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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目光难移 他这么没礼貌,迟早有一天要……


    秦正野觉得很奇怪。


    他甚少听见江见寒用这种语调说话, 江见寒的语气总是缺乏情绪的,今日却极为不同, 那颇为缥缈恍惚的语调,像是在追忆往事,又像是……在刻意隐瞒着什么。


    江见寒仅仅只轻声说了这么一句话,便移开目光:“此事倒不怎么紧要。”


    秦正野:“……”


    江见寒:“先说兰师兄那病症吧,在你梦中,此症可有解法?”


    秦正野小心翼翼问:“师尊,您在蓬洲有旧识?”


    江见寒:“……”


    秦正野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冒出这么一句话来,这话有些不过脑子,或许要令江见寒自此事中看出什么端倪,可江见寒如此说, 他不由便想起了自己那时在蓬洲仙岛上所见的那位流观岛主。


    蓬洲之民本不愿相助, 是师祖让他同那位岛主报上了江见寒的名号, 岛主才愿意见他, 也正是因为那位岛主,他才觅得了这一世溯回重生的机会。


    江见寒在意蓬洲之事, 或许是因为他本就与蓬洲有所关联,可此事秦正野上一世却全然不知, 他只能隐约 自江见寒的话语情绪中猜测……江见寒与蓬洲的关系,也许并不是什么好事。


    江见寒见秦正野并不回答他的问题, 稍稍蹙眉道:“关于你说的噬灵魔, 我倒是有个想法。”


    秦正野这才回了些神, 默默点了点头。


    他不知自己为何心情低落,只是好像在他同江见寒提及蓬洲之后,江见寒同他说话的语调,好似忽而便有了些疏离。


    他从未与江见寒有过这般隔阂, 这分外怪异之感,实在令他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可他也不知自己应当如何解释此事——在他用了梦境的谎言来解释此事后,有许多事,他都已不能再开口了。


    秦正野移开目光,讪讪笑了一笑,为自己方才的一番言语弥补上半句,道:“师尊,此事只是我的梦……”


    江见寒:“我相信你。”


    秦正野:“……”


    江见寒:“现下该做的,是思考应对之法。”


    他十分自然便将话题调转到了此处,秦正野当然也不好再问,只能跟着点头。


    他想,此事谈何容易,而今八荒之内,都以灵修为主,一切术法都需依托灵力而成,若不能使用灵力,他们要拿什么才能去对抗修为如此之高的魔物?


    更不用说,噬灵魔吸取灵力,多吸取一分,实力便更多一分,对他们而言,这灵脉之变,就是绝对的劣势。


    江见寒正欲言语,却又瞥见一名天星宫弟子战战兢兢朝他们走了过来,说是各宗门长老已尽数到齐,天星宫主请他们到正殿一会,好将天星宫灵脉之事,仔细为他们解释清楚-


    江见寒与秦正野跟着那天星宫弟子抵达殿中时,其余宗门的宗主长老,大多都已到齐了。


    天星宫在殿中摆了个长桌,各宗主围坐在那长桌之旁,正在讨论这分外古怪的灵脉噬灵魔,可江见寒一迈步进来,殿中忽地便静了许多,仍在说话的几人也不由压低了声音,紧张回转目光,盯住了江见寒。


    江见寒早已习惯众人的这等目光,他径直朝着王清秋走去,原只是为了站得离王清秋近一些,避开这乌泱泱一殿他只记得面孔早忘记了名字的人,可他一动,那些人的目光立即便跟着他一块移动,他走到王清秋身侧,王清秋边上那名其他宗门的宗主便自觉站起了身,沉默给江见寒让出了一个座位。


    江见寒:“……”


    江见寒抬起目光,仔细看了看在座众人。


    大约是因为此事牵连深广,附近数个宗门都派了人来此,桌边坐满了各宗门的宗主,诸位长老便只能站在宗主们的身后。


    此处之人,他叫得上名字的没有几个,可大多人的面孔他都极为熟悉,天星宫主身后还站着他前几日才结识的燕白山,看上去比他还惨一些,已吓得脸色惨白,若不是扶着面前的座椅,他大概已要开始簌簌发抖了。


    那位宗主一看江见寒的冷淡目光,便讪讪起了身,可他一动,边上所有人便都得跟着他一道往边上挪动,江见寒皱着眉,不解朝他们看了一眼,众人的动作忽而便慌乱急促了起来,一位位白须白发仙风道骨的宗主手忙脚乱,接连匆匆朝边上挤去。


    这本是个长桌,到最后,几乎所有人都动了起来,直挤到江见寒至今仍不知名的金宫主处,大约是他那辍满闪片的衣服实在太滑,他哔溜一下被挤了出去,手足无措站在外头,茫然盯着大家看。


    至于燕白山,他师兄的座椅没了,他不好意思将手再扶在面前的椅子上,只能紧张缩回手去,摆出一副几乎已要昏过去般的模样。


    众人重新落座,那位硬给江见寒让出一个位子的宗主冒着冷汗紧张招呼江见寒。


    “江……江长老……”那位宗主哆哆嗦嗦说道,“坐……坐坐坐……”


    江见寒:“……”


    好怪,好糟糕。


    江见寒冷着脸色,内心紧张。


    他完全不会应对这种场面,和这么多人一块待在一间关着门窗的屋子里就已经让他很难受了,他浑身紧绷,不敢露出任何表情,也不愿同任何人对上目光,在这种时候,偏偏还发生了这种事。


    ——几乎令江见寒心中颤抖,令他比那些人还要惊慌的可怖之事。


    江见寒缓缓抬起头,不知所措看向了最可能对此事有经验的王清秋。


    王清秋似也因这突发的变故愣住了,他微微蹙眉,道:“诸位道友——”


    天星宫主为了掩饰自己被挤出来的尴尬,只能匆忙笑道:“人既然都已到齐了,我们还是谈正事吧。”


    江见寒:“……”


    王清秋:“……”


    天星宫主说完这话后,又不安看了江见寒一眼,道:“江……江长老,坐吧。”


    江见寒:“……”


    天星宫主:“……请坐?”


    江见寒:“……”


    天星宫主抹了抹额上的细汗,只觉得江见寒今日似乎格外不好伺候,他是真怕极了凌霄剑派的这位要命的阎王,八荒之中无人不是如此,江见寒看他一眼他便觉得腿软,可没有办法,在处理邪祟与魔物上,他们无人能比得过江见寒。


    天星宫主只好摆出十二分的敬重,朝江见寒做了个恭请的手势,客客气气道:“江长老,您请上座!”


    江见寒:“?”


    不是,这些人今天都是怎么了啊?


    他不想在此处待了,他能现在就离开吗?!-


    天星宫主金玄衍,觉得自己遇到了修仙千年人生之中最大的危机。


    他本想简单讲一讲他们在天星宫下的发现,王清秋方才已先与他谈过,将这魔物吸取灵力一事告诉了他,他想将此事同大家说一说,可江见寒的目光一直停在他身上,几乎一动不动,偶尔他说到紧要之处时,江见寒竟然还要皱眉。


    他本就对江见寒满是恐惧,江见寒一皱眉,他的心便要跟着颤一颤,吓得他不由支吾,可只要他支吾,江见寒的眉心便会拧得更紧,那模样看起来几乎像是八荒今日便要遭受灭顶之灾一般,令他经不住打颤。


    这二者反复循环,以至于本只是几句话便能说清的事项,在金玄衍的痛苦之下,越拖越长,他的声音也不由越来越小,令人难以听清。


    可这殿内几乎所有人,都明白金玄衍的痛苦。


    王清秋轻轻叹气,移开了目光。


    以往这种事他也遇到过几次,反正只要江见寒时在场便免不了要如此,也正因如此,以往他总是尽力避免让江见寒参与这种讨论,可这回天星宫特意请了江见寒帮忙,江见寒又对此事颇有些看法,江见寒必须来此处,他只能期待金玄衍早些克服困难,尽量将事情说得清楚一些。


    金玄衍费尽全力,好容易才说清了各宗门来此相助调查之人究竟遇着了什么事。


    “事……事情便是如此……”金玄衍小声含混说道,“想必诸位也知道,天天天星城下,本有一处天……天衍阵……巨……巨大得很……”


    站在江见寒身后的秦正野忽而微微倾身,凑到江见寒耳边,低声道:“师尊,您别再看他了。”


    江见寒:“?”


    他不明白秦正野的意思,颇为困惑回眸看向秦正野,那目光不过稍稍偏移,金玄衍的语调忽地便清晰了起来,道:“这天衍阵本是上古仙人所立,阵法极大,阵中变化太多,天星宫钻研多年,却不过才浅观出了些许皮毛。”


    江见寒一回眸,秦正野只是在同他笑,他正聚精会神听金玄衍讲述天星城地下灵脉的境况,此刻没有空闲分心去同秦正野胡闹,便微微蹙眉,轻轻与秦正野摇了摇头,收回了目光。


    “天衍阵依托灵脉而成,阵法所需的灵气,均有灵脉输送,今日魔物现与天衍阵中,污浊灵脉,天衍阵也受其影响,已有些不受我宫中所控了。”金玄衍说道,“诸位若入地城,或许会受天衍阵影响,此事有些麻……麻烦……就……麻麻麻麻烦……”


    江见寒不明白金玄衍为何说上几个字便要口吃,这般磨磨蹭蹭的话语,实在听得他有些难受,他正下意识要皱眉,秦正野却又在后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像是有什么事一定要在此刻同他说一般。


    江见寒只能再度回首,无奈看向秦正野,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秦正野凑近江见寒耳边回答:“师尊,您就没发现,您一看金宫主,他便要开始口吃吗?”


    江见寒:“……”


    秦正野:“我想他是有些害怕您。”


    江见寒:“……”


    秦正野:“若要他快些将话说完,您还是不要再看着他了吧。”


    江见寒:“……”


    江见寒不太相信秦正野的话。


    他知道八荒中是有不少人惧他,可天星宫主修为应当与他相近,都是已然悟道的修士,怎么可能会怕他到如此地步。


    江见寒觉得秦正野在胡言乱语。


    江见寒抬起目光,重新看向了天星宫主。


    笑容满面的金玄衍,突然开始发抖。


    金玄衍:“天……天衍阵并非……非非非是为了伤人而立……”


    江见寒垂下目光。


    金玄衍:“它本是为了演算天机而立,阵中又分为数十小阵,可推演过去未来。”


    江见寒抬起目光。


    金玄衍:“诸诸诸诸位若入阵中,中中中中了那阵法,或或或或会见过去所经之事,亦或见着未来无数机机机缘缘缘。”


    江见寒:“……”


    等等,这人是真怕他啊?!-


    江见寒的心情,略微有些复杂。


    若金玄衍这般修为的人都在惧怕他,那这八荒之内,或许便没有几人不会惧他了。


    江见寒将目光自殿中众人面上一一扫过,无论他看向何人,那人都会露出分外惊惧的目光,哪怕他根本什么也没有做,好像他只要在此处出现,便已快要将众人都吓死了。


    江见寒心中清楚,他天生血脉如此,怨不得常人惧他厌他,他本不必在意此事,他以往也绝不会去在意此事。


    可如今不知为何,他竟然会为此难过,这感觉……未免也太奇怪了一些。


    殿中之人太多,江见寒只是皱眉,试图忽略此事,可他显然未曾想过,这些人惧他显然已到了有些离奇的程度,他皱皱眉而已,便已见得至少有两人惊慌咽下数口唾沫,像是见着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事情。


    不过还好,至少凌霄剑派之人,并没有那么怕他。


    既然江见寒不知自己究竟该往哪儿去看,他便干脆将目光落在离他最近的王清秋身上,盯紧了王清秋,以免再吓到了殿中的其他人。


    原本还泰然自若的王清秋,忽而开始有些慌张。


    比起殿中的其他人,王清秋其实并没有那么害怕江见寒。


    他毕竟看着江见寒长大,师尊又多次与他说过江见寒如此的缘由,他知道江见寒不过是迟缓,并非他人所想的那般可怖,可就算如此,江见寒突然开始用力盯着他看,也总是会令他觉得慌张的。


    王清秋不想引起他人注意,便尽量压了声音,低声道:“师弟,你怎么了?”


    江见寒:“……”


    王清秋惊惶不安:“我……我做错什么了吗?”


    江见寒:“……”


    不对,怎么连掌门师兄也要说这种话。


    这么多人聚在此处,他也很紧张啊!


    他早就不知究竟该往哪儿看了,若再不看点熟悉的东西,他是真受不了此处的气氛,可他若看着其他人,其他人便要觉得紧张,他什么地方都看不了,可也总不能在此处闭目养神,哪儿都不去看吧?


    等等,江见寒忽而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是,此处几乎所有人都怕他,可有一人,是这八荒之中的不同。


    秦正野。


    天下所有人都可能惧他,唯独他这小弟子,是绝对与他人不同的。


    他看不了其他人,他难道还不能回头去看他的小徒弟吗?-


    此刻殿内的人有些多,若江见寒直接回首,光明正大回过头去看秦正野,恐怕会引来不少不必要的关注。


    江见寒虽不怎么在意此事,可在这么多人的地方待着,便已经令他很难受了,他不希望再有人关注他,他不曾直接回神,而是稍稍侧过些许目光,半支着脸侧,以此作为遮掩,看向了秦正野。


    他近旁的人根本不敢看他,稍远一些的人只会觉得他大概是在思忖着什么,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目光,其余人也不至于再因为他的视线而紧张。


    至于秦正野,他几乎在江见寒看来的那一瞬便同江见寒对上了目光,江见寒面上并无多少表情,也未曾说明自己这注视的缘由,秦正野起初以为江见寒是有话要同他说,便微微弯腰倾身,贴近了江见寒身边。


    可江见寒一言未发,只是沉默看着他,这幅古怪模样,若是换了这殿中的其他人,只怕已要开始为此惊慌了,可秦正野虽觉得有些奇怪,却已没有什么更多的反应了。


    江见寒不说话,他也不曾去问,反正只要江见寒看他,他便干脆弯起眉眼冲着江见寒笑,那毫不避闪的直接目光,还有眸中跃动的笑意,都令江见寒不由发怔。


    可这感觉……实在有些奇怪。


    江见寒总以为自己并不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自从与秦正野相遇之后,他人惧怕他这“寻常小事”反倒令他心中抑不住发闷。


    他会为此事而不快,会因他人的畏惧而怏怏不悦,这感觉像极了他幼时,在兄长送他的小犬还陪伴在他身侧,在他……还未成为仙洲的少主,也还未同今日一般心无旁骛之时才会有的感受。


    今日不同于过往,他早已不是当初的他,既是如此,他又怎么还会这等软弱的情绪。


    江见寒微微蹙眉,可这份不快还未在他心中持续上片刻,他见着秦正野又微微弯了唇,像是因为他的目光在秦正野的身上停留太久,又令他这情绪极为外放的小弟子莫名开心了起来。


    江见寒不明白这天下哪有那么多开心之事,也不知道为何秦正野总要在笑。


    他是为了天星宫的灵脉之变而来,怎么也不该在众人聚集探讨此事时分心,江见寒便又将注意力回转到了那天星宫主身上去。


    没有了江见寒目光的注视,金玄衍终于能好好说完一段话了,他已经介绍完了那可能会令入阵众人陷于迷沼的天衍阵,这才再深吸了口气,道:“灵脉污浊,除了影响了天衍阵外,还令阵中支撑穹顶的灵柱也有了动摇。”


    江见寒虽不知金玄衍口中所说的灵柱,所用的究竟是什么术法,可这种支撑之物,必须依托阵法或是玄物而成,天星宫既在灵脉之上,十之八九是引了灵脉来为灵柱供能。


    此事本是寻常,大多宗门也都是如此做的,可却为今日的灵脉之变留下了隐患——若噬灵魔真能污浊灵脉,令灵脉枯竭,那除了天衍阵要出事外,支撑这地城的砥柱,或许也要坍塌。


    在江见寒看来,天衍阵不过只是个阵法,就算说是先人所立,而今难以复刻,那也仅仅只是“难”罢了,毁了便毁了,这算不得是什么重要之物,他不关心,反倒是天星宫主所说的地城灵柱,一旦出事,后患无穷。


    金玄衍果真说道:“灵脉若是枯竭,我怕天星城要塌。”


    他话音未落,便已有几人低声议论了起来,此事重大,自然需要讨论,可江见寒不敢加入他们的讨论,他怕他一开口,又要吓得天星宫主口吃,反正只需驱逐噬灵魔便能保住灵脉,其余之事,轮不到他来多想。


    更不用说,他那小弟子好像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秦正野从头到尾都在盯着江见寒看,那目光不加矫饰,乌色的眼中带着极为直白的笑,他看上去心情极好,而且不知为何,江见寒总觉得,若他不先移开目光,秦正野绝不会先一步转开注意。


    这是与江见寒的迟缓完全不同的热情,让他有些不知应当如何应对,只能极不自然转开目光,看向了他面前的桌案。


    金玄衍暂时没有说话,周遭之人七嘴八舌讨论着天星城的困境,江见寒没有听他们胡闹的心情,他盯着桌面,稍待了片刻,目光微微飘忽,瞥向自己身后。


    秦正野笑吟吟弯着眉眼,正在看着他。


    二人目光一触,江见寒平静收回了目光,可心中却在微微跃动着,似乎有什么沉眠之物正在逐渐苏醒。


    到了此刻,他才终于意识到一件他本来早就应该注意到的事情。


    秦正野好像总是在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


    不只是在他与秦正野对视时会如此,哪怕他未曾看向秦正野,只要他在秦正野身边,秦正野的目光便总会停留在他身上。


    江见寒皱着眉,小心翼翼蹙眉回首,尽量在秦正野未曾发现时,偷偷瞥了秦正野一眼。


    出乎他意料,在他收回目光后,秦正野便不再看着他了。


    这小子目光飘忽,只是虚虚停与半空一点,像是在发呆,可江见寒只需稍稍一动,秦正野立即便会收回目光,落在江见寒身上,见江见寒没有下一步动作,也不是要寻他,他还是停了目光,就这么看着江见寒,嘴角虽不曾像方才一般弯起弧度,可那眼中分明是带着笑的。


    这感觉……让江见寒觉得很奇怪。


    其他人连多看江见寒几眼都觉得胆寒,秦正野却偏偏要看着他。


    凡间人总说,初生牛犊不怕虎,这话代换到他与秦正野身上,大概也能适用。


    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不怕他便算了,他不会为难秦正野,可若秦正野再遇到这般的人呢?


    这小子总不会谁也不怕,对谁都用这般直接的目光去盯着看吧?


    不行,会出事。


    江见寒觉得秦正野若始终是这脾性,只怕迟早有一日出事。


    他多次回眸,将眉心拧得越来越紧,止不住朝秦正野打量,而他这动作,其余人或许不会察觉,可离他最近的王清秋却是一眼便能注意到的。


    他们三人反复互相打量,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江见寒觉得秦正野迟早惹出事端,王清秋觉得江见寒像是变了一个人,江见寒与秦正野之间似乎有种莫名情愫正在流转,而秦正野笑吟吟注视着江见寒,只觉师尊一直在看着他,今日果真又是美好的一天。


    可王清秋沉不住气,王清秋越看越觉惊恐,王清秋还是先蹙眉低声开了口。


    “师弟。”王清秋低声说,“你这是在看什么?”


    江见寒:“嗯?”


    王清秋:“你与秦师侄……”


    江见寒:“我也觉得是个问题。”


    王清秋迟疑:“……问题?”


    江见寒瞥了秦正野一眼,将声音压得极低,道:“这孩子总爱盯着人看。”


    王清秋:“嗯?”


    江见寒:“他这么没礼貌,迟早有一天要挨打吧。”


    王清秋:“……?”


    第42章 无情道的诅咒 终于要轮到他了啊!……


    王清秋想, 常人若在一件事上栽过一两回,大概便不会再有第三次了。


    他都已经在江见寒的事情上栽过几回了!他怎么还会觉得他师弟可能和寻常人一般, 真会对自己的小弟子生出什么与常人不同的绮念来啊?


    反倒是秦正野这小子,有些不太对劲。


    秦正野如今的举止,看起来就像是个有了个雏鸟情节的年轻人,或许是这段时日他总与江见寒独处,不由便对江见寒有了不切实际的情感——


    不对,正常人真的能对江见寒产生不切实际的情感吗?


    人也能爱上石头?


    没有人会有这样的兴趣吧?!


    王清秋看向秦正野的目光,不由更复杂了几分。


    修仙一途最麻烦的便是感情。


    以秦正野的天赋而言,王清秋觉得,他若能断绝情爱,未来必定大有前途。


    秦正野看起来似乎对江见寒有意……


    罢了, 随这孩子去吧。


    反正江见寒不可能接受这种事, 寻常人撞几次墙, 自然也就该死心了。


    师弟一定可以好好磨一磨他!-


    众人讨论许久, 却未有结果。


    “这些魔物究竟从何而来,我们尚不清楚。”金玄衍说道, “同噬灵魔有关的线索,眼下只有一事是清楚的。”


    魔域与八荒并不相连, 二者之间尚有界隙阻断,唯一的入口在幽冥山处, 可镇守幽冥山的几大宗门都不曾观察到异象, 魔物绝不是从幽冥山过来的, 应当是天星城下界隙受损,才令魔物有了溜进八荒的途径。


    若是如此,他们除了驱逐噬灵魔之外,还需要找出那受损的界隙, 将它填补上,以绝后患。


    “这些魔物以灵力为食,诸位的攻击,只不过是它的饵粮。”话说到此处,金玄衍才回转目光,看向王清秋,“说来惭愧,天星其实并未摸清过这魔物的底细,今日同这魔物有关之事,均由王掌门告知。”


    众人齐刷刷将目光转向了神色泰然的王清秋。


    王清秋乐呵呵笑道:“此事其实是我师弟的判断。”


    江见寒:“……”


    所有人又齐刷刷将目光转向了江见寒。


    江见寒神色冷淡,没有半句言语。


    众人又畏缩着将目光转开了,


    “如今八荒之内,以灵修为主,我们对这魔物,自然也就在劣势。”王清秋蹙眉说道,“以灵力而生的攻击手段,反而会令这魔物的能力增强,此物又不能近身,实在棘手。”


    万剑山庄庄主蹙眉问:“那岂不是只能拿剑去砍了?”


    王清秋点头:“正是如此。”


    先前与他们同行了一路的天玄宗长老不由道:“此事对你们剑修是容易,可这要让我们怎么办啊?”


    天玄宗可都是符修,难道要他们拿笔戳吗?


    王清秋也有些尴尬:“呃……若是天玄,的确有些麻烦。”


    一旁玄女宗的宗主微微黛眉:“莫说是天玄为难,就算是我们,也做不到此事吧。”


    王清秋:“……”


    王清秋看向自己的身边的江见寒。


    他记得他与江见寒探讨过此事,玄女宗平日打斗,多用飞花与绫带,飞花是灵力催生,不可使用,那时江见寒说……要玄女宗如何来着?


    王清秋很是迟疑:“要不……勒吧?”


    玄女宗宗主:“?”


    百草谷主站起了身,似乎有话要说。


    这题江见寒说过,王清秋会答,他立马道:“用针扎!”


    百草谷主:“……啊?”


    金玄衍露出质疑之色:“那我们天星宫——”


    王清秋已能举一反三,毫不犹豫道:“既有占星杖,那便抡起来当棍子砸吧。”


    王清秋话音方落,殿内众人已七嘴八舌就此事议论了起来。


    “王掌门,您莫要再逗我们了。”天玄宗长老无奈叹气,“此事应当还有另外的解决之法吧?”


    王清秋:“呃……”


    “若是如此,只怕除了剑修刀修外,其他宗门都没有办法吧?”


    “不不不,我觉得天星宫也能有办法。”


    “王掌门的意思,是要剑修打头阵了?”


    王清秋早料到会有这局面。


    八荒之内,宗门众多,内里其实也并不怎么和睦,若不是因为灵脉之变将他们聚在一块,他们只怕都不会有今日这般好好坐下心平气和说话的时候。


    可无妨,他的建议离谱八荒不睦是一回事,天下人都惧怕江见寒,则是另一回事。


    王清秋毫不犹豫道:“以上……都是我师弟说的。”


    殿内一静。


    王清秋笑吟吟说:“这馊主意,是我那见寒师弟出的。”


    众人:“……”


    片刻沉默后,天玄宗长老,率先低下了头,看向了自己悬挂在腰间,他一贯引以为傲的法器。


    那是一把极为漂亮的玉笔,色泽晶莹,玉质雅致,灵气萦绕器身,令人一看便知是难得一见的宝物,也正因如此,他才特意将此物悬挂在腰侧,而不是以灵力将此物匿迹。


    他以往只用此物画符,从未尝试过此物的其他用法,可既然江见寒说,他们可以用笔戳死噬灵魔,那大概……就是真的可以吧。


    江见寒就从来不会抱怨手中的武器难用,江见寒一定可以拿笔杀死魔尊,若他做不到,那也只会是他的问题。


    “江长老不愧是江长老。”天玄长老用力点了点头,“江长老说得对,江长老说的一定没问题!”


    王清秋:“……”


    等等,他是知道这样做有用处,可这用处未免也有些太夸张了吧?


    玄女宗主:“既然是江长老的意见……那我或许可以试一试。”


    王清秋:“……”


    玄女宗主:“用绫带勒或许是有些勉强,可我想,此事若由江长老来做,应该是可以完成的吧。”


    王清秋:“……”


    不,王清秋觉得就算由江见寒来做,他也不能完成。


    “那……此事就这么定了?”金玄衍道,“虽然用星杖当做棍子是有些古怪,可……可若是江长老这么说……”


    江见寒深吸了口气,终于鼓足勇气下定了决心,准备在这么多人面前开口谈一谈他的对策了。


    “此事不对。”江见寒说,“我另有想法。”


    几乎所有人都在此刻松了一口气。


    天玄宗长老:“不愧是江长老啊!”


    玄女宗主:“此事果然还是江长老有经验。”


    莫名又被江见寒瞥了几眼的金玄衍打了个寒颤,哆哆嗦嗦道:“江……江长老,您请说?”


    江见寒:“……”


    江见寒轻轻叹了口气。


    若是可以,他也想让王清秋来代他说话,可此事是他与秦正野私下交谈时想出来的,他还未来得及将此事告诉王清秋,这件事,只能由他自己来答。


    江见寒语调生硬,近乎万分直白,道:“灵力互斥。”


    众人有些困惑,唯有秦正野如同听见了极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愕然抬首看向了江见寒。


    “噬灵魔吸人灵力。”江见寒只好再解释得具体一些,“若是同时吸取互斥灵力入体,又会如何?”


    众人似乎还未回神,反是秦正野在他身后,轻声答道:“两股互斥灵力,会在它体内打起来。”


    江见寒略有些惊讶,可还是回眸看向了秦正野,微微颔首:“只要灵力充足。”


    秦正野:“如同烈酒遇见大火。”


    江见寒又一顿,他接不上秦正野的比喻,这不是他的言语风格,可他微微蹙眉,再看秦正野那满怀期待的眼神,还是极为勉强吐出几字,道:“……燃烧。”


    他二人说完这么一通话后,还互相对视上一眼,秦正野看起来好像极为兴奋,那眸色比平日更显光彩熠熠,仿佛是终于自这迷雾间觅得了前行的路,看着了他未来的希望,因而一对上江见寒的目光,他面上立即便带上了极热烈的笑意。


    江见寒……觉得很奇怪。


    他只是如此一想,脑中却好似已浮现了秦正野可能会对他说的话。


    若是没有旁人在场,江见寒想,秦正野大概会同以往每一次般,对江见寒露出那满带期盼与憧憬的笑,会刻意提高音量,用那止不住敬慕的语气大声与他说。


    师尊真了不起。


    他……他最喜欢师尊了。


    江见寒心中悸动,早已沉寂的心似乎正轻轻撞着胸腔,带出些难以言明的情绪。


    他一对上秦正野的目光,这种古怪的念头便在他心中多蔓生些许,他只得惊慌失措转开目光,顺着自己的想法,极快速讲述他所构思的破局之法。


    “释放灵力让魔物吸取,很危险。”江见寒竭力冷淡脸色,道,“还有其他办法。”


    以他的方法而言,只需有五行相斥的两名修士将灵力供给魔物便好,待那魔物吸入灵力的量达到某个极限,互斥的灵力便能在它体内直接打起来。


    可并无人知道究竟需要多少互斥的灵力才能伤到这魔物,若所需灵力太多,便不可由修士来释放,否则不小心便会伤到释放之人,若操作不当,甚至可能将一人直接吸干,危及性命。


    他们是要除魔,不是赌命。


    至少江见寒觉得,他们还有更为方便的法子。


    江见寒解释:“以外力倾注灵力。”


    他说完这话后,便将目光自殿中之人面上扫过,依他所想,他只需将话说到此处,众人便应该已经能明白他的意思了,从外部倾注五行不同的灵力,还能用什么办法?他徒弟的研究早已风靡八荒,五行灵液这么好 的东西,所有人都应该知道。


    可江见寒停顿话语,所有人却都跟着屏息,战战兢兢看着他,似乎正等他解释后头的内容。


    江见寒皱起眉,再度提醒:“我们并无时间布置阵法,更难欺骗魔物吸取相斥阵法内的灵力。”


    众人不住点头,很是赞同。


    江见寒:“……需有便捷之法。”


    天玄宗长老:“江长老说得对。”


    玄女宗主:“是啊,我们怎么就没想到这法子呢!”


    金玄衍用最大的力道,狠狠点头:“江长老,然后呢?”


    江见寒:“……”


    这些人到底怎么回事?


    平常难道都不关注八荒之内的事情吗?


    这么简单的结果,竟然还需要他来解释?


    江见寒转过身,拽住秦正野的衣袖,将正用那如同小犬一般敬慕热烈看着他的秦正野扯到了身前来。


    秦正野吓了一跳,下意识唤:“啊?师尊?”


    江见寒冷着脸色说:“……这是我门下弟子。”


    江见寒收徒之事早传遍了整个八荒,今日这年轻人又总是跟在江见寒身后,殿中之人都是各宗门的宗主与长老,唯有这么一名仅有筑基修为的年轻人,就算江见寒不开口,众人自然也明白这年轻人的身份。


    可江见寒为何要在此刻将这年轻人拉出来,倒是有些令人不解了。


    江见寒见众人还是一副迷茫神色,忍不住再皱眉,道:“我徒弟很会炼丹。”


    王清秋一顿,好似忽而明白了什么,眉目间一片明朗,显是已明白了江见寒这话语的意思。


    “我以为诸位都已听说过了。”江见寒道,“我徒弟能炼制五行灵液。”


    秦正野眨了眨眼。


    “也不算是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事。”江见寒冷淡说道,“他今年赢得风云擂魁首的时候,顺带宣传过的。”


    殿中一片安静。


    江见寒说完这两句话,便闭嘴看向了秦正野,等着秦正野来为大家介绍这五行灵液。


    秦正野又眨了眨眼,他尚且有些不明白师尊这一个眼神的含义,而在这一片静默的殿中,那名天玄宗长老忽而抬起手,在自己脸上用力拍了拍。


    “……我果然是被夺舍了吧。”天玄宗长老低声恍惚,“这幻觉怎么还没消失啊。”


    江见寒:“?”


    江见寒皱起了眉。


    他看此人面色红润,元神稳固,没有一点被夺舍的迹象,也不知此人究竟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他懒得理会,这些心境不稳之人,没事就爱幻想自己是不是已被夺舍,他见得多了,也没有分心的空闲,此时此刻,还是正事比较紧要。


    江见寒伸手拍了拍秦正野,低声道:“解释。”


    秦正野已习惯性在面上挂着讨人喜欢的笑,他知道江见寒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他便起了身,先同众人一揖,道:“晚辈凌霄剑派秦正野,诸位前辈,五行灵液之事,就由晚辈来为诸位解释吧。”-


    江见寒平静坐在秦正野身侧,耐心听秦正野为众人介绍五行灵液。


    秦正野措辞清晰,极为明确,也不见半点怯场,至少在江见寒看来,秦正野的语调用词都比他要好许多,他很满意。


    可不知为何,秦正野每说上几句话,便要回首看上江见寒一眼。


    江见寒起初觉得这大约是秦正野的习惯,毕竟秦正野以往总爱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可次数一多,江见寒终于开始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这种频繁将目光左顾右盼的经历,江见寒也是有过的。


    此事大多发生在江见寒不知所措的时候,他面上虽维持冷静,心中却早已经乱了神,只好左右搜寻是否有自己相熟之人,寻到之后,还会不停朝那人张望,好像只要如此,便能自那人身上获得无穷的力量。


    以往他一般都盯着掌门师兄看,而这种事,大多发生在人极多而江见寒又不得不开口说话时——


    这不就是秦正野当下的境况吗?!


    秦正野看着镇定自若,脸上还带笑,可一颗心早乱了吧!


    可江见寒还是第一次见着有人向他寻求安慰,他也不知道自己应当怎么做,才能够多给秦正野些勇气。


    江见寒只能回想。


    他以往不安看向王清秋时,王清秋大多是会对他笑的。


    可在这么多人面前对秦正野笑……对江见寒来说,未免也有些太过困难了。


    只要有这么多人看着他,他就做不出那表情来,他能够勉强做到的,大概也只有在秦正野看向他时,都对秦正野点一点头,好认可秦正野说的每一句话。


    嗯,不错。


    江见寒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秦正野恰说完了当下那句话,垂下目光,朝他看来,江见寒毫不犹豫微微颔首,以示鼓舞,令秦正野一愣,眸中现出了些许惊讶之色。


    江见寒很满意。


    他觉得自己这师尊当得真是好极了,又贴心又温和,看看秦正野的模样,他一定也觉得很满意。


    于是在之后秦正野为众人讲述五行灵液的过程中,只要秦正野朝江见寒看来,江见寒就会对秦正野微微颔首,再摆出一副极为认可秦正野的模样。


    他以为他只需如此,便能安慰到秦正野,可对秦正野来说,他回首去看江见寒,本也只是他的习惯,今日江见寒总是颔首鼓励他,他便越发来劲,几乎每说完一句话后,都要立即低头满怀期待看向江见寒。


    他二人都不觉得自己的举止有问题,可此事持续太久,殿中所有人都露出了古怪神色,王清秋重重叹气,天玄宗长老默默看向身后站立的金玄衍,求金玄衍现在就为他算一算,他是不是真的被什么邪魔缠住了,才能出现这般可怕的幻觉。


    秦正野仍在美滋滋为众人介绍那五行灵液,与江见寒所构想的那个办法。


    “……只需将此物涂抹在法器之上,便能有不同功效。”秦正野说道,“一旦法器上带上了灵力,再触及魔物,那魔物自然便能吸收走武器之上的灵力。”


    他说完这话,立即垂下眼眸,看向江见寒,等着江见寒的鼓励,江见寒果真也立即微微颔首,甚至还低声出语夸赞,道:“说得好。”


    秦正野几乎翘起尾巴,更是自信说道:“噬灵魔的灵力本不受控,它汲取周边灵力,同人呼吸一般,只是本能。”


    江见寒点头。


    “若是如此,便不必同凡间武人一般,强行以武器肉搏击杀魔物。”秦正野说道,“只需以法器与魔物接触,便能将附着的灵力灌入魔物体内。”


    江见寒认真点头。


    “算来此事已极为容易,灵液我这里也有不少。”秦正野再摸了摸下巴,道,“可量还是不够,也许还要麻烦诸位前辈再多炼制一些。”


    江见寒毫不犹豫,继续点头。


    不愧是他徒弟,说得真好,比他说话要有头尾多了!


    今日江见寒太过反常,殿中众人都有些无措,哪怕秦正野已将话说完了,众人却全无反应,令江见寒不由微微蹙眉,略微觉得有些不满。


    他徒弟说得这么好,这些人难道就不懂得欣赏吗!


    江见寒蹙眉将目光自殿中人面上一一扫过,还未看第二遍,金玄衍猛地回神,急忙夸赞起来,道:“秦小友真不愧是江长老的得意弟子,对魔物竟然也有这般了解。”


    秦正野:“……”


    秦正野这才觉得自己似乎说了些不该出口的话。


    他是因重活一世,才知晓了这些同噬灵魔有关的信息,可无论是送他入溯回阵内的那位蓬洲岛主,还是这一世的江见寒,都曾同他说过,无论如何,他都绝不能在外人面前显露太多与他这记忆相关之事,否则若被有心之人觉察,或许反而要引来祸端。


    如今噬灵魔方才现世,最先与噬灵魔接触的天星宫,尚且还连这魔物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却已将与噬灵魔交战的诸多细节都已经说清楚了,那有心之人听之,只怕是要多想。


    可话已出口,秦正野不知自己是否该要解释,他心下迟疑,江见寒已淡淡为他补上了一句,道:“我同他说过几句,倒不想他竟记得这般牢固。”


    语毕,他还略瞥了秦正野一眼,那眸中之意,显然是要秦正野顺着他的话语解释。


    秦正野立即回神,毫不犹豫道:“是师尊教导有方!”


    江见寒:“你倒是记得住。”


    秦正野:“师尊说得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住的!”


    江见寒:“……”


    江见寒没有再说话。


    他看秦正野面上神色,总觉得秦正野想说的其实还是那一句“最敬慕师尊了”,他只需如此想一想,便莫名觉得自己的心微微颤动,他强忍着唇边的笑意,平静移开目光,再看向金玄衍,等着金玄衍重新主导此事,为接下来的地城探索做好准备。


    可金玄衍心中震动,哪怕他极为惧怕江见寒,此刻他也几乎说不出半句话。


    方才江见寒总是同秦正野对视,他便已觉得很奇怪了。


    如今江见寒与秦正野的这一番话语,更令他确定了心中所想。


    金玄衍是知道的。


    八荒之中,有个出了名的诅咒。


    这天下,没有一个无情道能够成功。


    只要你选择修炼无情道,那到了最后,必然会与人相恋。


    修炼无情道几乎堪称是八荒之中脱离单身最有效的方式,无情道的阻碍来自四面八方,可能是魔修死敌,也可能是同门好友,更可能是自己的师尊或是徒弟。


    没错,师尊与徒弟对无情道的威胁,至少占有七成。


    江见寒虽不是无情道,可八荒众人一致认为,练剑能练到江见寒这份上的,哪怕不是无情道,也已胜似无情道了。


    想到此处,金玄衍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完了,这无情道的可怕诅咒——


    不会终于要轮到江见寒了吧?


    第43章 你会长不高的 今日若是不睡,你以后一……


    金玄衍不敢再与江见寒与秦正野对视。


    他是知道的。


    无情道绝不会承认自己陷入情网, 脾气好些的闭口不谈,脾气坏一些的, 大概就要杀人灭口了。


    江见寒,显然是脾气极坏的那一种。


    金玄衍想起此事便抑不住发抖,他这人怕死,尤为害怕死在江见寒这种可怖之人手上,他决定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紧张切回正题,道:“若……若照江长老的办法行事,那入地城时,还是得分为几组行动。”


    毕竟他们要将五行灵液涂抹在法器之上,一把武器不能涂抹两种互斥的灵液, 那么除却能一气使用两种武器的门派之外, 还是得至少两人互相配合, 方才能够顺利行事。


    说完这话, 金玄衍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看向江见寒, 强抑住语调中的颤抖,道:“江长老, 您这回……还是想一个人行动?”


    以往八荒若有这种需得多个宗门配合除魔的事情,江见寒总是一人行动, 绝不愿与他人同行, 此事已成惯例, 金玄衍自然不做他想。


    江见寒也觉得他一人行事更自在,他正要点头,却又与可怜兮兮看着他的秦正野对上了目光。


    秦正野要随他们一道进入地城,那可是个极其危险的地方, 而江见寒纵观全场,觉得最安全的地方,果然还是在他身边。


    他不能一个人行动,他至少得带上秦正野。


    金玄衍道:“既然江长老已做好了决定——”


    江见寒抬起手,止住了金玄衍后头的话语。


    “有变。”江见寒说,“这回不是一人。”


    金玄衍一怔:“也是,多些人多些照应,那……江长老是要同凌霄剑派弟子一同下去吗?”


    江见寒摇头:“照顾不了。”


    金玄衍:“……啊?”


    江见寒皱了眉:“我一人照顾不了那么多人。”


    金玄衍:“那您是想同谁一道行动?”


    江见寒:“徒弟。”


    金玄衍:“……”


    江见寒:“照顾一人,方便。”


    金玄衍:“……”


    “他随我一道。”江见寒不希望他人胡言,还是给秦正野留了些面子,“年轻人,该多见识。”


    秦正野立即顺应江见寒的话语,毫不犹豫跟着用力点头。


    “不会有危险。”江见寒道,“同我在一起,他才比较安全。”


    秦正野十分认可江见寒的话语。


    江见寒见众人看向他的目光古怪,总觉得这是他们不愿相信他的话语。


    他需要更有力的左证,可此事大概会伤到秦正野的颜面……他本是不愿在这么多人面前将此事显露出来的。


    金玄衍迟疑道:“可地城那么危险……”


    江见寒蹙眉:“我在。”


    金玄衍:“……”


    江见寒觉得,金玄衍大概还不怎么服气。


    若非如此,为何这人低下头后,还要不住小心翼翼抬眸瞥他,目光中透着一股江见寒难以形容的古怪意味,像是见着了什么极不可理喻的事情一般。


    不仅是金玄衍,殿中所有人,都带着这样的目光。


    江见寒认真思忖片刻,觉得自己懂了。


    这些人大概是觉得地城危险,他护不住秦正野吧?


    这是对他剑术的最大质疑,他不允许此事发生,这种时候,就算他的办法会伤到秦正野的脸面,他也不得不说了。


    江见寒抬起了手。


    “我弟子只是年轻。”江见寒说道,“绝非实力不足。”


    秦正野不明白江见寒为何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来,他低下头,看向正坐在他面前的江见寒。


    江见寒平静露出了他手上那生契的图案。


    秦正野:“……”


    不不不,师尊,这是可以随便给其他人看的吗?


    这天下所有人对生契的定义都与您不同啊!您给他们看了,他们绝对是要多想的啊!!!


    秦正野匆忙回首,看向殿中众人。


    人人神色古怪,目光震惊,只如同看见了什么极不可思议的怪事一般,不住盯着他与江见寒打量。


    他心中一凉,明白一切如他所想,眼下只怕所有人都要误会了-


    秦正野深深吸了口气。


    他是喜欢师尊,可他不想和江见寒传出这样的谣言,他急需解释此事,而此刻最好的解释办法显然就是——


    是王清秋。


    王清秋也与他立了生契,只要将王清秋拉出来,解释此事纯粹是因为他修为太差,是他丢人,所以两位前辈才想方设法要保护他,这不是江见寒独一人所为之事,至少此刻他与师尊之间,还没有那种关系。


    秦正野立即看向了王清秋,希望一向靠谱的掌门师伯,能够挺身而出,为他们将此事圆过去。


    可王清秋正在看天。


    确切说,王清秋在看这大殿的屋顶。


    这地方的屋顶平平无奇,秦正野不知道这屋顶究竟有什么值得王清秋研究的地方,可王清秋就是盯着屋顶不愿回首,绝不肯多看秦正野与江见寒半眼,也不愿露出自己的生契,来为他们澄清此事。


    秦正野几乎立即便明白了王清秋的想法。


    修真界中,人人寿命漫长,寻常普通的谈情说爱,便显得有些不太够看了。


    当然,修士之中,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不在少数,可大约是因为寿命太长的缘故,那些玩得极为奔放的也极多,也正因为有这么一批人存在,以至于修真界内总有误解谣传,稍微一点不同寻常的八卦,总能传出无数极为离谱的版本来。


    王清秋此刻若是露出他手上的生契,定然还会许多人觉得……他们三人之间,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秦正野深深叹了口气。


    他理解王清秋的做法,可此时此刻,若王清秋不能为他们澄清解释,这件事他可就真的说不清了。


    秦正野已注意到了。


    自江见寒说完那些话后,那位方才还满心惊慌,以为自己是被夺舍后出现幻觉的天玄宗长老,好像突然便活了过来。


    若是无情道恋爱,江见寒今日的一切怪异之举,全都有了解释。


    无情道恋爱就是发疯,这群人谈起恋爱来比发疯还要恐怖,动不动毁天灭地,江见寒这种只是变一变性子的,已该算是这类人中极温和的那一种了。


    看不出来啊。


    这位令鬼神惊惧的玄卿剑仙,竟然还算是无情道内的好人!-


    天星宫特意准备探讨灵脉之变的聚会,便在这极为古怪的氛围之中结束了。


    自灵脉之变后,金玄衍便已下令封住了天星宫下地城的入口,可封印不知能持续多久,灵脉也经不得这般污浊,他们必须得快些进入地城,尽早将此事解决。


    若照江见寒的方法来行事,他们便需要许多五行灵液,秦正野处虽有剩余,数量却绝不够这么多人一块使用。


    好在五行灵液炼制起来并不算困难,秦正野已将配方告知众人,各宗门的药堂自行炼制,应当约有一日便能备齐。


    众人将进入地城的日子定在了第二日午后,他们能有一日时间准备进入地城所需之物,王清秋带人回了宗门,说要多备些药物,江见寒觉得自己没什么可准备的,他不想留在全是陌生人的天星宫,原想带着徒弟与酥糖一道跟着返回宗门,却有几人将秦正野拦了下来,希望秦正野能再多讲一讲五行灵液的炼制方法。


    此事虽然简单,可对炼丹不够熟稔之人还是会出错,他们现今缺的就是时间,自然需要秦正野多盯着一些。


    秦正野不能脱身,江见寒大概得一人独自带着酥糖离开——


    不行,江见寒很忧虑。


    他这小弟子年纪轻,就算前几日方过了他十八岁的生辰,那也还是个少不经事的少年郎。


    江见寒不可能将他一人独自留在此处。


    江见寒想,这个年纪的少年人,若一人待在陌生之处,身边全是些陌生之人,应该会很紧张。


    至少江见寒觉得,秦正野应该紧张。


    他还记得自己当离开蓬洲,随师尊相澈一道度过漫漫无尽海域,初回来到凌霄剑派时的境况。


    他觉得每一人都可怖,每一人都令他忐忑,好在宗门内有一处极大的藏书阁,还有那么精妙的剑法,他简直恨不得日日窝在藏书阁内钻研入门剑谱,早些将自己遗自蓬洲的术法抹去。


    直到一个月后,相澈亲自来藏书阁内押他,将他揪去了宗门大殿,逼他坐在宗门大殿内,看大师兄泡了一日的茶,他才略微消去了一些那无所适从的不安。


    对他来说,那时若不是有熟悉一些的相澈陪在他身边,他只怕当场便会逃走——


    等等,若如此来说,他若想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好师尊,不正可以从此处下手吗!


    江见寒的师尊是不靠谱了一些,可也还有不少可取之处,此事就是他的可取之处!在徒弟不安的时候,身为师尊,就该留下陪在徒弟身边。


    江见寒立即打消了离开的念头。


    秦正野要给各宗门药堂之人讲课,他坐在一旁,按着酥糖一起听课。


    秦正野要去丹房指点五行灵液的炼制进度,江见寒拖着酥糖紧随身后,一同琢磨。


    秦正野寻了处丹炉,自置物袋中取出他的灵石与早备好五行相应之物,为众人助力,一道炼制五行灵液——


    等等,江见寒觉得很不对。


    天星宫灵脉之事,八荒的大危机,这种了不得的大事。


    怎么能让他徒弟自己出钱啊!-


    江见寒在丹房之内,蹙眉朝四周打量。


    他徒弟方才筑基,是此处所有人的晚辈,让一个晚辈出这么多钱,这些人难道就不觉得丢人吗?!


    江见寒最心疼徒弟,江见寒绝不能让他徒弟出钱。


    他毫不犹豫跨步走到秦正野身前,叫住了秦正野。


    “正野。”江见寒形容严肃,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


    秦正野:“……啊?”


    不好受?什么不好受?


    他心情稳定,只想快些将手头的五行灵液炼完休息,他还要许多话着急要同江见寒说,明日他们便要同噬灵魔接触了,他实在忧心得很,可除此之外,他便什么都不曾想了,师尊又是从何处看出他心里不好受的?


    秦正野满面困惑,不解抬眸看向江见寒。


    “他们过分。”江见寒低声说道,“无妨,师尊能补偿你。”


    秦正野:“啊?”


    秦正野挠了挠脑袋,不明白江见寒究竟又将事情想到了何处去。


    江见寒已伸手入怀,摸出了一个置物袋。


    秦正野:“师尊,您——”


    江见寒:“收下。”


    秦正野心中不解,下意识听从江见寒的话语,接过了那置物袋,还困惑询问:“师尊,这是什么?”


    江见寒:“灵石。”


    秦正野:“……”


    “不必与我客气。”江见寒毫不犹豫说道,“我知你一向爱钱——”


    秦正野小声道:“我又不喜欢钱。”


    江见寒:“……”


    江见寒有些惊讶。


    他们一道去了仙云会,仙云会十日,秦正野能在外面卖十日的丹,如此辛苦,难道还不算是爱财吗?


    “你失了灵液配方。”江见寒蹙眉说道,“往后应当会少赚不少钱。”


    秦正野:“师尊,我不在意。”


    江见寒:“……你不在意?”


    秦正野回眸瞥了眼其余正忙着配齐药材的修士,生怕那些人听见他的话语,便将自己的声音压得极低,道:“只要您能平安,其余之事,我都不在乎。”


    江见寒:“……”


    “我也不缺这些钱。”秦正野说道,“这五行灵液,本就是我随手……随手研制出来的。”


    最后几字话语,他说得极为轻微,那语调微微停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事,以至于句末几字便显得分外生硬,令江见寒不由蹙眉看向他,觉得有些古怪。


    秦正野只是忽地想起自己入溯回阵前的几件小事。


    这五行灵液的念头,来自于他的师祖相澈,而他炼制灵液,本也只是为了江见寒的剑灵。


    相澈与他说,若有极充沛的灵气,便能快速哺育剑灵,只要剑灵能结灵胎,江见寒的实力便能更进一层。


    届时只要江见寒先知晓噬灵魔会吸人灵气,不可随意靠近,以他的实力,诛杀这等魔物,应当会很容易。


    这所谓的五行灵液,不过只秦正野琢磨灵液过程中的附带产物,他自己都不曾重视过此事,原也只是当做一个积攒灵石好采买药材的手段罢了。


    他从未想过可以将五行灵液用在此事上,或者说自他入溯回阵后,他为了这还魂丹,已经将路走得越来越偏,从未考虑过还有其他可能。


    他不知如何同江见寒解释此事,毕竟若要说出真相,便不得不提到溯回阵与相澈的嘱托,秦正野不能提及此事,他只能一句话仓促带过,再无辜看向江见寒,低声道:“师尊,您还是将灵石收回去吧。”


    “这东西,我用不着。”江见寒说道,“我不缺此物,当年我本就——”


    他一顿,竟也同方才有事刻意隐瞒的秦正野一般,露出了那种突兀的神色,强行扭转过语句,道:“门中有贴补。”


    秦正野:“……”


    是,宗门内对长老们多有贴补,江见寒又时常外出为其他宗门除魔,他应当存有不少灵石,可秦正野总觉得,方才江见寒将要出口的,分明不是这句话。


    他二人都有什么事不得不藏在心中,以至二人都不由沉默,原还和谐的气氛莫名便显得有些尴尬起来。


    江见寒默默退后半步,准备转头就走。


    这是他一贯应对这种气氛的绝佳办法,反正天下所有人都知他脾性古怪,他一言不发突然离开本是常态,绝不会引起他人怀疑。


    可这一回,他这屡试不爽的办法,却好像失了效。


    秦正野猛然回神,伸手拉住了江见寒的衣袖,道:“师尊!您要去哪儿?”


    江见寒沉着脸色强行作平静:“我已将话说完了。”


    秦正野蹙眉:“您哪儿说完了?”


    江见寒:“……”


    秦正野:“我还未答应此事,您怎么就要离开了呢?”


    江见寒:“……”


    秦正野却忽道:“师尊,我愿意收下此物。”


    江见寒:“你……什么?”


    “可我希望师尊答应我一件事。”秦正野弯起眉眼,“此番入天星地城,师尊您的行囊,可否由我来代为准备?”


    江见寒蹙眉:“我不需此物。”


    秦正野:“那您的灵石,我是绝不会收下的。”


    江见寒:“……”


    片刻沉默过后,江见寒无奈点了点头。


    他知秦正野心有担忧,毕竟有那“预兆”在前,秦正野当然会想要做好十全准备。


    哪怕江见寒觉得自己根本用不上此物,可为了让秦正野安心,他还是勉强应下了此事,秦正野见他点头,眼中一瞬带了笑意,左右一看四周,见还有人在偷偷朝他们打量,他将声音压得更低,近乎耳语:“那……师尊,今夜我再去寻您。”


    江见寒不做他想,点头:“嗯。”


    “您先去休息吧。”秦正野几乎抑不住笑,“我会去找您的!”


    江见寒:“……”


    江见寒默默点头离开此处,可直到他走到丹房之外,江见寒却还是有些想不明白。


    不就是为他备个行囊吗?


    ……这孩子至于这么高兴吗?-


    天星宫为诸位来此相助的修士们备了休息之处,江见寒不喜欢与他们挤在一块,思忖片刻之后,他忽而想到了一个绝佳的休息场所。


    他二师兄兰停雪养伤的小屋子里。


    这地方本就没什么人来往,江见寒往哪儿一待,更无一人敢上门打扰,此地顿时便成了天星宫内最为安稳清净的地方。


    兰停雪仍旧昏迷不醒,秦正野还不知什么时候才来,江见寒便先在桌旁坐下,自怀中摸出了那总是随身携带的剑谱,翻开一页,顿觉心神平静,体态安详,整个人都自在了许多。


    江见寒待的地方太过邪门,他担心秦正野或许找不到他,便取了玉符,思忖着是不是该给秦正野传条讯息。


    可他想,秦正野应当正在忙碌,不一定能看到他的传讯,他不如再等一等,等秦正野寻不着他传讯给他时,他再另与秦正野约在其他地方会面。


    他终于定心,美滋滋翻起了自己的剑谱。


    可待到天色全黑,江见寒却还未等到秦正野的传讯。


    江见寒不由有些担忧。


    他觉得此事不对,今日看天星丹房内的境况,他们一气搬来了那么多灵草,看着像是要在丹房之内打通宵了。


    那些人是不用睡眠,可他的徒弟又不一样,他徒弟方才筑基,年纪也小,十八岁的少年郎,不正是贪睡长身体的时候吗?这些人怎么能不让他徒弟睡觉呢?


    不行,他得去找找秦正野,先将秦正野从丹房内揪出来再说。


    江见寒方起身走到门边,便觉察着附近似乎有人靠近,那气息是秦正野,他不由松了口气,拉开房门,再一看外头天色——这何止是他所想的夜色稍晚啊?那天边都有些泛白了,秦正野这是在丹房内熬了一夜未眠吧?


    江见寒立即便皱起了眉,待秦正野走到他身边,还未来得及同他问好,江见寒已经一把拉住了秦正野的手腕,直接便拖着秦正野往屋内走。


    秦正野吓了一跳,一时不知所措,问:“师尊?您怎么了?”


    江见寒将他拉到了屋中那唯一的床榻前,那双眉依旧紧蹙,径直朝床上一指,道:“先睡吧。”


    秦正野:“……啊?”


    “你一夜未眠。”江见寒说道,“还是要休息。”


    秦正野:“……”


    师尊的关心,的确令他有些感动。


    可师尊的关心,未免也有些太古怪了吧!!!


    秦正野神色凝重,看向了江见寒所指着的那床榻上正躺着的兰停雪。


    面色苍白,昏迷不醒,虚弱不已的兰停雪。


    这是他该睡觉的地方吗?


    就算江见寒想让他休息,也该换个地方吧!


    江见寒的目光跟着秦正野一道移动,随后停留在了兰停雪身上。


    “无妨。”江见寒说,“床宽的很。”


    秦正野:“……师尊!就算床宽也不可以吧!”


    江见寒蹙眉看了看床榻上全无知觉的兰停雪,再将此事代入常人思维想了想。


    “无妨。”江见寒说道,“这不是问题。”


    秦正野:“……这很是问题!”


    “我想兰师兄不会介意的。”江见寒再朝床上指了指,道,“他醒来后,我会与他解释的,你睡吧。”


    秦正野:“……”


    秦正野的心情,不由更复杂了几分。


    此事他们若是偷偷做了,兰停雪或许还不会有察觉,可若江见寒要去同兰停雪解释,以江见寒一贯的言语习惯来说,他定然会将这事解释得极为奇怪,那时兰停雪若是听着了,才是真的要出事。


    秦正野只好绕过此事,急匆匆道:“师尊,我为你将行囊备好了。”


    江见寒:“好,你先休息吧。”


    秦正野:“……”


    他先取出了一个置物袋,不分由说塞到江见寒手中,全当不曾听见江见寒的话语,道:“我已将东西为您准备好了,您还是先打开看一看吧。”


    江见寒皱起眉:“不必多看。”


    秦正野:“……师尊。”


    江见寒:“你这年纪,本 该多眠——”


    秦正野:“您先将东西看完再说。”


    江见寒:“今日若是不睡,你以后一定是长不高的。”


    秦正野:“……?”


    第44章 我这笨徒弟 我一定要进凌霄剑派,一定……


    秦正野觉得很奇怪。


    上一世时, 江见寒是个寡言之人,他对秦正野的关心极为克制, 从不会直接出口,哪怕秦正野知道江见寒总在挂心担心他,却从未听江见寒同他说过哪怕半句忧心话语。


    这一世阴错阳差,江见寒已对他有些关心得过了头不说,怎么好似连说的话都比以往要多了许多。


    江见寒说完那话,自己先叹了口气,上下认真打量了秦正野片刻,道:“你看看,这都过去几日了,也不见你长高半分。”


    秦正野:“……”


    江见寒:“你若还不好好吃饭睡觉——”


    秦正野:“……师尊。”


    他这语调万分无奈, 江见寒才停下自己的语句, 迟疑看向秦正野, 不知是不是自己方才将话说得有些太过分了。


    秦正野还年轻, 还有希望,他不能假定方才十八岁的秦正野长不高, 就算他心中已有六成把握,当着秦正野的面时, 他还是得尽量委婉一些,多给孩子一些鼓励。


    想到此处, 江见寒极为勉强同秦正野颔首, 道:“嗯……方十八岁, 还有希望。”


    秦正野:“……”


    江见寒:“不必太过担忧。”


    秦正野:“……”


    江见寒:“可还是早些睡吧。”


    江见寒自己又将话题绕回了原处,令秦正野恨得牙痒,可他现今不能同江见寒证明,他蹙眉看着江见寒那神色, 默声许久,眼见江见寒还要劝他,秦正野急忙抢在江见寒之前道:“师尊,我们来打个赌吧!”


    江见寒:“打赌?”


    秦正野承认自己是在赌气,他本不必与江见寒争论,可江见寒总要拿此事说话,他实在无法忍耐,道:“就赌未来,我一定会比您高。”


    江见寒发出了一声同情的叹息。


    秦正野心中的憋闷又多了几分。


    他左右看了看,在屋中角落发现了一副笔墨,他又从置物袋的角落中扒拉出了几张纸,飞快在上头写了几字后,将此物递到了江见寒面前,道:“我可以与您立字据,您签字吧。”


    江见寒一怔::“此事有些……”


    秦正野:“您若不怕,为何不敢?”


    江见寒:“……”


    很好,这小子竟然都会质疑他了。


    他这人的确受不得他人挑衅,特别还是秦正野这般绝无获胜希望的挑拨,若不是因为秦正野是他的徒弟,而他不想让他的弟子输得太惨,他绝对会——


    秦正野轻声道:“您莫不是害怕会输吧?”


    江见寒:“……”


    江见寒觉得自己不可能会输!


    他又扫了眼秦正野写下的那字条,上头简单说明了他二人今日的赌约,除此之外便再无他物,江见寒直接以灵力在上签下自己的姓名,蹙眉道:“我不可能会输。”


    秦正野那得意的笑几乎已要漫出来了,他尽力忍住此事,仍是强作正色:“师尊,既是赌约,胜者总该有奖赏吧?”


    江见寒从不与人打赌,他其实并不清楚此事,可既然秦正野已这么说了,他还是皱了皱眉:“你想要何物?”


    秦正野摇头:“我还未想好。”


    此事发生得突然,秦正野确实还未想明白自己究竟该同江见寒要些什么,反正他已知自己必定能够赢得这比试了,他大可以想些平日江见寒或许不会答应他的事情——


    可秦正野觉得……


    江见寒大概不会有不愿意答应他的事情,他这赌约做了也是白费,不过是让自己痛快一些罢了。


    想到此处,秦正野只能赌气道:“先看输赢,再说奖赏。”


    他这话说得实在无赖,若是换一个人,绝不可能这般轻易答应他。


    可江见寒觉得自己一定能赢,他答应得极为干脆,不见半点犹豫,反倒是令秦正野有些不好意思,觉得像是自己在处心积虑算计江见寒。


    他挠了挠头,带着几分愧意将话题移转到了他的置物袋上来,道:“师尊,您先看过置物袋——”


    江见寒:“你就好好休息?”


    秦正野:“……”


    秦正野无奈点了点头,说:“我给您来介绍吧。”


    江见寒:“……介绍?”


    他不明白。


    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放了些药物的置物袋罢了,这种东西难道有什么值得介绍的吗?


    秦正野已打开了那置物袋,自置物袋中取出了另一个置物袋来。


    江见寒有些惊讶。


    他还是头一回知道,原来这置物袋内还能再放入一个置物袋,此事新奇,他头回听闻,值得记忆。


    “您好好看一看。”秦正野说道, “这个置物袋内放着的,都是化瘀丹。”


    江见寒点了点头。


    他想,他这个徒弟,大概是有些怪癖在的。


    这种怪癖,江见寒记得门中的墨主管就有一些,闲着没事干的时候,总爱到处收拾,江见寒一向觉得这是个坏毛病,毕竟日日这般折腾,也不知要浪费去多少修炼时间。


    秦正野这毛病看起来好像比墨主管还要严重,小小几瓶化瘀丹罢了,秦正野竟也要分门别类,专门弄个置物袋来摆放。


    秦正野又自置物袋内掏出了下一个置物袋。


    “这里面放着的是回灵丹。”秦正野说道,“我在置物袋底部做了标记,师尊,您来看一看吧。”


    江见寒欲言又止。


    秦正野又拿出了一个置物袋,道:“师尊,这置物袋内的——”


    江见寒终于忍不住抬起手,止住了秦正野之后的话语。


    “几瓶丹药而已,至于用置物袋分开吗?”江见寒蹙眉说道,“我也用不着这些东西,你又何必——”


    他看着秦正野面上的那副神色,终于隐隐开始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江见寒:“……你究竟准备了多少东西?”


    秦正野讪讪朝他一笑。


    江见寒沉默低下头,看了看秦正野递来的那些置物袋,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其实也不多的。”秦正野小声说道,“若到要用时,这些丹药绝不算多。”


    江见寒:“……”


    秦正野小心翼翼说:“师尊,这是未雨绸缪……”


    江见寒:“……”


    秦正野又紧张一笑,道:“我知道您不喜欢我准备太多,所以我只是稍作准备,其实加起来也没有多少东西的。”


    江见寒:“……没有多少?”


    秦正野:“大概……也就……”


    江见寒:“嗯?”


    秦正野:“不到一千瓶吧……”


    江见寒:“……”


    秦正野:“各不到一千瓶……”


    江见寒:“……”


    秦正野:“最多只有九百九十九吧……”


    江见寒:“……”


    等等,多少?


    秦正野到深夜才来寻他,总不会是为了给他炼丹吧?!


    江见寒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点了点头,道:“我会收好的。”


    他想,这都是徒弟为他备下的一片心意。


    不论秦正野将东西准备得多夸张多古怪,这一切也全是为了他的安全,这种时候,他只需接受秦正野的心意,用力点头便好。


    “除了化瘀丹与回灵丹外,我还备了些解毒草。”秦正野甚是心虚看了江见寒一眼,道,“还有些您或许能用上的东西,譬如火把、衣物——”


    江见寒平静点头。


    秦正野又小声道:“这些东西……看起来的确用不上。”


    江见寒点头。


    “可若您不小心失了灵力……”秦正野紧张低声,“又冷又饿时,总……总归会有些用处。”


    江见寒:“……”


    失灵力?谁失灵力?


    他怎么可能会失灵力。


    这八荒之中,什么人能把他揍到失去灵力啊!


    可江见寒一看秦正野神色,便又将已快要到嘴边的话语咽了回去,还是点了头,夸赞秦正野道:“嗯,不错。”


    秦正野:“……”


    江见寒用这般的语调夸他,总让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他停了许久,才试探着说:“我还为您备了许多灵液。”


    这句话倒确实有些令江见寒发怔,如今各宗门都在为了天星之变准备五行灵液,凌霄剑派也不例外,既然宗门内会为江见寒准备足够的灵液,秦正野又何必多此一举,专门去炼些灵液送给他?


    “这并非五行灵液。”秦正野解释道,“师尊,这是我为您的剑灵准备的。”


    这几日事情太杂,若不是秦正野提醒,江见寒早忘了剑灵一事,不仅如此,他其实连修炼都不怎么记得了。


    如此懈怠……实在有些不像是他。


    “既然今日还有时间,先将您的灵剑泡上吧。”秦正野满怀期待看着江见寒,“多泡一会儿是一会儿,保不齐就修出剑灵了呢?”


    江见寒:“剑灵之事,不可能这般轻易。”


    这话方才出口,秦正野尚未响应,江见寒倒是自己先顿了顿,觉得自己怎么也不能将话说得这么过分,徒弟好,他该顺着徒弟说话。


    江见寒毫不犹豫改口,先平静点了点头,给足秦正野鼓励,问:“现今的五行灵液,已够用了?”


    秦正野早料到江见寒会问这个问题,他立即便回答:“既已炼作灵液,便不可更改为五行灵液了。”


    江见寒:“哦……”


    秦正野:“这都是我以前为您准备的,不算浪费。”


    江见寒:“……”


    江见寒被说服了。


    虽说他们明日就要进天星宫地城,可那是明日的事,今日他给他的灵剑泡泡灵液,怎么不算是了不起的战前准备呢?


    秦正野说得没有错。


    剑灵这种东西,多一份准备,灵胎便能早一天蕴成,这对他的修行可是大进益,他可绝不能拖延。


    只是他们尚在天星宫中,这是兰师兄养伤之处,好像并不能如在客栈时那般立即寻到浴桶浸泡灵剑,可若为了此事去寻天星宫人帮忙,似乎也有些奇怪。


    秦正野显然早有准备。


    他最清楚江见寒的性子,知道江见寒绝对会在此事上纠结,便飞快江见寒一揖,道:“师尊,您在此处等一等。”


    江见寒:“你——”


    “我去将灵液备好。”秦正野同江见寒一笑,“师尊,您先将置物袋好好看一看吧。”


    江见寒:“我……”


    秦正野:“若真有意外,您总需做好准备。”


    江见寒:“……”


    江见寒这才发觉,秦正野今日似乎是有些焦虑过头了。


    哪怕他与江见寒说话时仍是习惯带着笑,可那焦虑之色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他像是已认定了江见寒一定会遇到些什么事,这才恨不得做足一切准备,以免江见寒再遇意外。


    在江见寒看来,这种情绪极为危险,心一乱,剑就会慢,剑慢了就要出事,遇到邪祟魔物时,十之八九会受伤。


    可他自己不会心乱,他从未遇到过这种事,他最近似于此的情绪,大约便是人多到他不知如何应对时的那种惊惶,这种时候,他若想安慰自己,最好的办法,大概就是唤出灵剑,轻轻摸一摸他的剑。


    灵剑的触感,江见寒记得极为清晰,那弧度与形状,他几乎已经刻在了心里。


    可这是他的喜好,秦正野没有这样的兴趣,此事应当如何破解,还是得按着秦正野的习惯来。


    江见寒只能更直接一些,问:“你很担心?”


    秦正野没想到江见寒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我当然在担心。”


    江见寒:“不必担心。”


    秦正野:“师尊,我不可能——”


    江见寒微微摇头,道:“……做些什么。”


    秦正野:“……”


    江见寒这几句话说得实在零碎,可即便如此,秦正野还是明白了江见寒的意思。


    他有些惊讶。


    依他对江见寒的了解,江见寒本不是会察觉出他人情绪的人,至少在上一世时,他就从未见江见寒察觉出过他的情绪。


    也正因如此,秦正野总觉得……


    如今的江见寒,好像已逐渐变得与当年不同了-


    为了顺应江见寒的建议,秦正野还是认真想了想自己惊慌时究竟都会做些什么。


    他尚未进入凌霄剑派时的记忆,除去幼时的惊险之外,其实已有些模糊不清了,可也正因为他幼时的那一番惊险,以至他后来总觉得——


    在江见寒身边时,他总会很安心。


    他以往若有这种情绪而难以控制时,一般会直接去寻江见寒,江见寒若不在闭关,秦正野便总能在宗门大殿找到他,那本是宗门长老为了方便处理宗门事务和门中弟子找寻时才会待着的地方,江见寒远没有其他长老那么多琐事,可他也总是待在宗门大殿内,倒也不怎么与其他长老闲谈,只是坐在角落,默默喝王清秋的茶。


    秦正野几乎立即便来了兴趣。


    喝茶是个好办法。


    江见寒与他一道喝茶时,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师尊总得与他聊聊天,既然今世的江见寒已比那时有有人味许多,他们只要坐下来聊聊天,秦正野觉得自己一定能从江见寒口中问出许多与江见寒过去有关的事情来。


    如此良机,秦正野不想错过。


    “若您能同我说说话,我或许能好一些。”秦正野小心试探,“灵液浸泡灵剑时,师尊,您同我聊一聊吧。”


    江见寒想,此事也有些道理。


    他听说有些人紧张时便爱说话,秦正野或许就有这样的习惯,他点了点头,打起十二分精神,认真询问秦正野:“你想聊什么?”


    “您等等我。”秦正野似已恢复了一开始的心情,道,“等我先将灵液备好再谈。”


    江见寒:“……”


    江见寒点了点头-


    为了能多些与江见寒交谈的时间,秦正野动作迅速,飞快布置好了一切。


    他请江见寒在桌旁坐下,又在置物袋内一通翻找,当着江见寒的面,从置物袋内取出了一个茶壶。


    江见寒愣住了。


    秦正野把茶壶茶杯摆好,又从置物袋内拿了茶叶,还有一罐封好的山泉,极为熟稔泡起茶来。


    江见寒困惑不已:“你……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我在仙云会时发现的好茶。”秦正野笑眯眯说道,“原是想当做礼物送给师尊的,师尊不介意我现在就将它泡了吧?”


    江见寒:“……”


    “既是夜谈,喝些茶最好不过。”秦正野已自行打开了话匣子,道,“我知道师尊您最喜欢喝茶——”


    江见寒:“……我喜欢喝茶?”


    秦正野:“是,弟子已经观察过了!”


    江见寒更是困惑:“你已经观察过了?”


    秦正野一顿:“师尊您不是总在宗门大殿喝茶吗?”


    江见寒:“……”


    秦正野:“我听门内的师兄师姐们说,若有事要寻您,去宗门大殿便好。”


    江见寒:“……”


    秦正野见江见寒迟迟不曾说话,他终于也有些迟疑:“师兄师姐说……去宗门大殿时,您一般都在喝茶。”


    江见寒:“……”


    当然,此事并不是什么师兄师姐所言。


    这一切都是秦正野上辈子所闻所见,江见寒有事寻他时,总让他去宗门大殿内相见,而他每每在宗门大殿内见到江见寒时,江见寒又都在喝茶。


    他自然以为这是江见寒的喜好,江见寒这人实在太寡淡,秦正野难得发现一件江见寒喜欢做的事,因而之后他若下山执宗门事务,回来时总会给江见寒带些他搜罗来的好茶。


    江见寒每次都一言不发收下,到下回二人再在宗门大殿内相见时,秦正野便会发觉江见寒在喝的正是他新送的茶。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总不会现在江见寒要突然告诉他,他其实并不喜欢喝茶吧?-


    江见寒觉得有些尴尬。


    他不知是门中哪个弟子告诉秦正野他喜欢喝茶的,他其实并不怎么能尝出食物的味道,一切在他口中都极为寡淡,而这本就清淡的茶在他尝来,其实同白水也没什么区别。


    他也不怎么喜欢去宗门大殿,门中几位师兄师姐总在那儿喝茶闲谈,除却修炼之事他能听一听外,余下的不是徒弟修炼的趣事,便是八荒内的闲谈八卦。


    这些事情江见寒都没有兴趣,也不想在此处浪费时间,他若去宗门大殿,一般都是门内有要务需要他来处理,或者是遇到了什么自己难以处理而令他极为不安的事情,需要寻处他极为熟悉的地方,再请王清秋或其他师兄师姐来为他开解。


    譬如那日秦正野入门,他怎么也等不着秦正野来寻他,他便在宗门大殿内喝了两日的茶。


    那不过是个掩饰的借口,好以此来盖过他心中的不安,待秦正野来了,他安了心,便也不再去宗门大殿了。


    江见寒蹙眉看向秦正野,


    秦正野正极为熟稔为他泡茶,这动作看起来比极爱喝茶的王清秋还要熟练,江见寒不免觉得有些奇怪,问:“你喜欢喝茶?”


    秦正野一怔:“弟子没有这种嗜好。”


    江见寒:“那你……为何如此熟练?”


    秦正野:“我……弟子……”


    秦正野有些支吾,他总不能说是他为江见寒泡多了茶,自己私下又偷偷学习了许多与此有关之事,才能有这般熟稔,他只能找借口,道:“是……是照顾弟子长大的那位前辈!”


    江见寒:“青云前辈?”


    秦正野:“……是啊!他可喜欢喝茶了!”


    江见寒:“我记得师尊好像说过,青云前辈嗜酒——”


    秦正野:“年纪大了!他已经戒了!”


    江见寒:“……”


    “哈哈,他已经戒了许多年了。”秦正野干巴巴笑了一声,巴不得快些略过此事,正好江见寒提起了青云,他便立即切入正题,问,“师尊还记得那时的事情?”


    江见寒:“……”


    他是记得,可他记得的,显然都是同秦正野无关的那部分。


    “我以为师尊您已都忘记了。”秦正野挠挠脑袋,显然谈论此事,令他有些说不出紧张,“毕竟那对师尊来说,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江见寒:“……”


    那绝不是小事。


    那渔村之内发生的事情,对江见寒来说,是蓬洲旧事,是牵着他过去的一个影子,因而王清秋一提及渔村,他才能立即想起来。


    “当年师尊您带我去见了青云前辈,我一觉醒来,您便不见了。”不知为何,秦正野道,“您离开之后,青云前辈同我说,您是八荒之中最厉害的剑仙。”


    他自己想了片刻,又不由摇头,否定了自己方才所说的话,道:“青云前辈说,您是天下第一。”


    江见寒:“……”


    秦正野轻声说:“这天下,无人能敌得过您。”


    这话江见寒爱听。


    “自那时起。”秦正野似是下定了决心,终于将他上一世无论如何也不曾对江见寒说过的话出口,道,“我那时便定下了决心。”


    江见寒:“……何事?”


    秦正野一字一句说道:“我一定要进凌霄剑派,一定会拜您为师。”


    江见寒:“……”


    “青云前辈说,凌霄剑派入门大比,一年比一年要难,您若是开门收徒,想要入门的人,或许能将整个宗门广场挤满。”秦正野又紧张挠了挠头,小声道,“他总说我不切实际,是在做梦——”


    江见寒皱眉:“他说得对。”


    秦正野一噎。


    “若我一直不收徒,你难道要一次等着吗?”江见寒终于找到了他能插嘴说上几句的话题,道,“你难道不知道修炼一定要趁早吗?”


    秦正野:“……”


    江见寒:“你这这么好的天赋,若是一直拖着,才是延误良机。”


    秦正野:“……”


    江见寒敲了敲桌面,想要警醒秦正野,可他又觉得这力道不足,秦正野或许不会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他终于鼓足了勇气,抬手屈指,一下敲在了秦正野的头上。


    “你这孩子。”江见寒恨铁不成钢骂道,“怎么会有这么笨蛋的念头啊!”


    秦正野:“……”


    第45章 牵住你的手 天下所有人中,我最喜欢师……


    说不通的。


    秦正野觉得, 这种事,他对江见寒, 永远也说不通的。


    他出口之前,早就该想到,江见寒总是用这种奇怪的角度来看问题,一切感性在他面前都无作用,若因为这所谓的感性延误了修炼,对脑子里只有修炼的江见寒来说,这才是最大的罪。


    秦正野叹了口气,不打算继续同江见寒解释。


    他早知江见寒是如此,到头来,他也只是想将自己心中的想法告诉江见寒罢了。


    上一世他错了太多太多, 有许多话不曾出口, 有许多事不曾去做, 到了后来时已追悔莫及, 今日他放弃了那么多才有了这么一回重新来过的机会,那这些话语, 无论如何他都要告诉江见寒。


    “我知道的。”秦正野小声说,“我就是笨。”


    江见寒:“……”


    江见寒恨铁不成钢的无数话语, 全都顿在了喉中。


    “我就是喜欢师尊。”秦正野那语调几乎如同低声喃喃耳语,似乎还带了些埋怨, “我发过誓的, 我就是要拜进您门下。”


    江见寒:“……”


    这话听起来, 实在像是在耍性子。


    江见寒不怎么喜欢别人耍小性子,当然,也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耍小性子,毕竟他只要一眼看过去, 哪怕正在暴怒的人都会立即闭口,可今日……今日轮到秦正野,此事好像忽而便不同了起来。


    他徒弟能有什么错?


    他徒弟的天赋,拖延一年两年,有什么问题吗?


    莫说是拖延一年两年,那哪怕拖延上十来年都不会有问题的吧?


    你看这孩子筑基得多轻易啊!他方才十八岁,使使小性子怎么了?他都说了,他最……最……最喜欢师尊,那江见寒难道就不该多惯着他一些,由他在自己能够容许的范围内,小小地发一些小脾气吗?


    江见寒清了清嗓子,回眸去看秦正野,却见秦正野说完那句话后,也正垂着脑袋,小心翼翼地从眼睫之下看着他。


    江见寒:“……”


    他几如死寂的胸腔好像因此而悸动,他注视着这双眼睛,已不愿记起而刻意不去多想的记忆一点一点浮现在他眼前。


    ——像是他兄长抱着的那只小犬。


    带着小心翼翼地试探神色,略有些畏惧地朝他靠近。


    他对人世的一切情感,自那日起才有了些许蠢动,可那时的情感隔着薄雾,在他断去一半情念后,便只余下了一片死寂,直到如今,他注视着秦正野的双眸,看着那乌色的眼眸中对他近乎一切的期待,他好像才觉得那些他早已失去的东西,终于又稍稍朝他靠近了一些。


    江见寒猛地收回了目光,不再去看秦正野。


    他再清了清嗓子,沉默片刻,又拿起桌上的茶盏,紧张抿了几口。


    “知道了,你等我多年,你我……”江见寒强作镇定,一字一顿说道,“是缘分。”-


    秦正野愕然看向江见寒。


    他只是想将自己的心中的话语都说出来,可他从未想过,他能自从不信命的江见寒口中,听见“缘分”这两个字。


    他盯着江见寒看,不明白是自己听错了,还是他未曾领会江见寒的意思,而江见寒自出口这两字之后便开始懊悔,总觉得自己像是说了这世上最肉麻的话。


    什么缘分?


    这两字在他口中停留时那般生涩,根本不像是他会说的话语,他只好端起茶盏,强行掩饰自己的此刻的不安,拼命喝他茶盏中的茶。


    秦正野再也压不住唇边的笑,也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喜欢江见寒的心意,他看江见寒冷着脸色一杯接着一杯喝茶,他便毫不犹豫一杯接着一杯为江见寒续茶。


    秦正野道:“当年之事,不知师尊您还记得多少。”


    江见寒:“……”


    ——正事他全都记得,至于与秦正野有关的那部分……


    可恶,这孩子就不能换个话题吗?


    秦正野又说:“他们拖进神塔的时候,我其实很害怕。”


    江见寒:“……”


    ——等等,神塔是哪部分,这段他根本不记得啊?


    “可您来了,您救了我。”秦正野不安垂下眼眸,去看自己手中正握着的茶盏,“您与我说,不必信命,也不必信神。”


    江见寒:“……”


    秦正野:“这话我一直记在心中,我……若不是您……”


    话至此处,秦正野终于开始有些词穷。


    他本是个极擅言谈的人,他自己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口舌笨拙的感觉,他不知自己应该从何说起,也不知应当如何说起,想到最后,秦正野干脆将自己的灵剑取下,摆在了二人面前的桌案上。


    江见寒有些不解:“你这是……”


    秦正野:“师尊,您应当还记得它吧。”


    江见寒:“?”


    什么记得记不得?这不就是他几日前送给秦正野的灵剑吗?


    秦正野垂下了眼眸,紧张盯住了面前的灵剑,低声说:“它是破了一些,您若已不记得了,倒也正常。”


    江见寒:“?”


    什么破了?


    这灵剑不是漂亮得很吗?


    可下一刻,他便见秦正野伸手捏住了灵剑上系着的破布条,将那物展开些许,好令江见寒能够看清,一面紧张为其解释,道:“这是师尊您当年从神像上……”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此事仅是江见寒当年的随手之举,他却一气记了这么多年,这点儿难以启齿的小心思,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在江见寒面前提及。


    可他大约是在那时便已察觉了。


    江见寒绝没有他看起来那般冷淡。


    若非如此,他又为何会在那时,特意割下神像神衣上的布条,将它丢给秦正野,让秦正野蒙住自己的眼睛,以免秦正野看见了接下来那恶神漫天的血雾。


    江见寒忽而抬起手,止住了秦正野接下来的话语。


    秦正野按捺下忐忑不安的心,满怀期待看着他,以为江见寒终于已想起来了,可江见寒只是有些按不住自己的困惑,他将目光停留在面前桌案上的破布条上,迟疑许久,终于忍不住询问:“有一件事,我甚是不解。”


    秦正野立即点头:“师尊请说。”


    江见寒:“你为何要在剑上系着个破布条?”


    秦正野:“……”


    “多好的灵剑,多破的布条。”江见寒挑眉,“一点也不相配。”


    秦正野:“……”


    江见寒:“这是什么年轻人之间的时尚吗?”


    秦正野:“……”


    该死。


    他的师尊,果然,是块石头吧!-


    片刻沉默过后,秦正野默默拿起桌上的灵剑,再默默将灵剑佩回了自己身侧。


    他未有多言,只是用那颇为委屈受伤的神色看着江见寒,他这副模样,实在令江见寒的良心备受折磨,令他又一次放弃了自己内心那脆弱不堪的原则,开始竭力搜寻自己同渔村有关的记忆。


    他那时的注意全在那荒村之内因怨而化生的邪祟之上,确实没怎么注意过自己偶然救下的那个孩子,可此事也不能怪他,毕竟那邪祟实在太过特殊,同域外有千丝万缕的关联,也正是是江见寒最不想见到的事情。


    他对此事最深刻的记忆,是贯穿那小渔村内巨大的龙骨,那是八荒内本不该有的东西,至少据江见寒所知,龙族均在海域之外,江见寒从未感知过八荒内有龙族存在,这么大的龙骨,或许是当年龙墟之变时,经由破裂的界隙跨过域海,才到了八荒之内来。


    若是如此,这东西存于此处应当已逾千年,对世间凡人而言,这东西无异于神迹,至于那渔村之内的邪祟,则是这已死之物上附着的一抹源自龙族的怨气。


    龙族实力本就远胜凡人,哪怕只是一缕怨魂,也绝不是寻常修士能够对付得了的,可它偏偏遇上了江见寒,那便几乎如同自寻死路,遇着了这八荒中最擅对付龙族的剑修。


    后头的打斗甚是无趣,对方几乎没有什么还手之力,太没有挑战,江见寒已不太记得了。


    那村子中被邪祟蒙骗的信众他却记得很清楚,那些血肉之躯的凡人,一个接一个如同不要命一般冲上来,于江见寒而言,杀死这些人比捏死蝼蚁般轻易,可他……他不想动手,多番避闪之下,反令此事远比直接杀了那邪祟还要麻烦。


    至于那个被他救下的小孩……


    那个小孩……


    嗯……


    江见寒仔细回忆,一无所获。


    他看一眼失落的秦正野,心中的不安便立即多上几分,他只能硬着头皮,将自己尚且记得的那极小的部分扯出来,道:“你那时……”


    秦正野抬眸看向他。


    江见寒:“……穿了一条花裙子。”


    秦正野:“……”


    江见寒:“……脸上,涂得五颜六 色。”


    秦正野:“……”


    “看起来真的很像是一个……”江见寒瞥了一眼秦正野,后头的话语不由便弱下了几分,只能以颇为心虚的声音说道,“……小姑娘。”


    秦正野:“……”


    秦正野倒吸了口凉气。


    什么花裙子,什么涂得五颜六色的脸,那不是祭祀仪式的祭衣吗?他脸上画的应当也是同龙墟相关的咒言,看起来可能是花了一点,他可能还哭了,眼泪将那涂抹在脸上的颜料冲得乱七八糟,可再怎么说……再怎么说也不该将他认成小姑娘吧?!


    毕竟那时秦正野已有十岁了,他还颤巍巍唤过江见寒几声“仙长”,他是说过话的,江见寒怎么就能将他认作是小姑娘呢?


    江见寒仍在苦苦思索。


    “我还记得……”江见寒勉为其难说道,“你……呃……你……”


    他还记得什么?!


    不对,这不过也就七八年前发生的事情罢了,他怎么就如同是失忆了一般,什么也不记得了。


    秦正野眼中的怨气,看起来好像更增多了几分。


    这幅凄哀神色,落在江见寒眼中,莫名便令江见寒想起了另一件事来。


    秦正野那时候,好像用更可怜的神色看过他。


    那神情像是吓坏了的小兽,连指尖都在抑不住颤抖,哪怕江见寒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也令他极为畏惧,可在那种境况下,面前冷淡的白衣剑修,就是他唯一能够依靠的人。


    于是他伸出满是血污的脏兮兮的小手,颤抖着捏住了那名仙长的衣角,江见寒只是瞥了他一眼,没有反对,秦正野便将指尖再挪动了些许,鼓起他全部的勇气,得寸进尺攥住了江见寒的衣摆。


    这些江见寒觉得自己早已忘却的事情,在那瞬间忽而浮现眼前,可那依旧只是几个极为零散的片段,他想了许久,迎上秦正野的目光,也只能小声喃喃,道:“你那时……”


    秦正野不带期待看向江见寒。


    江见寒干巴巴说道:“……很能哭。”


    秦正野:“……”


    秦正野就知道会这样。


    他别开目光,强压下心中失落,小声嘟囔道:“算了,不说这些事了。”


    江见寒:“……”


    “我本来也没期望您能记得。”秦正野又道,“反正此事发生过,我还记得就好。”


    江见寒:“……”


    江见寒微微张唇,有些话卡在喉中,他不知如何出口,可他总觉得,此时他若不说,往后秦正野大概再也不会提及此事,而他更不可能……


    拖得越久越不能出口,他还是现在就说吧。


    “我记得……一些。”江见寒迟疑道,“你一直在哭。”


    秦正野实在忍不住道:“我那时年纪还小,遇到这种事,哭一哭当然很正常。”


    江见寒:“……攥着我的衣角。”


    秦正野微微一怔。


    他没想到江见寒会记得这么件小事,毕竟江见寒已连当年究竟如何都已不记得了,这种细节他倒是清楚。


    秦正野移开目光,小声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您若是不记得,也不必再强行回忆了。”


    江见寒:“……”


    江见寒是已不大记得了。


    可他还记得那些记忆的片段,他想要说出口。


    他不知自己这迫切的心情究竟因何而生,大约是秦正野每次同他说话时,都仿佛带着十分的热忱,那些情感如同笔直射出的箭矢,从未有半点拐弯抹角的犹豫,那他若不能给秦正野十成的响应,他会觉得自己像是这世上最过分的混蛋。


    “那时我未想过。”江见寒低声说道,“你我将来会成师徒。”


    秦正野:“您不必……”


    “若我那时便知晓。”江见寒难见露出了些局促神色,道,“我或许——”


    秦正野抬起眼眸看向江见寒。


    江见寒:“……我或许会握住你的手。”


    秦正野微微一怔:“……”


    “既然你那时那么害怕。”江见寒清一清嗓子,嗫嚅着语调,支支吾吾说道,“我是你师尊,我理应——”


    秦正野忽而开口,飞速打断了江见寒的话。


    “天下所有人中。”秦正野认真说道,“我最喜欢师尊!”


    江见寒:“你……”


    “我就知道!”秦正野已完全压不住他不住上扬的嘴角,那笑意满溢而出,他丝毫不加克制,“师尊也一定最喜欢我吧!”


    江见寒:“……”


    江见寒垂下眼眸,好以此掩饰他那一分不安的惊慌,灵剑不在手中,他只能手忙脚乱去端桌上的茶盏。


    可他如此不安,以至那惯常拿剑而极稳的手都有些微微发颤,杯盏中的茶水因而洒出,倾倒在桌面,江见寒还愣了片刻方才回神,匆忙想要伸手去擦拭,忽地却又想起自己以灵力便可处理此事,挥挥手便能处理的事,他根本用不着如此慌张。


    在这一瞬间,江见寒好似忽而切身明白了那无数剑修前辈们用血与泪领会的箴言。


    感情这种事,是真的会影响他出剑的速度。


    不仅会影响速度,这玩意还会让他手抖心悸,感觉像是得了什么绝症,今日他只是私下同秦正野闲谈,此事尚还好说,毕竟不影响生死,可若是与魔物交战时他受此事影响——


    不行,他是剑修,剑修心里就不该有这种东西。


    他还是更喜欢往日断绝了大半情念后无情的他,对弟子好是一回事,了无情念是另一回事——


    “您不说话也不要紧的。”秦正野弯起眉眼美滋滋笑,“我知道我在您心中最为不同。”


    江见寒的手又抖了抖,他生怕自己再将茶水洒了,干脆丢下茶盏,局促不安收回手,却又不知究竟该将手往哪儿去放,他已多年不曾这般无措了,最后也只能交迭双手,板正脸色,再垂下眼眸,盯紧了自己的手。


    “您在我心中也最为不同。”秦正野毫不犹豫说道,“我将您摆在心中第一,这天下无人能比得过您。”


    江见寒:“……”


    江见寒开始认真研究自己手背上筋脉的纹路。


    他极力摈除那落在耳中分外炽热的言语,以免因此乱了自己的道心,可他心中很清楚,他只需开口,让秦正野不要再说了,秦正野自然便会闭嘴。


    他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话语,他不知自己究竟在等待什么,只是沉默着假定自己并不在意此事,秦正野的言语对他而言不过耳旁风,怎么也不能影响他分毫。


    秦正野等了片刻,未曾等到江见寒的回答,可此本就在他的预料之内,他不在乎此事,反正只要江见寒不制止他,他便能一直将此事说下去。


    “您是天下最好的师尊。”秦正野说道,“我今生最大的幸事——”


    身后有人不安咳嗽了几声。


    秦正野弯了唇角,以为这是江见寒不知所措时的声响,他从未见过师尊这般惊慌失措的模样,这样的师尊未免也太可爱了一些,他越发想要得寸进尺,道:“师尊,我对您——”


    “咳咳。”


    秦正野:“我对您——”


    “咳咳咳咳咳。”


    秦正野:“……”


    江见寒:“……”


    秦正野终于开始觉得不对劲。


    他看了看江见寒,发觉江见寒仍是那副看不出情绪的冷淡模样,这咳嗽声,似乎并不是江见寒发出来的。


    短暂沉默后,秦正野与江见寒方才猛地想起,这屋子里,还有另一个人。


    昏迷不醒的兰停雪。


    他不会在这种时候醒了吧?!


    二人齐刷刷回头,看向了身后的床榻。


    虚弱的兰停雪,勉强抬起眼眸,神色复杂,默默盯着他们。


    江见寒先吸了口气。


    一贯不擅察言观色的江见寒,竟然破天荒地看出了兰停雪此刻眼中的深意。


    兰停雪显然听见了他与秦正野交谈的话语,而且极为震惊,可在江见寒看来,他觉得秦正野说的话好像没什么问题,这只不过是年轻弟子对师尊的情感流露罢了,普通人当弟子时应当也是如此,没什么新奇,若是要比较,反倒是他自己方才说的那些话……很不对劲。


    当年相澈带江见寒回到宗门后,便同江见寒的师兄师姐们说过江见寒的情况,江见寒情念有损之事,兰停雪清楚得很,甚至他日日事无巨细般给江见寒传讯,也不过是试图要唤回江见寒已失去的情念。


    可他的努力并不成功,这么多年下来,江见寒也没有半分改变,他应该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江见寒竟然会对他这新近入门的小弟子说出这种话来。


    可江见寒想,他方才所说的话,真的有问题吗?


    他觉得那也是合格的师尊该对弟子说的话,师徒之间,不就是应该如此吗?


    王清秋也说了,徒弟对他而言,该是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人,他说这话没有问题,他就该对徒弟说这些话,兰停雪若是觉得不对劲,那是兰停雪的问题,与他可没有关系。


    于是江见寒回过头,理直气壮看向兰停雪,用最平静的语调道:“兰师兄,你醒了。”


    兰停雪:“……”


    江见寒:“醒了就好,灵力恢复得如何,已可以走动了吧?”


    兰停雪仍有些虚弱:“我……走动?”


    江见寒很清楚,兰停雪这般修为的人,只要亏虚的灵力缓过劲来,之后的恢复便会极为迅速,现今他只是醒了,可据江见寒推算,兰停雪大概一炷香便能行走,再来几名弟子搀扶,他也就能够回到宗门了,完全恢复需要些时间,或许还需闭关调理,可这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人只要醒了,那便有办法。


    “此处灵气充裕,很适合恢复。”江见寒说道,“打坐调息,恢复更快。”


    兰停雪:“……打坐?”


    “躺着无用,还是起来吧。”江见寒点头,“师兄,我陪你打坐,给你度些灵气,午后我们离开时,你应当便能回宗门了。”


    兰停雪:“……”


    兰停雪脑子发懵,可还是觉得,此事显然有些不太对劲。


    他也知道打坐能快速恢复,可他不是方才醒来吗?怎么会有人强迫方才从昏迷中醒来的人打坐啊?!


    可江见寒也说了,他要为兰停雪度些灵气缓解……


    兰停雪很是动容。


    此事对江见寒来说,在将来的大战前特意为人度灵气疗伤,那可是亘古难有的惊奇之事,他师弟竟然愿意为了他损耗灵气,以往江见寒绝不会如此,看来在他们宗门内众人的努力之下,江见寒总算有了些转变,多少要比以往有人情味了一些。


    既是如此,兰停雪想,师弟的好意,他不该拒绝。


    于是虚弱的兰停雪撑床榻艰难起身,颤抖着身体勉强盘腿坐下,他此刻实在虚弱得很,身子极为无力地打着颤,维持这打坐调息的姿势便已几乎费劲了他剩下的气力,好在江见寒伸手搀了搀他,一旁趴着打盹的酥糖也往兰停雪身上凑了凑,好在后给兰停雪坐个靠背。


    下一刻,江见寒忽而转身,伸手拍了拍身边的秦正野。


    “好了。”江见寒说,“床空出来了。”


    兰停雪:“?”


    秦正野:“……”


    江见寒又伸手指了指刚才兰停雪躺过的床榻,对秦正野说:“乖徒弟,早点睡吧。”


    兰停雪:“???”


    秦正野:“……”


    第46章 他的命数 我知道,他最在意的是我……


    兰停雪觉得自己已看清了一切。


    他与诸位同门多年努力的影响, 根本比不过秦正野朝夕的努力。


    他不知秦正野这小子究竟对江见寒灌了什么迷魂汤,可这迷魂汤灌得实在太好, 他师弟都愿意为他度灵气了,呜呜,那可是他师弟的灵气,以往他哪怕主动提及,也只会遭他师弟一个白眼的灵气。


    兰停雪心里苦,但兰停雪甘之若饴。


    他还是咬着牙撑着他万般虚弱的身体,捂着胸口抽着冷气将床榻让给秦正野,面上还要带着万般感动且快乐的笑意,道:“秦师侄,请吧。”


    秦正野:“?”


    不是, 等等。


    他师尊的想法不似常人便也罢了。


    兰停雪这又是怎么了啊?!


    ……


    终于回过神的秦正野, 用力摇头拒绝。


    兰停雪虚弱得好像下一刻便要昏迷, 这种时候, 他怎么能去乱占兰停雪的床榻,他师尊不懂事, 难道他还不懂事吗?


    这种缺德事,他说什么也不能做。


    “我不困。”秦正野坚持说道, “我还可以再——”


    江见寒忽而抬手,在他眉心轻轻一点。


    原还在据理力争的秦正野忽而一顿, 那神色顷刻涣散, 整个人身躯一软, 直接便朝后倒了下去。


    兰停雪怔了怔,见江见寒甚是平静伸手扶住了秦正野的腰,再伸手将人轻轻放倒在床榻上,他方迟疑问:“师弟, 你这是……”


    江见寒道:“我徒弟还年轻,太晚睡,容易长不高。”


    兰停雪:“?”


    江见寒再转过眼眸,看向兰停雪。


    “正好。”江见寒说,“兰师兄,有事询问。”


    果真如此。


    兰停雪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就算江见寒似乎已与以往的他有些不同,可那毕竟只是些许轻微的改变罢了,不论如何变化,江见寒都难有与常人一般的情感,他只关心自己在意之事,也只会去做自己想为之事,哪怕他这小弟子特殊,也难以撼动他分毫。


    兰停雪本不该另有他想,可说实话,他其实还是期待过的。


    他总希望江见寒能够恢复常人情态,莫要再同今日一般,总令外人畏惧。


    江见寒看了他几眼,那目光落在兰停雪身上,像是迟疑,又过片刻,他才小声嗫嚅道:“师兄,我其实也并非是在担心你。”


    兰停雪稍稍一怔。


    江见寒已在兰停雪身边坐下,道:“我先助你恢复。”


    兰停雪:“……”


    江见寒:“来吧,先度完灵气再说。”


    兰停雪:“……”


    这……这还是他师弟吗?


    他师弟真学会关心人了?!


    感谢秦师侄!


    秦师侄妙手回春!


    他的师弟,就是全世界最好的师弟!-


    江见寒为兰停雪度了些灵气。


    此刻兰停雪虽还有虚弱,可已能同常人一般行动,2这才说出了他今日的目的,道:“师兄,你教过我起卦。”


    兰停雪点头:“是有此事。”


    江见寒:“你能算一算我徒弟的命数吗?”


    兰停雪又吓了一跳,只同是听见了这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兰停雪早知道江见寒不信命数,毕竟以相澈所言的江见寒的命数而言,他若是信这种东西,倒不如一早便自裁了事,全无半点挣扎努力的必要。


    兰停雪怎么也没想到,江见寒竟然会为了他那尚未入门几天的小弟子来请他起卦,这……这真是他师弟会做的事情吗?


    “云山城时,我曾起过一卦。”江见寒说道,“他的命数极为混乱——”


    “起卦?”兰停雪惊愕打断了江见寒的话。“谁?你?起卦?!”


    江见寒:“……”


    “你会起卦?!”兰停雪的声调不由更大了一些,“江家的卜算之术?!”


    江见寒蹙眉,他不怎么喜欢听别人提及江家,有些生硬道:“是你当年——”


    兰停雪倒抽了口气,打断了江见寒后头的话。


    “是我当年!”兰停雪又吸了口气,那语调猛地兴奋了起来,“我当年说的话,你原来都记住了啊!”


    江见寒:“……”


    当初江见寒方入宗门,与门中所有人都不熟悉,待人又异常疏离,数月过去,也不曾与师兄师姐说过几句话,兰停雪受不得此事,他想方设法靠近江见寒,寻找能与江见寒亲近的话题,待从相澈处得知蓬洲江家最擅窥测天机后,他立即便去寻了江见寒,说自己最好起卦占卜,正好来同江见寒谈一谈。


    可江家是江家,江见寒是江见寒,莫说起卦卜算,江见寒压根就不信命数,他不信卜卦能算未来,至多只是尽力推算出接近未来的可能罢了,但可能只是可能,只要未曾实现,便没有任何价值。


    江见寒不喜欢这种事,兰停雪那段时日天天缠着他,硬要教他起卦,他不想去学,耳濡目染后,还是略知了些皮毛,此术江见寒平常绝不会去用,也从未与兰停雪说过自己已学会了此术,谁知兰停雪知晓后竟会如此激动,早知如此,他还不如去找王清秋代为起卦算算此事,至少王清秋绝不会有兰停雪这般激动……


    “我就知道,师弟你心中还是有我的!”兰停雪美滋滋乐道,“师兄这些年的努力没有白费——”


    江见寒抬起手,强行止住兰停雪后头的话语。


    “年岁已长。”江见寒冷淡说道,“莫要强作小儿情态。”


    兰停雪一愣,一瞬并未理解过江见寒这句话的意思。


    “千岁老人。”江见寒道,“稳重。”


    兰停雪:“……”


    什么千岁老人。


    谁是千岁老人!


    他看着这么年轻,怎么能是千岁老人!


    可江见寒懒得理会兰停雪同年岁有关的悲伤,他已起身拉开座椅,再将桌案上的茶盏移开,给兰停雪留出卜算之地,而后他再回首看了一眼床榻上沉睡不醒的秦正野,确信秦正野不可能听见他与兰停雪交谈的话语,这才收回目光,对兰停雪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时间不多。”江见寒说道,“师兄,起卦吧。”-


    在云山城时,江见寒曾犯浑算过一次秦正野的命数。


    那时秦正野夜深却久久不归,他担心秦正野遇着了意外,不安之下,他便在客栈内起了卦,试图探寻秦正野眼下的境况。


    可江见寒毕竟不擅起卦之术,他当年听兰停雪讲过一些,仅是皮毛之术,并不足以支撑他起卦去算秦正野的瞬时之间的境况。


    他幼时也在兄长身边也见过一些,可他兄长擅窥天机,并不给人算命,他卜的是天下苍生,就算非得去算一人运命,他也从不看这人某一刻会如何,两人都未教过江见寒掐算此时,他几番摸索,那日的卦便起得极大,最终算出的结果,得出的是秦正野这一生的命数。


    江见寒记得很清楚,那时他见秦正野的命数极为混乱,以为是自己不精此道,算错了卦象,反正他也对卦象所算的未来没有兴趣,他懒得去深究,便不曾再细看过。


    可后来秦正野总同他提及自己的“梦境”,江见寒又自蛛丝马迹中觉察那“梦境”应当并没有秦正野所言的那般简单,此事尚缺左证,不过只是江见寒的猜测,既然兰停雪的卜卦之术能算一人过去未来,不如便直接让兰停雪算一算,眨眼便能得出此事结果。


    既是师弟所求,兰停雪自然不再拖延。


    这本不是什么难事,更不用说江见寒想看的是秦正野的过去,而非是要算他的未来,对将起卦卜算当做兴趣爱好且已算了千百年的兰停雪来说,此事极为轻易,他眨眼功夫便能算出来。


    兰停雪自豪起卦。


    兰停雪蹙眉解卦。


    兰停雪心情复杂。


    等等,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命数?


    这真不是他算错了吗?-


    兰停雪双眉紧蹙,重复算了数次,这才确定了这个极为混乱的结果。


    他头一回见到这般混乱又模糊的命数,无数乱线纠缠于一处,从中又实在理不出头绪,好似每一条线都在循环往复,兰停雪实在看不懂他这命数的意思,只能够勉强判断,从中琢磨出了一道还算清晰的轨迹。


    所有乱线都在围着那条轨迹转动,一切循环皆是为了此事,可这条轨迹却极为黯淡,像是早在许久之前便已断绝,兰停雪看了许久,觉得这轨迹大概是另一人的命线,可那人是谁,他看不出,甚至连秦正野前十年经过何事,都一片模糊,令他无法参透。


    以他的能力,只能做到如此,他便也只能如此来同江见寒解释,道:“他的命数太过混乱,还极为模糊,我实在看不懂……”


    江见寒道:“我算过一次,我知道。”


    兰停雪顿了片刻,勉强适应了一下江见寒这幅与以往大不相同的模样,道:“不过在这一片乱象之中,有一条极为清晰的轨迹,应当是秦师侄极为在意的事情。”


    江见寒恍然开悟,略松了口气,确认了自己先前的猜测,道:“我知道,那是我。”


    兰停雪:“……”


    兰停雪愣住了。


    理智告诉他,江见寒所说的,并不是他所想的意思,可他的情感却已在高声吶喊。


    ——师弟没了没了没了。


    ——师弟被人拐走了拐走了拐走了啊啊啊!


    江见寒未觉有异。


    他仍在等待着兰停雪后头的话语,见兰停雪许久不曾说话,他方蹙眉:“师兄?”


    兰停雪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勉强恢复了一些神智。


    罢了。


    孩子大了留不住,师弟大了总是要被拐走的。


    好歹秦师侄能妙手回春,让他的师弟当个正常人,这何尝不是一种良缘,呜呜,若师弟能够恢复,他也是能接受这种良缘的。


    兰停雪叹了口气,继续为江见寒解释。


    “他这一切往复循环,好像都是为了追寻那轨迹。”兰停雪说道,“他困于此处,也总会归于此处,这应当是另一人的命线,可他所追寻之物,似乎已经断绝,也许是在这几日——”


    “我说了,那是我。”江见寒说道,“早已断绝才是理所应当。”


    兰停雪:“……”


    兰停雪只能勉强笑笑,道:“师弟,你还想知道什么?”


    江见寒摇头:“不必,我已经弄清楚了。”


    他本只需一个左证,弄清秦正野所言之事,究竟是“梦境”,还是真正已发生过的事情。


    兰停雪说秦正野的命数总是循环往复,这已足够作为江见寒弄清此事的线索,毕竟以他所知,八荒内怕是没有什么人能做到这种事,他若是要寻,便只能在域外,只能在蓬洲。


    兰停雪又一顿,想了片刻,见江见寒没有要立即离开此处的意思,他才再问:“师弟,你怎么也开始信命了。”


    “不信。”江见寒直白答道,“只是想借此看看过去罢了。”


    兰停雪:“可我看秦师侄的过去——”


    江见寒:“也混乱不清。”


    兰停雪:“……”


    “不仅混乱不堪,还寻不着踪迹。”江见寒说道,“就连过去也与未来相连,未来则又缠绕过去,怕是天下也不见第二个这么乱的命数。”


    兰停雪:“……你如何知道此事?”


    江见寒摇了摇头,再回眸看一眼尚在睡眠之中的秦正野,脑中影影绰绰浮现出了一个念头。


    若是如此,那他这徒弟,应该算是个极为执着之人。


    他今日若不能应过此局,他总觉得,秦正野或许还会寻去蓬洲,或许还会想要重复来上一回。


    江见寒虽不知此事代价如何,可此事绝不轻易,代价绝不会简单,秦正野虽未说他到底是得了什么人相助,可他大约也能猜出究竟是何人助他溯回了这一切。


    既然他已将一切厘清,那么接下来,便只剩实现了。


    破局之力,不在力,便是巧。


    江见寒没有巧。


    练剑多年,如此刻苦,他难道是为了巧吗?


    当然不是。


    若不能以力破万物,那练剑还有什么意思。


    既然一切均因这魔物而起,那他直接斩了这魔物,清去所有将秦正野制于此处的困扰。


    这种纠葛的命数,他往后绝不想再看到了-


    秦正野醒来时,已是第二日天明。


    他尚还有些恍惚,江见寒已伸手拍了拍他,道:“该动身了。”


    秦正野这才猛地回神,意识到他直接睡到了众人将要动身前往地城之时。


    看外头的天色,他们已没有能够拖延的时间,他急忙起身,目光朝屋中一扫——兰停雪已不见身影,不知去了何处,连酥糖都已不见了踪迹。


    秦正野脱口:“师尊,您昨日——”


    江见寒打断了他的话,道:“走吧。”


    秦正野想了想,又问:“酥糖与兰师伯呢?”


    “我让掌门师兄将他们带走了了。”江见寒说道,“你与我同行,不必与他们一道。”


    秦正野:“……”


    秦正野觉得自己还有许多嘱托未曾出口,也不曾仔细让江见寒看过他在置物袋内放置的对象,他的准备尚不充分,便怎么也压不下心中担忧。


    江见寒已起身出了这屋子,秦正野只得匆忙跟上,道:“师尊,今日若入地城,一定多加小心。”


    江见寒:“……”


    “我给您的置物袋,您一定要收好。”秦正野紧张低语,“今日不论发生何事,您一定先记得保全自己。”


    江见寒:“……”


    江见寒一听秦正野言语,便知他尚未心安。


    这本是江见寒不可能理解的情绪,可今日不同,在兰师兄的卜卦之后,江见寒不由便想,若他是那个知道一切却又无法阻拦事情发生的人,他肯定会比秦正野的举动更过激。


    送些丹药实在算不了什么,若是换了他,他大概会直接找个地方,把秦正野锁起来,省得他到处乱跑,再遇见了那些可能会令他身陷危险之境的事情。


    这种事,只需见着一次,便怎么防备都不为过,江见寒难得有这种他能够理解的常人情感,明白自己无论如何言语安慰劝导都不会有作用,事情若不解决,这份不安便会一直萦绕在秦正野心中。


    江见寒只能点头,应下秦正野所有担心的话语,道:“好。”


    秦正野其实没想过江见寒会有响应,他一怔,迟疑些许,道:“若是真遇到魔物……”


    江见寒:“会谨慎。”


    秦正野:“那您……”


    江见寒:“一定会回来。”


    秦正野:“……”


    仅仅两句回应,对秦正野来说,就已是这世上最了不起的诺言-


    各大宗门之人已在天星宫中聚集,江见寒二人来的太迟,凌霄剑派的其余人先一步进了地城,反正今日他们分组而行,互相之间并无影响,自然也无人敢说江见寒半句不是。


    江见寒来得迟一些便迟一些。


    那可是江见寒,江见寒这么做,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金玄衍已先一步带着天星弟子与燕白山进了地城,江见寒也不再多留,他取了地城地图,再领了天星宫用于多人传音联络的符箓,便直接带着秦正野一道进了天星地城。


    天星宫之人需要江见寒深入地城,到这天衍大阵的正中去探一探。


    此番进入地城,只是初探,各宗门准备的五行灵液尚不足以让太多人入内,现今也不该是清算之时,众人只需探清地城如今的状况便可,应当不会与魔物起冲突,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危险。


    可秦正野仍是心惊,自进了地城后,他便极为不安,恨不得紧贴着江见寒行动,生怕再遇着了什么他们不曾觉察的意外。


    待入了地城后,江见寒才发觉,此地与他的想象所比,可有不小的差距。


    天星宫称这地下之处为地城,他便以为这应当是极为壮大的古迹,可如今入内一观,这下边遗迹破败,除开最初入内那一段石道外,后头几乎没有什么维护痕迹,损坏极为严重。


    这一路走来,天星弟子交给他们那多人传音的符箓内一直传来多人闲谈的声响,那气氛看起来轻松极了,显是一路走来未见异象,众人已有松懈。


    此物太过吵闹,江见寒没有兴趣,他直接将这传音符箓丢给了秦正野,转而仔细观察起这地城来。


    金玄衍说过,天星地城构成了地城之下的天衍阵,而他们如今所在的地城正中,则是一处尚且还在运行的阵法。


    这阵法是天衍阵的万千阵法的核心,天星还未探清这阵法的用处,只知此物千万年来运行不断,天星宫中之人回回来此,它却并无反应,也不知这东西究竟有何用处。


    江见寒对阵法并无兴趣,也不想细究这阵法的用途,他左右看了看,此处是地城的核心,大小几乎能够放下整个天星宫,抬首难见穹顶,而金玄衍所说的地城灵柱,有三根正在此处,中心阵法无数大小灯柱构成,倒像是个灯阵,灵柱也是其中之一。


    他们来此之后,阵法全无反应,江见寒能觉察灵力流转,这阵法显然正在运行,可这运行是在做些什么,江见寒并不清楚,也不想清楚。


    反正此处并无异向,他没有感知到任何魔气,既是初探,他们已可以离开了。


    江见寒正要折返,他自己的玉符却又微微震颤,是王清秋发来了传讯。


    江见寒点亮玉符,正听见王清秋的声音响起,问:“师弟,你 们那边如何了?”


    王清秋一向就是这性子,哪怕他知道江见寒就算他一人行动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可他还是要因此担忧。


    在王清秋说完话后,玉符中又传来了酥糖满带哀怨的控诉呜咽,酥糖显然对他们将它丢给凌霄剑派其余人一事极为不满,它也想跟着江见寒和秦正野一道行动,可江见寒听不懂酥糖的话语,他顿了片刻,先回首看向秦正野,问:“酥糖在说什么?”


    秦正野:“呃……”


    王清秋:“见寒师弟?没遇到危险吧?”


    江见寒:“你不是能听懂狗……听懂灵兽说话吗?”


    王清秋:“啊?秦师侄能听懂狗说话?”


    秦正野:“……”


    酥糖的叫声更大了一些,秦正野也不由叹气,懒得再去解释灵兽与狗的区别。


    他并非能听懂灵兽的话语,只是感知灵兽此刻的情绪,大致能猜出灵兽想要表达的想法罢了,这本不是什么难事,擅长驭灵之人都会此事,当然,通晓灵兽所知,需要驭灵之人感情充沛,至少能够感受他人所知,此事对剑修来说的确是为难了一些,对江见寒而言……好吧,酥糖究竟说了什么这种事,还是由秦正野来解释吧。


    “在骂人。”秦正野道,“它在说灵兽粗口。”


    江见寒:“……”


    王清秋:“……”


    酥糖:“嗷嗷嗷呜啊!”


    江见寒决定忽视酥糖。


    “这阵法没什么问题。”江见寒说,“不见魔物痕迹。”


    他突然说起正事,以至王清秋愣了片刻才回神:“我这边也没什么问题。”


    江见寒:“其余地方呢?”


    “好像都未曾见到魔物。”王清秋说道,“此事有些古怪,我……觉得……可能……”


    王清秋后头的话语极为模糊,断续不清,最后几字干脆消失在一片空寂之中。


    秦正野手中用于传音的符箓还亮着,可他们却已听不到半点声响,四下一片死寂,秦正野警惕抬眸看向四周,道:“师尊,这……”


    江见寒:“……”


    江见寒未曾解释,只是抬眼看向构成这阵法的诸多灯柱。


    方才那一瞬之间,阵中的灵力激荡,在这灵力冲荡之下,传音符那点儿小术法根本无法抵抗,彻底失效,就算这灵力恢复平常,他们大概也无法再用此物联系上其他人了。


    这意外有些突然,可却也并非不得破解。


    江见寒不擅构筑阵法,可破阵这种事,他有得是经验。


    凌霄剑派的护门大阵不知已被他打穿了多少次,他一眼便看出了阵心所在,可他却不急着破阵,他看着阵法渐渐启动,那些灯柱间渐渐萦绕亮起符文,脑中只剩下一个绝妙的念头。


    他徒弟总要接替他的衣钵,代他去验收护门大阵,只是宗门大阵万分凶险,这孩子若不先练练手,便直接去体验护门大阵,那是绝对不行的。


    天星宫这种全无攻击性的阵法,不就是他徒弟最好的练手素材吗。


    “阵法启动了。”江见寒抬眸看向面前巨大的灯阵,道,“是个好机会。”


    秦正野:“啊?好机会?”


    “教你破阵的好机会。”江见寒平静说道,“你先看那灯柱,能看得出阵眼在何处吗?”


    秦正野:“?”


    江见寒:“打穿它。”


    秦正野:“???”


    等等,这种时候,他们不应该先退出阵法吗?


    江见寒怎么还在想着怎么教他破阵啊!


    这阵法不是天星宫的宝贝吗?


    若是真让他们破了,那位金宫主会直接哭出来吧?!


    第47章 阵中幻景 阵中锁着的那名少年,好像是……


    秦正野不知自己应当如何劝止江见寒。


    何止是宗门人苦江见寒久矣, 那是江见寒平日不爱出门,否则怕是天下人怕是都要备受其害。


    今日这首当其冲要被迫害的, 显然是这可怜的天星宫。


    “要寻阵眼,其实并不算难。”江见寒还在认真教学,“灵力归源之处,便是阵心所在。”


    秦正野:“……”


    此事秦正野上一世已听江见寒讲过一遍了,他精通此道,毕竟后来江见寒将检验护门大阵的重任交给了他,他为此事极为上心,想着绝不能辜负师尊的信任,那段时间他恨不得日日去万阵堂报道,几乎将墨总管的毕生所学都钻研透彻才算罢休。


    哪怕如今秦正野境界不足, 不能同上一世那时轻易看出此阵内的灵力流转, 可单纯判断阵心所在这件事, 对他而言仍是简单, 他微微凝神,很快便确定了那阵心所在之地。


    “你方才筑基, 此事对你而言或许有些困难。”江见寒说道,“此阵中构筑了数种诱导——”


    秦正野:“阵源正中在那三处灵柱之上。”


    江见寒:“……”


    秦正野又说:“若在此处, 便不能轻易毁掉去了。”


    江见寒:“……”


    金玄衍已同他们说过,天星城下几乎全被挖空, 全靠几处灵柱支撑, 他们若是为了破阵毁了这几处灵柱, 保不齐会令这穹顶塌陷,这可是他们无论如何也经受不起的后果。


    “若要破阵,只能斩断此阵的灵气供给。”秦正野左右一看,以他如今修为, 判断灵力来源极为困难,可他大致还是确定了方向,“东西二处各有一处灯柱连接灵脉,可以我如今修为……师尊,弟子愚钝,我看不出是哪个灯柱。”


    江见寒:“……”


    方才筑基之人,竟能直接找到阵源,还立即便想好了破阵之法?


    他徒弟,该不会真是个天才吧?-


    江见寒很激动。


    当然,他其实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这种心情,该不该算是激动,他觉得自从心中涌上了一股自豪之感,若不是他的玉符如今无法使用,他大约已经要开始同师兄分享他这小弟子了不起的天赋了。


    好,不愧是他的宝贝徒弟!


    这就是修仙圣体,全天下都找不出第二个来!


    江见寒心中风起云涌,面上波澜不惊,听秦正野说完了这么一通话后,他也只是平静点了点头。


    “好。”江见寒说道,“东四,西十二。”


    他报出了那灯烛的位置,对他而言,这只是小事,秦正野却眼中一亮,如同从江见寒处得到了什么亘古难题的答案一般,大声道:“师尊好厉害!”


    江见寒:“……”


    可恶,江见寒又一次被夸到了。


    虽说秦正野夸人时几乎不变换措辞,也从不怎么油嘴滑舌,他就是用最直白的言语表达出他心中所想,可这些话次次都能戳中江见寒的心,令江见寒完全压不下自己的嘴角。


    “破阵之事,对你而言,太过困难。”江见寒费尽全力方才维持住冷静,“你境界不足,我来便好。”


    这已不是天赋强弱能够决定之事了,这阵法太过庞大,又极为古旧,说不清会有多少护阵之法,秦正野方才筑基,他当然应对不了这种事。


    江见寒虽不在乎天衍阵最终将会如何,可若能不损坏此阵便破去阵法,自然是最好的,他跨前一步,召出灵剑,那灵剑灵力不过方才外溢,这正缓缓启动的阵法忽地便有了变化,那正逐渐亮起的契文忽地光芒大盛,好似受了什么刺激一般,无数灵力激荡,直冲他们二人而来。


    江见寒一手握住灵剑,哪怕心知这阵法不会攻击他人,他还是立即提高了警惕,飞速朝四周扫去。


    阵中顷刻起了浓雾,正将他二人包裹其中,那雾中带着茫茫光点,实在不知是何物,江见寒一面将秦正野护在身后,一面又怕秦正野要为这突生的变故惊慌,特意为此解释,道:“此阵不会伤人,你不必担忧。”


    可既然这阵法不会无故将他二人当做是外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只可能是因为一件事。


    “天星宫主说过。”江见寒一眼自这阵法中扫过,“天衍阵由灵脉供给,本是无害,地脉灵力污浊,殃及阵心,它方有可能攻击入阵之人。”


    说完这话之后,江见寒微微阖目,自那灵力转变之中,微微觉察出了些许不同污秽气息。


    那像是什么邪物,潜藏在这阵法之内,几乎不留痕迹,可显然还是太心急了一些。


    而在这气息感知间,江见寒还觉察到了另一抹几乎难以觉察的祟孽之意。


    这东西比阵法内附着的魔物更为污秽,也更为强大,带着一股似曾相识的熟稔之感,令江见寒几乎一瞬清醒。


    只不过这气息仅是一闪而过,转眼便已消失不见,江见寒飞快回眸朝身后看去时,早已不可觉察那恶秽气息所在。


    他身后只有警惕不安的秦正野,正紧张看着他,问:“若那魔物在此——”


    江见寒伸出手,握住了秦正野的手腕。


    江见寒蹙眉凝神,他不由便更紧张了一些,可江见寒只是握住了他的手,沉默盯着他看了数息时间,又移开目光,道:“跟紧我,不必担忧。”


    秦正野:“……”


    秦正野来不及回答。


    白雾之中的光辉忽而熄灭,眼前浓雾顷刻染上墨色,从中现出了什么景象来。


    秦正野记得金玄衍说过的话,此阵可观未来过往,阵中景象一变,他的心突突直跳,生怕这阵法能探出他心中所想,直接在这雾中现出他记忆中凌霄剑派的那一战来。


    可待浓雾渐渐散去之后,眼前现出的,却是一处秦正野根本不认识的阴暗洞穴。


    这地方比他们方才所见的天衍阵还要大,洞穴的穹顶高不可见,四下不见出路,好像来此之人根本不需来去出路一般,只在极高处有几条天生而成的细缝,如刀劈剑削一般,若不通飞行,怕是根本过不了此处。


    这洞穴内又极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细缝内洒下的些许光亮也照不到洞穴深处,秦正野隐隐听得滴答水声,能觉出此处极为阴湿,鼻息所嗅,竟还觉着些微咸的细风,像是他幼时所居的海村。


    他觉得古怪,又想这阵法模拟过去未来时竟如此逼真,连气息都能感受,一面脱口道:“师尊,这阵法——”


    秦正野将话语一顿,忽而发觉江见寒神色凝重,那身上漫出的疏离冷淡的气息原比平日更甚,眼前所见之景,并非是秦正野的记忆,而该是同江见寒有关之事。


    秦正野顿时便噤了声。


    他并不知江见寒过去究竟经历过何事,江见寒自己不会同他说,门中也从未有人提及半句,可说实话,自门中诸位长老对江见寒的态度之中,他其实多少还是能觉察出一些的。


    宗门中的诸位长老,或是八荒中修行突出的前辈,总会有人津津乐道谈论他们尚且年轻之时的往事,还有人会模仿他们修炼时所用的方法。


    如江见寒这般,在外被传作第一之人,自然也有数不清的逸闻,可这无数的传闻,却无一事是同江见寒的过去有关的。


    至少在秦正野少年时所搜寻的同那位八荒第一的剑仙有关的故事中,江见寒好像是忽而便出现在八荒加入凌霄剑派的天才,在此之前,空无一物,也无人能够探寻。


    江见寒行事不顾旁人所想,有时还极为过分,可门中人大多不会与他计较,江见寒的师兄师姐们总是顺着他的意愿行事,那态度中显然带了几分小心,就像是江见寒曾经过何事,他们不由便对江见寒有了这般近乎恻隐的情绪来。


    就算不谈这些过去,只看眼前之景。


    在这漆黑阴湿的洞穴之中发生的,看着就不像是什么好事。


    秦正野虽然好奇,可他不想窥探江见寒不愿提及的过去,只好噤声,再垂下目光,尽量不往四处张望打量,反倒是江见寒看起来并不如何在意,左右看了看周遭境况,平静去寻这阵法幻出这幅模样之后,那破阵的灯柱究竟变换去了何处。


    而在这死寂之中,忽而便有了什么细碎的响动。


    在这全无人工雕琢的洞穴之中,几乎就在秦正野近旁,忽而响起了极轻微的金属撞击声,秦正野的眼睛也已适应了洞穴之内的昏暗,他瞥一眼身边江见寒,不知自己是否该朝声源去看去,江见寒却已冷静开了口,道:“往事难追。”


    秦正野一怔:“……师尊?”


    “既已过去,便是无关紧要之事。”江见寒说道,“过去之事不可追,未来之物不可寻,那魔物附在这天衍阵中,不过也只能用用这些无关痛痒的手段。”


    像是为了顺应他的话语,眼前这昏暗的洞穴内忽而亮起了一束微光,正落在发出细微声响的地方。


    秦正野下意识顺着光源亮起之处看去。


    他先看到了自洞穴四处山壁上延下的长链。


    那物应当不是凡铁,几有男子腕骨粗细,无数链条纠缠穿插,自穹顶吊下,直至洞底,锁着一物,如同困阵一般,将那东西死死钉于此处。


    秦正野从未见过这般的阵仗,他想就算是抓捕什么修为极其高深的猛兽,也不必用这么多链子结成刻印阵法压制着,他原以为他们是要困住什么恶兽,亦或是极为可怖的邪孽,可定睛去看时,那无数链条交汇到最后,由陨铁结成几条沉重的镣铐,锁着——


    ——锁着一名身形瘦削的少年-


    困住那少年的人,显然并不怎么打算让他的阶下囚好过。


    那少年被镣铐拉扯着站立,长发散落得几乎看不清他的面容,有几条刻了咒印而极细的金链自他的琵琶骨上穿过,令他几乎无法动弹,足踝似乎被钉在了那镣铐上,足尖莫名勉强能够触及地面,正踩在一处极为繁复的阵法中心。


    秦正野看不懂那阵法,那上头的字迹,似乎都不是人族的文字,他以往仅在蓬洲附近见过类似的字形,可却又不同,他只能再去看那名少年,不明白他为何会被困于此处,他看那少年身上的衣物浸透了血污,仅能隐隐看出那衣料原先的颜色,那看起来像是素衣——


    等等,秦正野心中似乎被狠狠一扯,猛然间意识到他此刻所见的这名少年,好像就是江见寒。


    那日在云山城时,他曾见过一次江见寒少年时的模样。


    他记得很清楚,那个年纪的江见寒,还不曾有现今这般令人畏惧的冰寒,虽已是有了些仿佛天生而来的威压与疏离,可少年时的他,还是会有喜怒的,他会对着秦正野笑,会无法克制自己对绒毛灵兽的喜爱,也远比现在要更为坦诚。


    他那时总觉得,江见寒的性情,大约是在入了仙途之后开始转变的。


    许多剑修都是如此,觉察了修炼一途的奥秘,将心思全放在了剑道一事上,脑子里渐渐便会只剩下这种事情,江见寒只不过是在此事上格外纯粹罢了。


    可这段时日所见,却又好像在告诉他,江见寒不是如此,江见寒是情感迟缓,却并非没有情感,若是一定要说,他像是经过了什么事,遇到了什么,方才将自己封锁至此,或是说……他大约不是不可,而是不能。


    秦正野不由握紧了手中的灵剑。


    他知这是过去之事,江见寒也已说了,过去之事不可追,他就算看见了,也不可挽回什么,可就算如此,就算他并不知此事的前后因由,他也还是难以……绝不可能对这眼下之事熟视无睹。


    他几乎强令自己冷静,去感知这阵中的灵力流转。


    他同门中万阵堂的的墨总管学过阵之一道,江见寒只会以力破阵,可他不同,他在此术上的钻研,远比江见寒要深,他不需蛮力也能寻到破阵之法,只是以他此刻的修为而言,此事实在有些困难——


    可并非不可为之。


    他看着眼前之事,尚且觉得难受,他不敢想江见寒看着这一切究竟会是什么感受。


    当然,江见寒不曾开口,未有言语,似乎对此并不在乎。


    秦正野知江见寒情感淡漠,不似常人,江见寒许真不会对这种事有什么想法,可在秦正野看来,哪怕再为淡漠之人也有情感,记起过去不快之事时,无论是什么人,都会觉得难过。


    他不知江见寒为何一直未有动作,可若他可以,他不希望江见寒再继续盯着这眼前之景。


    既然过去之事不可追寻,也全无意义,那不如干脆不要去寻。


    这种令人不快的破事,还记着它做什么?-


    秦正野凝集神念,顷数朝着天衍阵的灵力流转之处而去。


    他们当然还在天星宫的地城之内,眼前之景不过是这阵法抽取出的幻景,那阵心的灯柱自然还在原处,哪怕阵中有无数扰动,也止不了他探寻,他鲜以这般专注去探寻一事,不过顷刻,便觉神识震荡,几乎有些难以克制。


    可他不能退缩,也不打算退缩,他不希望江见寒记起这令人不快的过往,哪怕这神识震荡几乎令他头疼欲裂,他还是强忍了下去,只恨不得自己不能更快一些,寻到这幻术之后的阵心。


    他以往破阵时几乎从未有过这般专注,也正因如此,还未过去多久时间,秦正野忽而一动,自这一片刻意扰动的迷雾之中寻着了灯阵所在。


    洞穴穹顶的细中传来声响,大约是什么异兽的叫声,秦正野从未听过这种声音,那声音尚远,似乎也算不得太大,几声沉吟,却好似在他的识海之中炸响了一般,天然带着一股威压之感,令人禁不住要退缩屈膝,像是刻在骨子里的畏惧被诱出了反应。


    这是江见寒的回忆,那嘶叫的异兽并不在此处,秦正野才定了神,飞快至随身的行囊中翻出几物,再涂抹至自己的灵剑上,一面飞快看向那幻境,想弄清究竟是何物要到这昏暗洞穴之中来。


    阵中年少时的江见寒同他一般微微抬首,看向穹顶的裂缝。


    垂落的散发之下,果然是江见寒染了鲜血斑驳的面容。


    他的模样与秦正野当初在云山城中所见一般,只是那神色淡漠,已是后来的江见寒才会有的神色了,唯一的不同,他的不同,几乎全在那双眼眸。


    在这仅有些微光照的昏暗洞穴内,那双眼睛微微泛着澄黄色的异光,瞳孔狭窄竖立,而散发垂落的眼侧,扩散而出极为细碎折出细光的……


    ……鳞片?


    随着穹顶传来的声响逐渐贴近,那被无数锁链困于此处而几乎无法动弹的江见寒,极为不耐地挣了挣身子,带得周身锁链震动,身后游摆出如巨蟒般一物,击在山壁上。


    困着他的锁链骤然收紧,江见寒身下的阵法立即起了光芒,他似乎吃痛发出了几声呻吟,也令秦正野看清了那由锁链穿过而游摆的东西。


    那根本不是什么巨蟒。


    那好像是……是一条覆着鳞片的长尾。


    粗大的链条盘绕在那鳞尾之上,将它锁得无法动弹,还有几根细链连着极长的钉子钻透鳞片,穿骨而过,江见寒只需一动,便有殷红的血顺着链身淌下,落在他身下的阵法上。


    秦正野怔着看着阵中的江见寒。


    他不知这一切究竟在多少年前,不知江见寒究竟遇着了什么事,可眼前的少年,与他那日所见的江见寒全然不同,至少这阵中的江见寒,看起来……绝不是人。


    可他的师尊,怎么可能不是人?


    他在师尊身边待了数百年,他应当已是这凌霄剑派中,与江见寒接触最多之人,若江见寒与常人不同,若江见寒身上有异状,他本该……


    他不该发现。


    以江见寒的修为来说,江见寒若想要瞒他,本就极为轻易,他不可能会察觉,门中其余人更不用提,此事太过敏感,若为外人所知,真算不准此事可能会引来什么祸端。


    可现在他知道了。


    他身上若有这种秘密,他是绝会不愿意让人知晓的,他现今入门还不过一月功夫,却已触及了这等江见寒不可也不愿告诉外人之事,他不知江见寒会如何去想,更不知此事会不会令他与江见寒之间的关系有所变化。


    他脑中极为混乱,一时分神,试图破阵的动作自然便慢了下来,反是江见寒的声音冷不丁在他身后响起,问:“阵心在何处。”


    秦正野一怔,答:“西,外出十步,山石之后。”


    他话音方落,江见寒剑已经出鞘,在那一瞬剑光大盛,直朝秦正野所指的那灯柱劈去。


    他不知为何收着灵力,只凭灵剑的剑气劈在那山石上,如此一招,若是换了其他人,以强力去击一处不知有多少阵力庇护的阵心,此事根本不可能实现,可江见寒却极轻易便做到了。


    山石应声而碎,眼前幻境也几乎一瞬消散,他们又回到了天星城下那灯阵之中,四周依旧空寂而无声响,而江见寒侧身回眸,看向秦正野,神色平静。


    “徒弟,你看。”江见寒几乎轻描淡写说道,“不好好练剑,就会是那个下场。”


    秦正野:“……”


    等等,刚刚那么有冲击性的一幕,他以为是江见寒不愿为外人道之的极为隐秘之事,江见寒就这么一句话过去了?


    “若想不为人所困。”江见寒平静收剑,冷淡说道,“便该练剑。”


    秦正野:“……”


    江见寒见他不回答,还回眸看了他一眼,像是不明白自己这一回的教导,为何没有得到秦正野的响应,以致他略有些恨铁不成钢道:“在这八荒之中行走,唯有实力高强之人,方能为所欲为。”


    秦正野:“……”


    等等,就这?


    江见寒是真不打算和他解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对吧?


    如此冲击一幕,江见寒不会这么轻描淡写就带过去了吧?!


    第48章 想不标题 他宠徒弟这件事,怎么连魔物……


    秦正野站在原处, 有些不知所措回眸去看江见寒的身影。


    方才所见那幕,他实在不知应当如何开口。


    若直言去问, 他总觉得此事会令师尊难过,可若拐弯抹角,他又总觉得江见寒会听不懂。


    秦正野从未想过还有这等两难之境,他垂着脑袋未有言语,二人如此静默呆了许久,以至江见寒都开始有些受挫。


    江见寒竭力在心中琢磨着自己方才那几句教导之语,觉得这已该算是他超常发挥的结果了。


    他这人本就不会教徒弟,秦正野的天赋还有些异于常人,阵势起前这孩子明明还摸不清阵心在何处,那阵势一变, 他忽而便悟了, 一眼便能看出变幻后的阵心所在, 秦正野的这般天赋, 这千百年来,江见寒只见过这么一人。


    这样的好徒弟, 拜了他这般不擅言辞的人为师……江见寒总觉得自己是在误人子弟,若秦正野能换一个师尊, 遇见如鹤师兄那般擅长引导指教徒弟的人,或许会更好。


    他深深叹气, 再看向眼前这天衍阵, 不由便觉得一切都不顺眼了起来。


    方才他觉察出的细微污秽之气并未散去, 若他未曾猜错,秦正野所说的噬灵魔,应当就在此处,只是那物正极力隐藏自己的气息, 一面偷偷以这阵法试图弄乱他们的心神,一面又小心隐藏,不干脆自此处逃离。


    这噬灵魔的一切举动,看起来倒像是刻意拖延时间,好等什么事或者什么人到来一般。


    江见寒想,那应该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方才感知魔物气息时,除了这尚不成气候的噬灵魔之外,似乎还有一物,在更深处茍延残喘,透着远比噬灵魔要更深恶的可怖气息,令江见寒都觉得有些不安。


    可那东西似乎很虚弱,气息若隐若现,似乎并不在此处,江见寒总觉得噬灵魔的刻意拖延与那东西有关联,甚至连魔物忽而穿过界隙,如此大量吸取灵力,或许都跟那物有关系。


    他不能继续让这魔物拖延下去,他现在心情差得很,他徒弟都不夸他了,那这横生枝节的邪魔,还是死得干脆一些,以免再留下什么祸端。


    江见寒召回灵剑,将剑握在手中。


    眼前迷雾再现,这阵法似乎又要凝结成型,变换出下一段过去的回忆来。


    这次的变化远比方才要快,白雾几乎一瞬在他们面前凝结成型,江见寒一眼便看见了熟悉凌霄剑派山门,与数不清聚集在山门之外的凌霄剑派弟子。


    这显然不是他的记忆,这么多人聚在此处,这种看着就叫人害怕的场景,江见寒是绝不会加入的。


    这种时候他一定会避开所有人,躲在宗门大殿内喝茶,这段记忆应该属于秦正野,江见寒回眸瞥了秦正野一眼,见秦正野微垂眼眸,似乎不愿看见眼前之景……那这段记忆,应当便是秦正野所说的“梦境”。


    江见寒懒得理会。


    他寻阵心的速度极快,几乎下一瞬便已找着了阵心所在,在阵中之景尚为有下一步变化前,他已一剑贯出,击碎了变化后隐在山门之后的灯柱。


    两处引灵的灯柱碎裂,这阵法几已失去了它大半的效力,幻景一瞬消失,被江见寒击中的灯柱惊异爆出血雾,仿佛江见寒打中的并非死物,而是什么有生命血肉的对象一般。


    这境况在秦正野看来异样熟悉,连那灯柱击碎时,几乎如同在眼前猛然炸裂开来的污浊灵气都令他觉得极为眼熟,那是噬灵魔吸取灵力的触足被击断时爆出的带着灵力的血雾,看来他们运气不不佳,入天星地城时分作数组,他人全不曾遇见魔物,只有他们撞了个正着。


    偏偏秦正野最不愿见着此事,他因上一世的记忆而对噬灵魔避之不及,今日在此处遇见,他极为惊惧,几乎立即握住灵剑,再伸手去攥江见寒的衣袖,想要将江见寒护在身后。


    可他显是忘了,他已经没了上一世时的修为,如今的他根本无法在噬灵魔面前护住江见寒,他只是一动,立即便被江见寒握住了手腕,直接将他拉到了自己身后。


    江见寒已将灵剑握在手中,道:“退后。”


    他万分警惕,静心感知此处游荡的魔气,寻找那潜藏在暗处的魔物所在,一面又小心护住秦正野,以免如今修为尚且薄弱的秦正野因此受了伤,反正对他而言,哪怕不许那什么五行灵液,他一人也可轻易解决这魔物。


    他根本不需要秦正野相助,在他看来,秦正野只需要保护好自己便够了。


    秦正野顿了片刻,还是拔出灵剑,一手极为熟稔自置物袋内摸出他事先备好的五行灵液,道:“师尊,噬灵魔本身并无多少实力,至多只与已结丹的修士相当。”


    江见寒不曾回应。


    “它只是因为能够吸取灵力,才显得极为可怖。”秦正野将灵液涂抹于剑上,道,“我可以助您。”


    江见寒很想拒绝。


    既是他一人能行之事,又何必再添一人扰乱?


    可这念头不过在他脑中一转,他回眸将目光自秦正野面上瞥过,那已到了嘴边的拒绝之语,却忽地又卡住了。


    是,眼前之景,是不必再添一人捣乱。


    可秦正野身上还有他与王清秋留下的生契,怎么也不可能会出事,他的徒弟想与他并肩作战是好事,孩子还年轻,已有了这种念头,假以时日,一定能成大器。


    他徒弟又不是外人。


    再说了,他徒弟做事怎么能算是捣乱呢?他徒弟还年轻,天赋又好,让让他怎么了!


    江见寒立即便点了头。


    好!不愧是他徒弟!


    常人遇到这种事,大概已要吓得腿软了。


    他徒弟竟然如此冷静,还想着要如何帮他。


    如此天赋,这般了不起。


    其他人,全都羡慕不来!-


    灯柱炸开血雾后,地下四处似乎都弥漫着那股极为难闻的血腥气,被魔物污浊而吞噬的灵力也随着噬灵魔腕足的断裂而四溢开来,渐渐凝结成无数冰晶一般的实体,漂浮于半空。


    可他们并不曾在灯柱周围见到噬灵魔。


    魔物的气息还未消散,那东西却已不知去了何处,秦正野提剑与江见寒相背而立,小心谨慎四下打量,一面压低声音道:“师尊,那应当只是分身。”


    他当年可不止一次直面噬灵魔,这东西生得极为丑陋,几乎没有八荒中人普遍认知的活物该有 的物形,只是一团虬结的触手与肉瘤,攀附在灵脉之上,不断分殖出同它一般丑陋的分身,贪婪吸取着它能接触到的所有灵力。


    若只是击败分身,并不能直接击败它,就算他们能找到这噬灵魔的本体,想要击杀此物,只怕也极为困难。


    甚至他们哪怕寻到了噬灵魔的本体,只怕也极难才能杀死他。


    他们必须寻到这噬灵魔的本源所在,将它的躯体彻底毁灭,不留下分毫,才可能将它彻底杀死。


    此事难如登天,几乎不可能实现,毕竟这魔物分殖得实在太快,不小心便会有遗漏,不过还好,以秦正野上一世的经验而言,他们只需除去这魔物的本体,便几乎等同于是杀死了噬灵魔。


    分身想要成长本体的规模,少说需要百年,那随意吸取灵力的能力,似乎也是由本体传给分身的特殊本领,只要本体毁去,分身几乎就等同于失去了吸灵的能力,只能暗藏着茍延残喘,等着一切恢复。


    上一世各大宗门觉察此事时已经太迟,这魔物的分体早已不知长成了多少只魔物来,最初的本源之体更是膨胀到了不可能轻易毁去的地步,才令各大宗门疲于奔命,几乎无法应对。


    可如今一切还早,秦正野便想,他们只需清去此处噬灵魔的本体,应当便能拖住此事。


    江见寒忽而又提剑,直接劈向他们另一处灯柱。


    他的每一下攻击都不曾留情,霎时便将那灯柱碎为齑粉,可附着在此处的噬灵魔似乎先逃开了,他们只看到一个飞速蹿开的影子,仍旧未曾伤到这魔物分毫。


    江见寒的剑气追着那身影而去,将一路阻挡的灯柱尽数击碎,秦正野这才猛地回神,急匆匆道:“师尊,这是天星宫的天衍阵!”


    江见寒挑眉:“我知道。”


    秦正野:“您若是将那些灯柱都毁了……”


    江见寒反问:“如何?”


    秦正野:“……”


    还能如何?


    都毁了天星宫的这天衍阵就要没了啊!


    他们已将这阵法的两处阵心毁去了,这东西天星宫自己应当还能修缮,可估计要花上不少时间,江见寒若还将其余灯柱也毁去,那对天星宫而言,可能同自己重新立一个天衍阵也没有区别了。


    天星宫早都说了,他们自己都没有琢磨透这阵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们根本就不可能自行立起这么一个阵法来,江见寒将天衍阵毁了就是毁了,他多打碎一个灯柱,这阵法恢复的可能便要小几分。


    秦正野没想到江见寒能回答得如此理所应当,以至他不由怔了片刻,倒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


    江见寒道:“他们既让我来此——”


    话音一顿,他忽而握住秦正野的手,拉着秦正野后撤数步,以剑气击碎了离他们最近的几处灯柱。


    那灯柱接连爆出血雾,这噬灵魔在偷偷朝他们靠近,而且数量似乎越来越多,有几只甚至已不加掩饰,直接便现出身形,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江见寒这才说完了方才那句话的后半部分。


    “他们既让我来此。”江见寒说道,“本就应该做好这种准备。”


    他以往如何除魔,相信八荒众人早有所闻。


    清除邪祟,可以以力击之,以巧破之,以智除之,可江见寒练剑多年,成了这八荒剑修的第一人,绝不是为了同邪祟拐弯抹角,还要去费脑子去琢磨什么委婉温和除魔的办法的。


    能以力破之的,他连一句废话都不想说。


    这天下没什么是他不能以强力破除的,除魔路上稍微对周边环境有些损坏,比如说破坏几处灯柱,毁掉些许阵法,这本就是极为合理且无法辩驳的损坏-


    秦正野不知自己应当如何反驳。


    他沉默看向四周,不知为何,此处聚集的噬灵魔已越来越多了,这东西正将他与江见寒二人围在其中,这幅模样,倒像是寻着了什么绝好的猎物一般,几乎恨不得立即将这猎物吞吃入腹。


    秦正野想,他如今修为薄弱,这点灵力在噬灵魔眼中大概不值一提。


    可江见寒不同,江见寒灵力充沛,八荒之中几乎无人能与他比较,那在这些魔物眼中,岂不就等同于是一餐美味?


    这些噬灵魔忽然聚拢过来,绝对是为了江见寒。


    他顿时打起万分警惕,生怕今日之战,会有他所想不到的变动,可那些魔物尚未上前,他们反倒是听见了其余声响,秦正野回眸去看,便见着王清秋踩着剑锋匆匆而来,见他二人无碍,他方才松了口气,御剑落在了二人身后。


    “师弟!”王清秋极为紧张,“你怎么突然就断了传讯。”


    江见寒平静回答:“邪魔所为。”


    王清秋:“既是如此,恢复之后,就不能同我说一声吗?”


    江见寒:“……没空。”


    他话音未落,有几只噬灵魔分体已蠢蠢欲动要扑上前来,江见寒提剑斩杀了数只,王清秋也唤出了灵剑,道:“各宗门都在朝此处赶过来了。”


    他话音方落,金玄衍已带着天星宫弟子自另一处入口出现,落了王清秋些距离的凌霄剑派弟子也已到了此处,酥糖嗷嗷大叫着朝他们冲来,像在控诉二人将他丢下的恶行,如今噬灵魔尚不成气候,今日之事,看起来似乎已不会再有什么危险。


    可聚集于此处的噬灵魔分体,显然也越来越多了。


    哪怕在上一世时,秦正野也很少一气见到这么多噬灵魔分体出现,他总觉得今日之事有些奇怪,可眼下之境已不容他分心思考,那满地蠕动的肉团与触手实在看得人反胃,数量又多,可有了先前的灵液之策,他们不至于在这战局中吃亏,秦正野想,他只需——


    江见寒忽而握住秦正野的手腕,将秦正野的手交到了王清秋手中。


    “师兄。”江见寒平静说道,“交给你了。”


    秦正野:“?”


    王清秋:“……啊?”


    王清秋下意识接过了秦正野的手,可他心中还是茫然着的,他不知江见寒要做什么,也不知江见寒为何要将秦正野的手给他,他只能怔怔抬首看向江见寒,问:“师弟,你——”


    江见寒啪地打了个响指,灵剑霎时变幻,他踩着剑锋御剑而起,几乎一瞬便已至这洞穴半空,直朝着那砥柱之后而去。


    他方才就觉得很奇怪。


    既然这魔物以灵力为食,又不懂得克制自己这吸取灵力的本能之欲,那它们便聚集在该在灵力最为充裕的地方,譬如灵脉,譬如……他们面前的这几根支撑穹顶的灵柱上。


    天星宫下的灵脉,多为灵柱供能,才令灵柱能在撑起这么大一片地城,多处灵脉灵力聚集于砥柱之上,灵柱才该是地城内最吸引噬灵魔的对象。


    可灵柱之上空无一物,并不见本体身影,这本就是一件极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们只能看见这灵柱一侧的光景,灵柱后面那一侧正对着一处落差极高的山崖,寻常手段根本无法到那下边去,只能依靠御剑绕过灵柱,才能看见灵柱之后的境况。


    可他一御剑离开,那些噬灵魔便好似失了最大的顾忌一般,除了后头有几只噬灵魔伸高了触手试图拉下江见寒外,几乎所有噬灵魔分体都直冲王清秋与秦正野而去。


    这事在江见寒看来,显然也有些古怪。


    若噬灵魔对灵力的渴求难以受控,灵力高深之人才能更吸引噬灵魔,与王清秋和秦正野相比,这些噬灵魔本该冲他而来才对吧?


    王清秋也是悟道剑修,他一人便可对付噬灵魔,秦正野跟在他身边反而会有危险,他便让秦正野再退了一些,与凌霄剑派中几位师兄师姐结伴,至少在众人身边更为安全之地待着,协助门中其余人以灵液击杀噬灵魔。


    秦正野一退后,噬灵魔分体却又将注意自王清秋身上移开了。


    数不清扭曲的肉团蠕动着朝凌霄剑派聚集,江见寒仍御剑在半空,一切在他看来都极为清晰——噬灵魔分体的目标不在他,不在王清秋,不在任何灵力高强的修士,却好像……在凌霄剑派中的秦正野身上?


    这全无凭据的念头自江见寒心中一闪而过,令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惊奇。


    秦正野仅有筑基修为,那些专好吸人灵力为生的魔物,怎么也都不该注意到他吧?


    江见寒忽而有些迟疑。


    他本该直接朝灵柱而去,弄清灵柱后是否有他所想的魔物本体,可他看着这么多魔物朝凌霄剑派聚去,却又忍不住心中担忧,害怕秦正野会遇到危险。


    他在半空犹豫不决,这拖延一点也不像他的处事风格,好在此刻逼近凌霄剑派的魔物多是分体,不曾吸取足够的灵力,还没有太过强大的力量,并不难应对,眨眼之间,凌霄剑派弟子已斩杀了数只噬灵魔分体,江见寒这才放下心来,令灵剑飞得更高了一些,目光虽还停留在秦正野身上,却已经在驱使灵剑朝着灵柱而去了。


    秦正野忽而一个趔趄,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他胸口钝痛,握剑的手上猛地蹿起一股烧灼痛感,几乎令他手上的灵剑落地,仿佛周身的灵力都已被硬生生抽离了一般。


    他并未触碰到噬灵魔,这古怪之感不知从何而来,像是灵力耗尽,像是上一世后来,他深入魔域,进到魔气遍行几乎不得灵力地步的虚无之地时方有的感受。


    他面前正有几只高举触手朝他逼近的噬灵魔,江见寒几乎立刻便压下了剑锋,急速调转剑锋朝他而来,可这距离太远,江见寒也不知自己能不能在那噬灵魔腕足劈下之前赶到,秦正野趔趄后退,想要避闪,手上那灼痛之感几乎烧至胸口,而噬灵魔触手顿在半空,距他还不住一剑距离,缓缓垂落下去。


    江见寒剑锋已至,没有半点犹豫,直接断了那噬灵魔的触足,直至这噬灵魔分体在众人面前爆裂开来,被吸取而污浊的灵力随着血雾弥散在空中,江见寒方回转目光,蹙眉瞥了秦正野一眼。


    古怪。


    他知道秦正野身上有许多谜团,有些似乎连秦正野自己都摸不清,可这些魔物分明是冲着凌霄剑派来的,或者以江见寒所见,这些魔物,更像是冲着秦正野来的。


    若它们想杀了秦正野,不过筑基的年轻弟子,几只噬灵魔一拥而上,都不必吸去他的灵力,触足稍稍用力,便能将他这柔弱的□□撕作几段。


    可噬灵魔却犹豫了。


    它不敢用触足去接触秦正野,像是害怕自己会伤到秦正野,这绝不是几乎只有本能的低级魔物该有的举动,江见寒甚至不认为这等低阶魔物会有本能之外的思想。


    若靠近秦正野是本能,避开秦正野也是本能,那是不是便说明……秦正野在它们眼中,既是绝佳的美味,又是令它们畏惧的根源。


    可江见寒想不出,究竟什么才能够同时契合这两点。


    他剎住灵剑,垂首蹙眉再瞥了秦正野一眼,见秦正野似乎已经从方才的不适之中缓过来了,他方才收回目光,觉得此事可能还有一种解释。


    秦正野修为薄弱,昨日熬夜炼丹,几乎没有休息,他那症状像是灵力不足时才有的反应,筑基之人,打斗的时间长一些,会有这等反应,当然也很正常。


    至于为何在他离开后,噬灵魔分体立刻便攻向凌霄剑派……此事显然也有更为简单的解释。


    他的目标是灵柱,灵柱之后必然有什么绝不能让他发现的东西,这些噬灵魔分体忽而攻向凌霄剑派弟子,还特意针对了秦正野,不就是看准了他对秦正野极为在意,只要秦正野一遇到危险,他就会立马赶回来吗?


    至于后来那噬灵魔为何放过了秦正野……


    呃,可能是个巧合,这种事偶尔是会遇到一两次的,江见寒自己也见过。


    若一定要解释,也可能是那噬灵魔分体本极为惧怕江见寒,见江见寒过来便害怕,立马收回腕足,大概是知道江见寒接下来就要砍它了,江见寒也确实如此做了,哪怕魔物也会怕死,躲闪一些,当然正常。


    想到此处,江见寒不由沉默着试探着往那砥柱之处再靠近了一些。


    噬灵魔分体立即朝凌霄剑派中的秦正野围拢过去。


    江见寒朝凌霄剑派靠近了一些。


    噬灵魔分体张牙舞爪后退。


    江见寒:“……”


    江见寒在半空踩着灵剑,飞速前后挪动,如无头苍蝇一般乱飞,无视所有人怪异的目光,只是专心测试自己关于这魔物的猜测。


    一切皆如他想。


    这些噬灵魔分体好像就是为了拖延他的脚步,不希望他靠近那砥柱,这自然说明砥柱之后有大问题,他寻觅许久的噬灵魔本体,十之八九就在那砥柱之后。


    可此刻江见寒在意的却已不是这件事。


    他觉得面上赧然,有些狼狈。


    什么情况。


    他收徒还不过一个月吧?


    他宠徒弟这件事,怎么连魔物都知道了?!


    第49章 打他徒弟是吧! 就这魔物,竟然也敢动……


    江见寒终于在半空站定, 不再四处乱飞,而是垂下目光, 看向秦正野。


    不得不说,这些魔物的确是抓住了他的软肋,若秦正野有危险,他的确很难集中注意去处理那些魔物,噬灵魔分体的招式虽然愚笨,却也有效。


    可各大宗门之人汇聚于此,他的担忧逐渐已不再是担忧,更不用说,这魔物竟然敢挑战他的速度?


    呵,魔物就是魔物, 真是蠢笨。


    江见寒在凌霄剑派众人不远空中立定, 目测了一下自己与灵柱的距离。


    他忽而压下剑锋, 毫无预兆般, 几有无数剑影如骤雨般笼罩着凌霄剑派众人的身影落下,因他全无嘱托或是商量, 倒是将门中众人都吓了一跳,王清秋还险些被他一道剑光削去衣袖, 令他倒吸上一口凉气,不由抬眸, 大声惊叫:“师弟!”


    这些噬灵魔分体本依灵力而食, 正因如此, 众人与噬灵魔缠斗时几乎不敢泄出灵力,这打斗同肉搏无甚差距,这种时候,江见寒反倒是以灵力倾泄了无数剑影而下, 正落在那些噬灵魔面前,这等攻击手段,全无效用不说,只怕还会引来那些魔物注意。


    一切几如他所料,那些噬灵魔非得没有退散避闪开江见寒的剑光,反倒是极为贪婪一拥而上,如同见着了什么了不得的美味一般,巴不得将那远胜于寻常人类的灵力分食殆尽。


    可这就是江见寒想要看到的结果。


    这点灵力对他而言,不过九牛一毛,算不得什么,可却是给噬灵魔分体极好的饵食,只需能诱这些怪物片刻聚集,便能为他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江见寒微微压下身子,以足尖轻轻点了点他脚下的灵剑。


    在王清秋那声惊叫还未落下尾音时,江见寒的灵剑已极迅猛蹿了出去,众人几乎来不及反应,无数目光追着寒光闪过的剑锋,不过眨眼,江见寒已踩着灵剑站在了支撑起整个地城的灵柱之侧。


    他皱着眉,那一时之间,哪怕是江见寒,都隐隐觉得有些反胃。


    在众人目光难及的灵柱背面,攀附着一个他几乎不能用言语去形容的“怪物”。


    那东西几乎看不出活物的身形,地上的噬灵魔分体尚有触足用于爬行攻击,那他眼前所见的吸附在灵柱之上的东西,便只是一大团扭曲纠结颤动的肉瘤,几乎爬满了灵柱的背面的每一处角落,贪婪鼓动着自灵柱之内吸取着灵力。


    这东西果然在此处。


    江见寒默默唤出灵剑,令灵剑随在身侧,同他一道迅速绕着灵柱行了两圈,这噬灵魔本体吸附在灵柱之上,依托着灵柱不断增生,已到了要令灵柱不堪重负的地步,那巨大的血瘤每鼓动一次,都有山石簌簌落下,肉块上伸出细长的如同血脉根枝一般的长须,扎进本该万般坚固的灵柱里,强行分开无数龟裂细缝。


    这灵柱看起来有些不堪重负,江见寒觉得此事不该拖延,他该直接杀了噬灵魔本体,以免此物再继续蚕食地城灵柱。


    江见寒毫不犹豫举剑,令灵剑直指噬灵魔本体,正欲攻击——


    金玄衍一见江见寒这架势,不由发出惊慌大叫,匆匆传音入密,同江见寒道:“江长老!这灵柱动不得啊!”


    江见寒:“……”


    江见寒不太想理会。


    噬灵魔附着在灵柱之上,他若不对灵柱下手,又如何才能将这东西才自灵柱之上剥除?


    偏偏金玄衍吓得不轻,一面急匆匆朝此处奔来:“江长老,那是最大的一根灵柱了!”


    江见寒:“……”


    金玄衍:“它若是断了,这穹顶必然坍塌!”


    江见寒:“……”


    金玄衍:“此处之上便是天星城,城内可还有不会术法的凡人啊!”


    江见寒:“……”


    金玄衍的这几句劝说,似乎起了些微弱的作用。


    江见寒的动作稍缓,并未立即出手去攻击噬灵魔本体,而是将自己的剑抬至眼下,好似将他的剑当成了一把尺,他正用这把尺丈量着他和噬灵魔之间的距离。


    金玄衍觉得自己为阻止此事争得了片刻喘息,可他一人话语单薄,他还得多拉几人相助,他立即将目光转向隔壁凌霄剑派的剑阵之中,强拉过王清秋来为他们天星宫可怜的灵柱说上几句好话。


    “江长老,您先冷静一些。”金玄衍说道,“不论您看到了什么,我想一切都还有转机——”


    语毕,金玄衍立即回眸看向王清秋,可怜兮兮等着王清秋的回复。


    “呃……”王清秋略有些茫然,“我师弟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吧……”


    金玄衍:“……王掌门!”


    到了这时,江见寒方才平静开口回答:“这魔物的本体,在灵柱之后。”


    金玄衍显是一怔。


    “它以灵柱灵力为食,不可拖延。”江见寒稍稍一停,生怕自己在外人面前犯了那说话没有头尾的毛病,便又多补上一句,“吸干之后,也会塌。”


    金玄衍满额细汗,实在不知应当如何权衡。


    若不除噬灵魔本体,灵柱一定会被噬灵魔吸至枯竭,可若现在便去除噬灵魔本体,谁也不知江见寒的剑会不会伤到灵柱。


    以金玄衍有限的,几乎只在仙途会上同江见寒相见的经历而言,江见寒一旦动剑,那架势便极为可怖,剑影铺天盖地,其他剑修的万剑阵仅是虚词,而江见寒的万剑阵……或许不止万剑。


    江见寒这一剑下去,他怕那灵柱会直接碎为齑粉。


    王清秋忽而在金玄衍身边清了清嗓子,道:“我说了,我师弟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金玄衍:“……”


    江见寒也蹙眉道:“那位……”


    他有些诡异的一顿,略显尴尬加快了些语速,极为含混应对过这句话语,道:“那位……呃……天星宫主。”


    王清秋:“……”


    金玄衍未觉有异,他有些怔愣抬头,看向远处灵柱之处立于灵剑之上的江见寒。


    “放心。”江见寒说道,“我的手,很稳。”


    金玄衍:“……江长老,人有失足,马有失蹄!”


    江见寒:“我不会失手。”


    金玄衍:“咱们可以从长计议啊!”


    江见寒:“没有时间了。”


    金玄衍:“……”


    金玄衍只好安慰自己,想,没有关系的,江见寒才是除魔的专家。


    近年来八荒之内哪儿有棘手的邪祟魔物,哪儿就得去请江见寒,也正因如此,江见寒见过的魔物怕是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多,他已有了自己的一套魔物体系,对应当如何处理各类邪祟之事,他也极为清楚,


    江见寒说来不及了,那大概就是真来不及了。


    他们若是再往下拖延,噬灵魔本体不知还要酿出什么祸端,既然江见寒想在现在清除噬灵魔本体,那现在必然就是最好的机会,他不该质疑江见寒,毕竟在为八荒除魔这件事上,江见寒才是他们所有人的老前辈。


    金玄衍终于下定了决心,极为勉强深吸了一口气。


    “既然江长老您觉得来不及了,那还是快些除掉这魔物吧。”金玄衍定下心神,“我知道,若是再往下拖延,这灵柱就要撑不住了。”


    江见寒:“……嗯?”


    “若要坏在魔物手中,倒不如赌上这么一把。”金玄衍说道,“我相信江长老您的剑。”


    江见寒:“?”


    “您是天下第一的剑修。”金玄衍终于决定豁出去赌上这么一把,“您动手吧!”


    江见寒:“……”


    江见寒迟疑抬起眼眸,看了看面前正贪婪吸着灵柱之内灵力的噬灵魔本体。


    撑不住?


    什么要撑不住?


    这灵柱是有些不堪重负了,可此事不过也仅是如此而已,据他估算,他们就算将这灵柱和噬灵魔丢在这儿,自行回去玩上个把月再回来,这灵柱应当还是能撑得住的。


    为何那位他又忘记了姓名的天星宫主要摆出这么一副视死如归般的表情来啊?


    “江长老,您动手吧。”金玄衍说道,“我会为您做好善后之事,现在就传讯回天星宫中,组织民众撤离——”


    江见寒:“……等等。”


    金玄衍:“江长老还有什么吩咐?”


    江见寒:“它能撑得住。”


    金玄衍:“啊?”


    江见寒:“可我徒弟快撑不住了。”


    金玄衍:“啊??”


    “他方才筑基,灵力续补不上,拖了这么久还不曾结束此事……”江见寒微微一停,道“对他来说,是个负担。”


    金玄衍:“……”


    “好了,没有时间了。”江见寒这才收回目光,有些懊恼自己竟同这人说了这么多废话,浪费了那么多时间,“我现在就动手吧。”


    金玄衍:“……”


    等等,怎么说来说去,江见寒的脑子里想的,还是他徒弟啊?!-


    江见寒觉得自己考虑了很多。


    他如今站在高处,只需垂眸去看,脚下一切均在眼中,秦正野的困境只是他考虑此事的缘由之一,毕竟秦正野如今在王清秋身边,有那么多凌霄剑派弟子护着他,就算一时灵力不继,江见寒觉得,秦正野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他眼下更担忧的,其实是另一件事情。


    方才他见着这噬灵魔分体时还觉得奇怪,这么简单便能应对的小魔物,怎么可能诱发秦正野口中所说的危害整个八荒的灾难,直到他御剑靠近灵柱之后,方才终于勉强品出了几分古怪。


    灵柱之后的噬灵魔本体,仅是一团贪婪吸食灵力的肉瘤。


    几乎没有能力保全自己,江见寒御剑靠近,飞得离它略远一些,它便根本攻击不到江见寒,这种怪物,在江见寒眼中至多只能评上一个柔弱的最末等,秦正野却说,在他所见的“梦境”之中,江见寒因噬灵魔攻击而灵力全失濒死,秦正野寻遍无数办法,也寻不回挽回的可能。


    江见寒觉得,这是个笑话。


    这东西连近他身都不能,还妄想抓住他?


    可噬灵魔分体死得越多,爆裂开的血雾中带着污浊的灵力,带着一股令江见寒觉得极不舒服的气息,仿佛是什么自远古而来的极恶之物,仅是嗅及一点这东西身上的恶臭,都令江见寒觉得有些反胃作呕。


    他原以为这气息是噬灵魔身上来的,这轻易便能被他杀死的噬灵魔,其实还有暗藏的能力,可靠近噬灵魔本体之后,他又觉得自己好像是想错了。


    噬灵魔如此贪婪吞食灵脉的灵力,似乎只将这灵力用来分殖。


    可繁殖出这些柔弱的分体,真的需要这么多灵力吗?


    各大宗门聚集于此,已将噬灵魔分体屠去大半,为何这本体没有半点要补充分体的意思,它只是更加迅速,更加贪婪地吸取着灵柱的灵力,那不是为了弥补繁殖分体所失去的灵力,更像是将这些灵力囤积于一处,好用这些灵力去做些其他事情。


    江见寒不知那是什么事。


    他们在此处多拖延一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污秽气息便更浓重一分,他不打算让这东西出现,金玄衍的意见无关紧要,他本就不是一个会去听他人意见的人。


    江见寒举剑,将剑尖对准了噬灵魔与灵柱之间的空隙。


    他不需一剑杀死噬灵魔,若不能伤到灵柱,此事有些困难,他只需逼噬灵魔与灵柱分离,待这东西落地之后,他想要如何处理此事,都绝不会有问题。


    他将视线凝于剑锋之上,寻着了一处最适攻击的地方,全神贯注之时,脑中莫名冒出了一个念头,接上了他方才所想的那件事。


    是,他近来变得……好像有些不同了。


    方才与金玄衍的对话全无必要,拖延了这么些时间,这污秽之气,显是又多郁积了几分。


    江见寒以气御剑,一剑破空而出。


    他最近——


    未免太过软弱了一些。


    剑气击中噬灵魔盘绕于灵柱之上的细须,魔物抽动着身体,血瘤之下裂开布满细齿的怪异而不规则的嘴,发出一声极为短促而尖锐的爆鸣。


    这过于难听的声音,总算令江见寒自方才那念头中略微抽离,可下一刻,他几乎下意识般朝凌霄剑派中人所在之处瞥去,只需一眼便自人群中寻着了秦正野的下落。


    这不对劲。


    江见寒恍惚想到。


    昨日在天星宫,众人商议入地城一事时,他注意到秦正野总是将目光停留在他身上,那时他还觉得秦正野有些不对,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只要秦正野跟在他身边时,过不了多久,他便要转回目光看秦正野一眼,身边有危险时更是如此,他总担心秦正野一旦离开他的目光便会遇到危险,可他对其余人并不会如此,他不会担心王清秋遇险,不会担心裴明河遇险,哪怕是他门中方入门修为比秦正野还要低弱的年轻弟子,他也从未有过担忧。


    他再举剑,削断了噬灵魔盘绕于灵柱之上的另一条细须。


    残存的噬灵魔分体都如同疯了一般朝凌霄剑派围拢了过去,江见寒在攻击它们的母体,可它们迫切想要攻击的,却是离江见寒极远的秦正野,这举止离奇,可江见寒却好似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秦正野是他的弱点。


    他没有多少情感,几已无坚不摧。


    可秦正野,是他唯一的弱点。


    连魔物都知道的弱点。


    这弱点不该存在,不是他不愿让这弱点存在,而是对他而言,这种情感……不该存在。


    再度举剑之前,江见寒抬起手,轻轻触及自己的心口。


    他皱着眉,像是在思考一件极为难解的谜题,是他这些年也不曾面对过的棘手之事。


    当初那阵法在他身上残存的痕迹并未消失。


    他的心跳迟缓,不似常人,几乎不会有什么太过剧烈的情绪起伏,他的师尊与几位师兄师姐想了无数办法,也不能将这术法逆转半分。


    可他抬起眼眸,看向远处的秦正野,那么远的距离,他连对方的面庞都看不清,他却能笃定,秦正野在注视着他。


    秦正野的眼中,也带着同他一般的担忧,也在一切能够分心的间隙,追寻着对方的身影。


    江见寒的心跳,微微加快了一些。


    心脏不可思议地撞击着胸腔,在他的掌心残留下了极为奇异的触感。


    江见寒终于明确了他心中的想法。


    对,秦正野的确是他的弱点,可那又怎么了。


    活在这个世上,怎么可能连一点弱点也没有呢?


    弱点不是问题,问题是想动他弱点的这些东西。


    只要解决掉这些东西,他的弱点自然就不是弱点了。


    江见寒坚定举剑,对准了噬灵魔下一处盘绕着砥柱的细须。


    动他徒弟是吧?


    他解决不了自己的问题,还解决不了弄出这问题的魔物吗?


    他天下第一玄卿剑仙的徒弟,是这么个废物能够动的吗!-


    江见寒削断了噬灵魔最后一根盘绕在灵柱之上的细须。


    这东西的实力比他所想的还要差,不过是一团附着在灵柱之上的肉瘤罢了,根本不曾有半丝反抗之力,他这么简单便将这东西自灵柱之上剥除,垂着眼眸看着这东西坠入砥柱之下不见底的深崖,心中却总是觉得不安。


    以此物近乎无用的表现来看,从这么高的地方坠落,应当可以杀了他。


    可万一这东西特别抗摔,毕竟这么大的肉团,总归还是能够减震的,那些分体显然也不曾因母体坠落而有什么过激反应,先前是如何围攻凌霄剑派的,如今仍是如此,好像这肉瘤坠落本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它们在意之事根本不是如此——


    江见寒忽而偏开灵剑剑锋,近乎突兀一般朝灵柱另一侧斜飞避闪开去。


    自那深崖之下,猛地蹿起一只庞然巨兽,方才攀附在砥柱之上的噬灵魔,不过是这巨兽额前长须上的一团肉块罢了。


    这东西潜藏在天星宫地城之下的深崖下,以它的体型来判,江见寒几乎觉得它几乎可以将这深崖崖底填满, 此物好像才是那些噬灵魔分体的本体,而先前那肉团……


    江见寒忽而想起自己在蓬洲时所听过的传闻。


    那时他练剑空隙,兄长总爱守着他与他闲谈,有一回提及域外之海上的海兽,兄长说,海兽也有同修士一般的修为,只是大多不开灵智,修行仅是本能,也因此演变出无数怪异之物。


    譬如有一类海兽,额前总有触须,触须末端则有千奇百怪之物,是它们用于捕猎的诱饵。


    这魔兽似乎也是如此,江见寒以为是噬灵魔的肉块,不过是真正噬灵魔用于猎食的诱饵,可就算如此,江见寒一直隐有觉察的那股极恶的污秽气息,也并非是自这噬灵魔身上而来。


    仍有东西隐在暗处。


    天星地城之内的境况,显然远没有他所想的这般简单-


    在这噬灵魔将巨大身躯暴露在众人面前时的第一瞬,江见寒就明白了它的意图。


    它大约是已明白了自己当下的处境,若想脱困,靠它较寻常魔物庞大一些的身躯,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它几乎直冲灵柱而去,以它那分外庞大的身躯,狠狠朝灵柱撞了过去。


    传音入密尚未切断,金玄衍惊慌失措的大叫与王清秋让江见寒后退小心的声音夹杂在一块,有些刺耳,江见寒干脆切断传音,手中灵剑随之而动,瞄中了这噬灵魔额上连着肉瘤的触须。


    这东西,与他所知的海兽,显然还略有些不同。


    海兽额上触须所生的,不过是诱饵,可噬灵魔却需以这肉块附着灵柱,吸食灵力,这东西对它来说或许还是进食的“口器”。


    在噬灵魔几乎要撞到灵柱时,江见寒的灵剑狠狠削断了它额上的触须,这东西发出一声极凄厉的惨叫,冲撞的动作也因之偏离开来,只是擦着灵柱而过,将后头天衍阵的灯柱尽数撞倒,重重倒地。


    即便它只是轻轻触及了灵柱而已,却还是极明显引来了一阵地动,穹顶上簌簌落下不少山石,巨兽倒地时又令地面震动,倒真令人有了一股真要天崩地裂一般的惊惧之感。


    可江见寒在半空,江见寒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凝神望着噬灵魔被斩断掉落于地正不断抽动的触须,汲取的灵力自断裂处喷出的血雾喷散开来,江见寒再度从中感觉到了那股令他极为不适的气息,那种污秽难言的恶感,带着一种他似曾相识,本该属于已死之物,绝不该在此处出现的……那个人的气息。


    江见寒一时有些恍神。


    他从未想过,在随相澈离开蓬洲之后,在那场惊变之后,他竟然还能在八荒内察觉他的气息。


    他想那人应该从未踏足八荒,他日夜守着他的海域,不肯离开半步,不该在此出现,他应当已死了,元神消散,是相澈一剑碎了他的元神,师尊的剑,不可能会失手。


    在那与过往牵连的近乎扭曲的画面之中,他似乎又记起了他少年时的那些光景。


    ——练剑,练剑,练剑。


    布满了禁制紧闭的院门,从春到秋,自夏入冬,不论寒暑,不分昼夜。


    练剑,练剑——


    江见寒猛然回眸。


    那极恶之气在他身后乍现,可他分了心,应对这变化的速度显然较平日要慢了许多,他身后不知何时多了几根触足,在他全然来不及避闪之时,直接盘绕着卷住了他的腰。


    江见寒下意识要举剑,可那触手箍得极紧,周身灵力仿佛顷刻被抽取而出,那是一股极为不适而无法言明的痛苦,几乎盖过了被噬灵魔触足强行拉扯挤压的痛楚,令江见寒几乎无法举剑,更不用说还要断开这缠绕着他的触足了。


    江见寒经过无数困境,这还算不上是他经过的困局中最难的那一种,不过就是被抽些灵力罢了,这噬灵魔吸去的灵力,他定然要让这东西成倍来还。


    江见寒握住灵剑,正要举剑时,噬灵魔忽而将触足扯起,拎着江见寒将他倒吊至半空,似是想要以此来中断江见寒的动作。


    可这对江见寒来说连刺激都算不上,不过只是换个方位罢了,丝毫不会影响他——


    ……江见寒看见了。


    而今他倒悬于半空,眼前之景倒置,可他还是看得极为清晰,每一位修士面上的恐惧,都映在他眼中。


    几乎所有人都呆怔在原地,不知接下来应该如何行事才好,而在这千篇一律的面孔之中,在无数呆怔着的人中,有一人正飞快朝此处跑来。


    确切地说,那大概是一人一兽,秦正野握着灵剑,一手捂着胸口,不知是受了什么伤,酥糖紧紧跟在秦正野身边,噬灵魔对他们来说太过危险,可江见寒受困于此,秦正野梦中情景再现,这种时候,他怎么也不可能呆立在原地。


    江见寒眨了眨眼。


    除却秦正野与酥糖之外,他看见王清秋毫不犹豫御剑而起,直朝噬灵魔而来,凌霄剑派的其余弟子也跟着动了,可噬灵魔盘绕触手,隔开了江见寒眼前之景,他眼前的视线逐渐缩小,被那扭曲的触足一点点扭动着填充,最后定格在了朝他而来的秦正野身上。


    方才的激战,似乎令秦正野受了些伤。


    他脸侧全是血,面色有些苍白,左手捂着胸口,像是呼吸胸口都钝痛不止,可他却还要坚持,竭力避开朝他而去的噬灵魔,哪怕明知他如今的修为根本不是这魔物的对手,哪怕——


    等等,秦正野受伤了?


    这魔物把他徒弟弄伤了?


    江见寒心中猛地蹿起一股怒意,紧握灵剑。


    动他徒弟,就这魔物,竟然也敢动他徒弟?!


    他今日就要代八荒除魔,亲自将这魔物斩在剑下!


    第50章 分离 下回仙云会时,我带你去看烟火……


    江见寒正欲挥剑断开纠缠着他的触手, 却又在眼前几条触手闭合之前,瞥见已失了额上触须的噬灵魔巨兽, 竟还要在地上扭动着朝秦正野冲过去。


    江见寒心中的怒意几乎不可遏制,哪怕他如今灵力已被消耗至半,令他胸中有些淤塞的钝痛,可此事并不紧要,他一剑削断拦腰的触手,强以剑气破出,硬生生将这魔物包裹他的触手斩裂作数段。


    漫天血雾之中,江见寒自半空坠落,秦正野几乎没有停顿迟疑,也不曾停下他的脚步, 他艰难避闪开掉落的山石与试图攻向他的触手, 生怕江见寒会就此坠落, 他至少得在江见寒坠落之时, 将江见寒接住。


    噬灵魔巨兽因被江见寒斩断了数条触须,疼得在地上扭曲滚动, 它体型庞大,如此剧烈扭动, 使得整个地面都在震颤,秦正野想要在短短一瞬间冲至此处, 几乎没有半点可能, 而噬灵魔已将怒火迁移到了秦正野身上——它伤不了江见寒, 难道还杀不了秦正野这么一个修为低落的小修士吗?


    噬灵魔举起断裂的腕足,毫不犹豫朝着秦正野劈过去,哪怕秦正野身形灵敏,可他不知为何胸口钝痛不止, 有些止不住目眩,许是长久战斗后灵力缺失所至,他只能如此避闪,几乎调不出半分灵力,一时险象环生。


    江见寒几乎没有半点犹豫,他方才的怒气还未散去,这噬灵魔的举止倒令他心中更多了几分恼怒,他在半空强行旋身召灵御剑,眨眼便已在灵剑剑身上站稳了身体,直接朝着秦正野俯冲过去。


    这变化实在突然,秦正野压根来不及反应,已被江见寒扯着腰封拽到了灵剑之上。


    秦正野有些怔神。


    到了此刻,他才有些此事终结而江见寒无事的实感,他恍惚回神,却仍是心有余悸一般道:“师尊,你——”


    江见寒连看也不看他,目光始终追着噬灵魔的动作,毫不留情以灵剑步步紧逼,每一下都斩断噬灵魔一根触足,几乎恨着想要将噬灵魔倒逼回那深渊之中去。


    秦正野从未见过江见寒这幅模样,他一句话卡在喉中,过了好一会儿才愣着出了口,道:“师尊,您……您没事吧?”


    江见寒仍咬牙盯着已在满地打滚的噬灵魔,好似完全没有听见秦正野说的话,口中喃喃低语,也不知是在念什么咒诀。


    秦正野:“……”


    秦正野终于觉得有些不对,思忖片刻,这才小心翼翼朝江见寒凑近了一些。


    江见寒一剑贯穿噬灵魔触须,低声喃喃,语调极尽恼怒。


    “打我徒弟。”江见寒愤愤骂道,“我让你打我徒弟。”


    秦正野:“?”


    秦正野稍稍有些沉默。


    两世相处,他还从未见过江见寒这般恼怒。


    江见寒以往哪怕有情绪变化,大多也极为内敛,他几乎能将所有事都藏在心里,若秦正野不依照他的动作与言语的细节去仔细推断,那是断然猜不出江见寒心中所想的。


    他看着江见寒低声骂骂咧咧将噬灵魔驱赶回深崖之下,不敢想江见寒此刻心中究竟如何恼怒,也不曾想事情竟然能这么轻易解决,默然许久,直到江见寒将灵剑顿住半空时,秦正野才鼓足勇气,再度开口,道:“师尊,您没有受伤吧。”


    江见寒回眸瞥了他一眼,那目光之中似乎还带着些隐怒。


    秦正野立即便将自己的话收了回去,只是吶吶支吾:“我只是……您身上都是血……”


    江见寒:“你为何觉得我会受伤?”


    秦正野:“……”


    江见寒再瞥了秦正野一眼,却仍压不下那眸中略带的恼色,终于道:“你不会御剑吗?”


    秦正野:“……啊?”


    江见寒:“刚才那种情况,你就该御剑啊!”


    秦正野:“……啊??”


    “两条腿能有剑跑得快吗?”江见寒说道,“我教过你御剑,你不会忘光了吧?”


    秦正野:“……”


    秦正野实在不知自己究竟还能如何解释。


    御剑之术他当然没有忘,可他灵力续补不及,方才那噬灵魔分体虽未碰到他,也不曾吸取他的灵力,可在那怪异举动之前,他便已觉得胸口钝痛,几乎不可控制,那应当并不是灵力不足,可却与灵力不足几乎是同等感受。


    他难以在这种境况下调用灵力,时间拖得越长,这古怪之感也就越严重,他召不出灵剑,这般朝江见寒跑来,已是他能够用上最快的办法了。


    江见寒停了停话语,觉得自己有些过于严厉了。


    秦正野年纪还轻,没有应对这种事的经验,他徒弟能有什么错,江见寒顿下话语,蹙眉回眸看了秦正野一眼,低声勉强道:“……血。”


    秦正野不明白江见寒的意思。


    他以为江见寒是又找着了什么教训他的奇怪新角度,便可怜兮兮望着江见寒,等着江见寒接下来的话语。


    江见寒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朝着秦正野伸出了手,想要碰一碰秦正野面上带血的伤处,可他自己也不知这举动应不应当,以师尊和徒弟的关系,他到底该不该这样做。


    于是江见寒将手在半空停了片刻,又紧张将手缩了回来,冷着脸色道:“脸上的血。”


    秦正野这才抬手擦了擦脸上的血迹,他竟然还能对着江见寒笑,道:“师尊,不要紧的,只是一点擦伤。”


    江见寒:“……”


    擦伤怎么不要紧了,擦伤也很要紧!


    那伤得可是脸,虽然江见寒自己不在意皮囊美丑,可他徒弟年轻啊,这年纪的少年郎应当正是爱美的时候,魔气所伤,恢复还需时间,这该死的噬灵魔竟然将他徒弟脸弄伤了,不行,他饶不了这东西!


    江见寒咬牙默默握紧了手中的灵剑-


    江见寒一声不吭,秦正野不知他究竟又在想些什么。


    上一世时,秦正野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噬灵魔,在他的记忆之中,噬灵魔分体的实力应当远比他们如今所见的噬灵魔要强,也显是更有灵智一些,不像他们今日所见只会四处乱冲的分体,似乎只会硬攻,没有半点计划。


    他总觉得有何处不对,他记得很清楚,那时江见寒被一只未有今日这般庞大的噬灵魔抓住之后,便已无法挣扎,那魔物吸取灵力的速度极快,哪怕是江见寒也不可逃避。


    他只能想,或许是这一世他们见着噬灵魔的时间尚早,这魔物还未养成那么强大的实力,这是好事,那只需在今日将噬灵魔除去,他便不必再担忧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了。


    噬灵魔巨兽已被江见寒驱赶到了深渊之侧,再有几剑,他便该要跌回深崖之中去了,可若仅是如此,显然还不足够,这东西能够吞噬灵力,他们一切寻常用于封印魔物的手段,便都无法生效。


    可噬灵魔身躯庞大,若不能用灵力,想要杀了它,应当也极为困难,若在这过程之中噬灵魔挣脱,哪怕轻轻撞上几下灵柱,也是他们不能承受的结果。


    秦正野没有什么好办法,他蹙眉思忖,不知灵液是否能够生效,可这么大的魔物,就算灵液能有作用,也不知究竟要多少灵液才能伤着它。


    秦正野尚在因此事苦恼,江见寒却已逼迫噬灵魔退回了深崖之下,而后江见寒带着怒意掐诀举剑,也不知是不是气昏了头,几乎毫不犹豫以万剑倾泻而下,幻作光柱,一股脑劈进了深崖之内。


    秦正野怔了怔,他没想过江见寒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噬灵魔吸食灵力,那一切以灵力驱动的攻势都对噬灵魔没有用处,不仅如此,这灵力反而能作噬灵魔灵力的抵补,只会帮助这魔物恢复,根本伤不了它分毫。


    秦正野不由开口,道:“师尊,您这样是伤不了他的。”


    江见寒不曾回话。


    秦正野:“我们可以另想——”


    江见寒强以一剑劈山之力斩下深崖,在众人愕然惊惧注视之下,硬生生在本已几乎深不见底的崖底撕开一条极深的裂口,几乎贯入地心,从那地缝中迸出深红炽热的地浆,噬灵魔正落入其中,眨眼便被岩浆吞没。


    秦正野愣住了,所有人好像都愣住了。


    等等,这也行?!-


    江见寒这才降下灵剑,落在深崖一侧。


    他垂眸去看崖底境况,秦正野跟在他身旁,江见寒并未注意秦正野的举动,沉默思忖着是否需要再补上几剑时,忽地又想起了一件事。


    方才如此一遭,哪怕对他而言,这灵力消耗也有些太大了。


    那噬灵魔吸灵的速度太快,短短片刻,几已抽去江见寒五六成灵力,他略有些疲倦,神色间难免带了几分疲态。而方才他斩断噬灵魔触手之时,这魔物弄了他一身的血,他也未曾清理干净。


    他鲜少有这般狼狈不堪的样子,虽说江见寒不太在意外貌,此事对他而言似乎并不紧要,可今日不同,今日秦正野在他身侧,他收徒还不到一个月呢,他怎么也不能让自己在徒弟心中的高大形象就此崩塌。


    江见寒紧张提剑,在衣摆上擦了擦剑上的血迹。


    都怪这破魔物,竟然会吸人灵力,他不曾在灵剑上灌注灵气,上头便沾了点噬灵魔的血迹。


    魔物之血又非凡物,这东西与灵力相斥,难以轻易去除,他擦剑时偷偷用灵力清理,一面紧张回眸,生怕自己这幅狼狈模样落入秦正野眼中,倒要令秦正野也对他失望。


    可秦正野眼中似乎跃动着极为兴奋的光,毫不犹豫用激动地语调大声道:“师尊!方才那一招是什么!”


    江见寒:“呃……”


    秦正野:“好潇洒,好喜欢!”


    江见寒:“……”


    秦正野:“我的师尊,果然就是天下最厉害的师尊!”


    江见寒:“……”


    江见寒完全压不下自己的嘴角。


    他不知自己心中那副得意洋洋的情态究竟因何而来,他很少有这般的感受,又不想让人看出他心中的想法,只能用力清一清嗓子,一面背过身,强压下他语调之中的愉悦,板着脸道:“……回去教你。”


    秦正野咧了嘴冲他笑,方才同秦正野一道朝此处跑来的酥糖这才赶到,一把冲进江见寒怀里,撞得江见寒微微趔趄,可他并不介意,虽说如今酥糖的确没有幼兽时那般可爱,这毛也有些扎手,江见寒却还是忍不住伸了手,轻轻摸了摸酥糖的脑袋。


    王清秋御剑在他们近旁落下,怎么也忍不住嘴上埋怨,快步朝二人走近,口中念念叨叨,道:“师弟,你以后莫要再这么胡来了。”


    江见寒没觉得自己有多胡来。


    他行事一贯如此,今日不过是有些恍神,被那噬灵魔抓住了片刻,可他徒弟都夸他了,他徒弟喜欢得很,那小失误当然算不得是什么失误。


    “今日可真是吓死我了。”王清秋心有余悸拍了拍胸口,“那魔物也真是厉害。”


    秦正野小声在江见寒身边说:“又没有我师尊厉害。”


    江见寒:“……”


    江见寒又用力清了请嗓子,他的手还在酥糖的脑袋上,再看秦正野那满怀期待一般的眼神,觉得自己大概是明白了此刻秦正野心中的想法,迟疑着抬起手,想要伸手去抚平秦正野的乱发。


    王清秋离他们尚有几步距离,他抑不住面上的笑,似是想再打趣江见寒几句,可话还未出口,他面上神色忽而一变,飞快伸手握住了随在他身边的灵剑。


    江见寒也显是一惊,那股他极为熟稔的气息又出现了,这一回,这气息就在他身后,怨怼与恶意仿佛能够凝结成实体,好像忽而便吞没了他,江见寒猛然转身,不敢再有片刻犹豫,先将王清秋与秦正野挡在了身后,方才定睛去看自己身后凭空出现之物。


    可此事实在由不得他反应,深崖虚空之中凭空裂开扭曲缝隙,自那缝隙间伸出无数苍白嶙峋的枯手,随着噬灵魔的触须一到纠缠上了江见寒的身体。


    一切只在未及眨眼的片刻,连江见寒都来不及反应,直到那怪手与触须绕身,将他拖下深崖,他才猛然回过了神来。


    此事绝没有他所想的那么简单,噬灵魔坠入熔岩,却好像没有死,这古怪裂隙他也是见过的,这是八荒与魔域之间几乎不会出现的界隙——


    这该死的魔物,竟然想强拖他进魔域-


    魔域之内,几无灵气,若非魔修,几乎不可能在魔域内生存。


    界隙近旁泄出的魔气,已令江见寒有些不适,他本就灵力亏损,噬灵魔触足又绕上了他的腰,灵力几乎倾泄而出,他连握剑都有些困难,可再没有动作,他或许会立即被拖进界隙之中去。


    江见寒咬牙握紧灵剑,强驱灵脉运转,试图持剑斩断腰上触须,也在同时,秦正野一把拉住了江见寒的手,想要将江见寒拉回来,王清秋则飞快拔剑,劈向那界隙内伸出的苍白的手,试图将那物斩断。


    可剑气穿透枯手而过,那东西似是魔气化形凝聚,并无实体,却不知为何能拖着江见寒不放。


    秦正野咬牙攥着江见寒的手,试图多为王清秋拖些功夫,可离这界隙越近,他胸口剧痛便越发激烈,仿佛有什么在他体内激荡,几乎要钻破他的胸口涌出。


    他完全操纵不了灵力,只能用这种最笨的办法,试图留住江见寒,可界隙内涌出的魔气,连江见寒都有些无法承受,更何况秦正野这种仅有筑基修为之人。


    魔气本能腐蚀肉身,对修为低弱之人而言,这伤害极大,不过眨眼,秦正野的手上便已见腐蚀黑斑,如有虫噬,剧痛不止,可他不能松手,他已经失去过江见寒一回了,他付出那般沉重的代价才换得一回重来,又怎么可能再眼睁睁看着这种事在他眼前发生。


    酥糖绕着秦正野焦急走了两圈,它本就对灵气敏感,如今界隙内魔气喷涌,它极为惧怕,几乎在第一刻便缩到了秦正野身后,可江见寒被抓,秦正野为了抓住江见寒已被魔气腐蚀受了伤,而王清秋的尝试没有任何结果,它……它若不能再想想办法……


    酥糖终于下定了决心,后撤几步,猛然向前扑了过去-


    酥糖的动作,几乎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它一步直扑到了江见寒身前,用力撕咬开缠绕在江见寒腰间的噬灵魔触手。


    可此物吸灵,对它也正如此,灵力几乎顷刻便自牙尖上被抽离,而酥糖没有江见寒那般深厚的灵力,它根本承受不住此事,仅此一瞬,酥糖的身形忽而便缩小了许多,一下变作幼兽模样,被一条触手尾须一把拍开,滚落在深崖岸上,咕噜噜甩出老远距离。


    那尾须从空中劈下,狠狠砸在秦正野肩上,这一下想来极痛,可秦正野不能后退,他完全不曾避闪,咬牙硬抗下这一下重击,硬撑着魔气蚀骨一般的痛楚,竭力将江见寒朝深崖边拉近一点,哪怕……能够再多拉近一点。


    怒意顷刻在江见寒胸中炸开,他已许久不曾品味过这般浓烈的情绪,好像烈火浇上的他的剑,眼前总是隔着一片灰雾的世界,终于迸出无数冲撞在一块的气味与色彩。


    他看见秦正野脸上的血,被魔气腐蚀已见血肉的伤手,被打落在远处昏迷的绒毛团,焦急试图阻止一切的王清秋,他的心激烈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突破那桎梏与藩篱。


    界隙中涌出腥臭的气息,带着他极为熟悉又厌恶的气息,他的感觉不该出错,可若他不曾出错,那这一切,就本该是由他一人来面对的问题。


    足够了。


    他们做得已足够多了。


    酥糖咬断了两根触手,噬灵魔触须略有松动,江见寒终于握住了他的灵剑,咬牙看向抓着他往界隙之中拖动的手,以及层迭将他盘绕起来的触手。


    这魔物伤他的徒弟,打他的灵兽。


    令他的总是温和笑着的师兄万分焦急,让他身边几乎每一人都因此事而伤。


    这种事情,他不可能无动于衷。


    哪怕此刻江见寒的灵力几乎已被魔物抽干,可如此怒意之下,他已顾不上其余之事了。


    什么掩饰,什么不得为外人所知。


    哪怕他身上有再多限制,在这种时刻,若他还佯装强忍,那他当初在域外之海时,倒还不如不要活下来。


    强忍着灵力抽空的痛楚,江见寒抽剑猛地斩断了余下的几根触手,剑上满是鲜血,可他已顾不上这些了,脸侧逐渐攀上细鳞,每一次呼吸都在灼烧着他的胸腔,握剑的手不住颤抖,他几乎已要握不住那细长的剑柄——


    江见寒垂下眼眸,看向秦正野拽着他的手。


    他身上都是那魔物的血,鲜血沾在手上,有些太过滑腻,秦正野攥不住他的手腕,指尖滑脱之后,他只能死死捏住江见寒的衣袖,可在魔气腐蚀之下,秦正野的手几已伤可见骨,那双少年本该用来握剑的漂亮的手,几乎漆黑斑驳,不见一寸尚还完好的皮肤。


    王清秋关不上界隙,也无法驱散那不知是何物的枯手,他没有其余办法,也只能同秦正野的徒劳一般,抓住江见寒的衣摆,连酥糖都摇摇晃晃咬着秦正野的衣摆,试图为他们多献出一份气力。


    江见寒又想,已经足够了。


    魔气腐蚀恢复极慢,若是伤得再厉害一些,秦正野的手或许便再也不能恢复了。


    他徒弟的手,该是用来持剑的。


    若要留下什么人,也该保住这双手,再用剑来挽留才对。


    “够了。”江见寒已平复下了语调中的愠怒,异样平静说道,“松手,回去。”


    秦正野只当自己没有听见江见寒的话。


    已经失去过一次的东西,他绝不可能再放手第二次,重启一切的代价他都已不在乎了,那一双手又算得了什么。


    他会拉住江见寒,他不能再失去江见寒。


    江见寒叹了口气。


    他瞥了一眼王清秋,王清秋修为远在秦正野之上,哪怕有魔气侵蚀,也伤不了他多少,可他一见江见寒这般神色,哪怕心中依旧还有迟疑,可还是顺着江见寒的意思,放开了抓着江见寒衣摆的手。


    “正野。”江见寒再度开口,“松手。”


    他不打算在此处继续同界隙之内的魔物较劲,他不需调用他被桎梏住的力,面容上的细鳞一点点消散,他将手轻轻按在秦正野的手背上,似乎生怕若多用些气力,会让秦正野更加疼痛。


    秦正野没有回应。


    他不知界隙之后会是什么,他只知道,几乎没有人在进了魔域之后还能活着出来,他害怕自己若是松开手……


    一切又将是徒劳无功。


    “……正野。”江见寒轻轻放低了语调,说,“我是你师尊。”


    秦正野:“……”


    “你若当我是你师尊。”江见寒道,“你便该信我。”


    秦正野:“……”


    江见寒再抬起了手,这一回他不再有迟疑,他轻轻摸了摸秦正野的头,说:“好好修炼,等我回来。”


    秦正野咬牙收紧指尖,像是不论江见寒说什么,他都绝不愿松开自己的手。


    可他还能留住江见寒多久?


    魔气已然钻透肌骨,他的手逐渐滑脱,几乎攥不住江见寒的衣角,界隙的力量已拖着江见寒没入其中,那扭曲的裂隙正缓缓关闭,若他想不到办法,若他没有办法——


    江见寒又轻轻叹了口气。


    那眸中同以往每一回般,并不见一点惊慌,好像堕入魔域对江见寒而言,并不算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所有的一切,都不及眼前之景。


    ——都没有他的小弟子让他挂心。


    “听话。”江见寒再度重复道,“回去等我。”


    秦正野咬着牙,眼角明显泛着红,他似正强忍痛楚与要再度失去的怆痛,好像下一刻便要落泪——


    等等,江见寒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


    他好像忽而记起了一些当年的事情。


    是在当年那神塔之内。


    攥着他衣角的小孩哭得他心烦,他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眼泪,他想,大概是他下手太狠,让这孩子受了惊吓,人类的小孩就是这么麻烦,于是他才削断恶神神像的衣角,将削下的布条丢给那个孩子,让他蒙住自己的眼睛,免得再看见了接下来的可怖之景。


    那布条——


    那是秦正野总爱挂在剑上的破布条。


    此事倒也如今日一般,一点也不像是他行事的风格。


    他觉得他这人没什么情感,自当年被抽去大半情念之后,他的世界便总是黑白,心跳迟缓,一片死寂,几乎不会再填入一丝色彩。


    可此刻在他眼中,分明有什么明艳的颜色正在跃动。


    江见寒有些生涩地弯起眉眼,露出了他极不擅有的神色。


    温和的笑印刻在秦正野眼中,令秦正野恍了神,而后一颗心便砰砰跳了起来,好像在那一瞬,他便已明白了江见寒究竟要做些什么。


    “我与你相约。”江见寒终于按下剑柄,最后同他一笑,语调清晰,“下回仙云会时,我再带你去看烟火。”


    秦正野微微张唇,可每一句话,都哽在了他喉中。


    江见寒已然拔剑,削断了秦正野攥着的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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