办公室里正翻箱倒柜搜查的几个人道:


    “你们先去其他房间吧。”


    里面的人纷纷点头退出屋外,门口一个正站在梯子上给这间办公室卸下标牌的男人也下了梯子准备离开,裴野眼尖,瞥到这办公室上头的牌子上写着首席办公室五个字,心脏蓦地一颤。


    他们进了办公室,关上门,屋里只剩下彼此,裴野自打进屋就浑身不自在,倚在门边抱着胳膊。


    “相亲相爱一家人的戏码该结束了。”


    裴野嘲讽道。


    裴初拉开一把椅子坐下,随手拿起桌上散落的一个档案袋,慢悠悠地拆开,拿出几页纸,随意地翻看起来。


    自打进了屋,他就像没见到裴野这个人似的,岁月静好的模样仿佛是来这里喝下午茶。


    “已经结束了,这下你该满意了?”裴野不耐烦地皱眉。


    裴初看着资料轻笑出声,仿佛是被纸上写的什么笑话逗乐一般:“裴野,你真以为这就结束了?你把议会当成什么,摆设吗?”


    “亲军派在的时候,议会难道不是摆设?”裴野反问。


    “所以,他们才会败在我们手下,”裴初放下手里的资料,“这就是我们和敌人的不同。”


    裴野转头嘁了一声。


    裴初挑眉道:“这七年,你的觉悟和信仰都大幅倒退了,裴野。”


    “少拿这种假大空的话恶心我,”裴野冷笑,“信仰能当饭吃吗?信仰能在我和‘集中营’里的那些陪练杀得你死我活的时候救我一命吗?”


    “这七年如果不是为了给爸妈报仇,我早就不干了。我不像你,从最开始我就对那一套话术不感兴趣。”


    裴初意兴阑珊地摆摆手:“没想到你还是这么一副蠢到家的样子,要不是看在你对于给爸妈报仇的事上还有一点作用……”


    裴野全然不吃他这一套:“少啰嗦,你有什么要求直说吧。”


    裴初换了个舒服的坐姿:“怎么,看来你也有什么要求想说?”


    裴野沉默了。裴初微微歪着头,指尖在下巴上虚虚地摩挲一阵,片刻后再度开口:


    “猫眼经过抢救,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


    裴野交叠的胳膊顿时松开,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又改成双手插兜的姿势,走到一张办公桌边:“所以呢?”


    裴初手肘搭在桌沿,修长的指尖在扶手上哒哒地敲击着,眼里忽然意味不明地含了笑意。


    “治安稽查会,”他说了个裴野听着耳生的名词,“这是新成立的临时机构,我会安排你去任职。好好干,条件允许的话我会带你去看看猫眼。”


    裴野眼睫微颤,倚在桌边,偏过头佯装无所谓的模样:“我为什么要见他?”


    裴初站起身向门边走去,裴野嗤笑一声,以为对方又会和每次一样自说自话后丢下他径直离开,谁知裴初拉开门却没有走,顿了顿,背对着弟弟轻轻笑着说:


    “不要逃避,裴野……你们必须有重逢的一天。”


    *


    转天过去。


    中央战区附属医院,某特殊监护病房。


    “报告参谋长,患者现在太虚弱,暂时还不能……”


    “那就想点办法,让他能开口说话。”


    护士低头嗫嚅称是,很快找来一针不知名的针剂。各种医疗器械的滴答声如死亡的协奏曲在不大的病房内响彻,裴初眯起眼睛,隔着玻璃盯着护士把药剂推入病床上沉睡之人的输液管中。


    一旁陪同的护士问:“参谋长,病人刚做过好几次手术,很容易被感染,需要无菌环境,所以可能得麻烦您……”


    病床上的身影忽的微微地抽搐一下,已有转醒迹象。


    护士紧张得低着头连吞口水,这位参谋长的威名在外,是个多笑面虎一样的存在,又是新党主席身边的大红人,她硬着头皮说完这番话,以为会迎来对方的刁难,却不曾想听见头顶传来一声低笑:


    “拿来吧。”


    护士愣了愣,赶忙把未拆封的抑菌面罩双手奉上。裴初看都没看她,伸手接过,慢条斯理地拆开,戴好,男人低沉的声线透过面罩传来:


    “这个病人可是个宝贝,在从他嘴里拿到我想要的答案之前,他绝对不能死。”


    说罢,裴初推门而入。


    沉重的关门声以声波的形式透过空气波动脆弱的神经,病床上,傅声闷哼一声,气息奄奄地睁开眼睛。


    病房内消毒水味浓重刺鼻,数日的开刀手术和昏迷让傅声的面色和病床的被单一样惨白,宽大的病号服里近乎要描摹出青年消瘦的躯干,他单薄的脊背快陷进床铺中,突起的肩胛骨硌着并不算柔软的枕头瑟瑟发抖。


    傅声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向上望去。陌生的天花板和环绕的医疗器械让他混沌的大脑总算稍微搞清楚了一点处境——


    自己现在还没有死。


    然而以现在的处境,他宁可自己早就死了。


    “你醒了,猫眼。”


    强效针剂的副作用开始逐渐显露,身体高负荷运转带来的疼痛从四肢百骸传来,傅声痛苦地偏过头,侧脸埋在枕头里喘息,又因为胸腔有巨石压着一般,只能小口小口倒着气。


    模糊的视线里,一个戴着面罩的黑发男子踱步至自己床边,单手插兜,优哉游哉地看着他。


    尽管大半张脸都被隐去,可看见那眉目的一瞬间,傅声的呼吸还是停了一拍。


    不是同一个人,可那双眼睛却让他一下子想起了那个下落不明的青年。


    迟滞的回忆如断弦重续,傅声埋了留置针的手臂肌肉牵动,苍白的指尖攥紧身下床单,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来:


    “另一个,人……在哪……”


    裴初面罩之上的眼睛里流露出某种复杂的神色,方才站在床头欣赏手下败将的惨状时那种愉悦的神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凝视。


    他看着傅声,后者冷汗岑岑,袖口的一截小臂细得仿佛随便一个alpha来了都能轻松折断,苍白皮肉与蜿蜒若现的青色血管仿佛紧贴着匀停的骨骼,包裹起这具脆弱的躯壳。


    很难想象,他七年来的对手,警界的小阎王,居然是这样一个空谷幽兰般的清冷omega。


    裴初轻蔑地笑笑,单手撑住床沿,俯下身,暗沉的影子笼罩住傅声失神的脸,像一张黑色的网,令床上的人顿感喘不过气来。


    “你是说你们的安全屋吗,猫眼同志?”


    裴初说着,戴上消毒手套的右手故意轻佻地拂过傅声绷紧的下颌,见青年的瞳孔瞪大,他更加满意,替傅声轻轻擦去他鬓发旁的冷汗:


    “安全屋里只有你一个人。不然你以为,应该还有谁?”


    被触碰过的地方火烧火燎地发烫,傅声根本反抗不得,只能闭上眼睛,任那高大的身影倾覆下来向自己挑衅。


    他刚刚醒来,对外界的状况一无所知,更不知道眼前此人是谁。


    可对方居然告诉自己,被捕时安全屋中只有他一个。


    那裴野呢?


    他是被埋在废墟下面,还是趁乱逃走了?难道新党人调查过裴野的身世,知道他是个无辜的学生,所以大发慈悲将他放了?


    思绪一团乱麻,傅声试着动弹一下,可腹部刀口的刺痛顿时令他汗如雨下。刚醒来时他对自己的伤势有过初步判断,如今看来的确是有内脏出血,甚至不排除有更严重的伤情。


    裴初缓慢直起身子,恢复最开始审视的目光,垂着眼皮盯着他。


    “如你所见,猫眼同志,”他故意使用这个讽刺的敬称,“我们的革.命成功了。亲军派那些破坏民主宪政的罪人大部分已经认罪伏法,如果你能认清形势,组织会酌情考虑对你犯下的错误重新定性,毕竟从前大家各自在外讨生活,你也只是执行上级的命令罢了。”


    男人戴着面罩的下半张脸几乎动都没动,居高临下地望着病床上虚弱的傅声,字字清晰地问道:


    “我们先从一个最简单的问题开始吧。你的那位功绩显赫的老前辈,原特警局局长傅君贤,现在何处。”


    傅声闭着眼睛咳了咳,俊秀的眉蹙起,半晌颤抖地吐出口气来。


    “你们不是胜利了吗,”他把头歪到另一边去,一手覆住抽痛的心口有气无力地揉着,“有本事就自己把局长他找出来……啊!”


    裴初没说话,却猝然伸出手,一把攥住omega纤细的颈!


    傅声身子一挺,痛苦地昂起头,原本捂着心口的手条件反射地抓住裴初掐着他脖子的手。裴初动作真切地用了力,手背上血管暴起,傅声很快就喘不过气来,气血上涌,甚至可以听见自己颈骨承受不住地咯吱咯吱作响!


    裴初没有低头,双目平静,唯独眼角的肌肉因为手下偶尔发力而略微抽动。他能感受到傅声凸起的喉结在掌心剧烈滑动,对方的颈洁白修长,如花枝中最易弯折的一段,只消指节一动就可以捏碎这人不堪一击的颈骨。


    他眼看着傅声的脸颊因缺氧而涨红,饶有兴致地观赏了一会儿,终于恩赐般松开他,把手揣回兜里。傅声顿时佝偻着身子呛咳起来,颈侧青筋绽起,几道触目惊心的鲜红指印已然浮现在瓷白的肌肤上。


    他默默注视着傅声痛苦地蜷成一团,胸口起伏着,又因为扯到伤口,呼吸愈发急促。裴初像是独自品尝胜利的味道一般,耐心地看着傅声在狭窄的单人床上战栗着侧过身,唇瓣奄奄一息地张着:


    “唔……”


    傅声浑身像从水里捞出来般冷汗淋漓,仿佛骨架都在方才的窒息中散了,脱力地瘫软在床铺里,几次想要扭过头去,可颈部像是支撑不住头颅的重量,最终只能歪过脸颊伏软在枕间断断续续地喘息。


    良久,裴初把面罩摘下来。


    “傅君贤的下落。”


    他言简意赅地重复。


    然而傅声闭着眼,浓密的睫羽湿淋淋的,早已没有一丝力气去睁开眼看清裴初的面容。


    他血色殆尽,从鼻腔里隐忍地吁出一口气。


    “……杀了我吧。”


    傅声牵了牵嘴角,嘶哑地说。


    灯光在裴初脸上打下明暗交错,青年眉骨下的阴影似乎更浓了。


    “好,”裴初说,“很好。”


    他再不看床上气若游丝的omega,果断转身,推门而去。


    护士早已在门外静候多时,刚才裴初动手的场面她看得一清二楚,可她不敢进去阻拦,生怕一个不留神丢了小命的就是自己:


    “参谋长,接下来该怎么处理他?”


    裴初把手套摘下,护士忙要接过,可裴初突然停住,食指和拇指捻起手套,回味什么似的在指腹搓了搓,没有看护士,当她不存在一般,若有所思。


    护士自然也不敢动,等了几秒,试探唤道:“裴参谋长?”


    裴初回神,两指一送,手套掉入护士接好的双手掌心。


    “该怎么治就怎么治,记住,必须保住他的命。”裴初大步向电梯走去,“组织马上会派人接管医院,到时候所有接触猫眼的医护人员都要替换成我给你的名单上的人,他们知道怎么做。你们要做的就是善后工作,我不希望哪天听到有人汇报说,猫眼受不住刑死在了病床上。”


    护士一路小跑跟在身后,气喘吁吁地接话:“不敢,请参谋长放心……”


    回应护士的只有一声轻飘到快要消散在空气里的冷笑,裴初再没多言,将唯唯诺诺的护士甩到身后,施施然步入准点打开的电梯。


    第32章 咫错天涯 猫眼醒了,我带你去见见他。……


    联邦的政.变如投湖之石, 以首都为圆心,震荡迅速波及到了全国各地。


    电视台对于这场变革却缄口不提,只是在新闻中提到军部的高层遇刺, 以及内阁紧急取消了将新党列为非法组织的提案。


    三天后,一批军部和警备部的高层因涉嫌渎职叛.国罪名被全国通缉, 随之在新闻中一同被播报的, 还有新的治安稽查会应运而生的消息。


    裴野来到治安稽查会报道时, 没想到会长竟然会亲自出来迎接。


    治安稽查会的委员名单他提前看过, 除了他里面最年轻的人也已三十有余, 会长已经是可以做他父亲年纪的大叔,竟也这样热情到近乎于谄媚地跑出来在楼下等他:


    “血鸽同志, 这段时间我们共事,有什么不懂的你尽管问我就好!裴参谋长安排你进来历练,是对你给予厚望,你可不能辜负参谋长的栽培啊……”


    百废待兴, 临时成立的稽查会没有专属办公地点,议会把原警备部大楼的一二层拨出来给稽查会使用。


    裴野站在楼下抬头望着这栋高楼,听着会长嘴里一口一个裴参谋长地叫着,心里只觉得讽刺。


    “我和他没什么关系, ”裴野面无表情道,“请您告诉我我负责做什么。”


    会长一愣, 继而搓搓手笑道:“裴参谋长的弟弟确实不同凡响, 好,年轻人心气高是好事!”


    他哈哈尬笑了几声,拍拍裴野的肩,示意他跟着自己往里走:


    “稽查会虽然是临时部门,但这段时间最忙最重要的也是咱们。你年纪小, 其他行业不一定了解,所以接下来首都高校的审核工作就交给你了,时间紧任务重,少不了要熬熬夜吃点苦。”


    “好的会长。”


    裴野点点头,脚下忽的一顿,转过头看着中年人:“会长,冒昧问一下,您是负责哪一部分的审查?”


    “我吗?”会长面上一僵,“我带人去查查那些医院,嗐,你年纪小不懂,那些老军部的人没少在医院投资入股,这里面水深得很,我其实不愿意做这些的,没办法,大家都不愿意碰……”


    一口一个年轻不懂事,可裴野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会长是盯上了医疗业这头肥羊,把相比之下吃力不讨好的学校丢给自己这个愣头青罢了。


    “会长辛苦了,”裴野扯了扯嘴角,微微垂眸,“其实我想和您打听个事。您知不知道这次行动中我们受伤的同志一般都会送往哪所医院抢救?”


    会长怔了怔,脸上的肌肉明显松弛下来:“哦,你问这个啊,新区的二院收治的人应该比较多吧,怎么了?”


    裴野眸光微动,克制地笑了一下:“没什么,随便问问,谢谢会长。”


    如这会长所言,治安稽查会的工作繁重异常。议会是个政治傀儡,对于稽查会不闻不问,首都的各行各业首当其冲,无一不受到严格的政治审查。


    对高校的审查,首先从首都名望最高的H大下手。


    时隔多日重返校园,连裴野自己也没想到,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和身份。


    名义上,裴野是高校稽查组的负责人,又是抓住猫眼的大功臣;但他毕竟年龄太小,对学校师生的普通筛查倒还好,一旦查出有重大“破坏宪政”倾向的便要由稽查会提审,主审人自然由更年长的委员担任,这时裴野便负责一些记录和协理工作。


    一开始,他的几个同僚敬裴野血鸽的身份和他那个身居高位的亲哥哥,对裴野只是普通的客客气气。


    可没过几天,其余人不约而同发现,裴野小小年纪,工作却任劳任怨,几乎到了工作狂的程度。


    高校的审查没什么好处可拿,别的稽查委员对此兴致缺缺,干起活来没什么大动力。反倒是有裴野在,一些细枝末节都可以推脱给他,久而久之,他们对裴野也格外放心,言谈间倒也由衷地佩服起这小年轻来。


    说是“破坏宪政”这样一顶天大的帽子,真细究起来,一百个人大抵有九十人都逃不过这般拿着放大镜去挑剔。裴野在傅声的庇护下安安稳稳地过了七年,稽查会里其他的人却不然,多年下来在首都各自的仇家都有不少。


    与裴野比起来,其他人干劲虽不足,但对某些特定之人的报复却丝毫不显手软。


    稽查组临时设置的审问室,从早到晚几乎从来没有空闲下来过。


    “各位长官,各位委员,我真的冤枉啊!”


    这样的告饶,裴野在审问室听了不下百遍。而他能做的只有坐在侧边的长桌上,用电脑记录下这里发生的每一句对话,并适时地递上主审委员们需要的材料。


    “可笑,你也配喊冤枉?”


    屋子正前方端坐的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一拍桌子,对惴惴不安地坐在对面的一个教授模样的人喝道:“你作为H大的政治学副教授发表的那些论文,当真以为我们的同志查不到?”


    “我,我那是为了混个职称,学界主流如此,不这样写我没办法……”


    男人啐了他一口:“少他.娘的放屁!”


    裴野眉间肌肉一跳,犹豫着要不要把这句纯粹的情绪宣泄也记录进去,就听到这老委员道:


    “我儿子曾经也在H大念书,你打量我不知道你们的猫腻?就因为他没有按照你的要求去写抨击组织的文章,你就不准他毕业,这难不成也是你没办法?”


    “这……”


    被审问的人嘴唇一哆嗦,“你儿子难道就是五年前那个因为毕不了业从楼上跳下去,摔成了瘸子的那个——”


    “我儿子不是什么瘸子!”


    啪的一声脆响,一支钢笔丢出去正中那人的额头,男人捂着头哎唷了一声,却只能蜷起身子躲也不敢躲。


    老委员胸膛剧烈起伏着,表情格外狰狞。


    “没有问下去的必要了,”他怒目而视,缓缓起身,“小裴。”


    裴野应了一声,只听他又说:“把这个人放到严重威胁的名单里,明天一早交上去。”


    裴野嘴里的一个好字还没来得及说出,那人一个激灵,双膝一软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须臾功夫,早已泪流满面:


    “对不起,我当时是犯了糊涂,并非故意针对那孩子的!您饶了我这一回,我妻子怀孕了,如果把我放到名单里,学校会立刻开除我的,也不会再有学校聘用我,我们全家都没有经济来源了……”


    “你老婆遇人不淑与我何干,”老委员嫌恶地瞥了跪地的人一眼,对裴野比了个跟上的手势,“我儿子的一条腿,换你们的几条贱命,公平得很。”


    说完,他绕过在地上连连叩头求饶的男子,拉开审问室的门大步离开。裴野匆匆合上手提电脑跟上去,与地上的人擦肩而过,目不斜视地紧随其后走出来,关上门。


    所有的哭声、求饶声,如日复一日发生在这里的诸多大同小异的场景一样,被阻断在了小小的屋内。


    老委员长叹了口气,神色略微平静了些,这才转身:“小裴,刚才的……”


    “您放心,”裴野道,“和审问无关的话,不会出现在记录中。”


    老委员看向裴野的目光中多了一份惊讶和赞赏。


    “按规章办事,该记录的你正常记下就是。”


    说完,他又呵呵笑着拍拍裴野的肩,凑近了些:“小伙子,聪明肯干,未来可期呀。”


    裴野没有看对方的眼睛,低头恭敬道:


    “前辈谬赞了。还有一些H大其他学院的学生档案,您要不要看一下?”


    “你都审完了?”


    “是,”裴野说着就要打开手提电脑,“不过都没什么大问题,您不放心的话,可以再查一遍。”


    “不用,你办事我放心,”老委员大手一挥,接着扯了扯领带,“我也累了,挨个叫过来审问怕是要了我的老命。”


    裴野应了一声,合上电脑。


    这老男人不知道,裴野口中的几个学院,就包括他在H大就读的那一所。当档案中出现熟悉的徐怀宇等人的名字时,裴野第一反应便是把这几个学院名单揽到自己手下。


    他知道他的朋友们都干干净净,可他不确定这些人的亲属是否有着“破坏宪政”的嫌疑。他只有赌,赌治安稽查会没人会面面俱到,赌自己可以保得住他们。


    尽管他当初最想保护的人,却恰恰因为他而堕入深渊。


    稽查工作似乎多得永远都做不完,然而时间越长,裴野能干的好名声便越坐实,某次他遇到会长,中年人拉着他情真意切地关心了他一番,嘱咐他好好工作之余要保重身体:


    “工作也要有个度,劳逸结合,累坏了身子就不好了!我看你最近脸色怎么有点憔悴?”


    裴野嘴上应和心里却冷笑,怕是自己倒下了,这些最苦最不受待见的脏活都要没人做了才对。


    会长像是觉得不够亲切,又补充道:


    “昨天你哥哥,裴参谋长打电话给我问你怎么样,小裴,我可替你说了不少好话呢!当然,这和你的努力分不开关系……裴参谋长听了很高兴,让我转告你认真做事,干得好一定有奖励!”


    裴野不易察觉地蹙眉。


    “干得好有奖励”这种表述听起来怪怪的,像是哄骗小孩,不知道是会长转述时表达的问题,还是裴初原话如此。


    不过不论哪种情况他都不奇怪。裴初待他一向如同看待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傲慢无礼就是那个人的代名词。


    *


    当然,即便是最忙碌的这段日子,他也并非没有和裴初见面的机会。


    治安稽查会偶尔轮班时,裴野曾经去军部找过裴初一回。新党上台后,参议院的不少小党派都闻风而动,靠拢表忠心者有之,对台唱戏者亦有之,但大都不成气候。


    他见到裴初时,后者就正在处理手头一个新提交的弹劾案。


    “科学院那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学究怎么也要来凑热闹?让胡杨带几个人去趟科学院,就说是主席的意思……”


    裴野进门时,他的亲兄长正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话讲得激烈,他很少看见裴初这么明显的失去耐心的样子,在沙发上一屁股坐下,津津有味地欣赏了一会儿。裴初终于挂断电话:


    “就先这样……裴野,你来干什么?”


    “贵人多忘事啊,”裴野说,“是你把我叫来的。有什么抓紧说,你忙你的,我也有我的事要做呢。”


    裴初古怪地看着他:“刚才我嘴皮子都要磨破了,你在旁边偷笑什么?”


    裴野:“没什么,就是觉得你焦头烂额的样子特别好笑。”


    裴初:“……”


    “我可不是在笑话你啊,”裴野就差把讥讽二字写在脸上,“以前你在大后方指挥我干这个干那个的时候不是挺气定神闲的么,我还以为这七年你早就练就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本领了。”


    裴初把手头的一摞文件扔到桌边:“是啊,哪有我们忍辱负重、一击必胜的大功臣血鸽厉害,一下就替主席把猫眼这个心头之患解决了,我当然没你有本领。”


    裴野的笑容消失了:“你什么意——”


    “说正事,”裴初坐回椅子上,嘴角短促地上扬一下,似乎也知道裴野此刻被打断了话憋得别提有多难受,“你在猫眼身边七年,他和特警局局长傅君贤的关系想必你也清楚。他们平时联系多不多,会当着你的面讨论工作吗?”


    裴野的表情慢慢凝重下来,嘴角压抑地抿紧。


    “我和傅叔——和傅君贤见面的次数不多。”裴野道,“猫眼在特警局的人际关系好,但他几乎不主动社交,也不爱接触生人。硬要说的话,他好像是故意把自己过得很封闭孤独的,我都不知道他当初怎么会大发慈悲救了我——”


    “我没让你做自传,说重点。”裴初冷漠道。


    “我——”


    裴野后槽牙恨恨地磨了磨,深吸口气,“说重点是吧?好,重点就是我从来没见过傅家这父子俩私下聊过工作,完毕!满意了?”


    裴初瞥了他一眼。


    “瞧瞧,现在果然不一样,大功臣火气也不小啊。”这回轮到他说上了风凉话。


    裴野脸色愈发阴沉:“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我打听他不是很正常?”裴初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组织查到特警局掌握着一些至关重要的情报,猫眼是干部首席,明摆着三年内就要升任二把手,说不定三十五岁就要接他父亲的班,你觉得他一无所知的可能有多少?”


    裴野冷笑:“既然重要,他们更要在保密场所说。组织最后的行动之所以能成功,不也是因为猫眼他——”


    他忽然意识到,“猫眼为了照顾家里疑似被吓到的弟弟而破天荒违规在家办公”这件事,似乎真的是整个行动中唯一不可控、却又真实发生了的变数。


    如果不是为了自己,傅声根本不会违规,也根本不会泄密,新党的行动绝不可能成功。


    这样低概率的事居然真的发生了,一次为了“家人”而心存侥幸的私念,如蝴蝶效应般在联邦政.坛掀起巨大的龙卷风,将所有人原本平静的生活吹了个稀巴烂。


    大风过境后,一切都以毫无遮掩的方式赤.裸裸呈现在光天化日下。


    所谓的情分不过都是包装,命运的分岔路口上,是裴野率先撒开了傅声的手。


    裴初没有注意到自家弟弟的怔愣,不屑道:“可他既然这么做过,就代表他认为家里很安全,是可以允许一些工作上的内容进家门的。”


    “真有这种情况,我也会向组织汇报。”裴野说。


    “哦?我怀疑的就是这点。在这次翻身仗之前,你可是个实打实的草包。”


    裴野眼底划过凌厉的光:“……你到底想说什么?”


    裴初转过眼去。


    他的弟弟正愠怒地瞪着他,青年本就生得眉眼浓黑立体,眉峰擦过锐利的弧度,多年不见,裴野已经不是他印象中那个懦弱无知的小孩儿,对方的面部线条早已褪去青涩,刀刻斧凿般冷俊而棱角分明。


    可他仍然只是淡淡地看了裴野一眼,就将视线挪开。


    “听着,我知道这七年猫眼的确把你当自己人对待,对敌人产生怜悯也是卧底工作的艰巨性所在,但是你必须学会克服。”


    裴初胳膊肘搭在椅子扶手上,十指交叠,“和我发脾气逞能是毫无意义的。消化不了这些情绪,就证明你还是和过去一样无能,不能胜任组织的工作。”


    裴野看了他一会儿,眼睛里燃烧着的某种情绪渐渐抑制下来,裴初冰冷的神态如瓢泼冷雨,将所有冲动的感受统统浇灭。


    “我有没有发脾气逞能,和你始终瞧不上我是两码事。”裴野沉声说,“从我进门开始,你张口闭口都在嘲讽我为组织立下的功劳,别以为我听不出你打心里觉得我不配。”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裴初懒洋洋道。


    裴野被这熟悉的态度气笑了,撇过头去。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裴野仍不看他,却忽然问:“什么时候把爸接出来?”


    裴初的表情凝固了:“嗯?”


    “嗯什么嗯,”裴野刷的回头,“爸还在监狱里呢!你还打算让咱爸继续过多久的苦日子?”


    裴初点点头:“最近太忙,你突然说起爸的事,我都没反应过来。其实我已经和主席说过了。”


    “主席怎么说?”


    “咱们又不是劫法场,说给人带走就带走,当年的冤案还是要走重审流程的,用不了太久。”


    裴初说,“咱爸虽然不是新党人,但当年为了对抗亲军派也是实实在在做出过牺牲的,主席说等爸出狱之后会给他安排最好的医院,让他老人家颐养天年。”


    裴野半信半疑地看着裴初。


    “你别诓我。”他说。


    裴初哼笑:“裴野,你还记得当年他们把咱爸带走时的场景吗?”


    裴野愣了愣。


    裴初闭上眼睛:“当时特警局的人像土匪一样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妈哭得快背过气去,我冲上去要和他们拼命,可你却拽着我,死活不让我跟他们动手。”


    年龄小的孩子在这种回忆的叙事中永远没有发言权,裴野只能任裴初继续讲述下去:


    “妈说你善良,说你是担心他们伤了我,可善良在这个世道就等同于懦弱。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裴家生了个靠不住的小孩,你觉得我瞧不上你,其实不过是我比任何人都先一步看穿你的本性罢了。”


    这次裴野没有愤怒,反而怔了。


    裴初睁眼,这次他的脸上不再有任何表情。


    “回稽查会做你该做的事去,”他不再看裴野,“没用的螺丝钉也有它应该就位的地方。你走吧。”


    *


    裴野照常工作,只是白天在警备部,晚上却并不返回组织为他安排的旅馆。


    收工后他一日不落地去新区二院,在住院部游荡,挨个病房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裴野怕暴露,不敢向护士打听傅声的姓名,只能透过一间间病房的窗户辨认里面的患者。


    可他始终没有找到傅声。


    裴野开始怀疑会长的情报错了。也许组织并不止安排了这一所医院,也许傅声在其他医院还没有转移到这里来,可他找了很多天,希望却一天一天地落空。


    到最后只剩下二院的ICU没有搜过,可重症区他进不去,于是裴野每晚都睡在二院的ICU区外的走廊里,期待着傅声在里面,有一日转入普通病房,或许自己就能见到他了。


    他白天在治安稽查会,晚上在二院的走廊,两点一线,一日日熬下去,见傅声成了一种执念,不知道为什么要见,也不知道见了后如何,可他心里有种磨灭不掉的欲望,他想亲眼看看傅声,哪怕今生再看一眼,只要确保他平安就好。


    直到许多天后的一个晚上,他照常在医院的走廊长椅上接热水吃泡面,手机忽然响了,他接起来,听筒里传来会长心急火燎的声音:


    “小裴,你在哪呢?裴参谋长找你!”


    裴野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是自己给H大师生放水的事暴露了。他强作镇定应了一句,听到会长报出一串地址后道:


    “快去这里,参谋长有急事!”


    这很像裴初的作风,十万火急地叫人过来却又不提前说明缘由,为的就是打心理上的拉锯战。


    裴初熟悉的办事风格反而让裴野奇怪地安心下来。他叫了计程车到了会长给他的地址,是原中央战区医院后的一栋小楼。


    门口早有着制服的人侯着,见他下车,领着裴野来到一间屋子,指着桌上叠好的衣服:“把制服换上。”


    裴野终于还是一头雾水:“我为什么要穿制服?”


    “组织规定,不穿军装不能进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


    裴野刚问完,门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回头一看,裴初正站在门外,同样穿着黑色的军装,青年摘下帽子,把裴野从头到脚打量一番。


    “不错,工作很卖力嘛。”裴初说。


    没等裴野反唇相讥,他又嘲弄似的说:“最近收工后你一直彻夜不归呢。”


    裴野愕然:“你在旅馆监视我?!”


    “话不能那么说,以前那里就是组织的据点。”


    裴初说完对桌上的衣服扬了扬下巴:“换上。”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裴野压着火瞪着裴初的脸。


    裴初耸耸肩,伸手指了指墙壁。


    “猫眼醒了,人就在隔壁,”裴初说着,见到弟弟瞬间一变的脸色,笑意爬上了青年的眼角眉梢,“换上制服,我带你去见见他。”


    第33章 当面不识 原来你有自己的家。……


    砰的一声, 房门被猛地推开,门板撞上墙壁又弹回。


    什么装不在意,什么近乡情怯, 在得知傅声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时,裴野的心早已经摆脱了理智的束缚, 飞到了自己惦念的那个人身边。


    可还没踏进门槛, 裴野的脚步便死死钉在了外头。


    这不是一间普通的屋子。


    屋内一堵隔墙将偌大的房屋一分为二, 墙中间一扇巨大的单向隔音玻璃窗, 窗户里面惨白的白炽灯光照亮了狭小的空间——标准的审讯室灯光。


    审讯室内陈设简单, 只摆放着一张桌子两把木椅,与窗外这一边满屋的机器形成鲜明反差。


    坐在审讯室那一边的人, 正是傅声。


    看清傅声的一瞬间,裴野的呼吸都乱了一拍。


    一别三十天,傅声变化很大,本就没多少肉的人清减了一大圈, 头发也长了,柔顺的发丝垂坠着,已然能在脑后扎起一个小小的低马尾。


    青年穿着灰白条纹的病号服,却并非坐在普通的椅子上, 而是坐着一个特制的轮椅,伶仃的踝骨被轮椅上的金属装置束缚着, 脚踝上硌的红印隐约可见。


    裴野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忽然感觉背后有人轻轻推了自己一把,是裴初在他身后要进门,嫌他挡了路。


    他的心疼顿时找到了发泄的出口,一把拉住从自己身旁踏进门的裴初:


    “你骗人!猫眼根本没被送进外面的医院,你一开始就打算把他关在这!”


    此话一出, 屋里原本坐着的几个监听人员都忍不住一齐回过头看向裴野二人。


    裴初没有回答他,只是伸手掰开裴野拽着他胳膊的手指,抽回了手,没有看他,对一个监听人员道:


    “给血鸽同志拿把椅子过来。”


    说完,他回头最后深望了怔住的弟弟一眼,勾起唇角,打开了隔断墙上的门,走进审讯室。


    屋内的扩音器里传来军靴踏在地板上传出的哒哒声,裴野抬手挡住了搬来椅子想请他坐下的监听人员,双眼死死盯着审讯室内傅声的侧脸,一步步走向前,站定在玻璃窗前,左手手掌轻轻按在玻璃上,像是隔着这障壁触碰屋内人的脸庞。


    仿佛心有灵犀,傅声抬起垂着的头。


    一个月以来,傅声一直被困在这个地方。坦白来说,新党人对他远比以往他在任务中被俘时那些歹徒对他要好得多,不仅全力将他抢救下来,还派专人照看他。


    当然,他心里清楚,这一切都是为了从他身上榨取最后的价值。


    在安全屋的那场爆炸让他身负重伤,等他转入普通病房后,几乎每天都会有不同的人来审问,傅声以为新党会用上些让他非死即残的手段,可是并没有,新党一日日这样和他耗着,他在室内分不清白天黑夜,连自己究竟过了多少天也无从得知。


    直到今天他再次被带到审讯室,傅声都以为这不过是一次新的意志力的考验。然而当眼前的陌生青年踏进屋中的那一刻,傅声便敏锐地察觉到了事情有些许不对。


    面前的青年似乎是个alpha,和所有人一样身着不佩戴肩章的黑色制服,可气质却与前几次审讯的人全然不同,神态也毫无对审讯全无进展的紧张,可以断定在新党内必然有一定地位。


    对方摘下帽子放在桌上,白炽灯下,傅声看清了青年的面孔,不禁微微一愣。


    这青年他从未见过,可相貌却让他蓦地有一股似曾相识的错觉。可与那个熟悉的人比起来,眼前高大俊美的青年少了几分张扬锐气,平添了一丝阴骘沉郁的气息。


    傅声蹙了蹙眉,双手握住轮椅扶手:“信鸽。”


    被唤作信鸽的裴初一挑眉,在椅子上坐下,真情实感地拍手称赞了一句:


    “亲军派的未来之星,实力果真不容小觑。”


    说完,裴初拾起军帽,抚摸着帽檐,像在把玩着什么宠物般悠哉游哉:“我们没见过面,却没少交过手,你能认出我,作为宿敌我很荣幸。”


    傅声移开视线,短促地笑了一下:


    “那你也该知道,即便派你来我也什么都不会说的。怎么,斗了这么多年,难不成你以为我会对你有什么情分?”


    隔着单向玻璃,裴初的头微微转过一个角度,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可他的眸光却精准地落在玻璃后的裴野脸上。


    屋外的裴野心下一凉,裴初的目光好像会穿墙术的幽灵,那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漆黑眼眸就像在无声地对自己说话。


    “这点自知之明我当然有,”裴初不着痕迹地回过头来,打量了傅声一会儿,语气里带了些流于表面的惋惜,“看守所的人告诉我,猫眼三次逃跑未遂,有一次你甚至差一点就跟着垃圾车出了大院……”


    裴初说完停了停,见傅声没什么特殊的反应,觑起双眼:


    “求生欲这么强,你是有何未尽之愿?”


    傅声纤长的睫羽一颤,面上却露出耻笑之意:“你觉得呢?”


    裴初翘着二郎腿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靠坐着,与束缚在镣铐般的轮椅中的傅声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反差。


    “可能是没来得及销毁的蛛网计划的全部信息,也可能是轮渡行动的研发资料。”


    裴初口中蹦出几个裴野闻所未闻的陌生词汇,外面的裴野微微一怔,却见傅声脸上毫无波动,只是眨也不眨地盯着裴初的脸,看不出他对这些字眼有任何的反应。


    裴初说完,翻了翻眼睛佯装回忆了一下,轻轻一拍大腿:


    “——喔,还有你生死不明的父亲,你的亲人朋友们。你想找到他们,对不对?”


    傅声牙关紧了一紧,随即低低地笑出了声。


    “我要是你,就会让这里的人假装放我走,”傅声的嗓音里都带着不屑的笑意,“派人跟着猫眼,放长线钓大鱼,不是坐享其成?”


    他看着不语的信鸽,想挪动一下有些发麻的身体,发觉自己动弹不得后咧了咧嘴角,摇摇头道:


    “放弃吧。你说的那些东西,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听说过。”


    玻璃窗外坐着的监听和记录人员中间响起一阵极其轻微的、潮水般切切的声音,动静不大,却能感受出这些人的沮丧。


    不配合是审讯的常态,可傅声不同,他熬了无数轮,拖着虚弱的身子,却始终精神奕奕、情绪稳定,面对不同招数不同套路都游刃有余,甚至在空闲时间还能策划出三次路线各异的逃跑计划。


    裴野余光瞥到角落的一个记录员甚至合上了本子,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打着哈欠呆滞地开始等候这次审讯的结束。然而审讯室内的裴初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像是和老朋友闲谈一般微微一笑:


    “不能苟同。或许,你为了某些人寻寻觅觅,最后还会回到这里。”


    裴初反应慢半拍似的回答令傅声拧了拧眉。


    “你没有想过,这次行动,老军部为什么会败么?”


    裴初说完,不等傅声开口反倒先自问自答了起来:“对,聪明如猫眼,一定在行动出差错的那一刻就知道你的身边有奸细,不是么?”


    裴野愕然。他眼看着裴初起身,走到门边,手腕一拧拉开门。


    “弟弟,进来吧。”


    裴初说着,脸却始终面向傅声,那熟悉的笑意再次如深海下的冰山般浮上了水面。


    裴野浑身上下的血液一瞬间都停止了流动。


    他下意识摇摇头,好多年前那个裴家孤僻怯场的小儿子某一瞬间仿佛又回来了,他浑身发颤,极力往后退去,却不知是谁在后面推搡了他一把,裴野整个人踉跄一步到了门口,裴初精准地伸手薅住他的袖口,把裴野扯了进来。


    惊慌之下裴野低下头。


    这一次,他不再隔着那玻璃,直直地对上那双琉璃般纯净的眼眸。


    裴野进了审讯室的一刹那,傅声的瞳孔猝然睁大了。


    在警备部七年接受的反刑讯培训都付诸东流,傅声的目光无法克制地牢牢锁定在少年身上,青年身体猛的一震,双手攥紧成拳又触电般松开。有那么一秒钟,傅声甚至想挣脱那脚镣,可他身体只是抽搐般一挣,脊背蓦地挺得笔直。


    青年的呼吸愈发急促,眼神却由震惊慢慢转为茫然,目光反反复复在裴野的脸上游移,像是不认识他似的。


    眼前的青年明明那样熟悉,可于他而言竟又那么陌生,黑色的制服像是被生搬硬套在少年身上,而不论他怎样盯着他看,对方都脸色煞白,垂着眼帘不敢迎接自己的目光。


    不是小野。


    傅声对自己说。


    他的小野是个前程似锦的好学生,是他最体贴入微的好弟弟,他们相识七年,每每回首,那孩子永远在他身旁,第一个接住自己的凝望,露出温暖的笑容。


    可为什么眼前的这个人,连看都不敢看自己一眼?


    傅声嘴唇颤抖着,喉结上下滚动,深吸了口气欲平复自己的心情,就听到门口的裴初幽幽笑道:


    “这就是我们的血鸽同志,也是我的亲兄弟,裴野。不过,其实也不需我过多介绍了吧?”


    裴初的话如一道惊雷劈下,傅声怔了怔,目光骤然降落在裴初脸上,顿了顿,再缓慢移回裴野绝望的脸。


    他这才发现,站在一块的两人眉眼之间竟然出奇地神似。


    七年前那个在傅君贤办公室里吵得不欢而散的平凡日子,如深深埋藏了上千个日夜的火线,在傅声脑海中引爆了一颗炸弹,将百转千回都夷为平地。


    心脏泵着惨痛彻骨的鲜血,每搏动一次,便让他痛不欲生。


    傅声转过头,看着裴初,竟没发觉自己的声线都变得嘶哑。


    “你就是……”傅声哽了哽,“你就是,裴初……”


    裴野站在裴初身侧,听着傅声加重的呼吸声,掌心满是冷汗,肺里像是灌了辣椒水,呼吸都火烧火燎地刺痛。


    他满心都盼望着自己能隐藏起来,消失也好,死了都好,只求这痛断肝肠的相认能早些结束。偏偏傅声颤抖着,吃力地咳了几下,再次把视线投向石化般僵硬了的青年身上。


    裴野绝望地闭上眼。


    他等着对方情绪崩溃、将怨怼和仇恨反扑回自己的那一刻。


    可过了很久,傅声都没说话,只是望着裴野,那眼里连茫然都消弭了,只剩下失神落魄的涣散。


    “原来你有自己的家。”


    傅声无助地呢喃道。


    裴野的身体蓦地剧烈一颤。


    傅声怔忪地兀自点点头。他终于豁然,原来那情报就是在父亲唯一的一次允许自己擅离职守、在自己唯一一次的疏忽之下,被这最亲近的人偷了去。


    他早该察觉的。


    他为什么察觉不到?


    可他永远不会怀疑小野的,他的良心说服不了他,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第一次见面便把善良的赌注压在素不相识的大哥哥身上,这七年里每一次生病受伤时悉心照料的都是小野,每一次伤心难过时陪伴的都是小野,每一个幸福的瞬间里,不曾缺席的也都是小野。


    傅声的喜怒哀乐,渐渐也都围绕着他亲手带大的小野。


    可他不是自己的小野,他是新党的间谍血鸽,是信鸽裴初的亲兄弟,人海中他以为是命运牵着两个人的手让他们紧紧握住,原来一切其实都是一场天衣无缝的局。


    傅声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问出。


    该问什么呢?


    问问裴野这七年算什么,问问裴野是新党命令他的吗,那轻柔地为自己整理碎发的手,为自己包扎伤口时眼底心疼的泪光,还有在安全屋里,哭着求自己别走的那个拥抱,都是组织要求他迷惑敌人的命令吗?


    傅声问不出口。


    他不是不知道这世上唯有爱可以伪装,可他太自负了,以为七年的朝夕相伴,早已让他的爱坚不可摧。


    傅声听到裴初的声音传来:


    “让你们见面,是个很残忍的事,我承认。不过,出于对棋逢对手的敌人的尊重,我认为有必要让你败得明明白白。”


    “七年了,正面战场上没有人能在见到你之后活着回来……如果不是血鸽在敌后为我们传递你的动向,我想到现在组织对你仍然一无所知。”


    裴野感觉自己的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明明是逢场作戏的认可动作,裴野却心里一沉,抬眸时还是避无可避地对上傅声琥珀色的眼睛。


    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眸子里没有愤怒,没有扭曲,甚至没有了任何情绪。


    此刻的傅声,就像一个表面完好,内里已然支离破碎的瓷娃娃。


    傅声惨然一笑。


    “要是在安全屋的那一夜,真的是我们今生最后一次见面,该有多好。”


    傅声轻轻说。


    裴野脑子里嗡的一声。


    被屋外的一群人看着,他不敢哭,不敢崩溃,不敢说抱歉,甚至怕外人知道对方的真名连句傅声都不敢唤,像个木偶一样机械地伫立着,呼吸却染上了一丝哽咽的尾音。


    他眼看着傅声垂下眸子,肩膀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脸侧垂落了一缕半长发丝。


    “这一仗……我输得心服口服,”傅声说着苦笑一声,“行动失败后我在心里筛查了所有人,可没想到反而我这个当哥的,身边的弟弟出了纰漏——”


    “纠正一下,”裴初眯起眼睛,“我才是他真正的哥哥。”


    裴野心里一慌,侧过头就要制止裴初别再说了,却听傅声又咳了咳,嗯了一声,声音越来越小:


    “是啊,我从来都不是……”


    傅声抬手抓住心口,衣服胸前的布料被揉出层层褶皱,裴野一眼便知傅声这是心肌衰弱急性复发,登时扭头喝道:


    “快送去急救!”


    审讯室外有坐着的人闻言已经起身,屋内裴初却比了个手势,顿时没人敢动,裴野见还没人进来,着急到声音都变了调子:


    “裴初!他太虚弱了,不抢救会出人命的——”


    裴初置若罔闻,疾步上前,弯下身,两手撑在轮椅扶手上,低下头死死盯着身子已然脱力地歪倒在轮椅中的青年。


    “蛛网的资料,还有轮渡行动的原始程序,”裴初收起笑容,“交出来。”


    他千筹万划,等的就是傅声最不堪一击的这一刻。


    裴初目不转睛地盯着傅声的脸,青年垂着头,双目紧闭,冷汗大颗大颗地顺着下颌线滴落在衣襟上,浑身因为疼痛止不住地颤抖。


    裴初一手死死攥着扶手,目光却蟒蛇般缠住傅声不放:


    “说话!”


    忽然一股力量从后面攀扯住他:


    “——别碰他!”


    那力道仿佛咬住猎物死不松口的豺狼,裴初冷不防松开手后退两步,一挥胳膊将拉住自己的手甩开!


    是裴野。


    他半侧过身与自己的亲弟弟对视,裴野身形早已和他不相上下,对方脸上的肌肉都激动地绷紧到微微发抖,屋外的一众人都因为亲眼目睹二人的这番对峙而倒抽了口冷气,然而无人敢进屋劝阻,全都呆若木鸡地盯着他们兄弟二人。


    混乱中傅声因轮椅拉扯的力道身子一震,呻吟了一声,捂着心口的手背青筋暴起,喘息着睁开眼,淡色的眼珠对上那张撕开假面的脸上闪烁着阴狠光芒的墨瞳。


    “杀了我吧……”


    傅声奄奄一息地笑了笑。


    “我什么都,不知道……”


    声音越来越弱,傅声的头支撑不住地垂下,没了动静。


    裴初一怔,恍惚的功夫,裴野死盯着他,大步走上来挡在傅声面前:


    “我不会让你骗我第二次。来人!”


    裴初眼睛觑起,须臾功夫,几个人涌进审讯室,明明昏死过去的傅声就近在咫尺,可他们谁也不敢率先上前。


    裴初定了定神,侧过头去。


    裴野活像一只被挑衅的黑豹,怒目圆睁,气喘吁吁地盯着他,年轻的小伙子脸上甚至还带着意气用事过后的倔强,明晃晃而又无声地向他挑衅。


    裴初最后看了他一眼,从桌上拿起军帽,擦了擦帽檐戴好。


    “那就遂你心愿。把猫眼带下去吧,”裴初淡淡命令道,仿佛刚刚片刻的失控根本没有发生过,“他坚持说不知道,或许真的如此。”


    “他大概没什么利用价值了。”


    说罢,裴初决然转身,大步离开了审讯室。裴野忙回身向人群奔去,却在要拨开前头的人挤到傅声身边时被一个反应快的医护人员拦下:


    “血鸽同志,您不要耽误抢救!我们要带他回病房!”


    “别以为我不知道信鸽说的带下去是去哪儿!”


    裴野的怒吼快要破了音,边说边推开那个人,“你们不是带他回什么病房,这里根本他.妈的没有病房!你们就是要让他自生自灭!”


    审讯室外又跑进来几个人,一边一个架住发了疯一般的裴野,他两下就将人挣开,回手指着还要上前的人:“一群墙头草,忘了谁才是这个部门的老大,谁是从头教会你们地下工作、让你们活下来的人!”


    屋内的人纷纷噤声,有的张了张口,最后也都低下头来:


    “不敢,血鸽同志……”


    裴野咬牙:“……把猫眼带到牢房去。谁敢动歪心思,打小报告,我就把谁送回‘训练营’。”


    某个字眼一道出口,其余人无不一个寒颤,各个鹌鹑一样乖乖照办,傅声很快被人用轮椅推着离开了审讯室,乌泱泱一群人紧随其后,审讯室顿时清净极了。


    裴野侧目:“还不滚?”


    方才架着他的俩人面面相觑,随后一个接一个从屋子里撤走了。


    屋内终于只剩下裴野一个人。良久,青年身形一晃,扶着墙站稳,低下头浑身都瑟瑟发抖起来。


    门又推开了,一双鞋尖停在他面前。


    裴野直起身子,只见裴初的通讯员站定在他前方。


    “参谋长走后交待说,您违反纪律,后天早上请带着一份五千字的检讨回这里见他。”


    这人如机器人般宣布道。


    裴野怒极反笑:“就这些,没了?”


    那人又道:“参谋长还说了,从今天开始,猫眼的审讯工作由您全权负责。”


    裴野浑身一凉,骇然抬眼:“他不是走了吗,怎么知——”


    “参谋长不仅早就知道您会以安排猫眼去牢房为借口给他打掩护,还知道您事后一定会威胁审讯的同志不准动猫眼一根手指头。”


    那人口吻一板一眼道,“所以参谋长让您来负责审讯,如果组织一旦发现任何包庇,参谋长将不徇私情,直接按纪律处置您——当然,也包括处死猫眼。”


    不等裴野有任何回话,通讯员机械地转身走了。


    浑身的力气骤然被抽干,裴野反身靠在墙上,阖上眼帘,无数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中闪回,最终定格在几分钟前傅声像看陌生人般难以置信地望向自己的破碎眸光。


    爱和欺骗被连根拔起,深埋于岁月焦土之下的,唯有刻骨铭心的恨与失望。


    他蓦然忆起,七年前裴初在电话里早就提醒过他的,可当时的少年不懂也不在意,等他幡然醒悟时,却木已成舟,追悔莫及。


    第34章 回头万里 到底是谁掺杂私情,我看还说……


    “请各位议员移步隔壁房间稍候, 例行问话很快会结束。”


    议会厅内,众下议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纷纷沉默着站起身,离开了座位。治安稽查委员会会长站在圆形的议会厅中央, 环顾四周, 满意地点点头, 接着对身后负手而立的裴野道:


    “裴野同志, 接下来就辛苦你了。”


    会长身后的青年虽神情不变, 却兀自沉默如走了神一般,两眼有些空洞地看着台下鱼贯而出的众人。


    委员长转身:“小裴?”


    裴野啊地一声:“抱歉, 会长。”


    “你这小子,从昨天裴参谋长把你叫走之后,回来就一直魂不守舍的,是不是挨骂了?”


    会长呵呵笑着在裴野的后背上用力拍了拍, “你还年轻,很多事早些吃亏就好了,吃一堑长一智!等咱们的一轮审查结束,这临时组成的委员会也该解散了, 到时候还愁你亲哥不给你安排个好去处?”


    看样子,这老油条也并不知道昨天那秘密基地内提审猫眼的事。裴野心绪如麻, 面上还不得不装出一副受教的模样:


    “谢谢会长提点。今天叫我跟来, 就是为了配合您进行下议院的审核吧?”


    “首都的那几所大学,横竖都是学阀之间互相包庇的破事,”会长一摆手,“收尾工作交给别人去处理吧。众议院当初可是有不少人力挺老军部的,想蒙混过关的更是大有人在, 远比几个臭教书的猫腻多得多。”


    会议厅里人基本上走得干净,有几个落在队尾的听见会长粗声大气的谈论,却像是没听见般低着头默默地离开了。


    “你先去协助他们维持一下秩序,要是有挑事的,给他们一顿拳脚招呼就老实了。”会长说。


    裴野点头称是,走出会议厅,穿过走廊向尽头的一间屋子走去。不知道是不是会长看出他心思难得地不在工作上,对方特意给自己安排了个清闲点的差。


    今天审核的议会众议院人等被分散在两个屋内等候,两个等候室在走廊的两边尽头,裴野负责的这一间人相对较少,只有一个配枪的警察站在门外。


    裴野给警察出示了通行证,前脚刚踏进等候室,便听到一个约莫二三十岁的青年声音,忿忿不平地:


    “荒唐!检察院才是最高监察机构,他们是什么人,经过议会的许可了吗,有什么权力审查我们?!”


    屋内本来有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在裴野踏进屋内那一刻都消弭了,鸦雀无声的室内,唯有那抗议声更加清晰洪亮:


    “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谁输谁赢有什么所谓?不过是换了一茬新的衣冠禽兽罢了——”


    屋里坐了不少人,裴野一时无法精准定位声源,那大嗓门的抗议者似乎也并不在乎自己会不会暴露一般。


    裴野剑眉微蹙,目光在一众与他避之不及的人中掠过,最后定格在最后排一个青年身上。


    那人似乎还要说些什么,旁边紧挨着他的一个同僚惊恐万状,死死扯着他的袖子拦着他不准再说,青年这才悻悻住嘴,二人目光相遇的一刹那,他不仅不回避,反而格外有反骨地瞪了裴野一眼。


    裴野定睛细看,那青年原也算得上眉目疏朗,明明穿着议会统一的下议员礼服,前襟的扣子却大剌剌地敞开了两颗,更夸张的是头上染了一脑袋叛逆的红发,要不是方才刚进屋没反应过来,他恐怕第一眼也要注意到这颗明晃晃的红毛。


    青年生了一双丹凤眼,挂着脸看人时轻慢神色都写在了面上,轻狂得很。


    裴野哼笑一声,在最前头拉开凳子坐下,双腿交叠:


    “这位议员有什么问题?”


    屋里其余的人都低着头装鸵鸟,红发青年挣开同僚拉着他衣袖的手,抱着胳膊嘲讽一笑:


    “联邦的宪法上明明白白写着公民有言论自由的权利,我想说什么与你无关。”


    除了裴初,裴野很少被人惹火,何况昨日傅声给他的打击太大,今天他精神还有些颓靡着,不愿多事,一边百无聊赖地拿出手机一边例行公事道:


    “等候室内不要大声喧哗,也不要讲无关的事。”


    他还没来得及点开自己的电子邮箱,就听到那红发青年不怕死似的拔高了声线:


    “那么请尊敬的委员大人告诉我,什么才是有关的事?藐视法律和议会,算不算无关的事?”


    此话一出,屋内登时静得像死了一般。裴野的拇指停在手机屏幕咫尺上方,顿了顿,一掀眼皮。


    这青年的脾气和他头顶的红发一样火爆,他不知道这人是怎样进入到众议院这种曾经在亲军派的压制下过得及其窝囊的地方的,亦或许他对于这样不公平的待遇积怨已久,今日是打定主意要一吐为快了。


    正直勇敢不假,只是为人过于不计后果,这世道容不得他这样的莽汉。


    裴野站起身,等候室桌上快垒成山的牛皮纸档案就摞在他面前,他随意拿了一本,和这些天来每一次进行审查工作时一样,他一做出这个动作,底下的人便如同条件反射般心虚起来。


    裴野拆开档案袋,拿出第一页,看了看上面的照片,又将纸放回档案袋,放下之后再拿起一本新的。


    “不用找了。”


    裴野放下第三本档案时,只听红发青年冷笑道:“在下沈辞,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裴野挑了挑眉。红发青年身旁的同僚已经面如土色,一个劲地拉着他,压低声音:“小沈,你疯了……!”


    “不是要查谁‘勾结’过亲军派的人吗?放着我来,从我第一个开始!”


    “亲军派”三个字从沈辞口中吐出的瞬间,屋内一片哗然,裴野刚要说话,等候室的门从外头被推开:


    “发生什么事了?”


    是站岗的警察。那警察刚一推门,便看到面带怒色站着的沈辞,下意识把手放在腰间的配枪上,然而沈辞却压根不分神看这警察哪怕一眼。


    等候室内仅剩的那点可怜的议论声再次消失得一干二净。裴野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有的人像老鼠见了猫似的不敢抬头,有的拼命给沈辞使眼色让他闭嘴,还有的不敢吱声,却偷偷瞟着裴野和那警察的脸色,脸上抑制不住地流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裴野摇了摇头,从档案堆里又抽出一本,一圈圈将缠在上面的白线解开。


    “没事,警官,”裴野打开档案袋,抽出一页纸张,看了看上面彩印相片上印着的某个一头红发的青年,唇角一勾,“有议员问今天什么时候能结束而已。”


    沈辞眼底滑过一丝讶异,脸上却还僵着,一言不发。警察半信半疑地点点头,把手从腰间放下:“有什么事随时叫我。”


    说罢,警察转身对沈辞斥责了一句:“坐好,配合委员会工作!”


    那一声简直不像是对议员应有的态度,倒像是在吆喝犯人。沈辞脸色一黑,正欲出言,同僚咬着牙狠狠拉了他一把,沈辞重心不稳,挺着腰杆扑通一下坐回椅子上,鼻翼微微翁张着,似乎气得不轻。


    裴野唰地把纸塞回袋子里,拿着档案袋对警察礼貌地颔首:


    “辛苦了。这些档案,我是否可以带回委员会查阅?”


    “具体期限我不清楚,但只要在在规定时间内,当然可以。”警察回答。


    裴野再次一笑,对警察说了声谢谢。


    沈辞。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左手握着牛皮纸袋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在右手掌心轻敲。


    亲军派之所以力压议会,令联邦一度有转变为军.政府之势,除了军部的强硬实力,更离不开议会内部的软弱离心。沈辞这样一点就炸的脾气,被排挤走裴野一点不会感到意外,可刚刚他对自己出言不逊时,竟然还真有不少人担心沈辞的安危。


    看来,沈辞的档案,今晚他必须使些法子带回去细看才行。


    *


    与沈辞在下议院的插曲终究如过眼云烟,裴野找了个借口把沈辞的档案拿回自己办公室,并未太多加关注。


    第二天一早,裴野早早来到那日关押审讯傅声的地方。从卫兵口中得知,裴初有好几处办公地点,而这基地便是唯一固定的一处。


    早上八点,裴野准时敲开参谋长办公室的门。


    “我来交检讨。”


    裴初正在办公桌前用电脑浏览着什么,听见裴野的声音,头也不抬地挑了挑眉,指尖搭在桌上点了点:“放这。”


    裴野把一沓纸放在桌上,后退两步,手插着兜站着没动。裴初鼠标点了几下,眼球随着快速的阅览而转动,就是没看裴野一眼。


    “就不想感谢我一下?”裴初问。


    裴野拖长了腔:“是啊,感谢裴参谋长,居然还用写检讨这种幼儿园的处罚方式罚我……”


    裴初鼻腔里哼出声来: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拐着弯的骂我。”


    他又瞧了瞧面色不大好的弟弟:“刚从关押猫眼的审讯室出来,感觉怎么样?”


    裴野的脸色顿时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胡杨对他几乎是下了死手,”裴野后槽牙磨了磨,“这么重刑拷打下去,能不能撬开他的嘴不说,猫眼就要先被他折磨死了。胡杨这分明就是掺杂私情,变着法儿地泄愤。”


    裴初哼了哼:“到底是谁掺杂私情,我看还说不准啊。”


    “裴初,你——”


    裴野想反驳,可一股无力感拖拽着他,令他不得不语塞地闭嘴。


    说完,裴初放开鼠标,拿起那一沓检讨抖了抖,另一只手端起桌上的水杯,悠哉悠哉仿佛在看杂志似的:


    “前天那样的场面,你同情他,倒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你是我亲弟弟,你如此失态,要是被一些有心之人利用……”


    “说到底,还不是你爱惜自己羽翼。”


    裴野怨怼地嘀咕了一句。


    裴初没听见似的,不急不徐,抿了一口放下水杯:


    “治安委员会的工作马上就要收尾,往后你有什么打算?”


    “这是咨询我的意愿吗?”裴野一针见血地反问。


    “你要是不习惯组织的工作,明年H大复课,你正常回去念书……”


    裴初话音未落,裴野先一步抢断他:


    “我不回学校。”


    裴初顿了顿,看了自己弟弟一眼,低头捻起一页写满了口是心非的检讨的稿纸:


    “这倒在我意料之外。”


    裴野唇角溢出一声冷笑:“读与不读都没意义,我想做点有价值的事。更何况……”


    更何况,在H大的日子,点点滴滴都与那个人分不开,只是物是人非。


    “你的意思我知道了,”裴初把第一页放在桌上,又似真非真地扫起第二页来,“回委员会那边吧。”


    裴野怔了怔:“这就没事了?”


    裴初嗯了一声。


    “那我有事找你。”


    裴初连讥带讽地乜他一眼:“哦?”


    裴野上前一步,顿了顿,一贯生硬的语气竟然也软了下来。


    “我听说,再过几天就要对抓到的一批犯人进行审判,”裴野说着,脸上不知不觉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声……猫眼他会被处死吗?”


    裴初没说话。房间里一时只剩下稿纸摩擦的沙沙声。


    他沉默得越久,裴野心里焦急的火便烧得越旺,可裴野知道自己若是沉不住气的话,接下来只会一败涂地。


    半晌,裴初放下检讨书。


    “陪审团面前,他的命我一个人左右不了。”


    裴初回答。


    裴野插在兜里的手颤了颤:“难道他就非死不可吗?”


    “他要是迷途知返,能将功折罪,自然也有转圜的余地,”裴初对他摊了摊掌心,一副亲兄弟间交根交底的模样,“能用的办法都用了,可他不招,我也无能为力。”


    “招什么?”裴野下意识追问,“就是前天你说的那个什么计划和什么行动?”


    裴初招招手示意他到自己身边来:


    “来看这个。”


    裴野绕到桌后,放眼一看,这才发现裴初电脑屏幕上是一份打开的文件,密密麻麻的字,即便是裴野这样的好眼力也要觑起眼睛仔细看才能看清楚。


    待他辨认清楚,才勉强看懂那似乎是一份程序的代码,裴野并不太懂计算机,但粗略地也能读出光是这屏幕上展示出来的代码就有不少需要勘误的地方。


    裴初又把窗口关闭,打开一个新的,裴野在一旁看着他运行程序,屏幕上很快弹出几个报错的提示,他隐约察觉到什么,抿紧嘴唇。


    裴野还在思索,却听裴初在他身旁道:


    “轮渡行动,是亲军派和警备部的联合绝密行动,他们越过议会挪用了大量经费,起初就是为了开发出新的联网军事系统,不被议会和检察院所管辖。”


    “后来那群人有了野心,不光打算攻破其他国家的卫星和军事系统,甚至想利用它渗透进各大国有系统,暗度陈仓,对政府乃至国民实施监控。只不过系统还没有开发完,这群人便先一步迎来了自己的末日。”


    裴野皱眉:“那和猫眼有什么关系。”


    裴初笑笑,鼠标滚轮一翻。


    下一秒,裴野的手不由自主撑在桌沿,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屏幕中显示的研发人员名单中,猫眼二字赫然在列。


    “裴野,”他听见裴初嗤笑道,“你不会以为,猫眼只是把杀人的刀吧?”


    “七年前猫眼一战成名,就是因为他黑进了全情报人员都没攻破、设有重重加护的安保系统。当初猫眼还是警官预备学校的学院的时候,据说上面可是希望他转入军科院搞研发的,没成想阴差阳错还是来到了特警局。”


    “如今这份名单上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我们掌握住的,只有猫眼一个。”


    裴野愕然,强压下心头的震惊接着问:


    “你们想让他协助复原这个系统?”


    “我们彼此之间都安插了内鬼,所以,”裴初关上文件,“得到的系统漏洞百出,从根上就是错的。另外,很多机密必须要当年参与研究的人的身份信息才能解码。”


    “那个什么蛛网计划,也和猫眼有关联?”


    这次裴初回答得倒很快:“这确实是我猜的。老军部为了牢牢掌控政要官员,背地里调查了他们不少的把柄,所以好多人不得不做他们的傀儡,就像蛛网上的虫子……”


    “这种绝密资料,猫眼资历浅,怎么可能接触到?”


    裴初难得被弟弟蠢到翻了个白眼:


    “他是不够格,傅君贤够!万一傅君贤曾经和他提过什么,或者暗中让他参与了呢?”


    一阵沉默。裴初没有看裴野的表情,叹了口气:“可猫眼宁死不招,法治社会,我们也不能刑讯逼供,所以……”


    “等一下,”裴野突然打断他,“能不能再拖一拖,我来想办法说服他。”


    裴初忽的笑了。


    “你?”裴初重复了一遍,“你有什么把握?”


    “我可以回家……我是说,回猫眼的住所调查一下线索,实在不行,我可以亲自去劝降。”


    裴野几乎是脱口而出。裴初再次端起水杯,放在唇边,沉吟片刻又放下。


    “我不介意出面协调,把他的事往后拖一拖,”裴初若有所思道,“他或许不会死,但是牢狱之灾是避免不了的。”


    裴野的脸色微变:“不行,他受不了那种折磨……”


    裴初满不在乎:“你知道你这话说出来特别贪得无厌吗裴野,猫眼不死不足以平息多少同志的怨愤!再者说胡杨这几天也和我汇报过猫眼的近况,我看他做了好几次手术都没有死,这不是挺禁得起折腾的吗?”


    裴野自己当然知道他的要求有多离谱,更知道裴初也深谙他的这份纠结:


    “杀了他一时痛快有什么意义,同胞互相厮杀又不是猫眼造成的,为什么要把错都归咎于他一个人?”


    “别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废话,给我一个饶过他的理由,要么现在就滚出去。”


    “——裴初!”


    青年身躯无措地颤了颤,咬咬牙,最终还是被逼无奈,妥协地低语道:


    “哥,猫眼他……他有家族遗传的精神病史,你不是想留着他复原系统吗?他要是,他要是病了——”


    裴初挑起一边眉毛:“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他说完又打量了裴野一番,从弟弟的表情确认了对方不是信口胡诌,这才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


    “真想不到我的这位宿敌还有如此不为人知的一面。”他道。


    裴野手不由自主攥成拳:


    “总之别让审判团杀他也别再对他用刑了,不就是区区一个系统吗?我会说服他,也请你遵守之前你没有完成的约定,放猫眼走。”


    “我了解了,”裴初说,“庭审我来想办法。其余的只能靠你自己了。”


    裴野如释重负般长出了口气,一种诡异的却劫后余生般的心绪涌入他的胸腔。


    “那我们一言为定。”裴野沉声说。


    第35章 斥我幽宫 滚开,我没有病!……


    可裴野没想到, 对傅声的审判来得比预料中还要快。


    两日后。


    “不是你亲口保证陪审团那边你来想办法的吗?”


    一个小时前,他接到判决猫眼的消息,按照裴初给的地址赶来医院, 却连傅声的影子都没见到,等着他的只有裴初。


    中央战区医院走廊外, 等路过的人走远, 裴野这才将裴初拉到安全出口外, 压着嗓子质问。


    面对弟弟的诘问, 裴初一如既往的平静。


    “知道我叫你来这里做什么吗?”裴初反问, “程序有变,不需要审判团介入了。”


    裴野一愣, 下意识就往最坏的方向想:“要直接判刑?!”


    裴初嗤笑一声,看裴野的眼神有点怪:“要判早判了。好了,一会在现场,我不希望再出现上次那种局面, 明白吗?”


    “什么现场——”


    裴初不等他,转身从出口拐回走廊里,裴野咬咬牙,不得不把内心的疑问咽了下去, 抬腿三步并作两步跟上。


    *


    傅声是被一阵晃动吵醒的。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一把椅子上, 脚镣去了, 换做手上铐着一副手铐。房间比之前审讯他的那间屋子大了整整一倍,长桌三面环绕,而他坐在中央。


    傅声低头活动了一下沉重的手腕,疲惫地笑了笑,合上双眼。


    自那日和裴家兄弟见了面后, 傅声便再也没有过任何逃跑的迹象。他的新伤未愈,心脏的老毛病又缠着他不放,新党见他实在不配合,便不给他止痛药,每晚傅声几乎都是痛到昏过去,直到两日前,他被转移到这所医院,才得到一些稍微像样的治疗。


    可多日的心悸早已让傅声虚弱不堪。想来是睡梦中他被人转移到这里,可自己也早就全然不知。


    房间门推开,一行人鱼贯而入。


    傅声抬起头。


    走在最前面的正是裴初,看到他之前傅声其实就有预感,在见到裴初的那一刻心里更是了然,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踏实感。


    等待他的审判还是来了。


    他以为自己不上军事法庭,至少也要在议会“被神圣不可侵犯的宪政制裁”,可这里显然是临时腾出来的、医院的一个房间。或许对于猫眼这种罪人而言,无需弯弯绕绕,新党早就迫不及待将他挫骨扬灰。


    “听说你最近老实得很,真让人惊讶。”


    傅声听到裴初的嘲讽,本想回敬点什么,一掀眼皮,视线正好对上最后踏进屋内的青年。


    是裴野。


    他竟然也来参加自己的审判了。


    傅声张了张嘴,思绪一瞬间乱成了一团,竟什么话也没说得出。


    屋内的人各自落座,裴初坐在正中间的位子,饶有兴致地品鉴了一会傅声的沉默,对裴野招招手:


    “坐这里。”


    裴野愣了一下,同样沉默着走过去,在裴初身旁坐好。


    他和裴初位置紧挨着,可傅声看着裴初的目光好像狭窄极了,连余光都不曾落在裴野身上丝毫。


    两侧的长桌各坐了四五人,裴初另一边也有一男子落座,裴初对那男人笑笑,又重新看向傅声。


    “你应该清楚这是什么情况吧,猫眼。”


    傅声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垂下眼帘。


    他能感觉到,裴野一直死死盯着自己,那目光灼热滚烫,煎熬着的却是裴野自己的心志。


    他应该感到痛快的,为裴野那份自我煎熬,为他备受拷打的良心——傅声甚至有种献祭似的快感,反正他是要死的人了,倘若裴野不是个冷血无情的人,见到朝夕相处七年的“哥哥”被处死,但凡裴野心里有一丝难过,都不枉自己用命报复了他一回。


    他本应该痛快的,可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裴野或许不会有一丝为自己的死难过的可能,傅声的心就一阵隐隐的钝痛。


    坐在侧面的一个军装男人此时开口道:


    “到这个时候,再保持沉默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猫眼!”


    裴初抬手比了个暂停的手势,接着身子向前,手肘搭在桌上,双手十指交叠,看着傅声。


    “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裴初不急不忙道,“轮渡的程序,你是核心研发人员之一,有些核心机密只能经你之手。”


    傅声笑笑,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如果我真是核心人员,我倒更希望你把我杀了。这算不算求仁得仁?”


    “你不用威胁组织,”又有人微怒道,“你死了还有别人,只要有一个人有权限,复原轮渡是迟早的事!”


    傅声嗯了一声,靠在椅背上,淡淡道:


    “那就杀了我吧。”


    屋里的人都被噎了一下,唯独裴初神色照常。


    裴野放在腿上的手痉挛似的握紧了。


    他听不得傅声把杀啊死啊的挂在嘴边。面对傅声的事他总是一再妥协和懦弱,只要傅声活着,哪怕让他恨透了自己也罢。


    可傅声用行动一次次把他本就微不足道的成果推开,好像在裴野的努力下苟活着,是一种耻辱。


    “把轮渡复原。”


    裴初忽然说,“只要复原,蛛网计划组织可以当做你与它并无瓜葛。”


    “我本来就没有瓜葛。”


    傅声回答得很轻却很清晰。裴初像是没听见他说话般,自顾自地继续道:


    “复原了轮渡,组织会向议会申请为你从轻量刑,最多两到三年,你就可以重获自由。”


    傅声苦笑了一下,视线在四周环视一圈。裴野渴望他能哪怕赏自己一点眼神,可是傅声像是看空气一样,目光在他身上一滑而过,最后重新定格在那张和裴野几分相似却更加成熟的脸上。


    “不管你口中的亲军派怎样作恶多端,”傅声的嗓音冷了几分,“可他们遗留下来的东西,你们拼了命也要得到,因为你们的目的和他们一样都是龌龊的。”


    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傅声却毫不在乎,继续缓缓道:“打倒了他们,却并不是为了推翻,而是为了成为他们……军部靠着某些手段发了不少战争财,你们也不甘落后,不是么?”


    “闭嘴!”


    有人忍无可忍,一拍桌子:


    “危言耸听,趁早枪毙了他!”


    裴野心跳都停了一拍,却见裴初身旁那个男人清了清嗓子:“肃静。”


    屋内霎时静下来,傅声反而有些满意似的,浑身放松下来,等着那人宣告自己的死亡判决。反倒是裴野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想要偷偷拉裴初一下,然而裴初不理睬他,对男人点点头,拿起桌上放着的一份文件。


    “看来我们没有和谈的余地。”


    裴初说。


    傅声闭上眼睛小憩,听见裴初继续道:


    “各位同僚,各位战友,原本猫眼是要接受审判团的正式判决,如无意外,也将被执行死刑……”


    顿了顿,裴初打开文件夹:“不过,情况有些变化。”


    傅声眉心一跳,睁开眼,裴初上扬的嘴角直直撞进他的视线。


    “议会法案早有规定,凡有精神类疾病的,出于人道主义,应接受治疗后再进行审判并服刑。”


    裴初举起文件向四面展示一圈:


    “血鸽同志向我汇报,猫眼有家族遗传的精神病史,这两日我们对比了他的DNA检测,证实他确实有高风险致病基因。”


    嗡的一声,傅声浑身一震,感觉自己什么都听不到了。


    裴野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劈手要夺过那份文件:


    “裴初,你干什——”


    裴初哗的一下站起来,躲过裴野的手,抬高音量:


    “我们不能确定,军部过去是否知晓并利用猫眼的病情逼迫他进行了一些非法行为。很遗憾,对猫眼的审判,恐怕要等到他接受治疗并康复之后再——”


    “我没有病!”


    傅声忽然低吼了一声,攥紧了双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肤里,整个人浑身发抖,“你们擅自调查我的隐私是违法的,我根本没有病!”


    裴初把文件放下,对身旁的男人撇撇嘴,仿佛在示意对方傅声这样的失控更加证实了他的病情,接着回头对傅声轻蔑一笑。


    “报告是医院提供给组织的,”裴初说,“至于你的家族病史,是血鸽同志告诉组织的。违法在何处?”


    傅声呼吸一滞,猛的抬头,第一次直勾勾地盯着裴野。裴野感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自己的咽喉,下意识连连摇头:


    “我不……我只是——”


    他从没见过傅声这样情绪失控。傅声琥珀色的眸子愈发泛红,青年全身因为愤怒而克制不住地颤抖,望着裴野绝望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傅声呢喃着,“我没病,是你说我没病的……”


    裴野的呼吸愈加沉重,慌乱地侧过头看向裴初:“他只是、只是理论上比正常人得病的概率大一些,我根本没说过他有……”


    裴初抿着唇没说话,倒是他身旁的男人冷笑一声:


    “看猫眼这激动的样子,怎么也不像是正常人,还是等医院治好他的病再说吧。”


    闻言裴初唇角勾了勾,对傅声柔声道:


    “你放心,这里有首都最好的精神科医生……在这里你可以多活一段时日,轮渡的事,我们从长计议。”


    傅声身子肉眼可见地一颤,气息急促,单薄的肩头罕见地瑟瑟发抖起来。


    童年尘封的回忆如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泉涌而出,病重的母亲痛苦的哭泣、奄奄一息伸出的求救的手、一向坚强却也只能躲在角落背着身子抹泪的父亲、葬礼上冰冷的棺木,纷涌的画面如锋利的玻璃碎片,将他割到血肉模糊。


    “我没有病……”


    傅声喃喃着抬眸,瞳孔中倒映出裴野同样惊慌失措的那张脸。


    可那对视仅仅维持了不到一霎。


    “带猫眼去接受治疗吧。”


    裴初轻声说。


    一声令下,两个人起身向傅声走去,青年忽然一咬牙起身:


    “滚开,我没有病!!”


    即便戴着手铐,傅声仍然是前特警局干部首席,他敏捷地躲过一个人要钳住自己的手,一屈膝顶肘将那人击倒在地,抬手用手铐绷直的铁链咣的抵住另一人劈头而来的拳!


    可长久的缠绵病榻早已让他虚弱至极,被对方的拳风震得失了重心,倒回椅子上,很快被两个人重新压制住,跪在地上。


    “放开我!”


    混乱中,傅声被死死压着,喉咙里喘着粗气,及肩的长发凌乱散着,过长的刘海却掩盖不住他那双惊恐的眼睛。


    “我没有病,”傅声胸膛剧烈起伏着,嘴里阵阵腥甜,眼前也愈发模糊,只能有气无力地重复着,“我没有病,我不是疯子,我不是……”


    傅声费力地抬起头,想要去寻找谁一般,眼眶一点一点湿润了,咬了咬嘴唇,语气竟然染上一丝孩子般的委屈。


    “你答应过我的,”傅声颤抖着,“你说过会替我保守——”


    他睁着模糊的泪眼,裴野的人影他早已看不清了,只能感觉到压着他的人用力一扯就要将他拖起。


    “不,不要!”


    傅声浑身过电般猛的一颤,剧烈挣扎起来:


    “我不治,不要——”


    青年满脸的惊恐极大取悦了在场的人,几个穿着军装的男人甚至笑出声来,一脸的幸灾乐祸。裴初指了指门口:


    “就在隔壁。”


    “放手!我没病!!”


    傅声啪地挣脱两个人拽着他的手,整个人狼狈地伏在地上,消瘦的身子蜷缩着抖如筛糠。


    那两人又去一人一边拽着傅声细瘦的手臂将他架起来,傅声被迫仰起脸,跪在地上的青年已然失去了全部的力气。


    傅声喘息着,涣散的瞳孔如打破的琉璃珠子,望着裴野的脸,嘴唇轻轻蠕动了一下,喉结滚动,惨白的脸上竟浮现出哀求的神情。


    “我不要……”


    他连求救都微弱极了,被打碎了自尊,跪在地上像牲畜一样任人宰割。


    “求求你,”傅声祈求道,“不要治疗,让我死,让我去死……”


    裴野嘴唇一哆嗦,探身向前想要伸手把地上的人拉起来,可那两人架着傅声起身决绝地向外走去,他眼睁睁看着傅声被拖到门口。


    “不,我没疯……!”


    门锁的咔哒声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傅声终于忍不住崩溃地叫喊出来。


    “我不治,我不治!”


    门关上了,隔壁房间传来一阵响动,傅声的喊声隔着一堵墙依然清晰可闻:


    “你们绑我干什么?!我说了我不——”


    似乎是某种仪器开始了运作,嗡嗡的机器运转的底噪声响起。


    下一秒,青年的尖叫划破了空气:


    “不、不要啊啊啊——!!”


    裴野猛的喘了口气,弯下腰死命捂住耳朵!


    他从没听过傅声发出这样凄厉的尖叫声,准确来说他从未听过人类可以发出这种惨绝人寰的声音;那声音几乎要把他的心脏刺穿,他死死捂着耳朵,可还是挡不住傅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一开始那喊声还格外亢奋,到后来一声比一声弱了,像是受伤的幼崽般呜咽着: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不要了……”


    那机器停下来,傅声便虚弱地呜咽一阵,等机器一开动,傅声的尖叫又响彻了整个房间,如此往复,到最后连尖叫都没有了,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呻.吟。


    “救救我……”


    裴野捂着耳朵的双手颤抖得不像话,可傅声的声音还是不受控制地拍击着他的耳膜。


    “妈妈……”


    他听见傅声细若游丝的呢喃。


    “小声好痛……”傅声听上去早已神志昏聩,口齿不清地轻唤道,“妈妈,救救小声,小声没病……”


    屋内某个人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


    “果然是疯的,”那人嘲笑道,“治个病而已,要死要活的。”


    砰的一声,裴野顶着满屋人的目光像一支离弦的箭般推开门冲了出去!


    他□□,疯了一般冲到隔壁,隔着门上的玻璃,他一眼便看到了隔壁治疗室内的景象。


    治疗室内好几个穿着军装的人围着一张病床正在来回走动,而傅声正躺在床上,浑身像是从水里捞上来般湿透,浅色的长发在枕上铺开,汗湿的鬓角紧贴着青年巴掌大的脸。


    傅声额上和太阳穴都贴着电极片,他仰面平躺着,瞳孔失焦,微张着薄唇,小口倒着气。一个护士模样的人拿着针管走过来,按着他纤细的手腕在他手臂上注射了些什么,傅声随即战栗起来,睫羽如蝴蝶振翅般颤动,虚弱地抬起另一只手,逆着窗外的光,苍白到快要透明的指尖在半空中抓了抓:


    “妈妈,带小声走……”


    傅声对着虚无的空气痴痴地念着。


    裴野用力拧了拧门把手,发现拧不开,又拍了拍门,可屋内的人像是聋了一样没人理他。


    “给老子把门打开!”


    裴野一拳砸下去,门板毛骨悚然地嗡嗡震动,空气里都回荡着晕眩的余波。屋内的人终于皆是一震,面面相觑,却还是无人开门。


    床上的傅声依然放空着,像是坏掉了的玩偶被丢弃在角落。


    青年终于因为过呼吸眼前一黑倒退两步,抽筋拔骨一般无力地蹲下来,抱着膝盖,把脸埋在掌心。不一会儿,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几句交谈:


    “参谋长这招真是高,猫眼杀了可惜,不杀,还不得不交给议会审判……”


    “真把他逼疯了,说不定他还能吐出点真话来。”


    “用不着,看这样没几日说不准他就自己招了。刑讯逼供不行,没说给人治病不行吧?”


    那交谈声伴着众人的脚步远去了,唯有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自己身后。


    裴野站起来,回过身。


    裴初看着他,眯着眼睛微笑起来。


    “多亏了你,这局才能成。”裴初笑着说。


    裴野定定地望着他,嘴角抽搐,忽然嗤地笑了一下,笑声越来越密,肩膀都跟着抖动起来。


    是他害了傅声。


    他的天真害了傅声,他以为裴初至少会顾念手足之情,在傅声的事上为了弟弟稍稍让步一点,可他越是想护着傅声,裴初越是抓着他这份赤.裸裸的偏袒利用算计,终究走到了万劫不复。


    不爱是错,偏爱更是错。


    从背叛的那一刻开始,他对傅声的感情,就成了将傅声万箭穿心的利刃。


    走廊里青年的笑声几乎瘆人,裴野叉着腰,笑够了,直起身子,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


    “是啊哥,”裴野嘴角还上扬着,声线却带着笑过后的余颤,“还是你想得缜密。往后我得多向你学习学习。”


    裴初上前一步,凝眸细看着裴野的眼睛,低声笑道:


    “只要你乖乖的,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学。”


    裴野回望着那双眼睛。他们身体里流着相似的血液,他一度对这相连的血脉抱有无由来的赤诚,直到此刻方才发觉,那与自己极为相像的黝黑瞳孔深处是黑洞般的深不可测。


    他们处处相似,却有着背道而驰的灵魂。


    裴野脸上慢慢升起一个带着寒意的笑容。


    “对你,对组织,”裴野说,“我永远忠诚。”


    第36章 南北多歧 可我知道我不配了,因为我正……


    镭射灯光的喧闹色调压下酒精和香烟弥漫的刺鼻气息, 沈辞在吧台旁坐下,对人招招手,提高声线:


    “老规矩, 多加冰。”


    他背对着热闹,没有去看欢呼起哄的人群。这家酒吧他经常来, 倒不是因为喜欢人多, 只是联邦民风尚武, 而这家酒吧又是帝都少有的不设舞池DJ、反而设置了地下拳击擂台的一家, 人们都在看拳赛, 座位空着,他随便坐。


    酒保很快端上来两杯龙舌兰, 沈辞端起玻璃杯,透过杯壁和乳白色的冰块观察屋内折射的光。


    杯壁上影影绰绰倒映出不远处擂台上对战的人影,酒保站在吧台里面,叼着根细烟, 一边擦杯子一边看热闹。


    “老弟,今天怎么闷闷不乐的?”


    酒吧里一阵人声鼎沸,酒保不得不粗声大气地和他搭话,“哎, 今天这人挺生猛,连赢三天了。依我看, 这人不像是业余的, 每一手都是杀招,了不得……”


    沈辞抿了一口杯中酒,辛辣顺着喉咙滚落到胃里。他向后看了看,意兴阑珊地敷衍一句:“没有,工作太累了。”


    擂台两侧围得水泄不通, 兴许是他这一回眸时机巧合,底下忽的喷出大量干冰,烟雾缭绕,代表着又一场拳赛胜负已分。


    人群适时地爆发出一阵拍手叫好,透过无数挥舞的手臂,沈辞瞥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擂台上直起身子。


    那人的脸笼罩在紫色镭射灯照射下的雾气中,穿着一件黑色背心,上半身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线条一览无余,胸前坠着一个银色的麋鹿挂坠,熠熠闪光。


    沈辞对拳击毫无兴趣,回过头呷了口酒,手摸进口袋里。酒保还在观望着擂台,没有注意到沈辞的脊背一下子僵住了。


    他的上衣口袋空空如也。沈辞又不死心地摸了摸裤兜,这才确定自己是把钱包落在议会的办公室了。


    这家酒吧他是常客,按理赊一杯也没什么的。可沈辞脸皮薄,越是熟人,这种丢脸的事他越张不开口。


    他正犹豫着,酒保走过来,看沈辞有些愣着,手揣在兜里,好心提醒了一句:“急什么,走时再付。”


    这下沈辞更不好意思说自己忘带钱的事,正在瞠目结舌,没注意到一个人悄悄走到他身旁紧挨着坐下,敲了敲吧台面:


    “再来杯威士忌,都算我的。”


    沈辞回头看去,不禁惊讶地睁大了眼。酒保应了一声,不疑有他,擦着杯子走开了。


    “你是……”沈辞眯起眼睛,“审查那天等候室的人?”


    裴野微微一笑,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垂在胸前的麋鹿吊坠。


    酒保很快端上裴野点的威士忌。沈辞皱起眉,看着裴野付钱:“你怎么来这种地方打野拳?”


    “不好吗?很解压,而且锻炼身手。”


    酒保拿着钱走到另一边去了,酒吧里再次逐渐吵闹起来,擂台上又开始了新的竞技。明明背景无比嘈杂,可裴野的声音沈辞依旧听得一清二楚。


    “其实我也是第一次来,”裴野说,“你别多想。”


    沈辞对着他手里的威士忌扬了扬下巴:“想让我欠你个人情?”


    “想交个朋友,”裴野举杯,“交朋友都是从欠人情开始的。”


    沈辞沉默了。裴野把杯子往前举了举,沈辞抿唇,有些不情愿地和他草草碰杯。


    “裴野,”他听到对方说,“沈先生,请多关照。”


    沈辞嗤笑一声:“如日中天的新党人,治安稽查会的大红人,也能屈尊将就和沈某交朋友。”


    裴野喝了口威士忌,咂咂嘴:“我也没想到,沈先生这种天之骄子,也愿意来这种下里巴人的场所独自小酌。”


    沈辞眼神一凛:“你果然调查我。”


    裴野没反驳,眼神上移,当着他的面回忆起来:


    “建国以来最年轻的恒常数学奖得主,二十三岁转向计算机与人工智能方向,到今年不过六年时间,已经稳坐前沿领域的头把交椅。沈先生在科研方面如此年轻有为——”


    顿了顿,裴野垂眸看向沈辞的脸:“居然还踏足政.治,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


    吧台角落的光线昏暗,裴野棱角分明的脸半边浸在黑洞洞的暗处,高挺的鼻梁分割出光与夜的交接,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也辨不出来意。


    沈辞斜着眼睛,一脸没把他放在眼里的表情。


    “我不了解你,”沈辞不屑道,“不过你这种人太好猜了。你一定是新党负责搞情报的对不对?”


    裴野不明说,静静看着他,甚至有几分鼓励他继续说下去的意味。


    沈辞冷哼道:“你们这种人,靠蚕食别人的血苟且偷生,干着些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勾当还自鸣得意,把这个国家搞得人人自危,简直就是一群祸害。”


    没成想裴野居然回道:


    “沈先生洞若观火,说的一点不错。”


    快人快语如沈辞,只当对方在阴阳怪气,道:“那天我在议会说的话再送给你们这群乌合之众一遍,只要这种毫无意义的争权夺利还没有结束,这个国家就没有未来可言。我早就看透了,新党和亲军派一样,都是一群贪婪丑恶、草菅人命的混帐。”


    裴野点头:“沈先生所言极是。”


    这下沈辞有点意外,转过头认真看向裴野:“我说,你的党派就是一个虚伪、自私、满口谎言的组织,对社会和百姓一无是处,就应该趁早被赶下台!”


    裴野眨眨眼:“嗯,的确是这么回事。”


    “……”沈辞被他的态度搞懵了,“你听没听我说话啊?我在指着你鼻子骂你们这伙人呢!”


    裴野无所谓地扬了扬眉毛。


    “事实而已,沈先生也是替我说出我在组织里不敢讲的心里话罢了。”


    他说,“曾经我看不清也抗拒思考这个国家的明天,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自己登上的不是开往新时代的巨舰,而是由一群心怀鬼胎的人掌舵的贼船……更可悲的是,我也稀里糊涂做了这艘船的掌舵人,带领所有人驶向末日。我知道自己早就万死难辞其咎了。”


    他看见沈辞露出惊讶的神色,微笑道:


    “沈先生,您还没回答我一开始的问题呢。”


    沈辞握着酒杯的指尖收紧到泛起青白。


    “科学无国界,但科学家有,”沈辞沉声道,“我不是泡在实验室里的书呆子,比起闭门造车,我更喜欢做点有意义的事。”


    裴野微微歪了下头:“沈先生,恕我直言,您在议会可没有像您说的这般大展宏图。”


    “我看开了,”沈辞从鼻腔里冷哼一声,闷了口酒,“如今我在这也就是混日子,不摆烂能怎么办?一帮尸位素餐的饭桶……”


    “议会早就被架空了,您想施展抱负太难。”


    一阵心照不宣的沉默。沈辞放下杯子,玻璃叩击桌面发出啪的一声。


    “你要是说客,就赶紧滚蛋。”沈辞没好气地瞪着裴野。


    “不不,”被搡了一句,少年反而有些高兴似的摇头,“沈先生误会了。我和您不一样——我不热心政治。”


    沈辞觉得这话虚伪极了,嘁的一声:“那你能巴巴地加入新党?”


    裴野很平静:“我是孤儿,被新党人收留,年少无知。”


    沈辞的眼皮一颤,不作声了。良久,他别开视线,举起杯子,和裴野碰了一下。


    “你也挺不容易。”沈辞说。


    “沈先生您很善良,”裴野说,“您不怕我编造一个可怜的身世骗您?”


    沈辞嘴角扬了扬,乜他一眼:“一周前审查那天,我看出来你和其他新党人不太一样。所有人都忙着给议会下马威,可你没有,你根本不在乎这点权力。”


    “这您就错了。第一,我是个伪装和骗术的高手,准确来说组织上台前我就是靠这个生存的。第二,我接下来还有很多要做的事,不管哪一件,都得靠自己向上爬,用资源和权力换取。”裴野说。


    沈辞瞭了他一眼,撇撇嘴:“这倒也对,很多骗子一开始都会像你这样摆出一副敞开心扉的嘴脸……不过,像你这么口无遮拦的战术,倒还不算让人生厌。”


    裴野没有接过话,呷了口酒,放下杯子,十指交叠搭在桌上:“沈先生今天为什么看起来不大痛快?”


    “老子在议会就没痛快过,”沈辞冷笑,高脚椅转了个角度,侧倚着吧台,“会开来开去都是内斗,改善民生、发展教育的提案一个也不通过,这份钱我挣着亏心。”


    “这话您可别到处乱说。”裴野笑道。


    沈辞懒懒地歪在吧台上:“怎么,弄死我?他们不敢……老军部我照样指着鼻子骂,他们还不是乖乖让我做他们的技术指导。”


    说完,他细细打量了裴野一会,突然反问道:“那你呢,你为什么来这‘解压’?”


    沈辞抱着不能让自己口头落了下风的念头随便探听一问,却有点惊讶地发现,一直算得上情绪内敛的青年居然眸光一黯,垂下眼帘。


    “我想挽回一个人,”裴野的声音轻得快要淹没在远处的山呼海啸中,“可我知道我不配了,因为我正是他苦难的源泉。”


    沈辞愣住了。


    五光十色绚烂如霓虹,青年低落的眸光却犹如坠落的流星般惹人注目。


    “为什么?”


    沈辞问,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意指什么。裴野摇摇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以前太幼稚了,以为像个鸵鸟一样对世道充耳不闻,战火就烧不到自己身上,我们也可以一直安然无恙地待在彼此身边,”裴野无力地弯了弯唇,“我真是个掩耳盗铃的白痴,只会让他一遍遍失望。”


    酒吧喧嚣不断,可这个小小的角落却与世隔绝般安静。


    沈辞张了张嘴,他似懂非懂,因而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你……”


    他平常满口时事,说什么都是一股说教味,实在不擅温情,憋了一会磕磕绊绊道,“虽然不知道这是你什么人,不过只有强者才能惩恶扬善,你想要拯救别人,首先就得自己走上正路。”


    裴野怔了怔,抬头看着沈辞,喃喃地重复道:


    “走上正路……是啊。”


    他的眼睛逐渐恢复清明,将酒杯放下,从吧台上拿过酒保记单的纸笔,写下一串数字,撕下那页纸。


    “您的话确实让人醍醐灌顶。沈先生,受教了。”


    他把纸和酒钱压在沈辞酒杯底下,拎过外套站起身。沈辞伸出手:“你干嘛?”


    “这是我的电话,”裴野转身向门口走去,吊坠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银色的光,“沈先生,有空可以打给我。”


    “我为什么要打给……”


    “你会有需要打给我的这天的,”裴野回头对他扬起唇角,“而且沈先生别忘了,您还欠我一杯酒的人情。”


    *


    “血鸽同志,按照纪律您必须登记——”


    “担心我串通□□?是我抓他进来的,你不知道?”


    门口的女护士愣了愣,眼神一阵乱飘,不吱声了。裴野本就长相冷峻又富有攻击性,不苟言笑时的模样不比那雷厉风行的裴参谋长逊色,让她不由得胆寒。


    “小王,让血鸽同志进去吧,没关系。”


    走廊里一个有几分熟悉的男声传来,裴野回身看去,意味深长地一笑:“胡杨。”


    胡杨正是裴初的下属,也是当初炸毁安全屋、逮捕傅声的那个人。男人从阴影里走出,一身黑色制服外头不伦不类地套着肥大的白大褂,身上沾着医院消毒水的气味,脸上却毕恭毕敬的。


    “参谋长让我看守猫眼,”胡杨笑着,“血鸽同志自然不需要登记,请进。”


    裴野眼神暗了暗。


    自傅声被关进首都这家精神病院“治疗”已有整整十天,这十天里他偷偷来探望傅声无数次,就是怕裴初发现自己来过,可没有一次不被医院的人拦下。


    胡杨嘴上说着不需登记,可有他在就没什么两样,裴初依然会知道。


    “那多谢胡杨大哥。”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完,不愿再多给外头的人一个多余的眼神,进了病房,砰的关上门。


    可刚一进门,裴野的脚步便硬生生止在原地。


    这病房大极了,苍白空旷,角落堆着许多他不认得的仪器规律地滴答作响,仿佛那种重症病房给病人维持体征的监护仪器。


    被医疗器械簇拥着的病床中央坐着一个人影,裴野一眼便锁定了他。


    眼神落下的一刹那,心却在悔恨的余波里震颤起来。


    裴野眉眼间的痛苦几乎无以掩盖,喉头哽了哽,对床上的人出声唤道:


    “声哥?”


    傅声一动不动,安静地坐着,像一幅被钉死的蝴蝶标本。


    十几个日夜没见而已,可傅声却肉眼可见地憔悴,整个人毫无血色的苍白,穿着浅色的病号服,整个人仿佛连颜色都消褪得淡薄了,头发也更长了一些,发梢已经熨帖地垂搭在肩膀上。


    见到裴野来了,傅声毫无反应,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裴野的方向,往日清澈如春水的琥珀色眸子笼着灰蒙蒙的尘雾般失了高光,不错眼珠地盯着他,却又像在透过他看着冰凉的空气。


    若不是裴野认得傅声,他定认为这是一个漂亮得失真的等比人偶。


    裴野心脏咕咚咕咚地坠跳,血管里流淌着沙子般酸涩,手心阵阵发麻。


    他怕吓着傅声,放缓了语气,小心翼翼向前蹭了一步,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傅声?”


    傅声看了他一会——亦或是发呆了一会——终于缓慢眨了眨眼睛,弯长的睫毛如蝉翼上下忽扇,薄唇仍旧无动于衷地轻抿着。


    裴野这才意识到,傅声没认出他。


    他几乎是一瞬间就疯了。


    十天而已,他们对傅声做了什么,傅声怎么连他也认不得了?!


    裴野大步走过去,哆嗦着伸出手,颤抖的指尖却停在距离傅声脸颊咫尺间。


    他不知道傅声经历了什么,却知道傅声现在是个被粗暴地用胶水粘起来的陶瓷娃娃,看着光滑整洁,内里已经碎了,裴野不敢轻易去碰他。


    灯光照射下,裴野的视线落在傅声白皙清瘦的侧脸,瞳孔却猝然一紧,指尖抽搐了几下,修长的指节一勾,珍重地挑起傅声脸侧一缕柔软的发丝。


    傅声的发色生来就浅,可即便如此,裴野还是一下就发现了,里面混杂着的一根醒目的银丝。


    “声哥……”


    裴野的手抖得止不住,他掌心捧着那一缕长发,柔顺的浅棕色发丝与那根白头发都服帖地躺在他手中,又随着动作滑落,仿佛在与少年的掌纹摩挲缠绵。


    裴野俯下身,咽下嘴里泛起的苦涩,竭力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激动:“声哥,是我,我知道我没脸见你,也知道你不愿见我,可你……你先看我一眼好不好?”


    傅声的眼神凝固在一个他看不见的单向时空里,魂与灵与世隔绝,只剩肉身孤零零地坐在这,动也不动地凝望着前方的虚无。


    裴野的语气变得绝望:


    “声哥,你怎么了,你别不理我——”


    “血鸽同志,别担心,他经常这样。”


    门吱呀一声推开,胡杨半个身子探进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裴野。


    “猫眼很不配合治疗,”胡杨耸耸肩,“没办法就让人多给他打了些——”


    似乎是某个字眼触动了刻在骨子里的恐惧,下一秒,傅声一直如灵魂出窍般平静的脸上瞬间浮现出抗拒与惊恐的神色,俊秀的五官几乎扭曲,呜咽了一声,抓着盖在下半身的被子往后边退边躲。


    “不治疗,不治疗!我错了,不治,我不想治——”


    傅声拼命摇头,撑着身子退缩到床边一角,他动作太激烈,一个不留神,一手支了个空,眼看着就要摔下床去!


    裴野眼疾手快,坐到床边一把将瑟瑟发抖的人捞起来搂到怀里。


    “乖,别怕,”裴野紧紧搂着怀中抖得牙齿咯咯作响的傅声,“不治,咱不治啊,放心,我不让他们治,不怕啊……”


    青年蜷缩着,像一头受惊的小鹿,浑身战栗地埋在青年颈窝嘶嘶地倒吸着气,有一瞬间裴野以为是傅声瘦得肩胛的骨头硌得裴野胸膛生疼,很快他发觉,是自己的心早就疼得碎成了渣滓。


    裴野安抚地一下下摸着傅声的头发,又顺着长发抚过傅声单薄的后背:“好了声哥,看看我,我是谁?”


    许是十天来头一次有人这样温柔地同自己讲话,许是这声音熟悉到让他下意识想要去相信,怀里打颤个不停的人在裴野的柔声安慰下,一点点抬起头。


    视线对上的一刻,裴野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怎么回事,”裴野脸上的肌肉抽动,抽出手,宽大的手掌包住傅声半边侧脸,难以置信地反复端详着,摇了摇头,“谁,是谁……”


    他把傅声搂着腰圈在怀里,这样近地观察才得以发现,傅声的半边脸上有一个快要消退掉的、巴掌大的红肿痕迹——


    有人打过傅声耳光。


    “谁打的他?!”


    裴野抱着人扭过头怒吼一声,胡杨吓了一跳,收起吊儿郎当的笑意,挠挠头:


    “呃,可能是不小心碰的,有的时候他不受控制,你也知道……我去提醒他们以后注意……”


    “滚!”裴野用力大喝一声,全身都紧绷着,“滚出去!!”


    胡杨愣了愣,讪讪地退出去关上门。


    屋里一下子安静了。


    傅声似乎被裴野吓着了,他本就像是痴怔着,裴野这样大吼大叫了一番,他更加六神无主,抓紧了裴野的外套,低.喘了一声:


    “我不治……我好好的,求求你……”


    “好,小声不治,我们不治。”


    裴野忙又低着头哄孩子似的哄着傅声。他知道这病房里一定有监控,可他还是咬咬牙,俯身在傅声耳边用气声道:


    “声哥,我一定尽早接你出来……你等我,你一定要坚持到我接你出来的那天,等着我……”


    傅声抖得厉害,他的唇角凑在傅声莹白的耳垂边,一股浓郁的雪松香味扑面冲进裴野的鼻腔,青年蓦地愣了。


    他死都不会认错,这是傅声的信息素。


    正常的omega除了信期,若非故意是绝不可能泄露这么多信息素的。


    在惊惧下喷薄而出如此浓郁的信息素,几乎可以用信息素“失禁”来形容。


    裴野闭上眼,咬着牙掐了自己大腿一把,这才堪堪止住快冲出眼眶的泪水,哑着嗓子把傅声搂紧了些。


    “声哥受苦了,”裴野呢喃道,“不怕啊,马上就结束了,很快结束了……”


    他忽然好庆幸傅声现在神志不清醒,否则他该如何对着那双眼睛罗织这漏洞百出的安慰。这地狱般的日子是由他而起,他却无法在监控下光明正大对傅声说一句对不起,只能机械地重复着最可恨而无力的安慰。


    他按着傅声的肩膀,将人从怀里扶起身。傅声惊魂未定地喘着气,裴野垂着眼一寸一寸地细细看过傅声的脸,慢慢蹙起眉。


    “不好。”


    裴野不满地低声自言自语。


    他的声哥自然没有任何一丝的不好,只是这外人眼里或许漂亮极了的长发,在裴野眼里却格外扎眼。


    傅声骨子里是和特警职业背道而驰的温柔性格,他的心是透明的,宽和爱人是傅声与生俱来的底色;可他如今病着痛着,那温软通透便坍塌成了过度的脆弱。


    长发的傅声看着太柔弱太易碎了,美则美矣,叫人看着太好欺负,他不喜欢傅声像个毫无灵气任人蹂躏的玩物。


    他越看心里越不得劲,修长的手指曲起,骨节蹭了蹭傅声下颌。青年手长脚长,忽然回身一捞,从床头摆着的托盘上随手一翻,眼尖地瞥见一个黑色发夹。


    傅声头发长,“治疗”的时候头发少不得会碍事,这发夹大概是某个护士随手放在这的。


    “别动啊小声,”裴野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笑得自然,拿过发夹,手覆盖上傅声的额头,“来。”


    裴野一个alpha,并不是很懂怎么摆弄这东西,笨手笨脚地试了好几次,才把傅声额前的刘海捋上去,露出青年光洁饱满的额头。傅声睫羽颤了颤,僵着身子不敢动,直愣愣地看着裴野。


    裴野赶紧说:“都怪我笨。别害怕。”


    他费力地把傅声额前过长的刘海别好,放下手端详了一会,还是叹了口气。傅声呆呆地看着他,琥珀眼珠了无生机地眨了眨。


    “不适合声哥,”裴野忍着心酸,强装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想逗他开心,“我帮你理发,剪短一点,好不好?像以前在家你让我帮你理发那样。”


    傅声始终沉默着,唯独听到最后一句时,裴野看到傅声嘴唇微启,似乎有了点反应,接着像生锈的机器人般慢慢点了下头。


    裴野顿时欣喜若狂,握着傅声的手腕小心地捏了捏:


    “好,我去叫人拿东西来。声哥果然没有疯也没有病,因为声哥认得我,对不对?”


    可不论这次裴野再说什么或做什么,傅声都不再有任何反应了,如系统进入休眠期的仿生人,静默地呆呆坐着。没人知道他的神思徜徉在何处,或许只有回忆里美好的碎片是他精神的容身之处,纵然那美好从来都是他一厢情愿的虚妄。


    第37章 君向潇湘 曾经连命也舍得给他的傅声,……


    银色的细长剪刀摆在托盘中央, 裴野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穿过刀把的银环,侧过头对身后的男人低声道:


    “胡杨同志,麻烦你到屋外等着就好。”


    胡杨微怔, 继而了然一笑,目光在裴野脸上逡巡一阵, 摆摆手背身走出去, 留下裴野一人站在屋内:“得嘞, 我去抽根烟。”


    咔哒一声房门落锁, 裴野回过头, 方才的冷漠消失得无影无踪。青年弯下腰,对静静坐在椅子上的傅声笑弯了眼睛:


    “很快就好, 声哥。”


    床头柜上立着一面简易的镜子,傅声望着镜面里的自己,一言不发。裴野小心地挑起他一缕浅栗色的头发,指腹轻碾细韧的发丝。


    “那时你工作忙, 下班之后理发店都关门了,没办法,我只能站在板凳上给你剪发,”裴野低着头自顾自地回忆道, “你头发长得快,一次剪毁掉, 没多久又长长了, 也不知道是我给你帮忙,还是我在拿你练手……”


    他兀自苦笑,却没注意到镜子里的傅声眼底忽然闪过一丝微弱的光,眼珠转了转,目光向上定在镜子里那个犹自出神的俊美少年的脸上。


    裴野摇摇头轻叹一声:


    “好在声哥你本来就好看, 不管怎么遭我下毒手都挡不住地好看。”


    “不过,声哥不适合长头发,看着太苦了,我们小声可不能惨兮兮的——”


    他自说自话间抬眸,黑曜石般的眸子对上镜子里那双琥珀瞳孔,一瞬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


    那琥珀色的眼里,是他熟悉的清醒与澄澈。


    “声、声哥?!”


    裴野大惊失色,忘了自己的立场,嘴角一下子就咧开了,下意识就要去按住傅声的肩膀:“声哥,你可算——”


    啪!


    托盘被掀翻在地,金属掉在大理石地面上稀里哗啦一阵刺耳的脆响。


    因为担心傅声害怕,几分钟前裴野刚刚据理力争解除了傅声所有的束缚,此刻的青年毫无掣肘,几乎瞬间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轻而易举就挣脱了裴野的手!


    一个闪身,青年动作快得几乎只能看见残影,裴野眼睁睁看着傅声站在自己身前,他们贴得很近,近到裴野可以明明白白地看见傅声抬头仰望自己时镇静而决绝的眼神。


    他的意识极其清楚,动作果决利落,劈手攥住裴野手腕一拧,裴野吃痛地浑身一震,手中的剪刀从指尖滑落,不偏不倚掉入傅声手中!


    他们从未这样真刀实枪地交过手。在警备部,傅声是与无数alpha打得难分高下的顶级omega特警;在潜伏任务开始前,十三岁的裴野已经可以力压党内训练出的二十岁的刺客,以一对多不在话下。


    战斗留下的肌肉记忆让裴野下意识要抬腿回以膝击。


    可傅声那死死盯着自己的双眼震慑住了他,他被那直白的杀意里的残忍所触动,并非是觉得傅声残忍,而是为他们这样刀刃相向很残忍,为他自己条件反射的反抗感到残忍。


    电光火石间,裴野愣了愣,松开手,微微后退一步,站直了身体。


    如果这是我的结局的话——


    面对着傅声眼底毫不动摇的杀戮,裴野恍惚间微笑起来。


    如果这样能让声哥不再痛苦的话,他愿意用自己的死让他宽慰。


    他几乎对这一切快要满意了。他了解傅声,知道他是个宁可内耗也不愿对任何人抱有恶意的人,可认出镜子里的裴野的那一瞬间,傅声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动手。


    或许今时今日,傅声骨子里真的恨透了他。


    裴野看着傅声握紧了剪刀,生死关头,他的神情却愈发沉静如水,对傅声向自己痛快地宣泄仇恨这件事有种难以言喻的欣慰。


    须臾之间他们目光交错,傅声的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笑意,那笑诡异地不合时宜,裴野心里忽然涌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他要杀的人,不是裴野,而是——


    剪刀划破空气带起一阵强风,傅声毫无迟疑,指间一翻,剪刀在手里转了头,用尽全力,将刀刃对准自己的颈侧扎了下去!


    裴野浑身猛的一颤:“住手!!”


    他疯了般扑上去,两个人摔在地上滚作一团,巨大的动静惊动了屋外抽烟的胡杨,胡杨推开门时,只看到裴野扑倒在地上,把傅声压在身下,忙上前去把裴野拉起:


    “怎么了血鸽?!”


    又有几个医护闻声跑进屋。裴野被胡杨拽得起了身,重心不稳向后一屁股坐在地上,衣服前襟全是殷红的血迹,整个人瑟瑟发抖,脸色灰白。


    “救猫眼,”裴野哆嗦着,指着地上的人,咽下一声哽咽,“他想自杀,脖子,颈动脉,他用剪刀……”


    “你的手划破——”


    “别管我,先救他!!”


    青年破了音的怒喝震得胡杨愣住,他看着裴野眼底猩红的血丝,没有转身,对后来的人招招手:


    “愣着干什么,抢救啊!”


    裴野撑着地面狼狈地爬起来,看着几个人把瘫倒在地上的傅声抬回到病床上,往前走了两步,脚下忽的一阵虚软,竟扑通一声跪在床头,扒着床沿,失魂落魄地盯着床上的人。


    沾了血的剪刀早已被人踢到角落,医护人员在床边迅速开启医疗仪器准备急救,傅声无力地歪着头躺在床上,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般嗬嗬作响,纤长的颈侧划开一个淋漓的血口,血流如注。


    “声哥……”


    裴野不敢看那个狰狞的伤,只能双手握紧傅声身侧冰凉的手,抵在自己额头。


    他没注意到自己的手刚刚也在混乱中被划破了,可他感觉不到痛,温热的鲜血顺着掌心流淌,印刻在二人紧握的手心掌纹,染红了一道道纹路,宛若血契。


    “声哥,坚持住,”裴野浑身直打颤,祷告地低语着,“你承诺过的,我抓住、我抓住你了,你不能走,我不许你离开……”


    混乱中,那修长单薄的手掌虚弱一动,裴野抬起头,只见傅声歪着头的半张脸陷在枕头里,因失血过多而涣散的双眼眨了一下,薄唇张了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裴野说出他今天清醒之后唯一的一句话。


    傅声断断续续地嘶声道:


    “放……手……”


    裴野彻底愣住了,如遇雷击。


    *


    政.变之后,所有被逮捕的特警家中均遭查封,人心惶惶之下,附近民众不约而同选择搬离,因而被查封特警住址所在的楼盘渐渐都变得空荡。


    尘封的楼道里积了灰,显然已好久没人踏足过。空旷的走廊里渐渐传来一个跌跌撞撞的脚步声,不多时,裴野踉跄的身影出现在楼梯拐角。


    裴野几乎是凭着脑内最后的一丝紧绷着的弦,支撑着快要不堪重负的身躯,站定在贴着封条的房门前,颤抖的手从兜里摸出一把钥匙,捅进锁孔,一手撕开封条,另一手打开了门。


    这里曾经是可以称之为他与傅声的家的地方。


    从医院里几乎逃也似的出来后,他第一时间想回到这里,于是他便来了,义无反顾。


    夜深了,大楼没了多少住户,早已像一栋鬼楼,而裴野则是孤魂野鬼,游荡在钢筋水泥间,茫然不知归途。


    屋内一片狼藉。新党的政.变成功后,傅声的住所首当其冲被翻了个底朝天,却还是被组织扑了个空,一无所获。


    裴野深一脚浅一脚地跨过满地的杂物,站在屋子中央,四顾不及。


    这个乱糟糟的、没有人味的家,他又熟悉又陌生。


    记忆像是接触不良的老旧电视机画面,闪回着雪花,开始与眼前的场景重叠播放。


    椅子翻倒的餐桌旁,曾是两个人有说有笑地享用一日三餐。


    掉在地上摔碎了满地玻璃碴的拼贴画,是两个人在商店里抽奖赢回来又一同亲手拼起来的奖励品。


    堆满了杂物的布艺沙发,是放学后考问学校布置的背诵作业、和周末一起吃着水果零食看电影的地方。


    裴野机械地环视一圈,抬脚迈过地上的几件不知谁的旧衣服,走进主卧。


    傅声的卧室比外面还要乱上十倍,这里显然被细细搜查过,满地的废纸让人几乎下不去脚。


    当初暂时保住傅声的权宜之计,让他对裴初承诺自己会回来调查傅声参与了轮渡和蛛网的证据。而今故地重游,却是在他目睹了傅声将利刃毫无留恋地刺入自己脖颈、落荒而逃之后。


    他要做什么,他又能做什么?


    自始至终,他什么都保不住,却害了所有人。


    深深的无力感让裴野感到喉咙被扼紧,他眼前一阵晕眩,终于后知后觉地跌了两步到窗前,手撑着窗台,低头大口喘着气。


    阳台上曾经放着好多装饰品,如今几乎都被打碎了。傅声比起裴野永远不懂打扮臭美,故而屋内摆设装饰都是裴野送的,阳台上的几盆绿植早就掉在地上跌破了,剩下满地的花土和瓦片。


    阳台上只有些散落的纸张,角落里放着一个陶瓷存钱罐。


    一股无以言表的悲凉无处倾泻,裴野眼神不自觉落在那陶瓷小猪存钱罐上。


    那存钱罐实在称不上美观,是裴野送给傅声的小玩意里为数不多的丑萌丑萌的东西。傅声做饭买菜,兜里总有不少零钱硬币,有次逛街,看到这存钱罐,傅声随口说了句它丑得可爱,裴野为了逗他,故意买了送给傅声。


    有那么一刻,裴野的眼神习惯性躲闪了一下——回归组织后,他身边不是裴初便是组织里的其他同志,他的情绪不能外露,多看一眼傅声的东西都可能会给二人带来麻烦。


    裴野为自己的畏缩感到反胃,深吸了口气,伸出手放在那存钱罐上,陶瓷冰凉的温度顺着指尖直达神经深层。


    它看起来被遗忘在这很久了。丑丑的小小的一只陶瓷小猪,没有文件珍贵,没有情报重要,除了裴野,谁也不会多看它一眼。


    “看来,”裴野抚摸着存钱罐,苦笑一声,“他也不要你了。”


    存钱罐落了些灰,裴野想了想,决定把它收起来。拿起来存钱罐时,还能听到里头传来硬币的金属碰撞声。


    可裴野的手却僵住了。


    不对劲。


    送给傅声后,他确实见过傅声三分钟热度地往里头扔过几枚硬币,这里头也确实是硬币的声音。


    可是重量不对。存钱罐是他送的,他知道空罐子的重量,这里面一听就只有几枚硬币,可重量却要更沉一点点,差距不多,一般人轻易发现不了。


    裴野怔了怔。一个大胆的念头逐渐在他脑海里初具雏形。


    他改为双手捧着那存钱罐,阖了阖眼,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手里的物什对话。


    “我不是有意的,”裴野轻声说,“为了声哥,请别怨我。”


    他高举起存钱罐,用力把它摔在地上。


    *


    “……所以这也是你工作的一部分?”


    “当然,”二十岁的傅声挖了一勺自制的柠檬布丁塞进少年口中,拿着勺子比划道,“电子信息储存方便却容易被窃取,纸质文件安全却不易携带和销毁,最稳妥的就是记在脑子里。所以,记忆训练非常关键。”


    “那万一里记不住枕么蚌?”


    “咽下去再说话。”


    午后阳光烂漫,裴野梗了梗脖子,咽下香甜的布丁,撑着头对坐在餐桌侧面的清隽青年道:


    “好吃好吃……声哥,你们就没有什么特殊的办法,既能记录重要消息,又不让外人解读出来?”


    “你说的是类似早先的电报吧,”傅声又舀了一勺布丁,“可不管什么电文密码,都会被破解。使用的人越多,密码便需要越有规律易学习,也越容易被看破。”


    “那设计一套只有两个人能看懂的交流方式不就得了?”


    裴野嘻嘻一笑,拿过桌上的纸笔,胡乱画了几笔,不忘一本正经地解说道:


    “咱俩试试,你看啊,比如这几个字,我每个都只随机写其中一两笔,底下再配上数字代表它的声调……”


    傅声嗯了一声,把勺子放进嘴里:“我家小野这鬼画符,写的什么确实绝对机密,安全。”


    “屁啦!这需要默契,练习多了,不就一看便知了。”


    傅声没反驳,只是一脸“你就玩吧”的无奈。裴野被激起了胜负欲,把纸转了九十度,推到傅声面前:“猜猜我写的什么?”


    傅声咽下一口甜食,瞟了一眼纸上的笔画,又挖了一勺,手却顿了顿,又瞟了一眼,接着抬眸看向裴野,自己也难以相信似的。


    “不是吧小野……”傅声有点笑不出来了,“柠檬布丁?”


    这下轮到裴野傻了:“我靠,你真看得懂?!”


    “不,你等等……”


    傅声放下布丁和勺子,拿过纸笔,笔杆抵着下巴认真思考起来,接着在纸上写写画画了一会,放下笔:“再测试一下,写的什么?”


    裴野拿过纸读了一会,抿着唇思考片刻,抬头笃定道:“记得给父亲打电话庆生。”


    “……”傅声震惊得笑了一下,“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你都猜得出来?”


    “那我再写一句,你猜猜是什么意思?”


    裴野把写好的暗语递过去,傅声看了一会,憋着笑,肩膀微微发抖,强忍着清清嗓子:“二哥,二哥的衣服穿反了……噗……”


    “你也看到了对吧!”裴野没忍住爆笑着捶桌,“那天他来咱们家,嫂子给他拼命使眼色,让他去卫生间把衣服穿好哈哈哈哈哈哈哈……”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两个人都在重复这个毫无营养却彼此百猜百中的“猜猜我写了什么”的传纸条游戏。直到傅声笑累了,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笑道:


    “这招好,小野,往后我再做记忆训练,那些辅助记忆的材料就可以用这种方式写。简直是双重保险……”


    “用来工作多没意思啊,以后这就是咱们俩的专属沟通方式,用来背后说人坏话太实用了……”


    “真想只有咱们两个进行稳定、准确的交流的话,以后还需要多训练,并且对一些可能引起误解的信息做出约定。”傅声还当真思考起这事的可能性来,“就好像计算机语言一样,不过如果使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交流,倒也不需要多追求严谨,彼此能看懂就好。”


    “我知道,不就是大数据训练吗!就靠咱们俩这么心有灵犀,指定行!”


    傅声若有所思地看着纸上稀奇古怪的一堆笔画,而后笑笑:


    “那就依你,以后咱们两个可以从留便条开始,逐渐熟悉对方的‘笔迹’。”


    “好啊!”裴野乐不可支,把纸推过来,“喏,到你猜了。”


    傅声下意识接过来,半个小时的“训练”已经让两个人默契无间,他瞬间就念了出来:


    “我喜欢你——”


    话音戛然而止,裴野趴在桌子上,少年的双眼目光灼灼,令傅声神色滚烫起来,他忙放下纸,正色道:“哪学的小把戏,没正形。”


    “哈?”裴野拖着长腔伸了个懒腰,像只晒太阳伸懒腰的猫咪,亲昵地凑过来到傅声鼻子底下,故意哼哼唧唧地撒娇,“我很认真的,你这人怎么这样。”


    十五岁的少年已然初具未来那个飒爽英姿的大男孩的模子,这般亲昵地黏着人简直不亚于持靓行凶,傅声眼底眸光微漾,温和一笑,抬手揉了揉少年一头乌木般浓密的黑发,像在给猫儿顺毛。


    “那太好了,”傅声笑眯眯的,“因为我刚刚好也喜欢小野。”


    *


    硬币滚落一地,纷纷扬扬撒在地面的,还有无数个折叠起来的纸片。裴野蹲下来,拾起一张打开,上面赫然是傅声的字迹,寥寥几笔不成气候的笔画和数字,旁人一定看不懂,除了裴野。


    残缺的笔画在他阅读起来毫无障碍,他敏锐地一眼捕捉到了两个字。


    “蛛网”。


    最稳妥的储存方式就是记忆——傅声从小记忆力过人,他这样认为,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裴初的猜测没有错,傅君贤的确参与了蛛网计划,也的确把蛛网的内幕透露给了傅声,只不过既没有给他纸质文件,也没有给他电子档案,一切都以口述的方式进行。


    而辅助记忆的材料,傅声居然真的用只有他们二人会的、这个闹着玩似的方法记下来了,还藏在这存钱罐中,就这样阴差阳错间,躲过了组织的地毯式搜查,直到此时重见天日。


    裴野几乎兴奋到要发狂。


    若是从前那个卧底血鸽,这份简化版的蛛网资料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用处,可如今他已经“回归”组织,哪怕仅仅知道蛛网中的名单,也足够他利用手头的资源顺藤摸瓜将这些人调查得一清二楚。


    他本来已经绝望了,可有了蛛网的“二手”资料,他突然知道该怎么救傅声出那地狱了。


    裴野激动得手控制不住地发颤,他从地上抓起一个随意丢弃的文件袋打开,将里头的东西一股脑倒出来,从地上一把把抓起那些纸条装进去。文件袋里滑出几页泛黄的纸,在空中飘飘荡荡,落在地板上。


    裴野把纸条全部装进去,在堆满杂物的地面上反复检查有没有遗漏,无意间,他的目光落在那些看起来有年头了的纸张上。


    猝不及防地,他在一张纸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对裴初及其家属裴野的抚恤金申请……”


    裴野的手停住,疑惑地将那页纸拾起来,看着看着,青年呼吸愈发粗重,忍不住读出声来。


    “……鉴于对军部的贡献,其家属裴野家庭情况困难,从军部的社会影响和人道主义角度出发,兹向上级申请批准将抚恤金转发至其遗属裴野……”


    裴野深吸了口气,垂下眼帘看向最后的落款。


    “申请人,”他轻轻念着,“特警局,傅声……”


    七年前的那颗子弹,正中眉心。


    ——他要是真的心地善良,早该发现你是烈士裴初留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可他有为我申请抚恤金或者帮你请求赔偿么?好弟弟,你根本不懂什么是伪善。


    当年的一句蛊惑,一念之间的让步,一息顾影自怜的不忿,种种未解的纠缠,迎来了迟到的真相大白。


    傅声不是没尝试过,不是没抗争过,可他失败了,于是傅声怀揣着这与他根本无关的愧疚,代替这个世界善待了裴野七年。


    砰的一声,裴野攥紧了手里泛黄的纸页,猛锤了一拳,弯腰伏跪在地上,破碎的呜咽声愈来愈大,最终演变为崩溃的嚎啕大哭。


    “对不起,”他浑身颤抖,闭着眼睛止不住地低喃,“对不起,是我害了他,是我没用……”


    “该怎么办,声哥……我想救你,我想改变这一切的,可我总是……我总是——”


    他终于可以摆脱身份和重重监视,酣畅淋漓地为傅声大哭一场,可眼泪是比真心还不值钱的东西,他恨自己什么都做不到,找不到傅声的出路,却永远能最精准地践踏傅声的一颗心。


    曾经连命也舍得给他的傅声,选择放手了。


    他终于明白,原来不是裴野自以为抓住了便不会离开,从来都是傅声抓住了他的承诺,傅声放手了,他便又变回了十三岁的孤儿裴野,在无爱的洋流中溺亡。


    第38章 钟鼎山林 你不是说你是孤儿吗?……


    嘎吱一声, 裴初关上柜门,对着玻璃上倒映出的剑眉星目的青年乜了一眼:


    “治安稽查会的工作结束了?”


    “是,会长让我来找你复命。”


    裴野面无表情地垂着眼帘的神情有几分真真假假的乖觉, 这副安分守己的模样裴初难得一见,不由得蔑笑一声:“他倒是很会讨好, 在你来之前, 那老东西早在我面前对你赞不绝口了。”


    裴野不语, 微微低着头。他穿着一身黑色西服, 熨帖的灰色衬衫领口没打领带, 最上面的扣子解开一颗,脖子上挂着一个银色的鹿头项链, 吊坠贴在胸前。青年长身玉立,腰身精瘦,身姿挺拔,棱角分明的侧颜与几个月前比起来却蓦然多了分成熟颜色。


    “你自己有没有想做的差事?”裴初盯了他一会, 问道。


    他擅自提起裴野在委员会有口皆碑的这事,却又按下不表,反而再次问起裴野的想法。


    青年沉吟片刻,摇摇头:“我听你安排。”


    他知道裴初是一而再再而三试探他, 对于兄弟之间这样拐弯抹角的心思不屑一顾,却不得不按照对方希望的那样接招。果然, 裴初缓缓颔首, 微笑起来。


    “有没有兴趣去当警察?”裴初坐下,惬意地向后靠在软椅椅背上,“首都特警局这次空了好多位置,不过你毕竟还年轻,依我看大可以从……”


    他佯装思考了一会——裴野不用想也知道这个决定裴初早就酝酿好了:“从一级警官做起。”


    裴野怔住, 倏地抬眸。


    特警局是联邦警备部直属的最强势、最有独立性的部门,是多少人挤破头也想调过来的好地方。更遑论,联邦从总警监、警督、警司到警长再到警官,每一层都分为三级,从最底层的三级警官每想往上爬一步都必得费尽心血,一般alpha若是三十岁混上个一级警官,提亲说媒的怕不是要把这人家的门槛踏破。


    裴初谈笑之间,居然将特警局一级警官的职位丢给他一个刚二十一岁的毛头小子。


    要他去做警察——裴初是怎么想的,难道不知道傅声也是首都特警局出身的吗?


    命运弄人,他居然也有和傅声穿上了同一种制服的这天。


    裴野不禁开始怀疑裴初的决定是否是真的深思熟虑过:“裴初你开什么玩笑,我有什么资格空降过去,这不是拉仇恨吗?那些眼红的人不得把我当眼中钉肉中刺。”


    裴初的椅子转了半圈,侧对着裴野,不以为意道:“你把警备部那些蠢猪想得太有能耐了。他们除了嫉妒,也没什么办法。”


    “何必做这么惹眼的事,我一天警察都没当过,去了也不能服众。”


    “他们有什么能力,有什么才干?”裴初淡淡一笑,手指夹着一支笔转来转去,“论身手,论头脑,那群游手好闲的家伙十个也抵不过你一个。别推三阻四的,下周一准时报到去。”


    裴野听完默了默,看着亲哥胸有成竹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沉声道:


    “既然这样,我不要从一级警官做起。”


    “你这话什么意思。”


    裴野眉心微蹙:“区区一级警官才哪到哪。既然要做就得做出一番名堂,怎么也得是警长的位置才够用吧。”


    他的话让裴初抬眉,凝眸望来。


    “我竟然没看出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野心了。”


    男人语气一如既往地带着嘲讽,裴野丝毫不理会,坚定地回视兄长的眼睛:


    “天下太平了,我也想给自己谋一个高起点,好出路。你只说你能不能办到?”


    裴初思考了一阵:“既然你自己想上进,我怎么说也是要表示一下支持的。不过警长这个职务怎么说都有点为时过早了……这样吧,到时候我会跟那边打招呼,把你的职级定在二级正警长,至于职务先保留警官的位置,最多两年提干,让你职称匹配。”


    裴野没有立即回话,若有所思。裴初颇为自得道:


    “到那之后,你用不着太过担心自己的处境。一来党外的人知道你我的关系,不敢对你怠慢,二来特警局往后会有越来越多新党人加入,大家都知道血鸽过去和在稽查会的功绩,谁敢说个不字?”


    裴野不自然地抿了抿唇:“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也有夸我的一天。”


    啪的一声,钢笔被竖握在手心,裴初撑着头,慢悠悠转回椅子。


    “我也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裴初笑意不减,“你最近也服管到不正常。”


    屋里一时格外安静,只剩下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的走针声。


    很快裴野便主动打破这份沉默:“人都是会变的。虽然在我眼里你仍然是个混蛋,但不得不承认,你挺有手段的。”


    青年的坦诚引得裴初哼笑出声:“你错了,人是不会变的,你经历的一切都只是在加固你对这个世界的偏见。”


    “那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犟种,不是我。”裴野漠然道。


    “是么。”


    裴初的笑容如潮水般褪去,幽幽说道:“听说,你去探望了猫眼。”


    他像缠上猎物的眼镜蛇,黑色的瞳孔眯起,眨也不眨地死盯着裴野,试图从弟弟的脸上读出一丝一毫的微变。


    可裴野却毫无遮掩之意,坦然地一耸肩:“胡杨没向你汇报吗?”


    “胡杨当然会如实向我汇报,”裴初说,“可你并不一定。”


    “我是想和你汇报的,可惜了,”裴野叹了口气,“收获很有限。”


    裴初眼神里闪过一丝光芒:“什么收获。”


    “怎么,你没听监控?”


    裴野一脸好笑与惊讶,好像裴初犯了个极其马虎的错误。兄弟二人四目相对,裴初沉默了,却没注意到办公桌前青年插在裤兜里的手紧绷到指尖僵硬。


    他在赌,赌一个可能。


    不多一会,裴初从椅子上直起身,那蟒蛇般摄人心魄的视线依然缠绕着少年:“那家医院的监控没有声音。胡杨说,你单独和猫眼聊了很久。”


    裴野表情没变,只是微微活动了一下十指,这才发觉自己的神经末梢都快要麻木。


    “是啊,”裴野脸上流露出一丝不耐烦,“他很不清醒,和精神病院里的疯子一模一样,说话也不怎么搭理人,耽误我很多时间。”


    “说重点,你聊了什么。”


    裴野移开视线,叹了口气:“我问他,知不知道他父亲参与的蛛网计划,他说有。”


    裴初一下子愣了,情不自禁探身向前,双手十指交叠搁在桌上:“他就这样承认了?”


    “我怕他在诓我,想继续追问,可他突然发病,趁我不注意打伤了我,还想自杀。我看他已经分不清现实和想象了。”


    裴野的话让裴初沉默了,他的手抵着唇边,陷入沉思。裴野又一次长叹一声:


    “其实他不排斥我的,如果他精神稳定,我或许能诱导他说出更多。谁叫他抗压能力太差,才几天就快疯了。”


    裴初抬眼深望着裴野事不关己的模样,忽然沉声说:“猫眼沦落到这个地步,你就不同情他?”


    裴野手依旧悠闲地插在西装裤兜,居高临下地迎着兄长审视的眼神。


    “你想听实话吗,”裴野短促地冷笑一下,“我最初确实是为了救他的,我想让他配合点,到时候好替他争取减刑。可你知道他怎么回报的我吗?”


    他拿出来一只手,向裴初展示手掌上缠绕的白色绷带。


    “他想杀了我,然后自杀,”裴野一字一顿,仿佛要把话咬碎,“他是亲军派的走狗,我念这七年他对我有恩,想帮他一把,可他居然想拉我垫背!”


    “我就不明白了,亲军派已经倒了,他还在装什么宁死不屈?”


    “既然他有节操有骨气,那就不能怪我无情了。”


    裴初凝望着裴野,似乎在消化他展示给自己的情绪,又在不动声色地评估着他这番言辞的真实性。良久,裴初的肩膀微微松泛了些,笑容重新回到男人的脸上。


    “你太意气用事了,裴野,”裴初用一种教导的语气说,“蛛网计划涉及到的官员政要之多超乎你的想象,这里面甚至会有许多我们组织内部的同志,对于维持组织的纯洁性有重要的意义。”


    裴初冷着脸,一副不想听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的样子。裴初循循善诱道:“工作之余,你要抽时间多去看看猫眼,让他争取说出更多情报。”


    “你爱去你去,”裴野怼了一句,“再说了,怎么不去搜他的家,一直问他也不一定问得出。”


    “我们的人早搜过了,什么也没搜到,连轮渡的资料也没有。”


    “那就放弃吧,现在猫眼就是个据嘴的葫芦,精神科的治疗早就把他治成傻子了。”裴野说。


    “裴野,”裴初正色道,“这是命令,蛛网的资料组织势在必得。”


    顿了顿,裴野瞟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回答道:“你怎么就只会认死理!昨天他犯病的时候还想要刺死我报仇,今天你就要我再去劝降猫眼?!退一步说,你怎么知道他一个疯疯癫癫的精神病会愿意投诚?”


    裴初一挥手:“别和我讨价还价。”


    “我不去,做个警官挺好的,薪水还高。也该让我功成身退过正常人的生活了吧?”


    “你不去,”裴初不怀好意地挑眉,伸手点了点裴野眉心的方向,“警官也好警长也罢,都没得做。”


    “你——”


    一阵无声的僵持,良久,裴野咬牙切齿道:


    “把他从精神科挪出来,找个地方专门看护,方便我去。”


    裴初阖上眼想了想:“医院后院有几个小独栋,当初是给医院领导建的家属楼,我让人清空其中一个,派两组人轮流看守。”


    裴野满脸将信将疑,迟疑着补充了一句:“随随便便来的人我不要,我需要能保障我安全的。”


    “没病的时候你或许打不过猫眼,他都疯了你还怕?”裴初嗤笑。


    “少啰嗦!”裴野立着眼睛嚷了一句,“把胡杨调过来,给我作看守。”


    这次轮到裴初迟疑了,原本裴初还想着怎么顺理成章地给猫眼身边布置一些自己信得过的眼线,他没想到裴野居然大剌剌到主动索要自己的亲信去看守猫眼,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单纯被猫眼袭击自己这件事唬住了。


    “胡杨同志有更重要的工作。”裴初说。


    “那你让他劝降吧,我可不想没命。”裴野转身就要往外走。裴初低喝了一声:


    “站住!”


    裴野站定在门口,一脸怨怒地回头瞪着裴初。


    “胡杨的事再说,”裴初不容置喙道,“往后每周向我汇报猫眼的事,还有特警局的工作,必要情况下也需要向我汇报。转移、劝降猫眼的任务,尤其是他知道蛛网计划的事,不能向第三个人透露,清楚了没有?”


    裴野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拉开门,忽然想到什么,侧目而视:


    “那你呢,恢复了我们的身份之后,你要做什么?”


    裴初扬起一个脸谱化的微笑。


    “组织决定让我继续留在军部效力。”


    他的口吻仿佛自己在进行一项忍辱负重的艰巨任务。裴野有那么几秒钟差点绷不住要笑出声,没有什么比裴初这假惺惺的嘴脸更讽刺的了。


    他没有说话,关上门,站在门口做了个深呼吸,这才抬脚向走廊尽头走去。


    走到一半,西装内侧的暗袋传来嗡嗡的震动,裴野拿出手机,放在耳侧:“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与说话者年龄不符的、年轻清亮的音色。


    “是我,”电话里说,“快中午了,一起吃个饭?”


    裴野走到楼梯口,转身倚在栏杆上,撑着扶手坐上去,垂着眼捷一乐,没搭腔。


    电话那头转而有点窝火:“行了,别得意,好像自己多料事如神似的。”


    “我哪敢啊,”裴野笑着抬手看看表,“现在出来吗,你们议员不上班?”


    “翘了,我说科学院有个会,没人细问。”


    “得嘞,”裴野从扶手上一挺身滑下来,“您定地方吧,沈老师。”


    *


    上午十点半,裴野按着沈辞给的定位坐公交车,车子刚开进站台,遮阳棚下沈辞的一头红毛存在感极强地晃进裴野视线。


    裴野下车,沈辞穿着卫衣牛仔裤,正戴着耳机靠在柱子上哼歌,任谁也看不出这是个奔三的顶尖天才科学家。


    “沈老师。”裴野笑着打招呼。沈辞一个激灵,摘下耳机:


    “老弟,换个称谓吧,你皮笑肉不笑的,叫我瘆得慌。”


    “沈先生?”


    沈辞拧眉,比了个走的手势,插着兜转身:“……还是沈老师吧。”


    裴野哈哈一笑,迈开长腿快步跟上。老实说,他和沈辞脾气对路,彼此都有倾盖如故之感,偏巧裴野比同龄人老成一点,沈辞又大大咧咧不拘小节,想一出是一出,两个人的心理年龄反倒没什么代沟。


    “大老远来了,您就叫我吃牛肉面啊?”


    裴野一边走一边问。沈辞一脚踢开人行道上的碎石子:


    “请你白吃就别逼逼赖赖……再说了,这家我吃了两年了,味道正。”


    “您今天找我,应该不只是吃牛肉面。”


    他们穿过一个十字路口,走上一座天桥。上午的阳光正好,微风吹起沈辞眼前的刘海,青年随手拨弄两下,有些郁闷道:


    “你还真想深了,我就是找人陪我吃个面。”


    裴野默了默,微微笑着:“也成。”


    沈辞被他的淡定噎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指了指天桥下不远处的一条小巷,岔开话题:“走到头就到了。”


    “行,”裴野跟在他身侧配合道,“这我来过,很早之前是个露天市场。”


    “是,但也不早,准确来说亲军派下了临时宵禁令后,那里就整改了,八成的商贩都被撤了营业资格。”沈辞说。


    “宵禁令解除之后,也没恢复?”


    沈辞摇摇头,两个人开始走下台阶。


    “一劳永逸,反正对警察来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裴野不吱声,跟在沈辞身旁悠闲地边走边四处看风景。小巷两边的居民楼都是二十多年前的老楼了,墙皮剥落,露出斑驳的砖漆。楼顶的晾衣架上晾着褪了色的床单,在微风中飘摇着一角。


    在拉长的沉默和缩短的路程中,沈辞的脸上逐渐爬上了些欲言又止的躁动不安。


    “诶我说,裴野。”


    他们走了一会,沈辞终于忍不住扭过头。裴野转过脸,很识趣地做出洗耳恭听的表情。


    “不是,我想了一天也没想明白,你到底为什么要找上我,”沈辞语速越来越快,甚至用手指指二人,比量了一下,“我一个主业不得志的议员副业研究计算机的理工男,就因为当时骂了你的党派两句,你就,就对我感兴趣了?”


    裴野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您这不是自问自答了么。”


    “少废话啊,”沈辞恼了,“我没跟你闹着玩,搞歪门邪道的人老子不交。”


    说话间他们已快走到巷尾,裴野不再看他,回过头望了望远处的店面招牌。


    “因为沈先生于我有利用价值。”裴野道。


    沈辞登时如鲠在喉。


    裴野放慢了脚步,说道:“您或许自认为在政界是个失败者,可在科学界,您是一呼百应的成功者。结交了您,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有被谁高看一眼的机遇。”


    沈辞也放慢了步调,脸上敛了些情绪:“你在新党多向上巴结点人,都比我有利用价值。”


    “您错了,我要的不是助我飞黄腾达的人。”


    裴野摇摇头,“说句不好听的,我现在乘着新党的东风直上青云,还手握着一件极有利于我笼络人心的秘密武器……别人怎么说我汲汲营营贪慕权势都不重要,因为我清楚我需要的不是什么荣华富贵。”


    “我需要的,是在我陷入绝境时也能相信我的人。”


    说话间他们来到店门口,面馆的门大敞着,店内几乎没什么人。他们很快找到一张桌子,相对坐下。


    沈辞盯着裴野拿过菜单:“我不明白,你究竟想要什么,才会认为自己有落入绝境的一天。”


    裴野浏览着菜单,一边笑了笑。


    “我说过,我想救一个人,”裴野把菜单递给走过来的服务生,“两碗大碗牛肉面,谢谢。”


    明档厨房里抽油烟机的轰鸣构成了掩护二人交谈的底噪,沈辞微微倾身向前:“你要救的人到底遇到了什么麻烦?”


    裴野垂眸:“他杀过新党人。组织要他死,但我要保他活,还要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活着。”


    沈辞怔住:“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裴野闭了闭眼:“实话告诉你吧沈老师,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单纯觉得,如果他在,也会敬佩你这样刚直的人。”


    一阵安静,沈辞看了裴野一阵,忽的叹了口气。


    “认识你,我百分百是不明不白地卷进什么稀烂事里了,”他无奈扶额,“算了,人人都有苦衷,至少你在我面前倒也算直言不讳。”


    服务生端着托盘走上来,沈辞接过,把一碗面摆在裴野面前:“我听说,治安稽查会这个临时机构要解散了。新党给你安排了什么去处?”


    裴野掰开一双一次性筷子:“首都特警局,二级警长。”


    他搅了搅碗里的面,抬起头,发现沈辞握着筷子,一脸目瞪口呆。


    “你小子不赖啊!”他感叹道,“你上级对你忒够意思了点。”


    “是我哥给我安排的,”裴野耸耸肩,“摆明了让我过去当靶子,没安好心。”


    “你不是说你是孤儿吗?”沈辞抬高声线,“好啊,你果然蒙我!”


    “我是有个哥,不过就我的原生家庭,也和孤儿没什么两样,”裴野有点黑色幽默地乐了一下,“我哥眼里只有权力……我家的事太复杂了,有空跟你细讲。”


    沈辞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两个人一时都没话讲,各自低下头嗦面。沈辞吸溜了一大口面条,一边嚼一边又对服务员招手:“两瓶可乐。”


    他又转头问吃面的裴野:“好吃吧?”


    裴野咽下一口,搅了搅碗里的面条点点头:“还行吧。”


    “装吧你就,这家面条绝了。”


    “我嘴巴刁,”裴野眼神闪烁了一下,吸了吸鼻子,挑起一筷子面,“不中意下馆子,只爱吃家里的饭。”


    沈辞哼了一声,没往心里去,继续嗦面。门口晃晃悠悠走进来一个背着干瘪的编织袋的六旬老妇人。


    “小伙子,你们这饮料瓶要是喝完不要了,麻烦给我可以吗?”


    裴野正对着老人,见她走过来,放下筷子:“好,一会我们把空瓶子留给您。”


    沈辞也下意识回过头,见到那老人的一刹那,他瞪大了眼睛,大惊失色:


    “王阿婆?”


    那老人也是一愣:“小沈,是你?”


    “您怎么在这——您现在怎么在收废品?”


    裴野有点状况外,看着沈辞一把拉住那老人粗糙的手,帮她拿过编织袋放下,袋子里隐约能看到五颜六色的空饮料瓶和易拉罐。


    老人长叹一声,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无可奈何:


    “宵禁令之后上头一直说要恢复营业,可到现在他们哪还记得这些露天市场,记得我们这群流动摊贩?偏偏我老伴又得了脑血栓,我们那早点摊是开不成了……”


    “那些年轻力壮的都转行去做其他事,要么就离开帝都打工去了。我老了,命也不好,能熬过一天是一天……”


    沈辞握着老人的手颤了颤:“阿婆,您和阿公吃饭了没?我叫他们给你打包两碗面。”


    “好孩子,不用了,”老人有些悲戚地摇摇头,“今天这些废品卖了,我俩就能混口饭吃——”


    “把您的这些废品卖给我吧。”


    沈辞愣了一秒,那老人亦是微怔,二人一同看向正坐的裴野。青年拿出钱包,抽出一张纸币,放在桌上,用可乐瓶压好。


    “奶奶,您别担心,”裴野认真道,“既然您和沈老师认识,想必知道他在议会工作。我也是警察,回去我们各自向上反映,一定早日让这里重新恢复营业。”


    沈辞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裴野却没理睬他,回头对服务员道:“你好,再打包两碗面。”


    那老人在听到警察二字时明显畏惧地缩了缩脖子,无助地向沈辞投去目光,沈辞咬了咬牙,劝阻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得宽慰地笑道:


    “阿婆,您就收着吧。”


    “从前军部管得严,如今不一样了,我再去打打招呼,您别急,总会有办法的。”


    服务员很快拿着打包袋子走过来,老人接过,佝偻着的腰深深弯下去,作了个揖:“谢谢,谢谢……”


    明明是主动施了善举的那一个,裴野此刻反而有些无动于衷,只是云淡风轻地点点头,一个字也没回,继续吃他的面。沈辞望着老人感恩戴德连连鞠躬的模样,心里倏地发酸,赶忙扶住她:


    “阿婆不客气,以后我还等着您和阿公出摊,再来您那吃早餐呢。”


    他还想再安慰些什么,可不知哪句话触动了老人的神经,老妇人哽咽了一声,竟然伤心地抹起泪来。沈辞这下彻底失了语,悲悯地看着老者垂泪,相顾无言。


    小小的面馆里,一时只剩下老人啜泣的声音。


    第39章 青松落色 小声,现在还痛吗?


    临时成立的治安稽查会解散后, 议会很快批准一大批原先被裁撤的新党人陆陆续续进入政府机关、法院、军部和警备部工作。裴初不知哪来的这样硬的手腕,竟真将裴野安排进了特警局。


    联邦对体制内人员一向秉持高薪养廉,首都警察的津贴福利更是好得让人眼馋, 影响力更是不必多说。那治安委员会的会长不知从哪得知裴野被调去了警署,在报到前一天特意找裴野吃了顿饭, 言语之间暗示以后一定要多保持联系。


    席间裴野言辞上应付对方, 酒过三巡, 那中年人竟神神秘秘掏出一张银行卡, 硬要裴野收下。


    “委员会调查的这段日子, 跑来打点的人不少,咱们查处的违法资产更多, 交给检察院和议会的只是九牛一毛……”


    面对裴野的推拒,会长俯身凑近了少年一些,大着舌头嘿嘿一笑。


    “原本有些钱是不该乱动的,不过这段时间你忙前忙后, 老哥不能让你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钱你拿着,以后在警署少不了求人办事,往后别忘了老哥对你的好,我就满足了……”


    明明是把收受贿赂加私吞公款的钱全部占为己有, 又为了想笼络裴野而从里面划拨出几个子儿卖好,却被男人说得像是什么大义凛然的事一般。


    不管这笔钱动与不动, 当下不收都是不现实的。裴野和会长打了一阵太极, 对方似乎也是真聊开了,愈发有点口无遮拦:


    “小裴呀,‘打仗亲兄弟’,你哥把你派到特警局,就是想有个可靠的人打到警备部里, 省得那些臭条子一心和咱们作对。只不过这特警局其实是个很棘手的地方,看着威风凛凛,其实太难做人了……”


    裴野糊弄地应和:“会长,此话怎讲?”


    会长摆手:“你岁数小,不知道早些年军部的作风。亲军派管天管地,但有些事于法律上讲又不该他们出手,所以明面上不少事情都是特警局替他们做的。这不,现在桩桩件件都要翻案了么?”


    他变戏法似的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文件袋:


    “这些也算不上什么秘密文件,给你看看倒也无妨,算是在你正式赴任之前给你打个预防针。”


    裴野接过文件袋打开,简要浏览一番:“都是好几年前特警局的出警记录了……等等,这是什么?”


    “哦,这个呀,”会长看了看裴野抽出来的其中一张,“有一阵子军部干预首都城管执法,后来被内阁叫停了,因为怕留下麻烦,所以所有的记录都改到了特警局名下。最近要重新调查的也包括这个事。”


    裴野握着那张纸的手一紧,把文件蓦地抽回,迅速又看了一遍。他的瞳孔微微紧缩起来:


    “城管执法……你是说,过去那次波及整个首都工商业的‘调整’工作,根本不是特警局的人所为?”


    会长:“对啊,那些混球捞了一大笔,掉头就把黑锅扣在特警局脑袋上,要不老哥我怎么会提醒你多留心呢!诶,小裴你没事吧,怎么手这么抖……”


    裴野直勾勾地盯着那张文件,可上面的字他却一个都看不进去,反倒是自己亲兄弟的那张脸浮现在脑海中。


    ——知道当初把爸爸抓进监狱、将妈妈苦心经营的小店毁于一旦的是谁吗?


    ——是首都特警局。


    ——当初打着维护治安的名号,害得咱们家破人亡,像过街老鼠一样东躲西藏的人,就是特警局的这群走狗。


    ——猫眼的父亲是特警局的一把手,这件事和傅家脱不了干系。


    明明七年前说出这番话时他们还在用电话沟通,可裴野却能清晰地想象出裴初说出这番话时脸上似笑非笑,游刃有余的神态。


    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为了让他不被“策反”,这场巨大的骗局从七年前就开始精心布局,而更可悲的是他清楚地知道,就算他现在拿着这文件找裴初兴师问罪,对方也不会有任何愧疚,甚至还会扯出无数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告诫他顾全大局。


    裴野把文件慢慢放在桌上,面色一点一点冷下来。


    “不是特警局做的。”他嗓音低沉,“他骗了我……他一直都知道他们父子是被冤枉的……”


    “什么被冤枉,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会长不解。裴野浓黑的眉眼一动,刹那间眸中似有刀光闪过,可他只是深吸口气,而后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来。


    “谢谢会长,是你给了我一个迟来多年的真相。”裴野平静道,“有了它,我再也不会犹豫从今往后该如何抉择了。”


    *


    中央战区附属医院后身。


    如裴初所言,这里曾被规划为医院高层的独栋别墅区,时移世易,如今这里的大多楼盘已经停工,仅剩的几套二层独栋因为无人打理维护,也已有了荒废的趋势。


    唯独别墅区最内侧的偏僻角落,一栋别墅被专门划出了新的围墙,构成一个独立的院落,院子外停着两辆军牌轿车。


    别院门拉开,裴初跨入屋内,一行人紧随其后进入房中。


    客厅内,傅声正静静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听见有人进来了,甚至眼帘都没有抬起一下。


    裴初微微笑了笑,抬手慵懒一挥指尖。


    “这有你坐着的份儿吗?快点滚起来!”


    胡杨大呼小叫着上前,一把将傅声从沙发上拽起。连日非人的折磨早让傅声本就消瘦的身子清减了一大圈,可被胡杨拉住时他鼻尖还是厌恶地轻微一皱,手腕一翻将胡杨毫无防备地卸了力,干脆利落地一掌劈去——


    可突然之间傅声脸色剧变,低喘了口气,身子一晃噗通跪倒在沙发前的羊毛毯上!


    裴初唉了一声,幽幽走上前。


    “怎么能这么粗暴呢,”他嗔怪了一句,好像刚刚给手势的不是他自己一般,“听说前几天猫眼差点自杀成功,现在新伤加旧疾娇贵得很,仔细磕碰着他。”


    胡杨吃吃地笑了两下,回了句“是”,满脸掩不住的嘲讽。


    裴初又低下头,看着跪倒在地勉强撑着身子的傅声,目光缓缓向下移动。


    “在你弃暗投明之前,这个东西,”他抬了抬下巴,“会一直跟着你。它的威力有多大,你已经见识过了。”


    修长脖颈上缠着的绷带隐隐渗出血色,一滴冷汗顺着颌骨线条淌到下巴尖,傅声眉心紧皱着,闭了闭眼。


    青年的一只脚踝上正锢着一个电子镣铐,银灰色的脚铐紧贴着细长踝骨连带着缚住跟腱,严丝合缝地将脚踝缠锁起来。


    裴初见他不说话,有些兴致缺缺,主动又问:


    “猫眼,听说前段时间你疯得厉害,连人都不认得了。真有这回事?”


    傅声撑住沙发,许久才慢慢站起来,冷冷地盯着他。


    裴初继续道:“当时你不是坚称自己没有病么?看看,讳疾忌医可要不得。从前老军部让你当牛做马,却连个真相都舍不得施舍与你,你还有什么必要给他们尽孝呢?”


    傅声嘴唇紧抿,面部肌肉轻微地绷着,仍旧用那种漠然的眼神望着裴初。


    “不说话?好。”


    裴初了然点头,侧过身。


    “看来你还是没尝够有些东西的滋味。”他对身后提着一个箱子的军官道,“把东西给他戴上。”


    傅声瞳孔骤然一缩,垂在身侧的手刚要动,忽然脚下一阵电流透过小腿肌肉流窜至脊椎神经,他双腿一软,没等倒地便被胡杨和那人一左一右搀住;那军官把箱子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整套的头戴式电刺激装置。


    和之前傅声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使用过的所谓“治疗仪器”,一模一样。


    裴初转身在沙发上坐下来,两腿优雅交叠,理了理衣襟,像是在剧场里等待好戏开演的观众。


    “动作快点。”他语气和善,全然不像催促。


    头盔被粗暴地扣上头顶,装置打开,傅声挣扎着把胡杨推到一边去,刚要将连接线夺下,却不比另一个眼疾手快,只见那军官一伸手,啪地按下电源开关!


    仿佛有数千根看不见的针穿透了脑干、脊髓,傅声如断线木偶般全身一震,低吟着跪在地上,弯下腰上半身伏贴在地,浑身痉挛着不住地瑟缩!


    电刺激装置发出微弱的、微弱的嗡嗡低频声,震动每传来一波,傅声的身体便会不受克制地蜷起,好几次他想伸出手把那装置摘下来扔掉,可指尖都在下一波电流传来时痛苦地缩回,捂着太阳穴痛得喘息愈发粗重。


    裴初终于来了兴趣,换了个舒服的坐姿,后仰靠在沙发靠背里,凝视着地上就差疼到打滚的omega。


    “我这人没什么爱好,就喜欢和自以为骨头硬的人比赛,看是他们的嘴更严,还是我的办法更多。”


    疼痛令五感过载,透过轰轰的耳鸣声,傅声听见裴初浅笑道,“猫眼同志,其实我也不愿意和你闹得你死我活的。我们党主席对你青眼有加,如果你能回心转意的话,未来咱们会成为同僚,甚至成为主席的左膀右臂也说不定。”


    傅声根本听不太清对方说了什么,他拼尽全力抵抗着脑内阵阵袭来的剧痛,因为脊背弓起,透过单薄的衣衫隐约可见一截截微凸的脊椎骨。


    裴初眯眼,一旁的胡杨心领神会,在那装置上又按下两个按钮,傅声的喘息顿时夹杂上破碎的呻.吟,明显已在濒临崩溃的边缘。


    “你父亲下落不明,如今你顾念父子情分不肯交待,我也不强迫你。”


    裴初道——明明此刻傅君贤已经是通缉令上的头号分子,事到了他嘴里变得跟额外开恩一样,“可蛛网计划和轮渡系统的事你是怎么也逃不过的。猫眼,其实对你来说最好的方式就是投诚,但凡你对于形势有基本的判断,都不该再和组织较劲。你放心,只要你能想通——”


    他摆了摆手:“停了吧。”


    青年的语气,仿佛是自己给予了什么皇恩特赦。


    胡杨弯腰把电源关上,傅声找回呼吸猛喘了几口气,涸辙之鱼一般动弹两下,倚着身侧的沙发腿瘫软在地,下巴颤抖着,低垂着头,肩胛骨虚弱地上下起伏。


    “——就像这样。不会再有任何痛苦、任何惩罚,等待着你的会是一条康庄大道。该走哪条路,一目了然。”


    裴初张开手臂,语气极富戏剧性。


    傅声仍低着头,喘匀了气,抬手将头盔解开,疲惫地摘下,随手丢开。金属头盔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好几圈,不见了踪影。


    青年浅栗色的头发已经全湿透了,发丝凌乱,额前刘海软软地耷拉下来,略微遮住那双倦怠不堪的眼。


    傅声没有抬头去看高高在上地坐在沙发里的人,阖眼顿了一顿,用手背抹去下巴上汇聚的汗水,兀自懒懒一笑。


    “确实是个好主意……”傅声语气飘忽,“可是,恕我不能遵从。”


    裴初拖长腔调哦了一声。


    傅声这才仰起脸,汗湿得晶莹的长发也随着丝丝缕缕垂落在他背后。只是他太累了,连跪坐在地上都已经耗尽了全部力气,只能半闭着眼睛,梦呓般又轻又慢地说道: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党上台了,对我要杀要剐,我无话可说。只是我曾经的战友们都成了新党的枪下亡魂,我如果投靠你们,夜深人静的时候又该拿什么去面对这些兄弟……”


    裴初终于皱眉:


    “他们和你一样,手上沾满了我们的人的鲜血,死有余辜。”


    窗外的光打在地板上,裴初逆着光坐在阴影里,而跪地的青年莹白的脸被照耀得快要透明,毫无血色的唇动了动,扯起一个虚弱的弧度。


    “那就连我一起杀掉吧,毕竟我也死不足惜。”傅声幽幽地说,“如果真的杀了我,你们这个组织倒还称得上有最后的一些仁慈。”


    仿佛面具裂开一道缝隙,怨怼愁煞从那裂痕中倾泻而出。


    裴初终于极少有地展现出不耐烦的神色。


    “对牛弹琴。”他冷冷道,“果然还是要让他来和你谈,他对你还算有耐心,我可没有。”


    傅声没有睁眼,神情却有瞬间放空。裴初头小幅一摆:“去。”


    胡杨应声,从一直在门口待命的士兵手里接过一个灰色的半透明玻璃杯。那里面装着大半杯透明的液体,质地略比水粘稠一些。


    “你刚动过好几次大手术,又确诊了那几个疯病,要是让你在这自生自灭实在太不人道,被有心之人传出去也不符合组织一贯的理念。”裴初看着胡杨把那杯液体粗暴地给傅声灌了下去,这才幽幽说道,“这药往后每天都会有人盯着你服用,一点小小关怀,不用谢。”


    傅声被灌完药,挣脱胡杨的手,侧过身子捂着嘴咳嗽起来。冰凉的药液顺着食管跌入胃中,渐渐化作沸腾的岩浆,灼烧感一波波上涌,傅声身体重新开始发抖:


    “这是什么……你们给我灌了什么……?!”


    裴初转过脸,站起身。


    “走吧,军部还有会,不必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裴初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开。胡杨和其余的人也连忙拿好东西跟上撤离。


    砰的关门声传来。


    客厅里顿时一片死寂,只剩下傅声艰难的呼吸。


    “呼……”


    他想爬起来,可耐不住浑身酸软,一个趔趄扑倒在地。“药”的作用开始发挥出来,傅声趴在地上隐忍地闷哼着,骨节纤细的手指揪紧身下的羊毛地毯,额头抵着地面:


    “唔……!”


    弹指间天地倒转,傅声翻身仰面躺在地毯上,修长双腿痛苦地并拢绞紧,有那么一刹那他以为自己放声尖叫出来了,可等他从被幻象与现实撕裂的痛楚中回过神,却发现自己只是颤抖地倒在地上,绷直了颈无声地喘息。


    那骇然的窒息感又回来了,他在浪潮里浮沉,仿佛被人一遍遍按进水中,全身肌肉都在剧烈地战栗。浅色的长发随着动作如四散的绸缎在深色羊毛地毯上凌乱铺开,傅声偏过头,颈侧的绷带汗水淋淋,发丝都黏湿在脸上。


    “我不要,都是假的,”他嘶哑地呢喃着,声音却也明显发颤,“都是幻觉,都不是真的,不是——”


    可忽然之间,傅声眉头一舒,整个人呼吸都顿住了。


    短短不到一秒,他脸上表情微妙却迅速变换,嘴唇紧张地蠕动,舌尖舔了舔干燥的唇面,缓慢睁开眼睛。


    傅声怔忪地抬眸,看向天花板。青年五官原本生得深邃而清俊,可他涣散地微微扩大的琥珀色瞳孔就那样直勾勾地向远处的空气望去,竟不再有平日那个冷静沉着的傅声的影子,反倒多了些单纯易碎的柔软气息。


    他仿佛痛到意识抽离,又仿佛清醒极了,竟然颤抖着撑起身子,跪坐起来。


    傅声的眼睛一直那个空荡的方向良久,直到目光里流露出一丝犹疑。他不敢置信地看了好一会儿,刚要张开唇,忽然一个声音传来,宛如一把利箭穿透胸膛,青年清瘦的身体猝然一震!


    那声音温柔动人,轻轻唤他:


    “小声,现在还痛吗?”


    第40章 空花阳焰 你这么亲昵,让我觉得虚伪,……


    肉.体的疼痛奇迹般地蒸发了。


    傅声喉结滚了滚, 扶着沙发想要站起来,却还是经不住身体太过孱弱,身子一歪倒在沙发软垫上。


    他吃痛地闷哼, 赶忙要爬起来。


    “不要着急。来,我的宝贝, 过来我这边。”


    傅声又是身躯一震, 抬起头。他注视了前方好一会儿, 牙关紧咬着得连腮边都发酸, 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嗓音沙哑:“你怎么会在这……你为什么会来见我?”


    那声音不回答。


    “你不是不愿意见到我吗?”他的声线激动地颤抖, “你不是一直都很恨我吗?”


    那声音终于说话了,语气温柔和蔼, 如春日里最烂漫的风轻抚过他的脸庞。


    “跟我来,”那声音道,“好久不见了,我们面对面说说话。”


    傅声的眼神茫然了一瞬, 可他还是向前走去,因为刚吃了好一番苦头,走起路来都有点跌跌撞撞的,几次重心不稳地靠在墙上喘息。可他还是坚持着, 走到一楼的浴室外,推开卫生间的门。


    一个极其普通的干湿分离的卫生间, 面积并不算大。傅声看都没看里面的陈设, 关上门,转身看去。


    一面半身镜挂在墙上,整洁的镜面里倒映出一个与他一模一样,消瘦苍白的长发omega。


    傅声看着镜子里,眼珠顺着镜中人的面容轮廓慢慢移动, 眼神却越来越怪,仿佛不像在端详自己的脸,而是在细细观察另外一个人。卫生间不大,故而很聚拢声音,屋里能清晰地听到傅声的呼吸声一下比一下深重。


    就这样过了一分钟之久,傅声才停止打量镜子里的那张脸,再度抬眸时,琥珀色的瞳孔深处尚存的最后一点焦聚却也已经消失不见。


    他肩膀一抖,对着镜子笑了。


    “别叫我宝贝,”他对着镜中的自己道,“你这么亲昵,让我觉得虚伪,恶心。”


    几乎话音刚落,刚刚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声音似乎是从镜中传出来一般:


    “你怎么会这样想?”


    “因为这是事实,”傅声笑意浅淡,一边抬起右手,纤长指尖慢慢向镜面靠去,“你看到了我就看到了痛苦的你自己,所以你想让我与你同归于尽。”


    那声音不置可否:“那么小声,你觉得选择死亡有错吗?”


    傅声的指尖猝然悬停在与那光滑的镜面不到半寸的距离。


    “我的战友们连尸骨都不见踪影,父亲甚至到现在还下落不明!我死了他们怎么办?”他的笑凝固在脸上,甚至因为激动而有些许扭曲,“我现在落在新党人手里让他们以折磨我为乐,你以为我就不想——”


    “那就去死。”那声音仍然含着笑,“小声,死亡是破局最好的答案。既然你已经如此痛苦,不妨选择用死来结束这一切。”


    “什么——”


    “其实你现在正在经历的,和我一样。”那声音如塞壬的歌声,优美却充满蛊惑,“你经历的一切,我都感同身受,我的宝贝。所以现在你可以理解我了么?”


    最后一个字轻轻落下,仿佛一颗水珠滴下,原本平滑的镜面突然如湖泊泛起层层涟漪,镜像中傅声的身影也随之不断波动、拉长,傅声眼底的光凛然一动!


    那镜面突兀地滚起波澜,又骇然止住。


    傅声定了定神,再度望去。


    这一次,镜中出现的仍然是和个傅声一样,有着长而柔顺的浅栗色长发,鲜明的琥珀色眼眸,面容瓷白,冰肌玉骨般的omega。


    可镜中人不是傅声。


    “我死的时候,别无他路。”镜中人注视着面露惊讶的傅声,微笑着缓缓开口,“但你要明白,小声,我的死是为了谢罪。”


    傅声怔了。


    镜中人又道:“你的任务失败,导致第七组的战友们全部阵亡。如果不是你指挥失误,不是你泄露了机场最关键的情报,他们本可以活下来的。”


    短短只言片语却令傅声的脸色骤然一变,青年眼底翻起汹涌波涛:“我……”


    “这不是逃避,是谢罪,小声。”镜中人像个谆谆教导的老师似的耐心地说道,“现在我们走到同样的境地了,我想你会明白当初我的选择,对吗?这是我们两个的命,你我都要面临的结局。”


    傅声直直地盯着镜子,眉头不自觉地蹙紧:“我也……必须和你走一样的路吗?”


    “恐怕是的,我的宝贝。”镜中人说。


    “药”又开始在体内作祟,傅声剧喘着扶住水池弯下腰,单手插进发间揪住发丝,痛得两腿都在发抖。


    镜中的影子还是那么循循善诱:


    “小声,别忘了你的使命。要对得起那些爱你,珍视你的人。”


    傅声上下牙齿都在打颤,断断续续从齿关挤出几个字眼:


    “……可明明你都……从来没、爱过我……”


    忽然砰的一声从外头传来,仿佛封闭的茧被哗啦一下打碎,傅声全身猛地震了震,呜咽着抓住水池脱力地滑倒在地。朦朦胧胧间,他听到有人在交谈:


    “——血鸽来了?也好,参谋长的意思是要血鸽来说服他试一试,猫眼那小子就是个油盐不进的犟种……”


    “对,是他的车没错了。快点去帮血鸽同志把院门打开啊,在这里发什么呆?”


    血鸽?


    即便再麻木,这两个字还是比任何刑罚的电击都深刻地烙印在脑海,激得傅声双唇一阵轻颤。


    原来那个人还敢来看自己。


    他是来看笑话的吗?


    还是比这更糟……他其实是来试探,看看自己身上还有没有可供挖掘的情报的?


    他的身体忽然不抖了。和一开始听到镜中人对自己说话时那种因震惊而停止颤抖不同,这一次傅声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儿,从瓷砖地面上爬起身。


    如果来的人真是他,傅声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在对方面前暴露出一点破绽。


    急促的喘息慢慢归于平静、规律的起伏,傅声眼尾发红,站稳身子,摇了摇头轻轻低笑起来。


    “我当然不会忘,”他自言自语似的道,“因为我不像你,自私、逃避、胆怯……人死了所有痛苦就结束了,可那样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缓缓直起腰:“我不仅不会忘,还要走一条与你不一样的路……当年你改写不了的结局,现在就由我亲手来改变。”


    青年面向镜子,抬手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额发。他指尖细看上去偶尔还有些发颤,可表情却一如多年来那般镇定从容,看不出一丝多余的表情。


    终于,确认一切无误后,他放下手,卷长睫羽微抬,向正前方看去。


    一切异常都消失了,只有那张清冷淡漠的脸与自己一瞬不瞬地彼此凝望。


    *


    裴野从计程车上下车时,正巧碰到从院子里走出来的胡杨。


    “哟,血鸽同志!”


    胡杨把燃了一半的烟头丢在地上踩了一脚,搓搓手,走上来:


    “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呢,往后好好干,祝你步步高升!今天第一天,怎么也有空过来?”


    裴野从计程车后备箱拿下来两个大袋子,关上门,摆摆手谢绝了一脸殷勤地跑过来要帮他分担的胡杨:


    “胡杨同志,你比我年纪大,叫我裴野就行。”


    “那怎么成,我这不是倚老卖老了!你虽然年轻,但论功绩、论加入组织的时间可是功勋人物……”


    胡杨说着,指指那两个鼓鼓囊囊的袋子:“这都是什么?”


    “信鸽给我分配了新住处,家里空空的,买了些生活必需品,顺路拿来了。”


    裴野说。胡杨一脸对他说的话深信不疑的样子,哈哈笑了两声,乐乐呵呵的,好像在医院时裴野吼过他的事根本没发生过。


    “有劳你了血鸽同志,”胡杨一边说一边从兜里摸索着车钥匙,往院墙后指了指,“那我先撤了啊,参谋长叫我过去一趟。往后这里的看守——哦,我是说卫兵都会在岗哨待命,回头我把我和卫兵的联系方式都发你。”


    “裴初……裴参谋长他对这别院是怎么安排的?”


    “总的来说当然是由鸽同志你来负责,”胡杨毕恭毕敬道,“毕竟你对他更熟悉,有的时候我们也需要一些……你懂得,软硬兼施的办法。参谋长说了,只要能把猫眼撬到咱们这边,不拘用什么方法。血鸽同志,接下来可都看你的了。”


    裴野点点头,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像是随口一问:


    “猫眼转移过来了?”


    “对,你今天可以碰碰运气,他最近状态好多了,”胡杨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哦还有,参谋长让人给他戴了电子脚镣,但凡他要伤你,绝对有他好受的,甭担心哈。”


    说完他敬了个礼便转身走了,没有注意到青年默默攥紧了袋子的手。


    小院不大,墙角如胡杨所言临时搭建了一个岗亭,挨着二层的独栋,一大一小。


    院里的草坪长时间无人修剪,荒芜的野草肆意地爬上台阶,裴野小心地迈过那些杂草,把袋子放下,站在门廊下,握住门把手,顿了顿,深吸了口气,又慢慢吐出。


    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傅声?见到他,自己又要说些什么?


    他清楚其实他们之间早就无话可说了。道歉太虚伪,解释太苍白,忏悔太做作,乞怜太贪心。


    可他不敢放手,如今他们之间的缘早就在靠裴野一人苦撑着,他若松了手,缘分的红线就彻底断了。


    他揉了揉僵硬的脸,努力扬起一个笑容,按下门把手,推开门,弯腰拎起袋子:


    “声哥,我来看——”


    直起腰的一刻,话语硬生生夹断在喉咙。


    暖色的木质地板铺至玄关处,屋内没有开灯,窗外的自然光洒进窗口,淋淋落在面前的青年身上。


    傅声站在他一米开外的地方,平静地看着裴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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