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宋国有妖[VIP]
商悯控制住郑王的同时, 她延伸出去的分.身同步停止了行动,每个都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停止了思考。
郑王不需要时时刻刻操控着这些分.身, 分.身会有着自己的生活轨迹,知道吃饭睡觉排泄,拥有生存的本能, 但也仅限于此。
被郑王转变成分.身的那些人类躯壳在别人问话时,甚至没有办法给出明确的回答, 智慧非常低。
一旦需要分.身做更具体更细致的事情,郑王就不得不在他们身上的投入更多的精力。
她根本操控不过来。
这是她没有盲目扩张分.身最重要的原因。
原本就算郑王失去了意识, 这些分.身也会继续维持着生存的本能,可是郑王的意识正在被商悯用魇雾操控,连带着剩下的二十几个分.身也呆滞了。
两个意识正在交锋, 那些分.身不知道该听从谁的命令, 所以僵直在原地。
郑王特意搜寻到的貌美宫女太监们表情空白,有一两个身处重要职位的大臣也停下了手中的公务, 在下属疑惑的询问中保持着呆立的姿态, 恍若木偶。
商悯持续吐出魇雾,额头出了一层汗。
她不是浅尝辄止地挖掘对方的记忆,而是细致地把郑王年少时到郑王中老年时的记忆都挖了一遍。
郑王从来没有见过白皎,在皇太后身份曝光之后, 她才隐约猜到自己身上的寄生虫妖极有可能和白皎为一党,目的是篡权篡国。
可是她仍然不愿意深想,在内心声音的驱使下放弃了深究。
同样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只要郑王产生了探究心理, 或者萌生了细微的反抗意识,那个声音就会出现, 像洗脑一样一遍一遍重复……
别看郑王现在好像已经实现了理想抱负,过着人人艳羡的生活,实际上她就是个活傀儡。
那个寄生虫妖力量非常弱小,似乎只有和人共生的时候,本领才可以发挥出来。
更恐怖的是,寄生虫妖和郑王的意识竟然已经完全融为一体了,它弱小的妖魂也依附着郑王的灵魂,彼此不分。妖是郑王的一部分,郑王也是妖的一部分。
商悯做出这个可怕判断的依据,是她的魇雾并没有感应到两个意识存在于同一个躯壳中,她反反复复探索了好几遍,依然只能读到郑王的意识。
商悯以为,既然那些躯体都是郑王的延伸,躯体中是否还保存着原主人的意识呢?
她顺着郑王分散出去的灵识仔细感知搜寻,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郑王制造的分.身的性质,跟她的陶俑化身是一样的。
化身和分.身一样,都没有自主思考能力,本质上只是一个空壳。
最开始郑王是凭借自己的能力操控了不少朝臣的,可是后来她发现自己忙不过来了……她顶多只能操控一两个大臣,让他们做事。
一两个在朝堂上踊跃发言,另外的就只能当柱子在那干站着。更何况每个大臣都有自己的公务要处理,这把郑王折磨得够呛。
她精挑细选,选了人安插在重要的位置,尽量把政务分散出去,让次一级的官员处理好。剩下的化身她实在是操控不过来,长时间当木桩子还容易被别人发现这些官员变得不对劲了,于是她就让他们报废了……即让这些大臣辞官告老还乡。
商悯挖掘记忆挖到此处时一句脏话含在嘴里,忍了半天没忍住,骂道:“太败家了!”
操控不过来就多练,哪有嫌麻烦直接放弃的?郑潇你脑子是进水了吧!
她深呼吸,平复起伏的心情。
寄生虫妖面对魇雾,并没有多少的反抗能力,与它共生的郑王虽然有着强悍的躯体,但本质上就是一介凡人。
商悯怀疑寄生虫妖本身智慧也非常有限,它没有办法给郑王提供更大的帮助,不然郑国早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
商悯用魇雾完全控制住郑王,让她对自己的分.身们下令:“都到王宫勤政殿来。”
最先到来的,当然是郑王收集的花瓶们。
一个个宫女太监确实都有一副好皮相。
过了一刻钟,郑王安插的硕果仅存的两个大臣也到了,一个是已经半隐退的郑国右将,一个是权倾朝野的左相。
两人都是一脸木偶相,来了就呆呆地站在那儿。
商悯摸着下巴仔细思考之际,郑留也来了。
他脸上还残留着苍白,换了一身衣服,因为不能扯到伤口,他慢腾腾地迈着步挪进了勤政殿。
“都说了让你歇着了。”商悯责备地看着他,“到一边坐着去。”
“不来看看我不放心。”郑留在殿内寻寻觅觅,爬上了郑王的躺椅,安详地躺在里面,听商悯大略描述了一遍她探查到的情报。
“白皎是如何联络这个寄生虫妖的,对它下达命令的?”郑留指尖敲着躺椅的扶手,“还是说,这个寄生虫妖花了几十年完成的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扶植郑潇登上郑王之位,现在它已经完成了,还没有接到下一步的命令?”
“有可能,但我觉得白皎自认为自己已经落入了下风,面对郑国这个助力,不可能不物尽其用,有可能是她下达命令的方式比较隐晦。”
商悯走到勤政殿的书桌旁,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已经通传郑国全境的诏书,诏书主要是在寻找捉妖人才。
商悯将诏书拿起,“郑王帮助白皎的方式也非常隐晦,谁也不知道她发诏书到底是为国还是为妖。”
郑留安静下来,仰头靠在躺椅上看着大殿的横梁,陷入深思。
“啊。”商悯突然发出声响。
“怎么了?”郑留略微支起身子望过去。
只见商悯打开了一封被密封的信函,这信函显然刚送到不久,郑王还没来得及过目,商悯是第一个将它打开的人。
“你看看。”商悯眼含深意,将密信展开,展示在身前。
郑留一目十行阅读,大吃一惊:“宋国的结盟书!”
世仇给世仇送来了结盟书?此事从未在郑国和宋国之间出现过。
这两国的关系着实恶劣得可以,两国之间甚至不怎么互通姻亲,郑国和宋国之内都有辱骂对方国民的恶毒笑话和污蔑对方宗室的野史。
现在宋王居然送来了结盟书,而且言辞恳切,字字玑珠,看上去诚意十足。
上面主要写,宋郑两国虽然是世仇,但现在妖魔横行,大义当前,如果不除掉妖魔,伤的是两国百姓,事到如今,难道还要继续做敌人吗?集合宋郑两国之力,诛杀伪皇根本不是问题,宋国也已经向赵国发送了结盟书,届时便可以举三国之力,以强兵踏平中原。宋国愿与郑国重修旧好。
末尾盖了一个鲜红色的印,是最高规格的国书。
郑留反复看了三遍,“这下能完全确定了,宋国的确被白皎所控。”
对方想要征讨大燕,对赵国发结盟书,只是提升了嫌疑,而对世仇郑国发结盟书,则是彻底捶死了这个可能性。
很简单的一个设问:宋国凭什么觉得郑国会答应结盟?
按照两国的世仇关系,郑国只会觉得这是在为宋国的野心做铺路,成全的是宋王的成皇之心。
这个结盟书看似诚恳,实则一点都不诚恳,充斥着假大空的“道义”,而没有做出任何承诺,也没提如果郑国答应结盟出兵后会给什么样的好处。
若换一个方向思考,直接假设:宋国和郑国都在白皎的控制之下,两个国明面上是世仇,实际上穿一条裤子,宋国根本就不担心郑国会不答应,这才说得通。
“看来接下来还要去演全套的戏,召集朝臣商议是否结盟,然后让郑王力排众议,答应结盟。”商悯扯了扯嘴角,“可能按照白皎的设想,三强国会以不可阻挡之势攻破宿阳。最后她再演绎一出宋国吞并郑国的戏码,或者反过来让郑国吞并宋国,二国力量合一,再顺手坑一下赵国……这样大燕的地盘和三国地盘大半纳入她的掌控,即便立刻称皇,也没什么奇怪的。”
当初大燕初代皇帝,是在吞没了大虞的半数国土后称皇的。
大势流向了他,于是世间有了大燕。
“那头黑蛟,是要造就一个新朝吗?”郑留似乎觉得荒唐得可笑,“勇气可嘉!”
前世当然没这一出乱象。
郑国和宋国互相打,彼此削弱国力。郑留夺位,杀了自己的姐姐等人,又清除了郑潇留下的各种旧部,镇压叛乱,收拢权力。几轮铁血清洗下来,郑国的国力再度衰弱。
他回想自己前世的夺位之路,感到虽然有波折,但总体是非常顺利的。
他以为是自己有能力,以为自己身怀大气运。
实际上他能力和气运确实都有,却并不是展现在这方面,这才有了他最后的醒悟,他不配为王。
“果然就是一场错误。”郑留苦笑了一声,“这辈子,我也不会再登郑王位了。”
商悯仔细观察着他的神情,“你这是泄气了,还是释然了?”
“释然了。”郑留道,“如果我说我泄气了,师姐会安慰我吗?”
“那是自然,我从来没有吝啬过对别人的安慰和夸奖吧?”商悯笑了笑,“当你内心产生了‘我要成为一个合格的王’的念头,你便不是从前的你了,现在的你有能力去做一个王该做的事情。”
郑留看着她,轻轻点头,感觉连肚子上的伤口都不痛了。
他提起前所未有的干劲:“那我这就传令,召集朝臣?还要麻烦师姐操控郑潇,辛苦你了。”
商悯正要颔首,突然间本体那边传来反馈。
武国,北方边境。
正在赶往黑崖城路上的商悯眼角划过一道青色的流光。
是隐灵飞矢!宋兆雪的信!
她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宋兆雪要说的话刻录其中,他低沉的声音传入她脑海里:“大师姐,我在路上闲得无聊,修炼了那部散播各处的《捉妖全策》,我似乎很有天赋……我……”
他声音停顿了一下,颤抖道:“我现在确信你说的没错……宋国有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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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2章 真真假假[VIP]
宋兆雪信任自己的母亲, 也相信对方深深地关爱着自己。
母亲用心良苦,宋兆雪认为自己要回报母亲就只能加倍努力,读书、练兵法, 把自己变成和母亲一样的王,帮她分担更多的东西。
举国上下颁布征兵令,宣布要对大燕出兵, 也是等宋兆雪抵达宋国疆土之后才公布,这是为了保证他的安全。
在几百年的过往历史中, 不是没有发生过燕皇杀他国诸侯后代的例子。他们杀的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赶上了战乱之年, 他们的母国或是有了造反的念头,或是已经有了造反的动作,更有甚者是被扣上了造反或大不敬的帽子。
比如那位谭国的五公子。
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幸运的, 不同于出身其他小国的质子, 他背后有一个强大的母国。更幸运的是大燕内忧外患,为了安抚诸侯之心, 只能宣布将质子送回。
将质子送回后, 这些诸侯国若是发兵,大燕可以指责他们不义。可若是不送回去,那些诸侯国更有借口发兵了。
宋兆雪宋国上下就如一个即将开动的巨大战车,过往许多年的积累都是为了打一场改天换日的大战, 要么他们赢,要么他们亡。
他甚至也想过,如果他在宿阳期间宋国突然要对大燕发兵,大燕会怎么对待他这个宋国公子?
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 宋兆雪辗转反侧,想起了自己十二岁时曾在书上读过的一个故事。
梁公子质于燕。燕皇当庭诘之, 斥梁国有逆谋,梁公子当自为书数梁王悖逆之状,不然同逆论,与梁王同罪,当诛。梁公子闻此,不具书,悲曰:勿顾我一人之命!遂触柱而亡。
当年读到这个故事时,母亲曾经问宋兆雪:“你觉得梁国公子这句话是对谁说的?是在对燕皇谢罪吗?”
宋兆雪毫不犹豫:“他是对自己的母国说的!他让梁国不要在意他一个人的性命,他要牺牲自己来成全梁国的大业,这样大燕就不能用他的性命来威胁梁国了。”
他咬牙道:“母亲,要是我也到了宿阳当质子,必以梁国公子为榜样。”
宋王一听,一巴掌扇了过去,啪的一声,宋兆雪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茫然地看着母亲,很快茫然化为了委屈。
宋王冷道:“愚蠢!命就一条,死了就没了!”
“难道我要做卑鄙小人,和母国划清界线,指责母亲是悖逆乱臣吗?”宋兆雪梗着脖子,脸色憋得通红,“我做不到,还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你是死是活,对宋国没有一丁点影响。如果宋国对大燕发兵,不会在乎你一人之命;大燕要攻讦宋国,也多的是借口和法子。真以为你一个小小公子的性命,能对大局产生什么影响吗?”宋王指着史书冷笑,“那个梁国公子得到的,只是一个好听的名声,一个史书留名的机会罢了。”
宋兆雪整个人都懵了。
“站起来,坐回椅子上。”宋王毫不留情。
等宋兆雪唯唯诺诺地把屁股挪回了椅子,她才问:“现在,你告诉我,梁国公子为何而死?”
宋兆雪思考了很久,抛去了家国立场,设身处地代入梁国公子的处境,最后得出了一个悲剧的答案:“他是为自己而死……”
为自己而死。
因为梁国公子知道,母国不可能救他,哪怕他出言责备了母国,难道就能从宿阳活着返回梁国了吗?梁国就会停止攻打大燕吗?大燕会放弃讨伐乱臣贼子吗?根本就不可能!
不管选哪条路,梁国公子都必须死,他不想让自己被别人杀死,所以掌握了唯一的机会,让自己死得堂堂正正一些……
他是弃子,除了被放弃之外,没有别的路。
他是被燕皇,被自己的父亲梁王,给合伙儿逼死的!
宋兆雪身上忽冷忽热,内心产生了一个似乎有来由,又似乎没来由的念头:母亲难道是在对他说,在将来某个必要的时刻,她也会放弃他吗?
这个想法并不让他感觉惧怕,他也有了心理准备,可是这一刻来临,他还是感觉内心空了一块……
“我的傻儿子,你到底在想什么?”宋王无奈地看着他。
“母亲……”他讷讷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你不可能是弃子,你是我唯一的孩子。”宋王的声音缓和下来,“阿娘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世上无能为力之事有很多,不是什么人都会顺着你,你或许是过得太顺了,缺少挫折和磨难。将来的许多事不会由你掌控……也不会由我掌控。”
宋兆雪脑袋空空的,慢慢点了下头。
他当然也知道世上有很多不可为之事,宋国是强国,可是也要忌惮隔壁的郑国,防备另一边的赵国,向最大的大燕进贡,对那些小国也要时时敲打。
那个时候的宋兆雪,内心已经隐约产生了一种预感。
算算时间,大燕的确有可能发下质子令,距离伐梁已经过去很久了。
所以母亲才要教育他,让他对这些事情有所认识。
最开始他心怀忐忑,可是一年过去了,还是没听到消息,他渐渐学会了对这件事情平常以待……又过了一年,大燕的质子令突如其来地下发了。
宋兆雪只感觉脑内如有鸣钟,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果然来了。
在这两年若说他提心吊胆,倒是不至于,不过宋兆雪确实考虑过更多的可能。
比方说让母亲再收养一个孩子,如果到时候有质子令,就让母亲收养的孩子代替他去。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宋兆雪内心是愧疚了一下的,这跟打不过敌人所以把公主公子派过去和亲有什么区别?
可是他更明白,在别人死和自己死这个问题上,他只会选择别人死。要是牺牲自己,将王位拱手让人,那和傻子有啥区别?
宋兆雪开始接触政事了,脑子里面也多了些弯弯绕绕的东西。
按照往常讨论的流程,这件事情不能由他自己起头,该由一个大臣起头提议宋王子嗣不丰,最好再过继个孩子才行。
但是他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在母亲面前弄权,自己的三脚猫功夫可能在她面前不够看。
如果没有质子令呢?他让母亲再过继一个小孩,岂不是在凭空给自己树立敌人?如果那个小孩过继过来了,他也一定会对那个孩子进行严厉的打压,以免对方产生不该有的念头。
他思前想后遮遮掩掩地在一次闲谈中道:“要是我有个弟弟妹妹就好了……”
宋王道:“我生不动了,你可以跟你的堂亲戚表亲戚处好关系。”
宋王油盐不进,关键是她似乎已经看清了宋兆雪在试探些什么,故意不回应。
就这么拖着,拖到了大燕质子令下发。
朝臣议论,无数的目光投向了他。
这下宋兆雪彻底动了让自己多一个兄弟姐妹的想法,宋王这次也没有再回避,直接将他叫到了近前,道:“兆雪,你信母亲吗?”
“当然信。”宋兆雪仰起脸看着她。
“那你去宿阳吧。”宋王轻轻道,“你不会有事的,我向你保证。”
宋兆雪又一次感到了茫然。
最终他还是坐上了前往宿阳的马车。
一晃就到了一年后,他果然是平安无恙地归来了。
但是与平安归来的喜悦一起在心中盘亘的,还有深深的疑虑。
对宋国朝堂的疑虑,对母亲身份的疑虑。
那些原本他没有在意的小细节,在他踏上国土之后一遍遍在脑海中回响。
曾经宋兆雪以为母亲是在安慰自己,所以才说他不会有事,可是现在这一句话让他内心产生了另一个恐怖的想法:母亲凭什么觉得他不会有事?母亲认为他不会有事的底气是什么?
母亲提前两年就对他提过质子令的事情,这是巧合吗?如果不是巧合呢……如果这是安排好的呢?
皇太后是妖,是一头黑色的蛟妖。
武王诏书上说,黑蛟已逃,各国皆有妖踪,皆有妖党。
黑蛟逃到了何处?
宋兆雪看着近在咫尺的巨大城池——昌明。
昌,日光也。
明,照也。
日光普照之地,太阳始出之城。
宋国的都城,他的故乡。
他抱着一探究竟的决心,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
街上的行人神色没有从前平和,一路走来宋国境内,也多有蝗灾水患发生,流民多,但尚且在控制之内。
走入王宫之中,宋兆雪恍惚了一下,宫殿的样貌和他离开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在王宫中来往的人是否也与以前没什么不同呢?
与宋兆雪同行的武国使臣商珩被安置在了宫外等候召见。
等到宋王经常办公理政的望舒殿内,宋兆雪脚步一顿,看见左相莫群正与宋王议事。
莫群对母亲忠心耿耿,是为官三十六年的老臣了,她身居相位,事必躬亲,协助母亲将宋国上下打理的井井有条。她也是宋兆雪的强力支持者,铁一般的王党,地位不可撼动。
宋兆雪与她关系很好,年少时母亲体弱事忙,一直是莫相在教导他,他对莫相很是敬重。
可是现在,宋兆雪只觉得面前是山崩海啸,他的灵魂已然凝固成岩石,在海啸的拍打下四分五裂……
他表情凝固了。
莫群暂停和宋王议事,回过头,苍老的脸上露出微笑:“公子平安归来,臣不胜欣喜。”
他扑通跪到了地上,先对着母亲宋王叩头,道:“儿臣回来了,母亲身体可好?”
宋王微笑的面孔突然一僵,关怀的话就那么卡在了喉咙里。
她盯着他道:“跪什么?起来。”
宋兆雪起身,面色如常,甚至还带着笑:“我已经长大了,不是以前那个冒失的孩子了。”
他也礼数周全地对莫群行礼:“莫师,一年未见,您说话依然中气十足。”
“王上体恤,我已不再像以前那样烦劳了。”莫群笑道,“公子归家,当好好休息,臣便不打扰了,这就告退。”
宋王颔首,宋兆雪也行礼,莫群退出了望舒殿,一路远去。
若是以前,宋兆雪一定会摁不住性子,将他发现莫群真身是山羊精的事立刻告诉宋王,让母亲诛妖除魔。
但是现在他不敢了。
母亲在他眼中没有任何异常,就是普普通通的人类的样貌,她不是妖,也没有被妖操控的迹象。可他脑子里一时是母亲之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一时是母亲和莫群君臣一体的佳话。
他不知道自己和母亲到底说了什么话,只记得自己面带微笑点头,例行公事般汇报了自己在宿阳的事情,以及在军队的事情,还告诉母亲他路上遇到了武国使臣,对方风趣幽默,他很欣赏……
然后宋兆雪浑浑噩噩地回了自己的宫殿,用非常生疏的手法隐秘地布置了结界,随后拿出了隐灵飞矢……
到了傍晚,内侍来报,宋王请他过去一起吃晚膳。
宋兆雪起身,又一次来到了望舒殿。
上齐了菜,宋王让身边的宫女太监都退下,忽然侧过头,看着他道:“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宋兆雪心漏跳了一拍,然后沉默着点头。
“什么事,不能告诉母亲吗?”
“苏归大将军投武,与我一同被庇护的还有商悯和郑留,我和他们其实关系很好。”宋兆雪轻声道,“现在我们各奔东西,不知将来是否会是敌人,我心里有些难受……”
宋王端详着他,道:“你的说谎功夫,竟然已经炉火纯青了。”
作者有话说:
第283章 黑龙生蛟[VIP]
宋兆雪骤然抬头, 看着母亲平静的表情,有些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继续装下去,也许母亲是在诈他, 他如果承认就是露了破绽。
可也许是宋兆雪还是抱有侥幸和自欺欺人的心理,希望母亲依然是为国为民的宋王,他只无力又呆滞地反问:“我有吗?”
“看来, 我终究是不能把你当成小孩子了。”宋王的面容在傍晚日暮的阳光下有些晦暗,大殿内其实已经点了灯, 但是没有照亮她的脸。
她笑了一下,温声道:“先吃饭吧, 吃完饭我有话对你说。”
宋兆雪坐在桌子旁,执拗地垂下眼睛,盯着面前的饭菜, 既不动筷子吃, 也不说自己吃不下去。
宋王叹了口气,拿起筷子给他夹了一个虾仁, 银筷子轻轻碰在瓷碗边缘, 发出轻微的声响。
宋兆雪的手指捏了又松,松了又捏,在身旁宋王的注视下,他妥协似的拿起筷子, 把虾仁吃了下去,然后报复地猛扒拉饭,风卷残云一般把自己肚子给填饱了。
可是他实际上味同嚼蜡,根本没品出什么味道。
他把碗筷一放, 喝茶净口,望向宋王:“我吃好了, 母亲可以说了。”
“让你内心迷茫,并非我的本意,但你的确长大了。”宋王叹了口气,“兆雪,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宋兆雪直觉这个故事并不简单,他盯着母亲,认真倾听。
“大约在数千年前,南疆是人族不敢踏足的天险之地。郑国的南部,宋国的大部,还有赵国的部分疆土都归属于南疆地界。南疆盘踞着一头黑色的龙,传说它自地火岩浆之中孕育,降生的那日炎山喷发,天地变色,连炽白的太阳都变成了黑色。黑龙飞过,赤地千里,人畜自焚,百兽哀鸣。”
宋兆雪心脏扑通扑通跳。
黑龙……世上没有黑龙,但是有一条黑蛟。
皇太后谭闻秋就是一头黑蛟。
这黑龙便是上古妖族三皇之一,名为元烛。
元,始也,它要做点燃世间的烛火。
可惜蜡烛也会被风吹灭,百圣临朝,斩杀黑龙。它的龙尸从天上坠落,漆黑如墨的大火燃烧了十天十夜,直到天柱伫立,灵气聚拢,火才熄灭。
元烛有很多子嗣,它与牛与鸟与□□结合都可以产生后代,它的其中两个子嗣是和人类生的。一个生来就是人类样貌,一个出生即是蛟形。
“……她们出生时,黑蛟缠在人类婴儿身上,险些将她勒到窒息而亡。枂芐”宋王微笑了一下,看到宋兆雪脸色苍白到如同见鬼,她还有闲心安慰,“别怕,只是故事罢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不值一提。”
宋兆雪强忍着心悸,点了点头,继续听母亲讲。
因为与异族结合,元烛血脉退化,不然黑蛟出生时该是一条黑龙。
这两个孩子,是他的子嗣中最弱的两个,不过他并不在意,因为他不在乎任何血脉后代。除非拥有强大的实力,否则别想让他多看一眼。
黑蛟遗传了更多的妖血,她很强大,但是不足以和她的其他兄弟姐妹抗衡,而她那生来就是人形的妹妹没有任何本领,不但体弱多病,还经常受到排挤和欺负。
她的兄弟姐妹们想吃掉她,夺走她身上的一丝龙血。
面对自己同胞妹妹被欺凌甚至要被杀死的惨状,黑蛟并没有对她进行任何保护。
面对她恐惧的哭诉,黑蛟道:“你太弱了,除非你强大起来,不然只能被吃掉。”
“你不能保护我吗?”
黑蛟十分冷漠:“我只能保护好我自己。”
黑蛟将自己身上的人血视为污点,认为只要没有这人血,她也可以做夭矫于天的黑龙,不必受到兄弟姐妹的欺辱,不必面临“龙生了个蛟”的嘲笑。她更将自己的人类妹妹视为污点,认为她弱小得不配存在于世,死了才是对她的解脱。
甚至偶尔她内心会产生一个念头,如果吃掉了自己的同胞妹妹,是不是就可以补全自己的血脉,变成黑龙?
“……黑蛟没有吃掉自己的妹妹,是吗?”宋兆雪开口后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那个妹妹是不是还一直活到了现在……以人类的姿态……”
宋王轻声笑道:“我还没有讲完,听我讲,就剩下最后一点了。”
宋兆雪安静下来。
“黑蛟没有吃掉妹妹,而是把她送到了人类的聚居之地,告诉她,这才是她该去的地方——弱者的汇聚之地。弱者照顾弱者,弱者接纳弱者,从此她生活在人类之中,比生活在妖族中更加自在。”
她娓娓道来,突兀地为这个故事画上了结尾,没有回答宋兆雪的问题。
宋兆雪听完,恍惚中觉得自己应该是已经死了……他怎么会听到这么荒诞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该摆出什么表情,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问什么话了。
“我很喜欢宋熙这个名字。”宋王目光柔和慈爱地凝望他,“熙,这个字是我自己给自己取的。我不要做借光的月亮,也不想做什么焚烧世间的火焰,只是想让自己生活在日光照耀之地。”
宋兆雪被母亲的目光刺痛了,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他下意识想要错开眼睛,但脸转开一瞬,他又忍不住看了回来。
“那个黑蛟和黑蛟的妹妹,最开始叫什么名字?”
宋熙一愣,这才答:“一个叫白皎,一个叫白望月。”
宋兆雪垂下头,眨了一下眼睛,免得眼中的泪落下来。他感觉到如释重负,可是身上好像又被压了更沉重的东西。
“我也觉得熙这个字更好。”宋兆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不出异样,“那……黑蛟爱自己的妹妹吗?”
如果不爱,不会把她送到人族之中。
“我猜她是不敢爱吧。”宋熙的目光像太阳一样温暖,抚平了宋兆雪内心的恐慌,“不敢爱任何人,也不敢放纵地爱任何妖。她那种妖,必须先得到全心全意没有条件的爱,才能放心地爱其他人、其他妖。”
“黑蛟的妹妹爱人多一些,还是爱妖多一些?”宋兆雪更迫切地问她,“她认为自己是人,还是妖?”
这个问题才是故事的重点,这代表着“白望月”的态度,她会站在哪一边,会是谁的敌人?
“是人也是妖,可能爱人更多,但是也不排斥妖。”宋王道,“是人是妖其实并不重要,这对于你我而言没有什么意义。”
“没有……意义?”宋兆雪怔怔的,“什么才有意义?”
“活下去。”宋王的语气不容置疑。
“活着才有意义。人和妖都想活下去,不管是作为人还是作为妖,我们唯一所要做的就是赢,赢了才能活。如果跟着妖能赢能活,那就选妖,如果跟着人能活,那就选人。”
宋兆雪拳头攥紧,“母亲为什么当宋王?”
“因为在这个位置上,不管是作为人还是作为妖,都可以活得更好。”宋王给出了一个在他意料之中的解释。
“为什么,要生下我?”宋兆雪情不自禁问。
之前的问题是必须要问的问题,而这个问题是他最想知道的问题。
“因为想要亲身试试,一个被母亲或父亲好好爱护的孩子到底会长成什么模样。”宋王的话语中竟然带着一些歉然,“或许不该把你生在这个时代,这个时代算不上安稳,我也有想过到底要不要留下你,但觉得缘分竟然到了,那就留下吧。”
宋兆雪迟钝地“哦”了一声,摸摸自己浑身上下,“我是人类吧?”
“你是,你的血脉只有一丝,不足以影响你的寿命,也不会让你血脉觉醒变成半妖。”宋王道。
等到若干年后,她会依然年轻,而她生下的孩子会变成一个老人,在岁月风沙的侵蚀下干枯死去。
宋王问:“你想活得久一点吗?”
“我……我还年轻,想要活下去,但不知道活得久一点到底是多久。”宋兆雪支吾,“这太突然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原本觉得我活到六十岁就够了,继续活下去,可能我的小孩就该造反了……”
宋王轻轻笑出了声,“不着急,你慢慢想。”
“母亲有办法让我活得更久?”宋兆雪问。
“有,你只需要回答想不想,你还有时间去想,不要着急。”
宋兆雪默默点头。
在这静谧之中,他想站起身说他想回去了,不是真的想要逃离母亲身边,是他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整理好混乱的思绪。
然而电光石火间,宋兆雪鬼使神差地想:延长他的寿命,需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呢?如果寿命延长,变得和妖一样,那是不是代表他也已经成了半妖,脱离了纯粹人类的身份?
母亲没有在生下他后立刻给予他悠长的生命,是想让他自己选择人和妖的身份吗?还是说母亲也做不到,必须借助外物,甚至需要付出代价……
宋兆雪慢慢从桌子边上站了起来,低声道:“我先回宫了。”
“好。”宋王点点头,拢了一下耳边的发丝,“小心一些。”
宋兆雪看了一眼母亲,躬身行礼,然后退了下去。
一走出去,宋兆雪发现自己的里衣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南方不算冷,他还是打了个寒颤。
他突然醒悟了一件事——他不能再信任母亲了。
他也不能把任何话都告诉母亲了。
因为黑蛟可能就在宋国。
她逃离宿阳,还能去哪儿呢?会来到“白望月”身边吗?她藏在何处,有没有在暗中窥视着他们母子?
宋兆雪不知道。他只能一步一步走回自己居住的宫殿,内心从未如此迷茫,也从未如此坚定。
母亲所做只是为了活下去,在人与妖之间并无立场,只要能生存下去,她并不在乎选择哪一方。可是宋兆雪想,他是有立场的。宋国就是他的立场,而宋国不只是母亲的宋国,还是他的宋国,许多宋国人的宋国。
宋国之中如果没有宋国人,只剩下披了皮的妖孽,那这国就不再是他的国。
人和妖之间,宋兆雪只会选择人。
作者有话说:
第284章 镇妖大鼎[VIP]
商悯心情复杂地给宋兆雪传了回信。
上次他们在军营之中见面的时候, 商悯只说了一些大致的事情,现在宋兆雪既然确定自己国家有妖,还怀疑宋王和左相莫群为一党, 就说明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人。
他做出这个选择,商悯毫无意外。哪怕这个妖可能是自己亲娘,他也会选人, 商悯熟知他的秉性,不然不会将这个任务交给他。
她在利用宋兆雪, 可更期待他做出利国利人的大事。
回信中,商悯告诉了宋兆雪白皎的一些能力和她一部分在宿阳的下属, 以及赵国妖党的大致情况。
对于武国面临的局面,她并未提起。
朝鹿由赵素尘主持大局,目前情况尚还安稳。
刚刚登基, 国君便有“亲征”之势, 这其实不好,容易造成政局动乱。可是如果不解决北地的妖魂, 这个国家只会陷入更大的动乱之中。
两相权衡, 她必须亲去主持大局。
前方就是黑崖城,商悯当年在参与鬼方试炼后归家时,就曾经在那座城池暂歇。
往北走就是鬼方地界,往东边走越过一道山是姜国, 往西边走是一个名叫娄国的小国。
越过娄国往西南走,是梁国。
娄国不似姜国,会年年向武国朝贡,受武国庇护, 他们主要效忠的是梁国。
作为武国和梁国之间的缓冲国,娄国夹缝生存, 小心翼翼,哪个都不敢得罪,但是又不敢把自己的怂表现得太明显,怕梁王生气,觉得他要投效武国了。
梁国东北方向国土崎岖狭长,与武国之间隔了三个小国家。
除了娄国,还有郢国、陈国,隔在两个大国之间。
好在梁国和武国这些年一直未动兵戈保持着克制,不然但凡哪个大国踹这些小国一脚,都够他们好受的。
一路上不断有各地的密报送到商悯手中,已经到了那边的苏归也持续发来隐灵飞矢。
他没有固定在一城,而是在很多城池之间辗转,试图以自身之力扭转乱象。
蜃梦专攻神魂,是妖魂克星,每到一地,苏归便会在夜晚夜深人静之时立在城中最高点降下猩红色的雾气,接触到蜃梦之雾的附魂妖魔无不哀嚎离体。
但是妖魂的数量太多了,光靠苏归一个难以维持,哪怕商悯赶来,恐怕也是累死的命。
必须要想一个更有效的法子才行。
凡是与鬼方接壤的边城,城中多有骚乱,士兵几乎是昼夜不停巡逻镇压,可是骚乱还是没有停止,时不时就会闹出惨案。
城中驻军时常接到百姓禀报,说他们的家人突然间性情大变,但是更多的人没来得及禀报就被附魂的妖魔控制或杀死了。
刚开始那些妖只会杀人。
他们身体虚弱,附魂之后大多没有办法用血脉神通,强行催动妖魂中的妖力更是会让他们本就虚弱的灵魂雪上加霜。但是这一星半点的妖力可以强化他们附身的人类躯壳。
他们凭借肉身和人类的士兵厮杀,可是很快发现人族极其懂得配合,光凭人数也能把妖给堆死。
然后他们就转入了蛰伏状态。
可是他们太不懂人了,不是每只妖都有苏蔼那样的捜魂能力,吞噬掉身体原主人的魂魄后,获得的只有一星半点的记忆,根本没法伪装,于是伪装的妖纷纷露馅。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妖们在短短几天内又适应了新的现状,搜捕妖魔的将士们发现他们已经学会群聚行动了。
虽然配合很糟糕,还会大难临头各自飞,可是还是给他们的镇压带来了一些阻挠。
黑崖城驻军五万,居民十万,因离鬼方地界比较近,受到了较大的冲击。
城中百姓道,当日天上黑云遮日,天色恢复正常后,便看到有大片灰蒙蒙的“陨星”自北方而来,降落到城中各处,还有更多的妖魂飞到了更远的地方。
武国尚且如此,那么鬼方部落呢?隔壁娄国呢?
五十万妖魂当前只在北疆有发现,可是武国是块难啃的硬骨头,武国上下在商溯和商悯的指示下都对妖有着深重的防备。
当这些妖发现武国难以待下去,他们会流窜到其他国家,在大燕广袤的国土上小心隐藏,说不定他们已经在这样做了。
黑崖城城主脸色蜡黄,知道商悯到达黑崖城便亲自出城相迎。
他掩面泣道:“臣愧对城中百姓!妖魔肆虐,竟不能阻止,请王上降罪!”
商悯是骑马过来的,她翻身下马亲自将城主扶起。
她身量已经不算特别矮小了,不过是个成年人都比她高,城主低低地弓着身子。
“当年本王曾路过黑崖城,在城主府中暂住,知晓城主是节俭爱民之人。妖魔肆虐并非城主之过,不必请罪,除妖才是当务之急。”商悯道。
陈城主看了看护送商悯的黑甲军,共有五十人之数,不算多也不算少,算得上是微服私访。
“王上一路走来可有遭遇危险?”
“是遇到了一些袭击,不过并无大碍。”商悯道。
他们在路上也遭遇了零星流窜的妖魂,有一名将士被当场附体,商悯及时发现,直接将妖魂震出了对方的身体,现在这名将士活蹦乱跳,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经此一事,这五十名黑甲军对商悯更加信服。
“本王叫你准备的东西,你可有备齐?”
“备齐了。”陈城主声音放低了,“都是秘密筹备的,只有我亲信知晓。共熔铸十方大鼎,一律是没有花纹的鼎胚,铜编钟也已经备好四组,按照您的吩咐放在东南西北四方,战鼓就在城墙上,可以随时用。”
“好,看样子只缺祭品了。”商悯道。
“祭品?”陈城主先前没听商悯说要准备这个东西,“是要宰鸡鸭牛羊还是……”他看商悯脸色,觉得自己应当是猜错了,“要是人牲,牢房中还有五十个鬼方战俘,本想拉他们挖战壕的,不过也不缺这么点人……”
“不是,是要准备被妖魂附身的人,用妖魂充当祭品。”商悯这话说出口,就看到陈城主眼神一暗。
“小女被附身,我第一时间发现就带人将她囚禁了起来,禁止任何人接触……可当祭品。”他头一低,眼泪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七日内妖魂可从躯壳中转移,七日后魂魄稳固,再想挪走不是不行,就是会受到更多的创伤,要想进行下一次移魂就只能等妖魂恢复。魂魄上的创伤不像肉身上的创伤那么容易养好,至少需要数年之功修养。
商悯估算,这些连肉身都没有的妖,妖魂的力量也被磨灭到百不存一,再进行一次移魂就已经是极限了。
“如果你女儿的魂魄还没有被妖吃掉,就还有的救。”商悯道,“走,进城。”
黑崖城城主命士兵护卫开道,带武王入城。
得知先王过世的消息时,他只觉如遭雷击,怕武国的政局陷入飘摇之中,可是没过多久,商悯继承王位的消息就传遍武国了。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又提了起来,怕武王年少,难当大任。
随着一条又一条王令下发,陈城主的心渐渐放回了肚子里,从各种政令来看,武王心里头是有数的,这可能也是赵素尘从旁协助的功劳。
这就好,做不了开疆拓土之君,起码要做个守成之主。
直到接到密令,武王说她要亲赴边境。
陈城主的第一想法是武王疯了,接着看下面的话,才发现她是要秘密前来,不会公开前往,来到这儿是为了主持捉妖事宜。
抱着一探究竟的态度,他来到城外迎接了武王。
一看到新王,陈城主就意识到这是个有成算,且性格沉稳的新王,年少者所有的缺点在她身上并无体现,但是年少者所具备的优点在她身上格外鲜明。
敢打敢冲,显然是她的优点,陈城主相信来北地一定是她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决策。
商悯的确是在深思熟虑之后,才决定将自己前往北地的消息只告诉信得过的亲信大臣。
如果将消息通传朝堂大张旗鼓地过去,势必会吸引更多人的目光,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
要是消息传到了妖之中,到时候她可能会面临围攻,也会暴露子翼的境况,他在朝鹿相当于处于无人监管无人保护。
苏归也在忙着清除妖魂,不管是商悯还是苏归,都没办法把子翼当成随身挂件一样携带。
就让子翼待在朝鹿当一个吉祥物吧。
商悯是把这个皇帝当成镇国神器来用的,除了镇压气运之外,没有别的作用。妖魂不比有肉身的妖,非常衰弱,有他在朝鹿,起码那些妖魂不敢随意进出都城了。
进城之后,商悯就感觉自己身上如有针扎。
那些妖的目光在暗处窥视着她,他们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实际上完全逃不过她的观气术。
暂且不急着收拾他们。
一路来到城主府,城主女儿居住的院落被铁板木条死死封了起来,上面还有不知名捉妖师写的符,商悯仔仔细细看了几眼那些符,惊喜地发现竟然有点效果。
“这是臣自己写的,照着那个捉妖全策照猫画虎,材料是鸡血混朱砂。”陈城主道,“我和许多人一起绘制了驱邪的符箓贴与城中各处,也不知是否有用……”
“不错,是有点用的。可惜你已经是城主了,不能去当司灵,但你可为此城一地司灵。”商悯道,“拆开那铁板,把人放出来吧。”
她开启眉心灵窍,透过铁板看见了那涌动的妖气。
是一只蜥蜴精,看上去气息衰弱,但是非常不幸,陈城主的女儿魂魄已经散了,蜥蜴精完全占据了人类的躯壳。
商悯面对陈城主希冀的目光,惋惜地对他摇头。
陈城主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还是周围人扶着他才没让他倒下。
“王、王上……”他哽咽道,“除妖之事,就仰赖您了!”
哗啦一声,铁板被掀开,蜥蜴精状若癫狂地扑了过来,她嘴一张,紫黑色的舌头竟然像剑一样弹射而出朝商悯一行人攻来。
被妖魂完全附身的人身上已经异化出了部分妖类的特征。
她本想佯攻,最好重伤一人,然后转身就跑。
然而面前那个看上去年龄最小的女孩向前迈了一步,手腕上光华一闪,青黑色的长枪凭空出现,一朵枪花闪现,一击就绞断了她的舌头。
“啊!”蜥蜴精惨叫出声,她惊惧地跃上墙面,四肢贴附着墙,如困兽一般四处寻找出路。
陈城主嘴唇哆嗦,面对这个跟女儿有着一样面貌的妖物,既不忍再看也难抑恨意,一双眼睛瞪得巨大,不眨一下。
商悯原地掷枪,青黑色长枪飙射,轰的捅穿了蜥蜴精的腹部,将她钉在身后的墙上,立刻有侍从上前一掌拍了过去,将其击晕。
“铸炼好的大鼎在何处?”商悯收枪沉沉道。
以妖魂祭炼大鼎,可成镇妖宝器。
陈城主已经命人去抬鼎了。
途中那已经被击晕的妖孽居然又醒了过来,被串在游龙青鳞枪上吱哇大叫,却被上面的奇异力量束缚着,死活挣脱不了。
她嘴里不断辱骂:“亡我妖族,囚我妖魂,又用我们妖炼丹练器,最后又拉我们祭天,你们这些地里的蛆!从里到外都是烂肉!要是老娘还有力量,一定要把你们这些人嚼碎了吞进肚子里面变成屎拉出来!你们这些臭虫只配当屎!”
被商悯带在身边的黑甲军们表情毫无动摇,站在商悯身侧的一名将士默默看向她,想要请示她是否要将此妖的嘴封住,却见她饶有兴致地看向那蜥蜴精。
“果然妖就是妖,骂人的词儿好像还挺贫瘠的,是因为没读过多少书的缘故吗?”
院中将士们一愣,轰然大笑,笑声响彻整个院子。
蜥蜴精悲愤地大吼一声,胸膛剧烈起伏,用尽毕生的积累喷出污言秽语,可换来的是更加激烈的大笑。
蜥蜴精眼睛一鼓,气得口中喷血,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竟然快把自己给活活气死了。
突然她头一抬,看向陈城主,似乎终于想到了攻击人的办法,脸上孵出恶毒的笑,刚要开口,一名黑甲军就一巴掌呼了上去,只把她给打得眼冒金星,头一歪又晕倒了。
陈城主用衣袖抹掉脸颊上的泪,表情冷硬了下来。
“王上不愧是王上,可笑我等戍边城主得到先王指示,说妖魔极有可能出世时内心居然是惶恐居多,哪怕读了捉妖全策,还是不能摒弃心中恐惧。更抱有侥幸之心,不敢杀掉附身小女的妖孽,竟让这妖孽占据我爱女身体苟活了这些时日,着实不该!”
最后几个字,他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可见心中的恨意已经燃烧到了极点,只怕他此刻恨不能杀尽天下妖孽,以告慰爱女在天之灵。
陈城主深深一拜:“请王上出手祭鼎!臣要在旁,观看全程!”
第285章 十鼎大阵[VIP]
商悯上前拔下被钉在墙上的游龙青鳞枪。
蜥蜴精啪叽摔到了地上, 她眼睛一睁,刚刚居然是在装死。商悯此时离她只有三步之遥,她转瞬暴起, 下颌线裂开,嘴张大到不可思议,扑向商悯的脖颈。
商悯不闪不避, 拳头由下至上凶狠地一击掼在她的下巴上,咔嚓一下清脆的骨裂声, 蜥蜴精七窍流血,被这一记重拳打得就剩一口气了。
刚铸好的铜鼎呈现出耀眼的淡金色, 造型古朴,毫无修饰,它就在院内。
商悯拖着蜥蜴精, 几个将士上前帮忙, 合力将她抬进了鼎中。
她看了眼天色,正好还差一刻钟到正午, 便不再犹豫, 割破了自己的手掌心,指尖蘸取掌心的血在大鼎上刻画图腾。
依据被祭的妖魂,她用血在大鼎的正面画上了一个样式古拙但相当形象的蜥蜴纹。若是在场有人去过天柱地宫,便会发现这个蜥蜴图腾和地宫上面铭刻的百兽纹样同出一脉, 更与人族所修习的复杂文字有共通之处。
商悯失忆的时候学写字,就吐槽过这个世界的文字也太难了,人们应该推行简化字才是!写一百个简体字的时间,可能才写二十个此世文字, 效率十分之低,而且也增加了识字的难度。
民间有简化字, 但是这些字从来不会应用于官方文书中。
现在商悯终于知道,为什么两千年过去各国始终不推行简化字,非要用上古传下来的老一套了。
这些字在上古时期是拥有其他力量的篆文,许多符箓上勾画的内容都是这些字的变体,天柱上的百兽纹样还有复杂字符也是这些字的变体。
学会了此世文字,如果要学习捉妖术,或是想在符、阵、器三道上入门,便会事半功倍。
可以说,这些文字是上古时代各种法术的另类传承途径。
“锁魂锢脉,镇岳十鼎。”
这八个血红大字在鼎身上落成,连接着正面勾画的蜥蜴纹样,浑然一体。
此时太阳正当正午,商悯抬起手掌心,一抹金色的火焰自手中升起,她一甩手,金色的火焰跳入鼎中。
昏迷中的蜥蜴精就像被浇了一锅热油一样发出凄厉到极点的惨叫,虚幻的蜥蜴魂魄竟然被从人身上逼了出来,剧烈地翻滚扭动。
可是金色的火焰也在烧灼她的灵魂,连带着顶上用血刻画的符文也散发出了耀眼的金红色,大鼎竟然在金色的火焰下重新熔炼,熔红色的金水顺着血线流淌,古朴的纹样凹凸成型。
陈城主女儿的身躯也在金色的火焰下逐渐溶解,变成了星星点点的粉末,融入了大鼎之中。
他在周围人的搀扶下跪了下来,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天空中炽烈的太阳微微偏移,大鼎中的金色火焰渐渐衰落,以商悯血液为引,借助日之力和妖魂熔炼的镇妖宝器终于成型。
它由鼎胚状态的淡金色变成了沉凝的铁黑色,细细看去,表面似乎还有蜥蜴鳞的纹路附着在鼎上。
金色火焰熄灭的一瞬,整个镇妖鼎发出轰的一声闷响,回荡四方。
商悯伸出手,让身边的将士用纱布帮她包扎好伤口。
“看清楚了吗?这就是祭炼的过程,如果你也学会了,便也可以自己制作镇妖鼎,祭祀什么妖魂,就要在鼎上画出什么样的图腾。”商悯道,“如果不借助日曜之力,炼成这个鼎会烧你的修为,烧完了修为就是烧你的寿命。”
陈城主道:“看清楚了,也记住了,如果只能借助正午天象,岂不是一天只能练一鼎?”
“也可借助月相,日月鼎数量必须平衡,日月阴阳相和,才不至于让这个蔓延全城的阵法出现失衡。”商悯道,“一天仅可炼成两鼎,五日才能鼎成,时间紧迫,我怕你失败。这五日我来炼,等你看熟了,之后再让你来。”
“好,好。”陈城主连忙又问,“一鼎可镇压多少妖魂?光我暗中查访,城中潜藏妖魂至少上百……”
“十鼎一阵,先应应急,新一批十鼎只能交给你,接下来我要赶去别的城池。”商悯道。
“是,臣会尽心竭力。”陈城主说完这句话匆匆而去,去催炼铁场加紧熔炼大鼎了。
炼鼎的办法是敛雨客经过这段时间的研究和试验后才定下来的,每个鼎可以吸纳十只妖魂,用的都是些简单易得的材料,手法也相对简单,没有什么要求。
当初捉妖全策成书,不管是排版还是成册都非常赶,里面并没有更细致的图腾纹样。
商悯实在是事忙,没空亲自绘制,这事儿还是交给了在赵国的敛雨客,他绘制好后会交给赵国刻板印书,再发行天下。而商悯在武国是利用空余时间绘制了常见妖的图腾,没法画得包罗万象面面俱到。
画卷分发后,由工匠进行雕版,雕版未完成之前则是城主召集城中的读书人进行临摹。
如此五日,黑甲军与黑崖城驻军全城出动,捉拿妖孽祭鼎,尽管他们的行动已经较为隐秘,是和城中巡逻结合在一起的。
可是那些妖孽还是知道了他们的动作,紧接着就有妖魂见势不妙,想方设法地出逃。
每捉到一个附魂人身的妖,商悯都让手下的将士将对方拉到自己身边先审问。
事实证明妖中软骨头很多,尤其是这些好不容易从天柱之下苟活下来的妖,性情更是走极端,要么是死也要杀掉几个人当垫背,要么是被吓破了胆,求生的欲望强烈到极致。
商悯问一只林蛙精,苏蔼在天柱中是什么表现,天柱倒塌是不是就是苏蔼干的。
没想到他跟倒豆子似的吐了个干净,痛哭流涕地诉说他以前在天柱之下生活得多么不易,苏蔼每天会随机抽取幸运妖众塞进肚子里吃掉,大家都对她又惧又怕。
他还说他逃出来的时候特意跑远了一点,附身了一只林中的雪鸮,然后吊在树上,眼睁睁地看着苏蔼附身了一只巨大的黑色蜘蛛,然后施展魇雾,把鬼方部落的人控制了大半。
他吓坏了,用着这个新的身体一路飞一路摔,屁滚尿流地飞走了,到了人类的城池才换了这个身体,为了避免招人眼,还特意选了一个鳏寡孤独的老头,没想到还是被揪住了。
他末了疯狂磕头,让商悯饶他一命。
商悯当然没答应,在鼎胚上画了一只蛙类的图腾,把他给装了进去祭鼎了。
第六日,十鼎祭成,正是设阵之日。
这一日是个大晴天,城主下令,今天一整天全城居民禁止外出。
编钟已经被放置在墙头上,城中驻军全数出动,分散巷子民房各处,手中持着寒光闪闪的长矛利剑。
十鼎被放置在城中各处,排布顺序非常讲究。
商悯登上了城门楼俯瞰全城,随后下令:“震鼓,奏编钟!”
左右将士得令,高举旗帜高喊传令:“震鼓!奏编钟!”
随后远处的吹号将听到信号,便将嘴凑到了象牙长号的吹口边,这象牙长号是安置在铁架子上的,否则少有人能够长时间举动。
他卯足了气,胸腔鼓胀,然后用力去吹。
“呜——”悠扬似象鸣的声响传遍全城。
接着奏响的是战鼓,先是三声急促的鼓响,鼓点回落趋于一致,随后鼓声轰然爆起。
留在家中的百姓茫然地抬头,想要看外面是否有霹雳落下,紧接着越来越密集的鼓声响起,好似有雷兽在云间奔腾,四蹄每一次落下都会发出轰然雷鸣。
与雷鸣交织在一起的是编钟的清脆声响,好似雷暴中的雨点,被战鼓轰鸣声震得嗡嗡作响的脑袋,似乎在这编钟声中忽然清明了。
城中有户人家推开窗好奇地去看,却突然发现自己家中的丈夫发出了痛苦难忍的哀嚎,好似这战鼓声和编钟声不是让人热血沸腾的恢弘大乐,而是催命的念咒声。
无数潜藏在城中的妖魔双膝跪地捂住耳朵,可是这无济于事,声音无孔不入,很快就将他们包围了,他们挣扎惨叫,耳朵渗出了血,接着眼睛和鼻孔也渗出了血。
直到一口鲜血喷出,虚幻的妖魂从他们身上浮起,宛若一道流光穿过了墙面,被近处的大鼎吸纳进去。
一时间城中各处流光不断,甚至有弱小的灰色妖魂被直接震散。
十鼎吸纳百魂,那些妖惨叫着,呲目欲裂,疯狂地想要逃脱这股牵引之力,直到被鼎吸纳到里面,他们的四肢还扒拉着鼎的边沿。
十鼎拘魂大阵,借助天象成鼎,又借城池布阵,接着以声为媒,汇集驻军将士身上的血煞气和全城百姓的气运,如此,阵成!
百只妖魂吸纳完毕,十方大鼎产生共振,十声轰然巨响化为一声,如同鸣钟奏响,震慑全城。
“成了?”陈城主不可置信道。
“成了。”商悯确信无误道,“这十方大鼎都有用处。”
“请王上指示。”陈城主道。
商悯道:“当今百姓,不知妖为何物,也不知如何战胜妖,更不相信人能杀妖。这最开始的十方大鼎,必须由军队护送,在武国各地巡回展览,每到一城,全城百姓必须出来观鼎,观看其中妖魂。加紧去办,不得有误!”
陈城主对商悯已是由衷钦佩:“是!就是……大鼎是否坚固?里面的妖魂是否会跑出来?”
“如果鼎裂开,里面的妖魂也会跟着陨灭。”商悯笑道,“接下来黑崖城就交给陈大人了,本王今晚就要启程去别处。”
“这……”陈城主反应过来,连忙躬身跪拜,“臣恭送武王!”
“陈大人请起。”商悯想了想,唤了他的大名,“陈竹,你官职从三品,掌城十载,治理百姓管理驻军井井有条,在捉妖之事上更是有功……武国城主之职最高为正三品,我升你半品,今后你便是正三品大员,另赐你封号‘平妖将军’,正式诏书择日从朝鹿发下。”
“王上厚爱,捉妖之事全靠王上,臣怎敢居功?”陈城主霎时眼含热泪,叩拜不止,“请王上收回成命。”
“平妖将军一号你当得起,你得接着,为我武国的将士做好榜样。”商悯别有深意道。
陈城主一听,这才不敢推辞:“臣叩谢王上!”
商悯对他非常欣赏,不得不多提点几句。
“陈大人虽然找了几个有捉妖资质的帮手,但是他们未成大器,现如今妖魔力量没有恢复几分,尚可对付,如果拖下去,不知道他们的力量会恢复到什么程度,需趁热打铁。妖魔知道陈大人有收服他们的力量,也会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请多保重,武国需要陈大人这样的官。”
“是!”陈城主激动难抑,“必为武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商悯又仔细交代了他许多注意事项,陈城主还拿出捉妖全策,询问他看不懂关窍的一些问题,商悯一一解答,陈城主对商悯这个少年武王此时再无质疑,只剩下由衷的钦佩和感激。
怪不得她能不费吹灰之力从忠顺公手中夺回王位,这王位就该她来坐!
今时不同往日,陈城主深深体会到了这种变化。
从前是人对抗人,人再厉害也没有超脱凡俗的力量。哪怕在武道上走得再远的强者,也没有可能抵挡住一支军队,可是现在不同了,妖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局面。
只有适应时代,掌控时代的人才能够成为王。
商悯离开黑崖城后,在城外等待了不过片刻,就看到眼前的路上出现了一道黑影。
黑甲军们刚要警惕列阵,却听商悯吩咐:“是镇国大将军,不必警惕。”
商悯独自骑马,从众人的包围中走出,下马来到苏归身边。
“发生什么事了?”她仰着头低声问。
“梁国流民要越过娄国,冲击武国疆土。”苏归道,“我刚在娄国转了一圈,而且与其说是流民,不如说是被特意聚集起来的流寇,战斗力极弱,但数量极大……”
他顿了顿,“娄国还在秘密给他们分发武器。”
“哦,就是冲着我们来的。”商悯面色古怪,“但是被妖一冲击,恐怕他们内部也方寸大乱了吧。”
作者有话说:
第286章 敌在何方[VIP]
谁才是真正的敌人?
自被放出监牢, 高澹就在思考这个问题。
梁王姬桓登基,朝堂上许多支持老梁王三公子姬浩的大臣受到了清洗。
高澹的高家也在被清洗之列,在这场夺位之争中, 高家并没有站队,但是对于姬桓来说,没有支持他, 就等于是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上。
高家随老梁王攻入睢丘,算得上本国元勋, 老梁王也对高家多有倚重。
大公子与三公子愈发争锋相对,朝堂也愈发分裂, 可是老梁王面对这种趋势并没有过多插手。或许是因为年老病重,让这位曾经手握权柄意气风发的王没了心气儿。
他只是在等一个结果,看两个孩子谁能胜出, 谁能杀死对方, 谁就是下一任王。
高澹和三公子姬浩的长子私交不错,私下里希望三公子登上王位。他更看不惯姬桓的作风, 认为对方凶狠太过, 他甚至曾经劝说过自己的长辈支持三公子。
但是家中长辈道:“大公子并非易与之辈,三公子仁慈却又耳根子软,二者各有缺点,高家当明哲保身。我高家为功勋世家, 这两位公子中的任何一位登位,都不敢不对我高家以礼相待。”
事实证明,长辈们小看了姬桓,低估了他的狠心。
他们谁都不占, 头上反而被打上了老梁王旧党的印记。姬桓成为梁王后,倒不是没有给过高家机会。
可是高家的长辈似乎被曾经的权势给糊住了脑子, 道:“等着瞧吧,梁王如果想坐稳王位,就必须笼络住我们这些旧臣……”
他们太过傲慢,高澹从旁劝说,依然没有换来他们回头,他们等着等着,等来了姬桓罗织的罪名。
随后高家人贬官的贬官,流放的流放,抄斩的抄斩,偌大的家族分崩离析。
高澹作为家族旁支逃过一劫,被关进牢中听候发落。
一年间,梁国风云突变,梁王为排除异己杀得人头滚滚。
朝堂上下,为之一空。
高澹作为一个不入流的小角色,被抓进牢之前只从军三年,官职只有五品。被姬桓清扫的多的是比他官职高的官员,也多的是和高家声名一样响亮的世家
他仿佛就这么被遗忘了,在牢中一关就是将近一年。
监牢之中消息闭塞,他听狱卒谈论,才知道外面换了天,皇太后死了,皇帝死了,皇帝登基了,皇帝失踪了,皇太后又死了……又有皇帝登基了。
狱卒摇头叹道:“要我说什么妖啊鬼呀的,都是上头那些人编出来骗咱们的。你见过妖吗?没见过吧!”
“哥哥慎言!这话叫人传出去可不好!”狱卒同僚连忙劝阻。
“有谁能传出去?这些早晚会死的囚犯?这儿可就咱们哥俩当值,话传出去我就找你算账!”
两个狱卒哈哈笑了起来。
“不过听说谭国战场那边有出现……”
“多半又是造什么势,我略读过两本书,知道那些诸侯出兵的时候都要找点借口,比如什么推演天机,祖先降下启示了,河中现石猴,天上有日食……都是借口!”
高澹听得入神,把头稍微探了出去,隔着铁栅栏问:“那倘若世上真有妖呢?”
狱卒一愣,不说话了。
他们俩谁都没思考过这个问题的答案。最终其中一个狱卒拿起鞭子恐吓道:“再插话我抽死你!”
高澹退回牢房深处,盯着墙角的虫子发呆。
只有一国把妖当作借口,这借口可能是假的。如果有很多国都把妖当成借口,那么事实的真相就不一定了。
可是外头的事情和他没什么关系,他只是一个等待被宣判死亡的人罢了。
直到一个人的归来打破了他内心的平静。
“三公子的次女初寒小姐回到梁国了。”
“啧啧啧,依我看,凶多吉少……”
“哥哥这口无遮拦的毛病真的该改改了,这跟那妖啊鬼呀的事情可不同,这可是涉及……”
“好好,多谢提醒。”那狱卒擦了一把汗。
“那位初寒小姐可不一定会……我听说武国那边送来的一纸婚约书,要让武王的义子跟她联姻。”
“运道真不错……”
高澹在听到这个消息时松了一口气,不管如何,好友的妹妹有机会能逃脱魔掌,这多少是一件让人欣慰的事情。
此时他的内心已经逐渐从焦灼归为死寂,从最开始的担心被杀头,到最后无聊地在牢房里面数每天会爬过几只蟑螂。
他问自己:“为什么梁王还不杀我?”
“我对梁王已经没有用了,我只是个无名小卒……还是他只是单纯的把我给忘了……”
这个问题很快迎来了答案。
来到牢房里面,对高澹下发了一条密令。
梁王要他去率领流民起事。他身份不高不低,能力在梁王看来也不高不低,领导流民闹事足矣。被派去率领流民的不止他一人,还有其他渴望将功补过的武将。只是对方为什么会确信他会听话?
“高家余下二百口人的性命,就掌握在澹公子手中了,现下这些人要么充作徭役,要么也在监牢之中。”太监慈眉善目,“除去带流民闹事,您还需要监视其他被王上派去的人。”
梁王是要让他们互相监视,互相牵制。
“王上一言九鼎,重诺守信。每十个武国人的命,可换一个高家人命,澹公子请慎重考虑。”太监像刚想起什么似的道,“您的父亲、母亲和妹妹还活着,目前也在监牢之中,要是公子不肯尽心做事,等下一次旨意下发,他们被发配到何处可就说不准了。”
话到这个份上,高澹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他直接应了下来,时隔大半年,第一次见到了牢狱外面的阳光。
按照安排他应该混入流民之中,等待一个时机。
但是也正是在离开牢房的这一日,一个脸生的狱卒突然与他擦肩而过,匆匆在他怀中留下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字迹潦草,但是高澹看出这字迹是刻意模仿了他那已死旧友的风骨。
是姬初寒的信,上面只有一行字:“敌在何方?敌是武国?人妖,家国,信谁舍谁,一路见闻,或可予你解答。”
高澹一瞬心如擂鼓。
姬初寒把这封信传给他,是冒了相当大的风险的,对方面临如此危局,居然还能探听到梁王的谋算,而且劝说他不要听从梁王命令搞乱武国……这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吗?
梁王是一个心胸狭隘的小人,但是对于全心全意投诚的人,他一向不吝奖赏,他只是恨姿态做不到位,投诚也不彻底的臣子。
高澹只需要对狱卒交出这封信,向梁王表忠诚,梁王甚至可能立刻免除他家人的罪名。
那封信团在他手中,他的手握紧,又泄气似的松开。
错过了今天就再也不会有这样表忠诚的机会,他离救出亲人如此之近,可又觉得如此之远。哪怕罪名被赦免,他们也依然只能做听话的狗,但或许可以过上普通百姓的生活,活得像个人,不必被囚禁在监牢方寸之地。
可什么才是人?
梁王那样的人算人吗?
不算!
高澹表情冷硬,直接定下了答案。
假如世上真有妖,梁王那种人就和妖一样,残暴冷酷,对人命毫无敬畏,不能算作人。他从前看不上这样的人,现在也看不上,哪怕对方已经成了王,他在高澹心中也不配。
姬初寒似乎知道一些秘密的消息,高澹十分想和对方进行进一步交流,可惜这是不可能的了。
她被困在王宫,他则要随流民北上。她也不确定他的立场,所以那一封简短的信没有说更多的东西。
高澹一身破烂的衣装,在离开睢丘之前看了一眼自己从小到大生活的都城。
随后他一头扎进了流民堆里,和其他被安插进去的内应一起鼓动流民起事,一路上颠沛流离,抢过粮仓,推倒过官府院墙,打死过哄抬粮价的富商。
那些流民尝到抢掠的甜头,变本加厉,所过之处如蝗虫过境,竟然对普通人也开始烧杀抢掠。
高澹不忍,遂出手管束,因一路走来他展现出了不凡的见识和文化,身边倒也聚拢了三两信众,一时间他带领的这支流民居然称得上纪律严明。
高澹可怜被抢夺的普通人,也可怜这些被迫离开家乡的流民。
每到一地若抢到了粮食,他都主动组织人手分粮,而且处事公允,慢慢有了比其他人更高的声望,许多人奉他为头领,听从他的指挥。
也不知手下的人怎么弄得,居然搞出了一个口号来:“打杀豪富,开仓放粮,破衣得暖,广济贫民!”
他们就这样来到了娄国。
娄国对他们这一伙流民大开方便之门,只是象征性得派兵阻挠了一下,甚至没让他们死几个人。
娄国人口只有八十万,流民过境难免劳民伤财,官员主动送粮并哭诉武国富庶,劝说流民去那边讨生路,于是流民之中说要去往武国的声音越来越大。
等他们浩浩荡荡来到娄武两国的交界地,已经抢夺成性的流民再次闹事,袭击了边境的一处粮仓,还不知怎么的在粮仓隔壁的武器仓里面发现了五大车被淘汰的旧兵器。
流民有十数万之众,高澹一路走来,深感民心可畏。
他在流民之中声望颇高,可是还有梁王派来的其他几个人与他分庭抗礼,流民想要做什么,不全是他说了算,还要看那些民众自己想要做什么。
此时武国在他们眼中已然成了一个世外桃源,掩埋在冰雪之中的大粮仓,有人心生向往,有人磨刀霍霍。
可是在他们踏上武国的国土之前,一件前所未有的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原来这世上真有妖,原来那些朝堂重臣皇族宗室说世上有妖并不是借口。
流民被妖邪附身,本就稀稀拉拉的队伍脆弱得不堪一击,顷刻乱成一团。
“谁才是真正的敌人?”
高澹醒悟了。
一路走来,高澹迷茫着,也随波逐流着,他想要寻找一个答案。
原来妖才是他们真正的敌人!
几个大国互发国书你来我往口诛笔伐,今天这个国家昭告天下,明天那个国家公开指责。今天换了皇帝,明天死了太后,乱成了一锅粥,可是远离皇土的普通人对这少有感知。
他们只能感觉到衣服破了没法做新的,粮食少了天天饿肚子,这个地方有水患,那个地方有旱灾,人们背井离乡讨生活。
什么妖啊鬼呀,跟他们有一个子儿的关系吗?
你们说有妖,但是妖在哪儿呢?你们倒是变出来一个给我们瞧瞧啊?
直到那五十万妖魂倾巢而出,他们才知道谁才是真正的敌人。
是妖,也是那庇护着大妖的大国。
作者有话说:
第287章 投效武国[VIP]
怎样才能聚拢民心?
这个问题如果让从前的商悯来回答, 她能给出的答案也就那么一条——推行利民政策,扩大王之声威,用道义教化民众, 积累数年之功,便可聚拢民心。
可如果是现在让她回答这个问题,她就能给出不一样的答案。
上面那条方法是需要潜移默化慢慢实施的, 若无三五年之功,不容易轻易见到成效。可是现在鬼方天柱倒塌, 五十万妖魔流窜世间,局势发生了变化。
如何聚拢民心?
答曰:给他们树立一个共同的强大的外部敌人。
这是取巧之法, 但是极其有效。
百姓不知妖魔之害,这一直是商悯焦虑的一个痛点。
因不知妖魔之害,所以他们才会对妖毫无防备, 就连底层的官员都不知道商溯和商悯发布那一系列命令的意义。
他们是老油条了, 适应没有妖的世界太久了,他们自以为聪明, 看什么都在说谎, 看什么都是借口,任何政策推行都被他们认为是大国博弈,认为这是政治作戏。
谭国的战场离他们太远,他们以为那是故意散播的流言, 就像大燕攻打谭国也是在利用有妖的流言。
他们和宿阳那群不敢承认皇宫有妖的朝臣不一样,他们是压根就不信,而宿阳的朝臣是不敢信。
他们敷衍着,观望着, 麻木着。
除非把证据甩在他们脸上,否则他们就不肯相信妖的存在。
苏蔼打破鬼方天柱, 这给人族带来了危机,可是凡事都有两面性……这或许也是人族的转机。
观前世历史,民众在什么时候民心最凝聚,反抗之心和战斗之心最高涨?是富强的时候吗?
是饱受压迫的时候。
当妖化为从天而降的冰雹砸在每个人身上,他们才能体会到那切肤之痛,才会知道冰雹是能砸死人的。今后冰雹再落下,他们就会知道躲避,也会知道如何消解它带来的灾难。
商悯为那些被冰雹砸死的人痛惜。
但同时她也认为人是一个充满韧性的种族,不会轻易被冰雹打倒。
冰雹只能持续一时,而人族则会永远存在。
等商悯到达娄国和武国交界的城池凤陂城,城主樊筠正为流民和妖魂冲击之事焦头烂额。
她根据捉妖全策上面的辨别方法,找到了几个拥有捉妖术修行资质的人才,可是妖族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消息,在夜半时分闯入安置那几个人的院落,将那几人尽数袭杀。
闯入袭击的妖共有五只,其中三只被杀,另外两只魂魄离体,不知去向。
唯一让她觉得喘了口气的是娄国的流民大军也陷入了内乱状态,几乎变成了一盘散沙。
这些成了气候的流寇让樊筠无比警惕,甚至联络了她安插在娄国的内应时时注意,就这她还是不放心,直接让内应扮成乞丐的模样加入了流寇大军阵中,深入敌营探听情况。
现在流寇们陷入内乱,樊筠以为自己能抽出手料理城中的妖魔了,可是不过三五日,娄国流民大军的情况出现了变化。
有个叫高澹的流民大军领袖带人镇压了乱象。最开始他没有下狠手,凡是捉到的被妖魂附身的人一律隔离关押,可是很快他发现妖魂可以从人身上转移,这一度令他们束手无策。
直到武国内应偷偷摸摸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本《捉妖全策》。
妖魔当前,受苦的是人族百姓,此时国与国之争都要往后稍稍,除妖才是首要大事!所以这捉妖全策到底是让高澹读到了。
这书在梁国是禁书,在娄国也明令禁止,但是民间还是广为流传,高澹从来没看过,他如获至宝,立刻开始研读,还拉上了几个略微识字的流民一起研究。
没想到瞎猫碰到死耗子,他好像还真摸到了一点门道,从此逮到一个被妖魂附身的人就杀一个,十日之内控制住了大局。
速度比樊筠预料的快上三倍,这让她压力倍增。
樊筠如临大敌,以为对方要趁武国之危越过国境了,她已经整理出了一支队伍,对方敢来她就守城不出,让弓箭手慢慢磨死他们,然后再让将士出城迎敌,将他们杀个片甲不留。
谁知高澹没那么做,他好像和野路子匪寇不一样,读过书,甚至念过兵法,还知道怎么练兵,对于怎么搞政斗好像也很清楚……
樊筠的探子来报,这支十多万人的流寇队伍最开始是二十万,中间陆陆续续死了一些人,剩下的大约十四万人,其中的战斗力顶多有四万人。
这四万人中还分派系,共有五六个“将领”领导,这些将领之间关系很微妙,而且据观察,这些将领也都不是野路子。
最优秀最得民心的还要数高澹。
受到妖魂冲击后,高澹花了十日稳定流民队伍,随后干了一件让所有人想不到的事情——借助妖魂把流寇队伍中的其他将领污蔑为妖党,然后带着人奇袭,把那些人都杀了。
现在流寇队伍基本上成了高澹的一言堂,尤其是对方平定了妖魔之乱,从此威望高涨,手下的人对他堪称言听计从。
接着对方开始训兵练兵。
这十万人如何吃饭是一个大问题,高澹手腕灵活,开始发动手下的人去劫掠娄国边军和边城的粮仓,去抢武器库,抢到了就开始发粮发武器。
现在这支队伍的严整性和战斗力又上了一个台阶。
他们当然比不上正规军,更比不上武国精心操练的锐卒,可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商悯听完樊筠汇报,笑道:“真是来了个了不得的人物,高澹,这名字一听就是读过书的人取的,他来历不一般啊。”
樊筠也是个妙人,当场接道:“是啊,不然应该叫高铁柱才对。”
她可没光顾着说笑,正事是牢牢记在心上的。
“王上,这些流寇该如何处置?”
商悯张口刚想说点什么,却闭上了嘴,看向樊筠道:“爱卿可有妙计?”
姑姑提点过她,当王的不能把什么事情都给想全,什么事情都给通通安排到位,臣子无法做主的事情,她可以做主,但是也要允许臣子发出自己的声音。
如果事事都要商悯操心,恐怕她就要未老先衰了。
樊筠心中果然也有成算,虽有成算,可这件事情她的确无法亲自做主,需要让朝鹿朝堂上下定夺。
奏折她已经快马加鞭送去了朝鹿,正在等待批复。不过商悯来了,一下子就省了不少功夫,必要的时候可以请王上直接决断。
“臣想了一出分化之计!”樊筠一双大眼炯炯有神,“现在已经春雪化冻,土地也可以挖动了,我们不如效仿先王政策,宣布接收流民,将他们分而化之,分散各地,让他们开荒垦田,筑屋置业。如此五年之后可看情况授予他们武国户籍,将其彻底归化为武国人。且这次梁国险恶用心昭然若揭,不久之后武梁恐有大战,武国需要人!这些人哪怕不当士兵,也可以在后方耕种,保证粮草供应。”
“臣之策略,武国史上均有先例,奏折算算时间应该已经送到了朝鹿,料想群臣应当也会支持。”
“好!”商悯赞道,“爱卿计策与本王不谋而合。”
之所以是分化之计,是因为抓住了普通人的畏战心理。
试问有田可种,有屋可住,谁还愿意打仗呢?武国此举相当于招安,刚聚起来的流寇之势会被这个政策分解大半。
樊筠受到鼓舞,接着道:“那高澹必会是武国心腹大患,对方自梁国而来,极有可能是受梁王指使。就算高澹接受招安,也不可听信此人之言,最好杀之!永除后患!”
商悯却并未立刻答应樊筠提议,反问道:“樊卿如何评价高澹此人的人品?”
樊筠沉思,“称得上为人公允。”她犹豫,“王上莫不是对此人起了爱才之心?臣以为,公允也可能是收买人心之计,不得不防。”
她没有再咬死口要杀掉高澹,可见是个为官圆滑之人,很会看上头人脸色。
“的确,就算他肯投效,也要试试他是否是真心投效。”商悯微笑,“樊卿请拟诏书,明日起颁布政令,暂开凤陂城一城为接收难民的口岸,试试那些流民会是什么反应。”
“是,臣谨遵王命。”樊筠道。
……
第二日,盖着鲜红城主印的政令传遍全城。
不久,政令就传到了在娄国边境徘徊的流寇队伍中。
娄国边城的城主也收到了政令,他从头到尾通读了一遍,不由泪流满面……总算能把这群活祖宗送走了。
他们对外宣称有二十万人,实际的数量大概是十几万,可是这十几万也够娄国喝一壶的,这都有娄国五分之一的人口了。要不是那个叫高澹流寇首领对手下的人还算有约束,他真怕这些流民对附近村镇的人烧杀抢掠。
再想想对方喊的口号:“打杀豪富,广济贫民……”
难道这不是喊口号,是来真的?
不管娄国人是如何疑惑,这都挡不了他们欢送流民的心。
高澹看完身边人递过来的政令,唇边露出微笑。
他道:“去把阿毛叫来。”
阿毛就是那个偷偷从怀里掏出捉妖全策的人,高澹对阿毛还算比较倚重。
没多久阿毛就到了。
这是一个长相贼眉鼠眼个子矮小的青年,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不过他嘴甜会说话,跟流民中的很多人关系都很好。
“头儿,您叫我?”阿毛嬉皮笑脸凑过来。
高澹看了他一眼,咬破自己的食指指尖,在那张政令背面写下一行字:“高澹愿投效武国。”
几个大字落成,阿毛惊呆了。
“拿着。”高澹把这张政令塞到阿毛手中,对方呆呆地接着,没动弹。
“还要我教你怎么做吗?去交给凤陂城的城主。”高澹扫了他一眼。
阿毛突然支吾了,结结巴巴道:“我这就去办……”
他扭头就走。
等奔出了营地,他摸了摸脑门上的汗,暗道一声邪门。
他才刚刚遭遇了自己成为探子以来职业生涯的最大失利,简直一败涂地,有辱他的专业水准。
这谁能想到呢?高澹好像早就猜到他是武国的探子了。
不应该呀,咋会这样呢?就因为他献了一个捉妖全策吗?
不过最让他惊讶的是高澹居然有投效之心,这是何时开始的?凭他的练兵手段,这四万拥有战斗力的流寇在他手中再待一段时间,甚至能推翻娄国了。
还是说对方看不上娄国这一亩三分地?
也是,毕竟是夹缝中的小国。高澹投靠梁国和武国任何一国,或许都能活下去,如果他割据娄国,梁国和武国都不会让他活。
这是个有智慧的人呐。
阿毛一路思索着地走远了。
作者有话说:
第288章 一份小礼[VIP]
樊筠接到高澹投诚血书后, 立刻就将这血书拿给商悯看了。
“哦?似乎真是个有志之士呢。”商悯玩味笑道。
武王可以惜才,樊筠作为贤臣却不得不劝谏,将该说的话都说出口。
“也要当心这是对方的计策。”她严肃道, “王上爱才之心,臣十分理解,然敌人之狡诈更是难以想象。若这番处事公允的有志之士形象是对方刻意伪装, 恐怕对方所图甚大。”
“所言有理。”商悯思索后道。
对方可能是冲着武国来的,但不一定是直接冲着武王来的, 因为高澹不知道武王“微服私访”了。
就算对方冲着她来,她也不怕。
她自己的实力不弱, 肉身重塑之后她太虚真经已经突破到了第八重,离第九重只差一线,按照世俗标准来看, 这世上少有人是她的对手, 她的实力已经和姥姥全盛时不相上下了。
当然和千年大妖相比,还是不够看。
不过有苏归在, 身边就多了一层保护, 商悯得以慢慢成长。
苏归并没有在凤陂城城主面前现身,他正在以这座城为圆心一圈一圈向外探查,驱逐妖魂。
“可以将高澹请入城中,接下来就交给樊卿你了。”商悯笑道, “你来刺探那高澹,我在屏风后看看对方到底是何许人也。”
“是,臣遵命。”樊筠欢欣鼓舞。
武王年幼又如何?这家国大权是掌握在王手中的。她也怀疑过朝堂是不是已经被赵素尘掌控了,武王并不握有实际权力, 可是连续两日接触下来,樊筠发现武王处事透着一股子老道的气息。
各种“爱卿、樊卿”之类的话是张口就来, 心有成算,并且懂得如何拉拢臣子之心,这样一个人不会是傀儡王。
她在凤陂城待了五年了,十分想回到朝鹿为官,也许是祖宗听到了她的祷告,机会这就来了。武王微服私访巡查边境,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她可要好好表现,将自己治世忠臣的形象展现得淋漓尽致,给王上留下深刻印象。
调任朝鹿,升官发财,指日可待!
次日一早,樊筠就等在了城主府之中。
高澹已经入城,正在进府的路上。
樊筠这几天为了捉妖忙得够呛,可是武王也忙,忙着炼制大鼎,她更不能休息。
她怕武王责备她对那几个有捉妖天赋的人保护不周,致使对方被妖袭杀,便找了个机会去主动请罪,武王确实没有责备,神情看着也确实不虞。
别看对方年纪小,脸色摆起来还真是有些吓人。
她心知对方这是对她有不满,但是用人之际也不好处理她,樊筠于是加倍努力处置此事,以求将功补过。
不久,高澹入城主府。
对方经过搜身,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就这么平静地进入了城主府正堂。
待看到樊筠,他略微一拜,却不行大礼:“草民高澹拜见樊大人。”
樊筠端起架子,也不说请起,只略微打量他几眼,随后才抬手示意他可以直起身体。
“本官收到了你的投诚书,以血为书,可谓诚意十足。”樊筠肃然道,“就是不知你的行动是否和你的血书一样,值得人相信?”
“樊大人。”高澹微微一笑,对她拱手,“大人尽可以相信高澹。高某此次前来武国,可是给武国送上了一份礼。”
樊筠眉头一挑,并不接话,只看着对方,等他说出个一二三四五来。
“高某费尽心血,绞杀匪首六位,收拢流民之心。那些流民在我麾下,不奸淫掳掠,不杀人放火……”
高澹话说一半,樊筠便哈哈大笑,“不烧杀抢掠,你拿什么养活那十几万人?靠那些当官的人施舍吗?天下再没比这好听的笑话了!”
高澹面对樊筠质疑面色不改,只平静道:“我所带领的那一支流民,只打鱼肉乡里的豪富,只杀搜刮民脂民膏的奸官……樊大人,我请问,这些人算人吗?高某及高某手下的人只杀牲畜,不杀人。杀他们就与杀妖没有任何差别。”
樊筠被对方的话震了一下。
好个高澹,这话中满是凶戾,本以为对方会做个仁厚贤人慈悲济世的样子,却没想到他根本不屑于去装,他发自内心的觉得他杀的人不算人。
“好,不杀人,只杀牲畜。可不抢掠,粮从何而来?”樊筠问,“你们一路劫掠的粮仓,是多少人的口粮?现在全数进了你们的嘴巴里,本官可听过不少你们袭击粮仓的事情。”
高澹依然面带微笑,重复问了一句:“‘这是多少人的口粮?’樊大人此话,可能有些天真了。梁国宁愿人饿死,也不会开仓放粮,因为一旦某地有开仓放粮的事情发生,就会有大批流民蜂拥而至,造成哄抢,引发命案。为了一劳永逸,他们不愿意开仓放粮。既然不愿意济粮,那这些粮会用来干什么?当然是供养军队。”
“待梁国大军压境,那些粮仓中的每一粒粮,都会助力梁国士兵多杀一个武国士兵。”
“这么说,你这是在帮助我武国削弱梁国的兵力?”樊筠失笑,“好一张巧嘴,好一通诡辩。”
“并非诡辩,只是要将我做的事情说出来罢了。”高澹道,“方才所说的只是无关紧要的东西,百姓为谋求生路而袭击粮仓,这不算抢,是在拿回百姓拥有的东西。既然是‘拿回’,何来争抢一说?”
樊筠忍不住为对方的理直气壮鼓了鼓掌。
高澹也不知经历了什么,不仅能做到体恤下属收买人心,而且还心黑手狠,说话做事儿居然这么灵活,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
“你认为自己所做的是为民奔走,为人谋利的好事?”樊筠又问。
她以为以对方的厚脸皮程度会大言不惭地直接认下,却没想到高澹思索了一会儿,才作答:“高某不敢这般自命不凡。”
“在其位谋其事。高某从前不过是一无名小卒,从未想过为民奔走,为人谋利。只是家中遭逢变故,我落入流民之中求生,身边居然聚拢了一批人,既然他们信我,我就不得不为他们考虑。”高澹道,“不管樊大人信不信,高某所求,不过是一个问心无愧。”
杀人是为了问心无愧,直接抢粮仓也是为了问心无愧。
现在投武,更是为了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樊筠轻声道,“不如开诚布公,少一些试探,多一些真诚。本官想问,你为何要投武?”
高澹神色不变,眼神不改,道:“因为武王在做正确的事。在下也想请问樊大人,以您之见,什么才是现在最重要的事?”
只看短期,当然是分化流民为当前大事,若看长期,“捉妖除妖”一事贯穿始终。由上至下,由表及里,全民参与,在目光可及的数年之后,不光是武国,所有诸侯国都要为此而奋斗。
“除妖。”樊筠深深地看着高澹。
高澹道:“不仅是除妖,还要将妖所依托的势力通通拔除。”
他已然明白过来,姬初寒为什么会在那简短的字条上写上那样几句话。
敌在何方?敌人当然不是武国。
联想到梁国的一系列举动,高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传说皇太后谭闻秋控制了燕皇姬瑯,姬麟主持了讨伐旧梁之战,然后又封了新梁王,天下谁不知道梁王就是皇党?
可真相揭露,皇党摇身一变,变成了妖党。
那梁王呢?主子都变了,狗能不跟着变吗?梁王也只能是妖党!
敌在大燕,敌在梁国!
高家对于妖来说可能就是一粒尘埃,铲除高家甚至不一定是妖党指使,极有可能就是梁王姬桓基于个人喜恶做下的事情。
可是高澹可不是什么祸不及家人的活菩萨。
既然醒悟过来梁王是妖党,他就要把整个妖党一窝端!
他人微言轻,凭一人之力,当然不可能做到这种事情,所以他需要找一个投效的对象,借对方之力成事。姬初寒已经为他指明了路——武国!
这段时间以来,高澹明白了许多许多事情。
武国为什么偏偏指名道姓要和姬初寒联姻?姬初寒为什么偏偏对他做出那种暗示?
姬初寒一定也投靠了武国,这就是唯一的答案。
再联想到天命归武,武王登基,高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天命真的归武啊!此时不投效,更待何时?难道真要等武国扫平天下再去投靠吗?
高澹从不是瞻前顾后之人,他已经交出了自己的投诚书。
“高某给武国送了一份小礼。”他又一次道,“若无我杀掉那六名匪首,一旦武国接受流民,那些人就会混迹在普通人之中趁机起事。他们或许对武国产生不了什么危害,也不足以让这个国家伤筋动骨,可终究是一个麻烦。高某愿尽全力,为武国扫平一切可能的障碍,包括路上绊脚的小石子。”
他对樊筠拱手:“还请樊大人将我投效之心禀告武王,高某愿为武王效犬马之劳!”
樊筠对他说出这种话并不意外,可她并不着急应下,反而道:“你还有一事未禀。你从头到尾,不提及自己身世来历分毫,为何遮遮掩掩,何不细细说来?”
高澹早知她会有如此一问,便道:“在下身世来历复杂,想要亲口告诉武王,还请樊大人谅解。若樊大人不信,在下也可书信一封,请大人帮忙转交给武王。”
樊筠眉头微皱,正要说话,且听旁边屏风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她连忙从主座上起身,走到一侧垂手立着。
而随着她的起身,一个外表极其年少的女孩走到了主座前,平静地坐下了。
高澹大感惊愕,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瞧。
她手搭座椅扶手上,眼神无波:“现在你可以说了,你的身世来历。”
作者有话说:
第289章 一员大将[VIP]
武王, 商悯?!
她一直在屏风后听着?
高澹忽然醒悟,撩起身上的粗布麻衣就跪了下去,叩首道:“草民高澹拜见武王!”
“平身。”商悯审视着他, 并不多说话。
方才高澹与樊筠的对话,她一字一句听在耳中,听完后心中就一个念头:“我武国就需要这样的人才!”
懂得兵法, 会用人,这是第一个优点。御下的同时还可以管束下属, 知道怎么耍心眼儿斗倒政敌,这是第二个优点。嘴巴活络, 脑子灵活,道德底线也相应很灵活,这是第三个优点。
懂得兵法之道的人多, 可是能将兵法活学活用的人不多;为人圆滑处事周全的人更是罕见;心黑手狠, 能急领导之所急,想领导之所想, 这几点综合在一起已经算是一个全才了。
更重要的是高澹意识到了当前矛盾的根本, 此世纷争的根源——妖!
许多人还未曾醒悟,高澹算是醒悟很早的。
商悯期待着高澹的回答,同时她已经有八成把握确定,高澹的确是真心想要除妖的, 他决定除妖的契机是什么,商悯不清楚,可是他语气中的决意,商悯感到由衷的熟悉。
她在高澹身上感受到了共鸣。
高澹在短短几秒内身上出了一层汗, 他实在没想到武王会出现在这个小小边城,这打了他一个猝不及防。
刚刚面见樊筠时他态度其实说不上恭敬, 回答的时候话语还有些带刺。其实这只是策略,目的是抬高自己的地位和身价。
如果他纳头便拜,便会显得自身毫无骨气,毫无风骨可言。为将者身上要有傲骨,要有血性,否则如何拼杀战场?适当展现自己的傲却不出格,这才能引起对方的重视。
可是现在他却担心这会给武王留下不好的印象,让自己显得倨傲。
如果知道武王在这里,他就会拿出另一份态度了。
武王免了他的礼,却没有继续追问,只是看着他,目光中有着似有似无的压力。
高澹心中对于武王微小的质疑在这目光之下化为乌有,他一瞬间作出判断,武王是个很不好糊弄的人。
“草民高澹,出身于睢丘高家,世代从武,曾随梁国先王攻入睢丘伐梁。后姬桓上位,高家被抄家,原本高家人口八百,被抄后仅余二百人。”高澹讲到此处,语气有些哽咽,“姬桓以我家人性命作胁,逼我混入流民之中,鼓动流民在武国起事。幸得人指点,决定投效武国。”
商悯没对高家的事情做出任何评价,只道:“是姬桓威胁你的时候,你便打算投向武国,还是你亲眼看到了妖魂,知道妖为何物后才决定投靠武国?”
高澹心里一惊,有些不敢相信武王年少眼光竟然能如此毒辣,将他的小心思看得透透的。
他的确有含糊其词的意思,目的是为了抬高自己的决心,可武王一击切中要害。
“是看到妖魂之后才彻底下了决心。”高澹收起心思,认真答了起来,再无弯弯绕绕,“请王上相信,在下除妖之心为真,想要铲除妖党姬桓之心更为真!”
商悯没对他这句表决心的话做出什么评价,反倒转头看向樊筠:“你先退下。”
樊筠有心想劝武王小心,可是触及武王的眼神,她麻溜地转身就走,没有丝毫停留。
“你说你得人指点,是谁指点?”商悯继续问。
高澹含糊地说得人指点而不说是谁指点,其实也是心存试探之意,想试试姬初寒和武国到底是何关系,没有得到武王点头,他之前所做的猜测便不能十成十确定。
“是曾经的梁国三公子次女,姬初寒。”高澹卑微道,“我与三公子姬浩长子曾为好友,但只有一些私下的往来,初寒小姐对此是知情的。我受命离开监牢之时,对方向我递了一条消息。初寒小姐并未过多提及武国之事,她与武国的关系,是我个人臆测。”
“是臆测,但还挺准。”商悯笑笑。
这场谈话到现在,高澹终于从对方口中获得了第一个肯定的答案。
他大松一口气,跪下诚恳道:“王上,高澹愿效忠武国,效忠王上。此番前来投靠,不为建功立业,只为做该做之事。”
“该做之事?”商悯品味这个词。
“高家举家获罪,梁王给了我活命的机会,也给了我家人活命的机会,可即便他赦免了我们的罪过,高家依然要跪在他脚下摇尾乞怜,这是不该之事。”高澹声音平缓道,“今天下大势,风云变动,全在于人妖之争,梁王猖狂,无非是仗着身后有妖党支撑。人对妖俯首称臣,这也是不该!”
“姬桓残暴不仁,做尽不义之事,不配为人,不配为王,这样的人却端坐于王座之上,享受百姓供奉,这更是不该!”
高澹话语沉稳,眼神坚定,“天下已乱,世上有如此多不该之事,高澹愿助武王拨乱反正,扭转乾坤。”
“好志气,好心性。”商悯称赞,“你所言全为‘公’事,而我却更想问你私事。你方才道,高家还有二百余口人,性命掌握在姬桓手中。你投武,姬桓必定知晓,也许那流民队伍中还有你未曾发现的姬桓的探子,你所做之事极有可能已经传回睢丘。”
“姬桓威胁你的书信,也许就在路上了。”她的话直白到冷酷,“二百余口人的性命,你如何取舍?”
这话,姬初寒其实也隐晦地点过。
人妖,家国,信谁舍谁?
“若能救家人,高澹毫不犹豫。”他也反复思量过这个问题,“若救下家人,是为了让他们继续当一条狗……那高澹救人有何意义?我想让他们堂堂正正生。如果不除妖,世上就会有千千万万个高家,如果不杀姬桓,他就会变本加厉,更加肆无忌惮,因为他知道他杀人害人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高澹的眼神很平静,有些执着到恐怖的意味,“高澹不孝,没能在离去前亲自面见家人,向他们发誓明志,让他们明白我之决意。我想他们原谅我,但这可能也只是给自己增添一个心安理得的借口,让自己能寻求合理的安慰罢了。”
“舍去亲人,是我不孝,是我无情。若能诛妖除魔,踏平梁国,或可告慰亲人在天之灵,却无法解我身上罪孽。此罪当由我一人独吞,孽债当由我一人承受。高澹不悔!”
好一个在大是大非上正得发邪的极端分子。
少见,罕见,从某些角度甚至可以骂他一句不孝子,但商悯欣赏他。欣赏的根源并非是由于认同,而是她知道世界上需要这样的人,而高澹恰好就是这样的人。
商悯凝视着他久久不语。
高澹保持着跪拜的姿态,身体毫无动摇。
半晌,商悯从座椅上起身,走到高澹面前扶起他。高澹抬起头,有些受宠若惊,胳膊还往回缩了一下。
“镇国大将军苏归,你可有听过他的名号?”商悯问。
“听过。”高澹内心升起了欣喜,“大将军之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当年南征时主持的战役被做成了沙盘,有许多军师大将推演研习。”
“你先跟着苏归吧,做他身边的副手。”商悯道。
高澹大喜过望,立刻恭敬道:“谨遵王上之命!”
这收获远超他的预料,他是结结实实地向前迈了一大步,距离自己的理想也更进一步了。
武梁之间必有一战。
不管是武国朝堂,还是梁国朝堂,都有这个共识。武国要想南下挺进中原,就必须越过梁国这个屏障。
两国谁占优势?毫无疑问是武国,不管是人口数量,还是士兵的质量,亦或是国库的充盈程度,武国都胜于梁国。
武王将他放在苏归身边,即便心存观察之意,想来也的确对他十分欣赏,想要培养他。
收拢流寇的事是他走的最对的一步棋,不仅展现了自己的品性,还展现了能力,以及提前表了忠心,每一样都正中武王的心窝。
“接受流民入城的事情,还要你在旁边协助。”商悯道,“另外还有一事……”
“请您吩咐。”高澹道。
“不是有事要吩咐你,你站在原地不要动。”商悯转过身,从城主府主座的座椅下抽出了一截短刃,她捻了一下室内的蜡烛,蜡烛在真气的作用下无火自燃。
她将短刃烧成一片铁红色,转过身对高澹道:“忍着点。”
这句话刚一落,高澹眼里就只剩下一抹红色的残影,他下意识想躲,但居然没躲过去。他甚至没感觉到痛,腹部就被剖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口子。
商悯收刀,刀尖居然挑着一只蠕动的虫子,虫子整体呈蛹状,通体漆黑,见之不详。
高澹已经将捉妖全策研读完毕,怔怔道:“蛊虫……”
这两字刚说出口,他两眼一翻,直挺挺倒在地上。
商悯拽了拽城主府内的传唤铃,樊筠一进来就看到了躺在地上的高澹,对方腹部破了一个大口子,没流什么血,只是染红了一片衣服。
樊筠大惊失色,以为是对方袭击武王反被制服,关怀和呼叫护驾的话含在口中也不知该先说哪一句好了,直到她看见了那漆黑的虫子,才尴尬地闭上了嘴。
“王上眼光毒辣。”她道。
“去叫军医来,把高澹治好。”商悯看着樊筠询问的表情,微笑,“先观察,今后他也许就是武国人了。我有预感,武国或会添一员大将。”
作者有话说:
第290章 各方来投[VIP]
“我能感觉到, 在北地停留的妖魂越来越少了。”
又一处城池,商悯和苏归立在城中最高点,俯瞰着下方低矮的民房。
星星点点的灯笼烛火点缀在街巷之中, 偶尔会有窗户透出暖黄色的光,人们在屋中休憩,似乎平静且安然。
但是在不久之前, 城中并不是这样的。
妖魂正在从北地出逃,十方鼎大阵对他们的威慑力实在太强。
尤其是人族不仅布阵, 还会拉着鼎中的妖魂游街,不仅游街, 而且还会去各个城池巡回展出,一些比较聪明藏得比较好的妖,看到这种情况也吓破了胆。
这么多同胞都被抓了, 十鼎大阵迟早会布置到他们的藏身之地, 大鼎会自动吸纳妖魂,就如当初的天柱一样, 他们逃无可逃!
在恐惧的驱使下, 许多妖放弃了自己好不容易夺舍的躯壳,选择飞去更遥远的地方谋求生路。
也不是没有妖选择在大阵落成之前摧毁各种礼器,可是他们哪里知晓人类工造业的厉害?
只是将工匠杀光就行了吗?人族有数不清的工匠。将熔炼礼器的模具和工具摧毁就行了吗?这些东西的图纸就在那里,每个城池都有备份, 随时可以造出新的。
哪怕工匠死了,剩下的人无非是造得慢一些,他们还可以学,还可以继续锻造。
把城门上那些擂鼓敲击编钟的士兵杀掉呢?人族最不缺的就是人, 随机挑选一个城中百姓锻炼锻炼力气,也可以立刻上任擂鼓。
那么把负责祭炼大鼎的捉妖师杀了应该就行了吧?很可惜, 依然不行。
学会捉妖术的人越来越多,这个大鼎的祭炼方法又堪称傻瓜操作,只要符文画对了,趁着天相祭炼,基本上就错不了,无非是效用好和效用差的区别。
效用差那就多祭炼几方大鼎,根本不是问题。
铜矿和铁矿不够用,就将以前铸造的无用的礼器和摆件重新煅烧,熔成大鼎。
那些妖魔绝望地发现,要想阻止武国除妖,恐怕只有一个办法——将所有的武国人都杀光。
哪怕是最蠢最笨的妖,也知道这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所以他们选择逃。
逃到武国人触及不到的地方,逃到人族人心涣散的地方,逃到一个国君贪图享乐,朝堂宛若死水的国度。
“郑国县镇官员上报,各处已然出现妖迹。”商悯念出今天刚刚从奏折上看到的情报。
“居然这么快?”苏归脸上浮现出忧虑之色,“看来妖魂扩散至全部的诸侯国,可能就在这一月之间了。”
天下局势陷入了诡异的静和难耐的烧灼。
最典型的要数郑、宋、赵三国。
赵国按照原本的估算,可以在四个月之内完成练兵出兵。然而宋王一纸结盟书发来,赵国便与宋国结盟了,二国要组成联军,合力攻打大燕。
宋国大肆征兵,战备至少需要半年,想要练出更多的兵,则需要一年的时间筹备,如此一来,赵国便不好单独出兵,以免枪打出头鸟,落入势单力孤的境地。
随后郑国也收到了宋国的结盟书。
商悯控制着郑王郑潇召集朝臣,似模似样地讨论了一番,最后象征性地连续招人议事,纠结了大概半个月左右的时间,然后下发王令,宣布与宋国结盟,二国摒弃前嫌,一同出兵,共抗大燕。
至此,三国联盟已成……啊,也不对,应当是四国联盟。
武国也加了进来,只不过武国既不出兵援助,也没有办法跨越梁国屏障把物资送过去,所以只是摇旗呐喊助威。
郑国也在郑王的命令下开始大举征兵。
三国军备如火如荼,一看就是奔着灭燕的架势去的。
如此大的阵仗,周边小国瑟瑟发抖,生怕自己成了绊脚石,被巨人一脚碾碎。
可正因为阵仗如此之大,各国不敢轻易动弹,这才让局势陷入了诡异又焦灼的静默。
三国疯狂扩兵的同时,大燕也在扩兵,然而在谭国战场灰溜溜撤兵以及皇位更替频繁,导致大燕军队上下应战意愿十分低迷。
皇帝姬麟使尽任何手段,用尽任何办法,都没有办法挽回衰落的民心,各家各户逃兵役之事屡有发生。
他万分恼怒,心一狠,发了一则史无前例的圣旨:凡有逃兵役者,举家连坐,同罪论处,十户为一邻,若邻户不及时告发逃兵役者,同样连坐。
至于逃兵役者是什么刑罚?腰斩。
逃一个兵,至少要死几十个人。
商悯知道这个圣旨的一瞬间,就觉得姬麟简直是自掘坟墓。这太严苛,太酷烈,只会激起民众反抗之心。
如果他不撤销这个命令,时间再久一点,说不定民间真的会有起义。
还有一项更加隐秘无声的变化,正在悄然发生。
各国不敢再指责武国了,他们在更多的时候选择保持缄默。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妖魔为何物了,他们见识过妖魔,知道武国之前所做不是在空喊口号,也醒悟先前种种固然是大国博弈,可那些妖魔之事并非全然是谎言。
当妖魔的真相大白于天下,谁才是真正在做事的人,谁才是与妖同流合污的人,简直一目了然。
而这件事引发的连锁反应就是,不断各方贤才投武。
他们或是身处他国郁郁不得志,或是有几门家学传承,渴望建功立业,也有一些隐世家族或门派出山入世,想要一展抱负。
“姑姑正在催我回去,那些来投武的人她已经粗略筛选了一遍,留下谁驱逐谁,需要我来敲定。”商悯眼中有期待,同样也有忧色,“鬼方静了许久,我有预感,他们很快就要动了。等我再处理一遍朝鹿的事,可能下一次来到北地,就不是隐秘前来,而是宣告全国我要亲征了。”
“那我留在这里镇守,等你来北地。”苏归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
“好。”商悯也对他一笑。
夜色宁静,这座城已经没有妖了。
他们脚尖点地跃下城楼,也归入夜色之中。
等到明天,商悯就要启程回都城,而等她下一次驾临北地,等待她的或许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
与鬼方的决战。
……
商悯回到朝鹿这日,正赶上一个雨天。
此时天气已经很暖和了,她一件单衣迎着细雨策马狂奔,身边护卫的是跟着她东奔西跑绕了一个大圈子的黑甲军。
她的心感到了久违的松快,一路飞驰进入城池,她方才下马,对身边的亲卫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散开,自己则牵着马在城中慢慢走。
也不知是不是碰巧,正好遇到一群文士打扮的人揭下了她颁布的求贤令,立刻有在旁边守着的侍卫将他们带走了。
她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期待今后在武国的朝堂上看见他们的身影。
商悯眼尖地在路边看到了卖糖葫芦的摊子,她牵着马挪了过去,摸遍全身上下也没摸到一个铜板。
这时散开的其中一名黑甲军注意到了她的意图,默默走过来从身上的口袋里掏出了两枚铜板递给老板,老板又从糖葫芦串上拿下来一根交给商悯。
他古怪地打量着这个诡异的组合。
黑甲军的铠甲服饰谁不认识?
老板试着问:“下值了带着家中小孩买糖葫芦吃啊?”
那黑甲军头摇得像波浪鼓,也不敢去看商悯的脸色。
商悯道:“好久没吃糖葫芦了,好吃!多买些,我要带回家给大家分着吃。”
黑甲军拍出一小块银子,言简意赅:“这一串都卖给我们吧。”
在老板摸不着头脑的注视下,那黑甲军举着一大捧糖葫芦跟着商悯走了。
回宫后,商悯第一个见的是赵素尘。
“可算回来了。好像又长高了,肉也多了。”她打量着商悯,满意她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你在北边忙活,我在朝鹿替你忙活,现在你回来了,我手中的活儿也能轻减一些了。”
商悯掩面长叹,“果然这就是成王的代价。”
但是忙活这一遭,成效显著。
首先是一部分妖魔被清除,而另一部分妖魔吓破了胆,武国局面平稳了许多,妖不敢露面,百姓自然少受威胁。其次是那些面见过她的边境众臣对她更加信服,此行收拢人心之效显著。至于得到高澹这个难得的人才,在对方的协助下流民归顺,虽然过程中难免有一些小波折,不过整体来说非常顺利,这也算是个意外之喜。
赵素尘笑眯眯地把名册递过来让商悯过目。
“这些是我初筛过一遍的名册,分门别类归好了,籍贯何处,擅长什么,曾在何处为官,凡是能查的我都查了,接下来就请王上定夺。”赵素尘含笑看着她,“连戍边的臣子都对王上顺服,想必收拢这些贤才对您来说也小菜一碟。”
赵素尘这话说得商悯一尬。
这话让别人来说好像没什么奇怪的,但是从姑姑嘴里冒出来,怎么就那么怪呢?
商悯无视对方的调侃,咳了一声道:“不如直接举行殿试吧。”
“将所有人员都传召上殿,挨个询问?”赵素尘问。
“那得费多长时间啊,先给他们出一张卷子,让他们做做再说。”商悯笑道,“待我阅过他们的答卷,再问不迟!”
她翻开名册第一页,第一行写了一个名字:田柯。
擅长机关工造术,尤其擅长战车及攻城器械制造。
曾任职于大学宫工院,后辞去职务,一心钻研机关术。今年已八十岁,收有两学生,一人名墨翎,一人名隋衍,三人一同来武。
作者有话说:
第291章 比之如何[VIP]
一行人来到武国时, 还在下雪的季节。
天寒地冻,又非常不巧地遇到了大雪。因为从来没有来过北疆,轻视了这里的苦寒, 只想着尽快赶路,结果半路马车车轱辘裂了。
最近的驿站离这里有二十里,他们往前走也不是, 往回赶也不是,为了避免天黑冻死在雪窝里, 他们带上重要的行李,弃车骑马, 想要加紧赶过去。
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北地冬天居然有不少老虎出没!
三人一个晃眼,一只吊睛白额大虫便飞扑过来, 一双眼睛闪着绿光, 一下就将马匹扑倒。
马匹嘶鸣,田柯的大徒弟墨翎一下子就跟着马匹被扑倒了。她吓得大叫, 被马压得结结实实, 那老虎咬它的脖子,幸好身下是雪,身上是马,她才没被压死咬死。
隋衍载着田柯, 二人共乘一骑,一注意到动静就立刻回身要去救人,拿出身上的弩瞄准老虎就要射,然而老虎很有几分灵性, 往后一跃避开了弩箭,被彻底激发了凶性, 灵巧地绕进箭矢射不进的林子里。
它不离开,也不离隋衍太近,似乎笃定他们不会放弃同行的人,就那么与他们僵持着。
田柯心急如焚,赶紧提醒墨翎:“千万不要大叫,不然它该咬你了!”
墨翎肋骨被压断了,到底是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苦,又少不经事,这会儿已经强行忍住了声音。隋衍努力控制着身下的马,马焦躁地刨着雪,如果不是有他控马,恐怕早就逃走了。
到了天黑,恐怕他们就凶多吉少了,眼看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老虎橘黄色的皮毛在树林之间闪动。
墨翎忍不住道:“老师,你带着师弟先走!”
田柯哪里肯答应,他发了狠,“我下马去引诱那个畜生,它离开树林之后,你就对它射箭,听清楚了没有?”
隋衍一抖:“不行!我去!”
“我老眼昏花,你难道要让我射箭吗?”田柯暴怒,“听我的!”
可能是上天看不过眼,给他们送来了救星,十几条长毛大狗拉着一个巨大的雪橇从官道一侧奔了过来,嗷嗷叫着扑向树林,居然把那老虎从林子里头逼了出来。
雪橇上的人举着一个黑乎乎的火铳,点燃了火信子,只听轰的一声巨响,老虎的一截尾巴居然被直接轰断了。
它哀嚎一声,仓皇逃离。
那位大救星从雪橇上下来,那些长毛大狗也围过来摇着尾巴,她挨个摸了摸狗脑袋,斜眼瞅着这师徒三人,开口就是浓重的北方口音:“你们这样的愣头青可不多见,这天都黑了,要在雪里头挖洞过夜啊。”
田柯和隋衍赶紧下马拜见救命恩人,来不及多解释什么,着急忙慌地指着雪堆。
救命恩人这才发现雪堆里头躺了一匹马,马下面还压了一个人。
墨翎嘴唇都冻紫了。
三人合力把马给拉走,拉雪橇的大狗们立刻围上去舔了舔她的脸,给她带来了一丝温暖。
救命恩人一把将墨翎扯了起来,在她浑身各处拍拍按按,按到肋骨的时候她嗷的一叫。
“骨头断了,没事,脖子没断就行。”她道,“你们搁这干啥呢,一看就是外地人。”
师徒三人自报家门,说是自大燕而来,要到朝鹿去。随后田柯问:“不知恩人如何称呼?”
对方便道,她姓张,是前头驿站的驿官,看天象,过上一段时间会有一场大雪,到时不便出行,所以她要在最近的城池备好物资拉到驿站去存着,至少要准备好够吃一个月的粮食才行。
张大姐是个说话大嗓门做事也风行雷厉的爽快人,知道他们一行人的来路后便道:“这位大姑娘跟我一块坐雪橇,你们骑马,不可在野外过夜,现在也去不了驿站了,还是折返城中吧。”
回城的路上,她还问:“你们可是看到了武王的求贤令,才来到武国的?”
“是为了去拜见燕皇陛下。”田柯一板一眼道。
田柯这人不爱说谎,他就是冲着燕皇来武国的。
他六十岁辞去了大学宫的教职,随后四处游历,收了两个学生。在大学宫的时候,虽然他也有过不少学生,但也许是缘分未到,始终没有找到足够有灵气的孩子来传承衣钵。
反倒是他不再当老师了,才遇到了心仪的学生。墨翎出身工造世家,只是家中遭逢变故,不得不小小年纪就出来讨生路,被田柯偶然遇到,一眼相中。
隋衍年纪小些,祖上是三代贫农,他又年幼父母双亡,既然遇到了,便是有缘分,田柯将他拉扯大。
当年在大学宫,田柯算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因为他曾经设计并制造了一组大型攻城器械,在战争中立下大功,这份功绩让他受到先皇召见,还得了御赐牌匾,牌匾上书八字——精忠报国,百工圣手!
这是一名工匠在机关工造术上能得到的最高的赞誉。
此先皇并非是在说姬瑯,而是姬瑯之父。
田柯声名响彻大学宫之时,姬瑯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四皇子。
田柯来武国之前就已经得知先王商溯发下求贤令的事。
各国王侯发下求贤令很常见,他没有丝毫在意。大燕内外局势令他心忧如焚着急上火,预感王朝或许已经风雨飘摇,身为大燕臣子,国家有难,他怎能不为国效力?从那之后他更是一心扑到了机关工造术上,试图改良战车,研制出更高效的机关器械。
退休以来二十载的沉淀获得了回报,田柯捧着试造成功的图纸欣喜若狂。
可是刚赶到宿阳就听闻噩耗,新皇子翼过世,姬麟登位。
田柯从来不信什么暴病而亡的借口,新皇帝如此年轻,怎么可能突发恶疾?
那姬麟难道是乱臣贼子?满城风言风语,都是关于姬麟篡位夺权的。
田柯活了一辈子,眼里最容不得沙子!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大燕即将落入群虎噬龙的窘境,可是龙椅上的姬麟让他陷入犹豫。
这几张工造图纸就这么揣在了怀里,没立刻给出去。
上苍没有让田柯纠结多久,很快一则消息传遍天下,燕皇姬子翼迁都武国。
田柯心中又是一喜,马上带着俩徒儿奔着过去。可是路上,墨翎的话给他头上浇了一盆冷水。
“陛下势单力孤,在武国也不知是何种境地……”
“情况未明,未亲眼见证,不可妄自揣测!”田柯斥责了墨翎,“若武王不是乱臣贼子,而是将陛下救出去的忠臣义士,岂非是凭空污蔑?”
墨翎连忙低头的道歉。
他们赶路露宿荒郊野外,半夜他睡醒,听见两个乖徒围着火堆悄悄嚼舌根。
“老师就是这个刚直的性子,师姐你别说了,没用的,让老师气坏了身体可怎么好,他都八十了……”
“唉,我也知道,我就是怕老师去了武国之后会更失望,武王之心,路人皆知,她要是没有挟持天子之心,我名字倒过来写!”
隋衍吭哧半晌,小声道:“往好处想,武王年少,武国也不一定真的是由她做主啊,说不定武王也被臣子挟持了呢……往前数两千年,师姐可有见过十二岁的实权君主?”
“……你这叫往好处想?”
田柯这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他从铺盖里弹了起来,中气十足地怒吼:“背后非议,小人所为!给我站起来立一边儿去反省!”
田柯心想,世间混沌,人心浑浊,他管不到别人,只能管好自己。他这辈子行得正坐得直,恪守道义,从未做过亏心事。
不背后非议。不收受贿赂。不贪图享乐。
因看不惯官场作风,先皇陛下几次相邀让他任职司工,他均是拒绝,只待在大学宫当个授课老师。旁人说他刻板不近人情,他也并不在意。
有了两个徒儿,田柯便想别让徒儿也变成那种迎合世俗的浊臭之辈。
可是世道就是这样,迎合世俗的人才能过得更好,田柯这种人是异类。
等到了武国,冰冷的现实给了田柯当头一棒。
武国大街小巷都在议论燕皇归武的事情,连皇帝进朝鹿的细节都被人学得一清二楚。
天子五驾,天子五驾!
这是明目张胆的蔑视,刻进骨子里的不尊重。这就是故意的!
被人说迂腐古板,田柯认了,可他不是傻子。
天子去武国,难道路途上武国全不知情?难道一路没有人护送?总得有人提前去朝鹿送信吧,你们武国群臣都出城迎接了,怎么不记得提前准备六驾车撵呢?别提什么武王四驾,这都是掩人耳目的借口。
看到大街小巷的求贤令,田柯是真的动了心思的。求贤令上待遇优厚,是个人看了都会心动,田柯不在乎外物,但这些年他也悟了,觉得总是要为自己的学生做打算的。
不能要求人人都不在乎功名利禄,他的两个学生有着不输于他的潜力,应当一展宏图,倘若武国尊皇敬天,那么武国就是他们施展手脚之地。
可是武国的轻慢态度让田柯暴跳如雷,原本火热燃烧的内心彻底冷却了。
他对墨翎和隋衍道:“为师要去朝鹿。”
隋衍干笑:“老师,咱不就是在去朝鹿吗?”
田柯表情冷硬:“为师接下来要干的事情可能招致杀身之祸,你们俩别跟着我了,走吧。”
“老师您三思啊!”墨翎急了,“既然武王是乱臣贼子,那咱们不去朝鹿了!咱们回燕地,回萱草庐,不参与这些事,不行吗?”
田柯一辈子没掺和过朝堂的事,没想到到了晚年,他居然下定决心了。
两个学生在他身边轮番劝说,他不为所动。
隋衍都快哭了,战战兢兢问:“老师,您到底要干什么啊……”
“我要站在武国朝堂上,亲自问武王挟天子令诸侯是何居心。”田柯道。
师姐弟俩差点晕过去。
田柯想,他不仅要问武王是何居心,还要将武王驳斥得下不来台,让世人都知道武王的真面目。
她真是乱臣贼子也好,是被权臣宗室控制的也好,田柯都要将真相揭露出来,他卯足了干劲,从武国边境城池开始逐步了解。
他审视着新王登基以来下发的每一条政令,每到一地都体察民情,询问百姓对武王的态度。
然而越观察他越心惊,越审视他越绝望。
用一句话可以完美地概括武国的现状——世人只知武王,而不知燕皇。
新王根基尚浅,威望比不上先王商溯。
田柯本以为武国的百姓也会质疑新王年少登位,没有能力担此大任,然而事实让他大吃一惊,百姓对武王的质疑根本就没有起来过。
这是为什么?
王位上坐着的那个人这么年轻,难道武国的百姓不会担心吗?还是说武王的威望已经渗透了武国的方方面面,百姓连质疑都不敢质疑了?
驿官张大姐驾着狗拉雪橇把他们给拉回城里,不经意的一句话突然解开了田柯的疑惑。
“我们武国的这位新王和先王一样有才干。”她有意无意地感叹。
田柯一字一顿问:“何以见得?”
“何以见得?”张驿官发出爽朗的大笑,那大嗓门简直要把房檐上的雪给震下来,“几位远道而来,是太不了解我武国了!北疆年年大雪,王有无才干,就看他们如何应对这北疆雪灾。”
“你们三人一路走来,可有见到武国如梁国那般有大批人因天灾流离失所?可听说有许许多多的人被冻死饿死?武国人口六百余万,面对这灾害当然免不了死人,可是比之梁国如何,比之大燕,又如何?”
第292章 武国国情[VIP]
田柯脑子懵着, 被送到了城中驿馆。
这驿馆还是他们离开这座城之前住的那家,掌柜的看见他们回来,呦的一声, 笑道:“这是舍不得小店,又回来了?欢迎续住。”
他们在这里住了三日,和掌柜的也熟了, 田柯苦笑着道:“别提了,遇到了老虎, 小命都差点交代了,这个点儿城中可有医馆开着?我徒儿需要医治。”
“这个点儿可没有了, 不过我粗通几手,要是不严重我能帮着看看,这儿也常备着药。”
掌柜的确实有几手, 按按肋骨, 知道骨头没错位,就帮忙打了个绷带固定, 嘱咐少剧烈运动, 还给煎了药。
一通忙活后他正要离开,田柯叫住了他,神色诚恳道:“店家,我等自外地而来, 不了解你们这儿的事儿……”
“想问啥?你说吧。”掌柜一听就明白是什么个情况了,“不瞒诸位,自燕皇陛下归武,前来武国的外地人可是多了不少, 五天前我这儿才刚送走了一些文士打扮的人。那口音一听就是南方人,来到我们北方冻得够呛, 要不是被我们本地人捡回来就得交代在外面了。”
田柯老脸一红,“把我们救回来的那位驿官说,武国今年也有雪灾?请问这雪灾频繁吗?”
“在北边一点的地方,雪下得把房子压塌都是常有的,我们这儿还好,雪差不多下到小腿。”
田柯连连点头。虽然他也有在各方游历,但是从来没去过北方,反而是去南方多些。而且游历一般是奔着游学去的,每到一地都要和精通机关工造术的人交流。
“你们城中积雪,我看是摞在道路两边,这是居民自发清理的吗?”
刚到武国的时候,他没有深想,只觉得果然是一地一民风,这边人习惯了下雪,也习惯了清理积雪,往往前一天下雪,第二天路就被扫干净了,每个人都有各自负责的区域,城内道路很快就通畅了。
“自发清理?这是写入律法的。”掌柜笑了,“总有人只顾自己,各扫门前雪的事情还少吗?每条街巷一家一户清扫什么区域,都是划分好的,下了雪就要及时清,不及时扫完就要罚钱罚苦役,不过若是清了也有好处,清理及时的人家可去衙门领一张盖着官府印章的‘扫雪券’,若要购买煤炭,凭此券价格可再低上三成。”
“原来是这样……”田柯还以为是武国民风清正,刚到这儿不明情况的时候还欢欣鼓舞了一番,在心中暗自说这可能就是君子之国。
现在想想他是有些天真得可笑了。
不加以律法约束,民心便会失去控制,若不让利于民,只靠罚而无赏,政策便难以持久。
墨翎听了这话倒是有不同的意见,只是当着武国人和老师的面,她不好说什么。
煤炭价格低上三成,固然是让利于民,可是提前涨价不就好了?明降暗涨罢了。
思及此处她插嘴问:“煤炭一斤是多少钱?”
“原价一斤三文,折价后是两文。”掌柜答。
墨翎一下子就闭上了嘴,无话可说。
这价格是真便宜。
煤炭关乎民生,只要不遇上灾年,其他国家的价格卖得其实也不算贵,一斤大概四到五文钱。
刚来到武国的时候,他们三人对什么都好奇,还仔细研究了一番武国人到底是怎么取暖的,明明室内也没有炭火,为什么四处暖意融融?
后来才知道武国人的房子墙壁都是两层的,中空一层,燃烧地火,热气顺着陶瓦管道灌入墙壁,屋内便会暖和起来。
不过虽然大部分房子都有地火取暖,陶瓦制成的管道每年都免不了出问题,城中家家户户都会有备用的煤炭。
这煤炭是和了黄泥的,被称为蜂窝煤炭饼,不仅储量大,而且十分便宜,武国人似乎从来不愁煤炭涨价或者不够用。
田柯是一门心思钻研机关术,对于民生之类的事情不甚了解,他对于钱这种东西也没有概念,一向是有的花就行。收了学生之后,他的钱都是归墨翎管,他从来不问还有多少或花了多少。
现在田柯忍不住想深了些,“雪灾最严重的时候,煤炭也不会不够用吗?不会涨价吗?”
掌柜笑呵呵道:“有时候会不够用,不过这情况挺罕见的。老人家还不知道吧,武国粮、煤两物税率极低,为了多赚些钱,那些粮商和煤商也愿意往武国多运点货,要是遇上大雪灾,商客能以粮煤抵税。”
墨翎惊道:“意思是说,你们这儿的煤就算赶上大雪灾,也不怎么涨价?”
掌柜点点头,“对啊。”
如果武国在遇到灾难的时候也能维持煤炭低价,那墨翎只能说,这是一个可怕的国家。朝堂、国君对这个国家的掌控力强不强,便体现在这里了。
田柯是带着偏见来武国的。
他盯着城墙上的政令,打探着关于武王的风言风语,恨不得瞪大眼睛看着周边的一切,可是偏偏这么重要的东西被他给漏了过去。他一时间脸上燥热,看掌柜的要回去歇着了,也不好意思阻拦。
这一晚,田柯躺在床上睁着俩眼瞅着上头的房梁,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墨翎和隋衍也没睡。
他们俩大早上一出门碰了个头对头,一看对方眼下的青黑就什么都明白了,各自苦笑一声,要去叫田柯起来,结果推开门,房间里头是空着的。
抬脚向楼下走,他们俩才发现老师早就起来了,连饭都吃过了,正拉着掌柜唠嗑呢。
田柯甚至有点一惊一乍的,时不时发出“真的假的”“还有这样的事”“原来如此”之类的话。
而掌柜的也对田柯的一惊一乍有点不太理解,墨翎走近的时候听到对方说:“难道你们那边不这么干吗……”
墨翎坐旁边听了一会儿,才明白他们在聊什么。
聊武国如何救雪灾。
他们这儿遇到大雪封城的时候会直接出动军队救灾挖雪,其实各国偶尔也会这么做,但是他们这么做了以后通常会引起比较可怕的后果——军队如蝗灾,去哪儿救灾就会搜刮哪儿的民脂民膏。
“咋会呢?还有这回事?”掌柜表示不理解,“每城的驻军不都是当地生活的人家吗?他们救自己的家乡,还带抢劫的啊?”
就是往阴暗里说,谁家没几个亲戚,犯事儿了就算不被乡里乡亲的唾沫星子喷死,那连坐也不是好受的。
墨翎已然察觉到武国兵户制度和大燕并不相同,隋衍也听出了这个意思,便解释道:“我们大燕人入军队后,通常会被抽调到五百里外的地方服役,不会留在本地。”
“为啥?”掌柜问。
这就有些难解释了……
隋衍正琢磨着怎么讲皇帝颁布这个政策的深意,却听墨翎直接用简洁的一句话讲解:“当地人皆为同乡,又同处一地,会逐渐势大,成大气候后割据此地,或被心怀不轨之臣利用,引发叛乱。此事有先例,所以……”
国情不同。
武国人要打仗,一城驻兵抗击鬼方的时候想到身后就是家人亲族,只会越战越勇。可是大燕征讨四方,并没有固定的敌人,也不像武国人这样被长期树立了一个仇恨的对象。
士兵为何而战?大燕人与武国人心中答案各有不同。
田柯离开这座城池的时候,怀揣着满肚子的心事和满肚子的新奇事,他一路上都沉默着。
但是每到一城,他都会在城中各处逛逛,有一次他正好走到了一个雪灾比较严重的城池,迈着一双老腿就进了安置灾民的地方。
进去之后虽有冷意,但是各处燃烧炭火,还有人捧着粥碗吃饭,总体而言非常有秩序,连去领粥的时候都是好好排着队的。
田柯立在那儿看了半天,实在忍不住了,找了一个小孩问:“你们这儿没有人抢粥吗?”
“那么多粥为什么要抢?”
“我是说那些不劳而获的人,他们不会来跟你们抢粥喝吗?”
一边有个大人听见了他的问话,打量两眼他的行头道:“被抓到冒领的,会被鞭打三十下,游街示众,最后当众处死。检举揭发的,会奖励我们粮,检举一人十斤。”
田柯一个后仰,有心批判这律法太酷烈了,结果又有人道:“不过一般不会有人被处死的。”
田柯以为事情还有隐情,“为什么?”
那人像看傻瓜似的瞅着他道:“打三十下鞭子早死了,能撑过五鞭子不晕的都少。”
“要是真有人家里没粮穷得吃不起饭呢?”
“那就不是冒领啊!老人家糊涂了?”
“那、那要是有人诬蔑呢?冒领粮食怎么办?”
这下所有人都像看傻瓜一样看着田柯,怀疑这老头是专门来抬杠的,墨翎赶紧把老师领走了。
田柯这种性格,往好了说就是两袖清风,往坏了说就是何不食肉糜,因为他有才,家境不差,年少成名,为人也颇受敬重,所以他从来不缺钱花。又因为一心扑在研究上,既不体察人心,也不关心机关术以外的事情,所以对很多事情都不了解。
但是他的确有感到世道在变差。
他年轻的时候世上没有那么多的流民,也没有那么多吃不饱饭的人。可是一路走来,他遇见太多这样的人了,来到了武国,流民大队消失了,吃不饱饭的人也是那么少那么少,挨冻的人也很少,两相对比,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
田柯敲了敲脑袋,像一缕幽魂似的走了。
世人只知武王,而不知燕皇……
这句话深深地烙印在他脑海中,而他的心从一开始的愤恨到现在的无力。
新王有才干,以前的武王也是代代贤明,武国的底子打得如此好,少不了之前数代王的努力。武国国富民强,是燕皇的功劳还是武王的功劳?
死忠如田柯,心中也能轻而易举地得出结论——此武王之功。
他们离开了这座城,又踏上了去往朝鹿的路。
当巍峨的城墙在面前出现,朝鹿城的牌匾是如此恢宏大气。
田柯看到那牌匾,眼神恍惚了。
回想到了自己那深山的草庐之中挂着的御赐牌匾。
精忠报国,百工圣手。
他茫然地跟随着入城的队伍,走入了朝鹿。
前方有几个一听就是中原人口音的文士在激烈讨论,田柯听到熟悉的乡音,便上前搭话。
“诸位是来武国朝鹿游学的?”他这般问。
那些文士打量他,笑道:“非也,武国求贤令已发,我等来投效武王。”
作者有话说:
第293章 有教无类[VIP]
田柯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了城, 他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脑子里头只回荡着一句话:“我等来投效武王……”
投效武王,不是投效燕皇。
“老师……”
两个学生担心地看着他, 他这才微微收敛了表情,随着那一队文士走到了布告榜前。文士们揭下了榜,一旁士兵道:“诸位可是来应求贤令的?”
众人纷纷应是, 田柯沉默着,也道:“是。”
很快他们就被带去了一处专门的官邸, 新王为了求贤,专门设了一个临时的办事司, 主事官员客客气气,将他们请到了不同的房间,每个房间都有专人负责询问登记。
田柯平静地报了籍贯, 并且直接说出了自己过往取得的成就。
当他说到他研制的攻城器械在大燕征战之时大放异彩, 那登记的官员眼睛都亮了,看他的眼光像在看一座金山银山。然后他又讲自己曾经在大学宫授课, 教了很多门生弟子, 那官员更是手都抖了,满面红光,眼中全是对于人才的渴望和不加掩饰的敬重。
“田大师来武国,即便是司工也当得。”那官员道, “大师配得上更高的官职,也合该享受更丰厚的俸禄,您真心投效武国,王上也必会重用您。”
田柯不为所动, 只道:“我想面见武王。”
官员面露难色,歉然道:“王上偶感风寒, 熬夜处理政务病情又加重了,您想面见王上,恐怕要等些时日。”
“无事,我可以等,只要能见武王。”田柯道。
那官员还想对他说什么吉祥话,也想笼络住他,提一些什么优厚的待遇条件,可是田柯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表情冷硬,那官员就收了声,点到即止,特意叫来人要给他安排住的地方。岳格
“这城中各处我可以随便逛吗?”田柯问。
“官府办公之地不行,其他地方只要遵守当地民俗就可以。”官员道,“大师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田柯一时间没了主意,无非是各处逛逛,看看城中百姓的生活面貌。朝鹿是武国最富足的地方,有很多地方可看,但是他对这些富的地方没什么兴趣,就想看看这里的穷人是怎么生活的。
可是来到这儿登记的时候,他一路也看了,总体来说都城除了富一点之外,就和武国其他地方没有任何区别。
那官员观察着他的脸色,微笑,“下官有个建议。”
“你请说。”田柯从沉思中回过神。
“大师学识渊博,又曾经在大学宫任教,我武国也有小学宫,不如大师去小学宫转转?”官员道,“或者,我也可以直接将您住的地方安排到小学宫,那边还有空的校舍。您还有两个学生也来了是吗?他们也可以跟您一起住进去。”
这个主意可谓是妙极,田柯眼前一亮,当即点头答应。
官员也非常高兴,风风火火地出门去办差事了。
一个时辰后,马车就把田柯三人给拉到了小学宫里。他们住的校舍宽敞洁净,一进去就能感觉到融融暖意,被褥也准备齐全,甚至还有几套换洗的衣服,是那种布料不算差,但也不出格的样式。
田柯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怔怔地叹了一口气。
武国求贤之意十分强烈,连随便一个登记的小官员都可以将事情安排得如此到位,可见是上下一心……武王关心的事情,下方的官员也在关心,王令传达各处,就连那驿馆的驿官,也有这种意识。
这样的国家何愁不强大呢?
田柯怅然,歇息了片刻,起身走到小学宫院内。
现在似乎是上课的时间,学宫内空无一人,但是可以听到朗朗读书声,他无聊地四处转了一圈,没多久就听到敲钟声传来,下课了。
在这里面上学的学生呼啦一下从各个房间涌了出来,小的年纪才五六岁,大的有十七八岁,现在似乎是到饭点了,他们涌去同一间屋舍吃饭,门一开,饭香就飘了出来。
田柯犹豫着要不要跟过去看看,一转头面前却立了一个人,这人面容看着还很熟悉。
“田师,是我啊!”面前留着细胡须的中年男人喜气洋洋道,“我,梁茂,您不认得我了?二十五年前您还教过我呢,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啊,梁茂?”田柯认出对方了,“你也在武国?你不是郢国人吗?”
梁茂算不上他的得意门生,他在机关设计方面没什么天赋,这毕竟需要一闪而逝的灵感,但是他胜在基本功扎实。
他不是田柯教过最优秀的学生,但是最努力的那一批。
“嗐,在郢国司工一部当了几年的官,觉得没意思,正好武国的小学宫在招老师,我就来了。”梁茂道,“您饿不饿?一块儿去吃点儿?这儿伙食不差,顿顿有肉。”
他张望了一下,“怎么没见师妹师弟?”
“估计在屋里歇着呢,一路上替我赶马驾车把他们累坏了,虽然我受了颠簸,但到底没怎么被累到。”田柯表情松下来。
“那我待会儿叫人把饭送到他们屋里,咱们先吃,走!”梁茂笑道。
田柯在外头逛了一大圈,身上沾了寒意,一进去,他身上的寒意就被驱散了,这个大饭堂有桌椅板凳,几条长桌拼在一起,学生们进去了之后就随便找地方坐,没什么年长年少之分。
“这儿的饭都不要钱,能考入小学宫的学生不收学费。”梁茂道,“各地的私人书院还是收银子的。”
闻名天下的大学宫也是要收学费的,田柯一听小学宫不收费,嘴就忍不住张大了,“这……这里有很多寒门学子吗?”
一般只有富贵人家才能读得起书,富贵人家当然不在乎学费这种东西,但是贫苦出身的读书人是在乎的。
大学宫里面是招收平民,但是平民实在是太少太少。学宫有教无类是不假,难道出身权贵和出身贫民的差别只体现在教育上吗?贵族人穿的衣服和普通人穿的衣服就不一样,大学宫里又没有统一着装,谁家境贫寒,一望皆知。
小学宫设立在武国的都城,田柯以为小学宫也是招收世家贵族后代居多,可是免学费这句话一出来,他就觉得事情和他想的好像有偏差。
那些贵族世家、富商豪族,只要肯出钱,甚至能原地建一座小学宫了,根本不差学费那三瓜俩枣。
“有啊,大概有五分之二是吧。”梁茂点头。
这比例高得不可思议!
“也是近两年人数才这么多的,往年,十个里头大概才有两三个是平民。”
大学宫里头二十人里面能找出一两个平民就不错了。工造一道,许多富贵人家不屑于去学,觉得太苦太累,要整天和锯末钢铁打交道,所以工院平民会多一些。
田柯又发现一个细节,他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又看梁茂的衣服,接着是小学宫内所有学生的衣服……同样的布料,同样的款式,除了染的颜色不同之外,没有什么差别。
他和梁茂是绛紫色的衣服,代表的是老师的身份,学生们是蓝色的衣服,着装是统一的。
田柯道:“这边的孩子们上学也是用学名吗?”
“自然是,之前王上上学时也是用学名,现在的二公子同样是。”
“他们也吃这里的饭?”
现在饭已经被端了上来,这饭当然不精细,不过味道也不差,田柯不重口腹之欲,但是他知道这种饭对于那些豪富之家的孩子来说是难以忍受的。
宿阳的大学宫其实有一个专门的食堂,负责做一些比较精细的饭菜,只是需要额外花钱。
梁茂点头:“吃啊,又没有毒。”
有教无类!什么才是真的有教无类?
田柯食不知味,一口一口把饭吃完了。
一想到武国的二公子,武王的弟弟可能也在这些学生中吃饭,他就觉得……不可思议。
大学宫是天下贤才汇聚之地,也是读书人的梦想之地。但是太子这种级别的人物,是不可能入大学宫就读的,皇帝会在皇宫里面单开一个皇家书院,给公主公子们授课。
因为他们不去大学宫就可以享受到最好的教育,皇帝一声令下,大学宫的老师也要坐着马车来皇宫给他们授课。
既然不去大学宫也可以学到知识,那么他们为什么要去?
质子们就没这个限制,他们在自己的国家是君,来了宿阳就是臣。
武国的王族后代来小学宫是为了什么,体察民情吗?
如果是这样,田柯大致能理解这个国家为何强盛,为什么每一条政令基本上都能落到实处了。
武王颁布的每一条命令,都不是一拍脑袋决定的,因为了解自己的国,才能下发正确的命令,臣子可以进谏,也可以参加国家决策,可是最终拍板的是王。
统治者的个人素质直接决定着一国的兴亡,而什么样的王,就会催生什么样的臣子。
田柯在小学宫住了几日,迟迟没有等到武王的召见。
不过他也不急着去见武王了,每日要么是在小学宫旁听,要么是走街串巷。
有的时候学生下课,他还会随机找几个人问问题,吓得这些学生以为他是来考察学业的老师,立刻拘谨了起来,一个个小心谨慎生怕答错。
他各处闲逛,看见每一条政令上面盖着的从来没有皇帝印玺,只有武王印玺。
皇帝只存在于人们的议论中,他也不经常出现在人前,什么天子上朝更是不存在的,朝政之事依然是武王总揽,左相右相协助。
右相赵素尘在民间声望极高,但凡是出身一般的读书人,提起这位人物时都会说一句:“这可真是位了不起的贤臣。”
而与之相对的是她在世家大族中的风评。
这件事情还是梁茂告诉他的,只是略提道右相在朝堂上常受攻讦。
“那在你看来,她是个什么样的?”田柯问。
“当然是个了不得的人。”梁茂一笑,毫无避讳。
“你见过武王吗?”
“当然是见过,田师想要问什么,我当然也清楚。当年王上在小学宫的时候,我曾经教过她一段时间。”梁茂表情看上去与有荣焉,“王上天资聪颖,课业完成得很好,而且为人有礼,从不在别人面前故意彰显身份,或是欺压其他人。”
“你觉得,赵素尘和武王……”
梁茂一听,端肃了脸色,“田师,我得告诉您,武王绝无可能为人傀儡,您要是见过她,就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说了。您见过那么多人,见过皇帝,也见过太子,您教的学生也不乏为官为相的。一个人是不是傀儡,您还能不清楚吗?”
田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梁茂还有课要教授,这便匆匆离去了。
武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田柯是真想知道,抓心挠肝地想知道。
可是这样的机会一直没来。
他只得继续闲逛,了解朝鹿这座城,也去了解武国。
田柯知道武王在登位的时候进行了一番大动作,也听说武王的叔父忠顺公一家被她处死了。
弑亲这件事,不管放到哪个国家哪个朝代都不是件光彩的事情。武王对外宣称忠顺公是畏罪自杀,在田柯看来,她是不想承担杀亲的骂名。
武国其他地方对于这件事情并不算很关注,与其让他们议论这些,不如让他们讨论今天该吃点啥。
可是朝鹿城算得上是天子脚下,田柯也没怎么听到人议论这件事情,可见武王很有手段,直接镇压了流言。
他实在忍不住了,有一日在街头跟一位上了年纪的大娘闲聊的时候问她:“所有人都相信忠顺公是畏罪自杀吗?”
大娘笑容满面的脸一僵,笑容顷刻就收敛了,“不是畏罪自杀的还能是啥?”
“忠顺公为国建功,死得可惜啊。”田柯叹道。
大娘更是面无表情,一句话都没说,站起来径直走了。
田柯一看这情况,就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了。对于民间舆论,武王恐怕管控得非常严格,民间如果议论此事恐怕会招来祸事,既如此他也不好给别人招祸,只得怀着满肚子疑惑回到了小学宫。
到了第二日,田柯照常上街,刚走到昨天的那条街巷,便听到熟悉的声音大喝:“就是他!就是那老头!”
随后他眼前一花,两个穿盔甲的士兵就把他给摁在了地上,五花大绑。
昨天田柯遇见的大娘呸了一口,“外地口音,硬拉着我唠那乱臣贼子的事儿,不怀好意!打量我老百姓见识短,老娘的儿子可是当官儿的!他指不定就是别国派来的细作,妖党!”
田柯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押走了。
梁茂赶过来领人的时候,只觉得脑瓜子生疼。
“田师,他们不认识您,真把您当别国细作了……您没事儿吧?”
田柯黑着脸站起来,那两个拘押了他的士兵小心翼翼地跟他赔笑脸,看样子但凡他说句什么,他们就得给他跪下了。
“不是你们的错。”他胸口憋着气,但是他这人也一向这样,对事不对人,“确实是我言行欠妥,梁茂你告诉这儿的官儿,别让他罚这俩人,他们也是忠于职守。”
“好好好。”梁茂表情轻松了起来,“田师一如当年,公私分明刚正不阿。”
“少拍马屁。”田柯斥道。
梁茂笑着带他回了小学宫。
“武国人,都相信有妖吗?”田柯突然问。
他没见过妖,但是很多人都说有妖,他分辨不清这是流言,还是真实的。民心是可以被操控的,民心也是不可操控的。
梁茂道:“三日后,镇妖大鼎会从北地抬到朝鹿。王上有令,全城展览,田师可前去一观。”
田柯沉默着,道:“好。”
作者有话说:
第294章 摇摇欲坠[VIP]
镇妖大鼎被抬进朝鹿城那天, 城中的积雪已经在融化了,房檐边上的冰溜子正在滴滴嗒嗒往下滴水,天气有些阴冷, 地面一片湿寒。
穿着黑色铠甲的军队列队道路两旁维持秩序,百姓们来到街道两旁,乌泱泱一大片人, 连街道两边的酒楼饭馆上也站满了人,大家伸长了脖子等待运输着镇妖大鼎的车驾驶来。
田柯带着自己的两个学生, 被梁茂领着走上了一处官府的楼,远离了拥挤的人群, 视野十分开阔。
他们这是被额外对待了,在众多来投武的人中,田柯三人也是难得的人才。田柯也看出梁茂很希望他留在武国, 但是他的心乱了, 一时间不能给出答案。
没过多久,有四匹马合力拉着的巨大车驾出现在了道路尽头。
一尊造型古朴的青铜大鼎被安置在车架上, 还有铁索绑着大鼎, 将大鼎牢牢地束缚在马车上。
人们议论纷纷:“妖呢?妖是不是就在大鼎里?”
这时一名灵官打扮的官员出现在车驾上,他侧身面对大鼎,手中手持一桃木长杆,屏住呼吸对着大鼎狠狠一敲。
“铛——”
金铁震颤之声响彻街道。
妖魔嚎叫之声从大鼎中溢出。
虚幻的妖魂从大鼎上方的口子里中钻了出来, 一共十只形态各异的妖魔像花盆里生长的植物一样从鼎中冒了出来,但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束缚着他们的“盆”。
它们只能哀叫着,用力挣扎着,像被风筝线牢牢牵引的风筝, 无法挣脱镣铐的囚犯。
凄厉的声音使每一个听到妖魔嘶叫的人脸色发白,更有甚者晕了过去, 街头巷尾人声鼎沸,一片哗然。人们激烈地说着什么着,有些面带恐惧,有些跃跃欲试。
灵官举着扩音的喇叭在车架上高声喊:“妖魔强大,然不足为惧!武国能将其活捉,就能将之战胜!妖魔最惧人气,我武国人万众一心,何愁不能诛妖除魔!”
言罢,他手中的桃木长杆又一次狠狠敲击青铜大鼎,又是铛的一声清鸣。
镇妖鼎的力量被激发,无形的束缚力扩散开,将那被释放出来的十条妖魔的魂魄重新吸进鼎中。
大鼎归于寂静,四周的人也跟着一静。
“武国能捉妖除魔,是因为王上苦读古籍研究上古秘法。捉妖全策下发全国,人人皆可学,人人皆可读!”
嘹亮的呼喝声中,下方百姓密密麻麻的议论声也随之响起,连成了一片,像是嗡鸣的蜂群,也像是连绵不绝的涛声,一浪高过一浪。
田柯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但是他能够想象到,也能够从下方那些人的表情中看出来。
无非是“武王千岁”和“武国千秋”。
治理国家的功绩属于武王,治理雪灾的勤政之策也是出自武王,捉妖除魔破除人心迷障的还是武王。
燕皇呢?武国已成天子脚下,可是这里的人眼中从来没有皇帝。因为皇帝不治理他们的国,没有操心他们遭受的灾,更没有帮他们武国除妖。
田柯信守道义,忠君爱国已刻入他的骨血之中。在大燕的国土生活时,他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现在他到了另一片国土,这里生活着一群跟他相似又不同的人。
若要让民众遵守忠义之道,则要君主施以仁政。
燕皇是天下共主,众多诸侯的君,可是他的手没有办法伸到诸侯的国中,诸侯是皇帝的臣,然而他们的民不是皇帝的民。
武国人未沐浴皇恩,受燕皇教化,眼中怎么会有燕皇呢?
田柯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一晃,险些瘫倒。
墨翎眼疾手快扶住了他,梁茂也从刚刚亲眼看到妖的震撼中回过神,赶紧关切地把他搀扶到了座椅上。
“田师怎么了?可要叫医者来?”他说着就要去外头叫人请医。
田柯摇摇头,喘了口气儿说:“我没事,就是有一口气上不来了,喘出来就好了。”
梁茂仔细看着他的表情,确实他确实没有大碍,这才放下了心。
墨翎轻拍着老师的后背,和隋衍交换了一个眼神。
在老师身边生活多年,他们知道老师是个什么样的脾气,来到武国之后,经历的种种事情对他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
如果武王把自己的国治理得一团糟,加之武王挟天子令诸侯,田柯便能毫无顾忌地斥骂武王乱臣贼子奸邪无道。可是武王不敬燕皇的同时还把武国治理得井井有条,那她到底算是乱臣贼子,还是德政仁君?
田柯缓了一会儿,缓过来了。
从他们所在的木楼向外望,正好可以看见武国的王宫。那里居住着武王,也居住着燕皇。
宫殿的规模是王侯该有的规模,没有经过扩建,礼制也不逾矩,田柯年轻的时候去过一次郑国,见过郑国的王宫。南方富庶,君主贪图享乐者居多,郑国的王宫堪称金碧辉煌,奢靡程度不输宿阳皇宫。
当年田柯就看不过眼,还和几个读书人一起写文章痛骂了一顿,逼得郑王郑川向燕皇上书请罪。
可是今日看着武国王宫,田柯搜肠刮肚,想找出来几个骂人的词儿,可是年轻时的文采好像离他远去了,他再也没有办法说出一句刻薄的话。
呆立了许久,田柯被学生拍醒。
隋衍道:“老师,我们该回去了。”
回小学宫去。
田柯麻木起身。
街上的人流也散去了,除去人们茶余饭后多了一个谈论的话题之外,朝鹿似乎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这变化并不流于表面,只藏在人们的心底。
田柯明白,今日一过,武国人心必然更加齐聚,宛若铜墙铁壁,不可渗透。
回到小学宫后,朗朗的读书声从校舍内传了出来。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仿佛凌空一棒敲在了田柯头上。
他突然间贯通了思绪。武王世代得燕皇册封,这就是皇帝的礼,初代武王开疆拓土有功,燕皇封赏疆土,这也是礼。
皇帝已经尽到了自己的礼,臣子岂能不奉上自己的忠?!
田柯突然大笑三声,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提了起来,异常亢奋。
墨翎惊恐地和师弟对望,一迭声老师喊过去,想问田柯到底又想到了什么,但是他好像并没有在意,或者说他根本没听到学生在喊他,精神抖擞,自顾自地走远了。
隋衍这会儿是真的害怕了,“师姐,老师不会又走进了死胡同里吧?”
“我以为老师都快想通了。”墨翎呆滞。
一路上田柯再也没有提起过要当面责问武王的话,反而对武国的各地民生十分感兴趣,他们以为,老师这是对武国改观了,不打算再干那件事了。
可是方才一笑,他们就怕了,怕他犯倔。
平心而论,从武国边境走到这里,他们是真的对武国有所改观,本以为是小人之国,后来以为是君子之国。
到现在他们知道了,不是什么小人之国,也不是君子之国,是律法治国,恩威并济。
武王声威震慑上下,武王仁德也举国皆知。
隋衍不同于师姐和老师,他一开始就对武王没什么恶感。师姐小时候家境可以称得上优越,虽然过了一段时间的苦日子,但后来也很快遇到了老师。
隋衍家里是穷得小偷进来都得施舍给他们几个铜板,他不知道一个好的当权者会把自己的地盘治理成什么样,但极其知道一个坏的当权者会把自己的地盘治理成啥样。
一走到武国这边,隋衍就知道武国的王差不了。
“我们劝老师离开这儿吧,入朝为官也不重要。”隋衍黯然道,“老师年龄大了,我们给他养老送终,让他不要掺和这些事情了。我们年龄浅,日子还长,想要做出一番成绩,什么时候都行。”
“什么时候都行?你还是没有看清这世道。”墨翎直指西南方,宿阳的方向,“这个王朝要完了!皇帝也要完了!谁会是下一代皇?”
她又看向武国王宫,“会是她吗?”
隋衍不说话了。
“但你是对的,相比做官名留青史,还是给老师养老送终更重要。”墨翎道,“走,我们一起去劝他。”
隋衍露出微笑,点了点头,立刻跟了上去。
然而刚到老师的房间,田柯一双有神的眼睛就看了过来。
“为师是知道你们要说什么,别说了,没用,说了我要揍你们。”他道,“你们现在立刻收拾行李,离开朝鹿,不然我就把你们逐出师门。”
隋衍惊慌失措:“老师!不行……我绝不答应!”
他几乎产生要把老师打晕带走的想法。
“你不答应?”田柯呵呵笑了,“你是要让我死不瞑目吗?为师年纪大了,本没有什么遗憾,但现在这是我唯一想做之事,你要阻止我吗?”
墨翎心一狠,颤声道:“老师,你这是要违逆大势吗?”
“大势……”田柯怔住。
他静默一瞬,脸色先是发白,再是涨红,一记闷锤好像砸在了他的胸口上,他居然喷出一口血。
两个学生惊恐地要给他找人医治,可是他狠狠地拒绝了。
什么道义,忠义,礼义。
在大势面前,它们好像都要被碾成齑粉,随风飘散了。
他头一次露出了仓皇的表情,觉得自己好像是被人世给抛下了,他所坚守的东西正在被碾碎,他曾经忠诚的东西也已经摇摇欲坠……世界不是他所熟知的样子,而曾经至高无上的存在正在枯萎死亡。
“你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田柯把两个学生赶了出去,将自己锁在房间里。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没过几天,他没有思考出结果,但是得到了一个消息。
“王上要召见投武的有识之士,举行殿试,所有人都要前往王宫。”
田柯沉思良久,踏出了房间:“那便去。”
作者有话说:
第295章 殿试当日[VIP]
一路上, 田柯没有再提及分毫要当庭诘问武王的事情。
也没有再提要把他们给赶出朝鹿,逐出师门的事情。
师姐弟两人松了一口气,被前来接待的官员指引, 送到了王宫的宫门前。
比较凑巧的是,来为他们引路的官员,还是负责给他们登记的那位。
“王上身体痊愈, 第一时间就召见了诸位贤士。不知几位这几日在小学宫住得可好?吃不吃得惯?”官员嘘寒问暖。
“一切都好,都好。”隋衍负责接话。
“三位视察小学宫, 对于我们学宫的发展有没有什么意见?”那小官尽职尽责,“有没有旁听课程, 觉得老师们讲得怎么样?学生们水平还行吧?”
“何止是还行……比起大学宫应该也不差什么。”隋衍不禁道,“我之前也去过大学宫游学,在里面待了大概三个月。宿阳的大学宫更擅长机关武器工造术, 对于各种民生类的机关工造, 应当是翟国比较擅长。不过我并没有去过翟国,不知道武国的水准比起翟国如何, 但是如果是民生机关工造术, 武国小学宫胜于宿阳大学宫。”
“当真?!”那官员满面红光,情绪高涨,然后强行摁住情绪谦逊道,“民生乃国之本, 武国上下还要继续努力才行。”
等把他们送到王宫门口,那官员就笑着功成身退了。
与他们一同进宫的还有许多各国赶来武国的贤士。
有人神情有所不满,与周边人议论,说:“武王态度是否过于轻慢了……我们到达城中数日, 虽然招待到位,但是……”
“不至于故意晾着我们, 我们可是有这么多人呢,如果是故意的,这件事情传出去也会败坏武国的名声。”
“况且武国确实正值多事之秋,又有妖魔横行。镇妖大典中的妖魂你们都看了吗?在城中足足展示了十日,听说又运到别的城了。”
墨翎时刻注意着老师的动静,看到老师听到别人的议论后头一抬,迈步走了过去,对众人拱手道:“在下田柯,自大燕而来,不知几位籍贯何处?”
“田柯?可是那位铁面无私的田师?”有人诧异道,“在下大学宫卜院学生许昂。当年入大学宫时田师已经退休,没想到有缘在武国得见。”
在场众人也有人听过田柯的名号,便聚到了此处互相拱手通名。
田柯听他们互报姓名,一个个确实有真材实料,不由更感到悲哀。如此多的贤士,不去投靠大燕,都来投靠武国……
他没有办法指责什么,因为按照天下人的观念,众人皆是大燕人,只是在大燕治下的不同诸侯国任职罢了。
错就错在世道变了,诸侯国不是原先的诸侯国,大燕也不是原来的大燕。
“许昂,你为何要投武?”田柯问。
墨翎一听自己的老师问得如此直白,就忍不住想闭眼。田柯一向刚直,说话都不带拐弯的。要是换对武王心存恶念的人来,说不定路上就已经开始琢磨着怎么造谣污蔑了,但是田柯不一样,他就算对武王有恶,也只会实话实说。
众人听到他这问话一静,俱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许昂也是有些不安,但是想到这位在大学宫里面不近人情的名声,便也据实回答:“读了捉妖全策,发觉自己有几分灵性,于是便想找个地方一展拳脚。其他各国的光景……我觉得都算不上好。”
有个人奇道:“那你怎么还在我们这群人之中,按照武王发下的政令,你已经可以去司灵走马上任了,根本没必要殿试。”
许昂答道:“只是想在上任之前更加了解这边的事,我要知道武国是个什么样的国家。现在我已了解,却更想知道武王是个什么样的王,于是就等到了今日殿试。”
田柯了解了,于是便也转头问向其他人:“诸位觉得武国好吗?”
“什么算好呢?对比出来的好算好吗?如果没有他国作为对比……恐怕我们也不会觉得武国好吧。”一文士打扮的人笑道,“我出生之时,家乡正值战乱,现在年岁长了,又赶上国力衰弱。大燕盛世是什么样的盛世,我没见识过,但是我想,如果武国的治理能推广到大燕各处,这盛世应当也就能来了吧。”
所有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隔了一会儿,才有人继续道:“要说缺点,当然是有的。这头一样就是律法……偷盗屡教不改就要杀人,实在是……”
“你也说是屡教不改,在我看来正是因为屡教不改才要下重手。若无重典重刑,何以威慑宵小?”
“教化民众不能只靠重罚,施以仁政才是上上之选。”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
这涉及法仁两道的理念之争了,田柯没再听了。
他只需要听出一件事就好。
这些贤士来投奔武国,是因为他们认为武国比大燕更有希望。武国是诸侯国治理的模范,他们甚至希望全天下的诸侯国都效仿武国。
严刑峻法,权力汇聚,威望集于统治者一身,可以以极高的效率贯彻政令。这些怀才不遇的人期待一个能施展抱负的地方,而如何施展抱负?首先要统治者赏识,而统治者能否将政策完美实施,才是施展抱负的关键。
进入到宫殿之内,他们没有第一时间见到武王,而是被引到了一个宽敞的宫殿,每人坐在一张木桌后,旁边有专门的宫侍负责研墨,桌子上摆着的则是一叠白纸。
在店内守着的官员清清嗓子:“请诸位论君与民,时间一个时辰,长短不论。请开始作答。”
这命题也太简单了,仅论君与民,话题也太过宽泛,到底是论二者的关系还是论如何治理?众人踌躇了起来。
可是上方的官员显然没有要给他们提示的意思,就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一双眼睛像鹰隼一样扫视着下方的人。
在细微的磨墨声中,田柯拿起毛笔蘸了蘸墨水,盯着面前的白纸,好像白纸上幻化出了武王的身影。论君与民,该如何去写?不,他真的有资格去论这个问题吗?
他活得太纯粹。
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活得太无知。
他坚守了一辈子的道义,在最近几天好像正在崩塌,而他却不知道它为什么崩塌。好像他赖以生存的基石被撬动了,人们遵守的规则被质疑了,这个世道转瞬间天翻地覆了。他竟然不能说撬动了基石的人是错的,质疑了规则的人是大逆不道的。
一滴墨滴滴到了白纸上,他的袖袍在抖,他的手腕在颤抖。
宫侍及时注意到了他的异状,连忙低声问:“老人家可是身体不适?我可以传召医者为您诊治,请您到偏殿歇息。”
她说着就要来扶起他,田柯猛然握住了自己越来越抖得厉害的手腕,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无事。”
宫侍略微犹豫,放下了搀扶的手。
田柯只感觉自己的胸腔变成了一个漏风的风箱,他用力地呼吸着,可是脑袋还是在发晕。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握着毛笔的手触及了白色的纸页,在上面写下一行字。
他写完这行字,居然感觉如释重负。
眼也不花了,手也不抖了,他将毛笔扔下,笔尖在白纸上晕开了一大团墨字,他突兀地笑出声,笑声低低的,充满了无力感。
宫侍呆呆地看着纸上的字,没想到他竟然会如此作答。
“您确定要这么写吗?”她疑惑而茫然地问。
“就这么写,不添一字,不改一词。”田柯疲惫道。
纸被宫侍交了上去,随后她带田柯去侧殿休息。
其他还没有作答完毕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田柯摇摇晃晃离去的背影。居然答这么快,这到底是艺高人胆大,还是明目张胆地敷衍?
许昂敬佩道:“不愧是田师,那句话一定是鞭辟入里一针见血。”
他暗自感叹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还是太年轻,有很长的路要走,比起真正有学问的人他根本不算什么,便静下心低头奋笔疾书继续作答。
墨翎和隋衍担忧地看着田柯。
隋衍飞快写完自己的答案,赶紧跑去偏殿照顾他了。墨翎看到师弟过去了也暂时放下了心,又努力写了大半刻钟也匆匆过去。
一个时辰后,所有贤士的答卷都交了上去。
武王要亲自阅卷,让他们再等待两刻钟。
许昂又一次见到了田柯,不同于进宫时的精气神,田柯倒像是被抽干了心力似的,头微微垂着坐在椅子上,眼神也空着,视线不知落到了何处。
许昂吃了一惊,以为他年纪大可能是犯了旧疾,赶忙过去关怀了一番,再三确定对方没事才微微放下了心。
宫侍来宣:“武王阅卷完毕,请诸位移步正殿。”
田柯一双有些浑浊的老眼噌的一下变得锃亮,立刻站了起来,第一个跟着宫侍走。
隋衍面如土色,赶紧看了看师姐,师姐道:“此时不卖惨更待何时?”
隋衍得到了首肯,一个箭步蹿到老师身边压着声音小声哭道:“老师您可千万不要犯糊涂啊,我和师姐的小命就在您手中了!”
“一边去。”田柯骂了一句,目不斜视。
隋衍一愣,居然感觉到了一丝松动,老师好像不再死心眼儿地要在大殿上诘问武王了。
墨翎要劝的话也卡在了喉咙里。
师姐弟俩再次隐秘地交流眼神,心中的大石好像落地了。
一踏入大殿,他们按照礼节行了礼,老师也没有倔着脾气直挺挺站着,师姐弟二人更是产生了诡异的欣慰,差点要给自己擦一把泪了。
这时众人才抬起头,打量上方王座上坐着的武王。
对方脸色有些苍白,看上去确实大病初愈。但是她仪态端庄,神情沉稳,没有故意显露出来凌厉的眼神或者气势,从上至下透出的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大权在握的感觉。
因为握有权力,所以无需刻意彰显。
众多贤士久不被召见的火气在无形之中消散了。
武王面前的桌案上摆着一摞纸,她拿起最上面的一份,面带微笑问:“机关工造师田柯,你交上来的这份答卷,最别具一格。本王想再问一遍,你确定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是。”田柯排众而出,挺直着脊背拱手。
武王举起了手中的卷子,所有人都抬眼看去,随即神色各异。
只见白色的纸页上写着醒目的一行字。
“田柯无知莽夫也,不懂为君,不懂治民,不敢谈论君与民。”
作者有话说:
第296章 以死谢之[VIP]
田柯这是疯了不成?竟然敢在这种场合这种试题上写这样的文字?
许昂嘴巴张大, 人都傻了,然而他是最快反应过来的,马上也出列对武王躬身:“王上, 田师当年在大学宫时就醉心研究,不理世事,后来辞去教职也是为了专心研究机关术。田师并无不敬王上之心, 只是实在不擅长为官治世之道,还望王上明察!”
墨翎也回过神来, 躬身道:“王上,老师从不说谎, 性情刚直,醉心学问,想来对于您的问题答不上来, 这才将心中实话写在了纸上, 老师绝无他意。”
殿内众人也是都懵了,但跟他们不熟, 不敢说什么求情的话。此时他们不禁暗道田柯好一个直性子, 如果这是为了吸引武王的注意力,或验证武王是不是值得他真心投效的人,那么也太冒险了。
换任何一个心胸狭隘的王,都不会对这个轻轻放过。
因为让他们论的是君民, 不是民生。君民如何,他们这些接触了一辈子政治的人还能不清楚吗?某种程度上君民即为君臣,臣民不分家,接受君主统治, 田柯在宿阳那么多年,他更该清楚何为君民。为何故意不答?是不是对武王有什么意见?
只看上头的武王,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也看不出喜怒,目光停留在田柯的脸上。
隋衍头上的冷汗都流了出来,说不出什么急中生智的话了,只跟着道:“老师绝无他意!否则以老师的性子,这卷子上就该写别的话了……”
这话刚说出口,武王的眼神就挪到了他的身上,她似乎饶有兴致道:“那你来说说,以你老师的性子,若有他意,会说出什么话?”
隋衍感到腿软,没能立刻回答。
来到武国的路上,师姐曾经说:“这辈子还没面见过那么大的君主,你到时候见了王可不要腿软啊。”
隋衍满不在乎,还觉得好笑,“有什么好腿软的,武王她十几岁,比我小了好多呢,有什么可怕的?”
顾忌对方身份他到底是没说出来更粗俗的话。不过是个小屁孩儿罢了,哪怕坐上了王之位,有什么可怕的?还不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但是当他站在武王面前,他发现自己简直错得离谱。
对方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不假……可是她,是一个随时能夺走他性命的孩子,一个一喜一怒足以改变朝堂风向的孩子。
下达一个命令,就会有无数的人争先恐后替她去办,年长她几十岁的人见了她也要下跪。
当一个孩子手握极权,怎能不让人敬畏?
隋衍定了定神,正要开口说话,却听一旁的老师幽幽道:“不需要在下的学生来回答这个问题,在下自己便可回答。”
人们的目光看向田柯,眼神中隐含敬佩,对他不怕死精神的敬佩。
田柯道:“若我对王上有恶念,会在试卷上直接问,武国为何挟天子令诸侯?”
一片抽气声响了起来,他们没料到田柯竟然真敢说这句话,好几个人腿一软就要下跪,尤其是在王宫门前和他搭话的那几个人,现在更是想哭了,生怕被认为与田柯同党。
可让他们始料未及的是对方说出了这话,武王却轻轻笑了出来,饶有兴致地反问:“那田大师为何不写呢?”
田柯答不出来,他道:“臣也不知啊。”
……这老头是在装糊涂,还是真不知道?
田柯也在思考自己为什么没写那句话,是因为自己被武国的治国之策给迷住眼了吗?被武国人的上下一心给震慑住了吗?
写这句话的时候,他其实并没有过多思考,只是把自己内心最想说的话表达了出来。
仅此一句而已。
“田大师为什么不写,其实本王清楚。”武王面带微笑,善解人意道。
田柯惊醒,对这位少年武王拱手:“请武王为在下解惑。”
见田柯还真问了起来,许昂屏住的呼吸终于通畅了。
看来是他想多了,田师不是在故意挑衅武王,他就是性格比较怪,是人尽皆知的怪老头。怪老头行为怪诞也是很正常的,他就是脑子里想的东西和正常人不大一样而已。
“田大师,在座诸位,本王想请你们看看这世道。”武王脸上的笑意收敛了,神情变得肃穆了,“妖魔出世,各诸侯国都在训兵练兵,意欲讨伐大燕。武国也与郑、宋、赵结盟,可是你们想想,他们与武国结盟,是因为敬重燕皇吗?”
当然不是!他们是为了有合理的借口讨伐大燕,这才与武国结盟的。
武王又道:“请诸位再想,如果武国遭受他国围攻,这些曾与武国结盟的国是否会对我们出手相助呢?”
必然也不可能。不落井下石就算好了,他们必然会以鞭长莫及为由,拒绝出兵。
田柯悟了,他明白了。
“挟天子令诸侯的前提,一要天子不受质疑,保持正统之位,二要诸侯顺服,奉皇帝为主。可是当今天下二主,正统之名在谁头上?”武王冷笑,“无非是听他国诸侯一张嘴,他们想让正统在谁头上,谁就是正统。”
“燕皇陛下在离开宿阳前,性命饱受威胁,姬麟又篡权夺位,无数妖魔都想置陛下于死地,诸侯也想置陛下于死地。他们不敬天子,何以会被天子要挟?武国挟天子令诸侯之说,实在可笑。”
这话流露出刻骨的嘲讽,甚至没有保留几分体面。
皇帝没用,那么挟持皇帝干什么?挟持了皇帝诸侯就能听武国的了吗?
武王回国之时利用皇帝造势不假,可是你看她现在,还需要皇帝吗?
到底是她需要皇帝,还是皇帝需要她?
田柯脑子里一片空白,看着武王年轻却不稚嫩的面孔,张口又问:“既然如此,为何武王要将陛下带到武国?”
武王笑了,她站起身道:“世人对本王多有揣测。揣测本王的用心,为本王制造污名,可本王站在这宝座前,可坦荡说一句问心无愧!带陛下来武国,只是为了一个很简单的缘由,可惜这个缘由也不知是太过简单,还是他们不愿意深思,竟然都避过了。”
“陛下归武,只是因为武国想要保护陛下。妖魔想要杀掉陛下,武国想要保护陛下,如是而已!”
田柯脸上,从眼神到胡须再到每一条皱纹,都像被冻住了一样。
这当然不是全部的原因,可是田柯听出来了,这是主要的缘由。
他脑子里有很多话想说,来到朝鹿的一路上,他甚至想过,武国要还政于皇帝才行,皇帝既然已经迁都朝鹿了,这里成了大燕的都城了,皇帝当然不能只做名义上的皇帝。
但是,如果是皇帝来治理这个国家,武国还能这么好吗?
要把一个优秀的王换掉,换成一个不知道会将这个国家带去何处的皇帝来领导这六百余万武国人吗?
田柯惊恐地发现自己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他开始感到害怕了,害怕自己的转变,害怕造成自己转变的事物。
他来到王宫是为了干什么来着?
……对,要当庭诘问武王。他想问的话已经说出口了,可是武王的回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而他原本想象中的有力的质问和斥责,说出口的时候竟然绵软无力。
最开始他想着要让武王下不来台,哪怕对方恼羞成怒把他杀了也好,正好可以让所有人都看清楚武王的真面目。
现在他已经不是带着质疑和斥责而来了,他站在这里好像只是单纯地为了寻找一个答案。
还有一件事他还没办成……
田柯强行稳住动荡的心神,拱手声音颤抖道:“王上,在下请求面见燕皇陛下!”
那位年轻的武王微笑着道:“允。”
轻而易举,顺利得不可思议!
她挥手派遣了内侍,内侍立刻躬身退出了大殿,去请这个国家名义上的唯二君主姬子翼过来了。
田柯心脏咚咚跳,他口干舌燥,退到了大殿一侧,不住地看向宫殿门口。而剩下的贤士们也退到两边,他们心中同样好奇,同样翘首以盼。
冬雪已经融化,外面的青石板是潮湿的,外面的天空是有些昏暗的。
就如他此刻的内心。
他们没有等多久,就听到内侍长长一句通禀:“陛下驾到!”
明黄色的衣服出现了,长靴踏进了正殿,皇帝子翼面容平静,通身的气质沉稳柔和,众人跪拜,而商悯也从王座上走了下来,将属于武王的宝座让给了他。
“免礼。”子翼的声音在每个人耳中响起。
田柯起身,眼神立刻盯在了子翼身上,和钉子一样动都不动。这显然是僭越失礼的,可是他顾不得了,他真的想知道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子翼是先皇亲自选立的太子,经过登基大典正式继任皇帝之位,相比姬麟,他才是名副其实的正统,名正言顺的皇帝。
他比之武王,如何?
田柯心中第一时间就生出了比较之心。
“田柯,朕知道你,皇爷爷曾经赞过你百工圣手。”皇帝同样年轻的面孔上仿佛带了一张温和的假面,“朕想问你一句话。”
“陛下请问。”田柯嘴唇发颤,一双眼睛瞪得巨大,眼睛里全是燕皇,好像要把他给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武国求才若渴,正需田大师这样的贤才,不知你可愿为武国效力?”
这句话中的每一个字,都像凿子一样,一下一下狠狠地凿进田柯的魂魄之中,他身体一晃,居然险些站立不住。
他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拧成了一团,他的魂魄应该已经被击打到残破不堪,意志也被北疆的冰雪冻毙了。现在已经不是冬天了,可是他如坠冰窖。
“为武国效力……”田柯重复着这一句话。
也许是因为表情已经被冻住了,没有人发现他整个人已经变成了灰白的岩石,好像随便什么人一推就会跌落摔碎。
皇帝也这么说啊……皇帝也要借武国的势,他也要在武王面前退避三舍,哪怕他坐上了最高最大的那个位置,哪怕武王是在他身旁一侧站着……难道他就是这个大殿最尊贵最有权力的人了吗?
完了,什么都完了,一切都要毁掉了。
伫立了八百年的王朝就要分崩离析,他曾经坚守的道义正在被人摧毁。而无人为这个王朝默哀,甚至人们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此世将要改天换日了。
田柯咽下涌到喉咙口的逆血,深深一拜,跪了下去:“请容……臣好好想想……”
许昂皱了眉头,目露深思。
而殿内其他人则微微摇头,面带不解。
“臣年迈体衰身体不适,还请容许臣先行告退。”田柯又道。
这人是真的死性子,死都不改的犟脾气。
都说到这种份上了,竟然还能说出拒绝的话……
是该敬佩这样的人吗,还是该骂对方不知变通?
皇帝和武王都宽宏大量,不仅允许他提前离开王宫,还让他的两个学生送他回去,好好照顾,甚至还让内侍叫了一名医者,要给他好好调养。
田柯表情确实不好,越向外走,表情越是惨白,等走到王宫的门口,他眼前一黑,喷出一口血,当场晕倒了。
在两个学生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中,他被抬到了一个临时住处,接受岐黄院医者的诊治。
医者把脉,慎重道:“老人家这段时间情绪起伏太过,一定要好好调养,您这把年纪了,切莫纠结于不可为之事啊。”
他开了药房煎了药,摇着头走了。
田柯服药,沉沉睡去,梦中仿佛回到了他居住的萱草庐,又看到了那块牌匾。
精忠报国,百工圣手。
精忠……报国……
第二日他身体好了许多,眼神也没有往日的沉重和麻木,墨翎和隋衍松了一口气,在他身边说说笑笑,逗他开心,以为他是想通了。
田柯道:“吵死了,扰得为师不得安宁,你们俩给我出去,让我睡个清静觉。”
两人听话地走出了卧房,但是听脚步声根本就没走远,而是守在门口。
他内心中又喜又悲,喜收到了两个这么好的学生,悲王朝将覆,而大势不可违。
他又有些担心武王会因为他殿上的无礼举动而迁怒墨翎和隋衍,会不会对他们暗下杀手?可是随即他又为自己的担心而羞愧。他不过是俗人罢了,哪里称得上什么正直之辈,教育着自己的徒儿不要背后揣测他人,可是他也揣测着武王的想法。
但是该操心的事情还是要操心到的,有那些工造图纸,想必武王也会网开一面。他的两个学生都是有才之人,武王重视贤才,应当会加以重用。
他盘膝坐在床上,眼中落下泪来。
一夜没有任何动静……
隋衍在外头守夜,知道老人家觉少,天刚蒙蒙亮就轻轻敲了卧房的门两下,推门进。
然而步子刚迈进去半步,他口中就发出悲痛至极的声音:“老师!”
墨翎闻讯而来,往屋子里一看,一下子就扶着门框瘫倒了。
田柯喉咙口插着一支木簪子,血顺着他的脖颈流了下来,而他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态,头微微低着,如果忽略那血色,还以为他是在打坐休息。
他面前是一小叠机关工造图纸,每一种都分门别类放好了。
手中拿着的是一封被血色浸染的遗书。
“大燕将覆,吾受先帝殊遇,却无以报先帝之恩,惟以死谢之。吾死之后,墨翎、隋衍当归武王麾下,望你二人勤学多思,务行实事。”
“伏愿武王宥吾之莽愚,吾非贤才,乃迷途之俗子耳。”
作者有话说:
第297章 寂静前奏[VIP]
当商悯听到田柯死讯的时候, 不禁愣了一下,心道太可惜了。
看到田柯这个人的时候,她就知道对方是有傲骨的, 而且是那种迂腐不易收服的人。
面对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施以怀柔手段,因为一旦对他来硬的, 对方只会更硬。而且作为一个不重视物欲的人,拿功名利禄来诱惑他也是无济于事。
所以当对方提出想要见子翼的时候, 商悯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是该见一见子翼,看对方到底愚忠愚孝到哪种地步, 当真相被赤裸裸地展现在对方面前,他还能对皇帝忠得起来吗?
可或许是她的打击策略太有效了,一下子把这位老人打击得没了心气, 竟然自杀身亡。
她吐出一口气, 想到了他教出的两个学生墨翎和隋衍,有些拿不准是不是应该继续招揽他们。她当然想让武国多上几个贤才, 可是对方的老师是在武国死的, 如果对方不能解开心结,这件事或多或少会是一根刺儿。
商悯没犹豫多久就决定缓上几日再召见他们,免得对方的老师一死,她就提让对方留在武国, 这样太过不近人情。
但是墨翎师姐弟没有让商悯等太久。
第二日,她就收到了对方请求拜见的消息,商悯微微诧异,立刻就答应了。
不到半个时辰, 墨翎和隋衍入宫。
这两人眼中皆有悲痛,但是衣冠整洁, 神情还算平静。
墨翎道:“草民拜见武王,老师离世前曾经留有一封遗书。思来想去,想要呈给您看看。”
隋衍随即把怀中的遗书拿了出来,遗书上面的血迹已经变成了暗红色,内侍拿过,随后放到了商悯的桌案上。
遗书很简短,很快就读完了。
商悯神情变得有些复杂,微微叹了一口气,没有立刻去问师姐弟两人未来的打算,只道:“你们要将田大师安葬在何处?”
墨翎悲伤道:“老师知道自己年纪大了,身后事都是提前几年都交代好的,他也不在乎身外之物,只说死了之后把他的遗体烧掉变成骨灰,随便撒在那里就好。”
“他是个洒脱纯粹的人,或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担得起百工圣手的称号吧。”商悯道。
墨翎和隋衍表情苦涩。
他们觉得老师是被这个称号给困住了,更被百工圣手这句话前面的精忠报国给控制了。他活得像个幼稚的孩子,相信一些很没道理的事情,比如他相信皇帝只要施行仁政,就一定能收获一群效忠他的下属,也相信臣子只要做好自己分内之事,就一定会获得皇帝的赏识。
贤君忠臣,世间典范,他一直拿史书上名留青史的故事要求自己,并觉得自己也该效仿那些人物。
可是老师忘了,他或许是那样的忠诚,但是上面的不一定会是一位贤君。
隋衍见商悯并不主动提及让他们留在武国的事情,沉吟后便道:“老师是欣赏武国的,他也信武王会做出一番大事业,否则也不会嘱咐我二人投效武国。”
是投效武国的武王,而不是燕皇。
墨翎也看向商悯,对她又行一礼:“我与师弟愿效忠武王,依照老师嘱托,行实事,也尊本心。”
她从怀中取出一小沓图纸,然后慢慢展开,“这是老师后半生的心血。设计有攻城战车一辆,大型投石器两种,一种是镶在城墙上的,一种是战车样式的。还有吊轨起重机关车,可起吊重物……”
她将这些图纸分门别类介绍来,说到最后依然声音哽咽。
“不瞒王上,老师本想将这些图纸献给燕皇陛下,可是赶到宿阳的时候,那里已经换了皇帝,皇位上坐着的是一位伪皇。”墨翎很快整理好情绪,深呼吸,“历代武王治国之策让老师非常敬佩,也让我和师弟非常敬佩。”
“若天下有能抗击妖魔,重塑乾坤者,非武王莫属。我们师徒三人,愿献出毕生所学,助武国一臂之力。”
隋衍也跟着深深一拜,“愿助武王一臂之力!”
“二位义士快快请起。”商悯抬手轻声道,“田大师在我武国亡故,本王深感愧疚,怕两位悲痛,便想着这段时间不去打扰。田大师遗书上言让我宽恕他,可他无罪,这宽恕从何而起?倘若忠君爱国也算有罪,史书上岂非皆是罪人?此等忠义之士,本王敬佩还来不及。”
师姐弟俩一听这话大为感动。
商悯接着道:“二位真心投效我武国,本王不胜欣喜。天下皆动荡,本王心中亦有担忧,那五十万妖魂,皆自鬼方而来……武国与鬼方必有一战,短则一月,多则半年,这场战争就将打响,而此战必以一方的灭亡为结局。”
“亡的,绝不会是武国!”她眼神平静,“恳请二位助武国打赢这场存亡之战。”
“愿为武王效劳!”墨翎与隋衍齐声道。
“好!”商悯勾起唇角,“两位可愿入司工一部工造司任职?这等攻城利器,必要在鬼方战场大放异彩!”
“有何不愿?”墨翎道,“看着倾注心血研制的战车被用在正确的地方,老师应当也会欣慰吧?当今天下,再没比抗击妖魔更重要的事情了!”
……
商悯这几日连续接见了许多贤士,还当场发落了几个滥竽充数无甚才学的骗子。
更搞笑的是江湖方士扎堆出现,有说自己会炼丹的,有说自己会画符的,总体来说八成都是骗子。因为登记的官员大多数都不会捉妖术,当然不清楚这些人到底是真是假,只能全部登记,然后挨个筛查。
有没有真本事,商悯一看便知。
好歹朝鹿新上任的几个灵官还算有用,她只好苦一苦下属,让灵官也兼职了筛查捉妖方士的活儿。
一连这么多天没露面,商悯必须在臣子面前刷刷存在。
她连续多天召开朝会,把该处理的事儿都给处理完,这才恢复了以前三天一朝会的常态。
如果有急事的话,奏折就会直接送过来,事情再紧急的话会有密报。
大部分事情其实奏折批复就可以,如果额外有要紧事,可以单独召见。
三日一上朝足矣。
总算忙完了手头的事情,商悯在宫里面逛游,去了子翼住的地方。
“表哥,你最近可好?”商悯问。
“我能有什么不好?”子翼谨慎道,“吃得好睡得也好,每天闲着没事还能看看话本子……就是我实在是太闲了,而你太忙了,表哥于心不安啊。”
这本来只是客气话,可是商悯真的点了点头:“这倒是……”
然后她开始想,有什么事儿是能交给子翼办的。
她想这个没别的原因,就是看对方太闲了不顺眼,可是如果因此给子翼权,那她也不放心。
思来想去,只能把捉妖全策拍在他的手里,让他加紧修炼这个,并道:“表哥,过段时间武国和鬼方开战,我有可能亲赴前线,你一个人待在后方实在不安全,指不定白皎就要来杀你了,你还是快点学学这个,好让自己有点自保之力吧。”
子翼吓得面如土色,赶紧答应了。
“大表哥和姬瑯舅舅都会这个,我觉得你的天赋应该不会差的,之前是没人给你机会学。”商悯鼓励道。
“好。”子翼犹豫了一下问,“已经开始征兵了吗?”
他在武国真的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身边服侍的宫女太监就跟木头一样,他们不敢多说,他也不敢多问,生怕商悯误会他有不臣之心。
但是等等,好像对方才是臣,他才是君?
“已经在征兵了,全国征兵,五个月内要汇集兵力五十万,两年内灭掉鬼方。”商悯平静地说出了自己的部署。
“两年……那么粮食够用吗?”
“有些难,所以我在朝堂上提倡节俭之风。”商悯道。
其实她也不是那种贪图享乐的人,对于饭的要求就是一个吃饱的同时尽量味道好,要是味道不好,那其实也无所谓。
毕竟她可是连生肉、虫子和沙鼠都能吃下去的人。
子翼赶紧跟着她的步调走,“那我的衣食供给也缩减吧,我都可以的,无所谓的。”
“多谢表哥体恤。”商悯笑眯眯道。
“那大燕现在怎么样了……”子翼趁热打铁问。
“不怎么样,郑宋赵三国联军要征讨大燕。”商悯道。
子翼神色不可避免地黯淡下来,“大燕……会亡吗?”
虽然已经离开了宿阳,但那里毕竟是他的家。
现在他已经不太需要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了,那些夜晚醒来都会做噩梦的日子离他远去了,他竟然又开始怀念自己出生的那座城。
商悯看着子翼:“会亡。”
联军压境暂且不提……大燕内部可是有不少白皎遗留的内鬼。
这些内鬼,可比当初郑留潜伏燕军发送密报能起到的作用大,对方直接连军事部署兵力配置都能给搞来,连最高将领都是妖党,这大燕拿什么赢?
子翼不应该问会不会亡,应该问大燕能撑多久。
而对方真的这么问了。
“大燕会一触即溃,还是会坚持几年?”子翼小心道。
“如果郑宋赵三国不起内讧,应该两年内就能攻下大燕吧。”
为了建立这个偌大的王朝,初代燕皇耗费了十五年的时间进行征战,这个王朝维持了八百余年。
现在推倒这个王朝,居然只需要短短数年。
这巨大的落差打击得子翼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表妹,你会杀我吗?”子翼突然问,眼中满是悲色,“在我没有利用价值后,在你成为新皇后,你会杀我吗?”
商悯没料到对方已经在想这个问题了,她轻轻摇头,“不会。”
这个回答果断到有些敷衍,子翼不太敢信。
“现在谈论称皇太早了,表哥看出我有这个志向,那么我就直说吧。”商悯道,“如果我成了皇,而你有幸活到了那个时候,就给你封一个闲王当当。”
“好像也不错。”子翼表情温驯下来。
关于鬼方的密报不断传来,现在已经开春了,鬼方却还没有组织军队骚扰边境,部族似乎陷入了内乱之中,侧面可以看出苏蔼动作频频,似乎有一扫鬼方之势。
对方有动静还好,商悯怕的是对方没动静。
说到没动静……白皎和孔朔,才是真的没动静,藏得死死的。
孔朔只是龟缩在翟国的地盘,等待自己的孔雀蛋孵化吗?
白皎只是藏在宋国,等待宋国军备完成袭击大燕吗?
商悯总觉得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作者有话说:
第298章 弃子而已[VIP]
赵国始宁城。
赵王一早开始处理政务时, 就听内侍来传,说:“正副司灵求见。”
她一愣,“快请他们进来。”
他们是有什么要事吗?最近一段时间, 赵王其实很少见到商悯和敛雨客了。
他们两个在忙印刷除妖书籍的事情。郝舍君当初重伤被抓,但是性情非常硬气,不管怎么威逼利诱都不吐一个字儿, 到最后他不吃不喝又被严刑逼供,气绝而亡。
随着郝舍君的死去, 赵国各地的鼠疫也减轻了。
前段时间商悯还轻骑快马,在赵国各处转悠了一圈, 算是出了几趟短差。得出的结论还是比较让人放心的,在主要的大妖被拔除之后,并没有更多的小妖在此地作乱了。
赵国的情况稳定了下来, 商悯和敛雨客还帮他们培养了不少人才, 目前赵国全境征兵,总体事态向好的方向发展。
赵王有所预感, 在两人踏进宫殿之后, 便笑着问:“两位大侠,难道是要来辞行的吗?”
商悯一听也露出微笑,“王上敏锐,正是如此, 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赵王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时间竟然过得这么快,都不敢相信你们来了之后赵国的变化会如此之大。如今你们离开,我赵国要失去两位贤能人才, 我可否多问一句,你们是要去哪里呢?”
商悯听出她话中有挽留之意。
就如武国一样, 赵国也有求贤令,而且慕名而来者也很多,其中不乏真正有才干的人。商悯看在眼中,却并不羡慕或因此产生阴暗之心——这其实是赵王应得的。
一个励精图治的王理应获得他人的投靠。
但同时她也清楚地知道一件事情。
如果赵王赢到了最后,她这样的人也不可能放弃逐鹿天下的野心,或许赵国和武国之间会有一战……
这并不是一件悲哀的事情,这是她们追逐权力过程中的必然选择。
在人族的立场上,她们是志同道合的盟友,在逐鹿天下的阶段,她们会是互相竞争的敌人。即便是敌人,也不能影响商悯欣赏这样的人。
现在他们仍然在共抗妖族,所以商悯希望赵国强大。
面对赵王的挽留和追问,商悯微笑着摇头,回答道:“何处有妖魔,我就去往何处,此身居无定所,只去该去之地。”
这就是去意已决了,赵王不再挽留,只道:“何时启程?”
“这几日交接完公务就离开。”商悯道,“王上培养的那两位替身,也能上手司灵的事务了,如此我们离开也不算留了个烂摊子。”
“你们可是帮我摆正了棋盘,烂摊子这个词未免太过自谦。”赵王起身对她行礼,然后又对敛雨客行礼,“天下之大,愿再有相见之时。”
商悯离开始宁城那日,天上下着蒙蒙细雨。
她其实还是不大放心,决定和敛雨客藏在暗处多留几天。
“拾玉当真是为了人族操碎了心啊。”敛雨客调侃,“连离开都是一步三回头。”
“毕竟也没别的办法嘛……”商悯嘟囔。
现在已经差不多确定白皎是藏在宋国,宋兆雪直接对商悯吐露了自己的身世。
商悯又一次拿到他的隐灵飞矢的时候,距离宋兆雪第一次传信过去了大概十日。这段时间以来他显然也非常纠结,纠结该不该把自己的身世秘密告诉商悯。
但是最终他还是说了,因为怕隐藏了关键信息,让人族处于劣势。
他在信的末尾还要求商悯必须对他母亲的身份保密,不得对任何人泄露宋王是人妖混血。商悯知道他是怕自己的母亲受到伤害,要是她像对付白皎一样利用民间舆论,那么宋王的统治合法性就会受到前所未有的质疑,国家可能也会陷入动荡。
宋兆雪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面对宋兆雪的请求,商悯自然是答应了。
在听到宋兆雪提供的消息后,商悯内心是诧异的。
白皎那个蔑视人妖混血的黑蛟,也是个人妖混血?这怎么可能!
她第一反应是不信,可很快又觉得,好像处处都体现着这样的细节。
苏蔼不在乎自己的孩子是不是混血,可是白皎极其在意,甚至可以说在意得有点魔怔了。
她亲自生下了子邺,对于子邺的态度很是扭曲,既有点感情但是又刻意无视他,要是单纯把对方当做工具生下来,倒不会有这种态度了。
敛雨客从来没猜到过白皎是元烛子嗣,这不能全怪他。不只是因为白皎她不姓元,还是因为白皎的妖力倾向于阴寒,和控火的元烛可以说毫不相干。
并且元烛是南方妖,白皎则在西北,二妖所处方位南辕北辙。
元烛有很多孩子,所有在人前显露的孩子都是龙形为主,可是白皎直接是蛟形。在对她了解不足的时候,敛雨客是想破脑袋也没往血脉退化那方面想,还以为白皎是蛇身化蛟。
宋兆雪说对方是元烛后裔,吃了元烛的尸体突破,然后才逃到了西北。
商悯和敛雨客心中的疑惑终于得到了解答。
既然白皎现在脱身的国家是宋国,宋国又调头开始征讨大燕,同时还联合了赵国,那么在征讨大燕结束之前,赵国对于白皎来说都是有用的。
只要赵王支持征讨大燕,那么她就不太可能杀她。
因为这太费事了,多此一举。
不过如果她是想控制赵王,而非是想杀了赵王呢?
商悯和敛雨客在赵国逗留,其中一条重要原因就是怕白皎发疯,直接跑过来把赵王给杀了。
现在赵国局势稳定,赵王独揽大局,底子已经打好了,说句不好听的话,就算赵王这时候死了,从赵国宗室中也可以选一个人继续上。
商悯有点预料不了白皎的想法,对方遭逢大变,心性也变了,为了保护赵国这个盟友,她和敛雨客不得不多做打算,思虑周全一些。
“过几天我们取道大燕,经过宿阳,然后再回武国吧。”商悯算了算路程和距离,“差不多三个月能赶到的样子……要是运气好,说不定那个时候鬼方还没有和武国开战……”
“那应当能赶上。”敛雨客也道。
他们的目的是回到武国,帮助武国打败苏蔼率领的鬼方。
商悯其实有想过主动出击,但是士兵缺乏对抗妖的经验,再加上北疆山林是对方的地盘,武国军队不占地形优势,直接出击,恐怕会伤亡惨重。
现在武国的边境城池基本上都布置好了十鼎大阵,这对于妖魔来说反而是难以逾越的,商悯不怕他们来打武国,她要尽可能保存有生力量,为之后的梁国之战做准备。
……
燕都,宿阳。
姬麟近乎到了气急败坏的境地了。
他发布了如此严酷的命令,逃兵连坐,可是逃兵役的人依然不绝。更恐怖的是负责监管逃兵役的人也不尽职尽责,对于那些逃兵役者轻轻放过,连坐制更是没有落实到位。
真的征不来兵。
三国大军压境,大燕竟然还在为征兵发愁,那些顺服的臣民呢,忠诚的臣子呢?为什么这个时候不为大燕效力?
对着司马大发一通脾气后,姬麟让对方滚出了宫殿,独自一人坐在龙椅上喘着粗气。
柳怀信冷眼旁观,还有心情喝茶。
“柳相真是闲情逸致,大军压境你竟然丝毫不着急。”姬麟眼睛眯了起来。
“陛下,着急也没用啊。”柳怀信真诚地说。
“什么叫做着急也没用?”姬麟的怒气腾的一下升了起来,“朕是大燕的皇帝,现在朕的国家要面对乱臣贼子的攻伐,结果你这个丞相劝朕这个皇帝着急也没用?”
柳怀信面对姬麟的怒火,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感觉有点想笑。
他叫着对方陛下,叫过不止一个人陛下,姬麟着自称着朕,句句不离朕。他们一个没把对方当皇帝,你可真把自己当皇帝了。
“陛下这个皇帝是怎么坐上去的?您可千万别忘了。”柳怀信善解人意地提醒,“陛下,您不是皇帝,最起码不是您以为的那种皇帝。”
姬麟一滞,双手撑着桌面,伏在桌面上大口喘息。
他已经几个月没有见过白皎了,身边接触到的妖党只有一个柳怀信,还有那个疑似是苟忘凡的将军……
哪怕他再焦躁,再不愿意承认,此时也不得不意识到一个残酷事实。
他被抛弃了。
他成为了白皎的弃子。
白皎希望有一个人能够坐上皇帝的位置,分散大燕的气运,于是他坐了上去。现在白皎想要直接毁灭大燕,所以她也不需要姬麟这个棋子了。
被毁灭就是他的命运,和大燕这个王朝一同被埋葬就是他的宿命。也许是他太贪心了,如果他只求妖血和长生,而不去追求皇位,现在会不会是另一种局面?
姬麟惊惧万分,看向柳怀信,这个深受妖信任,同时也离他最近最聪明的人类。
“柳相,朕该如何做?”姬麟恐惧道,“朕该怎样才能保命?”
他想的已经不是如何继续做皇帝了,有命才能继续做皇帝,有命才能享受荣华富贵……如果他获得了长生,还拥有了妖一样强大的力量,那么当不当皇帝,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以前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是近在咫尺的权势迷花了他的眼吗?
“您只能直接去求殿下,配合殿下攻打大燕,帮助她把大燕这个王朝埋葬。”柳怀信诚恳道,“要是殿下觉得您足够有用,她就会点头,留你一命。”
“是个好主意,是个好主意……”姬麟搓着手指,“柳相,朕没有面见殿下的机会,不知您可否……”
柳怀信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他可不是那种别人求了他就要去做的人,不过面对姬麟,他愿意稍微给个面子。
不为啥,就是为了他和姬麟某种程度上讲有点同病相怜。
“当我面见殿下的时候,我会提一句,但我可不敢肯定殿下会说什么。”柳怀信道,“陛下最好不要有太大的期待。”
姬麟欣喜:“多谢柳相,这便够了。”
“微臣告退。”柳怀信道。
他拐了个弯儿,慢腾腾地走去了自己居住的偏殿。
苟忘凡已经在他居住的地方等候。
她打量柳怀信:“开始吧。”
“好。”柳怀信脸上挂起如沐春风的微笑。
这是例行会议,每十天至少一次,柳怀信需要及时禀报宿阳这边的情况,而白皎如果有事情需要他的建议,也会顺势问出来。
离上次通信还不到十日,柳怀信猜殿下是有要紧事找自己出谋划策。
事实证明,柳怀信的猜测果然正确。
“我有件事情,需要你帮我拿个主意。”
灰白色的香雾飘散着,白皎的影子若隐若现,散发着缥缈的气息。
“殿下请讲。”柳怀信道。
“若我直接去翟国……孔朔是会和我鱼死网破,还是会对我退避三舍?”
作者有话说:
第299章 不败之地[VIP]
……这是要干什么?
柳怀信心跳空了一拍, 紧接着眼神中流露出深思,没有立刻回答白皎的问题。
“殿下,您这是遇到了什么事吗?”他试探着问, “臣不是在有意打探殿下的心思,只是觉得这么做,似乎有些着急了, 还是说您有什么考虑,是臣所不能体察的?若您能将心中的考虑告诉老臣, 我也好帮您更好地出谋划策。”
白皎的确遇到了一些事情,但却并非是柳怀信以为的那个“遇见”。
是宋王对目前的局势有些不安, 道:“三国皆动,但是翟国一动不动,他们只是口头帮助大燕谴责三国心怀不轨, 立场摇摆, 不清楚孔朔到底要做什么。”
白皎其实也一直在担心孔朔,对方极其擅长隐藏, 说不定正想着坐收渔翁之利。她当然不想让对方得逞, 现在这个心中的隐忧被宋王挑明,她内心的焦虑也被放大了。
相比苏蔼,其实白皎一直更担心孔朔。
这段时间以来她也想明白了。
苏蔼当前可以说底牌尽出,除去盘踞武国之外, 并没有什么优势。因为她从天柱底下出来的时间太晚,而孔朔两千年间一直在外头,孔朔所布置的事,只会比苏蔼更广更深。
苏蔼最大的优势就是魇雾, 可以凭借这个操控小妖还有大多数普通人的心智。
然而孔朔呢?除去知道对方布置了血屠大阵,并且他在她这边安插了细作之外, 白皎对他知之甚少。
“只是担心他趁我们三国征讨大燕的时候跳出来,重创我们的计划。”白皎道。
柳怀信一听就知道这话没说全。
要想担心这个,早该担心了,下令征兵和寻找各国结盟的时候就该找他商量这件事情,何必要等到今日?
柳怀信也不继续问,只道:“对方跳出来是一定的,因为对方不想让殿下得势。而我们需要知道,孔朔有能力对殿下造成多大的伤害。”
苟忘凡微微皱起了眉,双手背在身后,手指捻动了几下。对于柳怀信这个人,她是佩服的,但同时也认为他是个不安定因素。
这倒不是因为她觉得柳怀信会挣脱他们的控制,而是因为柳怀信太弱了,会容易被别人杀死,或威胁。如果他被杀或被捉,这对于妖族来说是一次间接性的打击,不过幸好他也知道分寸,不该知道的事情绝不让自己知道。
可是现在恐怕不行了,随着计划的深入,柳怀信必须要知道更多的情报,才能够为殿下出谋划策。
果不其然,柳怀信在沉思之后满脸忐忑不安,面露挣扎:“对方许许多多的动作,背后又有什么目的。这些不光是老臣需要知道,想必殿下也很疑惑。老臣虽然想保命,但殿下需要我,那我便为殿下谋划,就是这情报……”
他表现得极其不情愿知道,可是又无可奈何。
苟忘凡看了他一眼,对着灰白色的香雾拱手:“殿下,我有一个提议。既然殿下现在已经决定舍弃大燕,另谋新朝,柳怀信似乎也没必要留在大燕了。不如过段时间就将他送去您那边,不仅可以保柳怀信性命,也可以让他更好地为殿下出谋划策。”
柳怀信眼中浮现出喜色,点头如捣蒜。
看样子是生命能得到保障让他一下子放下心了,连不想知道太多情报的顾虑也没了。
“至于姬麟听不听话,殿下不必担心,总归还有我留在这里,谢擎也在这儿,他翻不起什么风浪的。”苟忘凡说完提议,就看到眼前灰白色的人影陷入了沉思之中。
白皎并没有思考太久就点头答应了。
局势在变,他们的决策当然也要产生相应的变化。
柳怀信没了后顾之忧,在询问白皎情报之前还喜滋滋地问:“不知殿下打算何时让老臣去您身边啊?”
“把宿阳的事情交接完就可以。”白皎道。
“好嘞。”柳怀信嘴角的笑容又扩大了,他停了那么几秒才收起喜悦的表情,眼神也变得严肃了。
他思考了几秒组织措辞,“殿下,老臣知道您似乎掌握着一种可以完全顶替别人身份的秘法,就比如说皇太后谭闻秋就是谭国的公主。臣不知道您秘法的施展方式,只是想知道,顶替身份是相当于转生一次吗?”
这个秘密涉及到了白皎赖以生存的根本,柳怀信所知道的是他自己的猜测,而不是身边的妖或白皎亲自告诉他的。
同样的,他也知道白皎最终目的是推翻天柱,重现妖族盛世,甚至也知道她想要恢复圣境修为,但是不知道她在外面活动的身体和天柱本体之间到底存在什么样的关联。
而这些秘密,不管是孔朔还是苏蔼都知道,甚至连代表人族势力的敛雨客也知道。
的确没有什么对柳怀信隐瞒的必要了。
白皎答:“是。你是想劝我,如果孔朔真的把我杀了,我就转生遁走吗?”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柳怀信道。
“转生之后我必须经过三次褪鳞,哪怕顺利也花费至少十年的时间,才能够恢复我的妖力,达到重现妖躯的境界。”白皎慢慢道,“而我在刚刚转生的时候,就如真正的人类孩童一样脆弱,孔朔和苏蔼能轻易杀死我。”
“但是他们应该掌握不到殿下转生的方位吧?”柳怀信摸着胡子不确定地问。
他也不知道白皎转生的条件是占据血亲后代之身。
“掌握不到。”白皎这次说得很笃定。
如果想要以人身恢复妖之血统,那么她转生后的人类婴儿身躯至少是需要携带妖血的,而如果要褪鳞顺利,妖血的浓度越高越好。
以前白皎进行转生的时候,会提前挑选好母体,等魂魄转移到胚胎体内之后,她会让自己信任的妖给“母亲”喂下她上一次转生时遗留的血肉,以提升母体所孕育的胚胎的妖血浓度。
这样当胚胎出生,白皎恢复实力就会更加顺利,身体的强度也会上升。
但是因为给母体喂了妖血,母体如果撑不过妖血的侵蚀,身体就会逐渐衰弱,一般来说在生下她后就会生命衰竭死去。
白皎的转生之路,伴随着母亲们的鲜血。
那些妖都知道她的转生条件是什么,也知道她把自己的血脉混进了肃国王族里,她的血脉顺着王族联姻不断传播……每一个拥有她血脉的人,都可以成为她的“母亲”或“父亲”。
阻止她无限转生的,只有那个苛刻的限制,献祭自己的直系血亲,或积攒至少五百年的力量。
但孔朔和苏蔼恐怕不清楚,她白皎当初之所以选择肃国王族转生,是因为她本身就拥有白氏血统。
她母亲那一脉的血统。
肃国王族说是被各国屠灭了,她自己也亲手杀了一些,但是自大燕建朝以来,肃国宗室人口足有六千。
六千人,再加上散布出去的姻亲关系,白氏族人的血已经洒遍了大燕各处,他们不一定有妖血,但是确实和白皎身上曾经具有的一部分人血重合了。
只要白皎能狠下心,她可以完全抛弃自己的妖血,把自己变成一个纯粹的人。
白皎从前犯了太多的错,她知道逃避是没有用的,一直以来回避的人的本能终究是追上了她,她已经不太在乎人与妖的界限。
但是她在乎自己是否强大。
妖的身躯更强,所以她选择妖。
切断了和本体的联系之后,她这具转生之体的上限已经被锁死了,除非推倒天柱,不然她绝无可能再次突破圣境。
白皎适当地给柳怀信说了自己转生的限制,却见对方的眼睛已经亮了起来。
“既然如此,殿下何必忧心呢?在我看来,您其实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啊。事情要从两面看,您太追求强大,反而忽略了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柳怀信道,“您不能突破圣境,难道那孔朔和苏蔼就能了吗?孔朔和苏蔼能像殿下一样再多几条命吗?殿下您还有一条命,他们的命却只有一条,他们拿什么和您硬碰硬?”
苟忘凡眼睛眯了起来。
面前灰白色的香雾飘散,白皎模糊的身影在闪动,似乎神态有所动摇。
“您还担心孔朔会和您鱼死网破。”柳怀信微笑,“以臣的眼光看,他并不具备和您叫板的勇气。”
“何以见得?”
“在您的描述中,孔朔是上古三位妖皇之一,性格狂傲,不可一世,可臣看他两千年来的举动,不过是背靠着殿下您苟且偷生的小人罢了。也许是隐藏太久了,哪里来的什么狂傲?要是真的狂傲,真的有身为妖皇的自信,他就该直接来杀殿下。”
“别说什么怕两者相斗苏蔼得利,不要看这些表面的东西,只看结果就好。”
“结果就是他杀不了殿下,所以只能放任殿下,也奈何不了苏蔼,所以只能龟缩在自己的地盘。”
柳怀信说到此处激动了起来,“老臣知道,也许在殿下看来,您也奈何不了他们……但是他们的一举一动暴露出了什么信息?惜命啊!”
“俗话说得好,狠的怕不要命的,殿下您可以舍命,而他们不能,那么殿下就处于绝对的优势。”
“……是这样吗?”苟忘凡眉毛狠狠皱了起来,“柳老头,你这是在劝殿下去冒险吗?”
“不敢不敢。”柳怀信猛摇头,不忘溜须拍马表忠心,“要是老臣拥有殿下这样的实力,那么殿下就会派老臣去翟国探探了。再说句不怕得罪苟大人的话……如果苟大人您有这样的实力,殿下也会派您去的。当前局势很明显,咱们俩去只能送菜,只有殿下拥有抗衡孔朔的力量,所以只能殿下去……”
苟忘凡无话可说,脸上平添一抹烦躁,不禁又一次痛恨自己的无能。
太弱小的人甚至没有办法插手这些事情,竟然需要殿下以身犯险。
“殿下,臣想问,您只提孔朔,而不提苏蔼,是否是因为在您看来,孔朔带给您的威胁更大?”
柳怀信认真严肃地发问。
白皎没有立刻作答,反问道:“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因为臣怕殿下一叶障目,苏蔼的能力不容小觑。如果您只看孔朔,而忽略苏蔼,怕是不妥啊……臣只是想知道,殿下凭什么认为孔朔的威胁更大呢?苏蔼的智慧和她麾下的武国,明明也是殿下的大敌。”
柳怀信指了指北方的方向。
“殿下上次还道,鬼方的天柱已经破了,那些妖会不会帮助苏蔼,天柱又是不是苏蔼打破的?对方要借助这件事情做什么,我等一无所知。”
作者有话说:
第300章 偷着乐呢[VIP]
不久前, 白皎安插在鬼方部落的鹿妖林天禄传来了消息。
他道,鬼方天柱已经彻底破碎,下面镇压的五十万妖魂全部逃了出来。
他怀疑这就是苏蔼亲自干的, 目的是释放她被镇压在天柱之下的其他儿女,但是他没有证据。
他还说,苏蔼当初为了逃脱出天柱, 好像对天柱下面的妖魂做了什么事情,那些妖对她都十分惧怕, 正在逃出北地,有相当大一部分流窜到了武国, 并且在武国分散了起来。
白皎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情的焦躁难以用语言形容。
不过很快林天禄又一次发来了消息,说武国那边正在忙于捉妖, 各处流窜的妖魂给武国的秩序带来了相当大的冲击。
也有妖魂附身了鬼方部落的人, 但是据他的观察,那些妖魂非常非常虚弱, 甚至用不出像样的神通, 十五名左右训练有素的士兵,就可以毫发无伤地将一个附身在人身上的妖杀死,简直轻而易举。
这些消息和白皎收买的武国商客发来的消息一致,足以证明这是真实准确的。
白皎紧绷的神经这才得到了些微舒缓。
那些妖魂不服苏蔼, 这很好,起码她那边不会添太多的帮手。
妖魂在阻挠武国的发展,拖住了苏蔼,这更是好上加好。
多方因素综合下来, 她才把主要的注意力放在了孔朔的身上。
“……你记不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 我有一个秘密杀手锏,可以在一瞬间杀死谭国峪州几十万人?现在孔朔也有这个杀手锏。”
白皎缓缓道。
血屠大阵,她曾经最大的秘密……连她麾下的大多数妖都不知道的秘密,现在她将这个秘密告诉了柳怀信一个人类。
告诉他的原因和之前一样,再保密已经没有意义了。
苏蔼都知道那里有血屠大阵,孔朔也知道,连整个峪州城都已经下陷变成天坑了,再隐瞒还有用吗?
没一丁点用。
倒是她和柳怀信前段时间推测出孔朔自己有一个血屠大阵,如果这个大阵存在了两千年,她不敢想象这个阵囊括的范围会有多么恐怖。
同时她也产生了垂涎。
那里面积攒的,一定是两千多年来的精华吧?
如果这些精华,归她所有呢?
柳怀信这个人精,她才说了半截,他就已经反应过来白皎所求的是什么了。
“殿下是想要得到孔朔的那个杀手锏?”他眼神慢慢亮了起来,“原来这个杀手锏,还可以换主人啊!老臣对妖太不了解了,许多很基本的事情都不知道,实在是想不到这一层。如果殿下确定可以夺取对方的杀手锏为自己所用,那当然可以啊!”
柳怀信说到这儿愣了一下,习惯性地捋了两把胡子。
“你这老头又在想什么?”苟忘凡厌烦道,“能不能想到什么就及时说出来。”
她发现他最烦的就是柳怀信露出这种表情,满脸若有所思,好像在憋什么坏招,又好像衬得她很蠢的样子。
因为每次都是她还没想到,柳怀信就已经开始琢磨另外一件事了,对方智谋的不可预测性,让她感受到了压力。
柳怀信看着香雾上白皎模糊变幻的轮廓,真诚道:“殿下,我不是想要故意窥探您的隐私,但是您也知道,您是看中我的智慧的,如果我没有智慧,也不可能来到殿下身边了。”
他能推测出很多东西,哪怕殿下只是暴露了只言片语,哪怕殿下并没有明确说明,他也可以推导出关键所在。
“那你刚刚想了什么?”如果白皎在他面前,她恐怕也会眯起眼睛盯着他看吧……柳怀信能够想象到她此时的神情。
“臣只是在想,您在峪州那个可以杀死几十万人的杀手锏,显然是不可移动的,否则,您就会把它拿来对付其他人了。”柳怀信嗓音从容,“而孔朔的杀手锏和您的杀手锏若是同一类型的,也不可移动,只能待在翟国的地界……那对于您来说好像也没什么用。它可以杀死翟国的百姓,但是杀不了孔朔吧?孔朔可以跑,百姓大概是跑不了的。”
剩下的话,柳怀信没有继续说了。
白皎也知道了他到底推导出来了什么东西。
那显然不是一个可以杀死许多许多人的杀手锏……还可以是一个让白皎因此获利的东西。血屠大阵可杀人,然而血屠大战凝结的血之精华才是最好的补品。
柳怀信猜到白皎不太需要用血屠大阵杀翟国人,观对方言行,她最想杀的是孔朔,而且她只说了要掌握夺取孔朔的杀手锏。
这说明,白皎想要夺取杀手锏是另有目的。
哪怕面前是变幻不定的香雾,柳怀信也能感觉到白皎对他的审视。
那是一种忌惮的,无奈的,但唯独不包含惊讶的眼神。白皎也知道他的聪明,他能推出这些,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如果我手下的每只妖都像他这样聪明,或许我就不会如此被动了。”白皎内心轻叹。
然而她一下子就想起了白珠儿,心中的情绪一下子更复杂了。白珠儿其实就是一只标标准准的和柳怀信一样聪明的妖,可是对方的智慧并没有让她放心,她反倒忌惮她。
白皎忌惮柳怀信,本质上是在忌惮人族这个种族。一想到古往今来,再到今后,人族之中还会诞生无数这样聪明的人,她就对妖族的未来感到绝望。
妖不是没有智慧的劣等种族,只是大多数妖都已经放弃了用脑子思考,大多数妖脑子里面只有肌肉,就连她也是在经过现实毒打后才学会用脑子。
白皎意兴阑珊,“好了,你们退下吧。”
苟忘凡没有立刻熄灭香烛,“殿下真的要去翟国吗?”
她脸上是担忧。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白皎声音里都是疲惫,“我们被动太久了……是时候做出改变了……孔朔有资本龟缩,而我们没有。各国兵力齐出,也代表着我们的底牌也已经用尽了,等攻下大燕,等待我的也只会是与他正面对决……趁我们还保有一些底牌,我最好提前试探清楚他的底细。”
苟忘凡嘴唇翕动,不敢再劝。
“殿下保重。”她沉闷道。
……
白皎吸取从前的教训,现在做事一向风行雷厉,不拖泥带水。
仅仅五日,她就命令柳怀信完成了政务交接,把辅政的活儿交给了姬氏宗室里的一个族老。柳怀信对外宣称病重,让姬麟过段时间再公布死讯,然后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姬麟得知柳怀信要走,血色一下子涌上了脸颊,气得。
他强忍着怒火颤颤道:“柳相可有问殿下我的事?此身一条性命,全系于丞相之手了。”
他连朕都不敢自称了。
柳怀信一拍脑袋:“坏了,上回只顾着讨论大事,把陛下的事给忘了。您放心,等我到了殿下身边,一定多替您美言几句。”
姬麟绝望地对他伸出手,而柳怀信丝毫不顾及他的挽留,嬉皮笑脸神清气爽地登上了去往宋国的马车。
“原来殿下是在宋国……也不意外。”柳怀信直到临行前才知道此去的目的地是在哪里,殿下并没有直接告诉他她现在藏在宋国,不过他已经差不多猜出来了。
柳怀信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慢悠悠地捻着自己的胡子,等马车走出宿阳走了好远,他才撩起车帘子,看着被他落在身后的宿阳城。
这不是他的出生之地,但是他一生中大半的时间都在宿阳度过。
这座他曾经做梦也要挤进去的权力之城,现在已经不值得他留恋了,他已然触摸过真正的权力,做到了权倾一世,贵极人臣。
负责帮他驾车的是谢擎,白皎非常重视他,专门派了谢擎护送。
谢擎对这人类老头不是很看得顺眼,但是他知道遵从殿下的话,不敢做过分的事。
“咋,还舍不得宿阳了?”谢擎酸溜溜道,“就你小子能去殿下身边,偷着乐吧。”
“是是是,老臣在偷着乐呢。”柳怀信微笑道。
坐马车是因为道上人多,出城的时候需要掩人耳目,等到了郊外无人之地,谢擎弃下马车,直接把柳怀信给背了起来。
“咱们多久能赶到宋国?”柳怀信好奇道。
谢擎咂咂嘴,“两千六百里路,十天吧。”
“这么快?!”柳怀信惊了。
谢擎翻了个白眼儿,“一般般吧,有的是比我更快的。就比方说那个苏归……”
“要是换成他,他能跑几天?”
“五六天?也可能不到。”谢擎也是大致推出来的。
柳怀信眼睛都睁大了。
一路疾驰,比骑马的速度还要快上许多,而且他耐力惊人,不眠不休。
结果先一步撑不住的是柳怀信,他在第四天的时候就开始呕吐不止,时不时就道:“谢大人,您慢点儿,我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了……”
谢擎骂骂咧咧,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他还想着赶紧去宋国,赶紧见到殿下,这下好了,又要在路上消磨这么多时间。
等柳怀信到了宋国国都昌明城,接待他们的是宋国的左相,莫群。
莫群长着一张长脸,下巴尖尖的,头发有些发白,柳怀信一见她,立刻和殿下介绍的妖对上了号,这肯定就是那山羊精了。
莫群面带微笑道:“殿下正在闭关,谢将军请回吧。”
谢擎几乎是面色绝望地回去了,最终没能完成拜见殿下的梦想。
柳怀信门儿清,殿下哪里是闭关,分明是已经去了翟国了。【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