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 21 章 这贵妃……不像好人呐?……


    沈榶僵住了。因为福昌伯大公子本身是哥儿, 他便下意识认为这野鬼也是哥儿,还揣测过这野鬼和华统领之间是否有暧昧。现在想来,这完全是他的刻板印象啊,鬼魂附体还挑什么性别?


    就说他自己, 做任务的时候去那没有小哥儿的世界, 不也是普通男人吗?


    这身体里的鬼魂, 明明男女老少都有可能啊!


    沈榶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靠, 那自己昨晚又莫名其妙出现在床上……不会是这野鬼想占自己便宜吧?


    都怪自己一睡着就像头死猪一样,打雷都叫不醒。沈榶鬼鬼祟祟揪着自己的脖领子往里看一眼, 似乎没什么异常,过了一会儿, 又忍不住拉开看一眼。


    李洵淡淡地瞟他:“你在做什么?”


    沈榶干笑:“没、没什么, 身上有些痒,不知道是不是被虫子咬了。”也可能是他想多了吧, 从概率上来说,这野鬼很可能就是个小哥儿, 或是个女子呢!


    那可真是“姐妹”了。


    盏儿奇道:“天这么冷了还有虫子?公子可被咬着了?一会儿让人拿药来熏一熏。”正巧今日他们又要出门, 公子素来不大喜欢那艾草的味道,让小丫鬟熏过了再通风, 回来正好没什么气味了。


    他们今日要去东南两市的铺子转。临出门时,又从正院过,却没听到柳玉拂诵女诫的声音, 转过去, 也没在风口处见到柳玉拂的身影。


    小碗道:“今日终于是贵妃娘娘派人来府上了, 想来和之前两位贵人章程不同吧?”


    听到贵妃二字,李洵心中一动,脚下转了个弯儿, 便往正堂去了。


    他自换魂到这福昌伯府大哥儿体内后,一直在思考要不要和至亲之人通个气儿。华项明虽是他的伴读和东宫禁卫统领,李洵也并未据实以告。这普天之下若有谁能让他绝对信任,也就只有父皇了。再则便是……


    到了正堂近侧,往屋里遥遥一望,只见贵妃身边的大宫女白檀正坐在上首,双目微阖,一言不发。而柳玉拂跪在屋内,膝盖下面还垫了个蒲团。


    这比起之前两日,倒是轻松了许多。只是柳玉拂这几天忧思郁结,病得越发重,面色惨白人也瘦了一大圈,只是跪着人也摇摇欲坠。意外的是,沈易安今日竟然不在,只有管家在一旁陪笑。


    盏儿小声道:“贵妃娘娘真是仁慈……便宜她了。”


    她声音极小,想来也就身侧的李洵、沈榶、小碗几个能听见。不妨却见那阖目端坐的宫女忽然睁开了眼,往这边看了过来。盏儿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缩着脖子往后躲了躲。


    “想来这位就是大公子了。”白檀看着李洵,“大公子这几日,日子过得应当舒坦了吧?”


    李洵一愣,朝她微微一颔首。


    自皇后中毒身亡后,嘉文帝悲痛欲绝,誓不再立新后。当时李洵不过六岁,嘉文帝原本打算在后宫女子中择一老实、贤德之人立为贵妃,命其抚养照顾李洵。但就在此时,皇后亲妹、安国公府的幼女定亲三次,未婚夫都未及行罢六礼,便抱病而亡。


    时下若发生这种情况,世人并不会觉得这女子克夫,反而会认为这女子命格贵不可言,是前三任未婚夫承受不起她尊贵的命格,才会死去。安国公入宫将此事报予嘉文帝,嘉文帝思考再三,认为亲姨母照顾,应当会比其他后宫女子更妥帖一些,便也顺了安国公的意思,将其纳入宫中封为贵妃,命其抚养李洵。


    虽封了贵妃,但嘉文帝绝其他人念想之心坚定,在太子年幼之时几乎不入后宫。贵妃入宫多年,都不曾与其见面,更不曾临幸留宿。


    贵妃只一味抚养太子,李洵在十五岁加冠之前,一直是住在贵妃宫里。后移居东宫也每日去请安,敬其如母。


    这宫女白檀,李洵本是常常见面,还要称一声“姑姑”的。但他今日以福昌伯府大公子的身份见到白檀,却觉得她无论是气质还是表情,都无比陌生。


    李洵的目光又落在屋里跪着的柳玉拂身上。


    白檀冷冷一笑:“怎么,前两日两位贵人的做法,大公子还觉得不够过瘾吗?可是对贵妃娘娘的处置有什么不满?”


    李洵忙敛目道:“不敢。”


    白檀已站起了身。作为贵妃宫里的女官,她出宫来身边也带着不少随人,此时便都乌泱泱地站了过来。白檀冷声道:“这柳氏已身患重病,再跪下去恐有性命之危。娘娘心慈不忍如此,今日便算了吧。”


    她来其实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说罢也不再看李洵等人,带人浩浩荡荡的离开了。管家连忙让旁边两个小丫鬟把柳玉拂扶起,送回房里。


    “啧,这贵妃……”不像好人嘛。沈榶在心里嘀咕。盏儿已经忙不迭地捂了他的嘴:“你敢在背后议论贵妃,要不要命了!”


    沈榶把她的手扒下来,“知道知道。”所以后半句没说出来嘛。一转头,却见李洵脸色十分难看地盯着他,吓了一跳。


    这几日沈榶也大致了解了,这野鬼虽然对上沈易安、柳玉拂等人战力爆棚,但对自己人还是很好的。顶多揶揄几句,有时会装凶逗个乐,很算的上对敌人寒冬一般残酷,对自己人春风一样温暖了。


    这还是李洵第一次用这样类似于“恶狠狠”的目光看着自己:“怎、怎么了嘛……”


    “你想说什么,贵妃怎么了?”李洵忽然一把攥住了沈榶的手腕。还挺用力的,不过他这身体不行,倒是也不疼,只是沈榶也甩不开。


    “这、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沈榶很奇怪李洵的反应,他收到华统领的回信都没这么大反应,却在听到他说贵妃时这么激动,难道他生前和贵妃有什么关系?


    总不能他生前也是个侍君、贵君,和贵妃是什么好闺蜜吧。


    沈榶犹豫了下,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陛下驳了沈松请封世子的帖子,又让有皇子的妃嫔来敲打柳玉拂,一来是申饬柳玉拂,但更重要的是要借此敲打这些有皇子的妃嫔,不要像柳玉拂一样庶出之身生出什么不该有的野心。前面两位贵人娘娘都老老实实的按照陛下的意思做了,不管人家心里怎么想,也算是表态了。”


    “可是贵妃呢?所有人都认为按照位份,应该她第一个派人来申饬。却没有,拖了两日拖到不得不来,又略做做样子就走了。”沈榶其实觉得这很不聪明,就算真有小心思,也该把样子做足了,做得比荣贵人还夸张,卧薪尝胆才能成事啊,那点心中的小委屈更该忍下。


    只可惜勾践只有那么一个,这世间能忍此辱成大事者,本身也并不多。


    大部分人还是难以压抑住自己心中的愤懑,不知不觉就带到了脸上、行动上。并且,很多人都是立场决定行为的,嘉文帝因为自己的立场要捧嫡灭庶,那贵妃见到柳玉拂唇亡齿寒,也可知她什么立场了。当然了,沈榶说贵妃不是好人,那也是基于他本人是福昌伯府大公子……及其侍从的立场。


    “那这贵妃显然和我们不是一个立场,不过也幸好,除了陛下下旨让她派人来府里申饬柳玉拂,我们应该不会再和她有什么交集了吧。”感受着手上越来越紧的力道,沈榶也有些恼了,“疼!松手!”


    李洵这才如梦方醒一般,松开了攥着他的手,却见沈榶手腕上已经被攥出一圈红痕了。沈榶揉着自己的手腕,瞪了着李洵:“公子可比我聪慧,怼咱们伯爷句句在理,怎么今日却看不透了。”


    李洵的脸色已经如锅底一般黑了。他哪里是看不透,他是……不愿相信。


    且,若非换了个身子,换了个视角,他又如何能看到白檀这样全然变了的面容和语调,又怎么知道姨母会如此行事。


    沈易安这两日过得都不大舒坦。他感觉柳玉拂好像变了,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变了。但总之,他待在柳玉拂身边会有些淡淡的不自在,不似从前那般通体舒坦。


    他将这种感觉归咎于柳玉拂病了,且又日日受申饬。人在惊惧之中性情是会有些变化的,但……趋利避害人之本能也,他纵然不会怪柳玉拂,但到了该回房睡觉的时辰,也要在抱厦多坐一会儿,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


    如今更是了。每每到宫中来人申饬,沈易安瞧着柳玉拂受苦便十分难过。心痛,和救不了她的愧疚,交杂在一起如煎心熬油。第一次经历这煎熬他恨不能以身代之,加倍心疼柳玉拂。


    到了第三次要经历……沈易安选择逃避。


    于是他这一日没有陪伴柳玉拂接贵妃申饬,而是递了帖子到桐州知府在京的宅院,来看望自己的乳母周妈妈。


    周妈妈早已接了帖子,跑到大门口等沈易安。这是她乳养大的孩子,相处时间之长,甚至超过了亲儿。纵然之前被伤过心,儿子一低头还哪里会计较,当场便将沈易安抱住,儿啊肉啊的哭了一场。哭得沈易安心也碎了,连道自己不孝。因在街面上看着不像样子,又连忙相携入府。


    两人叙过了未见的这几年情况,沈易安更是将府里一应繁杂事物都向乳母倾诉了一番,此刻又提出了想请周妈妈帮着调.教几个丫头给柳玉拂使。


    周妈妈原本深恨柳玉拂教唆坏了她奶儿子,但因之前和沈易安生了几年气,好容易和缓,因此长了些教训,怕多说又惹了沈易安不痛快,便笑道:“什么大事?你府上现如今正风口浪尖,只怕现调.教来不及,那群淘气的再惹了新祸事。我身边如今有几个伺候的,很是老实规矩,没有歪心眼。你现就领回去用。”


    说着便从身后一众女孩子里点了四个出来,果然看着都很规矩。


    沈易安忙推辞:“我这领走了,倒累得妈妈不方便。”


    周妈妈摇头道:“你也看见了,舍出去这四个,后头还站着一二十个得使呢。这还只是带出来的,看院子的仍有一二十个。你那奶兄上任桐州去了,只带了妻妾和几个小子去,嫌带下人太多赶路不便,轻车简从的要到当地现采买。留下这一院子人,只伺候我和一个小哥儿,一个小姐儿,哪里使唤得完?”


    她如今在自己府里,也俨然是个老封君了。那一个小哥儿和一个小姐儿便是桐州知府的公子和女儿,留在京里一则陪伴祖母,二则也是想说一门在京里的亲事,不愿将孩子嫁在桐州那山高水远之地。


    这倒又提醒了沈易安。他思忖片刻,便将那四个丫鬟收了下来:“回去我选几个小的送过来给妈妈玩。”


    周妈妈也不在意,几个丫鬟又值什么,况且她心里虽碍着主仆之别,却又打心底将沈易安当做一家人看,自然不分这个彼此。她如此说了,沈易安便也不客气了,道:“如今还有一事要求妈妈帮我。之前……我有些糊涂,只顾着自己快活,却将几个孩儿给耽误了。如今几个孩子都渐渐到了说亲的年岁,却无人问津。柳氏……她的出身也无法出去交际,现在竟成了一桩难题。妈妈现有诰命在身,若得闲暇,不如带几个孩子出去走走,见见世面。”


    周妈妈听了这话却叹了口气:“我早说你从前糊涂,却又怕你恼了我!”


    说得沈易安更加羞惭。


    “这是正经事,若我没记错,大哥儿如今已十七了吧?桥姐儿也十五了。”这两个孩子也是周妈妈看过、抱过的,自然也在心里惦念。“但若说让我带出去交际,却是伯爷糊涂了。我再如何,也不过是四品的恭人,能接触到的门第也就在这上下,难不成让一品伯爵家的千金下嫁至此?我见你如今已有几分清醒过来,说不得还是要娶一房填房夫人,正正经经的去那勋贵圈子里交际。”


    她说罢就看着沈易安,只怕他又为了那姓柳的小妖精推三阻四。


    却不想今日沈易安在她面前老实得很,低头了半晌道:“是……是也有这个打算。不过只怕一时半刻也寻不得,但大哥儿那又实耽搁不得了。”他如今这名声,也知道好人家不肯将女儿嫁过来了。加上他也仍存着逃避的心思,想着拖一日是一日。


    周妈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倒也没有拆穿他,能进步一点就比从前强,将来再慢慢哄转了便是。便道:“那……也是巧了,如今正好有一个法子,只是少不得要费力打点。”


    她这也是之前为自家孙子孙女询问过,没成。但现在福昌伯府恰好得用:“上月宫里传出消息,贵妃娘娘有意为大公主寻几个伴读。这大公主你想来也听说过,先天……略有不足。贵妃娘娘爱之如命,如今十岁了才刚要入学,拟于勋贵之家和京中正三品以上官员家中选几个小哥儿、小姐儿做伴读。”


    若是能去公主身边做伴读,受宫中嬷嬷和大儒的教导,自然是身价倍增了。且有小道消息,这次不仅仅是为大公主选伴读,也是贵妃娘娘有意捎带着,给太子殿下选几位侧妃呢。


    虽是侧妃,但等他日太子登基,也少不了一个妃位。只是如今因太子出了事,暂时搁置了。不过却于福昌伯府有益,给了沈易安更多打点、谋划的时间。


    沈易安听了这话,果然心中一喜。


    第22章 第 22 章 谁能救醒太子,赐侯爵,……


    贵妃膝下这位大公主, 沈易安也略知一二。


    嘉文帝膝下共有六子两女,长子李洵为皇后所出,立为太子;次子李浈为淑妃所出,受摄政王与淑妃连累, 十三年前已被废为庶人, 圈禁于京郊屏山安引寺;三子为宁嫔所出, 未及取大名, 不足一岁为淑妃所害,已经夭折。


    之后皇后薨逝, 嘉文帝久不入后宫,直至六年前才于民间选了一次秀女, 后宫中逐渐降生了几位皇子皇女。


    唯有这大公主是个例外。


    贵妃入宫两年, 嘉文帝不曾召见,只命其抚养太子, 一应份例却是顶级,甚至赏了半幅皇后仪仗。然而第三年中秋过后不久, 贵妃却有了身孕。


    太医查出喜脉次日, 嘉文帝便降了贵妃为贤妃。有了身孕却无赏反降,一时宫中、朝中议论纷纷, 连安国公也上书请罪。直到生下了大公主,才又复了贵妃位份,且赏赐了许多东西, 只是将宫殿迁到了更偏僻毓庆宫。


    这下所有人都看出来了, 这本是一个嘉文帝不期望出生的孩子。只不过因为生出来是女儿, 对太子起不到半点威胁,才算了。连皇后亲妹都尚且如此,倒也歇了一些勋贵大臣送女儿入宫的打算。


    之后嘉文帝对大公主倒也算喜爱, 只是仍不召见贵妃。


    然而公主渐渐长大,却显出要比同龄的孩童迟缓一些,到了四五岁才会说话。如今十岁了才上学,平日里也要比其他孩子更显“天真”。


    大约是之前只有这一个亲生骨肉,即便有些不足之处,贵妃依然爱之如命,太子对这个小妹也十分疼惜。


    沈易安顿时心思活络了起来:“大公主如今方十岁,椿儿今年十三,年岁倒更相近些,更玩得到一块儿去……”话没说完,抬头便见周妈妈已冷了脸色,这才讪讪地低下头,不说话了。


    “你还是别废那心思了,依我看着,唯有大哥儿还有几分希望,桥姐儿都未必能成,更别提柳氏生的孩子了。”周妈妈其实更喜欢沈桥一些,毕竟梅姨娘也是她自小丫鬟时就带在身边调.教的,很有几分情谊。只是陛下捧嫡灭庶之意如此明显,硬要添桥姐儿和柳氏生的那两个,简直如同挑衅:“方才你与我说陛下驳回请封折子的话,你自己可还记得?椿哥儿又何尝不是如此!”


    周妈妈很看不上沈易安这幅样子,那柳氏莫不是个狐狸托生的,将他迷惑成这样:“你只老老实实为大哥儿活动奔走就是,太子侧妃万不敢肖想,只盼能找一户门第相差不大的婚事。大哥儿有他母亲留下来的丰厚嫁妆,便是略低嫁些,只要夫婿人不错,也能将日子过好。他实在是年岁大,再耽搁不起的。”


    沈易安听了这话,虽有些心灰,但还是答应下来。虽然不能为沈椿筹谋很是可惜,但……若能早日将长子嫁出去,他也是很高兴的。他已经有点受不了李洵了……


    而李洵此时,也在想着贵妃。人说旁观者清,沈榶说的话,他是听进去的。但听进去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了。


    “公子,咱们到了。”盏儿小心翼翼地掀起马车帘子。自小碟说了一番关于贵妃娘娘的话,公子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盏儿伺候大公子数年,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心中不禁忐忑。


    东市比起西市,虽然也十分繁华热闹,却明显高了不止一个档次,往来行人的衣着也更加体面。城东住的都是勋贵中的勋贵,高官中的高官,大多是些郡王府、公主府、国公府……皇亲、外戚多如牛毛。福昌伯府只在东市有两间铺子,都是自家经营的,却是家中收益的大头。


    李洵心中有事,此刻冷着脸下车,照样找了一间酒楼去坐。然而这一会儿的功夫,却有个贵族少爷自二楼向下望,正将他瞧了个正着。


    李洵这几日被沈榶稍微喂得脸颊长了些肉,福昌伯大公子本就生得一副好样貌,如今气色又好了不少,便是不同其他小哥儿那样施粉打扮,也仍别有一番动人之色。这会儿身上穿着一件月白掐银丝羽缎斗篷,头上干干净净只一枝嵌珍珠金钗,衬着他冷冷的神色,更显高不可攀。


    楼上那少爷只看了一眼,便挪不开目光了。不过他亦出身显贵,自然不会如那地痞赖子一般上前去搭话、调戏。兼之看到李洵坐的是一辆朱轮华盖七宝车,车盖四角垂着璎珞丝绦,身边更是带了七八个侍婢、十几个家丁,便知这哥儿也是非富即贵,不是普通人家。


    只是他混迹京中,竟然不知道还有这号人物,便询问身边的同伴:“你看,那是哪家的哥儿?”


    同伴细细打量了一会儿,面色有些古怪:“难怪你不认得。这仿佛是福昌伯府的大公子,他已有几年不曾出过门了。”但是巧了,这位福昌伯府的大公子曾经和他四弟议过亲,两家私下见过几面。虽过去了几年,长开了不少,但他也认得出模样。


    原来这二人正是镇南伯的大少爷崔宴叔,和安国公府的孙少爷——老安国公已经去世,如今是皇后和贵妃的父亲平袭了爵位,这孙少爷便是皇后和贵妃之兄的儿子郑仲弘。


    “原来竟是他!”郑仲弘惊奇不已,只知道福昌伯是个出了名的荒唐,却没想到竟能生出这样才貌的哥儿。感叹之余,心中又一阵可惜:若是个富商家的哥儿,便是有些财富地位,他也能想法子弄到手做个侧室偏房。可若是福昌伯家的公子,福昌伯再不堪也是不能成的了。


    虽然心中惋惋惜,但那大公子的模样却在他心中留了个影儿,之后吃酒都闷闷不乐,几杯下肚便有半醉了。也无心再玩乐,便要回家去找妻妾泄泄火。


    然而下得楼去,正撞见两个衙内拌嘴,推搡之间将角落一扇屏风给碰翻了。郑仲弘看过去,却见那仙子一般的哥儿正蹙着眉,满目寒霜地看着翻到的屏风和动起手来的衙内。


    这东市比西市档次升了一些,得到的消息也不同。不过大中午就来外头吃酒的,多半是些富商衙内。谈起政事的不多,八卦的不少。


    这酒楼里倒有一多半人知道太子殿下昏迷不醒,药石罔效。不但太医没法子,连京兆尹征召来的几个能人异士,呼风唤雨、扶乩请仙,忙活一通也依然没有效果。


    便有那嘴松的聊了起来:“陛下为了太子地位稳固,耗费了多少心血,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什么天算?”同伴不认同,“那是被摄政王余孽所害,说到底还是人为的。”


    “真的么?摄政王十三年前就死了,陛下这些年三不五时的就要清算株连一番,哪里还有这么厉害的余孽,一出手就把太子害了……还不知是什么人顶着摄政王余党的名头做下的这事呢。反正摄政王也死了,死无对证。”


    “呸呸呸,什么摄政王?那是逆王!”


    ……


    聊了片刻,又有一人唏嘘道:“陛下还是太过偏爱太子了,这倒也没错,可怎么能为了太子,多年不入后宫呢?普通人家都讲究个开枝散叶……如今太子若有个三长两短,国祚可如何是好呢!”


    这话说得同伴都沉默了起来,显然是认同了此人的话,但又不敢对嘉文帝的行为做过多评价。


    这可是医疗水平极差的古代,婴儿夭折率极高。就是养到十几岁,一场病人没了,也是常事。所以古代讲究个开枝散叶、多子多福。因为只有多生,才能即便夭折一些,也仍然有后代可延续。


    若是实在倒霉全夭折了,也能去旁支近亲那里过继——若是子嗣不丰,只有一两根苗苗,亲戚也不舍的过继嘞。


    现在若是太子因此事薨了,陛下就尴尬了。除了被废为庶人的二皇子,其他几位小皇子最大的还不到六岁呢。便是都能养活了,刚刚经历了摄政王一事,幼主继位容易出现什么情况,还不明显吗?


    几人对视一眼:“那还是贵妃娘娘所出的六皇子希望大些吧。”荣贵人和顺贵人都是民间选上来的美女,一个父亲是泥瓦匠,一个父亲是某县的捕快,哪里比得上背靠安国公府的贵妃娘娘呢?


    只是又有人不禁想,六皇子才刚刚一岁,且因大公主有些“不足”……谁知道六皇子再大些,会不会也显露出来这样的情况?


    如今只能盼陛下千秋长寿,再多生些皇子才好,毕竟是真有皇位需要继承。


    李洵在屏风后面,听得这些议论,简直要将手里的杯子捏碎了,恨不能将这些比村头长舌妇还要嘴碎的全抓起来杖责。


    然而这时却又一人道:“敢背后议论国祚,你们也是不要命了!依我看太子殿下福泽深厚,定然能化险为夷!”


    其他人在心里嘘了一声,只道这人是个马屁精,这时候也要唱诵两句,但面上却不敢反驳这话。那人又道:“陛下已经新发指令,若有能人救醒太子,不拘是何出身,便要封此人为国师、太子少师,赐侯爵,赏千金——之前京兆尹府发下的征召函抠搜的要命,能招来什么好的?都是些招摇撞骗之人,真的有能之士哪里看得上那仨瓜俩枣的。现在可就不一样了……”


    咦?


    这倒是个新鲜消息,且之前不曾听闻。众人都围了过去,一直闭目靠着窗子,表面走神发愣,实际上暗暗运气修行的沈榶也竖起了耳朵。


    侯爵?那岂不是比福昌伯还要高上一级了?


    沈榶精神一振。


    根据方才酒楼里的闲话,和之前的了解,他也大致对这太子的情况有了些许猜测。巫蛊本就是诅咒人灵魂的法术,想来太子是因诅咒而失魂了。


    但一般来说,施术者死,法术自破。除非是那施术者以命下禁制,但那巫人是大庭广众之下被斩首的,显然又不符合情况。


    但那巫人已死,太子却迟迟未醒,沈榶猜测,要么那巫人是个幌子,甚至巫蛊之术也是个幌子,另有其人用别的术法将太子的魂魄魇了;要么就是确是是巫蛊,也是那巫人施术,只是太子的魂魄被拘在了什么地方。


    但这都无妨。只要他用搜神符,找到太子魂魄所在,再用召魂符命魂魄回体,应当就可使太子醒来。


    唯一的问题就在……这世界灵气稀薄,他这身体也灵力低微,连除尘符都只能除一平方的卫生。搜神符怕不是还没飞出两丈远,就要失了效用。


    但这个机会太可贵了……就算他将来拿不回身体,也可以凭借此成为贵族,不用再伺候人了。


    沈榶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李洵。可恶的野鬼,说翻脸就翻脸,明明都是睡过两晚的关系了,攥得他手腕都红了,现在还疼呢。


    他一点也不喜欢眼下这种被人随便对待的处境。


    沈榶决定,他今晚才不要伺候这家伙了,他要勤加修炼!就算、就算暂时不能立刻将太子魂魄召回,他也要先显示出自己的能力,将那位置预定了,再让皇帝给他提供大量修行的材料和便利。


    沈榶正在心里盘算着,门口忽然进来两个衙内,都要对方让路,为了谁先进门而争执了起来。


    这二人正是荣贵人的侄子,和顺贵人的弟弟。两位贵人都生下了皇子,荣贵人更加受宠一些。但顺贵人的弟弟自持长辈,非要对方相让,因此二人争执了起来。


    顺贵人的父亲是某县城的一名捕快,她这弟弟也从小习些拳脚功夫,生得人高马大,一掌推过去,荣贵人的侄子便飞了出去,撞在了李洵这里的屏风上。


    沈榶默默往旁边躲了躲,根本没管屏风后面的李洵。余光确扫见,李洵的脸更黑了。


    郑仲弘下楼来,正巧看见了这一幕。那二人看见郑仲弘,便都息鼓偃旗,不做声了。


    郑仲弘却懒得跟两个小贵人的亲眷多言,他已有五分醉意,便没有清醒时克制,一双眼睛直勾勾往李洵那里看去。


    李洵:?


    他这表弟发什么癫?


    李洵和郑仲弘是血亲表兄弟,但李洵并不大喜欢郑仲弘轻浮的性子。加上郑仲弘又只是次子,平日李洵与他大哥郑伯毅来往更多一些。


    这时崔晏叔也从楼上下来,他看见李洵倒有几分尴尬,连忙将郑仲弘扶了,往外送去,嘴上念叨着:“失礼了。”


    李洵并未在意,或者说他目前还没有身为一个哥儿的自觉,又习惯了这个表弟的轻浮,只冷冷地瞥了郑仲弘一眼。郑仲弘却被这一眼瞧得心里酥酥麻麻的,更加把持不住了。


    他被崔晏叔架着往外走,心里却还真生出了一个荒唐的主意。


    因福昌伯荒唐,这福昌伯府大公子婚事艰难在京中也不是秘密了。但他们安国公府中,却正好有一人可相配。


    他早逝的三叔唯留下一个庶子,如今也十六七岁了。这个庶子继承了他三叔不健康的身体,一直病恹恹的,太医说怕是活不过十八。因此也未成亲——但他却是非常抢手的。


    很多勋贵都有意和他这个堂弟定亲:是定亲,而不是成亲。


    缘由为何,再没人比他们安国公府更清楚了。寻找这些原本就有病的儿郎定亲,待得人病死了,便可对外说自家女儿、哥儿命格贵重,是对方承受不起才夭亡,以此来抬一抬身价。


    安国公府运气好,当年一连找到了三个。


    但安国公府却不愿用自家的孩子,去抬别人的身价。况且这身价抬高了是要干嘛?不是进宫伺候皇帝,就是想要塞给太子。安国公府自己就有个贵妃在宫里,也谋划着再和太子亲上加亲,怎么可能帮别人抬身价给自家制造劲敌。


    于是安国公便说了,自己三儿子早死,只留下这一个孙子,定要给他选一门亲事快快成亲,好留下一些香火。


    定亲抢手,成亲那些勋贵人家就避之不及了,谁乐意让自家孩子去守那注定的寡!因此安国公府也只能往低些的门户去寻摸了。


    这会儿郑仲弘却觉得,这福昌伯府的大公子便是个很好的人选!伯府嫁公府,还算他们高攀了呢,福昌伯又是出了名的只在意他那个娼门妾室,并不在意这个大哥儿。


    待人进了门,等他这堂弟一死,他便去向祖父请求,由他兼祧两房,人岂不就落在了他的手里。


    便是他堂弟一时没死,也不过是个病秧子……倒是更刺激了。郑仲弘靠在崔晏叔身上,嘿嘿淫.笑了两声。


    崔晏叔:“?”他嫌弃地将人推开:“大白日的,你发什么浪呢?”


    “嘿嘿,嘿嘿,”郑仲弘站直了身体,酒也醒了几分:“喝得起了兴头,走,我请你……咱们也去那玉香楼,看看那里教出来什么样的哥儿、姐儿,把那福昌伯迷成那个样子。”


    他又回味了一下方才李洵瞥他那两眼,人也要酥了:“没料想那福昌伯的哥儿长得那副样子,你那四弟若是见了,不知道后不后悔?”


    崔晏叔瞥了他一眼:“我四弟就是后悔,也只是后悔少得了他那几十万两的嫁妆。”他们家子孙兴旺,人多分得的家产就少了,娶一房嫁妆丰厚的妻房是很有必要的,这也是当初镇南伯愿意结亲的原因。


    但是他们家比起其他勋贵,还算略干净一些,也有些底线。此刻崔晏叔便皱着眉拒绝:“你自去吧——家里丫鬟侍从,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了,哪个不能取乐,非要去那种腌臜地方,也不怕染了病。”


    郑仲弘却嫌他无趣:家里有的有什么意思?那些丫鬟侍从一个个被教养嬷嬷训得木头一样,哪里有外头的新鲜呢?他舔了舔嘴唇,又想起那位大公子了。竟还有丰厚的嫁妆,想来他说服阿爹、祖父,更容易些了吧?


    李洵一行人在东市待至晚间方回了府。这日回来,沈榶便不肯上夜了。


    不过他已守了两夜,本来也该轮到别人,这一晚便由箸儿去上夜。加上小碗前两天吃醋,自告奋勇要睡在外间的熏笼上守夜。


    沈榶乐得自己一人在房中修炼。他照例运了两个周天的气,将气聚于体内,又找出来一个精致的小荷包,将小荷包翻出里子来,在上面用朱砂绘就空间法阵。


    他打算做出几样法器来献给皇帝,在他还没有能力救治太子之前,先取得一些皇帝的信任,好方便脱身。


    这空间法阵复杂繁琐,又要将体内的气从笔尖输送。沈榶绘了半日,额头上已沁了细密的汗珠。


    法阵刚一绘就,上面便泛起一阵淡淡的金光,朱砂也立刻就干了。沈榶将荷包翻回去,再打开看,掌心大的荷包里已经有了半个立方的大小的空间。


    他心中微喜,将枕头塞进了荷包里,继续打坐运气。大概一个多时辰之后,那枕头忽然从荷包里弹出。沈榶拿起细看,荷包已被撑成了碎片,空间法阵也已经失效。


    他目前的能力,只能使法阵维持一个多时辰而已。沈榶并未气馁,继续打坐,这一夜竟就在打坐中度过了。


    早上小碗来叫他起床,沈榶便说自己身体不适,赖在房中不肯出来。


    小碗看了看他,欲言又止。昨晚他撒娇要陪着公子一起睡,却被公子残酷地拒绝了。并且看到小碟没有来伺候,公子还十分不开心的样子。今日早上眼巴巴地往门口看了好几眼呢。


    现在小碟却连白日上工也不肯去了,想来公子的心情会更加不好吧……


    唉,小碗又在心中哀叹,呜呜,他已经不是公子最宠爱的小侍从了。


    但沈榶看起来确实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仿佛半夜起来犁了二亩地,小碗也只能答应了,出去告诉李洵等人。过了一会儿,又将餐食端到房里给沈榶吃。


    于是一连四日,沈榶都在修炼、睡觉、吃饭、修炼中度过,到了第四日,那空间已经可以支撑一整晚而不失效了。沈榶也感觉身体轻盈了不少,想来是修为提升的缘故。


    他简单洗漱过,连晚饭也没有吃,便一头栽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然而睡着睡着,沈榶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摩挲着自己的手臂。他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却见竟是李洵坐在他床侧,旁边还放着一托盘饭菜。


    李洵捧着他红痕早已消退的胳膊,就着烛光细细地抚摸着。


    第23章 第 23 章 孤原来喜欢这样的…………


    沈榶想将胳膊抽回来, 没抽动。李洵扣着他的手腕,烛光衬得他眼珠漆黑,目光沉沉:“干嘛躲着我?”


    “谁躲着你了?”沈榶往被子里缩了缩,半张脸都被遮住了。我只是……在给自己另找一条出路。“我身体不舒服, 还非要上跟前伺候?那天我也跳水里了呢, 没养两天, 又到处奔波, 又是抄家又是守夜的,我的命不是命啊?”


    没见谁心疼我的。


    沈榶一口气儿说完, 又觉得自己语气有点冲了。说没躲着,字里行间都跟个怨妇似的, 觉得很没有意思。大力把自己的手拽回来, 翻了个身背对着李洵:“我乏的很,要睡了。”


    他确实很乏, 灵力掏空那种乏,闭上眼睛不再理李洵。


    李洵沉默了许久:“我……”他身为太子, 又深得父皇宠爱, 从来没有给任何人道过歉,但这时候却觉得自己不得不说点什么。


    这几天这小哥儿不在自己身边, 竟觉得哪儿哪儿都不自在的很。但真让他低头,又觉得别扭:“我那天,是有点没分寸了, 是不是捏疼你了?不过我看你手上的红都退了, 应该没事了吧。”


    沈榶:“……”


    沈榶都懒得搭理他!


    又过了好一会儿, 李洵又道:“我是……一时听你说起贵妃,我自己没想到,就、就有点激动……我不是故意的。”


    沈榶呼吸平稳, 仿佛已经睡着了。


    李洵犹豫片刻,伸出手去搭在他肩上,轻轻摇了摇:“我以后再也不会了。”


    沈榶被他闹得睡不着,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有躲着你,是真的很累。明天再说好吗?”这人真没有眼力见,且不说道个歉还吞吞吐吐的,哪有把睡着的人弄醒道歉的?就不能等他睡醒了再说吗?当了几天主子,还真把自己当世界中心了啊……


    李洵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好像有些不妥,他摸了摸鼻子——从前他是真的没顾念、也不用顾念任何人的感受。但是现在,面对这个小哥儿,他体验了一些别样的心情。


    有点酸酸的,涩涩的。


    “那,你要不要先吃些东西再……”李洵声音越来越小,终于住嘴了:“你睡吧,我回去了。”


    他说完又磨蹭了一会儿,似乎想多看沈榶两眼,才慢吞吞地出了屋子。沈榶却在床上翻滚了几下,已经睡不着了,无奈爬起身来,还真觉得肚子有些饿了。


    床头摆着一个托盘,放着几样点心小食。沈榶捏了一块松瓤卷酥欲吃,伸手时却见盘子旁边放着什么东西,拿来一看,却是一只木雕的小兔子,圆圆胖胖,憨态可掬,却又十分小巧精致。中间穿了孔,下面坠了一条长长的五彩丝四合如意丝绦,可如香囊、玉佩一般挂在腰间。


    沈榶捏着看了一会儿,嘴角弯了弯,却道:“谁稀罕?”


    正巧这会儿,小碗鬼鬼祟祟进来。看见沈榶,方直起腰:“什么嘛,你醒着啊。公子耍我呢,说你睡了,还反复叮嘱我小心些、别将你吵醒了……我还说呢,谁好人家睡觉还亮着灯啊?”


    待看见沈榶手上的木雕兔子,又瞪大了眼:“哇,公子雕了两日,还让盏儿姐姐给打了个漂亮的络子,我以为公子要自己佩着呢,原来竟是要送你。”他不觉语气更酸了几分:“……我说想看看公子都不给看,公子现在好偏心的!”


    沈榶一愣,这竟是那野鬼自己雕的?没料想他竟还有这等手艺,便将小兔子放在了枕头旁,轻轻拍了拍:“还算有诚意……那就暂且原谅你吧。”


    沈榶闷在屋里修炼了几日,府中倒是多了几桩事。


    头一件便是沈易安将周妈妈送的四个丫鬟带回来,送到柳玉拂身边使唤。柳玉拂本无所谓多几个丫鬟,只要不将碧桃遣走。但听说这是周妈妈送来的,就浑身不自在起来:她和周妈妈可是有过节的,后来又使了手段,让沈易安几年都没想起这老虔婆来。


    谁承想这两日不过略有些别扭,沈易安便与她和好了。这周妈妈送来的丫鬟柳玉拂又哪里敢使唤?只觉得被这四个人盯得密不透风,一站一坐皆在人监视之下,烦闷得很。因此又与沈易安起了些争执。


    然而沈易安这回却坚决得很,认准了是身边的下人们不妥贴,才连累了柳玉拂,一定要把这四个丫鬟留下来。从前柳玉拂遇到这种无法解决的事情,总有柳妈妈在背后帮她谋划,如今却被困在府中,连二门也出不去了,急得嘴上都起了泡。


    她自己和沈易安说了许多次要把人送走,渐渐觉得沈易安待她越来越不耐烦了,也唬得不敢再说了,只能暗自着急。


    而沈易安也确实觉得自己流年不顺。一直恭顺的长子忽然像发了癫一样,一张嘴就一串刀子往外刺;一直和顺的心上人也变了一副样子,总说些他不爱听的话。沈易安越来越不想回府,干脆听了周妈妈的话,老实去为长子选伴读的事情奔走。


    他首先想到的,便是那日来传旨申饬的张太监,可收了他厚厚一摞的银票,也算能搭上几句话了。这张太监在城西靠皇宫处有一处外宅,沈易安便打听了张太监休沐的日子,备了一份厚礼上了门。


    听说沈易安想送自家孩子去做公主伴读,张太监非常惊讶:“伯爷应当知道,陛下刚刚申饬过您,心头正有火呢,哪里会……您这不是自个儿往枪口上撞吗?”


    沈易安尴尬笑道:“不瞒公公说,我也是陛下申饬过了,才如梦方醒,觉得对自己这个嫡出的哥儿亏欠良多。如今我府上没有正经主母,妾室又不能为其婚事奔走,所以也只能厚着脸皮求到公公这里。我府上那几个庶出的都不提了,只这嫡出的哥儿,想给他谋一个出路,望公公成全。”


    这些话是周妈妈一句一句教着他说的,如今张太监听了便笑了:“看来陛下的旨意,伯爷今日才算是参透了。”接旨那日挨了半天的骂,还犯迷糊呢。张太监看了看桌上摆着的几样礼物,便道:“既然伯爷有改正之心,想来陛下知道了也欣慰,咱家少不得为伯爷奔走一二了。不过这毕竟是为公主选伴读,咱家只能尽力而为,若最后贵妃娘娘那里没选中,也怪不得咱家了。”


    沈易安大喜,心知这张太监肯答应,就已经成了七八成。若真是贵妃不喜亲自庶落,那也是命了。连忙道谢,又许诺若事成了定然再奉上厚礼。


    待沈易安离开,张太监琢磨了半晌,命跟前一个小童儿:“你去永康坊找华统领,就将方才福昌伯所求之事说了,问他意下如何。”


    上一次张太监奉旨出宫申饬福昌伯,却在半路被华项明拦下了。申饬是陛下原话,但之后张太监私下和沈易安说的那些,倒确实是华项明授意的。


    张太监也心中纳罕,这华统领历来和福昌伯府、甚至是盛国公府都无往来,怎么忽然关心起福昌伯府内宅、对这福昌伯的大公子上起心来了?但他们关系不错,这举手之劳也就帮华项明做了。如今福昌伯想送长子进宫做伴读,他也不妨再卖个好,问问华项明的意思。


    这边小童往华府去不提,而沈易安出了张太监的外宅,竟然遇到了柳妈妈。他有些奇怪,这个点儿玉香楼众人还在补觉呢,也是难得见柳妈妈在街面上行走,便打了声招呼。


    柳妈妈见了他便笑道:“我是来这边送东西的,有个女儿嫁在了这边,但人家嫌我腌臜,并不肯让我再见了,只能在角门处递些东西。母女一场,如今竟连见一面也不能够了。”说着拿手帕点了点眼角,伤感起来,又问沈易安道:“玉拂这几日可好?也好些日子没见她了。”


    她说的女儿自然不是亲生女儿,而是如柳玉拂那般从小被买来教养的妓女,以母女相称。


    沈易安听了这话,莫名有些讪讪地:“她最近病了。我们府上受了陛下和娘娘们的申饬……唉,家里也是一团乱,说不清。”


    柳妈妈的声音柔柔的:“生病的人,性格难免因身体的疼痛,而变得古怪一些。玉拂若有哪里说话行事惹了伯爷不痛快,老身现在这里替她赔个不是了。她胆子小,没经过事,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这病大约也是心病,吓住了。”


    沈易安听了她这话,最近对柳玉拂的些许不满竟去了大半,变得疼惜更多了。又听柳妈妈道:“女人嘛,总有些小性儿的。她若有什么,伯爷不妨暂依了她,待病好之后再说道理。身子总是最重要的,若是人有个好歹,那才真是后悔也来不及。”


    这年头的人,相思、忧郁、惊惧而死的大有人在。不说远的,沈易安自己的正头老丈人盛国公,不就是惊惧而死的吗?一个年轻时领兵打仗挣来爵位的汉子都说死就死,何况柳玉拂一个弱女子!沈易安心下一凛,将这事放在了心里,立时便答应下来。


    柳妈妈又闲话了两句,便笑眯眯地向沈易安告辞,又从随身的篮子里拿出两匣子亲手做的糕点送给沈易安。沈易安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竟感到这些日子难得的内心郁结有舒畅之感。


    沈榶睡足了一夜,次日天亮醒来,没在房里继续窝着了,而是打算去院子里吸一吸花草丰沛之气。出了门,又看到李洵在院子里武烧火棍。


    然而和以往不同的是,盏儿几个丫鬟侍从不再是一副震惊的样子,仿佛已经习惯了。想来这几天常见这景况,三三两两站在檐下观看。


    这具身体比之前好了许多。李洵穿了一件素白的单衣,乌发随意用一条红绸扎了,那根烧火棍在他手里仿佛有了生命。衣袂和乌发红绸一起随动作飘荡,晨光透过秋叶落在他身上,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


    见沈榶从房中出来,李洵便收了势,朝他看去——沈榶忽然想起一句词:目如点漆,顾盼生威。竟然也能在这具身体上体现……


    李洵将他身上上下打量了一个遍,却见其腰间并没有佩任何东西,眼中闪过一丝失望。沈榶注意到,却默默偏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哎呀,可算是好些了,你在房里躺了四日,再不好公子可要请太医了。”盏儿轻轻扯了扯沈榶的袖子。她这几日有来看过沈榶,说没精神是有点,但要说病了可是胡扯,也琢磨出是因那日的事,在和公子闹别扭的。


    盏儿心里觉得挺奇怪,若他们伺候的是个小爷,想要挣个姨娘做一做,那撒个娇闹一闹,惹得爷来哄一哄便算了——尽管小碟也并不是那等俏皮的性子。


    可他们伺候的是公子,使这么大的性子是做什么呢?最近公子和小碟都奇怪的很。


    沈榶嗯了一声,算是应了盏儿的话,往厨房走去。路过李洵时,李洵却忽然道:“你要不要试试?”


    他说完,又欲盖弥彰地对四周的丫鬟侍从道:“嗯……跟着我练一练,强身健体。若再遇到什么人闯入咱们院子,也不怕了。”


    “好啊好啊!”小碗第一个响应,这几天公子都有耍棍,看起来就像那戏文里说的侠客一样,眼花缭乱的好看得紧,他也想学。


    李洵低头看向沈榶:“嗯……你要不要跟我学?”


    沈榶也仰头看着他……看着大公子这细得仿佛一把就能拧断的脖子,明显凸出的锁骨,风一吹就能吹进湖里的小身板……再感受一下小碟圆头圆脑的身体。


    沈榶忽然出手,手背撞在李洵的手腕上,李洵不防竟被他撞得脱手了。他不像李洵一般将那烧火棍当红缨枪一样耍,而是握住末端,耍了几个剑花。


    ……因为棍子太长太粗,不是很美观。沈榶有些懊恼,将棍子丢还给李洵,笑眯眯道:“公子还是自己再练练吧。”


    他说完就继续往厨房走,但屋檐下的小丫鬟们竟然爆发出一阵惊叹和掌声,搞得像在看什么街头卖艺:“哇,小碟哥哥你刚才好厉害啊,你怎么做到的,一下子就把棍子从公子手里抢过来了!”


    “我都没看清,好像手那么一翻,棍子就换了个人拿着了。”


    沈榶耸耸肩,表面淡定但内心还是被吹捧得有些得意:“就是……蹴鞠你们知道吧,就像是抢球那样,一个道理。”


    小丫鬟们略带崇拜的目光已经换了个对象,围着沈榶进了厨房。李洵还站在原地,摸了摸自己被拍痛的手腕,又捂了捂自己砰砰乱跳的心口。


    沈榶夺棍时撞在他腕上的体温仿佛还附着在皮肤上,武棍时带起细微的风似乎也还扑在他脸上。


    原来……


    孤原来喜欢这样的……


    平心而论,他这么多年都没有发现贵妃的端倪,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做得确实很好。自李洵十五岁加冠,这位贵妃姨母便给他选了各色美人送来伺候。


    但或许因为李洵凶名在外,这些美人看他一眼就瑟瑟发抖,让他没了半点兴趣——他并不想做一个施暴者,那些侍寝宫人像是他再靠近一步,就要吓得断了气。


    只是他也不得不承认,那都是些极美的,且美得各有风格的美人。


    而眼前这个小哥儿,连美都称不上,充其量只能说有些可爱——李洵甚至怀疑连可爱都是因为自己情人眼里出西施。身材与时下崇尚的优美高挑纤细半点不沾边,反而像干惯了粗活一般生出一身紧实的肉。皮肤有点黑并且粗糙,头发也毛糙,李洵摸过,手感都不是很好。


    李洵忽然怔怔地看自己的手。


    自己为什么要去摸他的皮肤和头发?难道从那个时候起……自己无知无觉时已经………


    这个小哥儿很不一样。他不怕自己,甚至不尊敬自己——这点很不同,盏儿和小碗也不怎么怕他,但对于他们来说,主子到底还是主子。


    小碟却不同。小碟关心他,却不喜欢伺候人。小碟愿意给他做各种各样的好吃的,却不喜欢吃赏下来的剩饭,哪怕是很珍贵的菜肴。他敢怼自己,敢有话直说,生气了也敢怄气,竟然敢几天不理人……


    李洵沉痛地抹了把脸:“孤竟然喜欢这样的……”


    孤,是不是有毛病?


    沈榶尚不知道,院子里李洵内心已经经过了一场天人交战。他沉迷修炼,好几天没有正经吃饭了,于是决定来票大的,指挥小丫鬟们做了一些蛋挞,做蛋挞酥皮的过程中,还顺便做了一些蝴蝶酥。


    李洵站在厨房门口,闻着厨房里渐渐飘出来的蛋奶香,舒坦了。


    天知道沈榶没有出现在他面前这几天,他有多没胃口。


    甚至有些怀疑,他不是对这个相貌平平的小哥儿动了心思,而是单纯想吃新鲜饭。


    这时候沈榶回头看见他,奇怪道:“你站在这里干嘛?”


    李洵:“……”


    刚才的假设完全被推翻。沈榶只是跟他说了一句话,李洵就觉得自己心跳有点加速,脸渐渐红了。


    沈榶:???


    老男人乍一铁树开花,如同天雷勾动地火……在这个十五六成亲是常事,同龄人都已渐渐当爹的大环境下,李洵也勉强算个“老男人”了吧。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问道:“那个小兔子,你怎么不带?”


    这话好没道理,你送的我就必须戴,必须喜欢?心里这样腹诽着,沈榶嘴上却沉默片刻,才道:“要干活,怕碰坏了。”


    那丝绦打得很精致呢,厨房里烟熏火燎的,他还开始制作一些烤制的食物,更增添了几分危险。


    “哦……”李洵道:“坏了怕什么?坏了我再做一个就是了。”


    沈榶认真观察着火候烤着蛋挞和蝴蝶酥,没搭理他。旁边已经有小丫鬟觉得非常奇怪,频频打量他们二人。


    李洵有在厨房赖了一会儿,还是小碗来寻他,才离开。


    “二门上递来一封信,没说是哪儿送来的。是那日陪着小碟一同抄了刘旺儿家的那些人送来的。”要不是认识,这信还不能轻易送进来呢。


    那就是华项明府上了。李洵拆开信封,却看见信上写着,沈易安走了张太监的门路,要将大公子送进宫做公主伴读。华项明写信来,是征求一下他的意见,问他自己想不想去。


    李洵挑了挑眉:“福昌伯怎么忽然想起这出了?”


    盏儿和小碗都很兴奋:“这是好事啊!”能进宫受皇家的教导,便能摆脱柳玉拂带来的名声上的负累了。


    李洵却知道,这一次不仅仅是给大妹妹选伴读,也是姨母打算在勋贵人家中给他选几个侧妃。


    李洵原本无可无不可——平心而论,他早已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他父皇如他这个年纪,他和李浈都已经出生了。只要选来的人别再像那些侍寝宫女,吓得瑟瑟发抖,仿佛他是个暴徒一般倒尽胃口。


    想来勋贵人家的小姐,要比那些宫女有些见识胆量?


    不过此时,想起厨房里那个还吭哧吭哧干活的身影,这封信在指尖转了又转。


    盏儿看着好奇:“公子有别的顾虑吗?”


    “没有,”李洵摇摇头,“去,这么好的机会,怎么不去?”


    不管选侧妃的事将来如何办,现在他是很需要一个进宫的机会的。如果能在宫里见到父皇,将换魂一事告知,事情会好办许多,那些能人异士也许也能更快破解法术。


    包括……只有大公子进宫了,他才能把人弄进宫。


    不多会儿,沈榶端了二十个蛋挞,一碟子蝴蝶酥进来。李洵拿着那封信扇了扇风,超绝不经意的告诉几个丫鬟侍从,给公主选的伴读,也是在为太子选侧妃。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态,当着沈榶的面儿将这个消息说出来。然而沈榶没什么反应,盏儿和小碗却惊讶地捂住嘴。


    “那、那若是公子能成为伴读进宫,还是要小心一些,尽量不要撞见太子了。”


    “是呢,虽然是太子……但是,听说太子殿下十分暴戾,我们庄子上吓唬闹人的小孩,都说太子来了,太子要把你抓进大牢了。”


    一个小侍从端了牛奶燕麦粥进来。他只听见后半句,不知前情,还以为小碗在说笑话,便附和道:“哈哈哈哈哈哈,我们那儿还会吓唬小孩,说太子吃小孩呢。”


    李洵:???


    第24章 第 24 章 太子夜御二人,临幸至死……


    李洵沉默, 李洵困惑,李洵怒从心头起。


    李洵脸色渐渐阴沉,想发火。但是余光瞟到端着蛋挞的沈榶……阴沉到一半,强行克制住。


    他疯狂按捺内心火气, 憋屈地问道:“太子……真的这么不堪吗?”


    李洵是知道, 朝中有些大臣和宫中的太监、内侍、宫女, 畏惧他甚至超过畏惧父皇, 因为他确实脾气不大好。平日里行事,仗着父皇在背后撑腰, 没有后顾之忧,手段也比较激烈。


    刚刚入朝执政的时候, 有些老臣倚老卖老, 虽说不至于给他使绊子,但也不怎么配合, 被他雷厉风行地整治了一番,因此有了一些凶名。


    但……吃小孩也未免太夸张??


    然而几个丫鬟侍从互相对视一番, 却都点点头:“是吧……因先皇后之顾, 陛下甚是溺爱太子,不加拘束。听说太子十分暴戾, 性情阴晴不定,又甚爱施加酷刑。听说他每日需要观看酷刑下饭,不然就没有胃口。”


    李洵:“……”


    他确实……对罪人用刑较重。毕竟对犯罪的宽容, 便是对那些受害人的残忍, 因此经他过手的案件, 只要查实,便用重刑。他平日也确实比较挑食,没什么胃口, 但他只是下令,根本不会去观刑,更绝没有观看酷刑下饭的爱好!


    什么人会有这种爱好!


    箸儿也满脸纠结道:“我还听说……”她因为被撵出府去一年多,不似这些困在院子里侍婢们,在外头听到的消息更加“丰富多彩”。听说太子殿下于房中事也十分残暴,有不可言说的嗜好。十五岁第一次临幸侍寝宫人,便夜御二人。这二人最后竟是被抬出东宫的,被临幸至死!


    何其可怕!


    她们家公子本就身子不好,身上肉都没几两,要是侍奉这太子安能有性命?!但是看了看这一屋子未出阁的姑娘、小哥儿,这样带荤的话却并不好直说,只隐晦道:“听说太子于房中……也十分残暴,因此司寝局于民间选秀女,女子小哥儿无不胆战心惊,唯恐被分派去伺候太子。因此一旦有司寝局选秀女的风声传出,媒人那里就忙了起来……”


    一屋子的丫鬟侍从都惊讶地捂着嘴,红了脸。


    李洵:“……………”这谣言……又从何而来……………


    他连房事都没有,何谈残暴!


    李洵略略偏过头去看沈榶,郁闷地发现沈榶也是一副目瞪口呆、震惊不已模样,显然已经相信了:“我的天,玩这么花。”古代就有S。M了吗?


    盏儿红着脸掐了他一下:“小哥儿家的,浑说什么!”又安慰李洵道:“好在咱们伯爷是个浑人,应当选不到咱们公子头上。公子若去做伴读,多躲着些便是,别让太子看见脸。”他们公子长得还是很好看的。


    一群丫鬟侍从七嘴八舌地附和,难得福昌伯的荒唐终于有了些用武之地,太子怎么会让这样的人做岳丈,哪怕只是侧妃。


    这样一想竟让人十分心安呢。


    李洵已经被这巨大的信息量砸得没了脾气,靠在枕上无语看房顶。但看了一会儿,就咂摸出几分不对来。


    他确实脾气比较暴躁,加上平日处理朝政,杂事繁多。一些大臣也不知怎么考中的进士,脑子有坑一般,常常气得他头疼。因此说话行事,火气大了些。


    外人不知就里,兼因畏惧他太子的身份,更觉恐惧。因此夸大其词,传出些暴戾之名,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宫中之事,他房中之事,又是怎么传出来的?


    他十五岁时……李洵抓了抓头,他根本没有临幸过宫人。但十五岁的时候,确实有一桩事。那时父皇为他提前加冠,取字明泉,参与朝政。他也刚刚迁进东宫不久,贵妃便命司寝局给他选了两个侍寝宫人。


    这倒也是贵妃在按规矩行事。皇子到了一定岁数,是该由宫人教导这些房中术的。十五岁都算迟了,有些皇子十三四岁便通晓人事了。


    李洵当时也没抗拒,但那天晚上送来的司寝宫女却十分胆怯,甚至恐惧到干呕。李洵当时确实有一丝,按理说司寝局不该送个这么胆小的人来,竟也不怕他降罪?但同时,他也被这干呕的宫女败了兴致,便让人滚出去了。


    这宫女出去之后不久,司寝局又送了个小哥儿进来,这小哥儿更是只跪在门边,哆嗦得像翻了羊癫疯,李洵便也让人滚了。


    确实是一夜二人……但他根本没有临幸,更何谈临幸致死。然而这内宫之事竟还传到了勋贵内院,这些不出门的小丫鬟都知道了。


    此事疑窦颇多,并且……李洵回想了一下,他自穿到这福昌伯大公子的身体里,自问脾气竟然好了许多。放在往常,他哪里有耐心听宫人闲聊,又怎么会……李洵瞄了一眼沈榶,又怎么会花心思去哄一个下人?


    他只会觉得聒噪、厌烦,想让所有发出声音的全都滚。便不说这小碟,这段时间来,他竟对这盏儿、小碗也颇具耐心。


    诚然这里面有一些换了身体,到新环境有些收敛的缘故,但李洵还是感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臭着一张脸中止了这个话题:“谣言不可尽信。咱们谁也没有见过太子本人,没有与其相处过,怎可因外界的流言而对一个人下此定论?并且我相信,陛下英明,纵然珍爱太子,也不可能纵其如此。”


    几个丫鬟都诺诺称是。她们没有意外的话,一辈子都接触不到太子,听了便听了,从未想过要验证真伪——真伪也和她们关系不大。倒是沈榶道:“没错,就像小马过河一样,每个人的条件、立场、处境是不同的。人家松鼠和老牛也不见得说假话,但现实对于小马却不是那个样。比如站在赵婆子、刘旺儿、柳姨娘等人的立场,咱们才是可恶的坏人呢。”他倒是想到了,若是贪官污吏被太子严厉整治,倒是说不定惹得其他官员唇亡齿寒,传出些闲话来。


    毕竟这个时代的官员,不贪的才是少数。有些人甚至都未做官,刚考上举人收礼就已经收了一大堆了,可不会恐惧太子的严刑有一天降到自己头上么?


    小碗却好奇道:“什么小马过河?什么松鼠老牛?”


    沈榶一愣,再看其他丫鬟,包括李洵都好奇地看着他。


    “啊,是我上次出府,在路边听一个老奶奶给孙儿讲的故事。”沈榶随口道,将这故事讲了。他只简单讲了大致内容,连有感情的朗读课文都算不上,小碗等人却听得津津有味,还评价道:“虽不如上次说书先生讲的传神,但这小故事也有点意思呢。”


    “何止有意思,还有深意呢。”李洵若有所思地看向沈榶:“一个老妪竟能讲出这样的故事,也是不俗了。”


    沈榶感慨,这个世界的娱乐项目还真是匮乏,尤其是精神文化上的。他如此生硬地讲了一个儿童寓言,竟然能收到这么多古代人的夸奖,不禁来了些兴致,对小碗道:“上次那说书先生讲的什么玩意儿?一点也不好,那故事才不是那样的呢。”


    小碗等人瞪大了眼睛,那么精妙的故事,小碟居然说‘什么玩意儿’?“那你说是什么样的?”


    那日的说书先生说的是《白蛇传》,却是古早版的,和现代优化过的影视作品很不一样。首先这古早版里的白蛇与书生并无前世相救的因缘,白蛇也不是什么善心好妖。她因为自家药铺生意不好,而在城中水井下毒,这才暴露了妖怪的身份。


    书生发现她是妖精之后十分害怕,上金山寺求和尚救命。水漫金山之后,白蛇被和尚打得重伤濒死,却还十分痴情地去纠缠书生,于是书生用柳条把她打死了。


    打死了………


    这个版本沈榶曾经听说过,头一次听说时很难接受。更难接受就这样一个故事,那日盏儿等人还听得两眼泪汪汪的。


    这……站在哪一方的角度,都不值得泪汪汪吧?


    此刻被小碗等人缠着,沈榶便把后世经过影视改编,广为人知的白蛇故事说给她们听。从牧童救蛇,到断桥相遇,西湖借伞……这次他就没有用那种简略生硬的语气了,而是说得绘声绘色,一屋子小丫鬟们果然为此着迷。


    然而西湖借伞刚说了一半,忽然外面跑来一个小侍从禀报:“公子,曲竹院那边几位账房先生传话说,账册已经算完了,他们内心惶恐,不敢自专,请公子过去看看。”


    沈榶便住了话头:“好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屋内响起一片哀嚎声,小碗更是拉着他的袖子:“人家找公子呢,于你什么相关?你留下来……”被李洵的死亡凝视盯得住了嘴。


    沈榶狡猾地笑:“急什么?我又跑不了。以后每天讲一小段,也让你们追一追连载。”


    小碗等人不知道追连载什么意思,但沈榶显然是不会继续讲了,也只能遗憾叹气。而李洵已经披上了外衣,往外走了两步,又问道:“伯爷在何处?去请伯爷一起。”


    沈易安正在柳玉拂处。他那日听了柳妈妈的劝告,也觉得有理,生怕柳玉拂惊惧之下再添不顺心,郁结于内真有个三长两短。便将周妈妈送来的四个丫鬟暂时撤去,又准了碧桃出院子,只是仍不准出二门。


    柳玉拂也知道到这个地步已是不易,也不敢再多提条件,于是两人又渐渐和好。此时正叫了沈椿、沈松一屋子吃饭。


    沈松年方十岁,因上了学,平日住在外院,不曾与李洵、沈榶等人打过照面。但这几日他也很不痛快:他房里的管事大丫鬟杨梅被李洵要了去,丢在水里泡了一盏茶的功夫又不准医治,如今重病在床,眼看不成了。还未来得及伤心,跟他去学里的小厮刘全又不见了踪影,一问也被李洵扣押了。


    沈松这会儿便跟沈易安闹着,要他将刘全要回来——这刘全正是刘旺儿和刘嫂子的小子。


    沈易安犹豫了一下便答应下来:“也罢,我待会儿就派人去和你大哥说。”横竖贪钱的是刘旺儿夫妻俩,刘全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


    沈松却气冲冲道:“他才不是我大哥,他是坏人,害我,害我娘,把我身边的人都弄走、弄死了,他才高兴呢!”


    沈易安皱起了眉,看向柳玉拂,柳玉拂却拨弄着碗里的粥,并不抬头,也不呵斥阻止沈松。沈易安眉皱得更深了:“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混账话,你身边那几个人确有不妥,难道你亲兄弟比不上两个下人?他又哪里害过你。”沈松袭不了爵位是陛下旨意,岂可有怨怼之辞:“这话再别说了。”


    沈松哪里听得进去?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再闹,却听外间有喧哗之声,而后有个响亮的声音喊了起来:“大公子命我给伯爷传句话!”


    沈易安一愣,便起身往外间走去,柳玉拂面色一变,待要拦着已经来不及。她和沈易安在一处时,一直将沈易安把得死死的,若有人求见沈易安,需得先偷偷回禀了她,她准许人才能进来。之前一直好好的,也因此行了不少便利之事,却不想这甘霖院的人这样大胆,就在外面叫嚷了起来。


    ……可不是,那甘霖院的人历来是爱叫嚷的,不然怎么会引来御史!柳玉拂含恨咬牙,看来是让这群下人尝着甜头了,越发不将她放在眼里!但此刻也无法,只得追在沈易安身后出去。


    沈易安到了外间,正见一个圆脸小侍从,和碧桃及柳玉拂两个惯用的丫鬟争执,他再不出现几乎要打起来了。


    “这是在做什么。”沈易安看着这乱糟糟的场面就头疼。碧桃不是个好的,甘霖院也没一个省心。


    来人正是沈榶,他身后还跟了两个甘霖院的二等侍从,这会儿都和碧桃几个对峙着,此刻便对沈易安笑道:“怪道我们公子从前一年也见不着伯爷两回,原来伯爷前头还有几道关卡,竟比老百姓进衙门还要难。衙门里是层层小吏盘剥,却不知道伯爷跟前这几位拦路的是几品官。也不知道从前我们公子请伯爷的话、送伯爷的东西,有多少真递到过伯爷跟前?”


    沈易安虽不很在意他这个长子,但听了沈榶这话却心中一动。原来周妈妈送了四个丫鬟进府,这几个丫鬟有意无意在他跟前提到过,周妈妈每年要做好些针线。但凡她亲儿子、亲孙子有的,也会给沈易安做一份,送进府里,但沈易安却从未见过。


    他之前将这话听了也没过心,此刻却被勾了起来,有些狐疑地看向碧桃。


    柳玉拂心中一慌,呵斥道:“你这奴才好生没规矩,主子在里面叙话吃饭,让你略等等而已,竟还等不得了?难道让主子迁就你的时间?”


    “是我们公子要传话给伯爷,又不是奴才们自己有事要见伯爷,我们公子才是‘正经’主子呢。”沈榶道,“况且,伯爷要不要见,也该通传了由伯爷做主,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怎么还敢做伯爷的主?”


    他这句都是奴才,也不知道是说的碧桃几个还是柳玉拂,顿时惹得柳玉拂大怒:“刁奴放肆,还敢跟我强嘴!”


    沈易安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好了,都给我闭嘴!”长子如今牙尖嘴利,身边的侍从也不让人省心!他看向沈榶,没好气儿道:“他有什么话,快说!”


    沈榶却不说话了,只拿眼睛看着柳玉拂和碧桃等人。


    沈易安不耐烦道:“没有外人,快说。”


    沈榶却还是不肯说话。


    沈易安心中也憋气,但几次碰壁,使他潜意识趋利避害,不想再惹李洵了,让潜意识中能退让的人退让。便对柳玉拂道:“你先进屋去。”


    柳玉拂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安郎?”


    沈易安这次却没心软,十分不耐烦地挥挥手:“快去吧!”


    说着自己还往外走了两步,显然要和沈榶借一步说话。


    柳玉拂不甘地咬了咬唇,扭身进了屋。然而许久沈易安都没回来,一问门口守着的下人,道:“伯爷听了甘霖院碟哥儿传的话,便跟碟哥儿走了。”


    柳玉拂怔怔地跌坐在椅子上,她感觉这府里的一切都在渐渐脱出她的掌控,如今竟连消息也得不全了。那小碟防着他,沈易安竟也默许了,这让她的内心十分惶惶难安。如今也联系不上柳妈妈,更加绝望。


    碧桃也焦躁地在屋里转了两圈,忽然灵光一闪:“姨奶奶可还记得,前两日伯爷遇见了柳妈妈,想来是柳妈妈在伯爷跟前说了什么,伯爷就把那四个蹄子给撤了。柳妈妈一直想着法子在帮您呢。”


    柳玉拂黯然道:“妈妈纵有千般计谋,可我们连府也出不去,又如何得知?”


    碧桃思索了一番,忽然把那日沈易安带回来的两匣点心找了出来。


    而沈易安跟着沈榶到了曲竹院,见李洵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请伯爷来一趟可真不容易,”李洵阴阳怪气道,他已经在门口等半天了,为了避嫌没有先进去。沈榶立刻道:“一早就过去了,柳姨娘身边的碧桃拦着,不让通传。要不是我在门口喊了起来,都见不到伯爷的面。”


    沈易安觉得很难堪,偏头斥沈榶道:“你闭嘴!”


    李洵却好像没听见沈易安说话,只对沈榶道:“原来如此,那也不奇怪了。想我落水那日,当时城里还没禁封呢,派了人去玉香楼告知伯爷求请太医,居然都被柳姨娘身边的人拦了。连我的性命都不能请动伯爷,柳姨娘身边的刁奴们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盏儿在一旁脆声道:“公子说的不错,正是如此呢,任凭是什么周妈妈、梅姨娘、茗姨娘,有柳姨娘身边的人拦着,哪个能见着伯爷?”


    他们主仆简直像排练好一般,一句接着一句,无视沈易安的存在,利利索索打了一套组合拳。


    沈易安:“…………”


    沈易安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没了脾气,叹气道:“别说了,进去吧。”


    曲竹院里的六位账房,已经七八日不曾出门了,每日只有沈易安身边的小厮将饭菜送到门口。他们六个都是精于数算的熟手,原本以为这五年的账本,没个一月时间算不出来,未曾想翻开里面竟有不少缺失,倒省了算了,直接圈出来整理好。


    但便是这样,他们还是越算越心惊,今日总算把账结出来,连忙让人传话给李洵:这是华府的账房和盛国公府账房主导。


    此刻见李洵和沈易安都到了,几人哆哆嗦嗦把账册摆在二人面前:“……有许多账目缺失,并不是被什么人偷了或遗失,而是记账的人根本没有记录,白空在那里。”


    沈易安想到柳玉拂的管家水平,沉默了。


    “不过即便如此,通过种种比对,我们也算了出来。这五年来,伯府大约亏了……二十万两有余。”沈易安找来的账房颤巍巍道:“伯爷看这几处,支出了大笔的银子,却并没有写缘由去处。还有这一处,空了两页,再记录,已比上次短了五万两……”


    沈易安的头更疼了。


    华府的账房又另拿了一本册子:“并且,这五年中前三年还有各处庄子、铺子的收益。而近两年……除了京城几处房产收租,其他进项竟没有了。有几间铺子的掌柜上报货物供给不足,连伙计的工钱都开不出来。而需要供货的那几处庄子在皆淮南,已两年没有进账消息了,如今唯余京郊的庄子供应府内柴粮菜蔬,算有收益。”


    淮南的庄子是沈易安的祖母程氏的嫁妆。


    李洵端了碗茶,丝毫不意外的样子:“我当时便和伯爷说了,这账定要算清,否则还不知道会不会赖在我头上。”


    沈易安一脑门官司,把那残缺的账册翻了又翻,忽然想起什么,问李洵道:“你之前抄了几个管事,抄出多少银子?”


    李洵端茶碗的手一顿:“折银十万七千四百两。”


    沈易安竟然松了一口气:“这还只是现银,那些刁奴定然还花去了不少……如此差不多就对上了。”


    玉拂一定只是不会管家,笨,被刁奴欺骗了……一定是这样……二十万两虽然不少,但他们福昌伯府家底深厚,好好经营也不过一两年时间,便能补回来。这不,还有抄回来的银钱呢?


    沈易安胸膛急速地起伏着,安慰劝说着自己。


    李洵都不知道该评价他什么好了。这只是亏空抹个半平,这五年时间内,伯府原本还应有进账。按一年十万两进账算,里外里可是亏了七十万两呢!


    沈易安竟然能睁着眼说瞎话,说差不多对上了。这柳玉拂到底有什么魔力?虽然说是个美人,但也不是美到天上有地下无的,他院子里的盏儿、箸儿模样都不比柳玉拂差,这样的姿色府里就能找出好些个丫鬟呢。再者,李洵瞟了一眼旁边不算美人的小碟:只看皮相多肤浅?性子有趣、性情相投才重要呢。


    然而他还不待说话,沈易安自己寻的两个账房便哭丧着脸道:“伯爷,这还只是小头。我们在清点时发现,老祖宗嫁妆里淮南的几个庄子,地契全不见了!”


    沈易安手中的账本“啪嗒”掉在地上,整个人几乎栽倒。


    第25章 第 25 章 最好的一张召魂符


    这显然和他们之前去铺子里巡视的情况对上了。因为庄子不见了, 导致没有产出运到铺子里,于是铺子也荒废了。懒惰的掌柜混一天是一天,有谋算的掌柜进点货,借着铺子卖自己的东西。


    沈易安几乎昏死过去, 连李洵都惊讶了, 没料想柳玉拂竟然有那么大的胆子。


    贪点现银便算了, 这几个庄子也算福昌伯府的祖产, 她竟然也敢动。


    并且,她为什么啊?明明在此之前, 沈松是要继承伯府的,那就是她儿子的东西。这些庄子不见了, 对柳玉拂有什么好处, 总不能是钱不够花卖两个庄子变现吧?


    事出反常必有妖。李洵眼神闪了闪,将账本拿在手里慢慢翻, 没说话,暗中观察着沈易安的反应。


    不承想沈易安的反应, 大得超出他的想象。他摇摇晃晃站起身, 口中念念有词:“这不可能……一定是她将地契收在了别处,我要去问问她、我去问她拿回来……”然而他心中还是清楚, 这是在自欺欺人。没走出两步,就嘴角溢出血丝,一头栽倒昏死过去。


    全场静了几秒, 沈易安找来的两个账房慌慌张奔过去扶起他:“伯爷!伯爷!”然而沈易安牙关紧药, 面色发青, 竟然人事不知了。


    李洵、沈榶一干人:“……”


    居然被打击到吐血昏厥,究竟是为了感情遭受背叛,还是因为被坑走的庄子和钱啊?


    不过此刻也顾不得细究这些了, 沈易安这个爹虽然极不称职,但目前也不能看着他死了。李洵扶额,命人就近在曲竹院收拾出一间屋子来安置沈易安,又让管家拿了沈易安的名帖去太医院请太医。


    一番兵荒马乱,惊动了不少人,内院的柳玉拂也得了消息。


    乍听闻沈易安昏倒,柳玉拂还是很着急的,但得知他是在曲竹院昏倒的,柳玉拂就整个人被定住了。


    “完了,伯爷一定是知道了……”她六神无主地抓着碧桃的手,没料想这一天来的这样快,满心满眼都是惊慌。碧桃咬牙道:“姨奶奶,如今,也只有按照柳妈妈的法子办了……伯爷病倒,倒是个好时机!我们干脆就趁此机会,把大公子给……这样才能拿到伯夫人的嫁妆,也好把那事儿交差了!”


    柳玉拂揪紧了膝上的衣服,桌上还摆着点心匣子里拆出来的,柳妈妈给她的信件。


    说心里话,她要是早听柳妈妈的,根本不会走到今天的地步……柳玉拂双目含泪,深恨自己的愚蠢。


    当年伯夫人关云英病逝,沈易安立刻就把她和两个孩子接进府里,且将中馈交给她。但关云英留下的那些老仆实在可恶,欺她不懂管理庶务,看不起她,还处处给她使绊子。这时候碧桃认了刘旺儿媳妇做干娘,算是帮她收拢了一部分家仆。外头的事情,则交给了当年把她卖掉的亲哥哥王大仁。


    柳妈妈一直劝她把王大仁赶走,她却不听,还疑心是柳妈妈是怕自己有了别的倚仗,会脱离她的掌控。柳玉拂悔不当初,若是老老实实被柳妈妈掌控着,哪里会有今天的祸事!


    王大仁在外面贪些钱也罢了,反正福昌伯府有的是钱,不过是手指头缝里漏出一些。沈易安其实很清楚柳玉拂不会管家,但他也不在意亏损些许,捧着中馈讨柳玉拂欢心。若只是因花销和管理不善亏了钱,柳玉拂怎么会不敢和他说?


    然而王大仁奉她的命去淮南巡视庄子,却被人引诱着贩起了私盐和阿芙蓉。


    从庄子里捞那零星的油水,哪里有卖这些禁物来钱快!淮南本就盐商聚集,想来弄些私盐不是难事?而阿芙蓉被朝廷明令禁止,民间却屡禁不住,大有市场。


    柳玉拂知道的时候,王大仁已经干了两票了。


    然而柳玉拂也不是自己发现的,是有人找上了她。对方自称淮南巡盐御史手下,已经发现了柳玉拂贩私盐和阿芙蓉——然后将被五花大绑的王大仁提了出来。王大仁是柳玉拂的亲哥哥,如今又是柳玉拂的手下人,他去淮南是奉了柳玉拂的命,柳玉拂说自己毫不知情,那巡盐御史的手下根本不理会。她百口莫辩。


    对方要求一是将之前王大仁做的两笔所得银钱全退了,这倒不难,不过三万两;二是要求柳玉拂再拿五万两银子出来打点孝敬,否则仅私盐这一件事,若上达天听,以太子手段之酷戾,福昌伯府恐怕不仅要丢官罢爵,恐怕还要抄家问斩。


    管中馈亏点小钱柳玉拂敢和沈易安说,私盐一事却兹事体大,柳玉拂万万不敢告诉沈易安。她挣扎了一晚,从账上偷偷挪了五万两银子给了那巡盐御史的手下。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那人就像个贪婪地喂不饱的无底洞,没多久又以淮南的几间庄子囤了私盐为由,将地契索要到手。


    柳玉拂不敢不给,养得对方胃口愈发大,到了最近,更是点名提出要关云英的嫁妆。


    柳玉拂不解,若是要钱,关云英的嫁妆也不过值几十万两,虽然数额不小,但以沈易安对她的宠爱,想想办法总能挪出来。可对方偏偏就要关云英的嫁妆,柳玉拂不得不设法,谋划着害死大公子,好得到关云英的嫁妆——这才有了之前推人落水、拖着不给请医一事。


    她想尽法子,瞒了沈易安两年多,为此受了那巡盐御史下属多少委屈,闹到现在中馈丢了、儿子爵位也要没了,最终还是没瞒住,让沈易安知道了。


    现在她连仅声的沈易安的宠爱,也要丢了。


    绝望之中,柳玉拂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封信上,终是下了决心:“如今……也唯有如此了。”


    曲竹院在外院,太医前来倒不必府内所有内眷回避,方便了不少。等太医来的功夫,小碗居然还撺掇着沈榶继续讲那白蛇的故事。


    沈榶很是无语:“好歹是咱们府上最大的主子,公子的父亲倒下了,是不是装也要装个样子,不好太欢乐了……”


    李洵才不在意,笑道:“那你讲小声些,别让外头人听见。”


    沈榶:“……”


    于是一群人凑在一堆,听沈榶小声讲故事。不多时,一个须发花白的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赶来,李洵等人身为内眷,也不必出来相见,只躲在纱帘屏风后面问候了两句,和太医交代了些情况。


    太医查看过沈易安的情况,便为他施针:“伯爷性命无虞,只是急火攻心,一时气血上涌,这才昏迷,切不可再动怒了。不过醒来之后……身体可能会有些不灵便,或者面上有些不自在。”其实是气得有点轻微中风了。他又开了个方子,管家忙不迭的去抓药。


    李洵不太关心沈易安中不中风,死不了就行,别因为守孝什么的,再耽误了他进宫。他又交代几个账房:“兹事体大,如今伯爷未醒,还请几位先生暂时留在曲竹院,等伯爷醒来再作交代。”这话主要是对华府和盛国公府的账房说的。


    几人都答应了,沈易安之找的两个账房却犹豫道:“如今伯爷昏迷,按理说该叫姨娘来伺候照顾的。”但账是他们亲手算的,知道此时绝不可能叫柳姨娘来了:“可要叫梅姨娘过来?”


    李洵还从未见过另两位姨娘,因着之前落水抓药的事,对袖手旁观的二人也没什么好感。略一思索,道:“柳氏不可出二门,也不准她和外头通信。让周妈妈送来的几个丫鬟过来伺候吧。”又留了四个甘霖院的二等丫鬟在曲竹苑,这才回了自己住处。


    结果这一日不知怎的,处处不顺。沈榶在正房待着说话,忽然有个小丫鬟冒冒失失地撞了博古架,一个瓷瓶擦着他的耳朵砸了下来。


    “哎呀!”众人都唬了一跳,李洵先检查了沈榶没受伤,才去看那花瓶。撞到博古架的小丫鬟已经跪在旁边,吓得浑身哆嗦了。


    “算了,也没砸着,起来吧。”沈榶看那小丫鬟不过十一二岁的样子,可怜巴巴的,忍不住心软了。


    “你倒是大方,”盏儿含嗔瞪他一眼,满目惋惜地看着地上的碎瓷:“这是公子十岁生辰时,夫人送给公子的美人瓶呢。”又骂那小丫鬟:“毛手毛脚的,以后不准进里屋伺候。还不去拿了笤帚簸箕来!”


    李洵到不是很在意:“人最重要,一个瓶子值什么。”


    沈榶余光一闪,忽然觉得那碎瓷片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他好奇地凑过去看,结果刚才没被花瓶砸到,这会儿手指却被碎瓷片划出血了。


    ……这血光之灾横竖躲不过去了是吧?


    “算了,”沈榶十分无语,也无心去看那碎瓷了,“我上屋里歇会儿去。”他今日还没有修炼呢,净忙这些俗事了。


    盏儿便唤了小碗来收拾碎瓷,自己去拿了药和干净的纱布给沈榶:“别粗心,拿回房中自己包一下。”


    沈榶应了,但回了房里,他略一思索,却将指尖上的血滴进了朱砂里。


    伤都伤了,别浪费嘛。


    之后他照常运气,今日却灵光一闪,不想画空间口袋,而是抽了一张空白符纸,行云流水画就了一张召魂符。许是今日朱砂里加了人血,又或者是他今日气感格外好,这张召魂符竟然是这几日他画出来的符、阵中最好的一张了。


    沈榶拿着满意地欣赏了一会儿,,随手拿了本账册子,将那召魂符夹入其中。


    第26章 第 26 章 这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


    月上中天。冷冷的月光洒在院子里, 又逐渐蒸腾起一点暖红色,将深秋的夜晚灼得滚烫。


    沈榶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到外面有嘈杂声,似乎还有小丫鬟在哭。但他眼皮却沉得很, 仿佛鬼压床一样怎么也醒不过来, 同时又觉得鼻尖有一股焦糊之味。


    “砰”的一声, 小碗推开门冲进屋子, 一把拽起床上的沈榶,急得很不能给他两拳:“你怎么还在睡!快起来, 走水了!!”


    沈榶被他拖动,这才睁开眼, 浑身一个激灵。难怪他明明已经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 却还清醒不过来,想来是睡着的时候不知不觉吸入了一氧化碳, 有点轻微中毒,幸好小碗来寻他。


    此时沈榶被小碗拽起来, 还感觉头晕恶心, 只能强打精神。小碗见他双颊泛红,连忙将桌上一杯残茶泼在他脸上, 将人架起来就往外跑。


    一院子连主子带奴才,二十来个人都围在门口。


    这火是从正房烧起来的,恰好今晚是小碗上夜, 他睡觉警醒, 察觉到不对劲连忙把李洵叫起来, 又高声呼喊走水。两人跑出正房,才看见厨房那边已经熊熊火起。


    沈榶等下人住的厢房倒没烧着,只是浓烟滚滚, 许多小丫鬟小侍从被呛得不住咳嗽,兼之又惊又吓,正抱在一起呜呜哭着。


    见小碗架着沈榶出来,李洵才松了一口气,又让盏儿点人头:“没有困在里头的了吧?”


    “没了,都在这儿了。”盏儿答道,又急急去看沈榶:“怎么睡得这样死,没熏着吧?”


    沈榶眼泪都被熏出来了,正蹲在那儿干呕。他是睡觉死了一点,但谁又能想到会着火呢?这火……稍微冷静了一点,沈榶便察觉出了不对。他们院子里已经乱成一团了,外面却没什么动静,并没有人来相救。


    这……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放火??靠啊,沈榶连忙去看李洵,李洵显然也发现了,正阴沉着一张脸:“院门被锁上了。”


    这火不用想就知道是谁放的了,白天才查出来账本有问题,晚上就要杀人灭口,除了柳玉拂还有其他人吗?该说不说,就算他们淹了杨梅、盘儿等人,让这满府的下人都知道出了事柳玉拂根本不会保她们,柳玉拂竟然还能找到帮手放火,也算有点本事了。


    李洵往前走了两步,气沉丹田,猛地一脚踹出去………门纹丝不动。


    李洵:“……”这该死的菜鸡身体!!


    要是他本人的身体,区区木门!


    沈榶看得无语,都什么时候了,这是在搞笑吗。他扶着小碗的手站起身,手一扒拉拨开李洵:“我来!”


    小碟的身体就健壮很多,加上沈榶最近一直在修炼,更添几分内力。几脚下去,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两扇门板掉落在地,木板正面已经被烧着了,中间明晃晃挂着一把黄铜大锁。


    但紧接着的,是从门外蹿进来二人高的火舌。


    外面也有火。他们被困在这院子里了。丫鬟侍从们哭叫着拥在一起,急急往后退。


    而正房和厨房的火也越烧越旺,烟也越来越浓,一点点积压着甘霖院的空间。


    沈榶鼻子动了动,闻到了门板上的气味:“是油。”做饭的菜油。且门口还能看得出柴火的痕迹,约么这里面有厨房的人的手笔。


    赵婆子……沈榶恨得牙痒痒,这次是真的后悔那天没将那滚烫的白粥给她灌下去。


    小碗怕得搂着盏儿的胳膊,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难道我们就要被烧死了吗,呜呜呜我好害怕……我最近都没见过我娘,我好想她……”


    盏儿心中也恐惧难过,只是无言地搂住小碗。


    连小碗都哭了,那些年纪小的丫鬟侍从就哭得更大声了。


    李洵的手已经紧紧握成了拳头:“该死、该死……”


    沈榶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其实也没有什么应对火灾的知识,为数不多的只有电视剧里看来的那些。这会儿一院子的人都慌得不行,他只能站出来指挥:“都别哭了!听我的,咱们必须自救!”


    他的目光迅速在院子里掠过:“现在所有人,去没有烧着的厢房里,找没喝完的茶水打湿帕子,捂在口鼻上。”就算沈榶不具备专业的应对火灾的能力,也知道其实火场中,大部分人不是被烧死的,而是被浓烟先呛死,之后才被烧。“然后将房中的桌子、椅子、小凳儿全都搬出来,咱们翻墙出去!”


    甘霖院的院墙大约两米高,平常倒是很安全,这会儿没有梯子根本看不见外面,也翻不出去。这么大个院子,想来不是每一处都被堵死,沈榶仔细打量,看着有几处院墙外并不见红光,应当是没有着火。现在也只能先翻下去看看,就算下头围着人,也要拼一拼试试!


    沈榶喊了一遍,但响应他的人寥寥无几,小丫鬟小侍从们都吓得六神无主,浑身瘫软了。他只能继续扯着嗓子喊,李洵烦得额头青筋直跳,从前那些宫人的聒噪仿佛又萦绕在耳畔,气得他挨个拽着人的脖领子叫他们清醒振作:“想活命就赶紧照做,不然才真的要被烧死在这儿!!”


    好半天这些人才手软脚软地爬起来,按照沈榶的话各个屋子去找茶水和手帕,然后搬桌椅出来。


    沈榶犹豫了一下,也往自己房间走去,却被李洵一把揪住了袖子:“你别乱跑了,等他们把桌椅搬出来,你留在这儿指挥就行。”他见沈榶刚才睡梦中被呛了烟,很不舒服的样子,一直咳嗽,有些心疼。


    “我有东西落房间里了,顺手去拿来。”沈榶道。李洵却仍不放手,不悦道:“什么东西,值得连命也不要了!”


    “哎呀,哪里有那么危险,还没烧过来呢。大家不都去搬东西了,怎么我去不得?”沈榶本是想拿那张他白日里画好的召魂符。今日发挥实在不错,加上朱砂里滴了血。他怕之后,短时间内画不出这么好的符了。


    他还盼着救活太子,好当侯爵呢。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万一这段时间有别人抢先一步,或者太子的身体坚持不了太久,饿死了怎么办?时间是非常宝贵的!


    不过看了一眼抓着他不撒手的李洵……


    李洵正想说,别人的命如何能和你比?


    在他心里,人的命本来就有贵贱,分三六九等的。这满院子的小丫鬟小侍从,固然李洵不希望任何人出事,但非要他选的话,他自然不希望是沈榶。然而却听沈榶期期艾艾道:“……你送我的小兔子还在里面,我一次也没佩戴过呢。”


    李洵一愣神,心口像是被什么击了一下,手上就被沈榶挣脱了去,眼见着他跑了。


    而这时,小碗正好也回来,手里拿了几张浸湿了的帕子,先递了一张给李洵:“公子快遮住口鼻!”又举着剩下的,四下寻找沈榶:“小碟呢?又跑哪儿去了!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


    确实很不让人省心,李洵心中也这样腹诽,身体却不知怎么的,从小碗手里抽走了剩下的帕子,往沈榶的房间追去。


    “???”小碗大惊失色,急得直跺脚:“公子,公子!”


    一个比一个不让人省心!!


    沈榶回了房间,先将桌上的茶水打湿了手帕捂住口鼻,又将夹了符的书拿在手里,这才又去找那只木雕兔子。那兔子本被他压在枕下,然而这时候去找,却不见了。沈榶犹豫了一秒是继续找还是就此离开,忽然听到李洵气急败坏的声音:“怎么这般磨蹭!”


    沈榶:“……”这下他少不得装模作样找一找了。


    见沈榶口鼻处已经捂了一张帕子了,李洵顿了顿,还是把自己手里那张也糊在了沈榶脸上。沈榶被他捂得险些跌倒,连忙扶住床头稳住身子,也正因为此发现了那木雕小兔是掉进了床头缝隙里,又因为推床头被推动缝隙变大,而落在了地上。


    沈榶挽了挽袖子,将书递给李洵:“公子先帮我拿一下。”


    屋子里越来越热,烟也越来越浓,李洵心中有些不好的感觉,催促道:“要不算了,回头我再雕一只给你。”


    要是找不到变算了,但已经看到了,伸手就能够到,本着来都来了的想法,沈榶道:“那怎么行,再雕也不是这公子为我雕的第一只了。”


    李洵:立刻被说服。


    他抬眼看去,正见朦胧的烟雾当中,沈榶跪趴下去,伸长了胳膊去床下够那只小兔。站在李洵的位置,只看见一个圆圆的屁.股正对着他晃来晃去。


    李洵:“……”火也是烧得太旺了。


    这个姿势!不知羞耻!他连忙别过眼,四处乱看转移注意力。这一下,就让他发现手里的那本书中,好像夹着什么东西。


    翻开一看,竟然是一张符。


    李洵一愣,时下平安符,一般都折成一个三角,放在随身的荷包中。而眼前这个,大概率并不是护身符。


    那会是什么?李洵狐疑地伸手去拿那张符,却在触碰到的瞬间眼前一黑,直直地栽倒在地。


    那张召魂符上一瞬闪过淡淡朱红色的光芒,又转瞬黯淡下去,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沈榶这时候方够到那只木雕小兔:“好了,公子我们赶紧走吧……”他站直了身体,身后却并没有李洵的身影。仔细寻找才发现李洵倒在地上,胸口都不起伏了,仿佛死去一般。


    沈榶只觉得脑海里什么炸开了:“公子???”


    第27章 第 27 章 他不是一直期盼换回来吗……


    沈榶怔怔的站在原地, 手里握着的小兔子烫得像块烙铁。


    这是……怎么一回事?


    火还没有烧到厢房,屋里只是有些烟,可是李洵一直拿帕子捂着口鼻,又没有什么东西砸到他, 怎么就晕了?


    难道是这身体太弱了, 即便捂住了口鼻, 也承受不了?


    沈榶连忙奔过去, 将李洵的上半身抱在怀里晃了两下:“公子你怎么了?”


    毫无反应。甚至连呼吸,都好像没有了。


    沈榶忽然就慌得不得了, 内心升腾起深深的恐惧。这时小碗带着两个人追过来,急得直跺脚:“你们两个怎么这么不省心!”


    然而他冲进屋里, 看着倒在地上的李洵, 也震惊得不得了:“发生什么事了?”


    沈榶只是抱着李洵,愣愣地摇了摇头。


    真是忙中更添乱, 不论发生了什么,也不能在这屋里傻坐着啊!“先出去再说!”他说完, 一手拽起沈榶, 又让两个小侍从合力架起李洵,往外跑去。


    外头的丫鬟侍从已经由箸儿指挥着, 将几张桌子拼起来,又在上面摞了椅子,椅子上摞了绣墩, 这样便可爬上墙头。他们已经寻到了一处无火的墙头, 让两个小侍从先爬上去。


    两米的高度不高不低, 若是不小心跌落可能要摔伤,但做好准备往下跳,倒还受得住。尤其这会儿大火在身后, 简直肾上腺素飙升,往常做不到的事情,这会儿咬咬牙也能行了。


    盏儿刚安排了两个小侍从跳过去,转头看见昏倒的李洵和失魂落魄的沈榶,也吓了一跳:“公子方才不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小碗急道:“我也不知道,刚才公子拿了张帕子就跑了,我寻了好一会儿才找着,公子和小碟在我们屋子里,一个昏过去了,一个丢了魂一般,谁知发生了什么!”


    他顿了顿,又小声与盏儿道:“快把公子送出去,公子……不大好。”他方才看了两眼,说不上来的感觉,竟比上次落水还可怕。


    盏儿心中更是一惊,连忙安排几个小侍从,将李洵托上墙头,又让先过去的那两个准备接着。


    就在这时候,墙头那端的两个小侍从忽然惨叫两声,没了动静。箸儿连忙爬上墙头,往下细看,暗处竟好像有人躲在那儿,那两个小侍从倒在地上,竟是生死不知的模样。


    这一下,她也不敢把李洵放下去了,可火越烧越大,已经朝着他们的方向逼近。箸儿咬了咬牙迅速下了决定:“我们再换一处!”


    “不必。”


    箸儿一愣,却是沈榶终于不再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神色却又是她没见过的冷。盏儿却觉得这神情眼熟,那日小碟说要出府去抓药,就是这般决绝,只是此刻面上更像镀了几层寒霜。


    他将一直握着的那只木雕小兔,珍而重之的放进李洵怀里,继而就发生了所有人都难以置信的一幕。


    沈榶单手抓住一把椅子,随意往墙上一砸,正趴在墙头上的箸儿都觉得墙似乎是晃了一下。她一瞬间都产生了一个荒唐的念头:若是小碟反复这么做,是不是能将这墙砸出一个洞来?


    然而沈榶并没有继续。那椅子碎成几份,一截凳子腿正被沈榶握在手里,砸碎的那一段还有着尖尖的木刺。


    沈榶也不用箸儿下来,众人只觉得眼睛一花,沈榶已攀上了墙头,脚只在桌子、椅子上轻轻点了两下借力。然后他毫不犹豫的,提起一口气,跳了下去。


    不待那暗处的人出手,沈榶已经先发制人,木刺狠狠扎进了对方的身体。


    暗处的人顿时发出一声惨叫,连滚带爬地要逃,然而这小哥儿个子不高,力气却大得出奇,手上的招数也老辣得很,竟让他没有一丝还手之力。


    沈榶在这人两腿上各扎了一个血窟窿,将人拎在手里,犹豫了一下,便单手将人抛过了院墙,又对趴在墙头上的箸儿道:“将他丢进火里。”


    甘霖院着这么大火,烧死一两个人,才是正常吧?


    箸儿:“……”


    箸儿只愣了一瞬就回过神:“好。”


    她说罢就从墙头上下去,让开了位置。两个小侍从费力地将李洵托过院墙,一人拽着他一侧腋下,将人缓缓放了下去:“小碟,接着公子!”


    沈榶就站在原地,仰着头,看着几乎没了呼吸的李洵,就这样落进了他的怀里。


    而这时,沈榶又听到身后传来风声,墙头上的小侍从惊呼:“小心!”


    沈榶头也没回,只抬腿向后,一脚将人踢出一丈多远,墙头上小侍从的声音一下子哽在喉咙里。


    沈榶将李洵小心翼翼地放下,让他靠着墙坐好,这才回头去看那人。


    那是个女人,此刻已经蜷缩成一只虾子,捂着肚子不住呻.吟,不远处竟然掉落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


    沈榶将那匕首捡起,走近了:“我道是谁,原来是碧桃姑娘。”


    碧桃惊恐地看着他,忍着痛往后退。她也和大公子院子里的小碟打过几回交道,可万万不敢将小碟和眼前这恶鬼一般的人联系在一起。火光,月光,匕首上的寒光一起森森映照在他脸上,说他从地狱里爬来的也有人信!


    沈榶心里清楚,其实他应该留着这碧桃的。刘旺儿等人还没有送官,府中管事贪污钱财一案还未了,这碧桃贪去的钱也不知在哪里,很应该将她捆起来,好好拷问一番再送官。


    可是沈榶还是抓着她的头发,在碧桃惊恐的惨叫声中,一刀抹了她的脖子。


    温热的血溅在他脸上,沈榶心中的郁气才终于疏散了几分。


    月光惨白地照在李洵毫无生气的脸上。沈榶以为,他曾经以为,他是不在乎这个野鬼的。


    他只在乎这具身体,因为那是他养老的容器;他只在乎这身份地位,因为那将保障他后半生锦衣玉食。他只是为了这些,才哄着这野鬼好好保养。


    他应当希望早一点拿回身体……


    可是现在。沈榶也说不清自己胸口翻涌的情绪是因为什么。他只是很想杀了柳玉拂,想杀了碧桃——在发现自己身陷火海时,沈榶都不曾有这样强烈的情绪。


    沈榶将碧桃也丢了过去:“烧了。”


    墙头上围观全程的小侍从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点头,


    接下来,甘霖院的人陆陆续续翻过墙来。之前被袭击的两个小侍从幸好只是昏了过去,自有人扶起他俩,小碗也将李洵背在背上:“我们去哪儿?”


    所有人都看向沈榶。虽然平日里是盏儿、箸儿管着院子,但每每到这种危急时刻,这小碟才是主心骨。


    他们出来才发现,府中竟然不止一处着火……看另一处的方向,似乎是曲竹院。而那边就热闹多了,毕竟沈易安正住在那儿,呼喊的、救火的,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所以,人都去救沈易安了,才无人将甘霖院中一众人的性命放在眼里。


    沈榶哂笑,这柳玉拂够狠的啊,沈易安爱她如眼珠子一般,孩子都生了两个,因这账册,竟然也下得去手要沈易安的性命。


    他此刻也无心管沈易安的死活了。沈榶觉得头有点晕,也许是之前一氧化碳中毒,这时候又开始影响了?他硬撑着道:“我们出府,去……去永康坊华统领府。”现在府里很不安全,若是他倒下了,这几个丫鬟侍从带着李洵,简直就是任人宰割,如今唯有那华统领,仗着这野鬼的几分薄面,还能投靠。


    想到野鬼,沈榶心中又是一酸。他内心有很不好的感觉,这不是普通的受伤昏倒,而是……


    他应该已经离开了。


    沈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被火烤了、被烟熏了还是有别的原因,可他忍不住去想,如果他没有执意回去,会不会这件事就不会发生?


    如果今日柳玉拂没有命人放火,是不是这件事就不会发生……


    他强做精神:“我们不走大门,以防有埋伏。从上次我出府那几个狗洞钻出去。”


    盏儿等人自然都听他的,一行人躲躲藏藏,皆从狗洞钻了出去,往永康坊去。沈榶觉得头越来越晕,身体越来越无力,终于在看到永康坊大门时,一头栽了下去。


    沈榶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但其实,他不应该记得这件事,都是系统后来告诉他的。


    那是他的第一个任务世界,修仙世界、他得知了一个秘境开放,里面有一味他急需的灵药。可是他实力不高,去那秘境也只有四成把握拿到灵药。


    系统劝他不要去,可他还是去了,然后果然被困在了里面,困了二十年。


    虽然等他从秘境出来,已经从炼气升到了筑基,但他却失去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他从前的记忆。


    他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又为什么会和系统签订契约。刚做这个任务的前面十几年时间发生了什么,也全都不记得了。但系统却说,忘了也好,他可以在这个世界重新开始。


    然后画面开始扭曲,在梦里进入秘境的竟然不止他自己,还有——那个野鬼。这次沈榶从秘境里出来,没有丢失记忆,野鬼却死在了那个秘境里。


    他这一次失去的,是一个不知姓名、不知性别、不知年岁的……朋友。


    他不应该折返回去,他不应该……


    梦境的最后,沈榶又听见了系统的声音,却十分欢快:“榶榶,恭喜你心愿终于达成啦,请尽情享受你的退休生活吧!”


    沈榶很着急,他想抓住系统,问他野鬼去哪儿了——他是去轮回了吗,他会消散吗?我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他——


    然而系统却再也没有回答。


    沈榶睁开眼,入目是小碗激动的面庞:“公子,你终于醒了!你已经睡了三天了!”


    他真是要被吓死了!来的路上一直是小碗背着公子,他一度清楚的感受到,公子的呼吸、心跳都已经没有了,他眼泪都已经流了一盆。


    好在华统领立刻给找了大夫,公子此刻还能醒来,他真的是万分惊喜、谢天谢地!


    沈榶呆了良久,才意识到,最后那不是梦,是系统真的在恭喜他。


    他……换回来了。


    像他一直期盼的那样。


    这是一间很陌生的屋子,沈榶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是哪儿?”


    “这是福昌伯府的别苑。”小碗撇了撇嘴,“就是柳姨娘从前住的那个。”


    沈榶一怔。他最后不是将人带到了华统领府吗?


    好在小碗已经絮絮叨叨说了起来:“那天您和小碟在闹什么,非要跑回火场里,然后您就昏倒了,可把我们给吓死了。幸好小碟——”小碗顿了顿,才道:“小碟把我们带到了华统领府求助。”


    “但是华统领很惊讶的样子,说不敢让我们进府,便派人将我们送到这别苑中,还派了人在外头把守。”这倒也有理,那华统领是个单身汉子,将一个未婚哥儿留在府里,那可说不清了。但小碗一直有点疑惑,那天华统领的表情好像不仅是惊讶,还带了一点……恐惧?


    他又怀疑自己看错了,华统领有什么可恐惧的?大概华统领长得就奇怪吧。


    小碗又小声道:“华统领听了咱们说了原委,还派人去把福昌伯府给围了。听说……要不是华统领去的及时,伯爷说不定就要没了,精彩得很呢。”


    他对于这个自家公子的亲爹没有半分关心,反而心里觉得十分痛快,伯爷为了柳姨娘,待夫人一直很不好,待他们公子也不好,现在险些死在自己最爱的人手里,心中之痛恐怕赛过肉.体上的病痛。


    沈榶怔怔地坐着,小碗的话他好像听了,又好像没听,很遥远的样子。半晌,他才神识回笼,问道:“……小碟呢?”


    有没有可能,他们只是换了一下,那野鬼……去了小碟的身体里?


    他抱着一丝希望,看向小碗。小碗却僵了一下,才道:“小碟……他、他那天做了一些,一些比较冲动的事情。公子你千万别怪他,我们大家也都发过誓,绝不会说出去的,小碟都是为了大家活下去!”


    沈榶点了点头,他自己杀的人他还能不清楚吗。


    小碗暗暗松了口气,这才道:“小碟可能也是被逼急了才做了出格的事,他可能是受了太大的刺激,失忆了。”


    “他的记忆只停留在,他跳水救公子那日。然后又说了些什么花儿草儿的胡言乱语,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他都不记得了。”小碗心中暗搓搓地想,不知道那白蛇的故事他可还记得……还没讲完呢!但是小碟也昏迷了一天,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让他也不好意思问。


    沈榶便知道,那是真正的小碟了。他心中有失望,还有一丝羞愧:明明小碟是跳水救他的忠仆,他却……竟然盼望野鬼去占他的身体。


    沈榶闭了闭眼睛:“我知道了,你让他安心休养……我想再睡一会儿。”


    小碗忙应了,给他掖好被子,退了出去。


    福昌伯府纵火一案也算震惊朝野,华项明那晚当机立断派人将福昌伯府围了,不止解救沈易安,抓了柳玉拂,扣押了刘旺儿、赵婆子等人,竟还和一伙儿贼人搏斗了一番。但因事发太过意外,被好几个人给逃脱了,剩下的两个见逃跑无望,立刻服毒自尽。


    把华项明都给震惊到了,原以为是趁着伯府着火,浑水摸鱼来偷盗的,可哪家小偷会用死士啊?他本想严查此事,却又被一件突发的喜讯给绊住了脚。


    太子李洵,昏迷十四日,终于苏醒。


    毫无征兆的,在一个晚上。宫女们正捏着太子的嘴往里面灌参汤——这些日子太子全凭这硬灌的参汤吊命了,不然哪个人能不吃不喝活这么久。


    冷不丁的太子睁开了眼,简直要将她们的魂都吓飞了。


    华项明身为太子伴读、东宫禁卫统领,当然是其他事先靠边,一切以太子为先。


    李洵这身体躺了十四天,要不是他底子好加上参汤吊命,饿都要饿死了。如今虚弱得很,华项明原以为他会不耐烦,没想到太子却似乎对虚弱的身体适应良好,脾气也发的少了。


    但是他没想到,到了太子宫中,问起的还是福昌伯府的事儿。华项明只得答了:“那柳姨娘说自己一切不知情,都是身边的丫鬟碧桃私自行事,一直哭着求见福昌伯。福昌伯本来那日就气着了,有点中风,到了晚上经了这一遭,又气又吓,如今话都说不利索了,人也瘫在床上,哪里还能见她。他有个乳母倒是真心疼爱他,现在带着他另两个妾室照顾着他呢。”


    “但是这柳姨娘所说的那个碧桃,却满府里遍寻不见,许是已经跑了。”华项明道:“但要说这柳玉拂毫不知情,我也是不信的,就让刑部大刑伺候,这才吐出来,原来是她那养母,玉香楼的鸨母给出的主意。说是府中亏空太大,被福昌伯发现了,不知道如何交代,昏了头了才听了那鸨母的建议。”


    “然而我们去到玉香楼拿人时,却听说那鸨母已经两日不曾出现。想来是已经逃出京了。”华项明说着也觉得奇怪。若说这些鸨母,图的不就是一个钱吗?一个嫁入豪门的养女,又听话,正是源源不断能摇钱的树。说句好笑的,京城哪个开青楼的,不羡慕她有个伯府快婿?为何忽然撺掇着让柳玉拂杀人放火?


    “这福昌伯府中亏空之事,并没有这么简单。”李洵摇了摇头,将他的怀疑与华项明说了:“福昌伯的祖母出身淮南盐商程氏,为其攒下数百万家资,福昌伯十分宠爱那柳氏,并不在意些许亏空,他亏得起。柳氏却惧怕事发至杀人放火,连沈易安都杀……这太奇怪了,大约里面还有其他隐情。”李洵顿了顿,又将淮南几个庄子地契不见之事说与华项明:“但现在柳氏既然放了火,想必许多账册证据都已被烧光了。”


    华项明肃然道:“原来还有这等内情。”他也觉出了些古怪,“看来要严查了,这或许并不是一件内宅之事。”


    李洵点了点头:“着大理寺与刑部会审,你去监审,定然要将背后的事查清了。那几个庄子流到了何人手上,那个鸨母又跑到哪儿去了,俱要查明。”


    一抬头,却见华项明正面色古怪的看着他。李洵心中有些发虚,按理说,他不该知道福昌伯府那么多细闻……却见华项明凑近了他,小声问:“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结识的那福昌伯府的大公子?那日我收到信,真是惊到了。咱俩不是几乎每日都在一处吗,你什么时候抽出的空儿?你是不是还派了其他人保护他,才知道消息这么详细?”


    李洵面色冷淡地推开他:“什么你呀我呀的,没规矩。”


    华项明笑嘻嘻道:“殿下。”


    两人又玩笑了两句,见李洵实在不肯对他透露关于和那大公子往来的详情,华项明也只能悻悻而去,嘴里还抱怨道:“殿下太不够意思了,我家里给我相亲我都告诉您呢,您却这么吝啬瞒着我……”


    李洵却想,他和那大公子能有什么关系?顶多是……利用一下他,把他的贴身侍从弄到手的关系。


    他还记得,那晚是摸了小碟书中的符纸,便立刻昏倒,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他醒来之后,将那符纸的样式默出,找了道士神婆辨认此符,竟然无人认得。


    这个小碟,还有多少惊喜是他不知道的?


    到了晚间,贵妃也前来探望。这几日贵妃日日都来,对李洵嘘寒问暖,李洵也待她如常,仿佛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今日贵妃却带了大公主一起来。大公主磕磕巴巴向李洵问过好之后,就站在床边盯着李洵看,眼中的关切半点不掩饰。


    贵妃笑道:“你病的这几天,这孩子天天念叨着皇兄什么时候好,着急的不得了呢。”


    李洵让大公主坐到自己身边来,大公主便乖乖巧巧的坐过去了。这是一个傻子,一个真正的傻子……傻子是不懂得撒谎的,所以她也确实是真的担心李洵。


    贵妃道:“我今日来是想与你说,之前已给她选了一些伴读,但因为你病着,就暂且搁下了。你看这几日就将人召进宫来看一看可好?还是再等些日子呢?”


    给公主选伴读哪需要他看?贵妃这说的是给他选的一些侧妃备选。


    但出乎贵妃意外的是,李洵却向她索要这些人选的名单。便是贵妃没带,现派人去她宫里取。


    贵妃有些疑惑,但也没多想,笑道:“怎么,怕姨母眼光不好啊?还要亲自验看一番。”


    李洵看着那名单,上头写了二十几个人名,都是女子、小哥儿,后面还标着年纪。十岁到十二岁的有一群,这是真给大公主做伴读的。十五六岁的又有几个,李洵在上面点了点:“这个……”


    贵妃凑过去看了一眼,僵了一下,却又不动声色的遮掩过去了,笑问:“这个怎么了?可是因为福昌伯府最近出的事,看不上他家?那便去掉也罢——我原本也没考虑他们家,但那福昌伯托了好些人,求到了我这里来。”


    若不是李洵做过一段时间的福昌伯府大公子,还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可是他明确的知道,沈易安是为长子奔走的,这事儿还在华项明那里过了一遭。


    可如今这名单上,福昌伯府后面却写着沈桥的名字。


    第28章 第 28 章 恭喜公子被选为大公主伴……


    李洵手指在福昌伯府几个字上划了两下:“我记得, 他家还有个嫡出的哥儿尚待字闺中,怎的长兄没选,选了个庶出的小姐?”


    贵妃略微有些讶异,她以为李洵是不会留意到这些内宅之事的, 怎么连福昌伯府家还有个大哥儿都知道?不过此刻李洵问起, 贵妃想了想, 也照实说了七八分:“那哥儿年纪有些大了, 之前还说过亲,虽未正式定下, 但也就差那么一步。并且……你外祖有意将这哥儿说给三房的睿小子,我想着便没把他放进来。”


    原是前些日子郑仲弘来向她请安时提起的。这件事其实是也是郑仲弘在一力促成, 安国公并不是很愿意, 一直拖着不肯去提亲,拖着拖着就拖到了福昌伯府出了个大热闹。


    虽八字还没一撇, 但因为上次福昌伯府连累贵妃一同吃了挂落,贵妃本就看这大公子有些不顺眼。要不然那日白檀在福昌伯府, 也不会那般与李洵讲话。于是干脆顺水推舟将其拿了下去, 换了个庶女进来。


    李洵皱着眉想了片刻,才想起三房的睿小子是哪个。是他三舅舅的一个庶子, 不过他三舅舅身体不好,已经去世,唯剩了这一个儿子还病殃殃的, 倒也顾不得论什么嫡庶, 总归是三房唯一的一根独苗。


    安国公因着早逝的三子, 还是挺在意他的,很希望让他留下些香火。


    若是从前,李洵才懒得管这大公子嫁给什么人, 况且还是嫁到他外家,尽管是个注定早逝的病秧子,又有何不可?那可是太子外家!


    可因着这一遭奇妙的经历,李洵对这大公子也莫名产生了一些奇怪的归属感,虽然他还是嫌弃这是个窝囊懦弱的哥儿,却又不愿意看到他遭算计、受欺负,那仿佛是在欺负他一样。


    这么一想,郑孟睿哪里算得上良配,火坑还差不多!李洵的眉头渐渐锁紧了。


    贵妃看着他的神色,暗暗纳罕。李洵一向于房中事并不上心,怎么今日盯着名单看了那么久:“有何不妥么?”


    “不妥倒谈不上。”李洵淡淡道:“不过既然外祖父想给郑孟睿说亲,更应该将人召进宫里来看看。这福昌伯名声很是不好,郑孟睿是三房唯一的独苗,若是这大公子似那柳氏一般,岂不是将孟睿害了。这是给大妹妹选伴读,也未见得每个选进宫中的我都要纳了。不好的,就让他老老实实陪妹妹读半年书,寻个由头放出去便罢了。”


    至于曾经说过亲——还没正经定下,这又算得了什么。李洵在心中翻了个白眼:你还正经定过三次亲呢。


    贵妃虽不喜那大公子,但也无意与李洵在这种小事上争执,便笑着要答应。但还未开口,又听李洵道:“况且,凡事也该先君臣、后姻亲。便是我的表弟,我还未选过,郑孟睿又怎么敢先我将人定下?”


    这话说得就有些诛心了,几乎算得上在指责安国公府僭越储君。贵妃惊讶地看向李洵,太子历来对外家优容,还是头一次听他说这种话。而李洵只是将大公主抱在怀里,逗着她玩,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随口说了什么。


    贵妃沉默片刻,才笑道:“是我考虑不周了。那日只是仲弘提了一句,我擅作主张,不关你外祖和睿小子的事,洵儿莫要怪我才是。”


    李洵挑了挑眉,冲她一笑:“我哪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便是睿小子身子不好,姨母也要将我放在首位,不然我可要吃醋了。”


    他自小少有做出这种撒娇的样子来,倒让贵妃一愣,心下的那一点异样的感觉也消散了,忙顺着李洵的话道:“是、是,确实如你所说,因他身子不好,你外祖父常在我跟前念叨。这一听他要定亲,我就慌忙的忘了分寸,以后姨母定然凡事都先想着你。”她将那名单拿起,“那就将这沈桥,换成沈榶?还是让他们兄妹二人一同进宫?”


    李洵无所谓沈桥进不进宫:“姨母随意安排吧,只要那沈榶进宫就行。”


    贵妃又略坐了一会儿,便带着大公主离开了。李洵靠在床上,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不多时,两个宫女端了些宵夜进来:如今太子身体虚弱,太医吩咐少食多餐,多多进补。因此每隔上一个时辰,便奉上些补品,好歹让太子吃两口。


    这会儿端上来的却是一盅燕窝。但这燕窝竟然是和肥鸭、鱼翅、瘦肉一起炖的,是个咸口。李洵看了眼上面飘着的油花就有些倒胃口,硬着头皮尝了,简直想呕吐。要是以往,他大概就直接将这盅砸了,但看着那两个宫女如盏儿、箸儿一样的年岁,不知为何竟压下了火气,只将那盅丢到了托盘上。


    两个宫女战战兢兢地收拾托盘,李洵看着她们微微颤抖的手,心中忽然一动,对其中一人道:“你去吩咐御膳房,让他们用银耳、冰糖炖一盅燕窝来,再用牛乳和燕麦煮一碗粥。”这是小碟做过的,都是比较和他胃口的吃法。没用的御厨,竟连个小侍从的手艺都比不过,忍耐再三,李洵还是没忍住:“孤已将做法告知,若还是做得这般难以下咽,便让御膳房提头来见吧。”


    那宫女浑身颤抖、连忙应是,小跑着出去了。而李洵待她出去,忽然一手抓住另一个宫女的手腕,将其半个身子拖到了榻上。


    那宫女大惊失色,又不敢挣脱,“噗通”往下一跪,不住的叩头:“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李洵:“……”他松开手,看那宫女已抖如筛糠一般,淡淡道:“孤抬举你,怎么到饶命的地步了。你侍奉得好,孤便封你做昭训……做承徽,如何?”


    他细细观察那宫女神色,却见她半点不心动的样子,只不住叩首求饶。


    做承徽,也要有命做才行啊!!


    谁不知道太子他……虽说现在太子病了身体虚弱,但今日不死,过个一年半载,大概也是要死的,还可能是钝刀子割肉,慢慢折磨死。想起家中父母双亲,那宫女一时泪如雨下,自己怎么就那么倒霉分到了太子宫中!本来伺候太子,日常就够可怕的了,现在竟然还被太子看中了呜呜呜!


    李洵此时已看出来,箸儿那日说的流言大约在东宫,乃至整个皇宫都传遍了,只怕比箸儿说的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而这会儿他也渐渐想明白,为什么之前贵妃送来的美人,每一个看到他都吓得不成样子。


    听说了那样的流言,能不害怕吗?


    李洵验证了心中所想,倒也不再吓唬这宫女了:“罢了,你出去吧。……不过此事不要对任何人说起。”


    那宫女本以为自己今晚在劫难逃了,没想到竟然死里逃生,顿时惊喜万分,又给李洵磕了几个头。


    李洵嫌弃地看着她:“……脸上眼泪擦擦。”不然她满脸泪水的出去,宫里不知道又要传什么自己吃宫女的谣言。


    又过了两日,华项明进宫来给李洵汇报福昌伯府一事的新进度:“对那柳氏用了大刑,但她居然还有些硬气,硬挺着不说,咬死了只是花销过大导致亏空,怕福昌伯知道。那个叫碧桃的丫鬟也一直没找到,但我们审问了其他下人,还抓了那柳氏的哥哥,这才查出了原委。”


    便将其兄在淮南贩卖私盐一事说了:“也难怪那柳氏不肯招,若她咬死了不认,死的只是她一个,也只能追究她放火杀夫的罪名。但福昌伯府若扯上私盐,她的儿子、小哥儿恐怕也要没命。这人虽愚蠢,但好歹还有几分做母亲的样子。但好笑的是,我们顺着其兄的证词询问了淮南巡盐御史,那巡盐御史却说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之后刑部又细细审问了柳玉拂的兄长王大仁,根据他话中的细节,得出了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结果:“那王大仁八成并没有真的贩卖私盐,而是被人做了局,让他自以为贩了私盐,然后再冒出来一个巡盐御史敲诈勒索。但实际上私盐是假的,巡盐御史也是假的,只有他们给出去的银子、地契才是真的。”


    “我们又去追查淮南的庄子,那庄子却在这两年,已经转了几手了。如今分别在几个商人手中,查过背景,与此事并不相干。”


    李洵:“……”李洵万没有想到是这么个内情,不过这倒很符合他对柳玉拂的印象。在他心里柳玉拂也是个傻子,耍个小伎俩漏洞百出,拱个火万分明显,也只有沈易安那个更傻的才会信她。


    说柳玉拂有贩私盐的本事,李洵都不敢信。


    李洵无语了一会儿,又问:“那福昌伯府的大公子现在可好些了吗?”


    他回到自己身体后不久,就向华项明打听过。幸好自己离开之后,那大公子不是直接死了,而是病了三天醒了过来。不过他其实最想问的是小碟的近况。


    “已经大好了,可以下床行走。不过福昌伯府如今烧得只剩一半,他住的院子也被烧没了,就暂时没有回府,仍在别苑住着。”华项明感叹道:“幸好他身边有几个得用的忠仆,拼死将他带了出来。其中有个小哥儿,到我府门前就昏倒了,幸好日如今也已经醒了。”


    华项明对那小哥儿印象还挺深,几次送信都是他来,听说他后来还吓到失忆了,也不知道那晚经历了多大的危险。不过这些琐碎之事,就没必要和殿下讲了,殿下又不认识一个小侍从。


    然而他说完感叹了一番,一回头却见李洵仍然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疑惑道:“怎么了?”


    “无事。”李洵也知道自己过于关心一个见都没见过的小侍从会很奇怪。只能先按捺下,沉思片刻吩咐道:“将这私盐一事暂且按下去,只按柳氏被骗算,再清算她纵火杀夫种种恶行。”便只是这些,判一个腰斩也够了。“她那兄长倒可按照贩私盐处置。”


    华项明点点头,又笑道:“殿下不会是为了那福昌伯的大公子才将此事按下的吧?若是从前,便是假的,殿下也要将其做成真的,重刑重罚以儆效尤。”但若追究柳玉拂,少不了要牵扯上沈易安,再牵扯到这大公子。沈易安真不知情的话,抄家斩首不至于,但降爵乃至罢爵,就不一定了。


    李洵沉默片刻,忽然问:“你知不知在京中,一直有孤十分暴戾的流言?”


    华项明心道,倒也不完全是流言吧,殿下对自己人虽然非常不错,但对外人有些手段确实挺狠辣。只能算一半是流言吧……


    不过这话他就不敢在李洵面前讲了,只正色道:“略有耳闻。”


    李洵臭着一张脸,“你为何不告与孤知?”


    “我以为殿下并不在意……”华项明抓了抓头,名声这种东西,是需要经营的嘛,前朝许多太子和皇子,都喜欢经营一个贤名,甚至故意作秀,没事亲自去城门口施个粥什么的。但他们殿下从来不会,殿下只会让朝廷施粥,再去警告恐吓那些官吏不许侵吞钱款。这样有些凶名,反倒好行事了。


    “那也不能传孤吃小孩……”


    华项明大惊:“还有传殿下吃小孩的?”


    李洵:“……”


    华项明:“……”


    华项明:“……这个臣并没有听说过……”


    李洵丧气道:“罢了,你去城中查一查,究竟是什么人、何时放出的这些流言。也……托你禁军的兄弟们,在宫里打听一下可有什么夸张的谣言。”


    华项明忙道:“是。”他自是明白,一点凶名和如此夸张的谣言之间有多大区别。这显然是有心之人在故意造势,把他们殿下往暴君的方向塑造。加上之前殿下遇险,背后说不定真有阴谋,有人在图谋储君之位也未可知。


    他将正事说完,就要告退,李洵却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那柳氏生的两个孩子现在何处?”


    “因为陛下之前下旨,说这两个孩子血脉存疑,此时倒正巧帮福昌伯剥离开来了。加上福昌伯的乳母也不愿意留他们在府上,如今暂且一并羁押。”


    李洵冷笑一声:“里面那个小哥儿,你把他扔进福昌伯府的湖里,泡上一盏茶的时间,然后捞上来,不许给他请大夫,活不活就看他的命了。”


    华项明:“???”这是为什么?殿下,您看您的暴戾之名到底冤不冤呢?


    沈榶这几日倒过得颇为悠闲。也只有野鬼消失这件事,让他稍微有些郁闷。但沈榶很快决定,他要努力修炼,等修炼到可以召鬼,甚至养鬼,便可跟其他鬼魂打听一下,说不定还能将那野鬼找回来。


    ……希望在此之前,那野鬼不要消散才好。


    不过有失也有得,去了一个野鬼,真正的小碟回来了。


    “我真一点也不记得了……我只觉得那日我跳下水之后,好像忽然变成了一株菊花,偶尔有蜜蜂来和我玩,有时候也能听见人说话,但我迷迷糊糊的,又记不得说了些什么了。”小碟抓了抓头。


    小碗感到震惊:“天哪,你是不是在梦里变成什么菊花精了,白蛇能成精,菊花也许也可以的吧?这个没有你讲的白蛇故事内容丰富,但也十分新奇呢!”


    小碟茫然道:“什么白蛇故事,我什么时候讲过?”


    小碗太难过了,他故意这样说,就是因为不好意思直接问,所以将话题引过去。怎么小碟还真不记得白蛇的故事啦!


    一旁盏儿都被小碗拙劣的试探给逗笑了,但小碟却想了想,道:“说不定我真在睡梦里做过菊花精呢,我这回醒来,觉得身上力气比从前大很多,走路跑步也不觉得累。”


    其他人对视一眼,都想起那晚小碟单手砸碎椅子、单手将碧桃尸体扔过墙的壮举。


    沈榶:“……”唉,那是因为你捡了我的大便宜啊!辛辛苦苦修炼了那么久,修为全便宜小碟了。


    不过沈榶倒也没有那么着急了,因为昨天他听华统领派来的侍卫闲聊,说太子殿下已经醒了。


    也是,都这么久了,在没有现代输液技术的前提下,太子再不醒也要饿死了。他的侯爵国师梦是碎了,也不知道哪个能人异士得到了这份殊荣,那两个侍卫也没聊。


    好在沈榶已经回到了这个贵族公子的身体里,可以好好享受退休生活了。平心而论,现在正是沈榶选这个身份时规划好的退休生活呢,脱离了原生家庭,自己在外面单过,有钱有闲有可爱的丫鬟侍从陪着逗乐。


    除了所处的位置在京城,而不是某个山清水秀的小县城之外,一切都很符合他的预期。于是便过上了主要玩乐,偶尔修炼的幸福生活——他现在这具大公子的身体,倒是比小碟的身体更有修行的天分。他用小碟身体修行时,常常感受到运气滞涩,总是事倍功半。也许有他魂魄和身体不相配的缘故,现在却好了许多,短短几日,修行进度便追上了从前。


    这日沈榶还问外头的侍卫借了一把剑,在院子里舞起了剑。他原本就做过剑修,这是老本行,一套剑法行云流水,都将一群小丫鬟小侍从看呆了。


    “天啊,公子舞剑舞的这样好!”盏儿震惊不已,“这可比从前公子舞那什么烧火棍好看多了。”


    沈榶的手一顿。


    那舞烧火棍的,并不是他,是那个野鬼。


    这些日子总是不经意的,这些丫鬟侍从会偶然说起从前,说起那野鬼曾经在过的痕迹。


    只有小碟。他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什么也不记得,什么也不知道。


    而盏儿等人已经由着这话头,越聊越远。


    “唉,公子上次舞烧火棍,还是上次。还是在咱们甘霖院……”


    “也不知道咱们甘霖院怎么样了,是不是都烧光了……我还挺想我那屋子呢。”


    “……我就不想。就算修好了,最好咱们也不要再回甘霖院住了吧。毕竟……咳咳。”


    几个人对视一眼,都想起被他们丢进火里的碧桃和一个不知名,但被小碟用木刺扎了几个血窟窿的人。


    沈榶擦了擦额上的汗:“为什么想着回去,住在这里不好吗?也没那些杂七杂八的闲事要处理。这些日子你们过得不快活吗?”


    丫鬟侍从们面面相觑。是很快活,但……也太闲了,闲得他们都有点不自在了,闲得莫名心里发虚:这样的生活真的是他们配过的吗?


    “怎么不配?”沈榶笑道:“等案子了解了,把我娘留给我的嫁妆取出来,我带你们云游四海去。去那故事里的苏杭、钱塘看看,去看断桥、去游西湖。”


    “那故事虽小碟不记得了,但天下那么多说书人,总有更精彩的故事,我带你们一一听遍。”


    众人都被沈榶描绘的未来惊呆了,还能这样?他们还能过这样的生活?盏儿磕磕巴巴道:“公子不、不成亲了吗?可是公子不成亲,又怎么拿夫人留下的嫁妆呢?”


    怎么拿?硬抢呗。听说那晚柳玉拂还引来了一波贼人,将库房门砸开了,他也可以有样学样。如今沈易安都瘫在床上了,谁还能管得了他?


    “至于成亲嘛……说不定游山玩水的过程中,我们也在西湖借一把伞,遇到一位俊俏的郎君呢。”他笑着看盏儿等人:“嗯,到时候都给你们安排上俊俏的郎君,你们喜欢哪样咱们就找哪样的。”


    盏儿等人都羞红了脸,却又忍不住对沈榶所描绘的未来生出期待。


    一屋子姑娘小哥儿正叽叽喳喳的说着小话,忽然有人通传:“公子,宫里来人了!”


    沈榶:“?”


    门口几个侍卫引着一个笑呵呵的太监,那些侍卫到了垂花门就住了脚,那太监自己带了几个小童走了进来:“大公子原来住在这里,若不是华统领指路,咱家还找不到呢。”


    这太监正是和福昌伯府有过几次往来的张太监,沈榶向他施了一礼:“公公今日前来,是有什么事吗?”


    不会是谁吃饱了撑的,来申饬他吧?


    不怪他多想,主要是福昌伯府和宫里所有的往来都是在被申饬。


    张太监笑着摆了摆手:“喜事啊大公子,如今贵妃娘娘为大公主选伴读,您和府上的桥小姐都中选了,三日后便是进宫的日子,还请大公子这三日好好准备一下。”


    沈榶:“……”


    靠,把这茬给忘了!


    第29章 第 29 章 是他自发的,还是野鬼命……


    今日伴读名单定了下来, 张太监本来去福昌伯府宣旨就行了,便是沈榶不在,也只需要福昌伯府自己家的下人来通知,断断用不着他这个中官再跑一趟。


    可偏偏他出宫前, 被太子殿下唤去吩咐了一番。张太监虽然茫然不解其意, 可太子殿下的吩咐也只得照做。这会儿便笑眯眯地关心了一番沈榶的身体:“前些日子贵府走水, 听说大公子受了很大的惊吓, 现今可大好了?”


    沈榶实在不想去宫里做什么劳什子伴读,这件事还是那野鬼在时定下的, 他根本不愿意啊!


    沈榶现在好不容易回到了福昌伯府大公子的身体里,在民间不说横着走, 也无人敢欺。这一进宫, 普天之下谁不是皇家的奴才?看那些电视剧里,还要动不动就下跪, 谁受得了?


    况且,那贵妃不似好人, 之前贵妃身边宫女来府里, 就没给什么好脸色,说不定是要把自己叫进宫去好方便折磨……


    这会儿听张太监这么说, 沈榶连忙道:“不止是受了惊吓,身子也十分不好。我之前整整昏迷了三日才醒,如今手脚还发软, 遇上点风就头昏、咳嗽。娘娘和公主的美意在下心领了, 但只怕这身子反而拖累的公主、搅扰了课堂。”说着便装模作样的咳嗽了一阵。


    张太监:“……”张太监只是随口客气一问, 万没料到,这样的好事竟然还有人不想去的。他在心中咂摸了一番,难不成这哥儿也听说过……太子殿下那方面的传说?他还以为这消息只在宫里流传呢。


    不过张太监只惊讶了一瞬, 便笑道:“哎呦,公子和咱家说这个,咱家又如何能做得了主?这可是贵妃娘娘定下的。不过公子也不必担忧,宫中自有御医照看各位的身体,没准您在宫里就调养好了呢。”


    他目光往沈榶身侧的一众丫鬟侍从身上扫过:“这次入宫,准大公子带四位侍婢。听说大公子身边的侍婢起名颇有趣味,不知这盏、碗、碟、箸是哪几位?”


    四人对视一眼,只得上前见礼。张太监便夸赞道:“听说府中走水之时,几位忠仆立了大功。这次入宫便是公子身体有些不适,有你们照看着,定然也会很快无大碍了。”


    沈榶心里正郁闷着,一时倒也没有注意,张太监就这样帮他定好了带进宫的人选。毕竟就是让他自己选,也大约是带这四个。


    因着这件事,沈榶又在别苑住了最后的逍遥一日,便不情不愿的回了福昌伯府。两日后宫中统一派车来接,总不好让宫里再跑两趟。本来贵妃就似乎看他不顺眼,再落了人口实。


    距离大火已经过去了好几日,但府里还淡淡飘散着一股焦糊味,花草上也漂浮着黑色的点状物。不过几日,府中便萧条了许多。


    沈榶既然回府,便少不了去拜访沈易安。府里烧坏了好几处,沈易安如今被安置在梅姨娘的冷香苑中,周妈妈也住了过来,帮着打理府中灾后事务。


    沈易安斜靠在床上,神智虽是清醒的,但嘴歪了,说话也不清楚,时不时的还流出口水。见了沈榶,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手指扭成一个奇怪的姿势颤巍巍举起来挥舞。


    梅姨娘连忙上前握住沈易安的手,挡在前面,笑着对沈榶说:“伯爷这是看见了大公子激动,想问问大公子身体可还好呢?”


    沈易安明显不是这个意思,沈榶看了梅姨娘一眼,倒也没有拆穿,点了点头道:“还行,算我命大,没烧死我。”


    沈易安却不肯安生,在梅姨娘手下不住挣扎,呜呜地发出声音。沈榶努力辨认,才听清他在喊着,想见柳玉拂。


    沈榶:“……”也不知该不该夸他一句痴情……


    沈榶在别苑时,已从华项明派来的侍卫口中得知,柳玉拂已被判了秋后腰斩——鉴于现在已经是深秋时节,行刑日期定在十一月,也就是一个月后了。


    不知道现在沈易安知不知道这个消息——但显然梅姨娘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正看着沈榶目露哀求,轻轻地摇了摇头。沈易安现在这个情况,再受不得半点刺激了。


    沈榶无意掺和进他们老一辈的爱恨情仇中,便只装作没听懂,走流程看过了沈易安便告退了。


    从房内出来,沈榶又见到了周妈妈。


    如今府里一应事务都是周妈妈在管着,她曾经是沈易安母亲的侍女,又是沈易安的乳母,虽然现在是个外人,但余威尚存,又身有诰命,府里的下人大多还是服她的。加上刘旺儿等人已经被沈榶抄了,柳玉拂又倒台,为数不多的刺头此时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这会儿周妈妈见了沈榶,便满目含泪地过来拉手:“这些年在柳氏那个贱人手底下,真是苦了大公子了。”这孩子也是她从小见过、抱过的。只可惜后来因柳玉拂作梗,她连沈易安都见不到,又遑论这个孩子。现在见面,心里自然有一番触动。


    沈榶却是从没见过这周妈妈,不过感觉上并不讨厌,便也由着她拉着了。心里不禁想,这沈易安可真是好命啊。


    出生便有爵位,有一个巨富的祖母留下百万家产,现在落魄至此了,还有个没有血缘的乳母为他费心费力。


    因着甘霖院被烧坏了,周妈妈另腾了一处院子给沈榶住,但沈榶还是想去甘霖院看一看。除了正房和厨房烧了个精光,其他屋子倒还留了些残垣。跟在沈榶身后的侍婢们见状,也都露出唏嘘的神色。


    沈榶走到他之前住的屋子,那本书竟然还在地上放着,只是并里面的符一起,被烧掉了一小半。后来或许是有人倒水扑火,存留的部分也皱巴巴的。


    如今太子已醒,这符也没什么用了。沈榶不禁在心中后悔,早知如此,他不该回来寻这符的……


    周妈妈也跟着一起来,还对沈榶说道:“这院子里还没了两个奴才,也不知是公子身边的谁?样貌是辨认不出了,公子可将名字告知,按规矩也该给他们老子娘发些银钱抚慰一番。”


    是谁?是碧桃和一个不知名的坏人喽……甘霖院众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只有小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左看右看他们院子里少了谁。


    沈榶摇了摇头:“不必劳烦周奶奶,这件事我自己处理。”


    周妈妈一想也觉得有理,在大火中丧生,没准是为了救主而死呢,大公子可能要超出份例,好好褒奖一番。便没再追问,又道:“当时大公子抄出的一些银钱,都堆在耳房,金银都烧得变了形状,银票也都烧没了。”


    因着之前府中是大公子掌中馈,周妈妈便将这几日的事务都细细说与沈榶:“这几日京兆尹衙门和刑部来处理柳氏纵火一案,我便顺便将刘旺儿几个刁奴也交到了官府。他们和柳氏来往较密,供出了不少东西。甘霖院里烧毁的银票,也经过官府去和钱庄交涉。府里其他人我也清理了一番,该送去庄子上就送庄子上,如今烧毁了几处院子,又只这几个主子,哪里需要那么多人呢。”


    下人太多了,还要费心力去管理。府中没有一个正头太太,她一个外人也不能老管着。原本大公子可用,但这转眼又要进宫了。


    沈榶觉得周妈妈处置的很好、很老道:“周奶奶自己看着办便是。实在不行,让两位姨娘襄助。您年纪大了,只把持着要紧的事,琐碎的事不如放开手,让底下人去做。”


    周妈妈心里一喜,她正有此意。这府里没个能理事的主子实在不成样子,但现在病得病、进宫的进宫,难不成要从旁支请人来?沈家已经三代单传,那旁支都不知旁到多远去了,还不如自家的姨娘呢。这年头宗族用的好了是助力,用不好那就是一个个虎视眈眈、等着合法谋夺家产的竞争者。单她管着府上的这几日,就打发走了好几波不怀好意来试探的亲戚。


    这其中更为难的是,自从沈松被陛下驳了封世子,福昌伯府就没有正经的继承人了。她原本还和沈易安商量着,回头续娶一房继室。可如今沈易安半瘫在床上,更没人肯嫁过来。好在他还有两个妾室……人瘫着动不了,倒更好不顾沈易安的意愿行事了。只盼着两个姨娘争气些,早日怀上孩子。


    想到孩子,周妈妈又对沈榶说道:“还有一件事着实古怪,那柳氏生的两个……小野种,”因着憎恨柳氏,她根本不愿意承认这两个孩子是沈易安的血脉。就算是,留着柳玉拂一半的血,长大了也必是坏种,干脆趁着沈易安不能理事,将人撵了出去。“前日华统领不知为何,忽然将沈椿带了回来,丢进后院的湖里泡着,泡了一会儿又捞了上来带走了,也不知道闹这一趟是干嘛,奇怪的很。”


    沈榶本来心不在焉地看着府中被烧坏的种种景象,闻言忽然一个激灵:“什么?”


    要把沈椿丢进湖里泡一盏茶的功夫,这是那野鬼常常念叨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之前还泡过盘儿、杨梅……沈榶的眼睛都瞪大了:那华统领原本就是野鬼生前的人脉,他现在这么做,必然也是为了那野鬼。可是他是自发的,还是……野鬼命他这么干的?


    若是后者,那野鬼又是以什么形态、什么方法命令华统领的?


    第30章 第 30 章 怎么就他带了四个啊??……


    周妈妈也正觉得奇怪呢。要说是一种刑罚, 何处的水不能淹人,偏要带回来泡在他们府中的院子里,着实古怪。周妈妈怀疑,柳氏是不是在那湖里藏了什么东西, 华统领其实是派沈椿来打捞?


    但若是打捞, 也不需要沈椿亲自下水吧……那日她远远望了一眼, 沈椿被捞上来后都不省人事了。


    沈榶脑海中混乱了一会儿, 一些被他忽视的七零八碎的线索慢慢拼凑在了一起。华项明身为东宫侍卫统领,若不是两人有暧昧私情, 华项明会对谁言听计从?


    他刚回到大公子身体里,那么巧, 太子便也醒了……


    沈榶心中有个猜测, 但这猜测有些过于惊骇,让沈榶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这时, 周妈妈又道:“还有一件事,那日柳氏吃里扒外, 竟带了些贼人进府偷东西, 把存放夫人嫁妆的屋子给撬开了。幸好统领府的人来的及时,将那些贼人拦了下来。倒是没被偷去什么东西, 只是那门锁都被破坏了。公子要不要去看看,或者换个什么地方安置?”


    沈榶回过神来,将心中翻涌的种种猜想暂时按捺下去:“好, 我这就去看看。”


    到了库房所在的小院, 只见之前贴在门窗上的封条被揭去了大半, 锁也被砸坏了。周妈妈安排了一些人把守,一半是福昌伯府的,另有一些是他们桐州知府府上的, 两方人互相监督,倒也不怕有人手脚不干净,趁机小偷小摸。


    这也是沈榶第一次进这放嫁妆的屋子。三间正房并两间耳房,塞得满满的,大部分是整箱的银锭、金砖,还有一些珠宝首饰、古董瓷瓶。像银票、字画、布匹、书籍这些可能被老鼠啃咬的,当年全都变了现,可见伯夫人之用心。


    也因此,那些贼人并搬不动多少。离门近的地方胡乱堆了几只匣子,打开是几箱金砖和两匣子玉佩,正是那日被偷走又拿回的几件,尚未来得及整理。周妈妈道:“事发之后便上盛国公府请了亲家少爷派人来,当时公子还昏迷着,盛国公府的管家还去别苑探望过您,两边对过了账册,并没有少东西。”


    但是这房里却有明显被翻找过的痕迹,并且是每一处都被翻过。倘若只是为了金银,门口便搁着好多箱,又何必深入进去,连耳房也细细翻过?


    沈榶心中纳闷,手指在几匣子玉佩里拨弄了两下。他觉得柳玉拂想法设法谋夺伯夫人嫁妆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简单。若是只图财拿了就走,恐怕早就得手了,根本不会被华统领抓到。


    周妈妈看见沈榶手上的动作,倒想起来一件事:“亲家管家来时,咕哝了一句,说这些玉佩应当不是被放在一起的,因为有几件是一整套首饰里面拆出来的单一件,但也不知道是夫人当年就这么收的,还是那些贼人将其凑在了一起。”


    沈榶的手一顿。


    玉佩?


    嗯,也是,这种东西是最常见的信物了,什么王妃在雪地里跪了三日快嘎了,身上掉出来的玉佩是王爷十年前丢的那块①……咳咳。沈榶一直疑惑福昌伯府明明不缺钱,柳玉拂干嘛非盯着伯夫人的嫁妆不放,现在心中倒是有了猜测。应当确实不是为钱,而是为了其中的某样信物。但大约那些来府中偷盗的死士也不知道是什么纹样的,所以干脆全都偷走。


    虽然还不知道对方什么路数,但沈榶略一思量,便已有了计较。他对周妈妈道:“我马上要入宫去了,到了宫里上下打点,想来也要花费不少。我打算在我娘的嫁妆里拿一些金银、物件带进宫,不知可否要和盛国公府那边说一声?”


    周妈妈听了,忙道:“何须公子自己破费?咱们公中自然会给公子和小姐备好的。”


    沈榶捏着一只玉佩笑了笑:“从前没见过便也罢了,如今看过了,有几样东西我实在是喜欢。反正早晚也是我的,不如现在让我拿来把玩一二。”


    沈榶这样说,周妈妈便不好拒绝,想了想道:“那我命人给盛国公府去封信,公子要哪些,当着他们拿了,再重新造册。免得今后盛国公府的人计较。”


    曾经周妈妈也觉得伯夫人封存嫁妆的行为是多此一举,但经了柳玉拂这桩事,她不得不承认伯夫人还是考虑的太全面了……


    到了晚间,盛国公府便派了管家来,先是问了沈榶的安,简直老泪纵横:“夫人和几位少爷听说了公子昏迷不醒,都心焦得不行,只不敢出府探望,便是我们这些下人,出门一次也要小心再小心,趁了天黑夜间才敢……”夫人是指沈榶的外祖母,几位少爷是沈榶的三位舅舅。因着陛下未准袭爵,一直也不敢升了称呼辈分。


    沈榶被老管家拉着手,心里却想是不是有些过于谨慎了,就算主子不敢出门,也不至于连下人都不敢出门吧?那府里平常的采买可怎么办?


    他却不知道,嘉文帝每隔一两年就要借由头清算摄政王旧部,没罪的也要鸡蛋里面挑些骨头,家奴上街买菜不小心撞翻了人家菜摊,也要算恶仆欺压良民,定个治家不严。


    如今还存活的除了他们盛国公府,唯余两三家,皆是这般行事。便是当年伯夫人关云英还活着时,亦是甚少出门,也不敢深管沈易安在外嫖宿、养外室等事。


    如今听说沈榶想要提前拿一些嫁妆里的东西,老管家擦了擦眼泪:“公子要使金银,尽管拿去……当日小姐将这些嫁妆封存起来,也是无奈之举。福昌伯府虽不差钱,但毕竟是靠着商户发家,一些珍奇珠宝、御赐上用之物是比不上咱们家的。小姐也是怕那娼妓出身的眼皮子浅,公子又是个绵软性子守不住。”


    他说着,便随手打开几只首饰匣子,里面比拇指还大的珍珠、御赐逾制的整套头面、御赐逾制的九龙赤金摆件……前者有钱也要碰运气才能买到,后者是有钱也买不到。


    当然啦,这“御赐”其实是当年摄政王打着皇帝的旗号刺下的,关云英出嫁的时候摄政王还未倒台。沈榶猜测,怕是关云英也怕这些东西被柳玉拂随便拿出来显摆,反而害了家里、害了盛国公府。但这些御赐的东西,想来也不好找个地方偷偷扔了吧?因此也只能封存了。


    他自然也不会找死去拿那些御赐之物,只将那两匣子玉佩拿在手里。那管家原本不在意沈榶拿什么,却在看见那两匣子玉佩时,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整个人都僵住了。


    沈榶见周妈妈出去找人去写新的封条,仓房里只他和老管家,便低声道:“前几日贼人来府里偷盗,只拿了两匣子玉佩,我想这些玉佩必定十分贵重了。”


    那管家嘴角牵强地弯了弯。他上次来时已觉得不对,回到盛国公府后和几位主子一说,顿时勾起了一桩旧事。只是兹事体大,又兼盛国公府如今的处境,根本不敢说与沈榶知道。不过好在……他瞄了眼那两匣子玉佩,道:“那是,小姐的嫁妆里,样样都是夫人精挑细选的珍宝。”


    沈榶看他的神色便知有古怪,但这管家又并不阻止他拿这两匣子玉佩,难道那所谓的信物并不在其中?


    沈榶想了想,又随意挑选了几样小玩意,便道:“你们现在这里造册,我有几样东西不方便带进府里,现在回去取了,待会儿一起封起来。”


    周妈妈和盛国公府的管家自然没有不答应的。沈榶回房之后,却是取来两个锦囊,在内里画上空间法阵——他这次只画极小的法阵,能放进一只匣子的大小便足够。因空间小,存续时间便长,约么能维持一年多的时间。


    沈榶将两匣子玉佩分别放进锦囊之中,扎紧了口子。这空间别人并看不见内里,除非有修为比沈榶还高的高人。如此一来不管那信物在不在其中,无论谁来偷,也是白跑一趟。


    沈榶将这两个锦囊一起封存了起来,这次钥匙就没让盛国公府那边拿着了,而是直接交给了沈榶。老管家看着沈榶很是欣慰,只觉得这次相见,公子比从前有主见、有能力了不少,已然可以守住这些财富了。


    沈榶也很满意,他有了这钥匙,哪日打算去乡下隐居,倒也不用自己砸自家的锁了。


    又过了一日,便到了入宫的日子。周妈妈早已为沈榶和沈桥准备了入宫需要的东西,钱财、四时衣裳一应俱全,满满装了一大车。沈榶带着盏碗碟箸四个到府门口时,沈桥已经等在那里了。


    这还是沈榶第一次见这个妹妹,样貌像梅姨娘更多一些,温温柔柔看着挺规矩。不过沈榶路过她时,十分疑惑地朝她身后看了两眼。


    沈桥虽不怎么出冷香苑,但早在下人口中听说了大哥哥的威名,尤其是把沈椿吓得噩梦连连。这会儿见大哥哥盯着自己看,吓得连忙退了半步,敛步躬身向沈榶行礼:“见过大哥。”


    沈榶见她畏惧的模样,眼中的疑惑更甚了。难道是因为梅姨娘和沈桥怕得罪自己,谨守庶出的本分,所以才只带了一个丫鬟进宫?


    倒也没这个必要吧……


    沈榶没多想,先一步上了车。然而到了宫门口换小轿时才发现,怎么除了他,谁都只带一个丫鬟/侍从啊?


    沈榶看着自己身后整整齐齐的四个,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