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吗?”
程安然沉默片刻,艰难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她以为只是今天一天而已,怎么到了他嘴里,俨然一副要补到地老天荒的架势。
顾砚书正拿着红笔在卷子上圈画题目,闻言扬了下眉,抬眼看她。
直到把她看得坐立不安,才收回目光,继续低头看试卷。
“当然。”
言简意赅的两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程安然一肚子话被堵了回去。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此时的顾砚书和之前几次见面时不太一样。
她甚至从他身上看出一抹教导主任的影子。
他们这届运气不好,一进校就遇到了去年刚上任的教导主任。听说是学校特意花高薪聘请来的,对学生管理极其严格。
上一届高三学长学姐在他的“折磨”下,度过了水深火热的一年。
原以为只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没想到这把火烧得格外旺,火势已经蔓延到高一年级。
前两天,有个倒霉蛋住校太无聊,趁着夜色想翻墙外出。结果一条腿好不容易跨了出去,另一条腿却怎么也拽不动。
扭头一看,教导主任虎着脸站在下面,手里正死死抓着他的裤腿。
当晚,男生宿舍真是好一通热闹。
有好事的同学把这段闹剧拍成视频传到班级群,第二天果然全校都知道了。程安然也被齐霏按头安利,看完了那段长达两分钟、双方僵持不下的搞笑视频。
当然,敢和教导主任对着干的,通常没什么好下场。
虽然具体处理结果还没出来,但据说教导主任差点气疯了,在校长办公室拍着桌子大发雷霆,直言必须杀鸡儆猴给个教训。
这两天早上查班时,他脸色明显难看许多,一副被人欠了八百万的样子。大家知道他心情不好,远远看见都自觉绕道走,生怕一不小心变成炮灰。
程安然托着腮,思绪不知不觉飘远,直到顾砚书敲了敲桌子,她才猛地回过神。
“发什么呆?”
看着他严肃的面容,程安然默默放下托腮的手,老老实实放在桌上,摇头说没有。
顾砚书带着一丝压迫性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看上去不是很相信她的鬼话,但也没戳穿,反手把试卷推到她面前:“半个小时,把圈出来的题做了。”
程安然往试卷上略略扫一眼,发现只有一道完形填空和两篇阅读理解。什么也没问,拿起笔就开始写。
见她动笔,顾砚书也没闲着,起身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本刚从隔壁图书馆借来的纯英文版外国经典名著。
程安然抽空瞟了一眼,便低头继续做题。
自习室内忽然安静下来。
笔尖摩擦着纸面发出沙沙声,明明很微弱的声音,可被周围静谧的环境一衬,瞬间放大几倍。
程安然捏着笔,听着自己起伏的呼吸声,心里怎么也静不下来。
大概是第一次和男生共处一室,明明对面人也没做什么,只是偶尔翻动一下书页,却依旧扰得她心神不宁。
她预定这间自习室,原本是图这里安静,门一关,几乎能完全隔绝外面的动静。
然而今天,程安然突然意识到,之前听不见声音,纯粹是因为她过于专注,而不是隔音效果好。
人一旦分神,感官仿佛被无限放大。
此刻,门外走廊里时而细碎、时而凌乱的脚步声断断续续传入耳中,分明清晰可闻。
落笔声逐渐不再连贯,她的不专心终于引起了顾砚书的注意。
他从书里抬起头,指尖尚且停留在某一页纸张上,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对面有些心不在焉的人:“需要我出去吗?”
让他出去?
这显然不是个明智的提议。
程安然毫不犹豫道:“不用,你继续看吧。”
“专心点。”
顾砚书划开手机屏幕看了眼时间,不咸不淡地提醒,“还有二十分钟。”
程安然轻轻点头,吐出一口浊气,抛开脑子里所有杂念,重新开始读题。
好在这次,总算能看进题目了。
上一刻还起伏不定的心,随着做题速度加快,慢慢沉静下来。
一旦全心全意投入其中,再也注意不到题目之外的一切。周遭如同被安了屏蔽装置,连无孔不入的声音都被彻底隔绝。
程安然认真刷题,丝毫没有察觉到对面的人已经看了她好一会儿。
自习室的窗户很大,能一眼眺望到很远的地方。因为坐北朝南,每到夏日中午,刺眼的阳光便透过玻璃照射进来,不得不拉上窗帘遮挡那灼热的光线。
一排白炽灯从天花板斜上方洒下莹白的光,将本就不大的房间照得通透明亮。
少女面容恬静,眉梢时而微蹙时而舒展,完全沉浸在题海中,仿佛外界的一切都无法打扰她。
顾砚书指尖摩挲着书页的边缘,将打量的视线不着痕迹地收了回来,重新垂下眼眸,手里的书终于翻到下一页。
二十分钟一晃而过。
程安然卡着最后一秒写完答案,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
幸好之前只是短暂地走神了一会儿,紧赶慢赶,总算完成了所有题目。
她将试卷递给顾砚书。
顾砚书只花了一分钟便批改完毕,表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可随着错题越来越多,程安然明显感觉到他周身气势变得不一样了,不复先前的轻松。
三十多道题目,程安然只答对了……十道。
看着满卷的红叉,顾砚书无奈地捏了捏鼻梁,第一次深感任务艰巨。
程安然耳根微热,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笔杆,低声说道:“……不好意思,错得有点多。”
见她神情有些窘迫,顾砚书放下手,忍不住笑了下:“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谁都有不擅长的科目,我也不例外。而且这张试卷难度不小,错得多很正常。”
程安然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轻轻“嗯”了一声。
他摊开试卷,发现错得最多的是完形填空。他思索片刻,问道:“初中学过语法吗?”
程安然摇头:“没有。”
顾砚书其实已经猜到。
完形填空有时很考验做题人的语法和语感,如果之前有过基础,这篇阅读至少能对一半。
“距离月考只剩半个多月,时间不多,我就不帮你补语法了。之后每个班应该会再教一遍,到时候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接下来两周,我们专攻阅读理解和作文,这两部分最容易提分。”
“今天时间可能不够了,回头我在微信上发你几个pdf文件,里面是一些作文常用句型,你先背熟,下次我再教你如何运用。”
顾砚书用笔尖点了点刚刚批改过的试卷,“另外,错题记得订正,下次见面时一起带来。”
程安然听话地点头。
顾砚书这才起身,稍稍捋平衣角的褶皱,还不忘拿起那本看了一半的英文原著:“那就这样,我先走了?”
“好。”程安然也跟着起身,犹豫了一下,说,“谢谢你。”
“不用。”他一只手随意揣进外套口袋,“就当还之前那袋文具和零食了。”
或许是最近和白景峰、成煜走得近,无意中沾染上一些喜欢开玩笑的毛病。程安然看着他脸上漫不经心的神情,忍不住笑了笑:“那你可亏大了。”
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顾砚书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但他并未多言,只是挥了挥手中的书,说了句“后天见”,便推门离开了。
……
目送他挺拔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程安然关上门,回到座位上,拿起那张满是错题的试卷,反复看了几眼,最后轻叹一声,将试卷放到一旁,趴在桌上开始午睡。
窗外,微风卷着几片微黄的落叶,拂过热闹的校园,仿佛将夏天尾巴上的燥热也一并带走了。
伴随着一声声上课铃响起与落下,夏日里聒噪的蝉鸣声渐渐消弭,秋天的脚步在悄悄走近。
九月中旬之后,程安然的生活变得更加忙碌。
一来,除了日常的家庭作业,她还要完成顾砚书额外布置的任务。
二来,随着第一次正式大考的临近,各科新课结束后,还得复习前面学过的内容,本就不算轻松的任务量一下子又翻了几倍。
然而,生活总是充满了变数。
就在程安然忙于月考复习的同时,又有几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发生。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程安然的宿舍终于定下来了。
原本,学校已经截止了住宿费的补交,宿舍也早已满员,根本没有空余的床位。
总不能为了让程安然住进去,就把另一个女生赶出来吧?
那样的话,学校恐怕会被家长的唾沫淹死。
所以校长第一时间拒绝了她的申请。
李国强上完课,一回到办公室,就看见桌上放着那张被退回的住宿申请表,对校长这个决定很是不服。
心说当初为了学校声誉把人招进来,结果人家现在没地方住,求到你头上了,你却想当甩手掌柜?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于是这天,他只要一有空,就拿着申请表堵在校长室门口。
然而,第一天连门都没能进去。
校长显然猜到了他的来意,干脆躲在办公室里不出来。
李国强也不气馁,端着个笑脸走了,第二天依旧有事没事就去溜达一趟。
这回他学聪明了,把申请表折一折,叠成巴掌大小,塞进衣服口袋,腾出的手刚好用来端泡好的茶杯,蹲累了还能喝口茶缓缓。
就这么一连堵了三天。
到了第四天,校长实在忍无可忍。毕竟他又不是缩头乌龟,就算是缩头乌龟,他也得偶尔出门办事啊!
终于,快放学时,校长室的门终于开了。
整整三天不见人影的校长出现在门后,铁青着脸把李国强喊进办公室,掏出一早准备好的钢笔,看也不看就把申请书签了。
签字前,校长一脸忍辱负重,签完后却觉得浑身轻松,总算不用再受这老东西的折磨了。
李国强也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见校长爽快签字,心里松了口气,随即笑着恭维几句,给对方顺顺毛。
“……您当初开会时说,咱们立校之本就是一切以学生为重。如今学生有困难,我这个当老师的也不好坐视不理。我知道您得按规矩办事,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左不过加张床的事,也不算太麻烦。何况日后学生有出息了,回来第一个感恩的还不是您嘛。”
别说,这颗甜枣还真给到了校长心坎上。
三言两语的功夫,校长脸色逐渐缓和。
他本就不是存心为难,实在是今年床位紧张。反正字已经签了,剩下的工作不归他管,谁主动揽下的活儿谁自己干。
校长不耐烦地摆摆手,让李国强赶紧走人。
他一点不想再看见这张脸。
李国强脚下没动,厚着脸皮问:“那财务那边……”
校长抬手摸了摸这两天掉得厉害的头发,叹了口气道:“你自己和财务部商量去。不过老李,我可提前跟你说好,现在已经有了安排的床位一个都不许动,别给学校惹麻烦。”
也别给他惹麻烦,校长这位子坐着挺舒服的,他还想晚点退休呢。
“这哪用您说啊。”李国强连忙保证,“这么多年了,我办事您还不放心吗?我有分寸的。”
……
隔天,程安然拿到签了名的申请书,却不知道这张薄薄的纸背后,沾染了校长多少血和泪。
“财务部那边已经联系厂商采购新的床架,可能还得再等几天,快的话,国庆之后应该能搬进去。”
听李国强这么说,程安然再迟钝,也猜到这番安排背后付出的精力肯定不少,感激道:“谢谢老师,给您添麻烦了。”
李国强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温和:“那间宿舍暂时就你一个人,要是之后没人申请住宿,今年就不给你安排舍友了。”
程安然点点头,不管一个人住还是几个人住,她都不在意,能有床位就已经很好了。
“那行,好好干。一个人住也不错,晚上看书学习更安静,没人在旁边打扰。”
抬头看见钟表上的时间,发现距离上课只剩一分钟,李国强没再多说什么,挥挥手让她赶紧回班去。
这件事之后,程安然对数学课的热爱又上升了一个层次。
人的一生中遇到一个好老师不容易,但幸运的是,她遇见了。
紧接着,又是新的一周。
这周的升旗仪式与以往有些不同。
唱完国歌后,发言的不再是升旗手,而是那个因翻墙被抓的男生。
念在初犯的份上,他没被休学,只是大惩小戒,被罚当着全校的面做检讨。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大家早上好,我是来自高一(3)班的沈聿安。因为上周没成功翻墙出去吃烤串的事,给学校造成了十分恶劣的影响,对此我感到深深的愧疚……”
他拿着稿子,在台上一本正经地念着,台下却时不时传来一阵善意的哄笑。
后头的白景峰拍着大腿,直夸这兄弟是个人才。为了撸个串,居然敢偷偷翻墙,还偏偏被“大魔王”抓了个现行。
这件事虽然微不足道,没过几天大家忙着复习,渐渐都忘了,只有偶尔提起来才会笑两声。
但即便如此,也算是给程安然枯燥的高中生活增添了一抹斑斓的色彩。
她这边过着忙碌而充实的日子,程母那边也没闲着,每天走街串巷忙着找房子,腿都跑细了一圈,然而进展并不如预想的那样顺利。
医院和学校附近的房子从来都是抢手货,从不愁租客。程母几乎把方圆一公里范围内都给跑遍了,也没找到一间称心如意的房子。
那些房子要么破旧狭小,连她自己都觉得难以忍受,周围环境与城中村相差无几。
稍微看得上眼的,房东也精明得很,知道自家房子地段好,早把房租定得高高的,一副“爱租不租”的姿态。
更别提她看的这些房子大多没有装修,有些甚至还是毛坯房,买来时什么样,现在依旧什么样。
而那些带装修、铺了木地板的房子,租金更是高得令人咋舌,她光是看一眼价格,就忍不住捂紧了口袋。
难怪都说城里不好混,光是这房租,就几乎快赶上她一个月卖菜的收入了。这些钱在乡下,足够生活好几个月。
接连几天,程安然放学回家时,总能听到程母时不时的唉声叹气。
她尝试劝过,要不先别搬了,等手头多攒点钱再搬也不迟。
却被程母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比起这点钱,还是安全要紧。
最近,程母经常看到隔壁那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在院子外抽烟,眼神总是透着几分怪异,让人看了心里发毛。
程母卖了这么多年菜,凭着看人的经验,直觉对方不是什么善茬,在这里多住一天她都不踏实,还是尽早搬走为好。谁知道再住下去会发生什么?
程安然见程母一脸“这家必须得搬”的坚决表情,知道再劝也无用,便回房抱出了自己的小猪存钱罐。
这里面是她平时攒下的钱,程母从未动过,全让她自己存着。
除了暑假打工剩的工资,每周何阿姨给的补课费,她也存在里面,林林总总加一起应该有一千多。虽然这点钱对房租来说只是杯水车薪,但至少能缓解一些压力。
程安然把小猪肚子里的钱倒出来,数了数,一共一千三百六十块,通通给了程母。
“妈,这钱你先拿去租房子,以后有了再还我。”
她知道,如果不这么说,程母多半不会接受。
果然,程母犹豫了一下,才接过钱,说道:“那行,妈给你记着,回头还你。”
程安然点点头,抱着明显轻了不少的小猪存钱罐,回房继续写作业了。
……
夜深了,清冷的月光洒在枝头。巷子里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反而衬得夜晚更加寂静。
程安然背完今天的单词,整理好乱糟糟的书桌,照例在十一点半上床睡觉。
然而,这一晚她睡得并不安稳。
睡梦中,总觉得耳边回荡着清晰的敲击声,像是庙里和尚敲木鱼,笃笃笃地一下接着一下,节奏分明。
那声音响了一会儿,忽然停了,可没过多久,又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
她把脸埋进被子,辗转反侧,想要睁开眼睛,可脑海里的意识却昏昏沉沉,始终难以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那动静终于彻底消停。
程安然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尚未清醒的意识再次溃散,整个人沉沉地陷入了睡梦中。【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