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东方“你是我的女儿,你也只是我的女……
施瓦本的菲利普的四个女儿在第五次十字军东征结束后就被送到了诺曼底由纳瓦拉的贝伦加利亚抚养,过去几年,三个年纪较大的女孩已经先后出嫁,只有年龄最小的伊丽莎白尚未结婚,虽然她对贝伦加利亚女王说施瓦本的伊丽莎白的婚事应该由腓特烈决定,但他大抵会同意这门婚事,毕竟费尔南多王子大概率还是能顺利继承卡斯蒂利亚王位,年龄外貌和施瓦本的伊丽莎白也很般配。
结婚就结婚吧,不管阿方索九世和贝伦加利亚女王给自己的儿女找了怎样的姻亲,他们对对方领地的觊觎都只能依靠实打实的争斗决定。花了三个月安顿好了被她带到伊比利亚的骑士们后,她终于动身回到阿基坦,由于走的海路,她在写信告诉母亲她的动身日期后就没有在和国内有联系,以至于当她在图卢兹的港口见到纳瓦拉的贝伦加利亚时,她有短暂的讶异:“不是让您在普瓦捷等我吗,妈妈?”
“我必须立刻见到你。”纳瓦拉的贝伦加利亚说,从她的脸色中,玛蒂尔达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她不禁紧张道,“出什么事了吗,是叛乱,还是有人去世”
“是菲利普的妻子,还有匈牙利和耶路撒冷,我们是最晚知道这件事的。”纳瓦拉的贝伦加利亚有些语焉不详道,似乎清楚她三言两语很难解释清楚,她递给她一封信,玛蒂尔达立刻拆开了信:
【尊敬的陛下:
当您收到这封信时,整个欧洲应该都知晓了东方可怕的变故,就在现在,我已听闻我母亲的故国已被骑着矮马、手提弯刀的野蛮人踏破,不止他们,罗斯,波兰,格鲁吉亚,几乎整个东欧平原都受到了他们的侵袭,而他们还在源源不断从东方赶来,我们不知道他们还有多少军队,对我们又有多少兴趣。
库曼人流亡到了匈牙利,希腊也接收了一些,我和匈牙利的安德烈二世缔结了盟约,依靠坚固的城墙,我们在大特尔诺沃击退了他们,但他们已经找到了对付我们的新办法,疫病。
他们有着比我们先进许多的火/器和投石机,如果是火焰和巨石,我们无所畏惧,但他们投向我们的不是石头和火油,而是死于瘟疫的尸体。这是我们闻所未闻的疾病,患者的皮肤上浮现出大片大片的黑斑,然后高烧不退,精神错乱,这样可怕的疫病已经传遍了东欧,由于音信阻绝,我不知道匈牙利的具体状况,只能从逃亡者口中知道骑着马的野蛮人正反复践踏着他们的家园,他们只能不断向南逃窜。
君士坦丁堡暂时还算稳定,但疫病很快会流行,野蛮人也会盯上这里,我并无能够击退他们的信心,如果我将要与这伟大的城市一同毁灭,我会死在罗马皇帝们的葬身之处,您兄长的坟墓边,但我不能让这个古老的帝国随我一同覆灭。我恳请您再次回到东方,像保卫耶路撒冷一样保卫我们,如果我等不到您,就请您接过我的皇冠,守护着这片美丽的土地,拉丁人不会相信我能在野蛮人的铁蹄下保护他们,但他们相信你,我也相信你。
玛利亚阿森,罗马人的女皇,等待您的到来】
看到玛蒂尔达的神情越来越凝重,纳瓦拉的贝伦加利亚就知道情况比她想的还要严峻,但本能地,她相信她的女儿,她只需要等待玛蒂尔达做出安排就好。许久之后,玛蒂尔达终于放下了信:“我要去希腊。”她说,“东方的局势开始恶化,很可能会比哈丁战役后更加危险,我要去帮助他们。”
“你又要走了吗?”纳瓦拉的贝伦加利亚一怔,显然流露出不舍,玛蒂尔达心中也不好受,但她决心已定,只能尽可能地宽慰母亲,“对不起,妈妈,可我不能对他们不管不顾,否则我此前的战果将荡然无存”
“我知道,你和你父亲一模一样。”纳瓦拉的贝伦加利亚说,她已经平静下来,曾经她不能阻挡理查一世南征北战,如今同样无法阻止玛蒂尔达,“那莉莎德呢,如果你要再次前往东方,你至少在离开前看看她吧。”
莉莎德,她的女儿,想起她诞生的原因和随后的一系列事件,她很难对这个女儿有什么正向的情感,但看着贝伦加利亚的眼睛,她终于还是心软了,“好,我去看看她。”
虽然玛蒂尔达从没有关心过这个孩子,但纳瓦拉的贝伦加丽亚十分疼爱外孙女,的住所被布置得十分华丽舒适,当玛蒂尔达到来时,施瓦本的伊丽莎白和其他几个阿基坦贵妇正陪她玩耍。
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孩子,头发金色,微带红意,眼睛则介于蓝色和绿色之间,五官上,她更像小埃莉诺和琼,是典型的诺曼人的美貌,但细看也有几分德意志人的特征,来自于那立体的轮廓。她静静地观察着她们陪伴小女孩玩耍,没有出声,因此她们并没有觉察到她的到来,好一会儿,施瓦本的伊丽莎白才注意到她,她一惊,急忙行礼道:“陛下。”
其他几位贵妇也向她行礼,气氛一下子凝固下去,原本众星捧月的小女孩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瞪大眼睛看着玛蒂尔达:“你是谁?”她用稚嫩的声音问,眼睛里满是不解,“为什么你们都不理我了?”
“她是你的母亲,英格兰女王。”施瓦本的伊丽莎白小声地提醒她,听到这个答案,那个小女孩的困惑并没有减少多少,“什么是母亲?”她又问,“像外祖母一样吗,还是像布列塔尼夫人一样,她,她们都没有提起过母亲”
施瓦本的伊丽莎白脸一僵,她几乎要被吓坏了,她小心观察着玛蒂尔达的神情,暗想她应该不会因为莉莎德一时的童言无忌迁怒于她,但玛蒂尔达的沉默仍然令她有些不安,她拉过莉莎德的手,小声道:“快,喊妈妈!”
“妈妈。”莉莎德顺从地道,通过这个称呼,她终于在脑海中模模糊糊地拼凑出“母亲”的概念,她的玩伴们有母亲,有父亲,有兄弟姐妹,但她似乎一样也没有,现在,她的母亲终于出现在她面前,她那么美丽,那么威严,可她仍然没有办法将她和”
母亲“联系在一起,“你,你真的是我母亲吗?”她有些怯怯道,在她的印象里,“母亲”应该更温柔才对。
“对,我是你母亲。”玛蒂尔达终于开口说,她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她对她一样没有什么本能的温柔情感,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厌恶她,她朝莉莎德伸出手,莉莎德立刻乖顺地凑过来,感受着她冰冷的手指插进她金红色的头发,而她的声音和她的手指一样冰冷,“你是我的女儿,你也只是我的女儿。” ,
在她前往伊比利亚作战的这三年中,有关东方的野蛮人的传闻已经传至西欧,并令欧洲诸国倍感惊惧,而众多恐怖的传言中,最为盛行的一种便是脱胎于《圣经》的末日预言,根据这种解释,如今东欧国家所遭遇的入侵实为上帝借野蛮人之手对他们的罪恶施加惩戒,“他们总是堕落,像猪一样总是在罪恶的污秽中打滚”,根据这样的说法,既然野蛮人的入侵是上帝的惩戒,那他们应该心甘情愿接受上帝的安排并为此忏悔,至于西欧诸国,他们也不必对东欧的同宗施以援手,毕竟“我们并未背负需要洗涤的罪孽”。
“无稽之谈!”得知这样的论调后,玛蒂尔达忍不住动怒道,“英诺森三世怎么说?他也认同这样的说法吗?”如果他确实支持这样的论调她就应该再去一趟罗马了。
“英诺森三世已经去世,现在的教皇是洪诺留三世。”纳瓦拉的贝伦加利亚道,“他并没有支持这样的论调,他认为那些东方人的出现有助于缓解他在意大利面临的压力,所以督促德意志皇帝停止在北意大利的行动去支援匈牙利。”
“那他答应了吗?”
“他答应了,他现在在西西里征兵。”
如果东方的野蛮人已经威胁到了巴尔干,那西西里也迟早会受到影响,腓特烈可能不会关心自己国界之外的危机,却绝不希望西西里也被波及。“他们从东北方向过来,而且已经攻到了匈牙利,那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很可能是奥地利。”看着地图上的方位,玛蒂尔达很快推算出他们的下一个目标,她指向一个位置,“那么,在他在西西里布防的同时,我也应该切断野蛮人在德意志境内深入的可能,我要去奥地利,在那里征召军队,还有莉莎德,她和我一起过去,三岁的孩子已经可以去认识封臣和敌人了。”
“也好。”纳瓦拉的贝伦加利亚叹息一声,虽然对莉莎德很不舍,但她也很高兴玛蒂尔达对女儿不再漠视,这或许是一种好的迹象,“不过,你确信奥地利人会听从你的命令吗?”她可能不太懂所谓的行军路线,但“奥地利”对她来说可实在不算什么好的回忆,甚至可以说有深重的心理阴影。
“为什么不会?”玛蒂尔达反问她,“我还是德意志的皇后呢。”
第182章 蒙古“他们用尸体作为武器,我们也可……
在加冕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之后,腓特烈二世一直留在西西里王国境内,一方面是帮助玛利亚女皇巩固统治,另一方面则是利用英诺森三世对他的宠爱和信任积极地在北意大利活动,改善他父亲和祖父在伦巴第城市中的恶劣形象并培植亲信。
由于英诺森三世在生命的最后一年一直缠绵病榻,他没有对腓特烈的行为做出明显的指责并表露戒备,而待洪诺留三世继任教皇后,腓特烈的行为更加张扬,公然结交北意大利的各权贵名门并打压与他为敌的米兰等城市,这令洪诺留三世多少有些不安,正好东方野蛮人的传言甚嚣尘上,他于是建议腓特烈去支援正深陷战火的东欧诸国,“保卫基督教徒应是皇帝的职责,如你的皇后正在伊比利亚所做的那样”。
某种意义上,这应该算一个两全其美的结果,因为匈牙利和巴尔干的失守同样危及德意志和西西里的安全,而腓特烈现在深获推崇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曾从撒拉森人手中收回了耶路撒冷,再次御敌于国门之外将再度提高他的声望。在短暂的小型会议后,他回应了洪诺留三世的诉求,动身回到西西里开始征兵布防。
“那确实是我们闻所未闻的可怕敌人,他们自称蒙古人。”在皇帝回到西西里之前,他信任的巴勒莫大主教已经整理收集了许多有关东方的神秘军队的情报,并且很显然,这个结果令他忧虑乃至忌惮,因此从同腓特烈交流的第一句话起就强调了这一点,“他们的马很矮,但数量很多且耐力惊人,哪怕是在罗斯的冬天也可以依靠啃食枯草生存;每名骑手至少有五匹马可供驱使,所以即便负重沉重,他们也可以在一日之内奔袭百里;同时,他们还是十分骁勇的弓箭手,所采用的弓/弩威力极大,远强过英格兰的长弓;而若论他们的组织度和战斗的决心,基督徒的军队也相形见绌,在战场上,他们能够佯装败退实则诱敌深入,在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时也毫不退缩。”
在描述了蒙古人的可怕之处后,他又提到了另一点,某种意义上,这才是蒙古人能够纵横东欧最重要的因素:“当然,最可怕的还在于他们所采用的战术和武器,他们的骑兵十分灵活,如果陷入包围,重骑兵也很难突围而出,而他们所使用的武器和攻城器械都十分先进,尤其是那闻所未闻的火/器,和希腊人的希腊火相比,他们的火/器威力更大,即便是条顿骑士团的重甲骑士也难以抵挡,在大特拉诺沃,匈牙利和希腊的联军缴获了一些他们的武器和盔甲,他们送了一些到西西里来。”
这些珍贵的战利品被陈放得非常整齐,在别的君主手里,这些来自东方的武器不过是炫耀战功的象征,但在腓特烈手里则不然。他一语不发,仔细观察着弓/弩和盔甲的构造,并上手敲击和测量,好一会儿,他又拿起了火/器的残片,凑近闻嗅着其中残存的黑色粉末,许久之后才珍而重之地放下:“把一部分粉末交给炼金术师,我也会研究,至于他们的弓箭,材质应该来源于牲畜,我们现在就可以尝试仿制,仓库里有足够的牛角和牛皮,西非的航线已经很稳定了,我们也可以从突尼斯进口。”他停了停,“我听说匈牙利和希腊爆发了瘟疫?”
“是的,蒙古人将死于瘟疫的尸体投入城墙,匈牙利人、保加利亚人和希腊人对此毫无防备,现在疫情已经传到了西西里,一个皮革商人,不过他们在入境前已经出现了症状,官员及时地将他们隔离。”
“那现在呢?”
“他病死了,修士安葬了他。”
“把他挖出来。”
“这”贝拉尔德一怔,出于他和腓特烈的默契,他猜出了他的想法,“这不合适,陛下,您不应该接触病人。”
“我需要弄清楚这种瘟疫能够导致死亡的原因,曾经接触过他的人也应该隔离和观察,我们才能弄清这种疫病的传播路径。”腓特烈轻呼一口气,“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不论这种瘟疫流行的原因多么卑劣可耻,既然西西里已经出现了感染者,我们就必须找到解决措施,如果瘟疫流行,我即便躲在王宫中也很难幸免,这个实验我必须亲自做,我会做好防护措施的。”他又想到了一些别的,“蒙古人有直接攻打希腊的计划吗?”
“没有,他们缺乏船只,也需要补给他们的武器,所以在确信瘟疫爆发后,他们就暂时撤出了巴尔干,西西里现在是安全的。”
“那他们现在在哪里?”
“有三个地方。”贝拉尔德道,“一支军队在摧毁了罗斯后向波兰和西里西亚进军,一支军队直接奔向了叙利亚,还有一支在匈牙利,他们正反复蹂/躏平原,劫掠物质以图进攻奥地利。”
“西里西亚有条顿骑士团,叙利亚可以请求埃及苏丹的援助,但奥地利”且不提奥地利公爵是他的亲属和忠实支持者,一旦奥地利失守,整个多瑙河流域都将暴露在蒙古人的铁蹄下,这意味着蒙古人能够深入神圣罗马帝国腹地,“奥地利的地形多山,如果蒙古人以骑兵为主,他们在此地并不能发挥多大优势,但如果瘟疫传到奥地利”他语音未落,贝拉尔德已然知晓他的顾虑,他锁紧眉头,确实认为这个问题有些棘手:即便是为了自身安全,奥地利公爵也应该向匈牙利伸出援手,但仅靠奥地利一地是不足以完成这个任务的。
如果要发动其他德意志诸侯的力量,由他以帝国皇帝的名义号召无疑最为合适,但鉴于现在甚嚣尘上的“上帝惩戒论”,一纸从意大利而来的谕令能起多少效果尚还存疑,所以他现在应该回到德意志吗他兀自沉思,但仆人忽然敲响了门:“陛下,您的妻子给您写了一封信。”
“什么?”腓特烈一怔,从贝拉尔德的视角,他显而易见看得出他的神情从惊愕、呆滞再到激动和惶恐 ,他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快,快把她的信给我,她从伊比利亚回来了吗?她说什么了吗?”
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信,看到了信中熟悉的笔迹,但看到信后,他的情绪就重新冷静了下来,笑容也冷却下去,饶是如此,他仍然反反复复读着那封短小的信,许久之后才收了起来:“现在我们不必担心奥地利了。”
“您的妻子打算帮助您吗?”
“对啊。”腓特烈说,“我永远都可以相信她,现在,我应该做我自己的事了。”
他将信搁在桌案上,头也不回地朝他的实验室走去,贝拉尔德拿起那封信,阅读着信中的内容:
【亲爱的丈夫:
你是否已经听闻了东方的变故,并为您的国土安全忧心忡忡?不要担心,你忠诚的妻子已经动身,她将前往奥地利帮助你,带上你的女儿。
您不需要为她提供支持,你只需要固守西西里就好,那里才是你的故乡和国土,你需要做的是安抚住教皇的情绪,以防他出于宗教上的考虑干预正常的军事行动。
此外,有必要的话,请你联系埃及的苏丹,并时时关注着巴尔干和耶路撒冷的局势。东方的野蛮人是一个可怕的敌人,我已对此深有认知,现在,这正是我们齐心协作的时刻,我非常渴望能够再次和你并肩作战,我们会战胜一切敌人,我也会,唯有**的消灭才能带来一切的终结,我十分期待和你再次相见。
你的妻子,玛蒂尔达】 ,
针对从东方而来的蒙古人,西欧和中欧或许还可好整以暇,但毗邻东欧诸国的奥地利则不然。由于靠近匈牙利,利奥波德六世也收留了一些难民,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是以在得知玛蒂尔达决定以皇后名义征调德意志诸王公的军队支援匈牙利时,利奥波德六世积极响应,并且首先就在自己的领地内提供了四千名士兵。
若论君主的地位和可动员的战争人力,这个时代欧洲没有一个君主能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匹敌,在腓特烈一世和亨利六世时期,霍亨斯陶芬的皇帝能够调集十万以上的士兵参与征战,而他们的后代也不遑多让,虽然腓特烈二世登基后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意大利,但并不妨碍他在德意志贵族间的声望。
借助皇后的身份和洪诺留三世的命令(以及莉莎德的存在),虽然玛蒂尔达前往德意志时仅带了少量随从,但等她来到奥地利时,她已经征召了近三万人的军队,并最终在1221年冬季抵达奥地利。“好久不见,陛下。”在她到达奥地利后,利奥波德六世接待了她,他早已准备好了可供万人军队驻扎的营地和粮草,“皇帝陛下给我写了信,命令我们务必听从女王陛下的命令,如同服从他。还有条顿骑士团的大团长,他正在帮助西里西亚公爵抵御蒙古人,如果女王陛下需要,他也可以配合您的行动。”
“他的信任真是令我感动。”玛蒂尔达淡淡道,“不过,西里西亚同样很重要,让他先想办法在那里抵抗蒙古人吧,针对匈牙利,我们应该这样安排。”她指向地图,“匈牙利地势平坦,所以蒙古人才敢于在国境上长驱直入,在平原地带布置巨石和障碍物,牵制住他们的行军路线,如果领主遇到侵袭,不必和他们直接对抗,只需要躲在城堡里依靠城墙防守,所有的物质都及时销毁或搬运,别让他们获得补给,还有,找到那些染病的牲畜和有毒的果实,投放在他们会路过的水源和草地。”她吩咐着她的命令,直到这个时候,她的语调才稍稍提高,“他们用尸体作为武器,我们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回击!”
第183章 告别好一会儿,他才合上书,无声地、……
尽管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身份能令他在相当程度上享有任性行事的权利,但对尸体进行实验和解剖仍然有些骇人听闻。秘密将死于瘟疫的尸体运送到实验室后,腓特烈花了近两天的时间对尸体进行观察和解剖,又隔离观察了其他有发病症状的人,一周后,他才给出结论:“是老鼠。”他说,“他身上有被老鼠啃食的痕迹,应该是在货舱中,除此之外,和他接触也会引发感染,幸运的是,安葬他的修士没有患病,但如果我们继续接纳希腊的难民,瘟疫迟早会在西西里爆发。”
“但我们不能完全切断和希腊的联系。”贝拉尔德道,过去数年,由于和希腊一直保持友好关系,西西里在贸易中赚得盆满钵盈,境内也有不少希腊人定居,如果这个时候将希腊人拒之门外,不仅不利于外交环境,也很容易引起国内的骚动,“这会造成严重后果,不管是内部还是外部。”
“我知道,所以我们需要先在境内防范,鼓励养猫和捕鼠,有人发热立刻送到行宫,我已经做过实验,如果发病后妥善照顾,患病并不致死,但需要注意卫生,患病者所使用过的物品都应该销毁。”腓特烈说,他有些疲惫地按了按眼睛,“希腊的情况怎么样了?如果希腊的疫情得不到控制,那西西里的防范做得再好也不能真正解决问题。”
“比我们之前的想象还要严重。”贝拉尔德道,他一向不会夸大事实,既然如此表述,就说明希腊的情况确实十分严峻,“城市的卫生条件比乡村好,但蒙古人往水源中投放发病的尸体和牲畜,甚至是活人。”提到这一点,他不自禁打了个冷颤,这些东方的野蛮人的残忍和冷酷确实骇人听闻,“现在整个希腊的政治秩序已经崩溃,玛利亚女皇和安娜皇后都已经染病去世,靠他们自己,他们不能够控制瘟疫,更无力抵抗随时可能卷土重来的蒙古人,因此他们希望您能够帮助他们。”他稍顿了顿,“但我并不希望您答应他们。”
瘟疫令集中在君士坦丁堡的十字军军事贵族势力大大受损,他此前希望营造的微妙平衡已经被打破,借助希腊人对他的好感,他在这个时候伸出援手确实有助于维护外交关系,同时也可以从根源上解决西西里所面临的威胁,但这同样意味着他需要身临险境,这是贝拉尔德顾虑的原因:“我会去希腊。”
“这不合适,陛下,您提供一些金钱和物资的帮助已经足以彰显您的善意。”
“不够。”腓特烈摇了摇头,在短暂的犹豫后,他确实下定了决心,“如果我死在瘟疫或者野蛮人手中,这未尝不是好事,西西里的事务就交给你了,出发之前,我会立好遗嘱,无论发生了什么,你都需要在得知我死讯后立刻公布。”他看向他的双眼,“你发誓,贝拉尔德。”
“我发誓。”短暂的沉默后,贝拉尔德还是道,他别过眼睛,回避着和腓特烈的对视,而腓特烈反而像是放松了下来,“海因里希在哪里?我去看看他。” ,
在三年前的风波后,他就将海因里希送回了巴勒莫,长久以来,虽然他随时可以回来看望他,但潜意识里他一直回避着和儿子见面,似乎这样就可以将那段疯狂混乱的时光一起遗忘,但他其实比谁都清楚他做过的事不可能得到原谅。
他来到海因里希的房间外,这也是他幼时的房间,恢弘的壁画下,海因里希正坐在窗边,捧着书本和纸张锁着眉头演算一道几何题,那道题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很难,但对他来说很简单:“这样。”他来到海因里希背后,握着他的手在纸上画了一条线,原本复杂的题干顿时茅塞顿开。
“谢谢。”海因里希对他说,他继续演算着那道题,算完之后,他似乎想再找些别的事做,但去书架上翻书似乎稍显刻意,因此他沉默着搁下笔,什么也没说。
微妙的陌生情绪一点一滴地耗费着时间,他蹲下身,仔仔细细端详着他儿子的脸,他努力地想从他脸上找一些和他母亲相似的部分,但很可惜,他像他,十足十地像他。“海因里希。”他叫他的名字,“我要走了。”
“您要去哪里?”
“希腊,也许更远。”
“那您还会回来吗?”
“不会了。”
他看到海因里希的手微微颤抖,他似乎想要再次拿起笔,但笔又一次从他的指尖滑落:“我知道了。”他说,他重新低下头,“您已经和我告别了,除此之外,您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吗?”
“没有了,如果你将来感兴趣的话,你可以去我的图书馆翻看我的藏书,或者以我的名义向埃及的苏丹请教,你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去探索所有未知事物。”他停顿片刻,又轻声道,“不要生你妈妈的气,也别惹你妈妈生气,不论她希望你做什么。”
“我知道。”海因里希又点了点头,他再次翻开了书,拿起笔,对照刚刚的演算步骤继续做下一道题目,事已至此,腓特烈似乎也没有什么需要多说的了,最后一次,他环顾了他童年时曾经生活的房间,而后悄声从楼梯口离开。
海因里希尽可能地想让自己忽略身边的动静,但他确实听得到脚步声,从清晰到模糊,直到最后一声也听不见,他盯着他刚刚演算的纸,那一条父亲划下的竖线,他再也无法忽略它,好一会儿,他才合上书,无声地、低低地哭泣,他知道下一次见面只会是父亲的葬礼。
第184章 瘟疫此前蒙古人投放的人和牲畜的尸体……
事实证明,从东方而来的蒙古人最大的依仗就是他们的战马资源以及随之伴生的高机动性和劫掠能力,在坚壁清野、断绝补给的策略下,他们侵略的脚步确实被拖延,至少无力推进至奥地利。
但这并不是长久之计,匈牙利不可能一直依靠这种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策略,而且利用瘟疫杀伤敌人很难保证自身不被波及,这个时候,挤在奥地利的人数过多的军队反而加剧了瘟疫传播的风险,权衡利弊之下,在防御工事修筑完成后,玛蒂尔达下令解散了部分战斗力较弱的征召步兵,只留下了战斗力较强的骑兵、弓箭手和长矛手。
与此同时,来自西西里和巴尔干的消息也先后传到了奥地利,瘟疫确实已经在巴尔干和小亚细亚流行开来,甚至开始传往意大利和叙利亚,包括玛利亚女皇在内的拉丁贵族都已经在瘟疫中去世,只有曾经帮助过他们的西西里国王能够得到他们的信任,他已经动身前往巴尔干,这意味着腓特烈短期内还不能从巴尔干抽身,他们只能独自面对蒙古人的大军。
“西里西亚的情况怎么样?”知道自己不能从南意大利和希腊得到支援时,玛蒂尔达没有表露出什么情绪,他只关心另一个问题,“西里西亚大公和波兰国王和他们正面交战,没有抵挡住他们,现在那支军队正朝奥地利而来,他们大约有五千人。”
“还好。”玛蒂尔达说,虽然这不是一个好消息,但也不算太坏,“蒙古人已经有了戒备,依靠瘟疫消耗他们的军队已经不能起到最好的效果了,从匈牙利不能掠夺物资,他们或许会考虑冒险继续向西方挺近。”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基什马尔顿附近有沼泽地,对吗?”
“是的。”奥地利公爵回答道,基什马尔顿是奥地利和匈牙利边境处的一座城市,他对此也有些了解,听到玛蒂尔达突然提到沼泽地,他也下意识地思考这与和蒙古人的战争有何关系,他似乎想到了一点关节,但来不及深思,他便听到了一位骑士进来报信,“那些蒙古人正在堡垒外叫阵。”他脸色相当难看,乃至于屈辱,“也给皇后寄了一封信。”
“写了什么?”她直觉不会是什么好话。
“他们称颂了您的美貌。”仅仅如此他面色还不至于这么难看,“然后表示,他们的大汗后宫之中荟集各国佳丽,譬如金国的公主、西夏的王妃、花剌子模的太后,陛下既可令数万之众的士兵听命,确乃罕有之奇女子,既如此,又何必委身于您无用的丈夫,此时投身大汗帐下,仍不失为‘斡鲁朵’”
他声音越来越低,想来也是觉得言语污秽,不愿出口,奥地利公爵已经脸色铁青,顾及着玛蒂尔达尚一语不发,他也只能强自按捺情绪,同时观察着她的神情思忖着下一步的回应。“我知道了。”她点了点头,似乎没有对蒙古人的侮辱做出太多回应,她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你刚刚说他们在堡垒外叫阵,他们说了什么?”
“更加亵渎!”骑士咬牙切齿,“他们玷污您的名誉,嘲讽我们的勇气,甚至当着我们的面践踏他们缴获的十字架和圣物陛下,我恳请您允许我们与那些野蛮人决战,我们宁愿战死也不会忍受这样的侮辱!”
他急切地声音在营帐中回荡,但见玛蒂尔达一直一语不发,他原本激烈的情绪也渐渐平静下来,张皇不安地观察着玛蒂尔达的神情:“这就是他们的目的。”她说,“在罗斯,在波兰,他们就用过这样的策略,忍受不了挑衅就是被他们围攻歼灭的下场。”
“确实是。”奥地利公爵松了口气,他也能察觉出蒙古人刻意挑衅的用意,并隐隐担心玛蒂尔达会在冲动之下做出回击的决定,但现在看来她比他想的还要理智镇定,“如果有人按捺不住违背军令,他不会得到荣誉,只能被作为叛徒抛弃,见我们暂时按兵不动,蒙古人会增大挑衅的力度,直到我们忍无可忍。”她一顿,忽然想到了什么,声调情不自禁提高了几度,“我们在渴望交战,但如果挑衅一再失败,蒙古人同样会受到心理煎熬。继续拖延,等到他们也失去耐心,那就是我们反击的时刻。”
不论蒙古人如何叫骂,她始终坚守不出,甚至反过来回击他们的大汗,“不知大汗年迈体衰是否还有奋战之力”,同时,她开始有步骤地安排前线军队陆续回撤至基什马尔顿,某种意义上,这减弱了她的压力,毕竟在蒙古人不断的挑衅下,维护内部的情绪已经越来越不易,她的目的始终是逼抗不住补给压力的蒙古军队主动出击。
对蒙古军队而言,他们也在等待时机,由于前期的战马资源受到瘟疫影响,他们其实也在等待从西里西亚归来的援军,有意无意的,双方都进入了等待和僵持状态,等探子终于通报了蒙古援军的消息,玛蒂尔达才终于看向奥地利公爵:“现在还有多少人?”
“三千人,都是装备最精良的骑兵。”
“他们都听从我的命令吗?”
“是的,我们都听从陛下的命令。”
“那就好。”玛蒂尔达点了点头,她看着奥地利公爵,一字一句道,“那么,在西里西亚的援军抵达时,我们要抛下所有重物后撤,直到基什马尔顿。”
“这---”奥地利公爵一怔,他有些不明白玛蒂尔达的用意,“即便我们不能应对他们的夹击,沿路还有许多堡垒,他们都可以提供帮助”
“那些守军是等着最后包围蒙古人的。”玛蒂尔达说,她握紧了腰间的剑,“不是只有他们会佯装溃退,他们能诱敌深入,我们也能。”
从军队的组织度来看,德意志的军队自然不能和蒙古铁骑相比,但她留下的都是最精锐的骑士,以服从命令为己任,又有此前长时间的训练和威慑,因此玛蒂尔达对她的计划实行还是很有信心的。1222年4月,在确认西里西亚的援军即将抵达后,玛蒂尔达忽然派人给蒙古军队送信,宣称愿意献礼投降,蒙古军队大喜,派来使者交涉,但玛蒂尔达却亲手斩杀使臣,将他的头颅割掉耳朵和鼻子送还。
此举极大激怒了蒙古军队,兼之援军已至,他们终于忍无可忍发动强攻,而皇后的军队确实丢下辎重迅速溃退,短短一日已逃亡百里。正常情况下,他们应该瓜分战利品,但使者被杀的羞辱令素来残忍傲慢、重视荣誉的蒙古人不满足于这小小的胜利迅速追击,哪怕他们并不熟悉前方的地形。
她和这三千骑士已经是欧洲装备最精良的军队之一,但摆脱蒙古人的追杀相当困难,好几次,
她已经到了蒙古人射程之内,依靠她同样精湛的射术才侥幸逃脱。等到达基什马尔顿附近的林地后,她身边的骑士已经折损近千人,战马和粮食也接近枯竭,但茂盛的森林也有效牵制了蒙古人的行动速度,某种意义上,她这个时候终于摆脱了生命危险,但她再次下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命令:“将我的踪迹告诉蒙古人。”
“为什么?”奥地利公爵发现他已经彻底理解不了玛蒂尔达的想法了,“恕我直言,陛下,如果是诱敌深入,您已经达成了目标,现在正应集结之前您布下的伏兵合击。”
“不管是人数还是战斗素质,我们都不占上风,为了最大限度地歼灭敌人,我们能依靠的只有对地形的熟悉,我们需要一个足够有分量的诱饵吸引他们进入不利于他们作战的沼泽地。”那就是她本人,奥地利公爵愈发心惊,而玛蒂尔达复又道,“就说你们不甘于在一女子麾下听命逃窜,因此宁可出卖军情,必要的时候,你们可以夸大一下我的身份地位和你们皇帝对我的爱情,让他们相信除了复仇,我还有足够的可供他们勒索的价值,如果我活着。”
如果能够俘虏她,不仅此前投毒和斩杀使者的血债可偿,他们还可以勒索一大笔赎金,在这样的诱惑面前,蒙古人确实会冒险深入沼泽地,只是“但您其实不必这样做。”奥地利公爵道,“您不必以身犯险,您明明可以在匈牙利等皇帝陛下回来,沿途的堡垒足够坚持到小亚细亚的援军赶到,他现在可能已经在驰援的路上了。”
“我从来没有指望过他能来救我,他倒是应该曾经祈祷过我去救他。”玛蒂尔达淡淡道,“别关心你的皇帝了,现在,你应该关心蒙古人,抓紧时间按我的计划去做。”
是的,现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借助森林的地形,长弓手和长矛手能够很好地隐蔽自身,落在蒙古人眼里就是玛蒂尔达已经接近弹尽粮绝,她部下的出卖更是天降之喜。在确认了皇后的军队确实隐藏在森林中后,他们终于放弃了他们最重要的马匹资源下马以弯刀和铁锤搏杀,而这正是玛蒂尔达等待已久的时机。
在蒙古人的精锐进入森林后,长弓手第一轮射击,而长矛手紧随其后,第一批进入森林的蒙古人要么死于箭矛之下要么陷于沼泽中,意识到中计,他们连忙后撤,但后路业已被重骑兵阻断,埋伏已久的重骑兵和步兵将他们层层包围,最终他们仍然不得不向树林中逃窜,而结局不过是重蹈前人覆辙。
这是蒙古人抵达欧洲的最西处,也是他们的葬身之处,依靠缜密的布置和冒险,她终于在兵力和兵种都不占优的情况下歼灭了两支蒙古军队,现在需要担心的只有进攻叙利亚的那一支。
“你的皇帝应该已经联系了埃及的苏丹了,当年在耶路撒冷,他们曾经约定如果一方遭遇第三方进攻,另一方应该严守中立,苏丹不会趁火打劫,也许还会提供一些帮助。”提到这一点,玛蒂尔达的语气多了几分微妙的不耐,“希腊的疫情已经控制住了吧?”
“是的,陛下写信过来,称他会很快赶来。”
“他留在巴尔干就好,那里更需要他。”玛蒂尔达说,而奥地利公爵几番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道,“您不必拒绝皇帝陛下的好意,陛下得到的消息可能滞后,他现在应该非常担心您和公主殿下。”
“这似乎和你没有关系,你的忠诚包括关心你的皇帝的家事吗?”
“作为封臣,我确实没有资格,但作为皇帝陛下的亲属,我想我是有资格多言的。”奥地利公爵道,他有些犹疑,但仍然试图对玛蒂尔达多说一些逾矩的话,“在亚琛,我从刺客手里救下了皇帝陛下,我见证了皇帝陛下当时的遗嘱,他在濒死之际仍然挂念着您”
“我很感动,但他现在还活着,我们不应该提过去的事。”玛蒂尔达打断他,奥地利公爵还想说什么,但玛蒂尔达身边的一个骑士忽然惊声道,“陛下,您的手”
他如此提醒,他们的目光便都集中在玛蒂尔达的手臂上,乍一细看,他们登即脸色大变:此前蒙古人投放的人和牲畜的尸体多有着黑色的斑点,而现在,她的手臂开始发黑,她感染了瘟疫。
第185章 绝罚“你们兼具智慧和勇武,如先知和……
在此前的战斗中,她多少对瘟疫的预防和诊治有些经验,因此在确认了瘟疫症状后,她立刻隔离了曾经和她有过接触和对话的人,安排好了接下来半个月的军队事务。布置完这一切后,她才独自一人回到她的房间,命令养病期间任何人不能靠近,只需要在固定的时间给她喂食和放血即可。
她心里很清楚,这是她必须要靠自己熬过去的一道关卡,祈祷也好,求助也好,没有任何人能够帮助她,无论她有多么抗拒那种最不幸的可能。也就是这个时候,她再次感受到了命运的无力,这是她所恐惧的未知之事,这是她的意志所不能左右和改变之事,而她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地坚持下去,这一次她的敌人是死神。
“没有任何人能帮助她。”在玛蒂尔达进入隔离后,奥地利公爵对莉莎德道,医生会定期进出,但绝大多数时候玛蒂尔达房门紧闭,黑色的气息若隐若无地笼罩,“她会好起来吗?”莉莎德问,她对母亲仍然不是很熟悉,但她知道母亲是一个很强大的女人,可她现在的命运同样令人悬心,她听得到一些窃窃私语,他们猜测女王可能不会从可怕的瘟疫中活下来,“有什么能帮帮她的吗?”她仰头问,“比如你,你没有生病,那你可以帮帮她吗?”
“我不能帮她。”奥地利公爵摇了摇头,他看着小公主的眼睛,终究还是找出了一点和皇帝陛下的相似之处,“也许您的父亲能够帮助她,但您的母亲也许并不期望这一点。”
父亲,她有父亲吗,如果她有父亲,为什么她从没有听说过他呢?她的疑问很快得到解惑,因为军营中很快沸腾起来,他们说皇帝陛下赶到了。“玛蒂尔达在哪里?”这一天,当莉莎德如常守候在母亲的病房外时,她忽然听到一个急切的声音,她循声望去,一个金发的俊美男子正疾步赶来,看到她,他显而易见地震惊,“你,你是”
“我叫莉莎德。”她说,她困惑地看着这个陌生人,对他充满好奇,“你是谁?你也是是来找我妈妈的吗?”
“莉莎德,莉莎德”他喃喃地重复她的名字,莉莎德看不懂他的表情,但她觉得他对她应该没有恶意,甚至很喜欢,“我是你的父亲。”许久以后,她听到他说,他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的脸,声音有些哽咽,“莉莎德,你是我们的女儿。”
他的激动和热情都那样真实,但莉莎德仍不太明白,她仰起头,没有意识到她的话会给腓特烈带来怎样的冲击:“可我妈妈说,我只是她的女儿。” ,
隔离的第三天,她开始发烧,间歇性地,她感到身体的温度被有意识地降下去,但这无助于根除高热,她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被曾经的记忆拖入了沉重的梦境。
她想起了许多事,盖亚尔城堡的月色,爱尔兰的泥土,拉罗谢尔的暴雨以及耶路撒冷的城墙,从她的童年戛然而止开始,她几乎一直都奔波在战场上,她的敌人一个接一个倒下了,那她也要倒下吗,如果这时候她回到了她所爱的家人身边,她会觉得幸福还是不甘?
她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人世,她还有那么多事要做,她还没有将她的敌人都送进坟墓,他是,他是“腓特烈!”她从梦境中惊醒,潜意识地、用尽全力地喊着他的名字,眼前,她原本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除却昏睡前的陈设,她的床头还坐着另一个人,看清他面容的一瞬间,她原本还有些混沌的思绪一下子被突如其来的震
惊和戒备强制性地弄得清晰几分,她思忖着应该做什么,说什么,在她说话之前,腓特烈反而先开口,“你醒了。”他对她说,他给她倒了一杯水,“喝点蜂蜜水,你现在需要吃一些甜的。”
她闻到了浓重的甜味,确实是蜂蜜,但想起亨利一世喝下的那杯酒,她并没有立刻接过,腓特烈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放心地接过那个杯子,甜蜜的液体滚入喉管,她这个时候终于觉得从大病初愈后的虚弱中恢复几分了:“谢谢。”她搁下杯子,“你怎么来了?”
她想过他们再次相遇时的场景,却未曾想过是在她的病榻前。有意无意地,她瞥向她枕侧一处,腓特烈看到了她的动静,但并没有询问:“来到基什马尔顿后,我就听说了你患病的消息,那时候医生正在给你放血。”
“这是我的命令。”她看了眼自己的手臂,不自禁地,她攥紧了手指,盯着腓特烈的眼睛,“然后呢,你觉得医生的放血技术不够精湛,索性自己代劳了吗?”
“这样的行为只会加重你的虚弱,从而让你抵挡高烧更加费力,所以我制止了他们,让我的医生照顾你。如果得到妥善照顾,这种瘟疫其实没有那么可怕。”腓特烈低声说,“你的亲卫并不允许我靠近你,直到前天,你几乎要病死了,这个时候我才控制了局面不用担心,我没有伤害他们,我只是暂时控制了他们,他们现在就在门外,你随时可以召唤他们进来。”他顿了顿,“还有莉莎德,她也很担心你,你想要见见她吗?”
“不用。”玛蒂尔达静了静,而后道,她的神色终于放松了一些,看到这一幕,腓特烈的脸上也笼上了一层笑意,但很快再次烟消云散,“有几十人出现了发热的症状,但幸运的是并没有蔓延开,他们应该卧床休息,大量进食,勤加洗浴,大约七到十天后就可以痊愈,现在希腊的瘟疫已经基本控制住了,只是”他稍低下头,“你兄长的妻子,安娜皇后,约兰达夫人,许多我们熟悉的人都死了,蒙古人屠杀了巴尔干和小亚细亚许多繁荣的城市,将它们夷为平地,他们比曾经的拉丁人还野蛮。”
野蛮,是的,蒙古人的野蛮和残忍早已超越了他们此前的认知,不论是将死于瘟疫的尸体丢入城墙,还是劫掠和屠杀城市与村庄,如果不是她最终借助地形的优势歼灭了他们,奥地利和匈牙利也是同样的下场。“那你准备怎么做?”她问,“是彻底地击败他们,将他们驱逐回他们的故乡,还是发挥你在外交上的天赋,想办法祸水东引,让他们去对付你的其他敌人。”她微微眯起眼睛,“你一向不介意和异教徒合作。”
“因为异教徒确实有可供我们学习之处,但他们的存在对欧亚大陆上的任何国家都是灾难,我们可以学习他们,但学习的目的是彻底击败他们。”腓特烈深吸一口气,他站起身,拿来一样东西,直到他重新坐下来,玛蒂尔达才看清他拿来的是一把弩/弓,造型和蒙古人的弓有些相似,但纹饰迥异,“我已经研究出了他们的弩/弓的制作工艺,等你的身体再好一些,你可以试试它的威力,英格兰的长弓手是欧洲最出色的,这种弓的装备可以进一步加强英格兰军队的战斗力。”
她接过那张弓,捻了捻弓弦试验威力:“不错。”她说,她放下弓,再次审视着腓特烈的眼睛,有一瞬间,她海水般的蓝眼睛像是笼入夜色一般变得深沉和晦暗,“谢谢你的礼物,不过,你确信我得到这份礼物后会选择继续留在东方吗,我现在深知生命的可贵,我不希望时刻处于战死或病死的风险中。”她忽然轻叹一声,“也许你应该看着我死于我自己颁下的命令,这对你来说不是件坏事。”
“我无法想象比这更坏的事。”腓特烈轻声说,他的神情流露出几分疲惫,“你可以回英格兰,你能来帮我对我来说本就是意外之喜,除了他们的弩/弓,攻城器械和火药应当也对你很有用,我整理了一份笔记,负责制作的工匠被我安顿在西西里,你可以带他们一起回去,但如果是从我的内心深处,我希望你能留下来,和我一起对抗他们。”他的手动了动,她下意识后缩,所幸他仅仅只是将叠放在一起的两只手换了一下方位,“只有这次,玛蒂尔达,我需要你,我也能帮助你。”
他忐忑不安地等待她的回应,时间一分一秒,他的心也越提越紧。“好啊。”她对他说,她支起身体,拢了拢她汗湿的头发,言笑晏晏地看着他,“所以,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对抗进攻叙利亚的蒙古人呢?” ,
虽然过去近三年的分居中皇帝和女王称得上形同陌路,但重逢之后,他们的关系看起来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僵硬,甚至有几分旧情复燃的火热,尤其是在他们和小公主一起出现时。“记住这座城市。”来到君士坦丁堡后,她带她来到大皇宫,一起望着那犹有几分辉煌遗影的宫墙,“这是基督教世界最伟大的城市。”
“可这里什么都没有。”莉莎德说,难得母亲主动和她说话,她还是很开心的,“这里的墙太破了,我喜欢普瓦捷的城墙。”
“但你去摸一摸墙上的拉丁文,还有马赛克画,普瓦捷没有这样珍贵的遗产。”腓特烈忽然问,莉莎德疑惑地转过头,她看到腓特烈在她们的不远处,衣袍垂迤、气度文雅,虽然他也算是一个来客,但他出现在这里确实毫不违和,“野蛮人可以夺走这座城市的财富,却没有办法夺走这座城市的精神,你未来会真正意识到这一国度真正可贵的所在。”
莉莎德有些懵懂,她下意识抬起头,出于本能无言地请求着她的许可:“对。”她说,她没有看腓特烈,但她确实算是对他说话,“和他一起游览这座城市,他有很多可以教你的。”
某种意义上,皇帝、女王和小公主现在算是一个完整的家庭,虽然家庭关系有些奇异,但总体还算稳定。在他们留在君士坦丁堡安葬死者并努力恢复战后的秩序时,女王在基什马尔顿取得的胜利已经传至欧洲内陆,连带蒙古人的残忍行径一起,闻此消息,洪诺留三世精神大振,不仅表彰了皇帝和女王在东方的举措,也强力弹压了有关对抗瘟疫和蒙古人实乃违逆天主旨意的不和谐声音,除此之外,他还命令意大利各贸易城邦为皇帝和女王提供将军队运往叙利亚的船只,“他们能率领一次拯救耶路撒冷的十字军,他们也能率领第二次”。
话虽如此,但要想将军队运送至叙利亚毕竟需要时间,好消息是,进入夏季,炎热的天气阻碍了蒙古人攻城略地,而埃及,已经继位的卡米勒苏丹也响应了腓特烈的求援,再次保证在基督徒与蒙古人的战争中坚守中立,除此之外,他们还拉拢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盟友,“阿萨辛”,由于曾经刺杀蒙古将领,他们的本部遭到血洗,但有一部分训练有素的刺客侥幸逃出生天,愿意与基督徒合作向蒙古人复仇,腓特烈于是安排他们继续以刺杀的形式骚扰和打击蒙古人的军心,并许诺他们可以在战后前往埃及或者西西里开启新生活。
外交也好,军事也好,他们对蒙古人的包围态势已经形成,但为了保证有足够的兵源应对敌人,他们还是在境内发起了全境召集令,号召骑士准备好前往东方支援。预感到冬季将至、补给将竭,又听闻了击败另外两路蒙古军队的援兵即将前往叙利亚的消息,这最后一支西征的蒙古大军冒险发动了对耶路撒冷的突袭。
在蒙古人的火/药和先进的攻城器械面前,耶路撒冷的城墙并无多大抵抗之力,攻破耶路撒冷后,蒙古军队又劫掠了叙利亚许多富庶的城市,终于缓解了自身的补给压力。1223年1月,第一批援军终于抵达了叙利亚,暂时在仍被基督徒控制的亚实基伦港口落脚后,玛蒂尔达便着手整合了耶路撒冷的残军及流亡者。
有关军队的统率和整编
几乎由女王主持,皇帝虽然在场,但几乎不提供意见,只在他的妻子和臣属发生争执时为妻子提供支持。有别于其他人主张立刻夺回耶路撒冷的呼声,玛蒂尔达压制了这一诉求,坚持等到足够封锁叙利亚海岸的舰队全数抵达后才开始行动。
此时已是1223年4月,基督徒军队的补给尚还充分,并且已经通过数月的训练掌握了他们的新武器,同时,西西里的商队也从埃及运来了大批粮食,兵强马壮之际,玛蒂尔达终于下令动身北上,收复了阿克等沿海港口。出于对地形的熟悉,这一阶段的战争还算顺利,但在争夺太巴列湖这一关键水源地的战斗中,双方陷入鏖战,直到冬季基督徒军队才依靠稳固的补给线和同宗的支援夺取此地。
埃及的卡米勒苏丹表面上虽然坚持中立立场,实则立场隐隐倾向基督徒一方,这令他颇蒙受了一些批评,察觉到这一点,蒙古人拉拢了卡米勒苏丹最大的反对者,他的兄弟穆阿扎姆,许诺将包括耶路撒冷在内的叙利亚领土归还给他,穆阿扎姆于是拦截了卡米勒苏丹借正常贸易为由向基督徒军队运送补给的船只,并掀起叛乱。
这是外交上的成功,也是外交上的失败,经过卡米勒苏丹多年的经营,穆阿扎姆已不足以与他对抗,而蒙古人插手阿尤布王朝内斗正给了卡米勒苏丹名正言顺加入战争的借口,他从大马士革突袭蒙古人的营地,在客观上和基督徒军队形成了合围。见此良机,玛蒂尔达果断下令军队主动出击,在1224年3月再次夺回耶路撒冷,而后迅速包抄了蒙古人的残军,并将他们一路逼杀至约旦河附近。
他们的后路已经被阻断,也无法再补充他们最重要的战马资源和攻城器械,由于水土不服,蒙古军队中开始盛行痢疾,不需要再进一步抢攻他们也不会再对欧洲构成威胁了。至此,他们已经可以着手安排战后秩序,在重新分配和安顿了耶路撒冷的领地和地产后,腓特烈再次出面和卡米勒苏丹签订了和约,将停战协议再延续十年,同时卡米勒苏丹同意收留流亡的阿萨辛派并继续派人维护朝圣路线的安全。
“我一直认为你们是最出色的基督徒君主,而你们保护的不止基督徒。”分别的时刻,卡米勒苏丹再次感叹道,他看着眼前尚还年轻的一对夫妻,十年前,他就认为他们十分般配,十年后,他也同样如此认为,“你们兼具智慧和勇武,如先知和圣妻一般改变了历史和帝国,何况你们还这样年轻,真不知晓未来的世界会因你们的存在发生怎样惊奇的变化!”
“先知有十二个妻子,而我只有一个。”腓特烈温声道,他走上前,用撒拉森人的礼节握住卡米勒苏丹的双手,拥抱他,苏丹的胡须抵着他金色的卷发,“能再次见到您真的很开心,但这次告别之后,我们是真的不会再见面了。”
他确实不会再见到这位杰出的君主了,少年时期,在他接过理查一世赠与他的宝剑时,他也意识到他不会再见到这位英勇的国王,他在回到他的王国后没几年就死了。逗留在耶路撒冷的后续时间里,他又借战后重建的名义以西西里的法律为蓝本规范了叙利亚的贸易秩序,划分了撒拉森人的定居区并针对基督徒和撒拉森人可能出现的矛盾和冲突制定了法律。这个阶段,主持全场的成了腓特烈,尽管利益受损的十字军贵族希望英格兰女王能够替他们主持正义,但玛蒂尔达一直不予回应,只在必要的时刻为丈夫提供支持。
进入1225年,耶路撒冷的改革终于初见成效,而这个时候,罗马传来了另一个消息:在继位教皇仅五年后,洪诺留三世因病去世,枢机主教乌戈利诺继位为教皇格里高利九世,而格里高利九世的第一道谕令,就是宣布已不再构成威胁的蒙古人实乃替天主惩治不洁者的“白马骑士”,并对阻止蒙古军队西进且与异教徒合作的皇帝和女王颁下了绝罚令。
第186章 秩序“我答应过你,我会和你一起重塑……
某种意义上,正是因为他们成功地将瘟疫和战争都隔绝在了亚平宁半岛之外,才使得意大利对蒙古人的可怕缺乏认知,兼之腓特烈在北意大利确实有不少潜在的反对者和敌人(主要拜他祖父和父亲的行为所赐),因此蒙古人的“上帝惩戒论”颇有一些信奉者,在厌憎腓特烈的格里高利九世继位后,他采用这种论调作为对付腓特烈的武器也在情理之中,至于玛蒂尔达,那更多属于被腓特烈不幸连累的受害者,毕竟过去三年他们几乎一直一起行动,如果要以蒙古人为由绝罚腓特烈很难将玛蒂尔达撇开。
当然这并不代表格里高利九世就铁了心要同时对付腓特烈和玛蒂尔达,在绝罚令送抵耶路撒冷的同时,他还给玛蒂尔达送来一封介于警告和安抚之间的信,大致内容是追忆了他们当年在阿维农的对话,提醒她铭记他曾经提到的“教廷仆人的美德”,顺便暗示如若她公开为对抗蒙古人的“罪行”悔过自新,教廷将立刻解除对她的绝罚令。
“如果圣座认为蒙古人西进的目的是替天主惩治不洁者,不妨致信他们的大汗,请他们再次从东方的草原归来。”本质上格里高利九世敢于如此有恃无恐不过是因为蒙古人确实不会再造成威胁罢了,当着教廷使者的面,她撕毁了格里高利九世的亲笔信,“至于我,我现在认为我的丈夫比这荒谬的教廷更值得我的爱和忠诚,请圣座在宗座宫中耐心等待,我会亲自面呈回信的。”
如果格里高利九世能学他的前任洪诺留三世和英诺森三世一般披上温情脉脉的面纱好意安抚,她或许不会如此不留情面,但他既然以这趾高气昂的态度意图胁迫她就范,就应该清楚彻底惹怒她的代价。
不过在耶路撒冷,绝罚令还是带给他们一些麻烦,在此前的改革中,利益受损的耶路撒冷本土派和排斥撒拉森人的顽固派就十分不满,只是碍于皇帝和女王的巨大威望不敢噤声,但在有了教皇的谕令背书后,他们再次蠢蠢欲动,试图以此为由否决皇帝的任命。
这个反对派系包括伊莎贝拉二世的父亲布列讷的约翰,虽然他早已被排斥在耶路撒冷的统治阶层之外,但现在,由于他的特殊身份,他有另一个能够插手耶路撒冷事务的借口,即安排已经年满十三岁的伊莎贝拉二世的婚事,通过拥立新的“耶路撒冷国王”名正言顺地将被绝罚的皇帝和女王排斥出耶路撒冷的决策层。
“我需要提醒他一件事,伊莎贝拉一世和蒙菲拉特的康拉德的婚姻未必合法,他女儿的地位未必有那么稳固。”得知布列讷的约翰的行动,玛蒂尔达未见动怒,她只是慢条斯理地喝着一杯蜜酒,她仍然美丽,但现在她的美丽多少因为与之并存冷酷多了几分可怖的味道,“我当年怎样将她扶上王位,我现在就能怎样废黜她!”
年仅十三岁的伊莎贝拉二世不太可能参与耶路撒冷本土派系的密谋,但并不妨碍她为他人利用,为了打击他们的野心,提醒他们她随时有釜底抽薪的能力是有必要的。不过伊莎贝拉二世的婚姻确实有些棘手,思来想去,她最后还是安排她的堂弟亨利立刻和伊莎贝拉二世结婚,成为名义上的耶路撒冷国王亨利二世。
作为她的近亲,亨利二世的存在确实可以最大限度隔绝耶路撒冷本土派系以伊莎贝拉二世的名义搞事的风险,鉴于他的父母都算她的仇人,有一天如果她真的需要为了耶路撒冷的局势否认伊莎贝拉二世的合法性,连带亨利二世一同否认她也不会觉得愧疚和心痛。
对她的一系列举措,腓特烈没有干涉,虽然都没有点破他们现在的真实处境,但他们都有预感,那就是作为世俗世界最强大的君主,他们现在已经被动地联合在一起和宗教世界的领袖对抗,这种联合将比他们此前最亲近的时刻都更加紧
密。果不其然,在发现皇帝和女王丝毫不为绝罚谕令所动、甚至公然抗拒他的权威后,格里高利九世惊怒交加,再一次地,他加码了对皇帝和女王的惩处,那就是以“异端”名义废黜他们通过继承、赠与和征服所获得的一切冠冕和领土,并宣布将他们的支持者和追随者一并逐出教门。
在这个时代,“天主恩典所立之国王”是君主最基本的合法性,如若被逐出教会和废黜,则无异于感染最可怖的疾病,而异端的指控更加可怕,“如同割掉伤口的腐肉和驱逐染病的羔羊”,曾经的腓力二世便是明证。不过,绝罚并不会在第一时间摧毁君主的统治,尤其是对他们这样威望巨大的君主,在耶路撒冷,他们的军队和下属便对教皇的命令不屑一顾,“我们比白衣的教士更清楚蒙古人是什么”。
玛蒂尔达来到腓特烈的房间时,他正在和莉莎德下棋,以他的棋力下赢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本应信手拈来,但他刻意将棋局下做了一种指导式的游戏,因此莉莎德也算兴致勃勃。“这样。”在莉莎德咬着手指思考下一步该怎样走时,玛蒂尔达忽然道,她坐在莉莎德的身后,捻起她的白色后棋,径自碰掉了腓特烈的黑色王棋,“现在,你赢了。”
“王棋不是不能被吃掉吗,妈妈?”莉莎德问,她漂亮的蓝色眼睛里满是茫然,“但我已经吃掉他的王棋了,他没有办法再变出一个王来。”玛蒂尔达说,“规则并不一直是固定的。”
莉莎德看起来更困惑了,也就是这个时候,腓特烈终于开口:“别欺负孩子。”他说,他的神情颇有几分无奈,他看了眼棋盘,将黑色和白色的棋子都收敛起来,“去玩吧,莉莎德,我和你妈妈还有一些事情要谈。”
莉莎德用力地点点头,而后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现在,他们之间只有一副空荡荡的棋盘。“你要下棋吗?”他问,“如果你只是想要将规则改得更利于你一些,我不介意。”
“现在不是下棋的时候,或者说,我们已经没有下棋的资格了。”玛蒂尔达说,她将棋盘叠了起来,看着桌案上的华丽纹案,“这一天来得比我们想象得更早。”
“我原本以为他会再忍耐一段时间。”腓特烈说,他轻抚他的手指,“但他的举动也不是不能理解,如果将我们定性为欧洲的救世主,他往后余生都需对我们顶礼膜拜,这样看来,否认我们对抗蒙古人的功绩将我们定性为异端和撒拉森同情者更符合他的利益。”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发出一声轻笑,“他甚至不在意同时对抗我们。”
稍有理智的人都应该清楚同时对抗他们会面临多么严重的压力,若是拉拢他们一方对抗另一方倒是可能收获响应,不过“如果你的敌人是教廷的话,我是不会对抗你的,你只是在冲破从出生开始就束缚着我们的枷锁。”她缓缓道,腓特烈神色一颤,而玛蒂尔达回以笑意,时隔数年,她终于再次主动握住了他的手,她的眼睛比海水和天空都更加美丽,“我答应过你,我会和你一起重塑欧洲的秩序,由人而非神主导的秩序,现在到了我们需要一起对抗这个上帝所统治的世界的时候了。”
第187章 永恒百花之宫,终焉之地。
1225年5月,在确信双方的关系已经无可挽回后,腓特烈二世终于正式发出了宣战书,在宣言中,他先是歌颂了他们夫妻二人过去四年中和蒙古人战斗的丰功伟绩以及蒙古人在西征途中的所作所为,言辞尖利地指责格里高利九世是否是因与蒙古人暗有勾结才对他们如此宽纵,而后又重点强调了教会内部的贪腐现象,直言如今的教会“已经丧失虔诚之心”,作为世俗世界的领袖,他现在正当如铁锤一般向一切不公之事猛力出击,“神与人原本就是互相独立的个体”。
这是世俗世界与宗教世界的全面战争,此前,皇帝和女王就对自己的领地发起了召集令,他们的矛头可以对准蒙古人,也可以对准教廷。如果要牵制他们的行动,从世俗君主内部分化无疑最为合适,但过去十余年,能够与这对夫妻对抗的敌人多已被拉拢和拆分,相对强大的法兰西国王和与玛蒂尔达曾经仇深似海的格拉纳达国王明确表示中立,哪怕他许诺愿意帮助路易一世重新取回法兰西王位他也不为所动。
这个时候,教皇所能依靠的只有一直仇视霍亨斯陶芬家族的北意城邦,“伦巴第同盟”,有昔日腓特烈一世和亨利六世的斑斑劣迹加持,他很容易劝服他们相信腓特烈二世和玛蒂尔达女王会给他们带来比腓特烈一世昔日行为更为可怕的灾难,并借助自己身在意大利的便利大肆抹黑皇帝和女王的形象,其中一条便是所谓的“敌/基/督/者”预言,这样的预言在腓特烈出生时就有传闻,现在再度被按到了他头上。
现在的情况对他们不算很好,但也没有很坏,教皇在舆论战上占据了上风,如果他们在战场上露出疲态,“绝罚”的压力会逐渐危及他们的统治,最终迫使他们不得不做出一定程度上的妥协。
比较不妙的是,在教皇颁布绝罚令后,比萨和热那亚都以此为由宣布不再为他们提供海军援助,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纵有数万精锐骑士也难以登陆意大利本土。“联系威尼斯人。”意识到这一情况后,玛蒂尔达做出一个出乎意料的选择,“我们确实曾经有过仇恨,但从打击教廷干预的角度看,我们有共同的利益。”
“我明白你的意思。”腓特烈说,“但我们无法保证他们不因昔年的事怀恨在心,继而借机保护。”
“只需要让比萨和热那亚意识到他们拒绝提供船只给我们只会便宜威尼斯人就好。”玛蒂尔达看着他,“我们和他们的关系原本就算得上好,在发现支持我们或者两头下注一样可以获利后,他们对教皇的忠诚不会太可靠。拉拢更多的朋友,挤压更少的敌人,这不是你最擅长做的吗?”
在比萨和热那亚以教皇的绝罚令为由拒绝向仍然身在耶路撒冷的皇帝和女王提供帮助后,女王转而联系了曾经和他们有过过节的威尼斯人,近年来在地中海贸易中逐渐式微的威尼斯牢牢抓住了这个机会,立刻答应了合作并将第一批军队运送到了受夫妻二人影响极大的巴尔干。眼见昔日的死敌有望复起,比萨和热那亚才开始懊悔,这个时候,皇帝再次向他们释放了善意,许诺仍愿以高价雇佣他们的舰队,这一次,他们接过了皇帝的橄榄枝,最终将滞留在耶路撒冷的两万军队送回了意大利。
在绝罚令甫一颁布时,在西西里摄政的贝拉尔德主教便以小国王的名义没收西西里的教会财产并在阿普利亚集结军队,和从图卢兹及巴尔干而来的军队一同兵分三路向罗马挺进。依靠兵力的强势,罗马很快呈包围之
势,也就是这段时间,腓特烈和玛蒂尔达在意大利登陆,随即立刻开始建造攻城器械。
从蒙古人身上缴获或仿制的攻城器械即便不及原版强力,也足以应对罗马的城墙,在即将城破的精神重压下,格里高利九世终于忍受不住,在深夜秘密逃往与霍亨斯陶芬家族仇恨最深的米兰。这个时候,教皇终于自知不妙,他释放和解意图,表示愿意撤回对皇帝和女王的绝罚,二人起初也延缓了攻势,但很快,敌视皇帝的米兰城邦便因畏惧教廷和帝国的和解秘密袭击了皇帝的军队,并公开处死俘虏。
谈判再次破裂,不论格里高利九世是否后悔,他都只能和他心中最可怕的敌人对抗到底了。
进入1226年,随着南法、南意、莱茵河南岸的援军相继赶到,伦巴第同盟内部进一步分化,维罗纳和佛罗伦萨相继倒向皇帝和女王一方,3月,教皇的支持者在亚历山大里亚遭遇惨败,5月,教廷属邦最后的堡垒安科纳也被团团围住,事已至此,意大利战争的结局已经注定:几百年来分崩离析的意大利,自此在鹰与狮的旗帜下,归为一统! ,
在陆续接受了忠于教皇的城市的投降后,腓特烈和玛蒂尔达相继回到了罗马城,此前在战争中受到损害的城墙已经修复完成,甚至更加坚固和壮观。很快,就在这建于七丘之上的古老城市之上,由神主导的时代将正式成为历史,那未来呢?
腓特烈比她早三个月来到罗马,据说他一直在宗座宫中闭门不出,召集整个意大利的学者整理浩如烟海的法律条文,她来看他时,他仍伏案执笔,听到动静,他没有立刻回头:“我近日听到许多对我们的称颂和赞美。”他说,“他们提及我的祖父,查理大帝,乃至图拉真和亚历山大,他们曾做到的事我们做到了,他们未做到的事我们也做到了。”
“他们说的是实话。”她说,腓特烈搁下笔,轻轻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对,他们都是伟大的征服者,但他们的事业并未如他们的威名一般永恒,这似乎是某种固定的历史定律。”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你想要改变这样的规律吗?”
“对,真正的征服从来不是武力的征服。”他看向桌案,顺着他的目光,玛蒂尔达也看到了那份文件的扉页,《公民宪法》,“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轻声问,“你召集了再多法学家也不可能在三个月内编纂一部完整的法典。”
“从很多年开始,为我所统治的领地带来公正与繁荣一直是我毕生的夙愿,生命很珍贵,我不应该浪费一分一刻。\”他终于正式转过身,看着玛蒂尔达的眼睛,认真道,“正义应该面向所有人,贯彻所有人,一个目不识丁但与人为善的农民比学富五车但为非作歹的贵族更应当被称为文明者,条件允许的话,教育应该面向所有人,要将信徒从宗教的禁锢中解脱出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意识到他们本就是自己命运的掌控者。\”
“他们会觉醒,为自己争取权利,自发地冲击既有的秩序,包括宗教,包括君主。”她若有所思道,隐隐约约地,她仿佛能够明白他对未来的真正展望和期望是什么,“你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杰出的君主。”她说,“你的生命很珍贵,许多事情只要你能够做。”
“没有一个人是不可或缺的,凡人终有一死,即便是亚里士多德那样伟大的学者最终留下的也只是他的思想和书册。”他看向他的桌案,“真正推动历史进步的是集体的智慧,区别只在于我是君主,我可以分辨出谁是最聪明的头脑,并将他们的智慧成果执行下去,如果说我有什么不可获取的价值,那就是这一点吧,大多数君主并不能意识到文化的重要性。”
比如曾经的我,但你教会我了,腓特烈重新回过身,而玛蒂尔达注视着他桌案上法典的扉页,什么也没有说。
1227年9月,在流亡的颠沛流离和权威不再的抑郁怨愤中,格里高利九世最终病逝,虽然人尽皆知皇帝和女王是令格里高利九世抑郁病逝的罪魁祸首,但腓特烈二世仍厚葬前教皇并致以悼词,给了这位教皇最后一丝他所渴望的体面和尊重,但对教廷,他们的“敬意”仅止于此,葬礼之后,腓特烈二世正式以帝国皇帝的名义否决了加洛林王朝的祖先矮子丕平将意大利中部的土地献与教皇的承诺,换而言之,教皇国的合法性已不复存在,基督教世界的最高领袖有且仅有皇帝本人,或许还有一些君主尚不接受这样的变化,但他们总会接受。
次年2月,针对意大利的未来,腓特烈二世颁布了著名的《公民宪法》,这是继查士丁尼的《民法大全》后的又一部完备的法典,他没有选择在宗座宫或者圣彼得大教堂公开这部注定会载入史册的法律,而是选择了万神殿。为了增强法典的影响力,他召集了几乎所有他有名义上有宗主权的领主,其中包括他的妻子,英格兰女王是最早响应召令的君主。
“真高兴你能来。”见到她后,他对她说,他确实发自内心喜悦,“我知道这件事很重要,不论你是否会邀请我,我都一定会来。”她说,驻足在万神殿前,她再次想到了当年的婚礼和加冕礼,过往回忆纷至沓来,但很快,所有的事情都要结束了,“给我的骑士们安排好住处,还有,我不会穿你给我准备的衣服。”
她带来的人里全副武装的骑士超过礼仪性的官员,他们都戒备他,唯一可能不抗拒他的大概是莉莎德。她已经八岁了,个子已经长到了玛蒂尔达的腰部,很难说她到底是像父亲还是像母亲,但她确实非常漂亮,看到他,莉莎德非常兴奋地扑进他怀里,用她漂亮的小脸蹭着他的胸膛:“我们又见面了。”她对他说,“妈妈经常跟我提起你呢。”
“是吗?”他一怔,随即急切地追问,“她跟你说过什么?”
“她让我记住你对我说过的话,你有很多值得我学习的地方,所以我现在来找你跟我说更多话。”莉莎德说,她忽然又有些疑惑,抬起头,重新用天真无邪的眼神看着他,“我还有一个哥哥吗?”
“对,他叫海因里希,我很爱他,像爱你和你妈妈。”
“可为什么我从没有听妈妈提起哥哥呢?”莉莎德说,她并没有意识到她的话背后所蕴含着的微妙关系,她只是很快想到了另一点,并且立刻问了出来,“你说你爱妈妈,那妈妈呢,她也爱你吗?如果她也爱你,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起共同生活呢?”
“曾经或许有这样的可能。”他说,看着女儿的眼睛,他心中一颤,于忐忑和彷徨中生出了一丝期冀,“也许未来也有可能,莉莎德,你期待这样的可能吗?”
2月14日,《公民宪法》的颁布庆典正式举行,如玛蒂尔达此前所说,她没有穿他给她准备的衣服,而是穿着金色与红色交织的礼服,裙摆上是象征英格兰的狮
子头。在诸侯、市民和士兵的注视下,他们缓缓来到了万神殿的穹顶下方。
阳光透过万神殿的廊柱,照耀着皇帝和女王。他们一人捧书,一人提剑,这注定会是载入史册的一幕。“自奥托大帝加冕以来,帝国法律本应独立于罗马教廷之干涉,然数世纪以来,教会司法屡屡僭越世俗权柄,致欧洲法度涣散、审判混乱,以神之名,他们肆意践踏帝国的权威和诸王尊严,但现在这一切已经离我们远去。”他深吸一口气,“以帝国皇帝之名,我在此颁布《公民法典》,世俗的法律将取代教义,从而终结教会对司法之不当干预,上帝不能带来的正义,我们给公民带来。”
“愿此刻永恒!”他高高举杯。
“愿此刻永恒!”士兵和贵族们也欢呼着,沐浴在这样的气氛下,任何人都很难不为之所动,下意识地,他侧过头,试图不着痕迹地看一眼玛蒂尔达,他看到她闭上眼,稍许,她轻声说:“庆典结束后,我们去一趟那不勒斯吧。”
他一怔,短暂的惊喜后,他又觉察出一丝古怪,她应该再也不愿踏足那不勒斯才对:“为什么是那不勒斯?”他问,“意大利和德意志有很多美丽的城市。”
“我们总是要面对过去的。”她淡淡地说,他发现他越来越弄不懂她的想法了,他猜不出来,也没有办法从她脸上看出来,“我会带上莉莎德,你也可以把海因里希叫过来。”
他最终还是听从了她的安排,不过他没有选择他曾经囚禁她的蛋堡,而是选择了位于阿普利亚的另一座城堡,风景优美的菲奥伦蒂诺,得知马上要见到素未谋面的哥哥,莉莎德非常兴奋,但不巧的是,海因里希的船遇到了风暴,不得不延后几日才能前往那不勒斯,腓特烈原本打算等海因里希来了以后再带着孩子们一起游猎,但玛蒂尔达似乎不在意这件事:“没必要等他。”她说,她举目望向城堡外明媚的阳光和漫山遍野的鲜花,“过几天未必有这样好的天气。”
今天的天气确实很适合游猎,白天,他们带着莉莎德去城堡外的猎场打猎,日暮时分,他们回到城堡,厨师将白日里打猎的野味和水果、海鱼、甜点等烹制成丰盛的菜肴,尽管享用晚宴的只有皇帝、女王和公主。
莉莎德今天玩得很开心,到了晚餐的时刻,她仍滔滔不绝地拉着腓特烈聊着白日的见闻,尽管玛蒂尔达几乎没有出声,但场面仍然可以称得上和谐。“给你父亲倒一杯酒。”入夜后,玛蒂尔达忽然说,她看着莉莎德,指向餐桌上的某处,“那里,吃烤鸽子应该配酒。”
用香料腌制过并涂有蜂蜜的烤鸽子是他最喜欢的食物,只是因为一直和莉莎德说话,他几乎忘了这道菜。“好!”莉莎德开心道,她小步来到桌案的另一侧,将酒倒到腓特烈的杯中,期待地看着他,“我也可以喝一点吗?”
“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再喝酒吧。”腓特烈说,他将女儿倒给他的酒一饮而尽,而后又切了一块鸽子肉,正当莉莎德准备再给父亲倒上一杯时,他忽然放下了餐叉,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喉咙,莉莎德吓得松开了酒壶,“怎,怎么了?”
“你先回房间,莉莎德。”腓特烈说,他捂着他的喉咙,尽可能使自己言语清晰,“先去休息,我没有事。”
莉莎德仍然愣愣地站在原地,而一直沉默不语的玛蒂尔达也开口了:“回去。”她命令道,“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现在,你应该休息。”
莉莎德这才听命地回过身,但仍忍不住回头,她最后的记忆是父亲半倒在椅子上,而母亲在一侧不言不语地看着他,这种冰冷和沉默是她余生对母亲的所有印象。花香透过窗户传到餐厅中,腓特烈仰起头,急促地呼吸,他忽然想起了那个预言,很多年前预言说过他会死于花下,而“菲奥伦蒂诺”正是花的意思,它的含义是百花之宫。
百花之宫,终焉之地。
第188章 终焉“以奥古斯都的名义,我命令你们……
“为什么?”莉莎德走后,他才对玛蒂尔达说,目光中满是痛苦和不解,“为什么要让莉莎德给我倒那杯酒?即便你想要杀了我,但至少不应该是莉莎德”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在乎她的感受?”玛蒂尔达反问道,她静静地坐在他的身侧,那么美丽,那么冷酷,隐隐约约的,或许她眼中还有几分眷恋和感慨,但他知道这只是因为他马上要死了,“不带上她,你怎么会放下对我的戒心,至于她,我想你没有忘记她是怎么诞生的。”
“因为我强迫了你。”他惨然道,玛蒂尔达不可能原谅他,他一直清楚这一点,只是他原本以为她即便报复他也不会把两个孩子牵扯进来,“对不起。”他说,“我后悔让你如此痛苦。”
“后悔没有意义,我也没有那么恨你,只是我决不能再让我回到被囚禁和宰割的境地。”玛蒂尔达摇摇头,知晓大局已定,她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你是最杰出的君主,也是最危险的敌人,只要你还活着,我就不可能真正摆脱卧榻之侧的威胁,现在神的时代终结了,你也该离开了。”
“我能留给这个世界的确实也都留下了。”他静静地说,知晓死亡即将来临,他在短暂的惊怒后仍然恢复了平静,“我曾经看到过我母亲的忏悔书。”他说,“为了西西里的和平,她违背了她对上帝发下的誓言,摘下修女的面纱走出修道院,但最终她给西西里带来的是浩劫和灾难,她犯下的罪行只能用另一桩罪行终结,那就是像得伊阿涅拉一样用毒药将丈夫的生命和伟业一起葬送。”
“我父亲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代价,我也会付出代价。”他长叹道,如果说他有什么牵挂不下的,那应当就是两个孩子的命运,尤其是莉莎德,但正如康斯坦丝女王所说,即便明知失去父母后残酷的命运会降临在他头上,她仍不后悔选择了西西里人,“其实这几年,我常常想,如果你是个男孩,而我是个女孩,我们的命运会是什么样子。”
没有听到玛蒂尔达的回复,他于是自顾自继续道,“如果你是个男孩,你祖母不会放弃你,你的叔叔也没办法篡夺王位吧?等你长大以后,不论是你叔叔还是腓力二世都不可能阻挡你,他们同样也不敢轻视你;而如果我是个女孩,我可能会被更加激烈地争夺,被某个野心家强娶为妻,德意志的皇冠也到不了我这里。”他轻叹一声,“女人本来就会面临比男人更艰难的命运,易地而处,我其实不确信我是否有足够的决心去打破这样的偏见,如果我是你,我会比你更多疑,更不安,我只是理所当然地忽视了这一切。”
“我们的命运从我们出生时就已经划定。”她终于说,“腓特烈,思考这样的可能并无意义。”
“对啊,没有意义,我的生命已经要终结了。”腓特烈感叹道,他很快就要死了,在她的注视下,这一刻,曾经腥风血雨和暗潮涌动的爱恨都像火山喷发后的余烬一般慢慢冷却和终结,如果不是确信他即将死去,她是不会留下来安静地听他说话的,“让海因里希主持我的葬礼。我看着他来到人间,现在就让他把我送进坟墓吧。”
“好。”玛蒂尔达点点头,起初她叫来海因里希是想要他见父亲最后一面,既然最后一面没有见到,让他来送父亲最后一程没有什么不妥。
“安葬地是巴勒莫主教堂,我父母的身边,我曾经准备了两口红色斑岩石的石棺,现在有一口已经用不上了,就用另外一口没有用过的吧。”
“好。”她又点了点头,她没有点破另一口石棺原本是给谁准备的。
“我的其他财产和后事安排已经立好了遗嘱,见证人是巴勒莫大主教,他会处理好我的帝国。”
“好。”她应承道,在她同意之后,他似乎也长舒一口气,此时毒药已经见效,他抓着椅子扶手,通过深呼吸尽可
能让自己好受一些,见腓特烈没有再说话,她微微提高了音量,“所以,除此之外呢,你没有其他的遗言了吗?”她的手微微发抖,“你不觉得遗憾吗,你给自己的安排的人生中不包括在三十三岁时就死于毒药的可能吧?”
“我所渴望的和所能留下的已经全部交托于你了,如我曾经的期望一般,我已经改变了这个世界,不必将我的余生浪费在和我最爱的人彼此争斗和戒备中,这未尝不是我期待的结局。”他说,他开始咳嗽,鲜血一点点从嘴角溢出,沾濡衣袍,但他仍努力侧过头,这样他能在生命的最后注视着她,“我也想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但我只能到此为止了,而你会一直往前走,走到那个古典时代的先贤和帝国时代的君主都没有想象过的未来中”
那是他们已经望见轮廓却尚未步入其中的未来,但他们总会渐渐看清未来的样子,这个世界已经因他们的存在而改变了。“谢谢你。”她忽然轻声说,“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永远不会明白从出生开始就束缚着我们的枷锁,对这个世界,我能做什么,我又能留下什么我恨过你,忌惮着你,我一定要杀了你,可我还是很庆幸你让我睁开了眼睛。”
回答她的长久的沉默,她看着他靠在椅子上边,双目已经永远合上了,有鹰鸣伴随春风和花香吹过他的头发和她的面颊,但再也得不到主人的回应。
她不确定他是否听到了她的话,但或许这并不重要,如他所说,在改变了这个世界后,他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已经实现,他不必再介怀其他未竟之事。她长久注视着他的脸孔,许多好坏交织的回忆都纷至沓来,但最终她还是转身离开,她一滴泪也没有落。 ,
在刚刚颁布了《公民法典》,个人的权威和荣耀到达巅峰后,腓特烈二世却突然在一个春日的下午死在游猎的城堡里,死因众说纷纭,可能是打猎受伤,也有说法是食物中毒。但总之,他确实已经死了,所有人都需要接受这个事实,无论是他的崇拜者还是憎恨者。
他的儿子在他死后的第二天赶来了菲奥伦蒂诺城堡,没多久,皇帝生前的亲信巴勒莫大主教也赶到皇帝的停灵处,为他做了安魂仪式并装殓入棺,安排好这一切后,他才受召拜见皇帝的妻子。
他们上一次见面是在她第一次怀孕期间,那时候,他们的关系就不算融洽,而现在,在清楚腓特烈的死和她脱不了干系后,贝拉尔德更不可能对她有什么好脸色,不过当他们真的相对而立时,贝拉尔德反而还算平静。“他让你来处置他的遗嘱。”她先开口,“他很信任你,但我记得你曾经是教廷派来感化他的人。”
“比起遥远的上帝,陛下才是我真正敬佩和折服的人,从私人的角度上,我是他的家人,如果您不介意我如此自称。”
“我为什么要介意?”玛蒂尔达扯动嘴角,“不过,作为家人,你没有我想象得那么悲伤。”
“我早已哀悼过,从他离开西西里开始,我就知道他早晚有一天会面对这个结局,我即便不理解也应当接受和尊重。”贝拉尔德深吸一口气,“那么,在送我的陛下入葬之前,我们先处理好他的遗嘱吧,他安排好了他死后的事务。”
“你不需要和我商议,你只需要通知我。”
“我必须通知您,因为这份遗嘱与您有关。”贝拉尔德静静道,他将一份被严密封缄的文书放置在玛蒂尔达面前,他似乎对此早有准备,迅速用小刀拆开了封缄处的蜡印,那张羊皮卷很快摊开在她面前。
文书用德语、拉丁语和意大利语书写,笔迹出自一人,内容也一览无余:“我,腓特烈罗杰,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西西里国王与施瓦本公爵,在此将我的皇冠、领土和一切遗产都转交给我的妻子,以奥古斯都的名义,我命令你们如忠诚我一般忠诚她。世界亦是我献与她的贺礼。”
落款的时间是1221年8月,她前往奥地利的途中,那时候,她曾经写过一封信给他。是他在收到那封信后重新燃起了和好如初的期望,还是即便知晓了她的杀心,他还是愿意将他的一切都留给她,甚至比曾经那份遗嘱还要多?
她死死盯着那熟悉的笔迹,知晓她永远不可能知道真正的答案,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杀死了一个将自己的一切都交托给她的人,他塑造她,理解她,深爱她,他们会一起下地狱。
贝拉尔德的眼神近在咫尺,沉痛但克制,她终于明白了他此刻的心情,即便已经接受了最终的结局,她也忍不住难过,哪怕这一切正是她亲自推动和主导的。这一刻,喉头的腥甜再按捺不住,她生生吐出一口血,鲜血沾上了烫金的文书,将黑色的字迹吞没其中——那鲜血也曾经滴落于腓特烈的衣袍上。
第189章 皇冠然后,在众目睽睽下,她将伦巴第……
在意大利乃至整个欧洲还在为皇帝的去世哀悼时,他们得知了他的妻子因悲痛重病不起的消息:虽然他们的夫妻关系一度扑朔迷离,但确实曾经有过相爱至深的时刻,最近几年似乎也是如此,她一直保持沉默和冷静反而是件奇怪的事。
贝拉尔德并不是很在意她现在到底是真的重病卧床还是为了可能的舆论压力刻意如此表现,结局已经注定,不论他是否接受他都改变不了结局,一切的爱恨都已经随风逝去,只是
只是爱与恨所交织孕育的产物仍在人世。他看着身侧身着丧服的少年国王,以及他的妹妹,那个八岁的小女孩哭得歇斯底里,海因里希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抱住妹妹安抚,莉莎德立刻紧紧抓着他的手。
“为什么会这样,父亲明明告诉我他没有事的,我还以为我们马上就可以一直在一起”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看着哥哥和父亲相似的面容,她将哥哥抓得更紧,“是不是因为我给他倒的那杯酒,是妈妈让我倒的那杯酒”
“不是。”海因里希说,他端起妹妹的脸,看着她蓝绿色的眼睛,认真道,“不是那杯酒的问题,也不是你的问题,你以后不要再提这件事情。”
莉莎德勉强点了点头,但还是按捺不住泪水,贝拉尔德终于吩咐修女将悲痛过度的小公主带下去。做完这一切后,他看到海因里希在石棺前祈祷,但始终一语不发。
他和他父亲容貌非常相似,但沉默安静的神情大相径庭,除了藏书室里的图书和撒拉森人的数学题,他好像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腓特烈曾说他希望他的孩子能够拥有比他幸福的人生,但很难说这两个孩子和他们的父亲谁更加不幸。
远离风暴没什么不好,但和他们出生时所承载的期望相比,这两个孩子如今晦暗不明的命运很难说是他们应有的人生,他们原本应该是所有人期待和宠爱的人。“父亲在遗嘱中拨了五万盎司黄金给他的实验室,是吗?”兀自沉思的时候,他忽然听到海因里希开口说,“是的,但如果您认为这笔开销没有意义,您可以考虑削减一部分款项,他立遗嘱时的财产有一部分已经花在了这些年的战争上。”他回答道。
“我不认为这件事没有意义,一千年以后,也许只有这个决定是他能被铭记的原因。”海因里希摇了摇头,贝拉尔德心一颤,他忽然又觉察出他和他父亲在容貌之外的相似了,但还没有等他细细寻思,他又听到了脚步声,他和海因里希同时朝那个方向看过去。
是玛蒂尔达,她径直来到石棺前,脸上还带着苍白的病色,她离他们越来越近,短暂地,她的目光和石棺旁的少年对视,但很快便飞速挪开。“打开!”她命令道,她紧紧盯着那雕刻着狮子和鹰的斑岩石石棺。
贝拉尔德没有动作,他了解腓特烈,但不了解玛蒂尔达,为了防止她做出什么他不想见到的过激行为,他最好拒不配合,但海因里希又一次违逆了他的想法,他半低着头:“打开吧。”他说,“我也想再看父亲一眼。”
贝拉尔德在心底叹了口气,示意仆人揭开棺盖。石棺中,他的面目仍然完好,如生前一般俊美高雅,头顶的皇冠和缀满宝石的丝绸法衣闪烁着璀璨的光,迷离地扑朔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她长久盯着他的遗容,忽然,她抽出腰间的匕首,割下自己的一缕头发。
那暗金色的发丝簌簌落在棺材中的皇帝脸上,和他的金发与珠宝混在一起,目睹这一切,贝拉尔德微微一愣,他记得很多年前,在亨利六世下葬之前,康斯坦丝女王也曾经割下她的头发。
他是她最爱的丈夫,也是最危险的敌人,爱一个人、欣赏一个人和一定要杀死一个人是并不冲突的。做完这一切后,她没有再说话,而是沿着她来时的方向径直离开,仿佛从没有来过。凝视着母亲的背影,海因里希失神片刻,但最终,他还是回过头,仔细整理好她先前留在石棺中的头发,而后吩咐仆人重新合上棺盖。
腓特烈二世的遗体最终被运回巴勒莫,隆重地安葬在巴勒莫主教堂,葬礼
仪式淡化了宗教色彩,并在悼词中极尽溢美地陈述了他的高贵身份、丰功伟绩与出众美德,根据遗嘱,他偿还了他生前因战争产生的债务,降低了西西里的税率,同时强调不可以哀悼之名收取额外的赋税,但曾庇护过他也为他庇护的民众仍然络绎不绝地来到教堂外哀悼皇帝并自愿捐赠,有基督徒,有希腊人,也有撒拉森人。
他在遗嘱中将自己的全部领地都交给妻子,但已经被他放弃的西西里王位不在其中,十三岁的国王独立完成了父亲的葬仪,他的母亲、妹妹和他一起目送父亲的石棺被安放在西西里的王室墓地,但直到安魂弥撒结束后,她才对他说了第一句话:“西西里王位是他留给你的。”她说,“他留给你的财富和声望足够你统治一个王国,如果你遇到你无法处理的危机,我会帮助你,但仅限于此,你不能再从父母手里得到其他东西。”
“我知道。”海因里希点了点头,他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他会放弃什么,“我会听从您的安排,我也不会惹您生气。”
玛蒂尔达微不可闻地扯动一下嘴角,但那委实不能称得上是笑意,她最后看了一眼石棺,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去。仅止于此了,这是他们母子从出生一来的第一次对话,也是唯一一次,听着脚步声越走越远,他最终还是忍不住转过身,想看一眼自己的母亲,但她的身影已经远去,黑色的丧服和金色的卷发一起融入教堂外的天光,她身边的莉莎德似乎回头看了一眼他,但很快他们都看不清彼此了。
葬礼结束后,玛蒂尔达便动身返回德意志,德意志诸侯已经齐聚在维尔茨堡,等待下一次帝国会议的召开。他们已经接受了腓特烈二世去世的事实,并且急迫地想要选举出一位新皇帝,而他们心仪的人选毫无疑问是海因里希。
他已经十三岁,年龄上已经足够当选皇帝,至于他是否有能力统治整个帝国其实并不要紧,毕竟失去了权势煊赫的父亲,他同时还有一个权势煊赫的母亲。他们翘首以待,但在皇后的车队翻越阿尔卑斯山后,并和科隆大主教、美因茨大主教等重要人物先行接触后,其他留守在维尔茨堡的德意志贵族才得知消息,那就是十三岁的国王并没有和母亲一起来到德意志,他留在了西西里。
为什么会这样?是小国王已经自信到认为不亲赴德意志也足以戴上皇冠,还是他母亲更青睐自己韦尔夫的亲戚,怀揣着不解,他们在城门外迎候皇后的车驾,簇拥着皇后来到维尔茨堡大教堂,她带着众多随行人员,其中包括巴勒莫大主教,即便是德意志贵族也清楚他是腓特烈二世最信任的人之一,这令亲近霍亨斯陶芬家族的诸侯微微松了一口气。
玛蒂尔达在祭坛旁的皇帝宝座落座,这个行为也没有引发什么争议,毕竟作为前任皇帝的遗孀,她本就是这场会议的主持者,她带来的亲信官员和等候在此的德意志诸侯依次落座,会议亦即将宣布开始。“我们为选举帝国的下一位统治者而来。”科隆大主教率先开口,他郑重其事地捧出一个匣子,他们不难看出其中正陈放着著名的伦巴第铁皇冠,“请相信,即便我们的皇帝不幸离世,他留下的帝国也正处于有史以来最强盛的时刻,这一点并不会因为他的离世改变。”
“但我们仍然需要一位新的君主。”第二个接口的竟然是巴勒莫大主教贝拉尔德,他走入诸侯之中,向他们展示那张羊皮卷,“我们伟大的皇帝已经立下遗嘱,将他的皇冠、头衔和领地都留给他的妻子,换而言之,他的皇后将接替他统治他的帝国。”
他的话立刻令在场诸侯变色:“皇帝陛下怎会留下这样的遗嘱?”施瓦本公国的一位诸侯率先质疑道,“一个西西里教士,一个英格兰女人,你们有足够的时间可以伪造一份遗嘱,皇帝陛下怎会将他的家传领地也交给一个可能改嫁的女人?”
是的,如果腓特烈二世传位给他的儿子并委托妻子摄政,这是一个非常正常的安排,没有人会对此有意见,但有这样一个两全其美的选择,他们实在不明白为什么皇帝会直接将他的皇位和领地都留给他的妻子,且不提他的妻子本就是一个强大的外国君主,另一重不容忽视的风险就是她还算年轻,可以改嫁并生育新的孩子,如果她后来又有了新的继承人,那她前夫赠予她的遗产又该怎么处置?
“这确实是皇帝陛下的遗嘱。”稍许,奥地利公爵开口道,他的面容同样沉重,但仍然开口道,“在罗马,他向我和条顿骑士团大团长交代了这一意向,并留下了书面文件,以我的家族荣誉和我的性命发誓,这确实是皇帝陛下的意志,而且。”他看了一眼玛蒂尔达,“除了她,我们中还有谁有能力接替皇帝陛下的位置,过去几年,你们也曾随她南征北战,你们应该清楚我们的皇后足以像皇帝一样统治这个帝国。”
“可她毕竟是个女人!”另一位德意志贵族站起来,“别忘了我们帝国的来源,查理大帝为什么戴上了皇冠,帝国的皇位不能交给女人!”
是的,查理大帝之所以敢于自称“罗马人的皇帝”,有一个重要原因质疑同一时期东罗马的女皇伊琳娜作为女性并没有合法性,换而言之,这一时期罗马皇位实系空缺,因而才与教皇利奥三世一同制造了圣彼得大教堂的加冕事件,这也是神圣罗马帝国法律上的合法性来源。
他们激烈争执,许久后,他们才想起玛蒂尔达本人似乎一直没有发表意见,她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们为她争吵,渐渐地,他们安静了下来,紧张地观察着玛蒂尔达的神情和反应。“即便您的丈夫出于爱和敬重赠予了您这份慷慨的礼物,您也对此笑纳吗?您占据的是您儿子的皇位,您的皇冠总有一天也是会给他的。”
“在上一位君主尚在人世时就讨论她的后事是否不太礼貌?”玛蒂尔达说,“好了,不用再争吵了,我不想咨询你们的意见,我只是通知你们这个结果。”她慢慢站起来,手指抚过宝匣中的铁皇冠,最后落到了内层的铁环上,“这顶皇冠,要么我戴上它,要么我融掉它。”
然后,在众目睽睽下,她将伦巴第铁皇冠戴在自己的头顶上。
第190章 噩梦那笑容与她在噩梦中见到的魔鬼无……
腓特烈二世在遗嘱中并没有将皇位留给他的儿子或者其他亲信,而是自己的妻子,慑于压力,他们在帝国议会中接受了这个结果,但即便是腓特烈二世最忠诚的支持者和科隆地区最亲英格兰的势力也对她颇有微词,他们认为她完全不必多此一举,如果她以皇帝母亲的身份摄政没有人会有异议。
是啊,她大可以以皇帝之妻和皇帝之母的身份行使权力,但来源于丈夫和儿子的权力同样可以呗他们收回,除非权力的来源已经是一
个死人。对诸侯们的不满,她并不打算做出妥协和修正,某种意义上,这正是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削减他们特权的借口:德意志诸侯之所以热衷于支持霍亨斯陶芬皇帝们南征意大利的事业,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们认为他们可以通过打击宗教势力获益,她不介意给他们一些短期的战利品填饱他们贪婪的胃口,但如果他们要借助质疑她的合法性从而索取更多的特权,那他们很快会明白他们付出的代价比他们预想的更多。
1228年至1230年,她在德意志境内平叛,鉴于部分诸侯打出了海因里希的旗号,她直接派了舰队包围西西里岛,确保海因里希绝无可能回到德意志。
如果只是想稳固统治,大部分叛乱她并不需要亲自出马,但她执意亲力亲为地清洗叛党并重新整肃其领地的秩序,扶持在过去十几年受益于贸易的新兴的市民阶层和工商业者并任命没有贵族头衔的官员主导行政秩序。
她不会在一开始就对整个贵族阶层发起攻势,这只会让他们团结在一起将她彻底排除在德意志的国境之外,她需要足够的时间去培养能够彻底击溃旧有秩序的势力,为此她需要十年乃至数十年的时间利用曾被教士阶层垄断的教育资源培养新的管理。仿照君士坦丁堡大学的建制和那不勒斯大学的办学思路,她下令在亚琛、吕贝克、维也纳、普瓦捷、伦敦等重要城市筹划建设国立大学,正好,此前巴尔干的战乱致使大量学者流离失所,她将他们暂时安置在罗马并计划在校舍建成后用他们补充师资力量空缺的问题。
也就是这个时候,她忽然得知了她的母亲已经病危的消息,她捏着那封信,想起她自从伊比利亚十字军结束后的那次短暂会面后就再也没有见过母亲,从爱尔兰到耶路撒冷,她在欧洲南征北战,每一天都为繁杂的事务殚精竭虑,却从没想过日益衰弱的母亲已经不能一直在故乡等候“妈妈!”不眠不休地奔回鲁昂后,她急切地来到贝伦加利亚的病榻前,她不知道她的妈妈已经这么老了。
“玛蒂尔达,我的玛蒂尔达”意识到了什么,贝伦加利亚开始喃喃地喊着她的名字,她颤巍巍地伸出手,玛蒂尔达赶紧握住,看到她的脸,贝伦加利亚似乎恢复了一些意识,她咧开嘴微笑,“我梦到你小时候了,你父亲还活着的时候,琼还在,菲利普还在,你祖母还在,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候”
“那也是我最幸福的时候。”玛蒂尔达低声说,但她清楚那段时光已经彻底离她远去,她握住母亲的手,怀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期冀,“回到他们身边吧,爱着我们、等待着我们的人,妈妈,你会回到你最幸福的时候。”
“可你呢,玛蒂尔达,你还留在这个世界上,我怎么舍得抛下你一个人啊?”贝伦加利亚失神道,她的目光已经开始涣散,她用最后一点力气抚摸着玛蒂尔达消瘦的脸颊,“不要太痛苦,玛蒂尔达,还有海因里希和莉莎德,他们没有做错什么,我的女儿,我希望你成为女王是希望你能摆脱注定不幸的命运,玛蒂尔达,我不希望你不幸福”
那是离她多遥远的事物。母亲的手在她眼前垂下,她茫然地落泪,却意识不到自己在哭。
母亲的去世似乎并没有影响女王的工作,在将母亲安葬在丰特弗洛德修道院后,她继续奔波在她领地各处,只是从此更加沉默冷酷。后续几年,她又陆续接到了另外几位重要人物的死讯,她的舅舅桑乔七世,莱昂的阿方索九世,以及格拉纳达的路易一世。
在传位给她后,桑乔七世进入了彻底的隐居生活,来自西西里的撒拉森医生和君士坦丁堡的希腊医生缓解了他受病痛折磨的痛苦,他要求和他的盔甲、长枪一同埋葬,他始终怀念着青年时期的征战时光;阿方索九世在伊比利亚十字军结束后继续同前妻争斗,前期阿方索九世更具优势,在他的儿子费尔南多成年后,由于费尔南多的年轻力壮和阿方索九世的日益衰老,卡斯蒂利亚开始扭转颓势,但此时阿方索九世的二女儿杜尔塞已经和图卢兹伯爵雷蒙德六世的次子桑乔生下了两个孩子并具有一定的政治势力,加上莱昂和阿拉贡和格拉纳达的联合,她所担忧的莱昂-卡斯蒂利亚联合形成的强大王国暂时没有出现。
比较微妙的是路易一世的去世,在路易一世的统治时期,他和他的妻子热衷于镇压伊比利亚南部的撒拉森势力,发起了三次对境内撒拉森人的大规模攻势,他本人在第三次南征中感染痢疾并去世,他唯一存活的儿子卡洛斯继承了格拉纳达的王位,在他的妻子写给她的信中,她表露了希望玛蒂尔达帮助年幼的卡洛斯一世巩固统治的希望,并提出希望能够将路易一世的心脏送回巴黎安葬。
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故乡和姓氏,也许他的妻子和儿子也没有忘记,但现阶段,她确实有必要帮助布兰奇和卡洛斯一世巩固统治,从而防止贝伦加利亚女王统治下的卡斯蒂利亚进一步扩张。1233年至1235年,她在多个重要城市资助的大学相继建成并开始招收学生,短期内,文化知识仍被宗教系统垄断,但随着宗教势力的削弱和世俗势力的增强,由人主导的秩序迟早会真正取代神的存在。
她做这些事时莉莎德一直跟着她,随着年纪渐长,她越来越沉默忧郁,在父亲去世后,她就不敢再亲近母亲了。“为什么带我来这里?”1236年,费尔南多一世去世后,她参加了他和让娜王后的独生子阿方索一世的加冕礼,并定下了莉莎德和阿方索一世的婚约,随后她带她来到德意志国王加冕的亚琛大教堂,其间用意不言自明,“不喜欢吗?”她看着莉莎德,语气仍然古井无波,“这可是德意志的皇位。”
莉莎德肩膀一颤,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已经明白了父亲的真实死因,以及哥哥为什么只能留在西西里的原因,如果母亲确立了海因里希的继承地位,那作为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身边会立刻围绕着野心家和支持者,而选择她,她身为女性和年幼者的弱势会反过来稳固玛蒂尔达的地位。
至于她和海因里希的感受玛蒂尔达根本不会在意,她清楚这一点,但她还想做出最后的努力。“那哥哥会怎么办?”她问,“我得到了一切,哥哥就会失去一切。”
“你没必要同情你最大的敌人。”玛蒂尔达说,她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冷漠,“选择你哥哥,我会避免很多麻烦,用对世俗的妥协换取更稳固的权力和符合传统美德的称颂,而你会被我放弃,重新沦落为一个普通公主,甚至比普通公主更悲惨,如果你不想接受这样的命运,你就要清楚你永远只能站在我一边。”
但您从没有给过我选择的权利,您只是通知我这个决定而已。“我会站在您这一边。”莉莎德低下头,玛蒂尔达笑了笑,奖励式地拍了怕女儿的肩膀,那笑容与她在噩梦中见到的魔鬼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