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时不逢春 只要任务需要,他便存在、扫……
裴野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男孩刚刚偷塞进他衣兜的纸条, 一下下撕成碎片,指尖捻了捻,扔进垃圾桶。
“他们派你来警告我, 监督我?”裴野把男孩从头到脚看了看,语气却听不出任何情绪, “组织喜欢从小培养人才这点, 这么多年还是没变。”
男孩无动于衷道:“你还没向组织说明你断了汇报的原因。”
“猫眼一切正常, 没什么可汇报的, 频繁通讯我怕暴露不行?”
男孩显然无法被这个理由说服:“参谋长得到消息, 警备部接到了一项绝密任务,他们刚刚从西京开完会敲定。”
“你都知道了还来问我?”
“裴野同志!”男孩声音微微拔高, 这样的孩子一本正经地喊他同志,裴野感到一股强烈的荒谬,几乎想笑出声来。
“裴参谋长有指示,第一, 要你尽快恢复通讯;第二,尽快获取绝密任务的情报,”男孩定了定神,恢复最开始漠然的语调, “另外,裴参谋长要我带句话给你。”
“斗争是残酷的, 为了胜利, 须不惜一切代价。”
裴野单手插兜,一只脚鞋底蹭着地面的灰,低着头揉了揉鼻子,轻蔑地笑:“什么代价?”
“牺牲同胞的代价,以及牺牲自己拥有的一切的代价。”男孩说。
裴野侧过身子不经意地望了一眼, 从这里远远还能看到傅声的身影,在小摊旁边站着,一手拿着柠檬茶,似乎在和摊贩闲谈。
拥有的一切——他拥有的东西太少,承受不起生命中再有任何的一点失去。
“……裴初想要我怎么做。”
男孩略一沉吟:“据说警备部的任务是保护一个重要的领导人物,猫眼是首都特警局的干部首席,他必然有第一手资料。”
裴野面色逐渐阴沉下来:“他承诺过,不准对猫眼动手。”
“这是自然,”男孩满不在乎地说,“你只管把情报拿到手,他们的任务失败,猫眼顶多受点处罚降职什么的,无伤大雅。”
他一直觉得男孩就是个裴初的传声筒罢了,却被男孩像在谈论菜价一样谈论草菅人命的事情的语气小小惊讶到,目光里多了些额外的审视:
“你的任务又是什么?”
男孩不假思索道:“协助你,以及保护你的安全。”
裴野嗤笑:“扯淡。”
“你是觉得我做不到,还是觉得你不需要?”
男孩犀利地反问,“你根本不知道猫眼让我们造成的损失有多大,更不知道这些年我们要面临多少危险!斗争早就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够了,”裴野冷冷地瞪他一眼,“我还不用一个小鬼教我这些……你可真是裴初豢养的满分机器。他栽培你花费了不少心血吧?”
男孩噘了噘嘴,不搭腔。裴野稍稍收起凶巴巴的神态:
“说说刚才提到的那个绝密任务。”
男孩有些不情愿,但还是道:
“参谋长说了,亲军派计划通过立法将组织定性为危害社会治安的非法党派,议会原有的席位全部逐出,还要开展大清洗。亲军派和国外一些势力勾结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们怕动手的时候遭到地方战区的抵抗,所以要将高层送出国外避难,也方便远程指挥行动。”
听一个孩子操.着专业术语流利地讲出这么一大篇子硬核的话其实蛮诡异,可裴野也是从这个诡异的时期过来的,早就见怪不怪:
“也就是说,亲军派要先下手为强?”
“是,”男孩哼了哼道,“多少情报人员出生入死搞来了这些重要的消息,可你呢,你却在这里高枕无忧,完全没有一点紧迫性和间谍的专业素养……”
裴野嘴角抽了抽:“打住,老弟,你知道你口中组织的这些出生入死的同志,都是谁从零开始指导、一点点带起来的吗?”
男孩一惊:“难不成是你?”
裴野从兜里掏出一个看上去早该淘汰的旧手机:“高枕无忧的裴野同志一直兢兢业业地当着首都的情报集散中心呢……呃等等,我要你看的不是这个。”
他迅速在那张向镜头比剪刀手的十八岁傅声的照片屏保上一划。
“喏,看见名单了吧?”他调出一份文档打开,放大,“你提到的那些人说不定还要管我和裴初叫祖师爷呢,论资排辈这块儿可不分年龄啊。”
男孩不说话了,看着裴野的眼神格外陌生——明明他们也只是第一次见:“参谋长运筹帷幄,唯独对你委以重任这件事让我看不明白。”
“我是好心,小老弟,”裴野上前在男孩瘦弱的肩上拍了拍,“别跟他学得太少年老成,他就是个阴暗偏执狂而已。”
男孩瞪大眼睛,刚想反驳,裴野手一抬揉揉男孩有些扎手的短发,男孩捂着脑袋哎唷了一声,再一抬眼,裴野不知何时踱到花店门口插着的一束白色弗洛伊德旁边。
青年拿起包好的花束转身就走:“这花真漂亮,声……猫眼他肯定喜欢。戏做全套,多谢哈。”
男孩追出门去:“戏做全套,你倒是给钱啊!”
裴野背对着男孩潇洒地扛起那束开得烂漫的鲜花:“这才对嘛,小孩子就该有小孩子的样。”
*
裴野跟着卖花的男孩儿离开了挺久,傅声等得不着急,一边和路边小贩闲谈,一边在心里规划着等裴野回来后两个人应该怎么顺路去江边吹吹风。
这时手机忽然响了,来电显示傅君贤。
傅声平素对这个严厉的父亲一向是有点敬畏的。可今晚他很放松,心情又好,接起电话时恭敬的语气里都禁不住沾上一丝小小的鼓舞,尾音上挑:
“父亲?”
电话里短暂的沉默,大约有一两秒,可就这转瞬即逝的刹那也足以让傅声清醒过来。他嘴角上扬的弧度不自觉地消失了,下意识调整站姿,听见电话里傅君贤声音低沉,道:
“猫眼同志。”
傅声心脏剧烈收缩:“是,局长,请指示。”
傅君贤:“警备部刚刚下发的紧急命令,绝密级任务,部长亲自召开会议。不管你手上有什么事情都立刻放下,马上来警备部,部长点名要见你,有些事需要单独向你交代。”
傅声握着手机的手用力,指尖泛起微微的月牙色。他没有立刻答是,眉心一蹙:
“局长,是终于到了……要启动那个最终计划的一步了吗?”
傅君贤沉默了一下,语气加重:
“这不是你该问的,猫眼。抓紧时间。”
傅声鼓足勇气道:“局长,情势到了这一步,有些话即便失了规矩我也要说。联邦这些年的政.斗就是少数人的一场权力游戏,新党人也好亲军派也罢,都只是牺牲品,是炮灰罢了!同胞之间打得你死我活又有什么意义?”
傅君贤那头并没有和往常一样谈及色变,语调反而和缓下来。
“因为现在已经没有退出的可能了,”男人道,“不站队本身也是一种站队。更何况,我们是普通人吗?猫眼,想想你的代号,想想这七年我们在民众眼里的形象,现在想撇开,你撇得干净么?”
傅声眼里的光落寞地消沉下来。
傅君贤思忖了几秒:“这样吧,我给你一个选择的权利。你可以不接受任务,但我事先说好,没有你,特警局也会有别的组去做,但他们能否像七组这个常胜将军一样凯旋可就不一定了。你自己想好。”
傅声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对着电话里轻轻道:
“是,局长,我代表第七组接受绝密任务,绝对服从上级指挥。”
电话挂断了,傅声放下手机,远远看见路灯下一个扛着花束向自己大摇大摆走过来的青年,对方高大俊朗的身影在街上格外扎眼。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又迅速垂下嘴角。
明天会怎样他无从知晓,傅声只是觉得遗憾,这样美好的一次散步,就要仓促结束了。
*
三日后。
首都警备部,信息化作战中心。
近千平方米的指挥大厅内,无数面色沉重的警察正穿梭其中,最前方一整面的巨型帷幕下,几十位技术人员紧张地盯着自己面前的电脑,各自在键盘上飞速操作着,噼里啪啦的敲击声、匆匆的脚步声、压低的交谈声交织,构成了指挥大厅内的背景音。
“报告部长!”
如此分秒必争的凝重时刻,一个清脆的报告声从最前排传来。忙碌的人群中有几名警察甚至抬起头,向着声源的方向看去。
“特警局第七小组已到位,请求同步开启监控画面,等候部长最后指示!”
说话的是一名小警察。只见年轻人脸微微涨红,敬礼的手都格外用力,精神高度紧绷地盯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几位长官。
若不是今天的绝密行动,眼前这些人他恐怕永远也没有机会见到。站在最中间听候汇报的警备部长本在和其他人交谈,闻言头也不回地挥挥手:
“同意请求,尽快执行任务吧。”
“——是!”
年轻警察又敬了一次礼,退下了。
巨型屏幕上一阵电波扭曲交错,很快显示出画面来。偌大的屏幕被分成若干块,警备部长皱起眉头,正要仔细看去,忽然听见身旁一个声音道:
“部长,这是我们第七组所有成员传来的实时画面,目的是确保任何一个人出了问题指挥中心都可以立刻知道,随时做出调度。”
说话的正是傅君贤。不仅是他,和警备部长坐在一块的还有军部派来的特别督察员,有几位大人物在指挥中心坐镇,场内无人不敢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
联邦内部的派系斗争逐渐进入白热化的阶段,各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双方都已使了个七七八八,而就在前不久,一直妄图依靠军权上位的亲军派忽然得知,某个和他们唱反调的在野党居然意欲对军部长下手,筹备刺杀。
消息一传出,首都立刻进入戒严状态,可碍于舆论军部不好亲自动手,铲除危险分子的重任自然责无旁贷地落到特警局身上。
显而易见,这次特警局派出的,又是那支战无不胜的王牌劲旅。
警备部长听了,略有思索,拿过桌前的话筒:
“指挥中心全体都有,这次行动不仅是一次重要的任务,更是你们宝贵的学习机会。好好看看他们是怎么做的!”
语毕,大厅内一阵无声的骚动。
的确如警备部长所言,今天在这儿坐着的不仅有配合画面中一线特警的技术人员,还有不少特警局甚至武警总队的警察。
按理来说,这么高级别的任务不该让无关人员加入进来。可这次行动被赋予了更多的政.治意义,一旦成功,对军警内部都会是极有利的内宣资料。
警备部长把话筒放好,侧身问傅君贤:
“老傅,猫眼他也在吗?他的画面是哪一块?”
傅君贤眉间皱起一个川字,指指最中央也是占比最大的一块屏幕。
“这个就是。”傅君贤说。
只见大屏幕上被分割成两个部分,最外是一圈面积稍小的正方形,因为佩戴角度的关系,镜头视角只到人胸口的位置,能看到每个人所处位置虽然不同,但大都按作战计划处在隐蔽的草丛、楼顶等地。
而另一部分,大屏幕最中间被所有分画面围起来的那一块,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
和其余或静止待命、或深一脚浅一脚穿行的成员不同,中心画面里的人行进速度并不快,脚步却极其平稳,镜头中是一片开阔的港口,数十米的吊车臂占据了场景建筑的最高点,几个零散的大型集装箱稍微遮挡住远处刚化冻不久的江面。
不等警备部长做出反应,作战中心四面墙上的音响中传出一个扩大数倍的声音,声线不算低沉,却富有磁性,咬字清晰、冷静:
“猫眼已就位,全员汇报状态,完毕。”
*
江畔港口的风紧贴着地面猎猎而过,傅声按下通讯器,耳机里很快传出战友们熟悉的声音:
“一号就绪,完毕!”
“二号就绪,完毕。”
“三号就绪……”
傅声活动了一下脖颈,把护目镜戴好,宽大的警用作战护目镜拉下来,几乎将青年本就巴掌大的脸遮住一半。
三天前,他代表整个第七组接到任务部署,新党人为了行刺,试图买通地方军队集结武装力量,而这个港口正是他们走私违禁品,用以筹措资金的大本营。
“首席,我已经找好火力点了,只是从我这看不到港口有多少人,按理说不应该啊!”
耳机里传来赵皖江的声音。
执行任务时他习惯喊傅声首席,一是开玩笑,二来也是想靠自己这个老人带头,怕傅声年纪小立不住威。赵皖江那边传来打开倍镜的声音:
“啧,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么大一个‘口子’,居然连个活人都看不见!首席,要不还是让小魏现在抓紧过去,你一个人……”
声音几乎没有延迟地传到数十公里外的指挥中心内,全员哗然!
“什么?一个人!”
“看样子他们是要派猫眼从港口单刀突入……就算猫眼是新党人的活阎王,这么做未免也太冒险了吧?”
军部的督察员早已脸色大变,警备部长也没好到哪去:
“谁安排的作战计划?傅君贤,我看你是疯了,让猫眼一个人正面突破,你这是信任他,还是想让猫眼逞英雄?!”
面对厉声质问,傅君贤没有面露尴尬,眉头反而皱得更紧。
“是猫眼自己决定的,部长。”傅君贤说,“以他对第七组多年的指挥经验,这么做保证万无一失。”
“好一个万无一失。一旦失败,赔了夫人又折兵,到时候你这个特警局局长的位置趁早不要坐了!”
警备部长冷冷一笑,傅君贤并没多说什么,只是与大厅内所有人一样,跟随上级重新向大屏幕看去。
“不必。二哥,记得出发之前你们大家是怎么说的吗?”
傅声走进港口,目光在地面凌乱的车辙上掠过,语气却毫无波澜。耳机里,赵皖江顿了顿,笑了:
“啊,当然记得。第七组就是一把枪,而你这个首席就是这把枪的瞄准镜。大伙一块执行上百次任务了,你的指挥从来没有错过。”
越深入港口,距离那几个集装箱便越近。傅声终于走到其中一个深蓝色的集装箱,在背面拐角找好掩体,一手探向大腿,从紧缚的作战服绑带上抽出一把手枪。
傅声偏过头,耳朵紧贴着空荡的集装箱谛听了一会儿,护目镜下琥珀色的眸子眯起。
风仿佛也消失了,整片港口万籁俱寂。
“二哥还记得这话,我就放心了。”傅声打开保险栓,上膛,细长食指勾住扳机,声线突然一凛,“——两点钟方向,火力掩护!”
话音刚落,吊车臂上方衔接的钢缆猛地急剧下落,自由落体般的速度一路摩擦带出迸发的火星,半吨重的钢缆竟直直地砸下来,而预定坠落的下方正是傅声充作掩体的集装箱!
须臾过后,轰的一声!
钢缆垂直掉落,将集装箱顶部砸得严重凹陷下直径数米的深坑,尘埃四散飞扬,又是轰隆隆一片刺耳的巨响,集装箱的四个侧面顿时崩塌,像个被蹂躏的纸盒一样向四面倒去!
整片港口地面都在震颤,疾速流动的硝烟以破裂的集装箱为圆心迸射出数道肉眼可见的气旋,钢缆令集装箱顶像跷跷板一样从一侧掀开。
集装箱内,赫然站着十数个实枪荷弹的雇佣兵!
“有人给新党通风报信!”
指挥大厅内,军部督战员失声喊道。警备部长目眦欲裂,差点拍案而起:
“糟了,这是中了他们的圈套!联系猫眼,让他立刻撤退!”
后排的技术人员大气不敢出,立刻抓过耳机,喂了两声:
“指挥中心,猫眼收到请回答,立刻撤退,收到请回答!”
大厅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然而诡异的是,大屏幕四周那一圈实时画面全都岿然不动,仿佛压根没人听到猫眼那边的情况,同样死一般的安静。
但此时此刻人们无暇顾及七组的其他人,每个人的目光都死死锁定在最中央那块被浓烟笼罩住的方形画面上。
一秒,两秒。
没人知道猫眼是否在刚刚集装箱坍塌的时候就已经遇难了,每一秒的等待都等同于在天平的死亡一端加码。
但也仅仅是数秒过后。
屏幕忽然猛烈一晃,天旋地转之间,缭绕的浓烟如摩西分海一般陡然被劈开,一道天光从缝隙之间泻下,灰色的烟雾以每秒数米的速度飞速向后退去!
刷的一声,某个凌厉的身影冲破奔涌的尘雾飞出,一个利落的后滚翻起身,作战靴擦过地面,整个人俯身贴地向后嗖滑出近五六米远!
画面得见天光的一刹那,遥远的指挥中心内有人忍不住惊叫道:
“猫眼还活着!”
港口内浓雾四散,傅声一身漆黑的□□,单膝跪地,他拍拍身上的尘土起身,一掀眼皮望着还未散开的烟雾弹后影影绰绰的人群。
“就知道他们耐不住性子。”傅声轻轻一哂,“集装箱是空的,里面居然还有活物的动静,果真有诈。”
耳机里传来赵皖江的询问:
“能顶得住吗?”
港口附近就有军事区,新党人的雇佣兵轻易不敢先开枪,傅声看着集装箱里的人走出来慢慢向他靠拢、包围,左手移到腰后,抽出一柄开刃的短军刀。
他漫不经心地瞥了眼远处一栋低矮的平房。
“他们的大本营应该就在那个旧的交易中心。”他面无表情地环视一圈四周的敌人,嘴唇瓮动,“十分钟之内我会突破进去,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其他所有人按原计划行动。”
耳机里赵皖江轻松地笑了:“得,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
同一时刻,雇佣兵群仿佛得到某种统一的指令,十几把明晃晃的刀刃登时一齐袭来!
所有雇佣兵无一例外全副武装,透过覆面,其中一人对上护目镜后那双琥珀色的眸子,见那其中寒光一闪,却反倒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蔑笑意。
那人持刀的手一顿,就这犹豫的分毫中,当啷一声,刀刃旋转着踢飞到高空!
电光火石之间,傅声一个矮身,一拳击中正面的雇佣兵下腹,趁着对方痛到直不起腰的刹那侧身躲过一刀,闪至失去行动力的人身后,手肘勾住其颈部狠狠一拧!
砰!
子弹射入肉.体,噗嗤一下爆出近一米高的鲜红喷泉——却是那个已被扭断脖子的雇佣兵的血。
“二哥,开枪!!”
傅声低吼的同时将充作人肉盾牌的雇佣兵的尸.体向前用力推去,翻身猛地侧踢将背后偷袭的人踹翻在地,反手一刀割破又一个雇佣兵喉咙,长腿用力一蹬,整个人腾空而起,一记双腿绞剪跨上试图近身的家伙,劲瘦的腰肢一拧,对方的脊椎骨令人牙酸地“咔嚓”脆响,男人连武器都没来得及挥动便噗通跌倒下去!
本在收缩的包围圈顿时僵持住了,下一秒,一发狙击弹划破港口湿润的空气,嗖地打穿了最后一个还不知天高地厚、意图靠近傅声背后的雇佣兵的头盔,钢铁碎片四散飞溅!
“目标不止一个,快隐蔽!”
有人吼了一嗓子,其余还活着的雇佣兵纷纷后撤,傅声从已经凉透的尸身上站起,收了刀,迎着所有人看怪物一样的目光抬起左手,摊开手掌翻来覆去看了看破损的手套,然后将它脱下,随手一丢,皮手套掉在已经咽了气的某个雇佣兵脸上,盖住那张眼球外凸、死状凄惨的面孔。
港口太空旷,除了几个集装箱之外根本没有适合的掩体。雇佣兵中一个看似为首的男人冷不防又摸出一颗烟雾弹掷出去,嘶吼声都打着哆嗦:
“摸清狙击点的位置,呼叫增援!先撤退到楼内!”
明明对方只有一个人而已,贴身肉搏哪怕一人一拳都足以致于死地了,可偏偏对方就是从人堆里活了下来,还杀出了条千军万马般的血路。
散开的白烟暂时屏蔽了狙击的视野,男人没等喘口气,瞳孔却蓦地紧缩,震惊地瞪大双眼向烟雾深处看去。
“不必了。撤退到哪里,你们都是死路一条。”
那道声线很轻,却清晰地字字凿在一众人耳膜上。
干练挺拔的身影从烟雾弹深处走出,身上还裹挟着萦绕不去的烟气,深黑作战服包裹住那具身轻如燕的清瘦躯体,青年的眉眼被护目镜遮住,只露出尖削紧致的下颌与那一小截苍白的颈。
傅声摘了手套的左手抬起,指尖在耳畔通讯器上叩了叩。
“全体都有,”傅声面无表情,“行动。”
平静的声音如丝弦轻颤,却于顷刻间在整片死寂的港口和远在后方的指挥大厅内卷起一场无形的飓风!
不过一霎,巨型屏幕上周围那一圈卡顿了似的一动不动的画面突然齐刷刷开始移动,画面从模糊的树丛、建筑中腾挪而出,无数个不同的视角对准了同一个方向,连带着将屏幕外所有人的视线随之牵动。
——汇聚的焦点,正是港口上傅声与敌人对峙的地方。
“是反包围圈!”
大厅内一阵惊呼,“他们早就设计好了——猫眼居然是整个行动中的,诱饵?!”
回应这惊诧的,是扩音器里赵皖江的一声令下:
“他大爷的,这帮孙子不敢开枪,老子可忍了很久了!给我上!”
砰的一声枪响宛如号令,子弹顿时从四面八方射来,堪比死亡之雨!
“他们的增援怎么先到了?!快、快走——”
惊恐地尾音化作一声哀嚎,人群顿时群龙无首,纷纷拔枪准备组织反击——可已经晚了。傅声站在不远处,注视着面前的枪林弹雨,反光的护目镜上倒映出一片血肉横飞,自始至终青年脸上没有任何反应,冷酷得像个等待指令的机器人般。
猫眼声名在外,可这个名号从来都不是他傅声单打独斗得来的,而是上千个日夜里整个第七组共同磨合锻炼出的结果。如赵皖江所言,他是这把枪上的瞄准镜,是战斗中突破先机的信号弹,是无数场战役中浴血淬炼出的不朽刀刃,只要任务需要,他便存在,扫荡,无往不利。
而今天的这次机密行动,不过是猫眼无数高难任务中即将翻开新的一页的、众多史诗篇章中无甚新奇的一天罢了。
于是傅声冷静转身,背对着倒在血泊中的人群,向最后的目的地走去。
*
旧的交易中心只有两三层高,门口把守的人远远窥见外头的交战,早就吓得跑路了,傅声得以光明正大地从一楼直接走正门进到楼内,倒是省了不少事。
交易中心里有不少新党人,但战斗力远不如外面那一拨受过专业训练——当然,从最终战绩来看其实相差无几——的雇佣兵。
在随手解决了几个异想天开到以为靠着alpha的体格差距便能阴人一手的蠢货后,傅声终于厌倦了。他最后折断了一个负隅顽抗的新党人的指骨,平静地来到一扇紧闭的门扉外。
整个走廊里呻.吟声不绝于耳,傅声百无聊赖地敲敲门:
“不管你是谁,准备干什么,所有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外面的人是什么下场想必你已经听见了。你自己把门打开,或许还能少遭点罪。”
屋内一片静默。
与此同时,指挥大厅内,久久没有从七组神兵天降般的行动中缓过神来的人群里,总算有几个先回过神来,窃窃私语:
“新党的资金、情报一定都在这里面,要是开了门,他们不知有多少人都要完蛋了。”
“万一里面有炸弹,有秘密武器怎么办?也许他们想同归于尽!”
“傻了吧你,十多个精兵强将都没杀死猫眼,你指望这屋里还能发生什么‘奇迹’?”
门外,傅声一手握住门把,试着下压,突然听到咔的一声触底音。
门没有锁。
傅声眉心动了动,没有说话,腕骨用力,缓缓将门推开一个极细的缝。
他想往里探探情况,忽然一只手从门内伸出来,一把攥住傅声的手,将他往屋内一拽!
那只手出现在门板后的盲区,趁着他稍微放松警惕,傅声当真没有防备,一个趔趄向前扑去;可那只手的力道太小了,傅声只是稍微往前扑了一步,很快镇定下来,高强度的战斗形成的肌肉记忆让他下意识用上半身抵住门板,狠狠撞上去!
砰的一声骨头磕在硬物上的闷响!
“啊!”
盲区是一把双刃剑,越是隐蔽的地方越是易被包夹的死角。傅声感受到那只手剧烈一震,松开自己软绵绵地滑了下去,他直起身,确认没有异常之后,推门进屋。
他绕到门后蹲下来,看清倒在墙角的人的一刻,忽然愣住。
是个女人。
“你莫非就是那个亲军派的走狗,猫眼……”
随身携带的微型摄像头照不到傅声的脸,却清晰地将蜷缩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女人拍了个一清二楚。女子大概三十岁左右的年纪,一头长发,看着傅声的表情惊恐中带着仇视。
傅声把护目镜摘下来,以真面目对着她。
“你是被迫的吗?”他问,“这里很危险,新党人怎么会留一个……”
他观察一番,略一思索,“……一个女性omega保护存放交易资金和情报的场所?如果新党人有威胁过你或者你的家人,可以告诉我,特警局可以为你提供帮助。”
女人捂着被撞伤的手臂,往后退了退,身子抵在墙角,忽然咯咯地笑了,声音尖细渗人:
“呵、哈哈哈哈……!”
她仰头大笑到快喘不过气来,傅声望着她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怪异,像是在看她这幅癫狂的模样,又像是在透过她看着她背后的空气,甚至某个更遥远的角落。
女人笑得嗓音嘶哑,忽然抬手冲着傅声背后满屋的资料和大大小小的保险柜一挥,咧开嘴角。
“你想抓的人不是我,”她说,“你之所以会出现在这,我猜最想见的人应该是信鸽,对不对?”
傅声觑起双眼,审视地看了女人一会儿,伸出手。
指挥大厅内,所有人,甚至包括傅君贤都以为傅声要一视同仁地对这女人下手了,谁知傅声的手竟反常地向自己胸口的位置探去,紧接着覆上了摄像头,屏幕上顿时一片漆黑。
警备部长皱眉:“猫眼这是在干什么——”
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下一秒,傅声摸索到按钮,果断按下了电源的关闭键!
第25章 烧灯续昼 那双眼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
大屏幕最中央, 属于猫眼的核心画面霎时陷入一片漆黑。
“发生了什么?”
“猫眼把摄像头主动关闭了?”
大厅内爆发起海浪般的一阵喧嚣。警备部长的脸色都铁青了,这简直是奇耻大辱般的严重事故,他怒气冲冲地回过头:
“这是怎么回事!猫眼他难不成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包庇新党人?!”
就连一旁的军部督战员也坐不住了, 探身向傅君贤看去:
“君贤同志,这究竟是什么情况!赶紧让他的战友尝试联系他, 趁现在一切都还说得过去, 否则若是我们首长问起来, 着实不好交代啊……”
傅君贤额间渗出些冷汗来。
“不会的, 部长, 督战员同志。”
傅君贤心里其实也没有底,他是了解自己亲生儿子一直以来对于国内形势的倾向性的, 可越是了解,他越是深知这里面的不确定性,“第七组从来没有这样对外全程直播他们的一举一动,有些东西本来就不便于让太多人知道……二位稍安勿躁, 请再给猫眼一点时间。”
或许是刚刚打了场漂亮的胜仗让傅君贤这番话变得具有说服力,警备部长抱着胳膊靠坐回去,沉思良久,对身后的技术人员道:
“三分钟, 强制恢复通讯。”
技术人员敬了个礼:“是。”
以防万一,所有特警配备的专用记录仪都被设计配有卫星遥感的备用电源。傅声关掉记录仪时是否还记着这回事不得而知, 可傅君贤清楚, 三分钟一到,呈现在众人眼中的是何画面,将比这次任务成败与否更加深刻地影响青年的前途和命运。
然而现下,他也只能束手无策地同其他人坐在这里,忐忑不安地等待这度秒如年的三分钟。
*
交易中心, 三楼房间内。
傅声凑近了些,琥珀色的双眸目不转睛地盯着女人的脸。
“信鸽认识你?”他问。
女人脸上的笑得意又莫名的悲凉。
“斗了这么多年,你最大的遗憾恐怕就是从没有真的抓住过他吧?”她挑衅地问,“新党内部都说,你就是我们的克星,凡是正面战场见到过你的人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死……可你不也一样,除了信鸽这个代号,其余的什么都不知道么?”
傅声倾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底仿佛沉着一片冰湖。
“我可以为你破例。”
傅声说。女人嗤笑:“想多了,我不是信鸽。”
“与那无关,”傅声静静道,“我不对女性动手。”
女人怔了怔。
“我带你回去见我们局长,你把这里的一切向他坦白,再告诉所有人你是被迫的,如今风声紧,他们顶多把你关上三两个月就会放出来,到那时你可以远离这一切纷争,安安稳稳过你自己的生活。”
傅声注视着她说道。女人看他的表情像见到什么天方夜谭,甚至震惊到方才身上那股疯劲儿都消减了不少。
傅声看着她哑口无言的模样,略一颔首:“考虑好了吗?同意的话我就把记录仪打开了,刚才我跟你说的话不知道违反了多少条纪律,足够我的上级把我开除十遍。”
女人脸上的肌肉抽了抽,身体蜷缩起来。
“好,好吧,”她似乎有点动摇,“那你扶我起来,刚才我的肋骨好像被你撞坏了,一吸气就疼……”
傅声点头,挪到她身侧,伸出胳膊:
“行,你抓着我肩膀,靠着我——”
一把寒光森森的水果刀忽然从他肋下划过,直冲着傅声心脏的位置刺来!
傅声浑身一震,条件反射地抓住那刀柄,就势朝着人体骨骼相反的方向一掰,另一只手松开女人的身体,使劲一推!
噗嗤——
两个人倒在地上滚了一圈才停下来,傅声一翻身灵活地爬起,定睛看去。
那女人仰面躺倒在地上,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把水果刀。
而刀锋早在刚才被傅声亲手掉转过来,无法阻挡地刺入她自己的小腹之中。
傅声的脸顿时僵住了。
他站起来,身子晃悠了一下,扶住一旁的桌子才得以站直,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地面上嗬嗬地吸着气的女人,后者嘴角正不断流淌出暗红的粘稠血迹,身下也汩汩地凝聚起一小片血泊。
那女人已经放弃挣扎了,她布满血丝的眼球一寸一寸转动,最终锁定在傅声的脸上,吐出一口血,断断续续地笑了。
“你这个联邦的罪人,宪政的,叛徒……”
女人声音越来越小,瞳孔开始不可抑制地扩散。
“不过你的报应很快就要来了,”她含混不清地道,“最后的战役马上就要来临,我们还有最后的王牌……”
“血鸽他会……惩治你的……”
傅声眉头一蹙:
“你说信鸽他——会什么?”
然而话音未落,女人握刀的手一松,掉在地面。她双眼直到最后还大睁着,脸上残存着再也不会消抹的,向往的笑容。
傅声望着断了气的女人,彻底沉默了。
几秒过后,耳机里传来一阵嘈杂的电磁波:
“……能听见吗?猫眼,收到请回答!”
傅声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默默垂下眼帘。
大后方,指挥中心内。实时画面恢复的一刻,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去,只见画面中正横陈着不久前还在癫狂大笑的女人的尸首,上面甚至明晃晃地插了一把尖刀。
大厅内一阵压低的唏嘘。
警备部长和督战员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前者干脆拿过技术人员用来联络的话筒:
“猫眼同志,可以听见吗?任务进展如何?完毕!”
过了许久,久到所有人都以为任务现场没得到声音通讯时,大厅内传来了傅声镇静的声音:
“收到,可以听见。任务已完成,可派遣后方部队进行收尾工作,完毕。”
一阵静默,不知是谁带头鼓起掌来,很快,越来越多的掌声加入,甚至有人率先从座位上起身,奋力欢呼:
“好!”
雷鸣般的掌声不亚于会场中的一场狂风暴雨,喝彩声如山呼海啸,所有观看了任务全程的同行都被这次出色、完美的行动折服了,不禁全体起立,发自内心地用热烈的掌声表达对见证这份活着的传奇有多么荣幸。
士气高涨的指挥大厅内,唯有傅君贤一个人格格不入,面色难掩沉重。
他抬头向画面里看去。虽然看不见傅声的脸,可仿佛父子连心一般,他竟也隐约察觉到傅声似乎一直沉默着面向那死去的女人,宛如身处一场寂寥的葬礼。
*
两小时后。
指挥中心的大门推开,已经换好日常制服的第七组一行人步入会场内。为了‘猫眼’身份的保密性,刚刚观摩的警察都散了,只留下一些必要的工作人员在内。
“猫眼同志,辛苦了!这次你可是立了大功啊!”
警备部长笑呵呵地走来,甚至主动握住傅声敬完礼还来不及放下的手:
“这次大获全胜,你们干得漂亮!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你制定的计划太冒险了,你可是咱们警备部不可多得的人才,总是把自己置于最危险的境地无异于在悬崖上走钢丝……”
傅声一身熨帖制服干净利落,没有一丝血腥气,因为保密的缘故,他脸上戴着纯黑色的口罩,只露出一双幽亮的琥珀色瞳孔,站在警备部长面前微微颔首。
“这次行动还不能算得上尽善尽美,部长。”傅声说,“情报人员说,信鸽本来也在港口附近,可不知道他是怎么提前得知了消息,赶在我们到达之前撤离了。”
“你们能顺利平安归来比什么都重要!”警备部长拍拍傅声的肩膀,把人搂过来,展示一件宝贝一样自豪道,“督战员同志,刚刚你都看见了吧?不是我吹,即使是在军部,也未见得能找出几个像猫眼这么优秀能干的人才!”
一旁的督战员语气里也染上三分艳羡:“是,这小同志很有能力,换做我们战区,少说也是个少校起步……”
“你们就是拿中校来换,老傅他也不肯给的!”
警备部长哈哈大笑,又转过头向傅声看去:“等新党的烂摊子彻底摆平了,今年的银穗勋章非你莫属。”
傅声只略微与满脸赞许的男人对视一眼,平静地垂眸:“多谢部长。”
猫眼获得的大小荣誉早已不计其数,警备部长对傅声宠辱不惊的态度也见怪不怪,正要再说些什么,秘书忽然不知道从哪里跑来:
“部长,民主派的人在外面呢,说是有事想要见您。”
警备部长不快地斜他一眼:“你觉得我现在有空吗?”
秘书面露难色:“是……”
部长又问:“他们怎么来了?难道是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
秘书:“具体的行动他们应该不大清楚,不过现在外界盛传新党要有大动作,这个情况他们大概也能猜得出……”
部长不耐烦地挥手打断:“罢了,一群沉浸在乌托邦童话里的白痴,我没工夫陪他们打哑谜。告诉安保处,让他们快些离开,如果赖着不走就——”
傅声忽然道:
“部长,要不还是让我的人去处理吧。”
警备部长停下话头,向傅声看去:“嗯?”
傅声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一旁黑着脸的军部督察员上滑过,恭敬道:“七组的战友们已经累了,本来也要回局里休整。出去的时候碰见门口民主派的议员们,正好可以和他们解释一下,我的人都有分寸,知道该怎么说。”
部长略一沉吟:“也好,那这事一会儿就交给你办。”
那秘书得了准信儿,敬过礼便走了。警备部长十分满意地转向一直没吭声的傅君贤:
“老傅,你倒也是个帅才,能培养出这么得力的下属……要我看,你我都是老头子了,等猫眼再过个三四年,当你们特警局的二把手绰绰有余啊!”
“您过奖,他还差得远呢。”傅君贤这才跟着笑笑,比了个请的手势,“部长,时候不早了,我送您上车,参议院还等着您呢。”
“行,我不多唠叨了,也耽误你的人休息。”走之前部长最后在第七组的全体人脸上扫过一圈,赞赏地点点头,“未来可期啊!努力干,都错不了!”
七组人纷纷立正敬礼,目送着傅君贤带警备部长从前门离开后,傅声这才摘下口罩,转身面向身后的战友:
“韩总,和指挥中心的人交接一下,没事的话咱们尽快回自己的地盘。小于,去门口接待一下民主派的人,说话客气一点,别发生冲突。”
老韩应了一句,大步流星走了。于静伟反倒一愣:
“声哥,真去啊?一帮穷酸议员,至于么?”
傅声一边用骨节分明的细长手指慢条斯理地把口罩折叠好,放进上衣口袋,一边终于正脸看他一眼。
“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看人下菜碟的话,当年我和二哥就不会把你调进特警局的精英组了,于静伟。就因为现在你在警备部最扬眉吐气的地方待着,所以就能眼高于顶,看扁别人吗?”
于静伟有点不服气似的要反驳,被组里的小魏捅了一肘,这才将话咽了下去。傅声看穿他的心思,声音一沉:
“知道刚才部长对民主派为什么那么不友善吗?”
于静伟愣了愣。
傅声随意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制服长裤包裹着的一双线条笔直劲瘦的长腿交叠,上半身靠在椅背里,手肘搭在扶手上,是个对组员进行战略复盘时惯有的姿势。
“他大动肝火,八成是要演给督战员看。”傅声说,“亲军派和民主派一直不对付,要不是新党人现在跳得欢,他们早想置民主派于死地了。于情,我们给部长个台阶下,让他不必非要在两派之间站队;于理——”
他顿了顿:“这两年还在议会里干实事的,除了他们也所剩不多了,不该再为难人家,驳了他们的面子。”
于静伟早已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惭愧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傅声不再看他,阖了阖眼:“你不愿意去就算了。二哥——”
“不不不,我去!”于静伟一叠声道,“声哥,我现在就去跟他们好好说!”
说着,他生怕傅声反悔一般,一溜烟儿地跑了。傅声轻轻吁了口气,手背向外挥了挥:“大家去车上等我和韩总的消息吧,今天都辛苦了。”
组员们纷纷应着“是”转身从后门离去,傅声坐在椅子里靠着椅背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深呼吸,隐忍地吐出口气来,一手改握住扶手,指尖却用力到泛起淡青色。
几乎所有人都离开了,只剩一个不但没走,反而向椅子走近了些。傅声闭着眼睛默默地待了一会儿,薄唇轻启:
“……二哥。”
赵皖江看着傅声的脸,苦恼地咂咂嘴:
“小声,没事儿吧?”
傅声闭着眼轻飘飘一笑:“我能有什么事儿啊,二哥。”
赵皖江皱眉:“你拿个镜子照照,这小脸一点血色都没有!刚刚见部长的时候我瞅你就不对劲,总感觉你特别厌世似的,细看又恹恹的……”
傅声没说话,喉结小幅度滚了滚,眉眼间潜伏着温吞的惫色,灯光在青年细挺的鼻梁和凹陷的眼窝里打下深灰色的阴影。
过了一会儿,傅声稍微睁开点眼皮,嘴角弯了弯。
“二哥,我在这等局长回来,你也先上车吧。”他道。
……
二十分钟后,傅君贤回到指挥中心时,傅声已经好整以暇地站在走廊等候了。
“局长。”
他迎面跟上傅君贤,两个人穿过走廊,傅声除了脸色仍然有些苍白,方才的疲惫已然一洗而空。
然而傅君贤还是凝眸望了他一眼。
他开门见山地问:“谈谈吧,这次任务之后首都的天可是真的要变了,你怎么看?”
傅声跟在他身侧,回答:“大清洗就要开始了。从现场撤离之前我有看过那些情报,里面记载的内容对新党太重要了,这次的打击对他们而言甚至可能是毁灭性的。”
“这点我倒不这么认为,”傅君贤道,“自断一臂,短期来看会大出血,可如果不保全他们的核心力量,后果更加不堪设想……往后如果真的在首都开展扫荡,你要注意拿捏好这个尺度,不该碰的红线不能碰。”
傅声点头:“知道了。”
傅君贤忽然冷笑:“嘴上说知道没有用。傅声,你知不知道,你擅自切断和指挥中心的连线是个多出格的行为?部长下令要在三分钟内恢复通讯,如果重新接通画面的那一刻大家看到你做了什么不该做的,那就是万劫不复!”
傅声沉默了。
他们来到走廊尽头,傅声要去替傅君贤开门,被他抬手拦住,语气里带了火:“幸好行动成功了,部长惜才,也足够信任你,才没追究你的冒失。但很显然,平日我对你的嘱咐你根本没听进去过。”
傅声眼底闪过一丝挣扎:“局长……”
傅君贤决绝地一摆手,傅声立刻没了动静,负手而立。
“……算了,你已经大了,有自己的路要走,我没法插手太多。”
傅君贤叹了口气,转身背过手去,看着外面停车场里特警局的通勤车。
“说点更重要的事,”傅君贤忽然话锋一转,“轮渡系统开发得怎么样了?听说军部科学院已经把你从协助名单移到了负责人小组,有没有把握?”
傅声:“问题不大,这两年有关的知识我也一直在学,能跟得上。”
傅君贤点头:“那就好。对了,还有那个‘蛛网’计划……”
他收回目光,压低声音,“今时不同往日,当时我交给你的那些名单你一定要保存好。不管用什么方式,记住,保密是最重要的。”
“是,局长。”
二人陷入一阵心照不宣的沉默。傅君贤的眼神慢慢变了,不再似最初那样疾言厉色,观察了一下傅声苍白的侧脸,道:
“在屋子里和那个女人……小声,你没事吧?”
傅声的睫羽压下来,在瞳孔深处投下一小片暗色。
“没有,父亲。”他改口道,“我分得清,而且……时间过去太久,我早就快忘光了。”
傅君贤看了他一会儿,转头望着窗外。
“那就好。”他说着,叹了口气,“上车吧,今天你也累了,回家一定要好好休息。”
*
门被推开,客厅里,裴野吓得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抬头看见玄关那站着的人,表情像戏法似的一阵变换:
“谁——声哥!你怎么才回来?”
傅声脱了鞋,将外套随手挂在衣架上,径直向他的方向走去。裴野坐直身体,瞪大眼睛:“声、声哥……”
他下意识把手背在身后,像正襟危坐的小学生。然而傅声只是路过客厅,眼看着就要走进主卧,裴野终于觉出点不对劲来,喊他:
“怎么了?你脸色好差……”
傅声脚步稍微顿了顿:“小野,我有点累,进屋睡一觉。饿的话自己煮个泡面,我起床再给你做夜宵吃。”
他声音有些沙哑,说完便进了屋,裴野慢半拍地应了一声:“哦,好——”
主卧房门关上了。
裴野脊背这才放松下来,悄悄把背着的手拿到身前。
换做平日他一定会追着傅声询问他为什么看上去这么反常的疲惫,可此刻他还沉浸在差点被抓到自己偷偷给组织发送消息的心有余悸中,握着手机的手心里都沁出一层冷汗。
也正因如此他丝毫不知道,关上门后,傅声刚刚还勉强装出若无其事的脚步突然一软,整个人差点贴着门滑坐在地。他跌跌撞撞地走向床头,到最后直接双膝一软跪倒在床边,浑身颤抖着拉开床头柜的抽屉。
“快点,”青年气音嘶哑,自言自语地念着,“快点……”
傅声面色惨白,骨节纤细的手指在药箱里战栗地翻找着,拿了好几次才握住一个药瓶,哆嗦着将其打开,不管不顾地倒出一小堆药片,数都没数就捻起几粒塞入口中,又抓过杯子,脸埋在杯口仰头囫囵吞下一大口水。
来不及咽下的水渍顺着唇角流淌至清瘦的下颌,顺着剧烈滚动的喉结下落,隐没在被打湿的领口。傅声颤抖地把杯子放下,玻璃杯搁在床头柜上发出砰的一声,可他听不见似的,毫无血色的双唇微张大口倒着气,终于浑身卸了力,靠倒在床边蜷缩成一团。
他的手揪住心口的衣服,手背上青筋暴起。
“没事的,”傅声睫羽如惊蝶振翅般抖得厉害,双眸涣散地呢喃着,眼尾却越来越红,“放轻松,不要应激……就快好了……唔!……”
有那么一个忍无可忍的瞬间,傅声的唇瓣张合,似乎想向门外的那个青年呼救。
可他犹豫再三,终究只是隐忍地闭上眼,身子一阵抽搐,彻底瘫软在床下冰冷的地板上,任自己被痛苦拖拽入深不见底的泥潭。
第26章 之死靡它 等待他付出的代价,究竟是什……
和好如初后——准确来说比关系修复之前甚至更上一层楼了——傅声很快就因为任务而成宿成宿在特警局加班不能回家。裴野像新婚之夜被抛在家的小媳妇, 常常一个人独守空房。
可很快,整个联邦局势的紧张蔓延到了社会的各个角落。学校里不断有人因为不明原因退学,裴野的室友也申请休学了, 连一向没心没肺的徐怀宇也开始惶惶不可终日。
人人私下都说,将新党人作为非法组织逐出议会的法案一通过, 潘多拉的魔盒就会彻底打开, 等待着联邦的唯有极.权军变这条末路。
特警局的名声在民众中愈发不堪。裴野品学兼优, 又有傅声这棵大树乘凉, 学校没人敢动他, 可背地里总有人讥讽他的表哥是“军部养的会咬人的狗”。
他教训过那些人几次,险些被H大记了过, 傅声知道了,百忙之中专程抽空过来劝阻他,提醒他现在万万不能出头惹事。裴野替傅声委屈,也知道他的难处, 后来有人在背后嚼舌根,他装聋作哑,心里却如烈火烹油。
这样的情绪,即便到了春风面前, 也很难完完好好地遮瞒住。
“春风”正是那个花店男孩的代号。裴野不愿和那个对自己颐指气使、仿佛无事不知的亲哥沟通,于是传递情报的重任便委以这小男孩。
迫于首都一日紧似一日的风声, 不到半月, 两个人几乎天天见面。打那次送的白色弗洛伊德被傅声带回家精心养护起来后,裴野得了借口,每天都来花店挑一束鲜花。有时是粉色郁金香,有时是白色铃兰花,有时是浅色的香槟玫瑰。
当然, 付钱的时候,十之不过一二。
久而久之,板着脸装小大人的男孩仗着裴野欠他一屁股债,说话也开始肆无忌惮地顽劣起来。
“新到的紫罗兰,有的还是花苞呢。您跟我来。”
爬上一段旋转的陡峭楼梯,春风领着裴野走进一间暗门后的阁楼,在他身后关上门。阁楼十分狭窄,破旧的桌上放着一盏三十年前的燃油灯。
“组织有指示,”春风边说边坐下来,“受保护的是军部的一把手,等法案通过,他会先秘密转往国外,等候时机成熟……也就是他们说的摘桃。务必要把行动扼杀在摇篮里。”
“这么庞大的计划,猫眼怎么可能能知道太多。”
裴野摆弄着桌上的紫罗兰,听见男孩啧了一声:“别天真了,警备部这两年提拔的特警系统的干部里就猫眼升得最快,要不是为了保密,军部都要给他颁勋章了!这人就是把见血封喉的匕首,但凡见到他真容的,最后都死了。”
“停停停,你这是哪来的古老都市传说,”裴野忍不住吐槽,“猫眼他……就算他作为和咱们立场不同的一方来说是麻烦了点,可现实生活中他挺善良的,那天卖花的时候你不也见到了吗?”
春风嗤的一声:“那也是个麻木不仁的刽子手,做了当局党同伐异的屠刀。”
裴野气笑,胳膊肘搭在桌子上倾身向前:“我说,这些词你都从哪学来的?”
“裴参谋长,和我养父母。”春风白了裴野一眼。
春风口中的养父母是这家花店的老板和老板娘。一对中年夫妻,因为被军队的兵酒后失手打死的可怜儿子,毅然决然选择了参加这场风雨飘摇下的革.命。
“有没有一种可能,既然猫眼是个你嘴里无情的杀人机器,”裴野酝酿了一下又接着问,“把他和他的战友策反到我们这边,为组织所用不好吗?据我观察,这群人没什么政.治立场,当特警单纯是谋生。”
男孩不赞同地翻了个白眼:“你不怕他也成了卧底,哪一天突然背刺我们?”
裴野五官微微扭曲,眼底噙起一丝愤怒:“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也是?”
“怎么,难道你的工作不就是要算计他?”
男孩眯起眼睛,看了裴野一眼,突然间恍然大悟般长长地哦了一声。
“或许你喜欢他。”
男孩说。
裴野的瞳孔猛的缩紧了:
“谁——”
“你喜欢上猫眼了,日久生情,对吗?”男孩语速快如连珠炮,“所以你才一直对我们的道路抱有幼稚的幻想,希望双方彼此妥协、折中、让步,是不是?”
裴野的呼吸急促起来,他像是阴沟里的老鼠,在有人掀开下水道上的石头、阳光照进来的一瞬间慌张地四处乱窜,却始终都困在原地无处遁逃。
裴野很少有这样被戳破了的气球一般蔫儿了的样子,男孩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推断,站起身垂眼看了看桌上包好的紫罗兰:
“怪不得比起情报,每次来你更用心的是给猫眼选一束他喜欢的花……我要把这事汇报给裴参谋长。”
“别!”
裴野的脸顿时失了血色,紧紧抓住男孩的胳膊:“我之前是把这些事想得理想化了些……我保证,裴初想要的情报我一定给他拿来,行不行?”
“谁知道你会不会包庇猫眼?”
“我是裴初的亲弟弟,我要是使坏心眼,他弄死我不是易如反掌?”裴野一顿连哄带骗,就差要举手发誓,“你摸着良心讲,组织要我汇报猫眼的动向,我不都老老实实交待了?”
春风这才慢慢坐下,看他的眼神依旧狐疑,语气却不如最开始那么冷硬:“你,留待观察……”
砰的一声,暗门被大力推开,震下一层阁楼上的积灰!
花店老板,春风的养父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他跑得很急,说话都发不出声音,嘶哑着低吼道:
“有条子——快走!”
男人最后两个字对着裴野,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来。裴野大脑一瞬间宕了机:
“暴露了?!”
“快走!”男孩一下子跳起来,“让他们发现你就完了,别管我们,跑!”
春风的养父几乎疯了似的跑到角落,从柜子里拿出一沓资料和几个硬盘,又颤抖着伸手去摸索打火机;裴野连手里的花都忘了放下,跌跌撞撞站起身往外迈步,差点被椅子腿绊倒。
须臾功夫,楼下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以及一个青年的怒喝:
“都给老子站住,不准动!安全检查!”
裴野登的犹如晴天霹雳。
是赵皖江。
这种级别的抓人行动,居然动用了特警局视为宝贝疙瘩的第七组,原因只可能有一个——
组织一直警示首都各情报人员即将发生的大清洗,开始了。
比死亡的阴影更先一步笼罩上裴野心头的,反而是一种从灵魂深处生发出的更加刻骨的恐惧。
他怎么逃得过第七组的搜查?
别说今日逃不逃得出去,只需一眼,赵皖江便能认出自己的影儿。
“让他们看到你在这暗门后头,罪名可就坐实了!”
春风用尽全力把裴野推出门外,他正要寻个时机翻窗子,手腕忽然被拽住,他回过头,冷不防对上男孩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一定要活下去,”男孩目眦欲裂,一字一句说道,“记住,不惜一切代价!”
说完,春风最后凝视了裴野一眼,毅然决然关上了暗门。
他脑子还浑浑噩噩着,脚下虚浮,只是机械地做着逃跑的动作,春风的话却像咒语一样在脑海中不断回响。
不惜一切代价……不惜一切代价……
等待他付出的,究竟是什么?
“谁在那里!”
裴野一个踉跄,差不点从楼梯转角摔下来,翻窗已经来不及了。他脑海中一瞬间闪回了一百种自己的下场,他会被怎样并不重要,可刚刚春风和他的养父为了保护自己而断后,一切努力竟然就这样化为乌有了吗?
一道手电筒的强光晃得裴野睁不开眼,他下意识转过身抬手挡住脸。
“把手放下!”
刺激的白光让其余的感官也变得迟钝,裴野放下手,眯起眼睛强迫自己适应这光线。楼梯下方传来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怎么是你这孩子!……”
赵皖江放下手电,震惊得合不拢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赵皖江嗓门大,裴野还没来得及想好搪塞的理由,不远处也闻声走过来一个人,拿起手电筒往楼梯上照了照:
“怎么了二哥——”
手电筒打过来的瞬间,裴野逆着光看清了傅声的脸,傅声也看见了他的。
傅声一身黑色警服,戴着一双黑色皮手套,剪裁合度的衣着勾勒出他利落清瘦的身姿,纯黑的面料映衬得青年肤色莹白,整个人如一把出鞘的武士刀,锋刃森森。
他们目光交汇,傅声琥珀色的瞳孔微微收缩,表情却如面具般毫无波澜,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便漠然移开,关掉手电筒,唇角微微一动。
“带他下来。”
傅声毫无感情地说。
寥寥几字,就足以让他腿软。
赵皖江大步迈上楼梯,一把薅住裴野的肩膀,边把人带下楼边在他耳边低声耳语:
“老实点,别让人知道你认识小声。一会儿让你干什么,照做便是。”
裴野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尖锐得失真:“这是怎么了二哥,你们要干嘛?”
“你个学生仔,少管你哥的事。”
赵皖江最后在他背上拍了一掌,裴野半真半假地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低着头像贼似的贴着墙根儿走到花店一楼的角落。
一楼墙边站了一溜人,有的一头雾水,有的瑟瑟发抖,不过尽是些倒了霉的顾客。
“安全检查没结束之前,都不许离开,否则小心这玩意不长眼。”
楼下的老韩晃了晃手里的枪,本来面露怨气的见了亦缩了脖子再不敢吱声。裴野小心地挪到一个不起眼的墙角,偷偷斜着眼睛往楼梯上张望。
楼上的搜查仍然没有停止,乒乒乓乓的翻箱倒柜声令人心惊肉跳。
裴野努力竖着耳朵,从混乱中并不费力便辨认出赵皖江的大嗓门。
“他大爷的,这暗门后头没有人!”
裴野顿时松了口气,面上还装着惶惶不安的无辜路人模样,心里却为警备部扑了个空而有种劫后余生的快慰。
可很快,傅声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滑轨生锈严重……这是个双向暗门,真正的常用密室在另一边。二哥,退后。”
裴野的心登时沉到了无尽深渊。
楼上的翻查都停了,整个二层小店安静下来,只听咔哒一声,暗门再次被推开,忽然轰的一声巨响,接着两发枪声,一阵咚咚的沉重脚步叩在木地板上,随即一声暴喝:
“跪下!”
完了,裴野心里知道,全都完了。
阁楼里那不堪一击的机关怎么可能拦得住常年在一线出生入死的七组特警,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是毫无胜算的负隅顽抗。
“不愧是训练有素的走狗,闻着味就……”
花店老板喘着气,话没说到一半,闷哼一声,一声骨头碎裂的声音即使在楼下也能听得清清楚楚,困在一楼的几个闲散人员霎时面如死灰,店里鸦雀无声。
不知道动手的人是谁,接着便能听到赵皖江道:“烧得倒是干净,可惜这硬盘你砸坏了也能修复。”
裴野就差竖起耳朵仔细听,可他始终没听见春风的声音。
逃跑了吗?
不,不可能。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儿,让于静伟这种人徒手捉住十个都不在话下。他几乎可以想象出此刻春风和他的养父并排跪在一块,被人拿枪指着,却倔强地梗着脖子偏要抬起头,不服输地怒视着一屋子警察的模样。
顿了顿,赵皖江似乎在询问另一个人:“真是造孽,这还有一个孩子……要不要把他们带回去?”
又有一个七组人道:“部长的意思是,格杀勿论。”
裴野反应了一会才明白过来,这两个人是在对同一个人请示——赵皖江如今是特警局七组组长,而傅声是干部首席,两人行职级上差了半级,执行任务时傅声拥有说一不二的最高权限。
过了好久,傅声都没有回答。倒是阁楼里花店老板咳嗽着,狼狈地率先嘶声道:
“你们但凡还有一点人性就该放了我的孩子,我儿子是无辜的!”
“一群军.政府的恶犬,难道你们连最基本的良知都泯灭了吗?!”
“我就是死,也要诅咒你们下十八层地狱——”
有人听不过,拿什么东西把男人的嘴粗暴地堵上了。花店老板凄厉地呜呜呼号着,衬得楼下像死了一般寂静,有人已经两腿打颤蹲在地上起不来,还有的瘫坐在架子后头喃喃自语:
“别杀我,我不是新党人,只是路过买花,我什么都不知道……”
楼下唯一的一个知情人此刻站在楼梯下方,紧张揪着他的胃,令他翻江倒海的几乎要吐出来。
压抑仿佛令这个小小空间里的时光静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裴野几乎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时,他听到傅声轻轻地、平静地命令道:
“开枪吧。”
砰砰两声枪响,楼下的人皆是浑身一震。楼上单薄的地板上响起咚咚两声子弹壳落在地上的脆响,紧接着是某种敦实的血肉倒在地上的厚重闷响。
无论怎么数,都只能是两个人。
裴野的手痉挛似的抽了抽,手里的紫罗兰掉在地上,纸包的花束在地面弹了弹,震碎的花苞散落一地。
楼上传来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有心理素质差的已经捂住嘴跪倒在地上干呕起来。裴野扶着楼梯扶手才勉强撑住身子,他攥住栏杆,用力到指节青白。
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动静,透过扶手传来的震动,裴野似有感应地抬起头。
七组的人正陆陆续续从楼上走下,最前面的人正是傅声。
很久很久以后,裴野都忘不掉那一天傅声的样子。
傅声高挑修长的身影从墨汁般的阴影中走出,楼下灯光照亮他一尘不染的制服与冷白的面容,连一丝火药味和血迹都不曾在身上留下,黑色短靴踏在年久失修的楼梯踏板,步履从容不迫,叩响在楼梯上的每一步都残酷如死神的倒计时钟声。
楼梯间很暗,可傅声的眸子如古井无波,唯有瞳孔折射出一丝冷血动物般深冷的光。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傅声的代号叫作猫眼。
傅声边走边环视楼下已经吓得失了魂的人群——说是环视,他的头几乎没有动,只是缓缓转动眼球,像是农场主在凭心情挑选待宰割的家畜。
等走到剩下两级台阶时,傅声站住,抬起手一边摘下手套,一边沉默地继续望着剩下的人。
裴野就在他不到半米的地方,可傅声根本没给过他哪怕一个眼神。
“如果有人把今天的事乱说出去,”傅声垂着眼帘扯下紧绷的手套,翻了翻手腕,伸长五指活动几下,手背上细长的掌骨筝开苍白的皮肤,如流动的琴弦般一阵起伏波动;他说话声很轻,可整个一楼都能清楚听见,“——与楼上的人同罪。”
傅声握着手套,仍没抬眼,声音冷得淬了冰:
“各位的脸,我可都记住了。”
屋内空气一僵,不知是谁带头唯唯诺诺地说了句不敢,店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告饶声,傅声身后赵皖江挥挥手喊了句都快滚,满屋子人顿时作鸟兽散。
只有裴野还傻傻地杵在原地,他看着傅声,好像自己第一天认识他。
终于,傅声微微转过脸,目光短暂地在他脸上停留一瞬,眉心微蹙,语气沉了沉:
“你不走,是打算陪他们一起上路?”
裴野哦了一声,松开抓着栏杆的手,嗓音还颤抖着:“好的,警官。”
他后退几步,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出花店。穿过马路前一秒,他余光似乎看到楼上有人在窸窸窣窣搬动着什么,可能是某人的尸体,他不敢看,怕下一秒自己就会发了疯。
这是裴野人生中第一次以敌对阵营的视角与傅声正面交锋。后来他渐渐明白,刀山血海铸造了傅声这把剑,裴野被他这冷酷凛冽的气场所震慑,却又终将为他傲雪凌风般的肃杀无情所深深吸引,如飞蛾扑火,奋不顾身地拥抱傅声那危险的一面。
可此时此刻,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傅声产生了无法消弭的厌恶。
他逆着风跑了好久,穿过数条街道,嗓子里呛着风,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
终于,裴野在一个公共电话亭停下来,从裤兜里摸出硬币投进去,抓起话筒颤抖地按下一串号码。
他脸紧贴着话筒,从危险中脱离的后遗症让他精神高度集中,变得疑神疑鬼,等待电话接通时无时无刻不在四下张望。终于,听筒里传来滴的一声。
裴野说了声喂,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带了哭腔。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数月不见的男声:
“你终于来电了。看来,春风一定出事了……”
裴野什么都说不出来,春风和他养父的死如千斤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这就是代价,”电话那头说,“现在,轮到你让猫眼付出代价了。”
*
晚上十点,裴野推开家门。客厅一片漆黑,傅声坐在沙发上,身上仍是那身让裴野生理性恐惧的特警制服。
傅声抬起头,裴野注意到青年的眼里熬出了血丝,神色竟然和自己同样紧绷。
“为什么去那家花店?”傅声劈头盖脸问道,“为什么?!”
裴野在侧边沙发坐下:“给你买花,这家我常去。”
傅声的呼吸愈发急促,裴野虽然低着头,脖子却梗着,七年里他很少和傅声玩真格的叛逆,可这次不一样。
他不是没见过尸体,可那是在他十三岁之前,新党的训练场里每天都有和他一样甚至比他大很多的少年承受不住残酷的训练而被熬死了,丢进裹尸袋草草拖去废弃的火葬场焚化。
可裴野来不及同情那些人,因为他清楚对怜悯心的脱敏训练也是组织计划的一部分,如果他同情别人,那么明天死的就是自己。
可春风不一样。
春风是个鲜活的、会笑会闹的生命,他会和过去的自己一样故作高深来掩饰内心,会把裴初那个混帐的话当成圣经复诵,会在指出自己“对斗争复杂性的认识太浅薄”后又选择包庇他见不得光的感情。
他那一辈子胆小谨慎的母亲死了,害得他家破人亡的特警局还存活着。没来得及长大的春风死了,亲军派的人还活着。
为什么该死的人不去死啊。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们啊!
他做好了傅声被自己激怒的准备,甚至某种程度上,他做好了傅声像在花店那样一枪把自己崩了的准备。
可什么都没有。暴怒、责难、怀疑,通通都没有,傅声把脸埋进颤抖的手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字眼。
“那孩子,”傅声脊背弓起,每说几个字便要克制地深呼吸一番,“和我第一次见到的你一样大。”
裴野狠狠怔住了。
客厅里连月光都稀薄,傅声好像在和裴野说话,却又像是在自我开解:“我要是带他们回去,父亲就要把人移交给亲军派,他们必死无疑,而且会受尽酷刑而死……”
“他们为什么非死不可?”裴野哽了哽,还是决定替春风问出口,“你们不是要他们的情报吗?把那个什么硬盘交上去,再放了人……”
傅声突然抬起头,二人四目相对的刹那裴野险些吓了一跳。
青年对他一向温和平缓,可现在的傅声眼里写着从未有过的强硬,几乎到了一种不可理喻的程度。他一把抓住裴野的胳膊,字字铿锵:
“小野,他们是罪有应得,不要同情他们,更不要再和他们任何人有接触,记住了吗?”
裴野的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挣开傅声的手:“声哥你在说什么啊!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你说他罪有应得?!”
“不是那孩子真的罪有应得,而是你必须这么相信,明白吗小野!”
傅声起身在裴野身边蹲下,紧握住裴野的双手,抬起头认真注视他的眼睛:
“只有你相信了,远离了,这一切杀戮才会和你毫无关系!小野,这辈子我的手洗不干净了,他们变成鬼来报复我我也认,我只要父亲、二哥他们平安,只要你一生顺遂,我活着一日,便能保护你一日……”
裴野低着头,傅声望着自己的眼睛像是月下的湖面,眼底的湿润打碎了波光粼粼。
他原本被冲动的怨恨激荡着的心,在那低到尘埃里的卑微之下揉皱成一枚长不大的苦果,酸涩得他胸口都在钝痛。
他应该恨他的……但他怎么能够恨他?
他的“哥哥”,他的救赎,他最不愿伤害的人,他终将伤害最深的人。
他的代价,他的傅声。
“唯有如此吗?”裴野轻轻问。
傅声含着泪点点头,苦涩一笑。
“唯有如此。”他温声低语。
第27章 赌书泼茶 神明卸下爱人的伪装,温良之……
一周后。
特警局一楼大厅, 赵皖江正在前台签收快递,走廊里迎面来了两个行政人员,对他打了招呼之后又冲他身后敬了个礼:“傅首席。”
赵皖江拿过快递单回身, 傅声正在门口,搬着一个大纸箱子。他小跑两步过去替他开门:
“首席大人这是在忙什么, 还要亲自搬东西?”
两个人走向停车场, 傅声笑笑, 有些吃力地抱着箱子颠了颠:“喏, 咖啡机。”
“不要了?没它你靠什么熬大夜。”
赵皖江开玩笑地说。
特警局被上头下了死命令, 这次核心人物的秘密转移行动只准成功不准失败,局里从上到下都在加班加点, 傅声作为干部首席,忙起来每天恨不得把咖啡当成水往肚子里灌。
说话间停车场到了,傅声把东西装进车后备箱,拍了拍手上的灰:“被叫官二代这么多年了, 我也得体验一次特权——我和局长申请了,这两天在家办公。”
“叫你前几天悠着点,这下撑不住了吧?”
“什么呀二哥,”傅声笑着摇摇头, 眼神却有些不自然地挪开,一只手不自觉地搭在车门上轻轻拍了拍, “是小野, 上次那事,我担心他。”
赵皖江的笑容慢慢消退了,他小幅度地看了看四周,低声对傅声道:
“花店执行任务那次,他肯定吓得不轻。不过你也别太反应过度, 反倒让他紧张了……等法案一通过,新党大势已去,我们总算就能过上安生日子了。”
傅声长睫微垂,嗯了一声:
“是啊,我们盼了很多年的安生日子。”
他们总是这样说,开玩笑地称新党铲除了,警备部所有人都可以原地退休领养老金了;可傅声知道根本不是这样,无论谁握着权利,达摩克里斯之剑永远都会悬在当权者头顶,而警备部则是太平盛世背后负责抹除阴暗蠹虫的黑手套。
儿时他也有过小说里描绘的除暴安良的梦,做个和父亲一样出色的警察,是傅声认为最接近自己理想的职业。可当他真的踏上这条路时才发现,警备部不再是他当年眼看着父亲和他的战友惩治罪恶的地方,打击罪犯的行动越来越少,对民众的监视却越来越多。
可是他没有选择,或许一开始他就不该走上这条路,但事到如今,他只有和所有人一样,相信明天会比意外先一步到来。
……
傅声回家时裴野正在客厅拖地,见傅声抱着个大箱子进门,放下拖把跑过来,不由分说抢过来抱着:
“医生说过你腰不好,别搬重物!”
“拿着鸡毛当令箭,”傅声笑道,“单位的咖啡机拿回来了,放到厨房就行。想不想尝尝我做的咖啡?”
两个人走进厨房,裴野把东西放下,拆开箱子把咖啡机搬到操作台上,插好电源:“恭敬不如从命。不过下次可不许搬这么沉的东西,明明有我呢,非要累到又犯腰疼才长记性。”
傅声一边把杯子和咖啡豆拿出来,一边弯唇一笑:“小野,我发现你和二哥有的时候特别像。”
裴野按下电源键的手指停了停:“像二哥什么?”
“说话的语气啊,”傅声低着头拆开袋子,又拿起一个量杯,说着还腾出一只手比了一下,“上次嫂子自己在家修空调把腰闪了,二哥在电话里念叨的啊,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一直说下次再有这种事放着他来——”
傅声说着转过头,一不留神对上裴野笑而不语的眼睛。
他如梦初醒,手一抖,袋子里的咖啡豆洒了几颗出来,咕噜噜掉在台面。
裴野暧昧不明地一乐,把咖啡豆一粒粒捡起来,徐徐接道:“自己的老婆嘛,是该宠着些。”
这小混球,语焉不详的,故意占他便宜呢。
傅声想骂,可他这可恨的温吞性子离了工作便太软,憋了半天,总觉得先绷不住反而是摆明想歪了,咬了咬唇把杯子向前一推:
“看着,我教你。”
裴野脸上笑意更甚,目光在青年浅灰色的衬衫领口逡巡一阵,落在那一张一合的樱色薄唇上,喉结动了动,低沉的声线在胸腔里振响。
“好。”
*
一白一黑两个马克杯端上了桌,裴野替傅声拉开椅子,俯身轻轻嗅了嗅杯口,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真香。咖啡豆不错。”
“光是咖啡豆不错?”
傅声笑着坐下,指了指黑色那杯,“你的加了糖。”
两个人碰了碰杯,裴野握着杯子慢慢抿了一口,拿铁的醇香抚慰着干涸的味蕾,裴野习惯性地发出一声感叹,和七年来每次尝到傅声的手艺时习惯性的做法一样:
“声哥,你可以去开个店,味道绝了。”
傅声轻轻晃着手里的马克杯,琥珀色的眸子笑得只剩一条缝:“我家小野喜欢就好。不过说真的,我还真想过开一家咖啡店。”
“声哥你也有这么文艺青年的时候啊。”
“没有,”傅声托着下巴,陷入到想象里,“我是认真的,要是能开一家咖啡店,我自己煮咖啡,做西餐和甜点……”
“那就现在去做,怎么样?”
裴野听傅声描绘得起劲,突然放下杯子问他。傅声一愣,继而笑道:
“我也就说说,还得上班呢。这种事还是等我退休之后再说——”
“不上班也不去特警局了,就开一家咖啡店,我来做你的店员,好不好?”
他们四目相对,傅声弯长的睫羽猛的一颤,青年望着自己的眼神竟从未有过地认真,语气里甚至带有一丝焦急。
“不要做什么特警了,”裴野的眼里一片恳切,“声哥,我们开个小店,就这样简简单单的一辈子,好不好?”
裴野问得那样迫不及待,仿佛傅声只要说一声好,他立刻就会把这承诺付诸行动,仿佛他们不是在畅想轻松愉快的未来,而是末日下亡命天涯的灾民,相依为命着,渴望一间小小的屋宇作灵魂安放的避难所。
可他们没有,傅声自知他给不了任何承诺。
“……小野,我知道前段时间花店的事吓着你了,”傅声熟练地扯出一个宽慰的笑来,“你放心,声哥答应你,不管什么任务我都会平平安安的。”
裴野一向很吃傅声温柔却坚定的这一套,可意料之外地,傅声看到裴野眼里的光挣扎着闪烁了一下便熄灭了。青年晃晃悠悠地起身,刘海遮住了眉眼,再也看不清他的眼神。
“嗯,我知道了。”
傅声看着莫名失了魂的裴野,心里的不安油然而生,犹豫着伸出手想拦住他:
“小……”
“太苦了,”裴野拿起马克杯,留给他一个有些落寞的背影,“我去再加点糖。”
*
自那之后,他们三天之内再没有过任何像这样长时间的对话。
倒也不是刻意的谁躲着谁。傅声工作忙得焦头烂额,裴野白天在H大,晚上回家时只能从餐厅那袋越来越干瘪的咖啡豆包装上判断出傅声还活着的痕迹。
偶尔他们会在卫生间外头相遇,傅声不是在打电话就是拿着一厚沓资料,脸色一次比一次差——既是累得,也是愁得。
他知道傅声忙,自然也不去打扰,直到第三天,他想着给傅声做点什么,有样学样煮了些咖啡,想给傅声送进屋去。
还没等敲门,裴野发现主卧门竟然开着,或许也是上一次进出时没关严,当事人也没注意。
他端着杯子敲了敲门,没人应答。
裴野心里忽然涌出一些很不吉利的想法——傅声这样高强度的工作不是一天两天,又伤病缠身,难不成是晕倒或者突发昏厥在屋里面?
来不及思考太多可能,裴野抬手推开门,旋转的门扉展开开阔的视野,青年单手握着电话背对他站在窗前的身影映入眼帘。
傅声似乎在听电话里的人讲着什么,全然没有注意门开了,裴野见傅声安然无恙,心里松了口气,为自己的胡思乱想感到有点好笑。
下一秒,电话里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裴野这才发现,大概是由于举着电话太久觉得累了,傅声的手机正开着免提。
“你的电脑里没有加装咱们局里的扫描系统,记住,不要随便联网,也不要让任何人靠近,更不能把电脑带到公共场所。”
“是。”
“不论新党人能不能像上次一样搞来我们的行动计划,‘那一天’也会是亲军派和新党之间的决战了。我知道你一向谨慎,但生死攸关,不能不多嘱咐你两句。”
“属下明白。这次军部临时决定把护送任务移交给七组时我就对行动的危险性有了心理准备,我会把所有人都完好无损地带回来的,请局长放心。”
“——那就这么定了,手提电脑的资料一定要存好,特别是机场线路图绝对不能外泄。”
“好的局长。”
傅声一手放下手机,一手撑着窗台,微微低着头,水蓝色衬衫加黑色西裤勾勒出青年颀长俊俏的身姿,衬衫布料紧贴着窄而劲瘦的腰腹平整地扎进裤腰,收起一段禁.欲的腰胯线条。
裴野注意到,傅声左手手腕上绑了个黑色发绳。
“小声,刚刚线上开会的时候,我看你脸色也太难看了,这两天是不是又熬了通宵?”
“父亲,我没……”
傅声说到一半声音慢慢弱下来,抬起一只手,从裴野的角度看似乎在揉着眉心。电话那头傅君贤严肃地问道:
“你老实讲,是不是又去买丁环酮了?”
裴野的手一颤,杯子差点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丁环酮,是医院能买到药效最强的神经性非处.方类抗焦虑药物。
傅声的身体微微一震,头更低了些,整个人有些站不稳似的,竭力撑着窗台,消瘦的肩胛骨隔着单薄的衬衫料子都微微突起:
“父亲,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转移行动一旦失败,后果是毁灭性的……”
“小声,你这是在拿命开玩笑!”傅君贤的嗓音因为激动而略带浑浊,“你母亲是怎么病死的,你忘了吗?”
傅声不说话了,垂着头深吸一口气,抬起手放到脑后拢了拢略长的发尾。
裴野这才反应过来,傅声头发长得快,那小皮筋是绑头发用的——于是他看着傅声随意地将有段时间没剪的浅栗色长发扎起一个小辫子,脑后短短的一个低马尾,露出纤长雪白的后颈。
电话那头仍有些情难自抑:
“你母亲的事,本来就是我一辈子的懊悔!我千怕万怕,可你还是随了她的家族基因,就连你们的样貌性格都那么像……当初你说自己神经衰弱睡不好觉的时候,我就不该让你吃这个——”
“父亲!”
拔高的声线令傅君贤的声音戛然而止。傅声身子止不住地战栗着,裴野看不见他的脸,但能想象到傅声紧闭着眼睛痛苦地忍耐的模样。
“别说了父亲,”傅声克制着自己恢复到平日的温和有礼,话音的末梢却还是夹着些面对亲人自然而然的委屈,“别说了。”
傅君贤一瞬间紧张得和平时那个不苟言笑的傅局长判若两人:“好,爸爸不说了,小声你保重身体,丁环酮一定要少吃,明白了吗——”
嘟的一声,傅声罕见地先行挂断电话。他最后撑着窗台喘了口气,还没等直起身,便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强忍着愠怒的人声:
“你到底要瞒着我到什么时候?”
傅声的心脏像是被人攥在手心里狠狠一捏,脑子里嗡的一下,转过身看见裴野时腿都软了,下意识地想摆出惯常的温和姿态:“什么瞒着——”
可他不知道,丁环酮的副作用本就让人易受惊吓,傅声以为自己装得没破绽,可看向裴野时瞳孔还是颤的。
裴野咬牙:“我进你房间,你不问我为什么打扰你办公?”
傅声身子抵在窗台上,后知后觉地反问了一声:“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唔……”
他膝盖一软就要跪坐在地上,所幸裴野动作更快,放下杯子上前一步就接住了傅声。青年软得像猫儿似的,脸搁在裴野肩上,睁着眼睛只剩下喘气的劲儿。
裴野搂着傅声的细腰把人圈到怀里,手顺着傅声单薄的后背一路向上扣住他肩膀,把人拉起来:
“能听到我说话吗?”
傅声闭了闭眼,倦倦地笑出声:“又不是蒙汗药。”
丁环酮药性烈,服用后虽然会大幅缓解焦虑,但会导致人短暂的极度疲惫,对外界的刺激不敏感。
傅声虽然意识清楚,可脸上带着些平时未曾有过的淡漠与厌世感,虽然对裴野依旧温柔耐心,药物的作用却不时让他流露出一丝轻蔑神情。
像是神明卸下爱人的伪装,温良之下是彻骨的凉薄。
裴野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语气不由自主地放轻:“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裴野本来就是alpha,长大后骨架又大,单手就能把傅声后腰整个揽住,甚至还能隔着单薄衬衫摸到深陷的腰窝。
他不得不改为掐住傅声一边腰侧让对方站稳,后者小腹在过烈的药效下痉挛般阵阵紧缩,引得傅声低头轻.喘,低头时后颈微凸的颈骨微顶起一个优柔的折线,几天过去傅声似乎又瘦了,裤腰在胯骨上都有点挂不住。
傅声被裴野一手握着腰,竟也毫不在意,身子如风中枯叶般重心不稳地晃了晃,垂下眼帘:“好几年了……我睡不着,一般的安眠药对我没用。”
说着他随手往上捋了一把额前的刘海,眸子像是裴野小时候喜欢的玻璃弹珠一样清澈,凌乱的发丝衬得傅声的脸漂亮得惊心动魄,有种出尘却易碎的倔强。
裴野克制着掌心的颤抖,把傅声搂得更紧。
“声哥,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但是……”他偏过头在傅声耳畔放轻声音,尽可能不让自己吵到现下神经脆弱、极易受惊吓的人,“傅叔叔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声哥的妈妈到底怎么了?”
傅声眉间拧了拧,咬住下唇。
“妈妈她……她——”
傅声的呼吸眼瞅着急促起来,裴野忙在他微陷的脊椎上来回轻抚,替他顺气:“不问了,声哥不想说,我们就不聊这个事。”
傅声的手慢慢攀上裴野宽厚的肩膀,无力地抓紧又松开。
他垂下头,鼻梁抵着裴野的锁骨,颤抖地吸了口气:
“……妈妈她有,家族遗传的精神疾病。”
第28章 河倾月落 他确实是病了,病在对这份真……
裴野的瞳孔霎时放大了。
说出这句话后傅声好似卸下了千斤担子, 瘦得平削的肩塌陷下来,虚脱地倚在裴野怀中,恍恍惚惚地笑了笑。
“其实最开始, 妈妈是没有被激发出致病基因的。可我也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病了的,或许是她为了我辞去工作后, 或许是生下我之后……”
傅声的语气越来越轻飘, 咬字也愈发模糊。
“总之都是因为我, 就对了。”
他微微一笑, “可偏偏给她带来不幸的我, 有着和她一模一样的发色,一模一样的眼睛。父亲给我们做过基因检测, 医生说,我和母亲的瞳色、发色,证明我们都携带着相同的显性基因。”
裴野的心尖像被人割开了一刀,顿时血流如注。
“怎么会……?”
傅声没理会他的惊愕, 自暴自弃地回拥住裴野,将脸埋进对方怀中,裴野的身体几乎立刻就无法自制地升温,愈发滚烫起来:“声哥, 别——”
“妈妈死的时候,他们都说她是死于疯病, ”傅声柔柔地笑了, “可她没疯,她就是太疼了。小野,我也没有病,我只是……”
下一秒,裴野疾言厉色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当然没病, 你一直都好好的!”
青年的呼吸也急促起来,他搂紧了怀中单薄如纸的傅声,几乎从牙缝里把话咬碎了一字一字崩出来:
“有我在,谁也不能说你有病。”
傅声靠在他身上嗯了一声,仿佛一片羽毛瘙过心尖,乖得裴野胸腔里的疼惜都快满溢出来。
“小野,我不想别人觉得我是个潜在的疯子,”傅声缓缓说着,抬起头,“你会……你会介意我和妈妈一样,有这样的遗传基因吗?”
裴野的心都停了一拍。傅声正在药物的蒙蔽下毫无避讳地禁锢在他怀里,他的手还搂着傅声纤细的腰,隔着仅仅一层布料触摸那温热的□□,而他们的眸间距不过咫尺,不过一个低头便可以吻上那双唇的距离。
介意什么,又该以什么身份介意?
“永远不会。”
漆黑的瞳孔中倒映出青年的脸庞,裴野凝眸,郑重地回答。
傅声望了裴野一瞬,眨了眨眼。
“真的吗?”傅声喃喃问道,“小野,你别骗我,其实我不介意你把我当成病人的。二哥他们都是因为这个,格外关照我、护着我……可我原本不配的,是我给妈妈带来了不幸,又延续了她身上的这份不幸……”
“才不是这样,”裴野坚定地打断他,“声哥,你值得这个世界上所有人去仰望你!因为是我遇见过最优秀,最善良,最——”
他忽然口吃了一下,耳朵不自觉地红了,“——最漂亮的人。你在我心里一直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也不知是否是药物的作用,傅声对这番话没什么反应,甚至愈发有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出不来似的,口吻像在自言自语:
“漂亮?不……”
傅声抬起一只手,在裴野怔怔的注视下,竟就这么直接用单薄的手掌覆住裴野的半边脸,摸小猫小狗似的摩挲两下,像看一件作品似的满意地笑了,笑着笑着,眼里的光却沉寂下来。
“小野的眼睛就很漂亮。”傅声边说边自我赞同地点着头,“黑头发,黑眼睛,好看。我的头发和眼睛都丑,好丑……”
“怎么可能!”
裴野顿时急了,握住傅声的手腕,把人用力往怀里带了带,单手就将傅声的腰箍住,傅声呃地喘了口气,气息一震:
“小野……唔……”
多日的连轴转、过量服药加上这次深谈,导致傅声支撑精神的那根顶梁柱轰然坍塌,整个人已经撑不住了,要不是裴野抓着,估计早就打滑到地上昏睡过去。
“声哥你别说这种自轻自贱的话!”裴野单手揽着傅声腰后,心疼地抚摸他脑后柔软的发丝,“一点也不丑,声哥是最好看的,从来都是!你怎么会,怎么会这么想你自己?”
傅声闷笑:“就因为我的样子和别人不一样呀。我永远是人群里最显眼的那个,等于在告诉所有人,我是个像定时炸弹一样随时会发病的疯子……”
窗外的阳光斜照进来,在傅声蓬软的头发上镀上一层毛茸茸的光晕,青年像一个颜色浅淡到快要透明的玻璃娃娃,唯独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却愈发蒙灰。
裴野咬紧后槽牙,一股无名的愤怒冲上头顶,他竭力克制住怒火,伸手在傅声颤抖的脊背上拍了拍:
“这是因为声哥你太在意,才会这样觉得。现在大街上头发颜色五花八门的多了去了,有什么大不了?”
没有回应,傅声有气无力地垂着头,脸色苍白黯淡。裴野放柔语调,轻轻扳过傅声的头,指腹轻蹭傅声的下巴,像给宠物猫儿瘙痒。
“妈妈和声哥也有相同的头发、相同的眼睛,那妈妈呢?”
他温声问,“在声哥心里,难道妈妈也丑吗?”
傅声的睫毛惊惶一震,陡然抬眼:
“不!妈妈当然不丑,妈妈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
他的声音慢慢弱了,陷入矛盾的沉思。裴野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想都没想便哄小孩似的道:
“这就对了,所以声哥也不丑啊,为什么要妄自菲薄呢?如果以后声哥的孩子也有一样的头发和眼睛,那也肯定是个漂亮的小娃娃。”
傅声的目光忽然剧烈颤了颤,触电般唰地锁住裴野的脸,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死死盯着他。
“你说什么?”
他问。
裴野顿时察觉到自己嘴快,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傅声看他的目光逐渐转为前所未有的急切,青白的唇瓣微微哆嗦,努力直起还在瑟瑟发抖的腰,想要和青年贴得更近些:
“小野你再说一遍……”
傅声眼底波光流转,满含恳切,“那天散步时我们不是说好了要就这样下去,谁也不离开这个家吗?这不是你先向我提起的吗?”
裴野的脑袋里轰的一声,牙关不自觉地紧咬起来。傅声抓着他肩膀的手已经抖得止不住,可指尖还是用力到微微陷入裴野肩膀的肌肉里。
他喘息一下比一下沉重:“这个家里只有我们,我又哪里会有孩子?小野,回答我!”
青年忽然倾身用力,裴野被扑得重心不稳向后倒去,他第一反应要护住怀里虚弱的omega,最后演变成搂着傅声的腰,二人后退几步,裴野的后背重重撞上卧室的白墙。
明明傅声还伏软在自己臂弯中,可方才的动作简直与他被对方推到墙上没有区别。
“……你刚才话里设想的那个孩子,是我和谁的?”
傅声问完,发狠的语调又忽的软下来,琥珀色的眸子眨也不眨地望着裴野,“小野你说话啊,你不是说我们谁都不结婚吗,你想象中的这个孩子,是属于谁的?”
裴野再也无法承受那期待的目光,偏过头去痛苦地闭上眼睛。
心里放肆的美梦一旦说出口,就会变成挥之不去的噩梦。正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个答案,他才更加无法回答。
还能是谁的“孩子”——连看到于静伟稍微在傅声面前殷勤卖乖都快要把肺气炸,他怎么可能容许自己幻想着傅声随便和谁结婚,甚至为别的alpha孕育后代?!
谁都不配占有傅声。
可是活得如此阴暗的自己,难道就配吗?
裴野眉心压抑地抽动,握着傅声腰侧的手不自觉收紧又克制地松开,手背上青筋绽起。
他当然肖想过,即便明知是禁忌,可梦里的生活太温暖太美好了,无数次他站在家门外,幻想着推开门,会有一个长着琥珀色大眼睛、白白嫩嫩的小团子扑进自己怀里,奶声奶气地叫自己爸爸,而他的爱人正笑着站在门口,等着自己给他一个惯例的拥抱……
可这一天永远也不会到来。
“小野……”
他感觉到傅声催促地轻推自己,不死心地唤他,“你说出来好不好,声哥求求你……我等好久了,只要小野肯说,我什么都不怕——”
“是我口误了,声哥。”
裴野忽然沙哑地开口道。
傅声的表情凝固了。
“什么……?”
裴野把脸转回来,深深吸了口气,漆黑的双眸望向他,瞳孔倒映出傅声那张苍白而惊愕的脸。
“我刚刚只是想举个例子,”裴野说,“我的意思是,这个世界上一定还有人和声哥一样,生来就有这样那样的缺陷,可这根本无关紧要,声哥在我心里是完美的,至高无上的。”
青年面容立挺,眉眼深邃,轮廓冷俊分明,偏生看着傅声说出这话时,黧黑的双眼温柔极了,目光真挚又深切。
傅声置若罔闻,双手神经质地揪紧了裴野的衣服,将布料揉出层层褶皱:“没事的小野,你是不是……是不是担心外人会怎么想?我可以和二哥他们解释,和父亲解释,你、你和声哥讲实话……”
青年颧骨上逐渐泛起急切的潮红。裴野强扯出一个笑来,替傅声将额角渗出的虚汗擦去。
“你在说什么啊声哥,什么外人会怎么想?”他问,“我们早就是家人了,有什么需要解释的?”
傅声脸上最后的一丁点血色随着裴野最后一个字落下,顿时消失殆尽。
他抓住裴野衣服的手悄然松开:“小野……”
裴野温和地道:“声哥,最近特警局的工作忙,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不管多重要的任务都不要把自己逼太紧,健康是第一位的。你看你现在,是不是太紧张?我瞧你晕晕乎乎的,都不太清醒了。”
傅声的身体不再发抖,他往后退了一点,把裴野圈住自己腰肢的手轻轻推开。
“嗯,大概是药的副作用……”他说着弱弱地垂眼,“对不起小野,刚刚是我有了幻觉,吓到你了。”
掌心的温热被抽离,裴野眉间一跳,若无其事地垂下手臂,听见傅声尴尬地笑笑:“我吃了药就容易控制不住情绪,你别嫌弃……”
裴野胸口的憋闷感一下子又回来了:“我怎么会嫌弃你?声哥,你别这么小心翼翼的,我心里难受。”
傅声再没看他,点点头:“那就好……只要你不嫌弃我,那就好。”
裴野的指尖因为心脏的抽痛几乎麻木,他颤抖着放开傅声,揽过他的肩将人带出卧室。傅声反应有些迟缓,却对于裴野近乎无底线的信任,就这样跟着他走出来。
“我给你放洗澡水,你去泡个澡,”裴野一边说一边用手掌安抚地摩挲着傅声的肩膀,“不知道你最近怎么忙成这样……”
原不该让裴野一个外人接触到任何机密的,可傅声被这样哄着,加之连日操劳,早就已经不忍更不愿去责备这些细节。
傅声跟着裴野来到卫生间,看着裴野弯腰在浴缸里放水,下意识说了声我来,却被弯着腰的青年头也不回地抓住手腕:
“你歇着就好。”
他握着傅声的腕子捏了捏,仿佛握着一支玉做的温润长笛。裴野不自觉地又舔了舔嘴唇,最终松开手,走到卫生间门口,背对着傅声:
“声哥,我在外头守着你,泡太久了我怕你睡着,会感冒的。”
傅声点点头,半晌才反应过来裴野看不见,这才哑着嗓子应了一声知道了。
门合上时锁扣发出咔哒一声,裴野站在门外,听着卫生间里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接着传来清澈的水声,知道傅声已经按自己说的去乖乖泡了澡。
青年缓缓抬眸,房门大敞的主卧里头,刚刚傅君贤提到的那台手提电脑屏幕还亮着,散发着幽幽荧光。
他一步一步走到桌边。
裴野的衣兜里放着一个小小的U盘,只需要三分钟,所有的绝密资料便会一字不差地拷贝到他的U盘里头,而这一切不会有第二个人发现。
和傅声共同生活了七年,除了定期给裴初汇报猫眼的动向——且绝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汇报些半真半假、无关痛痒的废话——裴野从没有主动介入过傅声的工作本身。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从傅声手里窃取真金白银的情报。
这一次破例,对于傅声的特警生涯的打击或许是巨大的。
可是或许这并不一定是件坏事。替军部、替警备部卖命,过刀尖舔血的日子,功成名就又如何?
裴野垂眸看着那手提电脑。裤兜里的那一小块金属隔着一层布料紧贴着他的大腿,几乎要将那块皮肤烧着似的隐隐发烫。
或许——他脑海里突然跳出一个离经叛道的想法——或许自己其实是救了傅声,在亲军派手下的傅声背负了太多骂名,离开这恩怨以后他就可以做个无忧无虑的普通人了,不是什么新党欲杀之而后快的猫眼,说不定是个开咖啡店的傅声,更自由的傅声……
不,太荒谬了。
粉饰得再好听,难道不还是背叛?
裴野一个冷颤,转身就要走,可脚却被钉死了似的动弹不得。
不久之前和裴初的谈话,在脑海中梦魇一般浮现而出。
那是裴初最近也是最后一次给他下达的指示。
在电话里裴初告诉他,大扫荡结束之后也是亲军派最放松警惕之际,他们已经知晓亲军派要将军部部长暂时转移到西京保护起来,届时将是新党发动政.变的最佳时机。
他们在电话里激烈地争执过,裴初给他的任务其实很简单,只需要从猫眼手里把军部部长转移的路线搞到手,他们的计划就将万无一失。可裴野知道任务失败对于傅声意味着什么,他第一次明显地表现出对傅声的维护,据理力争过后,裴初似乎累了,也妥协了。
“好吧,既然你非要拿猫眼讨价还价的话……”
他犹记得当时裴初是这么说的,“你在他身边七年,组织里最了解他的人的确非你莫属。你执意要对他手下留情,我倒也不是不能想办法让黄鹂对他网开一面。”
“你要怎么做?”
“这要看你能不能保证完成任务了,”裴初说,“斗争胜利之后你就是当之无愧的头号功臣,到时只要你出面说情,再加上猫眼他不作妖,我可以跟黄鹂申请把猫眼放了。说到底他不过是做了军部的屠刀,杀了他也只是亡羊补牢罢了。”
那时的裴野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简直不敢置信:
“这么说声——猫眼他有活路?”
“当然。你我毕竟是兄弟,这七年你为组织做的贡献我和黄鹂都看在眼里,要是连这唯一的一个要求都不满足,未免太让人心寒了。组织要我们追求正道,不代表不能没有一点人情味。”
“那和猫眼一起行动的七组警察呢?组织也能对他们宽大处理吗?”
“一群无脑的打手,一百个人加起来都没猫眼一个来得杀伤力大,”裴初不以为意,“愿意弃暗投明的就留下戴罪立功,不愿意的赶出去了事。咱们又不是什么独.裁者,搞大屠.杀那一套。”
当日的谈话还在耳畔回响,裴野的心里忽然燃起一丝飘渺的希望,那火愈烧愈烈,逐渐让他的心炙热起来。
是啊,他在这条路上踽踽独行了七年,为的就是替自己的父母讨个公道,让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独,裁者血债血偿。若不是因为见过身边这些无辜的被利用的人,他早就下手了,绝不会有一丝犹豫。
这些人并没有民众,也并没有大多新党人想的那样十恶不赦。正因如此,他必须把傅声和七组人从这场仇怨中救出来。
裴野阖眼,深吸了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从兜里掏出U盘。
*
“小野?”
浴室里响起哗啦啦的水声,傅声的嗓音有些发紧。
“我刚刚忘了拿换洗的睡衣,就在衣柜最左面的抽屉,米色的那一套……”
“好,你等一下。”
脚步声由远及近,下一秒,卫生间的门被拉开。
氤氲热腾的湿气扑了裴野满脸,待雾气散去,裴野恢复视线的一刹,尽管已经刻意去避开了,可还是无法避免地瞥到了那个人的剪影。
傅声坐在浴缸里,整个身子几乎都在水面以下,热水堪堪没过锁骨下面,傅声肩并不窄,可清瘦的肩头却能清晰看出肩胛骨的形状,漂亮的肩颈线条流畅清晰,凝结的水珠顺着直直弯折下来的肩线滑落到水中,微长的浅栗色头发熏得潮湿,热气将白如凝脂的肌肤蒸得些微透红。
听到开门声青年回过头来望向门口,惊讶睁圆的双眸如林中的小鹿般澄澈,湿漉漉的睫毛像是刚哭过似的让人心里腾的生出许多保护欲来。
胜似诗中的清水芙蓉。
傅声似乎没想到裴野就这么大喇喇地推门进到卫生间来,面上一热,身子向下一沉,小半张脸都没入到水中,将手伸出水面,指了指门口的架子。
裴野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唐突,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他把衣服放在门口架子上,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衣服放这了。”
浴缸里的人闷闷地嗯了一声,姑且算作回应。
裴野退出卫生间外掩上门,想了想又从门缝外头喊了一声:“我刚刚顺便把你的丁环酮收起来了。声哥,往后可不准再频繁吃药的。”
卫生间里的人影窜起来一截,水声四溅:
“你把药放哪了?”
“声哥,那东西吃多了有依赖性,有我在,你不用吃抗焦虑的药。”
裴野说得斩钉截铁,卫生间里傅声不甘地反驳道:“小野,我不常吃的,除非工作压力大……”
“你没有病,就不需要吃任何药。”裴野的语气坚决到不容商量,说完又软下态度来哄道,“你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我说,相信我,有我帮你解压,让你高高兴兴健健康康的,好不好?”
卫生间内,傅声顺着浴缸缓缓滑坐到水底。热水包裹着青年的身躯,他曲膝抱住双腿,低下头闭上双眼。
裴野不是天底下唯一一个知道自己的家族遗传病的人,却是唯一一个会坚定地告诉傅声他没有病的人。
可也许他确实是病了,病在对这份特别的真心近乎痴狂的渴求。
傅声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咬了咬牙关,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好,”傅声有些恍惚地说,“我相信小野。”
“乖,我们慢慢来,”门外传来裴野安慰的声音,“等一切都结束了,就都会好的。”
说完,裴野悄无声息地重新回到主卧,伸出手轻轻拔掉了插在手提电脑上的、刚刚拷贝完路线图的U盘。
第29章 山雨欲袭 一号人物,当场爆头身亡。……
H大终于还是如学生间传闻的那样停了课, 名为让学生进行社会实践,实则将所有住校的学生都赶离了学校。
离校那天,裴野送徐怀宇去火车站。徐怀宇家不在首都, 行李很多,两个人大包小裹拖着箱子在候车室外头站着, 周围全是年纪相仿的大学生, 每个人脸上都阴云密布。
裴野看徐怀宇一脸愁容, 主动宽慰起他来:“复课之后, 叫上老关、老李, 咱们还去吃那家涮羊肉。”
徐怀宇沉吟了一下,没有如每一次那样哈哈笑着好心配合他的安慰:“裴野, 咱们还能等到复课吗?”
“怎么,不想要毕业证了?”裴野开玩笑地问。
徐怀宇却没有笑,仿佛裴野恰好问到了点子上:
“H大的校长和几位校董都是旗帜鲜明地支持军部的,野哥, 你说万一,万一有一天他们真斗输了,咱们整个学校还能好过吗?”
“可要是斗赢了,军.政府势在必行, 校方不提前站队表态怎么行?”裴野拍拍徐怀宇的肩,“别想那么多了, 现在军部和新党水火不容, 没人能独善其身的,大不了不要这张破纸,换个法子谋生。”
候车室里面响起广播的铃声,徐怀宇叹了口气,点点头:“你说得也是, 这学要是真上不了,我家里有个亲戚在首都监狱做事,横竖我能去投奔他,托关系当个狱警……”
他忽然想到什么,拿起包裹,转头问裴野:“野哥,你还在你表哥家住吗?一直忘了问,声哥在特警局负责什么工作?”
裴野一怔,若无其事地笑笑:“他是在前线出任务的那种,不过声哥他一向逢凶化吉,这次也不会例外。”
“一线特警啊,”徐怀宇真情实感地感叹道,“别怪我说话直,这工作牵扯太多了,在议会还好,以后无非是做个听之任之的傀儡,要是在军部……”
进站广播第二遍响起,徐怀宇欲言又止,拖着箱子拿过裴野手里的包背好,对裴野艰难地挥挥手:“就送到这吧。保持联系,复课后再见!”
人流汹涌,裴野抬起手,却觉得胳膊灌了铅一样沉重。他想说声再见,可心里五味杂陈,竟连一句像样的大方道别都道不出,唯有沉默地看着徐怀宇转回身,拖着巨大的箱子一步步走入汇集的人海中,最终消失在火车站的进站口。
*
数日后。
入夜,首都军用机场。
“都准备好了吗?”
机场跑道外,傅声转过身,背对两架并列的客机扶了扶耳机,听见通讯器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报告首席,准备好了,应到16人,实到15人。”
“喂喂喂,怎么实到15人啊?哪个缩头乌龟没来?”
队内频道里插话的是老韩。傅声勾了勾唇角,戴上防红外头盔转身朝着机场外走去。
机场内指示灯光次第闪烁,地面除了机场工作人员外全是和他一样全副武装的特警,黑色的作战服几乎与广阔的夜色融为一体。
“是小于没来。”傅声边走边说,“他母亲风湿病犯了,下不了床,这次咱们的任务不知道要持续多久,他不在家,老人就没人照顾了。”
队内频道里的老韩:“早不请假晚不请假,偏生……”
“韩总,人家孤儿寡母的,别这么说。”傅声道,“除了一会儿跟一号上车的那几个留下之外,其余的都去plan B的备战大厅待命吧,分队长每十分钟给二哥和我的通讯器里发一次消息汇报,别忘了。”
队内频道里一阵应答,随后响起几声暂时关闭通讯的声音。傅声走着走着,仰起头看了眼天空,月明星稀,云层都淡淡的,隐没在朦胧的月光之后。
他心里忽然一阵微妙的悸动,宛如这月下的凉风拂过,无端地有些发慌。
“……二哥,”他思忖片刻,选择向最信任的人开口,“今天晚上你们几个的任务是在车上护送一号人物平安抵达机场,按理说这个任务应该是军方出人出车,现在交到咱们手上,我总觉得不妥……”
“嗐,这是命令,咱们还有商量的余地不成?再者说,军部也是考虑到如果动用他们的人给军部部长——呸,我是说给一号送到机场,实在太招摇过市了,所以才要警方秘密护送的嘛。”
通讯器里赵皖江笑得豁达,傅声眉头仍然紧锁着:
“话是如此,可一号人物受到的保护越多实则意味着处境越危险,我在想,昨天我的分配是不是出错了,其实还是让我上车,你们几个在机场接应更保险一些……”
“好了傅首席,今晚是怎么了?”老韩率先打破了这份不安,“平常大家都说虎父无犬子,你认真起来雷厉风行的劲儿一点也不逊色于当年的傅局长,今天这么重要的关头,你这主心骨更得打起精神来啊!”
“就是啊傅首席,”通讯器里小魏也笑着说,“我们都相信你的指挥,二哥不是总说吗,‘听首席指挥就对了’,多难的任务都挺得过来,今晚也不在话下,我们相信你!”
正好机场的通讯频道也发来消息,傅声切过去,听见一个工作人员说:
“傅警官,已经按您的部署排查过了,两架飞机都没有任何问题。二号机里的乘客也已经就位,等一号人物登机后,可以准点起飞。”
傅声:“收到,你们也待命吧。”
他把频道切回队内,一群战友你一言我一语的还在不断安慰他,战友们嗓门都不小,乱乱哄哄像吵架似的,队内唯一的女特警陈姐不得不出来组织秩序:
“行了,你们几个闭嘴吧,我耳朵里好像开了个养鸭场,吵死了!让小声说句话行不行?”
傅声没忍住笑了一下。陈姐是所有人里唯一一个改不过来习惯,任务时也会管他叫小声的,因为怕泄露他猫眼的身份,执行任务时陈姐都会闭麦,看样子这次估计是真被烦到不行。
他心里涌起一阵暖意,覆盖了刚刚内心油然而生的那份惶惶的躁动。
“没事的陈姐,”他说,“我就是因为一直精神太紧绷才会胡思乱想的,还是让大家敞开了唠唠吧,就当放松了。”
*
十五分钟后。
随着“一号人物”登上既定的护送车,通讯频道里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告一段落,任务正式开始。
“各单位都有,现在正式发车,进入一级警备,完毕。”
随着赵皖江一声令下,频道外所有人无一不严阵以待,傅声作为这条通往机场路上最后的接应人,自然更不敢怠慢。为了护送一号人物,军用机场特意新修了一条隐蔽的车道,傅声站在岗哨二楼,一边透过夜视望远镜观察周边,一边对通讯器道:
“离京路段的车流有没有异常?”
通讯频道内:“目前一切正常,请首席放心——”
“你们这此行动,总指挥是谁?”
频道内突然传来一个不属于任何七组成员的声音,因为离通讯设备较远的缘故,声线有些模糊。
傅声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这大概是车内的军部部长在和七组成员说话。
果然,通讯器那头的赵皖江顿了顿,回答:
“报告首长,这次护送任务的总指挥代号‘猫眼’。”
“哦?原来就是你们那个大名鼎鼎的猫眼同志,看来警备部这次倒是肯给我们面子嘛。”
军部部长笑了一声,明显话里有话。通讯器内包括在大厅待命的七组成员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警备部和亲军派一直明里暗里的不对付,而特警局作为警备部碍于如今军部势头正盛“割让”出来的一部分,位置一直都很尴尬,既被军部拿来顶黑锅,又不被警备部其他人当做自家人看。
里外的夹板气受了这么多年,面对冷嘲热讽傅声早已看得开,可赵皖江和老韩这些暴脾气就不一定做得到了。傅声正担心他们说些什么不该说的,忽然听见陈姐主动开口:
“请首长放心,这次的行动我们是按照最高规格准备的。听说就连机场内都准备了两架客机,其中有一架飞往西京的,专门用来混淆外人视线……”
军部部长呵呵笑起来:
“好啊,看来你们的计划确实准备得很周密,连自己人都瞒着!”
陈姐愕然:“首长您说什么……”
她本是为了避免口舌之争随便找了个话题岔开,没成想还引出了更大的文章。军部部长胸有成竹的声音传入通讯器内:
“两架客机的主意,是我向你们局长提出来的。这两趟航班一个通往西京一个通往国外,换做一般人,都会以为我要前去国外避避风头,实则不然。飞往国外的那架才是真正的障眼法,那里面坐着的都是我早安排好的军官。”
这次忍不住接话的是小魏:
“首长,您是说您真正要登上的是去西京的那架客机?”
军部部长没说话,傅声看不见,但推测他大概是用表情回答了这一切。
“那万一新党——我是说,万一有歹徒对另外一架客机动手脚,那里面的人……”
“保护我的安全是他们的首要任务,这种行动一向都是这样的。”部长懒懒道,“牺牲在所难免,就算真的发生了,也只能是你们这些人工作不力,懂吗?”
一阵死一般的沉默。
傅声有些不忍地阖上双眼,揉了揉发涨的眉心。
这一号人物对他们说的其实是发自肺腑的大实话,可正因为是实话,听上去才更令人难以接受。
或许是这次谈话着实不太愉快,车内再没有人主动挑起话题。透过通讯器还能隐约听见发动机运转的底噪声,衬得机场外的车道更加静谧。
傅声环视四周。除了两侧的行道树上偶尔传来虫鸣,到处都静悄悄的,空旷的郊区连接着更远处成片春耕的田地,一望无垠。
身后,机场内各个跑道上的飞机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调度,一队一队特警在航站楼下井然穿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傅声再次按下通讯器:“车内成员,收到请汇报位置,完毕。”
“报告首席,还有一分钟下高架桥,完毕。”
傅声又道:“plan B大厅成员,十分钟到了,汇报一下情况,完毕。”
他等了十秒,频道内没有任何动静。傅声心里才将将压下去的不好的预感顿时如洪涝中的水位线,猛然暴涨。
他沉声道:“第七组,大厅待命成员!能听见吗?”
仍旧没有回答。赵皖江那边犹豫地开麦:“是不是阿顺又忘开麦了?喂,顺子,这关键时候可别掉链子啊,别睡了,听见没——”
“二哥你先别说话!”傅声扶住耳机,“第七组所有待命的成员,不用等分队长回复,现在全都直接向我汇报!”
刺啦一阵电流声,频道内终于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通讯器似乎受到了摩擦,耳机里一直传来嘶嘶拉拉的响动,透过噪音,隐隐能听到背景音里有无数嘈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尖锐气流声。
很快,一个嘶哑到不辨身份的人声断断续续传入其余所有人耳中:
“他们在大厅……布置……毒气弹……”
扑通一声,说话的人似乎跌倒在地上,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着:
“暴露了……快走……!”
滋滋的电流声与毒气外泄声窜过耳麦,那特警的声音愈发微弱,最后只听电流麦嘶的炸响,归于寂静。
傅声的瞳孔骤然紧缩成一道竖线,他下意识抓住二楼岗哨的护栏:“第七组,还有活着的人吗?!保命要紧,先撤退出来,收到回话!”
可不管他呼叫了多少遍,大厅待命的组员里始终再没有人传来他期待的电波。车内的几个人显然也都坐不住了,赵皖江率先打开通讯器:
“咱们被偷家了?阿顺他们还活着吗?!”
“什么?”远远的传来军部部长疑惑的询问,“新党人这就动手了吗?”
“他们知道大厅的位置,就一定知道我们路线的出发点,也意味着他们知道了咱们的机场路线!”小魏也反应过来,“咱们得赶快换条路,韩总,下高架桥之后左拐——我.操!”
耳机里突然一阵震耳欲聋的炸响!
——嘣!!
傅声浑身一震,焦急地低头捂住耳机:“二哥!”
须臾之间,颈后的汗毛因战斗训练出的敏锐知觉而根根倒竖,傅声面色一凛,扭身一个回旋踢,黑色马丁靴带着一股劲风狠狠击中悄然出现在自己身后的偷袭者腹部!
砰的一声□□碰撞的闷响,对方嘴里涌出一大口酸水跪倒在地。傅声迅速看了一眼地上已然休克昏死的人,鞋尖一挑,将偷袭者的夜行衣下摆踢开,露出里面的制服。
是中部战区。
傅声蓦地一愣。联邦的几大战区里中部战区实力最弱,他万万没想到这次新党人居然挖了中部战区的墙角,就这样硬生生撬动了革.命的杠杆。
“有人在上面!”
岗哨楼下有人喊道。亲耳听到大厅里战友们不明不白死去的怒火在这一刻忽然具象化,傅声猛地拔枪,大步走到楼梯口,连躲都没躲一下,对准从楼下拐角冲过来的几个乔装的士兵毫不停顿连开数枪!
楼梯下顿时鲜血四溅,傅声毫无寻找掩体的意思,边开枪边往下走,几个冲在前头的士兵早做了他枪口下的亡魂,他很快走到楼梯半中央的平台,把打空了弹匣的手枪抛开,从地上拾起一把步枪,细长枪膛一甩——砰!
最后一具肉.体倒在地上的闷响传来,傅声把枪一丢,眼眶早已泛起一片淡红。他叩了叩通讯器:
“这里是猫眼,局长,军用机场已经被叛乱者入侵,请求指示,完毕。”
这是他作为猫眼享有的与局长傅君贤单频联系的特权,可如今傅君贤的专属频道内也一片寂静,毫无回音。傅声转身冲回岗哨二楼,从栏杆上向外望去,车道尽头仍然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
他抓着栏杆的手攥紧又松开,就在他背后,枪声一阵赛过一阵地趋于激烈,傅声的身体逐渐克制不住地战栗,正在这时,耳机里居然奇迹般地穿来一个声音,仿佛绝望中的一盏灯火:
“咳咳——还有人在吗?”
是赵皖江的声音!
傅声倏地睁大眼睛:“二哥?是我,猫眼,我现在在原定的岗哨二楼!你们还好吗?”
发动机嗡嗡的底噪声比最开始大了不少,背景音里偶尔传来有人咳嗽的声音,赵皖江喘着粗气:
“都还好!他妈.的,小声你是没看见刚刚有多邪门,路上突然闯出来好几辆中部战区的车子拦路,要不是老韩反应快,我们早从高架桥上侧翻下去了!”
“你们现在在哪?”
“换了条路,正往你们那赶呢!”赵皖江说,听声音似乎开车的人换成了他,“我们几个也是命大,原本的车快废了,刚好路过中央战区的一个分训场,部长从里面调了一辆新车,大概还有两分钟就到了,你那边赶快做好准备……”
“新换了一辆车?”傅声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会这么巧,被迫改道又被迫弃车,新党连追杀的计划都做足了,难道会想不到你们一定会路过中央战区的分训场?二哥,你们现在的车没有任何加护装置,一颗子弹就足以让车轮爆胎——”
“所以现在来不及了,只有搏一把命!”油门轰然加大,通讯器那头赵皖江狠狠道,“把一号人物送上飞机咱们就能施展开手脚了,他奶奶的,中部战区这群花拳绣腿,老子要把他们都杀了给兄弟们报仇!”
混乱中,一道长直的远光灯柱遥遥地一晃,傅声猛一抬头,只见车道尽头,一辆加长吉普车正从路中央向着岗哨疾驰而来。
傅声抓住栏杆,上半身几乎全都快要探出去,奋力挥动手臂:
“二哥,这边!先别进机场,在岗哨这里停车!”
“什么?”
车子越来越近,透过前挡风玻璃,甚至可以看见坐在驾驶室手握方向盘的赵皖江,以及副驾驶位上那位面色铁青的一号人物。
夜风乍起,吹乱碎发翻飞,傅声一咬牙,迎着风蹬上栏杆,眼瞅着就要一跃而下!
“小声你疯了?!”耳麦里赵皖江嘶吼,“你会把腿摔断的!”
“现在闹得天翻地覆的不是中部战区,是新党人!”傅声急道,“新党和地方战区达成了协议,中部战区只不过是调兵为他们所用罢了!机场里面有埋伏,快走——”
话音未落,咻的一声利响穿透黑夜,一颗细长的银漆子弹从傅声失神瞪大的双眸面前横穿而过,劈开缭然狂风,猝然向远方飞去!
啪!!
没有任何保护装置的前挡风玻璃蛛网般皲裂,向四面八方爆开晶莹的琉璃雨!
风尚未止,傅声脸上却血色尽失,他心中咯噔一跳,低头望去。
副驾驶位上一片血肉模糊。
一号人物,当场爆头身亡。
子弹的冲击让车子一个打滑,眼看着就要冲下车道,傅声喊了句“跳车!”,浑身肌肉抽搐地绷紧,下定决心就要从二楼跳下来。
下一秒。
道旁树林里燃起信号弹一般的烟火,那亮色一阵闪烁,弹指一挥间,流弹在暗夜中割开凌厉的口子,划过凌厉的弧线,不偏不倚击中了七拧八拐的车身——
轰!!
巨大的冲击力把跨上栏杆的傅声掀翻出去,他重重跌倒回岗哨地面,却感受不到疼痛似的翻身爬起来,趔趔趄趄地扒住栏杆撑着身子站起来,浑身颤抖:
“喂?喂!二哥!韩总!!——”
他忽的呆住了,脚下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道旁另一侧的树林里已燃起熊熊大火,掉落的金属框架碎片还零零碎碎地落在路边,车里的人已不见踪影,而刚刚那辆吉普车此刻车身扭曲,正侧翻倒在火堆正中央,无声无息地被火焰一点点吞噬。
就在他眼前,第七组最后的成员,全部葬身火海。
第30章 塌山之日 我不要这样傻等你一辈子!……
时间暂时倒回两派“决战”的六天前。
傅声的居家办公随着警备部日渐紧张的工作安排而仓促截止, 每天傅声都以特警局开会这个不变的理由彻夜不归;另一边,裴初给予裴野的命令也变成了简单的保持潜伏,没有指示不得擅自联系上级。
裴野像是被两边一齐遗忘了, 不用去学校,也不用和裴初汇报, 甚至不用给傅声报平安——天知道这些日子傅声正在什么地方秘密执行任务。
两派之间的博弈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他反而无事忙了, 仿佛是个真正纯粹的白板一块, 每天一个人在家买菜做饭, 看书锻炼,偶尔打开电视听听新闻, 电视上倒是一片太平,唯有新闻频道报道的交通和燃气事故愈发频繁。
三天后,傅声与他彻底断联,每天早晚各一次的短信也没有了。
裴野犹豫了很久, 选择隐瞒了这条猫眼的新动态。
他有种诡异的矛盾,既希望新党能赢,又希望傅声不要输,而他两边下注, 希望自己一点点微小的操作可以让天平保持着危险的平衡。
裴野照常扮演一个一无所知的普通大学生。和傅声断联后又三天,他白天下楼去超市买东西, 在超市时被碰巧遇到的对门邻居叫住:
“哟, 小伙子,这几天怎么都是你下来买东西,你哥哥呢?”
对门邻居是个独居老人,年纪大了怕寂寞,以前傅声给老人家送过几次饭, 故而彼此相熟。
裴野笑着帮老人拉开门:“我哥他出差去了。”
“这几天出门在外可不太安全,”老人摇着头,“今天早上的电视新闻,你看了没有?”
裴野一怔,下意识回头看向超市墙上挂着的一台老电视机,颜色有些失真的屏幕上,万年不变的女主播似乎比平时更加板着一张脸,毫无感情地宣读着:
“……议会已表决通过新修订的立法程序法案,增加参议院军部代表席位,至此,军部代表将在参议院占据二分之一席位。众议院军部代表席位的增设提案预计将于明年进入表决……”
“军部相关人士透露,法案通过后的首次轮值会议将与对新党扰乱社会治安、颠覆宪.政的讨论有关。请广大居民注意自身安全,如遇到疑似新党人士,可拨打报警电话,或直接拨打以下举报专线……”
裴野拎着塑料袋的手攥紧了些,面色却没什么改变,仰头看着电视上重播的早间新闻,淡淡地啊了一声:“这么说,新党的好日子到头了。”
“今天开始警察可有的忙啦,”老人推着买菜的小车走出门,幽幽叹出口气,“当年军部这些人也是东躲西藏,比如今的新党被赶尽杀绝的样子还狼狈。风水轮流转啊……他们也把屠刀对准别人咯。”
裴野不说话了,抬起头再度看向电视,女主播机械的女声依然在冷冰冰地诵读着:
“——最后,本台发表军部与议会最新联合声明:联邦从未有过、未来也绝不会有建立军.政权政府的一天,任何散布类似言论者即视为对联邦民主宪.政的诬陷,是典型的阴谋论……”
*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整天街上警车的警笛声就没停下来过,到了晚上街道上空无一人,宛如宵禁。肃静的马路中央唯有警车和穿着制服的军人在来回走动。
警笛拉长的尖锐哨声刺破夜空,在几乎凝滞的街区显得尤为刺耳。裴野睡不着,索性来到阳台,这样吵下去不可能有人睡得着,可人人都不敢有怨言,家家户户关着灯,整栋楼像无人的鬼房。
但裴野不怕,他有种生死度外的无谓,拉开门走到阳台透气。楼下停着一台警车和一台军牌吉普车,有人拉开车门跳下车子,裴野下意识地弯下身躲了躲,等他再起身时下车的人已然消失不见。
楼上阳台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有说话声音传来。裴野耳力好,认出是楼上住着的两个女孩,一对打工的普通小情侣。
其中一个女孩声音颤颤巍巍的,嗓子都挤着:“经理说军部今天就要挨家挨户搜查了,要不我们还是回家吧,我害怕……”
“怕什么,”另一个说,“咱们又不是新党。”
“你傻啊!他们搜不到人,也总要抓些交差的!到时候故技重施敲咱们一笔竹杠怎么办?”
“一群混蛋,”另一个咬牙咒骂道,“还不如让新党把他们弄死算了!”
“别说了,我看到军车了……”
“你进屋,我看看他们往哪里去……”
说话声越来越小,裴野逐渐听不清楼上女孩们的交谈。他转身就要回屋去,忽然听到楼上阳台有个女孩倒吸一口凉气,小声尖叫道:
“那是什么?!”
裴野背对着阳台外头,却能从玻璃拉门上看到身后的远方骤然亮起一阵烟花般的火光。家附近都是楼房民居,最近的大空地要在几十公里之外,而那团火光面积却大得异常。
从小到大的训练赋予了裴野极强的方向感,他的大脑不受控制地迅速在记忆宫殿里检索帝都的三维地图,追踪的定位让答案转瞬间变为唯一确定。
方向加上距离,都表明火光的来源是帝都的军用机场。
是爆炸!
裴野手心一凉,不假思索一个飞扑卧倒在地,爆炸的气流伴随着一阵巨响席卷了整栋居民楼,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令裴野脑中耳鸣不断,他下意识护住头,在飞溅的玻璃碎片与扬起的尘埃中蜷起身子,却还是被震得整个人摔到阳台角落,剧烈地咳嗽起来。
整个街区内瞬间沸腾,有尖叫哭泣的,有从楼里跑出来逃命的,还有早就潜伏起来、爆炸后出来维持秩序的便衣警察。街区的车子因为爆炸无一例外出发了报警器,此起彼伏的报警声在楼宇间回响,整片街道都乱成了一锅粥。
混乱中不知谁喊了一句什么,接着砰砰两声,乍一听像爆竹,可裴野从小受训,一下子便认出是手枪开枪的声音。楼下原本逐渐聚集的人群哗啦一下散开了,尖叫哭喊声比刚刚还要激烈。
在首都市区开枪,证明局势一定失去控制了。
可失去控制权的究竟是哪一边?
哐哐两声踹门的动静让裴野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他不顾浑身的酸痛,从地上爬起来,穿过主卧就想冲到厨房拿刀,却在门被撞开的一刹那愣在了原地。
“小野!”
是傅声。
青年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没有惯常的西装革履,而是身穿纯黑的作战服,脚蹬一双黑色马丁靴,野战腰带上别着一把手枪。傅声的脸上有一块不属于他的血迹,裤腿破了一块,衣服上都是灰,狼狈极了。
“新党的大部队进市区了,”傅声哑着嗓子说,“没时间了,跟我走——”
裴野眼前忽的被一片红光刺痛,一个红色的激光点眼睁睁地出现在傅声黑色的作战服上,正对着胸口的位置。
裴野的瞳孔一颤,浑身的肌肉绷紧,纵身向前一跃将傅声扑倒在地:
“有狙击!”
他感觉到什么东西贴着自己太阳穴的头发嗖地飞了过去,走廊的墙上被击落下大片碎裂的墙皮,他抱着傅声,两个人从楼梯上滚落下来摔在地上。
他被磕得头晕眼花,却还是第一时间撑着身子起来,急吼吼地去摸傅声:“声哥你有没有事?!”
他触碰到傅声柔软而干燥的脸颊,黑暗中后者从他身下爬出来,喘着气:“没……你居然认得狙击枪?”
裴野一颤,缩回了手:“电影里都是这么——”
“先别出声!”
命悬一线间,傅声根本没有精力去分辨裴野一个大学生是如何有着如此过人的判断和反应力。傅声把人拉到楼梯拐角,示意他蹲在自己身后,低下身子从腰间抽出枪。
楼梯下方果然有愈发沉重的脚步传来。
一个影子在拐角下方闪过,借着楼道的月光,傅声突然矮身一个滑步从栏杆后头闪出,跪在地上朝着下方连开两枪,装了消音器的手枪口火药的微光闪烁,接着传来□□轰然倒地滚下楼的闷响。
这交火——甚至可以说是傅声单方面的绝杀,在三秒之内毫不拖泥带水地结束。
傅声维持着跪姿举枪未动,谨慎地观察着楼下的状况,角落里的裴野却目瞪口呆。
他十三岁之前,被当成成年人平等地扔到训练场和比自己大好多岁的人搏斗,身手了得的他见过不少,可像傅声这样干脆利落、动作仿佛手术台上的主刀医生一样精悍准确的,还是第一个。
明明是杀戮,可一切结束得迅速、平静甚至于猝不及防。
“小野,跟我走。”
傅声收起枪的同时起身,一声呼唤拉回裴野的思绪,他站起来跟着傅声下楼,跨过黑暗中的那具无名尸体来到楼外,单元门旁停着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色越野车。
傅声拉开驾驶室的门:“去副驾!”
二人几乎同时关上车门,傅声发动车子,裴野系好安全带的功夫,傅声一脚油门,车如离弦之箭般窜了出去。
裴野抬起头,车窗外早已如同人间地狱。
爆炸波及,附近的楼房无一幸免,街上的路灯早都震坏了,电力也宣告瘫痪,马路中央堪比车祸现场般惨不忍睹,人行道旁的一个爆了的消防栓水柱喷得老高,路过奔逃的人无不被浇成了落汤鸡。
“把头低下!”
开车的傅声紧盯着前方,忽然喊了一声,“别让人看到你在我车上!”
裴野连忙埋下身子,车开得飞快,又要绕开路上报废和追尾的车子,晃来晃去,他忍着头晕弱弱地问了一句:
“这到底是怎么了?”
傅声脚下油门踩得更重,语气却冷静极了:
“军部首长遇刺,部长也殉职了。”
裴野一怔,再也说不出话来。傅声也没有解释的打算,继续开着车,车里一时静得人心悸。
车似乎开到了一个越来越偏僻的地方,枪声、呼号和惨叫声都远去了。傅声这才继续道:
“起来吧。”
裴野慢慢坐直身子,后背的骨头好像石化了似的僵硬。
前挡风玻璃外头一片昏暗,傅声为了隐蔽没有开车灯,可这条路他开过无数遍似的熟练,仿佛闭着眼睛也能开一般。
裴野听到自己吃力的声音:“什么遇刺,什么殉职……?”
“就是任务失败了,”傅声轻轻打断他道,“我们的任务是转移军部的最高长官离开,可是飞机被提前动了手脚,撤退的路线也遭了埋伏,部长没能冲出包围圈。”
傅声概括得简短清楚,连机密的细节也毫不避讳,似乎是认定了任务已毫无挽回余地,没有任何保密的必要了。
平静之下,实则是极度的绝望。
车子突然一个急刹,裴野身子一倾,只听身旁的人说:“下车。”
裴野还有些状况外,但依然快速地下了车。越野车停在一栋平平无奇的写字楼下。
他跟着傅声进了写字楼,拐进安全出口楼梯,傅声在一堵墙的挂画前停下来,将画摘下,露出后头藏着的一个密码锁,输入一串数字,墙内咚的一声,一道暗门弹开。
傅声用手势示意他先进去,自己随后跨进来关上门。
裴野环顾四周,这显然是一个暗室,但不同于之前春风那家花店简陋的阁楼,这暗室显然更加专业和隐蔽,四墙都安装了隔音和防弹器材,顶部有太阳能装置;面积也更大,足足有四五十个平方。
毫无疑问,这里是特警局为自家特警专设的安全屋。
傅声走到一个柜子前,开始摆弄上面的一把密码锁。裴野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便听到傅声背对着自己低声道:
“我身边有新党的内鬼。”
裴野心脏都狠狠颤抖了一下,傅声从前为了裴野不受影响,从不和裴野过多谈论工作,他不知道傅声是有结论了,还是只是对局势彻底灰心丧气了。
然而无论哪一种,他都不愿见到。
“为什么?”他尽力让自己听上去懵懂无知。
傅声打开密码锁,一把拉开柜门。到了这一步,他早就可以知无不言:
“机场路线图除了父亲,就只有我在保管。警备部有重要的人被策反了,可能是情报单位的人,甚至有可能是特警局,是七组的人。”
傅声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背包,顿了顿:“逃出来前我看过他们的车,可是没找到战友们的遗体,所以也不排除是二哥……罢了。你拿着。”
他把背包丢过来,裴野伸手接住,拉开拉链,里面装着一个厚厚的信封、一串钥匙、一部手机和一本护照。
打开信封,里面装着的竟是一沓现金。裴野又翻开护照,在上头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和照片。
他惊讶地抬起头:
“声哥,你怎么会有——”
“小野,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要牢牢记住。”
傅声走过来,把裴野手里的护照拿过来放在桌上,主动握住裴野的手。
裴野一怔。傅声的手掌很薄,细长的手指指腹带着薄薄的茧,握着裴野时指尖都在颤抖。
他握得那么紧,好像这次放开,便再也没有以后。
“这本护照可以保你离开联邦,今晚你在这里,等天亮了就开车去临市的机场,车子就在停车场里,油箱是满的。”
傅声说着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裴野的双眸,想确认青年有没有认真听自己讲话:“如果遇到人盘查,千万不要说自己认识我,就当我们从来没遇见过,知道了吗?”
裴野的手控制不住地用力回握住傅声比自己小了一圈的手:
“那你呢,你要去做什么?”
傅声呼吸一滞,从见面以来对于溃败欣然接受的青年第一次露出难以自持的激动。
“内鬼出卖了我的代号,新党不会放过我的,而且父亲到现在下落不明,我要去找他……”
傅声眼里满是隐忍的钝痛:“亲军派要倒台了,我的命咎由自取,可是我不能看着父亲和七组人白白被他们……还有你,小野,走得远远的,在国外要自己保重,千万别联系我。”
裴野张了张嘴,只觉得吸进肺里的空气像刀子似的,割得他肺叶生疼:
“那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你怎么找我?”
傅声怔住了,半晌才慢慢笑着握了握裴野的手:
“到时候我会想办法找到你的,别担心。”
裴野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急速冷凝成了冰。
他终于明白,傅声早已把此刻当成他们的诀别。
过了今晚,他们的人生将再无交汇。
“我不要,我不要这样傻等你一辈子!”
裴野崩溃地一把将人抱紧,仿佛要将人揉碎进骨血中。傅声呆立在原地,无措而愧疚,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们一起走,隐姓埋名也好,亡命天涯也好,怎样都好!”他疯了似的吼道,“怎么会这样,不应该是这样的……你答应过我,只要我抓住了你就不离开我的!”
“我不放你走,我不能看着你送死——我不能丢下你!”
一声怒吼尾音却化为呜咽,裴野终于低下头,拥紧了怀中人,把脸埋在傅声肩上泣不成声。傅声低低地苦笑着,抬手在裴野后背上温柔地拍了拍,嗓音枯涩:
“对不起,小野,我想给你一个家的,是我没用……”
傅声闭了闭眼:“下辈子吧,下辈子我们做名正言顺的一家人。”
裴野浑身都在抖,这时傅声突然用力推了他一把,从裴野的怀中挣脱出来。
裴野哭着喊了句声哥,伸手要去拦,可傅声动作太快,从桌上拿过枪转身就往门外走,他来不及阻拦,傅声已经打开了暗门!
裴野的声音近于凄厉的哀求:
“声哥,别走!”
七年的特警工作让傅声的警觉力时刻保持在最高水平,暗门推开的一霎,从门缝里他看见外面一道强光闪过,傅声心下一惊,没有任何犹豫,回身将冲上来想要求自己不要离开的裴野推到门后:
“别过来!!”
天崩地裂的一声轰响,傅声只感觉自己双脚腾空,紧接着有什么东西砸下来,将他整个人埋在了下面,什么都看不到了。
整个暗室的门板被炸飞,屋内的桌椅陈设皆炸得粉碎,废墟之下是一片尘烟。断壁残垣外,几个实枪荷弹的男人端着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扬起的尘土中堆砌的水泥板,严阵以待。
其中唯一一个没戴防毒面具的男人大笑一声,兴奋地叫道:
“兄弟们,我敢肯定,猫眼就在里头!”
另一个端着枪的人局促地挪了挪:“胡杨,里面好像有两个人,怎么回事?”
“说不定是同伙,一起逮回去!”
尘烟未散,废墟忽然动了动,几块砖块石板滑落下来,影影绰绰地,一个人影摇晃着费力地从中起身。
所有人顿时紧张起来,纷纷举起枪,对准那个人影。
“不许动!”没戴面具的男人喊道,“猫眼,敢反抗就送你见阎王!”
那人影像是听不懂威胁一般,步履沉重,踏着废墟,像是地狱深处爬出来的厉鬼,一点点站到满室狼藉的最高处。
男人继续恐吓道:“放下武器!军部的反.动派已经投降,你再怎么负隅顽抗也——”
话音未落,那人影已走出尘雾,暗室外的人看清对方的真容后皆是瞠目结舌,连端着抢的手都因为震惊而微微放下。
那是一个年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黑发墨瞳,神色狞厉,额头上流下来的鲜血浸染了他半张英俊的脸孔,仿佛噬魂罗刹,生死同身。
年轻人怀中横抱着一个人,二十多岁的年纪,清瘦的身躯在他怀抱中衬得有几分娇小;青年满身的血污,衣衫褴褛,双目紧闭,头歪靠在他胸口,一只手无力地垂下来,仿佛快要破碎的布偶。
那年轻人漆黑的眸子在一众人间扫过,最后停在唯一没戴面具的那个人脸上,深望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明明是手持武器的一方,男人却为之一瑟缩,气焰都灭了几分。
“不准开枪,”年轻人沉声道,“我是血鸽。”
外面的人群寂静了一秒,随即爆发出轻微的骚动。
“参谋长安插的那个血鸽?!”
“卧底血鸽,就是他?”
“另一个人一定是猫眼!”男人狂喜道,“给参谋长汇报,是血鸽活捉猫眼了!”
人群中压抑着的躁动终于释放出来,一阵欢呼声中,裴野低下头,原本冷到结了霜的眼神在触及怀中那个昏迷的青年时却温吞而晦暗起来,不忍去直视那如受伤的蝴蝶般轻颤的睫羽。
他伫立于破败焦土,怀抱着战利品,如神明接受欢呼拜谒,却顾盼戚戚,心也茫茫。【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