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仙瑶在书房修习,青执素则在少时住的院落中守着灵山的月亮彻夜未眠。
她坐在椅子上麻木地望着天上月,看得眼睛发酸脖子都疼了也没有停下。
她就这样看啊看,直到月落日升,斗转星移,青氏的万物都有了改变。
青执素呆住了,不可置信地跑到窗前,窗外熟悉的海棠树重焕生机,海棠花转瞬开满了枝丫。
她好像回到了少时,还能看见自己与母亲一起采海棠花佩在发间的画面。
父亲和哥哥总会夸赞她们簪花很美,而她少时也不像现在老成持重,会调皮地摘了花戴在哥哥和父亲头上。
一家人簪着海棠花相视而笑的画面仿佛就在昨日,她好像又变成了那个未嫁的姑娘,还有哥哥父亲和母亲依靠,还有灵山这个家。
可时间分明已经过去了很久,家人分明早就不在了。
青执素不想回忆亲人惨死满族被灭的那段日子,她不想提起自己是如何撑过来的,可眼前的画面似曾相识,让她不受控制地想起从前。
倔强的人落下了眼泪,青执素再也无法强撑下去,跑到门前推门而出,一路奔到海棠树下,仰头看着绚烂绽放的花朵。
“真美。”
真美啊。
她抬起手,想要将这梦境打碎,她只觉得是在自己在做梦,不肯也不敢相信灵山还有恢复到从前那一天。
她想着只要手碰到花瓣一切肯定就会消失,她当然不舍得这幅画面消失,可她也不愿让自己沉浸在梦境之中,于是强行逼迫自己面对现实。
当手戳碰到柔软的花瓣时,她剧烈的心跳戛然而止,指腹感受着花瓣那柔软娇嫩的触感,风吹着它一下又一下地贴近她,它很长很长时间都仍然存在,不曾消失。
“不是梦。”
青执素怔忡地仰头,看见了自己留下的结界被人更改和加固,而灵山早已枯竭的灵脉散发出慑人的灵气,映射出漫天彩霞。
“怎么可能……”
青执素终于相信眼前的一切不是梦,相信灵山真的重焕生机,这一切真的发生了。
她不顾一切地朝外奔去,一路循着灵气最浓郁的位置而去,终于在道场前看见了自己的女儿,还有……魔君。
魔君会来她早就猜到了,但没想到会这么快,更没想到他会为青氏族地做出这样的努力。
青执素满脸泪痕,她知道要这里恢复如初有多难,她自己是高修,又在蓬莱做了多年主母,在修界是排的上号做得了主的人。
若是修界的人有任何法子,她绝不会任由族地多年维持着这个样子。
她本以为自己有生之年没办法再看到这一幕,没想过这么快就有了转机。
她靠在女儿的怀抱里哭着望向沈惊尘,这一刻她忘却了在魔君面前维持自己的体面,忘却了她的骄傲,忘却了所有的恩怨。
她像个年少的姑娘那样,无助而脆弱地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沈惊尘避嫌地后撤了几步,视线微转,不去看青执素满身的狼狈。
他的礼貌更让青执素恍惚,她望着那个日光之下风轻云淡衣袂翩跹的身影,听到他斟酌着道:“这其实没那么难,若我早知此地如此,早就这么做了。”
科学修仙方面的内容跟仙瑶说得明白,和青执素一时半刻说不明白。
总不能说:我这样那样然后它就那样了吧?
沈惊尘挑了能说的说,视线始终维持在别的地方。
但这不妨碍他能感觉到青执素和仙瑶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
他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于是平静开口道:“我不过是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道君实在不必放在心上,还请保重身体。”
青执素定定望着眼前这个人,在此刻之前,她虽然答应女儿会多看看多听一听关于沈惊尘的事,可心里对此一点信心都没有。
说来也是,天下间有谁会相信百年过去,自己的仇人居然换了人呢?
更何况对方还是魔君那种足以毁天灭地的大魔头。
可今日发生的一切都改变了她的想法。
那个手刃族人的大魔头绝不会做出今日的事情,还如此礼貌谨慎地说“不过是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装也装不出来。
她自己就是桀骜不驯的人,最了解那个偏执暴虐的魔君不会容许自己做出此等模样。
青执素缓缓站直身子,她挺直脊背走到崖边,看着崖下灵脉之中翻滚的云海,肩颈从未有过的轻松。
云卷云舒,气象自由,这便是灵山从前有过的风光。
无数光芒朝这里聚集,那是感觉到灵山变化的修士们正在靠近。
灵山毁灭时他们无一人站出来出力帮忙。
灵山恢复时他们倒是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青执素维持着那个姿势对沈惊尘道:“你所做的对你来说可能只是一件微不足道力所能及的小事,但对我和瑶瑶来说却是一件可以彻底释怀解脱,再无负担遗憾的大事。”
“这样的恩情,一句道谢是无法回报的。”
青执素道:“只是今日恐怕多有不便,来日还请君到灵山喝一杯薄酒。”
沈惊尘当然也看见有修士靠近,他身份敏感,自然是避嫌比较合适。
他当即就要走,目光划过仙瑶,脚步又不自觉顿住。
以前不觉得自己这么放浪,见了喜欢的姑娘家都不想回。
现在发现自己还是对人性认识得不够深刻。
从前不屑男学生们追求女孩时使出的浑身解数,现在努力回忆逐字分析。
离开仙瑶身边变成了十分艰难的事,他几乎寸步难行,满脸都是隐晦的不情愿不舍得。
仙瑶哪里看不出他的别扭情绪,她方才还有些心中涩然,瞧见他这副模样不免被逗笑,情不自禁地弯起了嘴角。
青执素静静看着他们眉眼间克制而内敛的情意,不禁想到自己与金遗风。
选择嫁给金遗风是因他带回了父兄的本命剑。
亲人尸骨无存,唯有破毁的本命剑还能为他们立下一个衣冠冢,他能在大战里顶着魔君的威慑做到如此,怎么不算一种恩情?
所以在金遗风要她嫁给他报恩的时候,青执素想了好几日,最终还是答应了。
后悔吗?
事发之后她时常问自己。
她看着亭亭玉立的仙瑶,很清楚自己心中的答案。
不后悔。
她不后悔。
男人是自己选的,错在自己,不想解释也不想再纠结。
但孩子是无辜的。
仙瑶是她的孩子,是青氏遗骨,是青氏的继承人,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金家想恶心她,想让她如鲠在喉,让金氏血脉继承青氏的一切,那样苟且腌臜的心境青执素了如指掌。
他们现在哪怕沦落到那种地步,大约也有种隐秘的高兴,毕竟仙瑶抛弃得了姓氏却抛弃不了血脉,她身体里始终流着金氏一半的血。
青执素永远无法挣脱金氏这个魔咒。
是永远吗?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开口道:“若不想走就寻个地方住下,等处理完眼前这
些人再备下宴席招待君上。”
方才还磨磨唧唧的沈惊尘立刻道:“那就打扰了。”
他利落地转身进了青氏族地,那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看得仙瑶都有些愣住。
这得是想了多久这件事,多怕母亲反悔啊?
仙瑶微抬下巴望着他的背影,看他朝后挥挥手示意她不必担心,她便也安下心来,凑到母亲身边看是什么人来了。
这一看,来人的阵仗还真是大,人数之多堪比一次修界大比选。
灵山到底位置独特,灵脉重焕生机之后意义非凡,如今魔界与修界宣战,修界处于劣势,他们自然不会放过一切变强的手段。
可到了灵山,想一探究竟之心终究是没有施展之处,他们被阻挡在结界前面,寸步不得进。
为首的人身份尊贵,竟是九霄宗长浩地仙都纡尊降贵亲自出山了。
他远远望见仙瑶和母亲,恩赐般道:“灵山重焕生机这样的大事,定是天道有所指示,你们母女二人快些开了结界,让本君进去一探究竟。”
显然,他们不认为灵山有这些变化是因为她们。
他们根本不相信这两人会有如此实力,若是有,何必等到今日才这么做?早干什么去了?
这也没想错,一切确实不是仙瑶和青执素做的,但那又如何呢?
仙瑶盯着这个害死自己全家的仇人,眼神幽冷,一字一顿道:“你还敢到这里来,还敢踏入这个地方?”
“长浩,是时间过去太久,养大了你的胆子和脸吗?”
这意味不明的一句话令长浩瞬间皱起了眉。
他一袭九霄宗蓝衣,满头白发,面容维持在五旬上下。
渡劫失败之后,哪怕他自尊为地仙,到底是今非昔比,身体一日日迈向天人五衰。
他一直在找办法缓解,延长寿命,重新尝试渡劫,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灵山的重焕生机给了他希望,所以他迫不及待来到这里。
可青仙瑶两句话就打散了他全部的希望。
她是不会让他进去的,长浩明白这一点,更明白她或许在金家知道了什么。
……金氏那群没用的东西,倒不如全都死了了事。
但也无妨,知道就知道了,时移世易,她一个小丫头,还能有什么证据毁了他不成?
青执素都做不到这一点,遑论青仙瑶。
长浩觉得自己应该展示一下能力,煞煞这母女俩的威风,别让她们将自己也当做金氏那些废物。
但长浩比金氏更难对付的便是他足够谨慎,想出手也不会自己打头阵,他直接一个眼神,示意身边的顾弦生动手。
顾弦生犹豫片刻,拗不过师尊的命令,拔剑朝结界掠去。
想要对仙瑶出手必须得先破眼前结界,既然青氏母女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不怪他们了。
修界这么多人看着,也不好直接对她们做什么,那就只劈开结界,叫她们知道厉害便是。
今日来这里的人都是想对灵山一探究竟的,哪怕心底对他们的强势颇有微词,也不会真的出言反对。
——这是长浩心里的想法。
在顾弦生出手之前还真有人出来反对。
“这里是灵山,是青氏族地,无论这里发生了什么,我等又想要在此做些什么,都要先得到主人的同意。”
那人一袭白衣,背负剑匣,瞳孔泛着独特的墨绿,不苟言笑道:“长浩地仙和顾神使此举恐怕不妥。”
有些话大家默契不提也就算了,摆上台面来讲长浩还真不好不听从。
毕竟他们也不是什么邪魔外道,是讲道理的名门正派。
长浩静静看了一会儿站出来的人,随后微笑道:“厉道君顿悟了?什么时候的事?如今也有化神了吧?真是后生可畏啊。”
站出来的正是蜀山厉微澜。
厉微澜这个人很闷,话少,不爱管事,醉心于修行。
很多时候你甚至会忽视这个人的存在,他有种能够让人潜意识里忽略他的本事,这看似是被轻视,其实是了不得的杀机,修界危机四伏,一时的疏忽就能致命。
蜀山今日来的人只他一个,怕是上次在金家与仙瑶一战至今还没养好——身体和精神上都受到极大创伤,怎么也得躺上个十天半月。
厉微澜会来都出乎长浩预料,偏生长浩还不能不听他的。
“我的事便不劳烦长浩地仙费心了,今日我们到此是拜访青氏族地,若主人愿意相见,我们自可入内,若主人不愿……”
厉微澜鼓起勇气去看仙瑶的脸,却发现她自始至终都没理会他。
她一心只看长浩,眼中杀意冰冷入骨,让厉微澜不禁跟着想长浩哪里惹到了她。
是因为意图强闯吗?
确实胡闹和欺人了一些。
厉微澜因仙瑶的反应心底怒意更胜,微绿的猫眼盯着长浩,一字一顿道:“若主人家不愿意,我们就该原路返回,不再打扰。”
“灵山消沉时诸位不曾相助,如今灵山重焕生机我们便强闯入内,此行与强盗何异?”
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被厉微澜直接点破,脸上都有些挂不住。
尤其是长浩,他沽名钓誉一辈子,哪里受得了这样的针对。
“哦?”他阴沉着脸道,“厉道君的意思是本君乃强盗了?”
厉微澜淡淡道:“我不曾这样说,是长浩地仙说的。顾神使尚不曾动手,便是要担什么罪名,罪责也还没成立。”
长浩忍耐得额头青筋直跳,九霄宗是强,可蜀山更强,不知楚千度和谢扶苏几时来、会不会来,厉微澜挡在这里,自然就代表蜀山的态度。
还以为经过金家一事,蜀山会彻底与青氏为敌,哪想到居然还要管闲事。
长浩忍不住道:“青仙瑶杀蜀山那么多弟子,你竟还为她说话,真是大方啊厉道君。”
厉微澜顿了顿道:“就事论事,仇归仇理归理,长浩地仙不这样觉得吗?”
“好,好一个就事论事,仇归仇理归理!”
长浩一肚子气,冷冷斜了厉微澜一眼就要走。
他走其他人也会逐渐离去,青氏的危机便可解除。
厉微澜怕的就是仙瑶和母亲两个女子守不住灵山这样大的宝藏,今日会难以脱身。
所以他马不停蹄赶来,不管师尊和师祖允不允许他来。
能将长浩赶走那是最好不过的事情,厉微澜刚松口气,异变就发生了。
“到了我的地盘,吵闹一番就想走?”
仙瑶独特的音色响起,带着些幽清之气漫漫道:“以为灵山是蓬莱金氏,随便你长浩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
厉微澜错愕地望向仙瑶,想张口劝说,却因仙瑶终于望向他的眼神缄默下来。
她将他上下一扫,不屑说道:“你又是什么东西,轮得到你来‘伸张正义’?”
“厉微澜,你不会觉得我还要见好就收吧?”
“我不需要你们任何人自以为是地‘示好’。”
“我觉得恶心。”
仙瑶张开双臂,双手结印,双眸泛起异色。
她漫不经心道:“别以为自己说了几句人话就成了好人,你好像搞错了自己的身份。”
“长浩和他们是强盗,你亦是。”
“你们都是一路货色。”
她完全将厉微澜和长浩等人当做一路人,再无对大师兄的半点尊重,这一点比什么都让厉微澜心如刀绞。
他根本无法为自己辩解什么,因为仙瑶没给他机会,更没给来此的众修士机会。
当他们意识到不对想走的时候,灵山灵脉的灵气已经全归仙瑶所用。
巨大的光影将他们包围,顾弦生拼尽全力才为九霄宗的人寻到一丝破绽。
他刚想带着师尊一起离开,忽然发现这哪里是破绽?
这分明是最危险的阵眼!
他瞪大眼睛望向仙瑶,看到她微勾嘴角,露出嘲弄的浅笑。
“蠢。”她挑剔地扫视他,“你也不过是个虚有其名的花架子。”
阵眼如旋涡,将九霄宗一众修士卷入其中。
惨叫声不绝于耳,凡是被卷的修为都得损失一半,用来滋养灵山大地。
“不好,是索灵阵!”
他们慌乱起来,生怕和九霄宗的人一样祭了灵山,一个个想要逃走。
仙瑶看着灵山灵脉被滋养的愈发充裕,
怎么会放任这些抱着分一杯羹的心来到这里的人?
她摘下发间的凤凰发扣,在空中凝聚金色光芒。
“今日,一个都别想跑。”
第42章
这一趟灵山之行来得要么是各宗精锐、宗主心腹,要么就是宗主本人。
虽不是各宗都派了人来,仍有观望人在,但数量也很可观了。
尤其是长浩本人来了。
居然这么快就就和他碰面了。
金凤哧鸣,青鸾清啼,仙瑶点出灵山龙脉,结界外掠起的法阵之中,无数修士发出垂死的哀鸣。
厉微澜没反抗,但他在尝试救人。
他已经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居然还想着救别人,真是可笑。
可他不断拉起旁人的那一幕,让仙瑶很难不想起十岁那年,她偷偷跟上他的历练队伍,藏在里面想见见世面,险些被不知情的同门给送入险境。
那时厉微澜也是这样拼了命地救她,为了她遍体鳞伤,境界倒退。
救出她之后,她以为他会很生气,会责备她,她也真的内疚,若他对她凶一点,她反倒心里舒服些,奈何他没凶她一个字。
他只是沉默地为她疗伤,认真地帮她调息,然后低声嘱咐她,下次想去不必藏起来,只要好好和他说,他会让她去的。
后来仙瑶真的将这些话听了进去,在白雪惜出现,一切都物是人非后,她拿出他当年的话,让他兑现承诺,不将历练领道师姐的身份替换给白雪惜。
地渊火秘境那次历练,本就说好了是仙瑶领道,可白雪惜几次抢她机缘,衬托她的“圣母”和“蠢笨”,谢扶苏和厉微澜便都有意更换领道人选。
仙瑶为了不被换下去,找到厉微澜,提到从前他说的那些话。
他愣了好久才同意,无论发生什么、不管谁开口,都不会让她的位置被替换。
他也确实做到了。
可惜就这一次,她也没能活着回来。
仙瑶翻掌震碎十七道诛仙符,不曾因为回忆起过去而改变自己的行动。
这十七道诛仙符里有厉微澜那一张。
厉微澜也看见了朝自己掠来的符咒,感知到其中决绝的杀意。
她竟然要他死。
厉微澜呆了呆,他本是有机会逃开的,至少不必被一击毙命。
可他腿入灌铅,脚步沉重,那要他死的符咒出自仙瑶之手,她曾经遍体鳞伤的模样他未能亲眼看见,却不难从白雪惜和叶清澄的描述中想象出来。
他确实该死。
他就不该心软让她去那个秘境,就让白雪惜自己去好了,她想下秘境历练,天下有那么多秘境,他带着她去哪里不好?
他们两个到哪里都是好的,就让白雪惜一个人去冒险好了。
就该如此的。
厉微澜心痛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他有机会逃离,却最终半步不动,硬生生受了那张诛仙符。
他以为仙瑶至少会因此有些意外,多看他一眼。
但没有。
哪怕他痛得悔得像一条狗,她也没有再施舍给他半点视线。
厉微澜从空中坠落,像断了线的风筝。
他麻木地望着金光流转的天空,终于明白自己在白雪惜入门这几个月里到底错过了什么。
他被忽视不过几次已经受不了了,可仙瑶在那些日子里被他们无数次忽视和薄待,他们自以为的小事堆积起来,成了压垮她的一件件大事。
都是他的错。
若能死在她手里,算赎罪吗?
厉微澜跌入阵法旋涡时,突然想起仙瑶盯着长浩的眼神。
她恨他似乎更甚,厉微澜想不出其中纠葛,但他想,或许这也是个赎罪的机会。
目光触及想要从旋涡里出来的长浩,他身边有无数九霄宗弟子托举,这旋涡顶多锁住他一时片刻,从他身上多索些灵力,但绝对要不了他的性命。
可若他在这个时候拔剑出手,那就不一定了。
厉微澜定了定神,在长浩不解的视线下飞速拔剑而出,一剑刺向他的丹田。
丹田被毁,必然毙命。
厉微澜是抱了杀死他的心,可惜最终还是失败了。
长浩将顾弦生这个徒弟教得太好,顾弦生天赋极佳,与厉微澜修为不相上下,在厉微澜已经中了诛仙符的情况下,顾弦生阻得了他的剑。
只是顾弦生哪里想得到厉微澜会突然向长浩出手?
所以哪怕及时阻止,还是令剑尖入腹三分,伤了长浩的元气。
“厉微澜!”长浩错愕且愤怒,“你竟与魔女沆瀣一气,对我出手!蜀山是这么教你的吗!”
厉微澜力竭,一剑不成,便没了第二剑的机会。
他任由自己朝旋涡深处衰落,淡淡回道:“蜀山没教过我如此,但我自己想这么做。”
“不如长浩地仙好好想想,你到底做了什么,让阿瑶那样想要杀了你?”
长浩心悸一瞬,要知道蜀山和仙瑶的分量可是不同的。
仙瑶知道内情他不怕,蜀山若相信仙瑶所说,愿意为之查探究竟,那可就麻烦了。
“杀了他。”长浩立刻对顾弦生道,“他不能留,让他死!告诉蜀山,青仙瑶杀了厉微澜!”
厉微澜一死,不但蜀山无人偏信仙瑶了,他死在仙瑶之手的事,也可以让蜀山与青氏对立地更彻底。
长浩算盘打得叮当响,可顾弦生有些犹豫。
他迟疑着不曾出剑,因为他觉得厉微澜不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
天才总是惺惺相惜,厉微澜的名字他也是听过的,从前在仙门大比上两人也交过手,胜负对半。
他自认了解厉微澜,对方不是那种无故杀人的性子,厉微澜任由自己坠落,已然是抱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心,他口中所提到的事让师尊十分顾忌,这其中必然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秘密。
顾弦生审慎道:“师尊,不必动手他也是必死无疑。”
“索灵阵会将他吸干,我若动手,留下九霄宗的痕迹,事后蜀山可能会发现。”
听他这么一说,长浩心想也是,他缓了缓神道:“还是你考虑得周到,那就不管他,咱们快走。”
未免也成为索灵阵的养分,长浩急不可耐地想要离开。
他见多识广,了解索灵阵,自认不会被困其中,方才掉入旋涡也是因为青仙瑶的出其不意。
他开了法宝玄明塔,将法阵里属于仙瑶的力量尽数纳入,确信不会再有波折。
可刚出旋涡,面对上仙瑶的脸,他就发现自己真是小看死对头这个外孙女了。
他手里宝塔一露面就被炙热的火焰融化,他握着宝塔的右臂齐根而断,喷涌的却不是血,而是幽幽青青的火光。
仙瑶定定望着,异色双瞳为她指引那火光里熟悉的气息,耳边传来母亲惨烈地呼唤,她在喊“爹”——
那火光不是普通的火光,是人死后可以入轮回的魂火!
母亲对那魂火唤爹,可见那魂火来自于谁。
长浩渡劫失败,寿命一眼就能看到底。
但他在仙魔大战之后又活了百年,教育出顾弦生那样的弟子,将九霄宗壮大,人人都觉得他是有了新的了悟,突破了瓶颈,没想到竟然是因为吞了外祖父的魂火!
他竟然食人生魂,这样修炼与邪修何异!
仙瑶眼前划过一道光,是母亲想要出结界与长浩决一死战,仙瑶及时抓住了她的手。
青执素悲愤地望过来,仙瑶冷静说道:“娘心乱了,不便作战,让我来。”
青执素愣住,张口想说什么时,仙瑶已经出了结界。
看着踏星轨而来的仙瑶,长浩的表情既阴毒又慌乱。
他紧张地观察周围,还好修界人都在集中精力对付索灵阵,未曾发现此处的异样,不然他还要想法子解释。
“弦生!送为师离开!”
长浩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回去修复臂膀,修复体内破碎魂火。
他让首徒为他护法助力,可顾弦生定定看着他的
断臂。
他在第一时间接住了师尊的断臂,比任何人都清楚里面到底有什么。
“师尊……”
顾弦生怔怔地看着,轻声道:“你做了什么?”
长浩一愣,随即皱眉呵斥:“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快点送为师离开这里!”
顾弦生看着近在咫尺的仙瑶,心知确实没时间了。
师尊先受厉微澜一剑,又被断一臂,灵气外泄,若不及时离开,很快就会被索灵阵吸干。
灵山龙脉尖叫嘶吼着,意图将他们吞噬殆尽,他必须尽快做出选择。
他的选择是——
发丝斩断,无形的剑气将他逼开很远,奔袭而来的青仙瑶手中无剑,却斩七魄为刃,焚三魂为剑,直奔长浩的眉心与丹田。
此剑落下,长浩必死无疑。
这个时候长浩已经顾不得别的,只想着保命。
他拉来身边所有庇护他的弟子,让他们帮自己挡住仙瑶的剑气,自己拼尽全力朝索灵阵外飞去。
这样拿旁人换命的行为终于有些效果,随着座下弟子一个个惨叫死去,长浩终于找到了法阵的出口。
他下意识回眸望向身后,想看看仙瑶追到了哪里,战场是个什么情况。
可这一回眸却双眼一痛,竟是眼球被人用剑气活生生挖了出来。
“啊!!!——”
长浩的惨叫声比弟子死去的更痛苦。
他挣扎着退出索灵阵,满脸是血地遁逃。
青仙瑶是个疯子,比她的母亲和外祖父都更加疯狂!
她燃烧神魂与他作战,哪怕修为不如他,也能与他打个不相上下!
他双眼被挖出,身上还有剑伤,手臂残缺,灵气外泄,绝不能与她动手。
待她燃魂所借力量耗尽,便是她元气大伤之时,届时就是她的死期!
“青仙瑶!!”
长浩发出阴毒地咒骂,仙瑶试图追去,可燃魂的代价很快显现,她头痛欲裂,身子摇晃,不能再往前去。
她攥紧手中血淋淋的眼球,看索灵阵里陆续有几人逃出来,每有人经过阵口,她便面无表情地将人杀了,直到最后无人出现。
她并不觉得高兴,因为长浩跑了。
今日之后他不知要给青氏泼多少脏水,死在索灵阵的修士怕是都会成为他抹黑青氏的工具。
他回去的时候大约已经想好了怎么污蔑她。
仙瑶古怪地勾了勾嘴角,将手中那双眼球转动起来投入天幕之中。
他不会觉得她没有任何准备吧?
这双眼球很好,哪怕杀不了他,也足够令他身败名裂了。
人的眼睛是用来视物的,你看到的东西总会存在一些痕迹在里面。
仙瑶满手是血地捏碎那眼球,口中念出冗长的咒文,悦耳动听的声音仿佛夜莺在歌唱。
顾弦生待在索灵阵里,为死在师尊和仙瑶斗法中的同门收尸。
他将他们的尸首收入芥子,魂魄超渡轮回,无视索灵阵对他的榨取,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
他始终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天幕展开,他听见熟悉的声音。
透过天幕上的画面,他意识到那该是师尊眼睛“记录”下来的一切。
青仙瑶挖了师尊的眼睛。
并对那双眼睛施术,令全天下的人都能在天幕里透过长浩的眼睛,看到他的所作所为。
完了。
顾弦生这样想。
第43章
沈惊尘身处青氏族地之中,并不影响他对外面发生了什么了如指掌。
他闭眼站在海棠树下,神识望着族地道场前那场大战。
他看见了厉微澜那一剑,也看到了长浩被挖了眼睛。
想过要去帮忙,但仙瑶满身的决绝,那种必要手刃仇人的坚定,让他放弃了行动。
血淋淋的双眼被捏碎,渣滓从仙瑶指缝落下,画面血腥恶心,恐怖骇人,偏生仙瑶生得美貌艳丽,配上这一幕便愈发令人毛骨悚然。
她虽没能真的杀了长浩,但神色是轻松的,下巴微抬注视着天幕,露出罕见的畅快。
沈惊尘也跟着看向天幕,看向那修界但凡有些修为的人都能看到的一切。
那上面正展露着原书里不曾提到的秘密。
天幕被广阔铺开,鸣音震慑九霄,长浩的身影在其中显现,模样并无慌不择路逃窜时的狼狈,神色举止很是孤高冷傲。
他立在万顷碧青之前,挥挥手便能号召九霄宗数万弟子。
但有些话不能告诉所有人,只能告诉亲近的人。
他身边浮现出一个身影,不是他的首徒顾弦生,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面相最多十七八岁,比仙瑶还要小一点。
他穿着青色布衣,腰间系了白色绸缎,长发编了辫子垂在身侧,面容模糊不清。
长浩对他说:“蓬莱出了麻烦事,金遗风怕是不好了,金氏向九霄宗求救。”
少年回应道:“仙君何必理会他们?整日只知给仙君惹事,每年的供奉还越来越少。”
长浩对此亦有不满:“不过是当年的事情一直被他们拿捏罢了。说到底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真出了事谁也跑不掉。”
“那可不一样。”少年道,“仙君与他们怎能一样?若无仙君提供的药物,蓬莱那种到处是海无人主事的地方,上哪儿去寻一步登天的路子?”
少年说起这些,长浩脸色有些不太好,似乎不怎么高兴。
但他没有反驳什么,沉默片刻继续道:“我得命人去看看金氏到底怎么样了,这些年青氏女为他们管家,蓬莱已是大变模样,收入远超从前。若金遗风真死了,金氏内部诸多污糟之事青氏女一人应付不来,去了也能分一杯羹。”
少年闻言立刻道:“这倒是。只是青氏女修为可不低呀,仙君要派谁去呢?”
“弦生能办好此事。”长浩说起这个倒是语气笃定,满是骄傲。
少年附和说:“顾神使确实让人安心,只是仙君也莫要小看了青氏女那个女儿。她没死,还入了魔,若真与魔君有什么关系,那才是天大的麻烦。”
“沈惊尘不过是蜀山剑祖的手下败将罢了。”长浩不屑道,“青氏女全家都死在沈惊尘手上,她的女儿怎么会真的和魔君有染?其中必然有诈,我才不会上当。”
画面到了这个忽然波动了一下,似是有人要强行将天幕关闭或破坏。
仙瑶麻木地望着,依稀从其中感受到了一股从未接触过的气息,非人非魔。
是谁呢?
话还没说到关键的地方,怎么能让他得逞呢?
仙瑶正要有所动作,便见一道金光在天幕周围布下结界,隔绝所有阻碍天幕的力量。
这结界从设计到展开都那样熟悉,她疲惫强撑的精神瞬间得到放松,人恍恍惚惚地退回到了母亲身边。
“娘。”
她轻声道:“你那日问我的事,我翻来覆去,不知如何告知于你。”
“如今时机正好,便请娘亲眼看看吧。”
知道真相很残忍。
但再残忍也是真相,总好过一辈子被蒙在鼓里。
青执素那样刚烈的性情更不能接受一生如此。
若真的糊涂到死,便是到了轮回之中她也无法安心转世。
她高高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天幕,听见了那少年回应长浩的话。
“仙君睿智远超常人,魄力更是修界无人能敌。”少年笑吟吟道,“您
的心胸在下佩服无比,自然知晓您不会被传闻轻易欺骗。仙君当年能胸襟开阔到修炼异族术法,就比那些故步自封的修士好了不知多少。”
他的话听着好像在恭维长浩,却每说一句都让长浩眉峰颤抖,隐忍克制。
“无法飞升成仙有什么要紧?等全部炼化青霑的神魂,仙君就会是当世最强。就算蜀山楚千度来了也不会是您的对手,更别提魔君了。”
“青氏女这辈子都不会知道,金遗风确实带回了她父母兄长的本命剑,但那些人也全都死在金遗风和仙君您的手段之中。”
“只能说魔君确实不足为惧,仙君不屑于他一点都不稀奇,他就算再强大,也不过是个被人利用,眼里只有杀戮的偏执疯子罢了。”
这一声声话语如同万道惊雷,劈在修界所有人身上。
整个修真界无人不知百年前的仙魔大战。
更是无人不知青氏满门战死,只余青执素一个孤女。
孤女下嫁给有恩于她的寒门金氏,将金氏经营壮大,两人育有一个天生剑骨的女儿,纵然后来女儿入了魔,那也曾是修界的一段佳话。
人们哪里想到,自尊为地仙,也在仙魔大战中出力不少的长浩地仙,居然与金氏有过算计,陷青氏于死局之中。
这少年又到底是什么人,三言两语说出从前秘密,长浩明明不高兴却又不敢反驳他?
最要命的是长浩活到今日不曾天人五衰,还日益强大,居然是修习了邪术!
当顾弦生终于从索灵阵里走出来的时候,天幕里的画面也彻底放完了。
仙瑶静静地站在母亲身边,并不管这个人的死活,她现在最担心的是母亲。
可顾弦生好竟然直接到了母亲面前。
仙瑶瞬间挡在青执素面前,目光冰冷地望着他。
顾弦生怔怔地划过她的眉眼,看着她眼底不曾掩饰的恨意,终于明白为何第一次见面她就想要杀了他。
原来九霄宗玉金氏族人有那样的纠葛,原来师尊真的修了邪术,原来一切都那么荒谬。
顾弦生胸口闷痛,难以自控地喷出一口血来。
他半跪在仙瑶面前,什么话都来来不及说就被一道剑气扫出很远,唯一得到的只是一个“脏”字。
顾弦生倒地不起,忆起自己学艺拜师,精挑细选,居然选了一个最差劲的师尊,不禁悲从中来。
仙瑶管不了这些闲杂人等,她现在很担心母亲,她从天幕展开就一直沉默不语,始终仰头看着。等天幕放完了她也没有任何反应,仍然维持着那个姿势。
她想开口,却怕出声之后打破什么,带来更糟糕的结果,于是只能安静陪伴。
灵山结界在天幕消失后加固得坚不可摧,她们站在这里没有一点危险。
现在有危险的是九霄宗和蓬莱金氏,明日就算说起仙瑶入魔的事情,知晓青氏冤屈的人也会道一声她的“可怜”和“被迫”。
事情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阴谋揭穿得那样快,哪怕仇人还未身死,让他活着受些时日的唾骂和折磨也不是件坏事。
除了那少年身份不明,不知是否参与到了事情之中,仙瑶本该没什么可不安的。
但正是这本该快活的时刻,她的不安因母亲过于安静的反应上升到了顶点。
她忍不住唤了一声“娘”,手抱住母亲的手臂,很担心会被甩开。
她喉咙沙哑干痒,不太能连贯说话,一张开就忍不住咳嗽难受,但她逼迫自己努力去说。
“娘,我现在很庆幸自己被人推下了地渊火,死过那一次。”
这样的话终于让青执素有了一些反应,她身子动了动,眼尾稍稍抽搐。
仙瑶紧紧抱着她,低声自语般道:“地渊火温度极高,任何东西坠入其中都会即刻灰飞烟灭。我在其中所受煎熬苦痛,从剑骨到灵根都毁于一旦,从前我为此不甘,可现在我只觉得高兴。”
“因为这样我身上便没有那个男人任何东西了。”
“我的血早就流尽了,我的经脉一寸寸重生逆转,剑骨换魔骨,全都和那个男人没有关系了。”
仙瑶抬起头,看着母亲沉默僵凝的侧脸,失神说道:“娘,我只是你的女儿,不是他的孩子。”
“我姓青,是青氏的孩子,与金氏无干。”
说到最后她的尾音在颤抖,青执素的目光终于一点点落下,逐渐放在了仙瑶身上。
仙瑶故作轻松地露出一个笑容,像要表达自己的从容和坚定。
可她带笑的眼睛无声落泪,泪珠啪嗒啪嗒落在青执素身上,她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心呢?
青执素闭了闭眼,在仙瑶紧张不安的注视下张开双臂将她揽入怀中。
“别怕,瑶瑶。”
“娘在的,娘没事。”
“你当然姓青,你就是青氏的孩子,与金氏没有半点干系。”
“不要怕瑶瑶。”青执素温柔说道,“娘不会不要你。”
心中最惧怕的事情被点破,仙瑶浑身痉挛,嚎啕大哭起来。
她也痛恨自己的出身,不想和那个男人有任何关系,可她选择不了。
她选择尊重母亲,让真相大白,但这不代表她不怕。
……还好。
她想,还好。
仙瑶撑起身子,抹掉眼泪,抓住母亲的手:“娘,我会找出和长浩对话的人是谁,我也会找到长浩将他诛杀。我会调查清楚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将所有谋害青氏的人都杀了。”
“我会找到外祖父的魂火,帮他修复魂魄,让他可以安然轮回。”
“娘,我都能做到的,你给我点时间,等等我好不好?”
青执素看着不断许诺的女儿,她眼神紧张,眼瞳不断收缩,哪怕克制住了情绪,状态却只比发泄出来的时候更糟糕。
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认真说道:“当然,我的女儿我自己清楚,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别哭了,回去吧,还有客人在,哭成这个样子像什么?”
青执素平静道:“今日发生的都是好事,不是吗?”
仙瑶燃烧神魂与长浩对战,早已没有余力。
她倦怠的眉眼难以睁开,眼前母亲的身影一点点模糊。
心里发觉有些不对,可人被母亲抱着,意识很快模糊起来。
“你累了,要睡一会儿,有什么事都可以等睡醒再说。”
仙瑶挣扎了一下,那点力道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她呼吸凌乱,在青执素轻轻的哼声中趋向于平稳。
那歌声很熟悉,是她还在襁褓中时母亲哄她睡觉唱的歌。
是一首灵山流传的古山歌,歌中唱道:
灵萋萋兮覆寒茔,霜皑皑兮没荒荆。
愿折仙株燃命烛,照彻九幽唤魄明。
第44章
海棠花盛放之下有张石桌,桌上摆着清茶和鲜果,桌旁坐着两人,是青执素和沈惊尘。
青执素看着沈惊尘,沈惊尘望着她身后那扇打开的窗棂,仙瑶正睡在里面的床榻上。
她面容安然放松,嘴角有细微的笑意,像是做了个好梦。
沈惊尘目光转回到青执素脸上,平静说道:“还请道君不要介意我的阻拦,我只是觉得,瑶瑶大概不希望你在她休息的时候不知所踪。”
青执素淡然地坐着,端起茶杯道:“君上误会了,我方才离开这里只是想为道君准备些茶饮,既然道君自己准备好了,我便不必再去麻烦了。”
沈惊尘微笑了一下:“若是我误会了,那便是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青执素低低重复这四个字,意识有些飘远。
在沈惊尘提醒她之前,她自己找回思绪,重新望向他道:“说好了要好好招待君上,却还要君上自己操持,实在是我这个做主人的不是。”
沈惊尘:“没什么,习惯了。”
“习惯了?”青执素略有些奇怪他的回答。
沈惊尘示意了一下桌案上的东西,和缓道:“我习惯准备这些。仙瑶修炼时喜欢吃些东西,这能让她状态更好,我每次都会准备一些。”
或是果茶,或者红枣茶,再加些杏子,这些茶饮果子总能让学生的学习状态上升好几个点,作为教授他义不容辞。
他觉得理所当然的事,青执素听了却神色怔忡,目光凝在他身上,良久才道:“瑶瑶戴的那
枚凤凰发扣是君上给她的?”
沈惊尘对仙瑶的一切都很熟悉,青执素一提他就知道说的是什么。
“是我。”他回忆道,“那时她头发烧焦许多,剪掉之后堪堪及肩,我帮她编了发辫,她身上什么都没剩下,我便自作主张用了我芥子里的首饰。”
青执素闻言欲语,沈惊尘则先道:“所以她说的都是真的。”
青执素愣了愣。
沈惊尘:“她血流干了又生,发断了又涨,剑骨换魔骨,身上没有任何属于金氏的气息。”
“便是金氏用血脉术法也影响不到她。”
沈惊尘定定望着青执素,认真说道:“她告诉道君的话都是真的,道君一定宽心,勿要困于其中。”
青执素听完渐渐回神,浅浅地笑了一下。
这个笑释然且放松,望着他的眼神也终于变得柔和。
“如今再看你,我方能确定,你真不是那个魔头。”
海棠花被风吹落了花瓣,花瓣簌簌落下,如同下了一场花雨。
青执素坐在花雨之中,伸手接住几枚,嘴角带笑道:“那个杀人如麻的魔头,再伪装也伪装不成你这样。”
“他是做不到真正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的,装也装不出来。”
青执素晃了晃神,喃喃说:“瑶瑶曾同我解释过你的身份,我不知其中内情究竟如何,但你现今毕竟还是魔君的身份,面孔也是如此,你们以后要如何长长久久还得细细考量。”
听前面那些话的时候沈惊尘还有些高兴,高兴终于有人慧眼识珠,不把自己和那个疯子混为一谈了,但听到最后直接脸色大变,耳尖都变成了红色。
“道君,我与瑶瑶……”
青执素打断他的话:“有件事我要请教君上,还请君上为我解惑。”
沈惊尘梗住,只能说:“但说无妨。”
“青氏素有青鸾凤凰后裔的传闻,瑶瑶渡劫化神时觉醒了血脉,可见此传闻非虚。君上应该也见到了,她渡劫时那枚凤凰发扣有回应,我在青氏族地内仔细查找过,未曾见到什么关于族裔有价值的讯息。如今瑶瑶可以仙魔双修,应该与她血脉独特有关,我想让君上告知那发扣从何处得来,若知晓来处,应当可以让瑶瑶未来的修炼之路更顺畅些。”
青执素说这些话时逻辑清晰,语气平和,看着完全不像是个刚经历了变故的人。
她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一心为自己的女儿打算,满心都是仙瑶的未来。
沈惊尘看了她一会,故意说:“我手中法宝太多,有些不太记得了,恐怕需要些时日回忆,道君不妨等上一段时间。”
青执素道:“等等也无妨,只是瑶瑶今日燃了神魂,神魂若要恢复如初该有多难君上比我清楚。她那样的性子,让她安生修养定是待不住的,君上也听见了她对我的那些许诺,她醒来要是急着去兑现,不顾自身安危,又要如何是好?”
沈惊尘皱起眉,鲜少地感觉到为难。
一面是对未知未来的担忧,一面是对仙瑶身上已知风险的不安。
他这样的人果然还是不适合处理感情问题,面对这样的两难,他无法做出理智的判断。
最终他还是偏向了自己更在意的人。
“若我想起在哪找到的,道君要带她去找机缘吗?”沈惊尘试探性地问。
青执素看了看周围道:“君上帮灵山恢复生机,我本不该再麻烦君上,可一来灵山如今是个香饽饽,又出了长浩的事,修界一团乱糟糟,难保不会有想要趁机起势的人出现,灵山得有人看守才行。二来,我虽想和瑶瑶一起去,但君上既能从那里寻到法宝,必然比我更熟悉那处,与其我像个无头苍蝇带着她去,不如由君上代劳。”
说到这里,她站起身道:“时辰不早了,我想去陪陪瑶瑶,此事要劳烦君上自己考量,若君上实在不愿,我也不会勉强。”
她说完就要走,但还是有些迟了。
沈惊尘的回应已经说出口,偏生就是她最不希望听到的那个。
“若我答应,道君真会留在灵山看守族地吗?”
青执素脊背一僵。
“修界大乱,长浩和九霄宗成众矢之的,与他合谋的那少年身份不明,道君真能放任瑶瑶自己去调查这一切?”
“道君怕是觉得,青氏往日的恩怨不该加注在孩子身上,不如你独自承受一起。待我将她带走,道君便也会离开吧?”
青执素闭了闭眼,在沈惊尘看透一切的目光中转回身来。
两人四目相对,良久都无人开口。
灵山的风逐渐变大,仙瑶从睡梦中惊醒,汗津津地喘息着。
她看了看周围,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飞舟之中,再转头,有熟悉的人就在身边,略显失神地望着云卷云舒,还没发现她醒了。
“沈先生?”仙瑶以为自己还在梦里,伸手去摸他的脸,发现真的碰到了,浑身激灵一下。
她的突然袭击也把沈惊尘吓了一跳,他倏地回过神来,先摸了摸自己脸颊被碰的地方,眼睫飞快地颤动道:“你醒了。”
仙瑶意识到一切真实,急切地想要坐起来,沈惊尘伸手将她拉住。
“别着急,我知道你想找你娘,她很好,不用担心。”
仙瑶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懈下来,目光望向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道:“她很好?那为什么不在这里?你要带我去哪儿?”
沈惊尘抓着她的手腕,力道适中,既不会弄疼她,也不会让她挣脱。
他将她拉下来,一点点拉到自己身边,她的裙摆和他的衣袂交叠在一起,看起来便像是两人依偎着。
“她——”沈惊尘顿了顿才说,“她留在灵山看守青氏族地,劳我带你去寻凤凰发扣的机缘。”
仙瑶一听这话,便明白确实是母亲拜托了沈惊尘,凤凰发扣的事母亲只和她提起过。
但是:“我娘她情况不太对,我得回去看着她才行,其他事情都不要紧。”
她自己的修炼要如何都是后话,现在没什么是比母亲更重要的。
从地渊火里努力活下来就是为了要母亲活着,若兜兜转转娘还是要死,且比天书话本里写得死得更凄惨,那她活下来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话本所写的内容到底能不能更改?
如此算不算逆天改命?
逆天改命要不要付出代价?
一团团问题困扰着仙瑶,她没办法自我开解,只想着若逆天改命要付出代价,便让她来付出这个代价。
要她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可以让娘轻轻松松平平安安过完一生。
“我得回去。”
仙瑶声音发涩,空着的手抓住沈惊尘,想要将他扯开,却被他直接双手都擒住。
“你连我都不信了吗。”
沈惊尘逼迫她看着他的眼睛,姿态强所未有地强硬。
仙瑶意外地望着他,张张嘴,有些无法给出答案。
沈惊尘不用她开口就看明白了。
“在你娘的事情上,除了你自己,你谁都不信。”
沈惊尘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松开了她。
在她离开之前,他从袖中取出一颗宝珠,食指微曲轻轻敲了一下,宝珠里便出现了青执素在青氏族地修炼的画面。
“这是辉映珠。”沈惊尘
道,“道君留了一颗在她那里,另外一颗在我这儿,怕的就是你现在这样非要回去。”
他将珠子递过来,别开头道:“拿去吧,若这样你都无法安心,那就回去看过再到目的地寻我好了。”
沈惊尘说:“我到了之后会传音将位置告诉你,要不要来你自己决定。”
仙瑶看着他手中辉映珠,先伸手接过来,确信里面真有母亲稳妥的画面之后,才望向沈惊尘明显有些郁闷的侧脸。
他情绪不太好,从她醒来的时候他就不太高兴。
仙瑶看看手中辉映珠,又看看已经被抛开很远的灵山,挣扎半晌,终于还是缓缓坐下了。
沈惊尘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好像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不走了?”
他拧眉道:“坐下了?要跟我一起去?”
仙瑶老老实实地点头。
她肯定了他的话,他还是看不出情绪缓和,神色甚至还更凛冽了一些。
“辉映珠做不了假,有它在总能让你安心些。”
这话像是安慰,又像是对自己不被信任的自嘲。
仙瑶眨了眨眼,盯着他看了半晌,看得他微抬下巴转开头,才缓缓说道:“君上连我娘的醋也要吃吗?”
沈惊尘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瞬间炸了毛:“什么吃醋,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因何要同青氏道君吃醋?”
仙瑶想起刚醒来时他沉默的样子,结合他之后一系列反应,抿唇唤他名字:“沈惊尘。”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郑重其事叫他的名字,穿书之后很少有人当面这样叫他。
沈惊尘怔了怔,转眸望着她的眼睛。
她忽然倾身,逼近他的眼眸,细声细气道:“这一路上你都在想我醒来之后会是什么反应,对吗?”
“你很介意我会信你,介意我对你的安排不放心,所以一直不高兴。”
仙瑶阖了阖眼,轻声道:“不知为何,你这样不高兴,我反而很高兴。”
第45章
沈惊尘觉得浑身发痒。
好奇怪,不管是他的反应还是仙瑶说的话都好奇怪。
他唇瓣微启,对上仙瑶盈盈闪烁的目光,到了嘴边的话都说不出来。
仙瑶看他欲言又止,翻云之下晦暗不清的脸庞上露出含蓄的笑意。
“要是一开始就遇见你,那就好了。”
如果一开始就能认识他,可能后面的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
如果他就是这个世界的人,那就更好了。
就算无法圆满其实也没什么,未来会如何都说不准,当下他们结伴同行,便是很好的事情了。
仙瑶不曾点破什么,也不主动说起敏感话题,简短一句心意之后便靠在他怀里闭眼休息。
她手里紧紧攥着辉映珠,时不时看一眼母亲是否安好,这样细微的举动瞒不过沈惊尘。
他垂着眼,并未将她推开,两人似乎对某些感情心照不宣。
他理应对这样的相处模式感觉到放松和欢欣,可是并没有。
沈惊尘是个道德感和责任感极强的人。
这些他以前就知道,现在他又发现,他还是个占有欲极强的人。
飞舟在天河摇曳,骄阳落下换上夜幕星辰,仙瑶魂魄不稳精力有限,醒来没多久又睡着了。
沈惊尘将她揽在怀中,毫不避讳地看着她的脸。
睡着的时候,艳光四射的大美人多了几分清冷,月色点缀她的眉眼,她像皎月的化身,周身水雾茫茫,引人深陷溺毙。
他抬手抚过她的脸,从前总能理智地选择放手,现在却碰到她就不想再松开。
难以出口的道别,无法忍耐的相隔万里,所有的一切激着他的心,令他挣扎不已。
手碰到她的唇,忽然感觉怀里人痉挛了一下,沈惊尘立刻心虚地将手藏到背后,眼观鼻鼻观心作寻常状。
等了一会没等到仙瑶醒来,只看到她皱着眉,松口气的同时不免担心。
他凑近了一些,肩膀垂落的发丝划过她的面颊,她有些痒,沈惊尘伸手撩开发丝,温暖的呼吸洒在她面颊,带着熟悉的杏香,令睡梦中仍有不安的人很快平静下来。
看着她舒展的眉眼,沈惊尘神色复杂,叹息道:“睡吧,万事有我在。”
也不知是不是听见了这话,后面仙瑶一直都睡得很安稳。
天光大亮的时候,目的地都快到了仙瑶还是没醒。
沈惊尘一夜未眠,一直在想青执素的事。
走之前他和青执素算是吵了一架。
青执素被他戳穿心事,状态终于不那么好,平静面具下的歇斯底里一点点暴露出来,斥责他不该将那些话说出口。
“有些事你知道也不该说出来,瑶瑶是瑶瑶我是我,她有她的想法,我也有我的使命。”
“君上在意的始终只是我的女儿,而我要去如何便不必君上操心了。”
“我不可能让我的女儿代替我去面对万难,如今正是彻底解决麻烦的好时候,我会找到长浩手刃仇人,寻回我父亲的魂魄。这些都是我该做的事,怎么能压在一个孩子身上?”
青执素目龇欲裂道:“犯错的是我,焉能拖累我的女儿?你只管带瑶瑶去寻找机缘,灵山结界稳固,无人看守也没人进得来,我们各行其是。”
“她醒了要是找我,你就骗她我好好地在灵山等她,她信任你,不会怀疑。”
因着青执素是仙瑶的母亲,沈惊尘对她素来尊重且礼貌。
可听到她那发泄般的话之后,他没办法不沉下脸来。
做了多年的老师、教授,穿书后还当了许多年的魔君,沈惊尘冷下脸时威严冷冽,压迫感如海潮般倾泻而来,饶是见多识广的青执素也有些不自主地弱下了声势。
“正因她信我,我才不会骗她。”
“青氏道君,你的每句话都只说对了一半。瑶瑶信我,我便不会负她骗她。你看出我在意你的女儿,便更该清楚我会在意她所有心事。我很清楚她醒来见不到你会如何,更清楚若你这么走了,在外出了什么事,她会怎样自责和恨我。”
“所以你想走,今日有我在这,你怕是无法如愿。”
“道君托我带瑶瑶去寻机缘,这件事我可以答应,其余的恕我无能为力。”
沈惊尘在青执素不可思议的目光下将灵山结界坚固,顺带封了执素院的大门,让她除了这里哪儿也去不了。
“瑶瑶回来之前,道君就在这里好好休养生息。未来要去做什么,等她回来你们母女可以商量,届时我不会干涉半分。”
沈惊尘无视青执素愤怒的目光转身就走,神识感知到对方几次尝试劈开结界都以失败告终。等他带仙瑶离开一阵子后,执素院里才安静下来,通过辉映珠,可以看见青执素放弃了反抗。
聪明人尝试过几次都失败后,就知道自己是出不去的。
愤怒激动的心情平息下来后,青执素的思想也会有些转变。
她其实只是需要一个发泄点,可她身边只有女儿和沈惊尘。
对女儿她发泄不了,对沈惊尘没有那个身份,便只能去寻仇人。
沈惊尘既然不想让青执素去冒险,那就只能选择自己承受她的怒火。
真不知这次回去之后,这位性子孤傲执拗的道君会如何憎恶他。
勒令仙瑶再也不许见他也不是没有可能。
沈惊尘抬起手,轻轻抚过仙瑶发尾的凤凰发扣,发扣被天际边泛起的阳光点缀上波光粼粼的金色,金光闪到他的眼睛,他想到仙瑶在飞舟上醒来要离开时的模样,觉得冤枉又有些委屈。
那个在得救之后一直对他完全信任,如同雏鸟般时刻需要他这个鸟妈妈在身边的姑娘,一点点在离开他的羽翼。
这是好事,她总要恢复总要成长。
只是青执素说什么她信他,不会怀疑,还是高看了他。
金光下的长睫微微扇动,沈惊尘以为仙瑶这次也不是真的醒了,是以没有第一时间拿开手。
等仙瑶真的睁开眼睛,他清冷俊美脸庞上那点滴的自哀还来不及抹去。
四目相对,沈惊尘身子慌乱地后仰,一不留神如雪白的云团般从飞舟上跌落下去。
仙瑶见状立刻伸手抓住他的衣袖,整个人跟着他一起从飞舟上落下。
两人都是修士,从空中坠落这种事,只要处理得当不会有
什么严重后果。
但沈惊尘看起来没想要做什么处理。
他任由自己坠落,白衣乌发在空中猎猎飞舞,凌乱的发丝缠绕他的唇瓣和眼眸。
他在模糊不清的视线里看见仙瑶朝他扑过来,唤出剑气阻碍两人下坠的速度,如此耳边的风声才稍稍小了一些。
沈惊尘将将稳住身形,对不解他为何坠落也不挣扎的仙瑶轻吐二字:“到了。”
到了?
仙瑶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是到了凤凰发扣的来处。
她努力分辨云层之下的万丈深渊,只看到一片焦黑。
正想问问这地方是哪里,发间的凤凰发扣忽然有了反应。
鎏金的流苏发扣突然化为九重赤焰,在焦黑之上化出三重羽门,每扇门分别镌刻着燃烧的梧桐叶、泣血的青鸾瞳与涅槃的凤凰骨。
仙瑶和沈惊尘根本无从选择便被第一扇羽门吸入其中。
手中衣袖被光华截断,仙瑶感觉身体重重摔了下去,痛得浑身痉挛蜷缩在一起。
她在烟尘中翻滚,很长一段时间才勉强停下。
她痛得战栗不止却来不及调整状态,立刻爬起来观察周围。
放眼望去,只见万丈焦黑梧桐拔地而起,树皮上浮动着不断闪烁的咒文,每片残叶都凝固着凤凰真火。
梧桐林。
凤凰火。
仙瑶一呆,突然想起那年见过的梧桐树神和失之交臂的凤凰蛊。
淡淡的雾气笼罩在被凤凰火烧得焦黑的梧桐林里,仙瑶口鼻间都是灰烬气息,她捂住口鼻,想着得尽快寻到沈惊尘,两人分开的时间越久越危险。
她张张嘴试图喊他的名字,可落地之后不自觉吸入的灰烬气息令她头昏脑涨状态虚弱。
不对劲。
这烟尘有问题。
仙瑶反应过来已经意识昏沉,她倒在一棵梧桐树下,最后看见的画面是树上炙热的金色火光。
“醒来。”
“躺在那里装什么?不会以为这样就能继续赖在这里了吧?”
熟悉的声音传来,仙瑶不得不从昏沉中苏醒。她睁开眼,发现自己仍然躺在梧桐林里,可此刻已经不是孤身一人。
沈惊尘就在不远处,衣着得体,俊美无俦。
仙瑶没有往他身边去,因为他不是一个人在那里。
在他身边还有那熟悉声音的主人。
是白雪惜。
她怎么会在这?
白雪惜看见她阴晴不定的脸色,微笑着说:“你终于被带到这里了,知不知道我等了多久?”
“都怪你动作太慢,叫我好等。”
后面的话是抱怨沈惊尘,她轻轻握拳捶了一下他的胸口,举止娇憨亲密,看得仙瑶胃里作呕。
沈惊尘的反应完全出乎仙瑶的预料,他没有将白雪惜推开,更不曾反抗,甚至还抓住了对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亲了一下,温声道:“都是我的错。不过人还是带来了,现在你对她做什么都可以。这地方没人能来,青执素也寻不到,你可以为所欲为。”
他说话的语气那么熟悉,就像平时对她说话那样,听得仙瑶浑身难受。
她睁大眼睛,使劲掐住了掐手臂,入骨的痛感让她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她好像不太相信这一切。”白雪惜往前走了几步,“等你吃够了苦头就会相信看见的一切都是真的啦!”
“你以为他喜欢的是你吗?那都是骗你的,只是为了让你毫无防备地来到这里罢了。”
白雪惜微抬下巴道:“金仙瑶,你不是一直觉得我抢了你的机缘,抢了你的亲人朋友吗?”
“可你不也抢了我的人?”
“沈惊尘本该是我的,但你喜欢上了他,赖着他不放,你与我的本质有什么区别?”
“谁都没有比谁更高贵。金仙瑶,你不如我,因为我抢了你的,你便拿不回去。但你抢了我的,我还能再抢回来。”
“惊尘,我们不杀她,只让她看我们恩恩爱爱,彻底死了心便放她走好不好?”
白雪惜说:“我与她不同,满脑子都是打打杀杀,无论遇见什么事都要死要活。哪怕她杀了我娘和我爹还那样伤害我,我也不会要她性命。”
她一副怜悯的模样:“稍稍折磨一下,放她一路生路好了。”
仙瑶看了她几眼,又去看沈惊尘,仔细观察他的神色和小动作,然后为难地发现,那好像确实是他,他所有的反应都是对着她时会有的那种,那样熟悉那样真实。
面对白雪惜的建议,他微笑着说了一声:“好。”
仙瑶看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开口。
“别说话。”她冷静道,“你一说话就不像他了。”
眼前的画面倏地静止,对话的两人齐齐朝她望来。
第46章
尽管眼前的一切都很真实,可仙瑶还是无法说服自己相信。
她不能相信白雪惜会出现在这里,更不相信沈惊尘会这样对自己。
明明早就学会了不对任何人抱有希望,不因任何人的抛弃和背叛而伤心,但当这个人变成沈惊尘的时候,好像就很难做到了。
仙瑶努力回忆昏迷之前的场景,思及吸入鼻息的灰烬之气,猜测眼前发生的事情再真实也不会是真的。
她已经不信他一次,飞舟上他郁郁寡欢的模样比眼前的更加真实,她更愿意相信那才是真正的他。
所以她说了那样的话,速度极快地朝前奔去,整个身子从“白雪惜”体内穿过,方才还得意洋洋的人瞬间化为幻影消散。
停在“沈惊尘”面前,仙瑶已经确定自己的猜测是真。
她吸入了梧桐林里的瘴气,所以产生了沈惊尘背叛她的幻觉。
白雪惜是假的,眼前这个沈惊尘也是假的。
分明是假的,可看着那完全一致栩栩如生的眉眼,她还是有些不忍毁坏。
“怎么不动手。”
幻影被她盯着也不慌,不疾不徐的样子还真有沈惊尘本人的风骨。
仙瑶歪头观察他,他也好整以暇地让她看,甚至还笑了一下问她:“舍不得?”
仙瑶微微眯眼,刚要动手,就听那幻影继续道:“舍不得就对了,你若真的动手,那人也活不成了。”
仙瑶瞳孔收缩,拿不准幻影的话是真是假,手僵在半空。
幻影慢悠悠道:“你想不想知道他那边看到了什么,又会不会如你信他那样相信你呢?”
两人都落在了梧桐林,自然都吸入了林中瘴气,仙瑶会入幻境,沈惊尘必然也会。
她看见了他背叛她,那他会看见什么?
说不好奇是假的。
幻影很大方道:“带你去看看。”
仙瑶觉得有诈,不想服从,但两人力量有差距,她燃烧神魂的后遗症还没治愈,被迫跟着幻影消失在原地。
周围一片漆黑,随后一片绯红,仙瑶视线清晰起来,看见在自己穿着大红喜服,站在蜀山道场之前接受万人朝拜——以师祖夫人的身份。
楚千度站在她前面,一样喜服加身,笑眼温柔,饱含深情,看得仙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意识到自己被那幻影投入了沈惊尘的幻境,立刻望向四周寻找沈惊尘的身影。
然后错愕地发现他被五花大绑在诛仙台上。
谢扶苏是今日的司仪,他站在诛仙台上,昭告天下:“今日是我蜀山师祖大喜之日,也是魔君陨落伏法之日。魔君沈惊尘作恶多端,死不足惜,便用他的性命和魂火之花,来告诫往生者的在天之灵,来庆贺蜀山剑祖的大婚!”
三十七条栓天链将沈惊尘紧紧绑缚在通天柱上,他衣衫不整,但神情姿态丝毫不显得狼狈,目光静
静地落在并肩而立的仙瑶和楚千度身上。
仙瑶了解他,知道他肯定看出这是假的,但他好像确实也无法反抗。
仙瑶试着挣脱,发觉自己也不能反抗秘境的安排,他们到底是吸入了瘴气,在瘴气效用消散之前都无法完全挣脱出去。
仙瑶被迫与楚千度一起往前走,两人手中各执红花一步步来到沈惊尘面前,当着他的面在谢扶苏的唱词中转为面对面。
幻境这是要她当着他的面和楚千度成亲。
仙瑶恶心得不行,努力反抗幻影的操纵,奈何她一个人力量有限,这幻境残存着某种强大的执念与灵压,是她哪怕到了化神期也不易抗衡的。
她被迫靠近楚千度,胸腔内气血翻涌,即便眼前的这些人全都假的,她也不可能同楚千度拜堂成亲,还是以什么剑祖夫人这种连个名讳都没有的身份。
她有自己的名字,有自己的抱负,她会用能力成就自我,而不是当谁谁谁的夫人。
在幻境里也不行!
仙瑶额头青筋直跳,抱着拼死也要挣脱的决心抗争。
而不远处一直被锁着观看婚礼的沈惊尘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反应。
他像是突然发觉了仙瑶的不对,本来寻常的神色恍惚了一瞬,接着栓天链极速开裂,所有禁锢他的阵法都被摧毁,他反抗起幻境来效果比仙瑶好上许多,但也不是毫无代价的。
沈惊尘第一次在仙瑶面前展现了他的狼狈,栓天链解开后他踉跄倒地,总是整齐梳理的前额发凌乱落下,发冠也随着他周身灵压碎裂。
满头乌发垂落,他艰难地抬起头来,清冷且略带自虐克制的眼眸定定望向她。
仙瑶愣住了,身边楚千度的幻影还在催促她拜天地,但她僵在那里不动,对抗着幻境的力量,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起身朝她走来的沈惊尘。
他广袖翻飞,腰间翠玉禁步荡开清光,雪色重纱长袍掠过满地的血迹,仙瑶后知后觉意识到,他方才倒下时竟然吐血了。
认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副模样。
仙瑶的心瞬间揪在一起,聚集全部的力量挣脱束缚,丢掉凤冠朝他跑过去。
漫天星屑与灰烬落下,蜀山大喜的幻境一点点消失,仙瑶和沈惊尘都回到了现世里面。
他们都被锁在瘴气密布的梧桐林,枯黑的梧桐枝桠扭曲如垂死巨兽的利爪,树皮上浮动的咒文似活物般游走,散发出阴毒诡异的气息。
沈惊尘白衣染血,跌倒之前被仙瑶紧紧抱住,两人跌在一起,沈惊尘始终仰头看她。
他有些懊恼道:“本想多看几眼你穿喜服的样子,谁知你居然被锁在里面,早知就不贪心了。”
他们两个都很清楚,这辈子恐怕无缘与彼此修成正果,结发为夫妻。
不能成亲,就没机会看见对方穿喜服的样子。这幻境虽然恶毒,让人看见爱人背叛自己,画面还是人心中最害怕最不能接受的场景,却至少让沈惊尘看见了这辈子都无法看见的画面。
她穿着喜服的样子真的很美,是完全不同的美感,金冠红衣仿佛是最适合她的装扮,他想,出去之后,哪怕不能让她为他穿上红嫁衣,至少也该送姑娘一套红衣,她是真适合红色。
仙瑶听了他的话眼眶莫名发热,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在他再想开口的时候低下头去,毫无预兆地吻住了他的唇。
沈惊尘错愕地望着她近在咫尺的眉眼,嫁衣虽然没了,她仍是素衣素冠,可她亲了他,情感热烈,眼都不闭,就这么灼灼燃烧着他,比穿上任何嫁衣都要艳光四射。
沈惊尘是个男人,一个功能正常的男人,一个有七情六欲、对她怀有感情的男人。
在刚经历过幻境那样戏耍之后,再理性的人也会有些失控。
沈惊尘喉结一动,扫去从前数次的被动与挣扎,反手按住她的后脑,重重地吻了回去。
仙瑶也没料到他会如此,一时愣住了,身上突然没了力气,虚弱得不成样子。
她胳膊软软地垂下来,脑子里有根弦似是崩开了,酥软麻痹,战栗不止。
好在还有沈惊尘在,他将软成一滩水的姑娘及时托住,揽在怀中,又在她的注视下将她一点点放下去。
地面上都是焦土,脏污不堪,沈惊尘扯了外袍铺在下面,让她可以躺得舒服一些。
仙瑶身子颤抖了一下,双臂环着他的脖颈,视线追随他的眉眼,看着他眼底被梧桐树上的焦火映亮。
那如淬寒锋的双眼,那流转着昆仑雾霭的双眸,被她从谪仙踏月拉入红尘四海。
“接吻不是你这个样子。”
沈惊尘音调没怎么变,还是那么平静稳定。
这个时候他越是这么正经稳定,越是衬托着他对仙瑶大肆掠夺的样子违和且致命。
仙瑶指尖触到他颈间的薄汗,喘息着道:“那你教我接吻该是什么样子。”
沈惊尘飞快地眨了眨眼,低头凑近她的唇瓣,一字一顿道:“好,我教你。”
必须承认的是,沈惊尘无论在哪方面都是个好老师。
学术方面他是一等一的,接吻方面也是无师自通举一反三的。
一次次被仙瑶强吻,每次他都很被动,这是第一次主动。
这一次主动便给仙瑶带来了灭顶的快乐。
他明明每次都是被动承受,不曾怎么主动,过往也没和别的异性有过任何亲密接触,但他欺近仙瑶,掠夺她的气息和唇齿,姿态强硬,理性带了一丝粗暴,克制中带着一丝痴迷,仿佛在幻想和梦境中练习过很多次,施展起来才这么行云流水。
之前亲沈惊尘,仙瑶每次也都很快活,意外神交那次她也有爽到。
但她仍然觉得,过去每一次都不如现在来得彻底和过瘾。
沈惊尘身体力行,每个气息都带着引导和教学的气息,教她如何承受他,教她如何占有他。
两人互不相让,对彼此攻城略地,几乎要在这无人的梧桐林中真正地占有彼此。
直到意外发生——
也幸好发生了意外,沈惊尘气息不稳衣衫不整地想着。
怎么能在这样不美好的地方和她发生什么。
如果不能对她负责,也绝对不该真的和她发生什么。
虽然他不是什么封建的人,但那是他真心也是唯一喜欢的姑娘,以后也不会再有这样一个人了,等真的回了家,他也不会再认识任何别的姑娘,哪怕永远不能再见面,他也会在另外一个世界永远为她守候。
但他不希望她这样。
他还是希望她在漫长的岁月里有人相伴,希望有人可以陪伴她,因为他知道,她经历了那么多,身边其实很需要人陪。
“别动。”
沈惊尘唇齿间还有些血腥味,一是他之前吐血留下的,二是仙瑶咬破了他的唇瓣。
他将仙瑶扶稳,手抓住她身后如有生命一样的树藤,提醒她:“小心这些梧桐树。”
仙瑶愣愣地看着他的肩膀,他手上抓着一根树藤,那是她身后袭来的。
他护住了她却忽略了自己,他身后也有树藤,那树藤上的尖刺穿过了他的护体罡风,贯穿了他的右肩胛。
“你的肩!”
仙瑶猛地砍断那尖刺,一把将它拔出来。
血珠飞溅,洒在她脸上,她愤怒地将尖刺扔到一边,绕到沈惊尘身后,抬脚踹到那伤了他的梧桐树干上,震得树干瞬间开裂摇晃。
其上鎏金闪动的咒文游动得更加快速,她还想继续,被沈惊尘拉住。
“好了,我没事,小伤而已。”他将她拉到自己身边,指给她看那咒文,“是三生契。”
仙瑶气还没消,哪怕被他拉着也想再踹一脚。
沈惊尘还真是拉不住,就这么看她又来了一脚。
那树干本来就摇摇欲坠,被补了一脚便完全裂开,焦黑的枯木裂纹里渗出碧色汁液。
汁液有一种熟悉的气息,让仙瑶稍稍冷静一些。
她回眸看了一眼沈惊尘,看他一脸讶异,好像还有些……娇羞?
总之情绪非常复杂,还很怕被她看见,努力让她去关注正事。
“我曾在古籍上见过三生契,那是上古神族缔结婚约时会结下的契约。”
沈惊尘指着咒文道:“这是残章,这对三生契被强行
毁了。”
仙瑶跟着细细看了几行契文,目光最终落在那碧色的汁液上。
“我好心慌。”她抿紧唇瓣道,“我看着这些汁液觉得心慌,很难受。”
像是自己被碾成了汁液一样,仙瑶呼吸都有些困难。
沈惊尘抱住她,侧身往前查探那汁液情况,然后想起一件事。
长浩被砍断手臂后,断臂内溢出的青霑魂火也带有这汁液的气息。
但眼前的梧桐树年岁已久,不太可能和青霑有关。
沈惊尘将仙瑶挡在身后,不顾肩上的伤口,只身靠近仔细查探,在树干的裂纹里看见了被金色咒文灼烧得几乎看不清的八个字。
“青鸾有罪,当祭神木。”
第47章
青鸾是青氏先祖,青氏自称凤凰和青鸾后裔,仙瑶也确实觉醒了二者的血脉。
梧桐树与凤凰真神关系密切,沈惊尘在这片被烧焦的梧桐林里发现了来自凤凰真神的发饰,而这梧桐树里的碧色汁液与“青鸾有罪”几个字结合,叫人无端想到,难不成是青鸾背叛了凤凰真神,被梧桐树神祭祀了?
不对,还记得当初去寻凤凰蛊,她也见过梧桐树神,树神对九死一生来到玄机终点的她态度还算可以,虽然最后将法宝给了白雪惜,却也没有伤害她。
如果真是什么不可饶恕需要祭祀的罪名,岂不是连她也该被消解?
而且这梧桐树被烧得很古怪,从前玄机里的树神可没被烧毁,一副生机勃勃的样子。
不过那也是在交出凤凰蛊之前,白雪惜拿走凤凰蛊后梧桐树也有了变化,仙瑶当时失了机缘,被强行推出玄机,没资格看树神的结局,现在想来,也许当时那树神也变成了枯黑模样,再一点点灰飞烟灭?
“这不是普通的火。”
仙瑶定了定神,引那鎏金的咒文和真火给沈惊尘看清楚:“这是凤凰火,和地渊火很像。”
作为被地渊火灼烧过后涅槃重生的人,仙瑶对此很有发言权。
“不只是像,而是同根同源。”
仙瑶脸色不太好看,唇色也有些苍白。
沈惊尘一手捂着肩膀,仔细研究过那火焰后道:“凤凰火只在传说中出现过,无人见过真正的凤凰火是怎样。若真是凤凰火,凤栖梧桐,自古以来凤凰一族都与梧桐树神和谐共处,凤凰火不该烧毁梧桐树。”
沈惊尘直起身望向四周,最后将视线落在“青鸾有罪,当祭神木”八个字上。
“除非是因为这八个字。”沈惊尘朝她伸出手,“手给我。”
仙瑶想都不想将手递过去,沈惊尘接过来先摩挲了一下,然后才在仙瑶惊讶的注视下轻轻刺了一下她的指腹。
小小的血珠流出来,仙瑶一点都不疼,可沈惊尘好像很疼,紧皱眉头,一副难以忍受的样子,迅速取了血珠用法术帮她愈合伤口。
仙瑶忍不住道:“不疼的,你尽管多取一些。”
沈惊尘立刻反驳她:“怎么会不疼?流了那么多血。”
“……”那一滴血,伤口不用法术也会很快愈合,哪来“那么多血”?
仙瑶有些无奈,又有些心头发热。
她视线流转来到沈惊尘的肩头,看那浸透了白衣的血迹,张张口道:“你才是流了好多血。”
看那血污了的白衣,她忽然什么都不想管了,不管不顾地将他拉到后面,伸手要脱他的衣服。
沈惊尘愣了一下,赶忙捂住衣襟道:“小伤而已,没有大碍,正事要紧,不必管它。”
仙瑶拧眉道:“我从来没见你受过这么重的伤,伤口一直流血不止,得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惊尘不由道:“这真不算什么,刚穿来的时候被困在那家伙的身体里,找不到我自己的躯壳,那才是暗无天日考验心性。”
仙瑶动作顿了顿,然后继续扒他衣服。
沈惊尘无奈,也没办法真的拒绝她,只好随她去。
他老老实实站在那,一向看护衣襟看比看护什么都紧要的沈教授,就这么被喜欢的姑娘拉开了衣带,解开了腰封,将右肩的伤口暴露在外。
不看不要紧,一看果然问题很大。
树藤的焦黑染上了他瓷白的肌肤,洞穿的伤口血流不止无法愈合,血窟窿皮肉外翻清晰见骨,仙瑶屏住呼吸凑近去看,发现连他的骨头都染上了黑色。
“是林子里的瘴气和树藤上的毒素,不用担心,等回了长安宫我自己想办法解决就好。”
沈惊尘还是不把这些当一回事,一直想着将衣服穿上。
仙瑶猛地抓住他的手,冷冷的目光定在他脸上,他到了嘴边的话就有些说不出来了。
“沈惊尘,我有眼睛,自己会看,我不是傻子。”
她手指颤抖地落在伤口边缘,血顺着她的指甲落下,她根本不敢靠伤口太近,怕他疼。
“这东西连你的护体罡风都能穿过,可见灵力不是一般强大。”
想起之前压制她的幻境,还有从前见过的梧桐树神,仙瑶拧眉道:“是神力。我曾遇见过一次梧桐树神,感受过祂浩瀚无边的神力,与今日的威压有些相似。”
“祂最后如何我没见到,传承也非我接受,那闻名天下的凤凰蛊是什么样子至今我也没见过。”
“现在算来,祂给出了传承,却好像没有死绝,仍然存于此处。”
“祂用的是神明之力,你只是个寻常修士,纵然修为高了些,被祂所伤也不好疗愈。”
仙瑶抓住他的手便走:“得找个地方想法子治伤,其他先不管了。”
沈惊尘都取了她的血,想着不能浪费,还是继续探查为好。
可仙瑶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只要他想开口,她就瞪回来,凶得不得了。
沈惊尘自诩一把年纪,竟被她吓得半个字都不敢说,全程做个锯嘴葫芦。
仙瑶带着沈惊尘走出很远才寻到一片瘴气较少的地方,这里依然被焦黑的梧桐树包围,树干之内留下的八字判词带来的压抑仍然存在。
仙瑶尽量忽略身体的不适,停下来再次查看沈惊尘的伤口,拉开衣襟就发现伤口扩散了。
“它在变大。”她脸色难看道,“不过走了一会儿的功夫,已经蔓延到你的脖颈了。”
沈惊尘自我感受了一下,还真是有些扩散。
他想了想,双指并拢按在伤口边缘,轻轻念起法咒,只见那焦黑的毒素开始聚集,一点点从骨头和皮肉上脱离,汇聚成一团黑色。
它们扭曲着聚合,在重整化群变换下,显现出贝尔不等式般的纯净光晕。
“这样应该可以了。”
虽然不能完全治好,但至少可以减缓它的扩散,等回了长安宫从长计议就是。
沈惊尘抬头想说这话,却看到仙瑶满眼的泪。
他愣住了,嘴唇颤动,发不出声音,染血的手从肩头落下,在衣袂上蹭了蹭清理干净才去拭她的眼泪。
眼泪落在指腹上,带着一丝温热,沈惊尘深呼吸了一下,低声道:“我真没事,别哭了。”
仙瑶低下头,她也不想这样,哭是无能的表现,她不想自己这么软弱。
可看他那血淋淋的伤口,看他面不改色地处理伤势,想到这是为了谁而受的伤,她真的没办法控制情绪。
仙瑶努力整理情绪,鼻音很重地问他:“疼吗?”
沈惊尘沉默着,安静看她许久才轻声道:“还好,不是很疼,看这伤如此麻烦,我只庆幸受伤的不是你。”
仙瑶闻言彻底忍耐不住,扑进他怀中低声呜咽。
如潮的眼泪落在他身上,从脖颈一路滑落,有不少甚至染上了伤口,奇异的光亮散发出来,令仙瑶一时忘了哭。
她怔怔看着她的眼泪将那一团被净化的伤口治愈,虽然只是细微的一些,但确实是好了许多。
她诧异地看了一眼沈惊尘,他好像也没料到这样的发展,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仙瑶立马对着他的伤口嚎啕大哭。
可惜的是,伤口虽然仍有愈合趋势,却不能真正恢复如初。
洞穿的口子仍在,只是皮肉不再外翻,骨头上被毒素啃噬的痕迹也没消失。
她的眼泪有用,但用处不是最大。
仙瑶双瞳泛起异色,一面青色一面金色。她血脉之中蕴藏青鸾与
凤凰的神力,是两族确凿无疑的后裔,她的眼泪可以疗愈梧桐树神留下的伤,是因为凤凰血脉吗?
仙瑶努力回想自己对远古传说的了解,突然明白了周围的瘴气是什么。
“这是相思瘴。”她望向漫天雾霭,字字清晰道,“我记得有本古籍上记载着相思瘴。凤凰火烧留下的灰烬会若面积很大,蕴藏怨气和血气,便会形成瘴气,经久不散。入瘴气者皆入幻境,幻境为何因火烧之物来定。”
“相思瘴的幻境会让人看见自己被爱人背叛。”
说到爱人二字,仙瑶目光回到了沈惊尘身上。
“凤烧梧桐,这是完全违背常规的事。梧桐树裂缝里写‘青鸾有罪,当祭神木’,这是树神自己下的判词,那些裂缝里流出来的碧色汁液令我压抑难受,恐怕就是被祭祀的青鸾。”
“树神活祭青鸾族群,所以凤凰火烧了梧桐林。”
仙瑶将事情稍微理了一下,沈惊尘听完便说:“回去试试你的血,若能与那些汁液结合,便印证了你的说法。”
这就是沈惊尘刚才想做的事,其实他们想到了一块去。
沈惊尘作势要回去,被仙瑶一把按住。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回去。”
沈惊尘动作一顿,目光专注地盯着她的脸,隐约意识到可能要发生什么。
他心跳极快,披散的乌发无风自动,偏淡的瞳孔骤缩。
仙瑶望着他,明明两人是平视,沈惊尘却有些被俯瞰的感受。
他不抗拒这种感觉,甚至有些喜欢,这种情绪令他羞耻惭愧,仓促地别开头去。
下巴被人炙热的手托住,一点点扳了回去。
沈惊尘被迫与仙瑶四目相对,看她红唇开合一字字道:“我觉醒了血脉,我的眼泪能稍稍抵抗树神留下的伤口,只是无法愈合。”
“留着它是个大麻烦,它随时可能会打破你的咒术,漫延到你的全身。”
“我们得想法子先处理它再继续下一步。”
“别说了。”
沈惊尘突兀打断她的话,匆忙地想站起来,手按着腰封想将衣服穿好。
仙瑶没拦着他,但也没听他的话不再说。
她裙摆铺开,安静地坐在一块石头上,双手自然垂在膝头,上面尽是属于他的血。
他为她受伤不是一次,这次尤其重。
从相逢到现在,好像一直是他在为她付出,现在也到了真正报恩的时候。
“上次你我无意之间神交,我的灵根和外伤都很快痊愈。”
仙瑶抬起头,看着沈惊尘僵硬无比的背影道:“这次你的伤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治好。”
沈惊尘猛地转回神来,极力克制道:“仙瑶,我不用你同我神交来疗伤。”
他做好了所有反驳仙瑶要强行神交帮他的准备,满肚子都是拒绝的话。
可仙瑶平静看过来,说出口的话让他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语言能力。
“谁说我要和你神交?”
“神交双修或许也可以,但我神魂受伤做不了那些。”
仙瑶站起身,虽不朝他走来,眼神却步步紧逼,不留余地。
“既然眼泪不够,那就用我的身体。”
“沈惊尘,我不要和你神交,我要和你双修。”
“真正的双修。”
仙瑶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强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双修。”
第48章
沈惊尘听了仙瑶的话,整个人好像也被梧桐树上的凤凰火给烧了,烫得不成样子。
他仓促后退,因为过于慌张又看不到后方,银丝云履踩到了圆石,踉跄一下险些摔倒。
仙瑶瞬身过来扶住他的肩膀,沈惊尘倏地抬眸,两人终于靠近,四目相交,他艰难地开口,微微喘息着道:“别说傻话,这种程度还不至于非要……非要双修。”
他直起身来,拉开仙瑶的手臂自己站稳,维持着神色的镇定——至少是表面镇定,平声平气道:“这毒虽然麻烦些,在我看来却不是束手无策。”
“给我点时间,我可以自己治好。”
他说着就要尝试,可好巧不巧,之前还暂时净化的毒素再次扩散,于他皮下肆意游走,所过之处皆被淬上黑色印记。
月光穿透焦黑的树冠,为他墨色长发镀上濒死的青灰,沈惊尘抬着手有些不知如何落下,姿态看起来有些怔忡。
仙瑶凝视着他轻轻说道:“或许这就是天意。”
沈惊尘一点点望向她,看见她好整以暇地站在那等待,等他“束手无策”。
“我死过一次,以为不可能再睁开眼,是你救了我。”
“若这次还是我受了这伤,我想你也会不顾一切救我。”
“你本来也是为了救我才受伤。”
仙瑶走得更近了一些,饱含温度的目光逐步划过他身上每一寸,每过一处都带起沸腾的温度。
“我从前总说会报答你。”
仙瑶红唇开合,轻飘飘地说:“如今时候到了。”
话音落下,她当着沈惊尘的面在四周布下结界。
金红的结界中透着淡淡碧色,隔绝外界的一切窥探。
沈惊尘剧烈地心跳如同鼓点,仙瑶明明没有外放任何灵力,却给他带来了灭顶的压迫感。
“瑶瑶——”
他还想说什么,声音涩然,额头满是汗珠,情绪前所未有的紧绷紧迫。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仙瑶瞬间靠近,近得不能再近,手攀上他的肩膀,将褪了一半的衣袍一点点拉下去。
“我们双修,我也不是毫无益处,我神魂受伤,双修之后也可以有所好转。”
“两全其美的事,不过是巫山云雨一场,你为何总要拒绝。”
仙瑶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腰间,纤细的腰肢触感绵软,带着火一样灼人的温度,沈惊尘刚一碰到手臂就瑟缩了一下。
“难不成,你讨厌我?”
仙瑶明知故问,装出伤心欲绝的样子欲走:“若是如此,那我肯定不会逼你。”
她以袖掩面,音色哽咽,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沈惊尘哪里受得了这个,他的脑子都宕机了,根本分辨不出真与假,只想着不能让她委屈难过,不能让她误会。
他立刻伸手将人拉回来,紧紧抱在怀里,那双可以解开天下所有谜题的唇瓣微微战栗着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眼眶酸涩,靠到身后的结界壁上,按着仙瑶的后脑,将她重重压在怀中,偎在她发间低声说道:“我只是觉得,既然不能承诺你永远,就不配掠夺你的美好。”
“我喜欢的花要盛放,要永不凋零,不为任何人任何事衰败枯萎,为我也不行。”
仙瑶愣愣地靠在他怀中,没想到他对此事这样抗拒的原因竟然是这个。
她抓住他的手,看着他指尖因为毒素漫延泛起黑色,猛地直起身看着他的眼睛:“可这不是在掠夺我。”
沈惊尘神色复杂地望着她。
仙瑶睁大眼睛,语气莫名带了些压抑:“这不能是在滋养我吗?”
“沈惊尘,你为何觉得是你在掠夺我?”
仙瑶靠近他,两人呼吸相融,气息纠缠。
“难道不能是我要汲取你吗?”
“我真的很想……”
仙瑶抱住他的脖颈,亲昵地与他鼻
梁摩擦,音色含蓄却用词直接坦荡道,“我真的很想和你做那样的事。”
“我想这件事很久很久了。”
她说得都是真话。
一定是真话。
沈惊尘将她话中执念和战栗的兴奋听得清清楚楚。
他有些错愕地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庞,直到唇瓣被咬住,一点点痛感刺激他麻痹的神智,他匆忙回神道:“那也不该在这样的地方。”
仙瑶好像笑了一声,又好像只是他的错觉。
她喘息着在他耳边哑声说道:“在太美好的地方做这样的事,总让人觉得是场幻梦。”
“越是这样危机四伏的地方,越是让我紧迫焦灼,可以时刻感受到一切的真实。”
仙瑶想了想,后知后觉地有些不好意思,但最后还是吐出心意:“我只是想想都很有感觉。”
沈惊尘哪里受得了如此撩拨,耳边荡起她呼吸的温热,直接烧得他耳朵红如血滴。
他眼底激起不自觉的凌厉,表情既被动又颓丧,举动却是完全相反的放开。
沈惊尘扣住仙瑶的后腰将她压向自己,喉结滑动道:“你真的想好了吗。”
仙瑶看着他不答反问:“都这样了,你还要推开我吗?”
沈惊尘阖了阖眼,俊美的脸上浮现出几分自我厌弃。
“我不想推开你。”他低声道,“你想要和我做的那些事,我也很想和你做。”
“可我不知该怎么说。”
沈惊尘眼底泛起几分困惑,音色万分纠结:“面对你的时候,我好像变得很笨。”
年纪轻轻就能成为麻省理工终生教授的人,从小跳级拿到无数奖项的学神,人们对沈惊尘的评价永远是“太聪明了”、“远非常人”。他的字典里面根本就没有“不懂”和“不会”两个词,哪怕穿书走之后也很快适应,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修炼方式。
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亲自说出口,觉得他自己“很笨”。
仙瑶的身体变得很软,整个化为虚影,一点点将沈惊尘捆缚缠绕。
她的影子无处不在,包裹他全身,尤其是他最承受不住的地方。
一切来得很突然,没有任何前奏,沈惊尘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准备好的。
他错愕地瞪大眼睛,屏住呼吸,灵府中神魂涌动,识海翻滚如海啸爆发,双臂撑在身侧,臂间和手背青筋凸起,所有的支撑和克制在一瞬间化为乌有。
他狼狈地跌倒下去,脖颈被仙瑶环着,细密的吻从喉结一路朝上,紧凑得几乎要了他的命。
“呼吸。”
仙瑶不得不提醒他:“再不呼吸你会死的。”
沈惊尘被提醒,好像也做不到顺应她的话去呼吸。
他需要极力克制才不会丢盔弃甲,刚开始就结束。
他脑子发黑,眼前发亮,手臂紧紧搂着她的腰。
仙瑶无奈之下只能低头去给他渡气。
这吻好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对于沈惊尘来说很神奇的领域。
他终于找回神智,仿佛也开了关窍,迷蒙的双眼睁开,将缠绵吻着他的姑娘看清楚。
然后在仙瑶认真亲吻的时候,利落地将人放倒在自己身下。
衣衫凌乱,发生交缠,喘息声不绝于耳。
沈惊尘抬手将结界加固,阻挡周围靠近的一切危机。
她好像真的说对了,这样紧迫的情境之下行这样的事,确实……很有感觉。
沈惊尘没做过这种事,更没想象过在这样的时刻做这个。
他白皙的脸红透了,理性的人被感性掌控,大脑失控的无措感让他渴望在身体上寻找平静。
而可以给他平静的只有仙瑶。
仙瑶就像海潮,凶猛、宽广,无边无际,卷走沈惊尘所有的回应。
他只能用自己的一切去回报她,直到海潮无力翻滚,退潮的时刻来临,他终于可以得到想要的平静。
平静终于到来的时候,他忽然明白自己实在虚伪。
他根本不想要平静。
事情变得有些脱离控制。
这就是沈惊尘不喜欢情绪失控的原因。
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他没办法停下来。
像海啸爆发,星球碰撞,黑洞瞬息,一切根本无法停止。
天光亮起又暗,暗了又明,肩上伤势恢复如初,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不太清楚是多久,人清醒的时候,天又一次黑了。
沈惊尘睁着眼,身上披着外袍,乌发木簪,静静垂着眼眸。
眼眸落处是沉沉睡着的仙瑶,她未着衣衫,身上盖着他的里衣,里衣宽大,足可将她全部遮住。
那是他的衣服,满是他的气息。
不过现在就算没有这件里衣,仙瑶也从里到外都是他的气息。
只要想想这个沈惊尘就有些不能呼吸。
他伸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力道不轻,为自己的过分和失控。
他就这样静静看着她睡着的样子,好像这辈子都看不够。
忽然,拇指上的青玉扳指传来一点讯号,这是他一直随身携带的磁场感应器,若捕捉到接近穿越时空的磁场,会即刻提醒他。
那是他回家的线索。
每一次传来这样的提示,沈惊尘都会很快赶过去,不错过一分一毫。
就算是假的也无所谓,最多失望一些,总好过没有任何希望。
他执念半生,亲人也好事业也罢,无数放不下的东西牵拉他的心脏,本能也让他即刻赶过去。
说不定这次真的能回家了呢?
种种猜想揪着他的心,青玉扳指不断闪烁,沈惊尘的视线却未曾从仙瑶身上移开。
他静静看着她,任凭扳指如何闪烁提醒都无动于衷。
一阵风吹进结界,预示着结界能维持下去的时间不长了,仙瑶得醒来才行。
沈惊尘帮她捋了捋头发,寻来她的衣裙小心地帮她穿好,这个过程不免会看见她的身体,看见他失控时留下的点滴痕迹。
她说这不是在掠夺,是滋养。
她说这也是她想要的,是她在汲取他。
她说她也能修复神魂,也能快活。
一字一句都不希望他有负担。
沈惊尘帮她穿好衣裳,让她靠在自己怀中,目光终于转到了青玉扳指上。
磁场痕迹仍然存在,现在过去也不算迟。
机缘是仙瑶自己的机缘,他在这里也就是帮帮忙,没有他她也能成功度过。
回家一直都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
他甚至为此拒绝过仙瑶。
他现在应该将仙瑶放下,叫醒她和她道别,两人各奔前程。
可沈惊尘看着扳指许久,最终所做的是——
摘了不断闪光的扳指丢进芥子,然后若无其事地唤醒仙瑶。
“瑶瑶,该醒了。”
“要往前走了。”
陪着你,往前走。
第49章
仙瑶耳边传来熟悉的呼唤,她缓缓睁开眼,视线一点点清晰,看见沈惊尘的脸。
他好像比之前更好看了。
面若皎月,眸若寒星,昨夜飞舞的黑发重新梳理整齐,自发间垂落的嵌珠羽带盈盈闪动,比光芒闪耀的结界更夺目。
仙瑶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感受到他的温度才确定之前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你是我的了。”
她喃喃开口,让好不容易维持从容的沈惊尘再次陷入窘迫。
他白瓷般完美无瑕的脸庞上浮现几分绯色,像美人点了胭脂,无限韵味。
——他确实比以前更好看了,不是错觉。
沈惊尘勉强回过神来,扶着仙瑶站起身,素色的大氅掠过满地枯枝,与她交叠的袖口上绣着的混沌青莲忽明忽暗。
“结界要解开了,我们该走了。”
与从前不一样的是,沈惊尘扶起她后手就没离开,十分自然地牵住了她。
仙瑶垂眸看着自己被紧紧握着的手,在他安静的等待中一点点和他十指紧扣。
身上衣衫整齐,发髻都梳理好了,他在她睡梦中为她处理好了一切。
他醒来多久了?又想了什么?
仙瑶甩甩头,视线望向结界绽开的远方,神清气爽精神奕奕道:“出发!”
明明缱绻纠缠了好几夜,仙瑶醒来却行动敏捷利落自如,比来的时候不知灵巧多少倍。
她拉着沈惊尘在飞速袭来的树藤间轻盈跳跃穿梭,还有功夫回头问他:“你之前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见到的也是这样一片黑树林吗?”
沈惊尘眼花缭乱地望着她白蝴蝶一样飞来飞去的身影,心也跟着缭乱。
他反握紧她的手,怕她会突然飞走。
“法器
提示这里有磁场波动,我便寻过来看看。”沈惊尘回道,“但我来时这里和现在并不一样,那时的梧桐树树身上没有凤凰火和游动的咒文。”
咒文。
说起这个仙瑶赶紧回到他身边。
“还不知道你的伤好了没。”
她熟稔地拉开他的衣襟,行云流水地扒开他右肩的衣裳,看见那里几乎完好如初的肌肤。
“快好了!”
她高兴地去看他的脸,发觉他眼神晦暗不明。
仙瑶动作顿了顿,思绪忽然回到了那几个缠绵无度的夜晚。
她脚尖绷住,挺直了脊背,注视着沈惊尘一点点将衣衫穿好。
他穿衣的姿态很优雅,一层一层理好,慢条斯理,不疾不徐。
最要命的是他全程盯着她,视线没有移开半分,哪怕他什么都没说,她的身体依然为那熟悉的眼神给出了敏感的反应。
他一次次索求时就是这样的眼神。
仙瑶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无措和紧张,面颊发热,禁不住松开了他的手。
恰好这时,耳边传来一个有些熟悉的音调,轻柔地呼唤她:“神姬。”
仙瑶一愣,空间极速转换,人如同从高处跌落,再定下来时已经身处恢弘古朴的神殿之中。
低下头,熟悉的白裙被换成了金红的锦裙,裙摆上铺满了光芒绚烂的青色翎羽。
这翎羽给她的感觉也很熟悉,让她心头钝痛四肢麻痹。
“神姬……”
那个声音又来了,仙瑶无暇顾及衣着打扮,立刻朝声音来处搜寻。
可绕着大殿转了一圈,除了满目红绸外什么都没有发现。
“神姬。”
这次声音似乎到了头顶,仙瑶也不再白费功夫去寻找,就站在那里听着对方想干什么。
如果她没记错,这声音该是来自梧桐树神。
哪怕上次在玄机内见到祂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她仍然对祂的一切记忆犹新。
祂耍了她,出尔反尔,让她受尽苦难最后却功亏一篑,她永远忘不了祂将她赶出玄机,宣布凤凰蛊归白雪惜所有时那不容置喙的高傲姿态。
仙瑶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盯着大殿五彩流光的穹顶。
那上面雕刻着凤栖梧桐,也雕刻着被禁锢虐杀的青鸾。
青鸾泣血之处皆是一片鲜红,有的地方甚至真的在往下滴血。
啪嗒、啪嗒,血滴在仙瑶所站的地方,正好落在她金红的裙摆上,鲜血化为红光,为她的裙摆增添色彩。
仙瑶瞳孔猛地收缩,她瞬间明白这裙摆上的翎羽是真正的青鸾翎羽,血也是真的青鸾之血。
她立刻想将外裙脱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神姬最好别这么做,大婚马上就要开始了,若嫁衣乱了还要再整理,岂不是延误吉时?”
“大婚。”仙瑶开口,镇定说道,“谁要跟谁大婚?”
那个声音再次变得很近,几乎就在她耳畔吹气:“当然是我们了,你和我,不然还能有谁?”
眼前光影浮动,幻化出一个陌生的影子。
树神两次出现都是以梧桐树的姿态,这是第一次露出真实面目。
“我们的婚礼推迟了一万年,今日终于可以完满了,我很高兴。”
光影展露出五官,那人青衣白发,面目慈和温柔,笑容仿佛可以包容一切。
可仙瑶看着这张脸这张笑容只觉不寒而栗。
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还是自己的,也没有处在什么幻境里,周围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被树神带走了,还被迫穿上了所谓的“嫁衣”,要进行一场荒谬的大婚。
“一万年。”仙瑶稳住情绪,一边观察周围,一边不动声色道,“我今年过了生辰也才十九岁,何来一万年的婚约。”
“若我没记错,你该是梧桐树神。”她定定道,“我曾在玄机里见过你的本体,听过你的声音。”
树神好像很高兴她还记得,欣悦说道:“你只听过一次我的声音便记得这样深刻,我就知道你最在意的人还是我。”
仙瑶已经明白树神恐怕是把她当做当年的凤凰真神了。
祂真是疯了。
似是看穿她内心的想法,树神慢慢说道:“凤凰血脉延续万年,不是每个人都能觉醒的。我在你身上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哪怕你不愿意承认,你也终究还是你。”
“只可惜我没有早点认出你来。”祂惋惜说道,“当初在那玄机里面,我还以为那个姑娘是你,她说了很多你才会说的话,令我判断错误。”
“若不是她耽误,你我早该合二为一,焉能让那魔族得了先机——”
说到这里,树神的影子瞬间扭曲起来。
祂真正的内里将伪装出来的和善毁灭,无论语调还是神色都狰狞恐怖起来。
“但无妨,我不介意,无论是青鸾一族还是那个魔族,都只是为我提供养分的材料罢了。”
“你终究会回到我身边,我不怪你。哪怕你再放一次火将我烧了,我也依然会原谅你。”
黑气将仙瑶包围,她站在其中闻到树神满身的灰烬味道。
“是我先对不住你,无论你如何报复都可以,只要我们之间再也不会有别人。”
祂的尾音有些失落和迷惘,还带了一些歉疚自责。
这样的情绪让祂重新变得冷静,恢复了慈和温柔的样子。
“好好休息,时辰到了我会来接你。”
他依依不舍地消失在仙瑶面前,仙瑶试着追了两步,没追上祂,却发现神殿之外可怕的一切。
古朴大殿外是堆积如山的白骨,白骨上有独特的青色印记,仙瑶明白那是青鸾神鸟的图腾。
这全是青鸾一族的尸骨。
仙瑶呆呆望着将神殿托起的尸骨,目光所及之处,有一棵哪怕浑身伤疤,依然如日中天的梧桐树叶。
树的根系缠绕着金色的咒文扎入地脉,白骨之下满是盘根错节的梧桐根,每根须脉都缠绕着青鸾族人的尸骸,有些骸骨掌心还攥着碎裂的凤凰翎。
仙瑶想过去看看,若那就是树神的真身,毁掉祂的根系祂应该就可以让祂灰飞烟灭。
祂能坚持到今日用的都是青鸾全族的血肉神魂。
想到这些仙瑶就心如刀绞,她恨不得化为剑刃刺入那根系之中,可才出两步人就被金色的咒文打了回来,手腕脚腕都被咒文捆缚。
她跌倒在大殿边缘,挣扎着望向那棵梧桐树,看见树藤缓缓将昏迷不醒的沈惊尘托举起来。
他脸色苍白,四肢被树藤捆着,灵力被树藤源源不断吸走,人非常虚弱。
“一万年前你毁了三生契,我很想将它重新定下。可惜没了当年那些上神帮忙,我一个人完成不了神契,那就只能换一种契约了。”
“它对我来说依然是三生契。”
“若你不能乖乖接受契约,那就让这个人也和这些青鸾一样,做我日后的养分吧。”
仙瑶眯了眯眼,不知为何,虽然沈惊尘处境不好,人似乎昏迷不醒,她却能在他身上看出平淡稳定的气韵。
莫名有一种万事尽在他掌控的感觉。
她紧迫的心情一点点平缓下来,冷静审视了一下手腕脚腕落下的金色契约。
若她感受没错,那应该是“主仆契”。
一万年了,树神……不,祂的所作所为已经不配称之为神,祂比邪魔更邪魔。
这东西偏执万年,见到凤凰后裔,哪怕也有青鸾血脉,依然舍不得放开,非要将她当做凤凰真神的转世。
他看似深情地准备所谓大婚,却在她身上烙下主仆契,当真是可笑至极。
即便仙瑶不知当年这东西到底做了什么,令凤凰真神不惜毁坏三生契也要和他分开,仍是对当年凤凰真神的心情感同身受。
“就算我乖乖接受你的契约,难道你就会让他活着吗?”
仙瑶一点点站起来,双手握拳释放灵力,不让契约在她身上落成。
“你还是会将他当成养分。一万年过去了,哪怕用的是青鸾神鸟祭祀而来的力量,你仍然日渐衰败,需要更多养分。”
“你不会错过好不容易送上门的高修,所以就算我听话你也不会放过他。”
“那我为什么还要听你的?”
经过几夜的双修,仙瑶状态极好,神魂稳定灵府强大。
她化神期之后曾交手过渡劫失败的尊者,以及临近渡劫期的高修,在与他们的对战中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收获。
现在轮到神明了。
“梧桐。”
仙瑶双手发力,震碎了那充满侮辱性质的“主仆契”,远远望着黑气肆虐的梧桐树。
“一万年前凤凰真神可以毁了三生契,烧了梧桐林,一万年后我也能再来一次。”
“若我做不到,便枉你将我当做祂的转世了。”
仙瑶飞身而起,发间凤凰发扣迸发刺目金光。
她将主仆契碾成碎屑,踩着它的余威奔向那棵梧桐树。
梧桐树被她的反应刺激到,根系之下迸发璀璨光芒,树藤张牙舞爪奔袭而来。
“你也要选卑贱的旁族?”
“凤栖梧桐,我们天生就是一对,你竟然从头至尾都要做错误的选择。”
“那就死吧。再死一次好了。”
黑气扑面而来,仙瑶裙摆上的青鸾翎羽忽然飞悬而起,将黑气尽数击退。
她愣了一下,在烟尘与光屑里好像看见了先祖青色的身影。
堆积如山的尸骨耸动起来,带出青鸾清啼,仙瑶双手结印在空中转了个身,避开刺向眉心的树藤。
“杀了他。”
耳边有个声音在说话,飘渺出尘,忽远忽近,柔和而动听,如同凤鸣。
仙瑶余光落在发尾,看见了那凤凰发扣的流苏闪动,声音正从里面传来。
“你是——”
“我是凤凰。”
“小鸟儿,杀了他。”
这里面居然真的有凤凰真神存在?!
第50章
仙瑶摘了发扣仔细查看,虽然没再听见里面发出任何声音,但发扣上残存的力量仍在,那炙热的神魂烙印哪怕只划过仓促一瞬,也足以让仙瑶体会到上古真神浩瀚的威势。
她神色微凛,珍重地握紧了发扣,在心里回应道:我会杀了他。
一定会杀了他。
血债血偿。
仙瑶抬眸望向将自己团团围绕的树藤,梧桐活了太多年,又曾是强大的神明,哪里是她一个化神期修士说杀就能杀的?
她不被他一击毙命已经很不错了。
尽管如此,身处在数不清的树藤之中,任由自己被树藤包裹得严丝合缝、伸手不见五指,仙瑶面上依然镇定如初,没有丝毫慌乱。
梧桐见她这副模样隐隐意识到不对,即刻想要撤离,但还是有些迟了。
本该昏迷不醒的魔修突然睁开眼,瞳仁泛起红色,双手挥出奇妙的仪盘,盘表飞快转动,数条游鱼将其环绕,顷刻间启动了他不知何时在此布下的数道机关。
一道道机关将漫延的树根紧紧桎梏,金色咒文被反向吸收,那些从他身上带走的灵力尽数返回,沈惊尘轻点足尖一跃而起,手中握着一支染血的青鸾翎羽。
“攻他根须!”
仙瑶听到声音立刻飞身来助他,梧桐这才反应过来他居然被一个魔修给耍了,对方根本没昏迷,全都是装的,还趁着他没注意的时候在周围布下了阵法,意图将他根须全部毁掉。
他愤怒地摇动身体,无数光点从树身上落下,汇聚成漫天的怪鸟。
怪鸟发出难听的嘶吼鸣叫,一只只掠向仙瑶和沈惊尘,阻止他们毁掉根系。
两人不得不暂时先应付怪鸟,仙瑶注意到这些鸟生着青鸾的翎羽,凤凰的色彩和身姿,像极了传说中的凤凰和青鸾后裔。
但他们一点都不美好,翎羽呈现不健康的惨绿色,羽毛稀疏凋零,肉身上更是只剩下骨头,没有一点肉在。
就连发出的声音都像是被人硬生生拔掉了舌头,割毁了喉咙,叫得人只是听一听都觉得疼。
仙瑶自血脉里开始痉挛,本能地捂住耳朵不想听下去。
可那叫声穿透云霄,根本不是捂住耳朵就听不见的。
眼前画面转变,好像回到了很多很多年之前。
仙瑶迷迷糊糊间看见漫天血雨,耳边尽是痛呼和惨叫。
削骨剃肉的声音不绝于耳,她根本不敢看清楚。
为了阻止这画面继续,她张开双臂,在沈惊尘拖住怪鸟时完成了人剑合一,以自身为剑刺入梧桐树强大的根系之中。
在两相撞击的刹那,强大的光波迸发而出,沈惊尘挥开怪鸟,毫不犹豫地冲入光波之中,拂开根系被摧毁后散发的光屑,快速寻找仙瑶的身影。
事情出奇得顺利,不过转了两圈他就找到了漂浮在光屑里的仙瑶。
她闭着眼,眉头紧蹙,耳垂上都是血。
沈惊尘飞身过去将她接住,她瞬间剧烈挣扎起来,为了避免她掉下去,他紧紧将她抱住。
“没事了,是我。”沈惊尘轻声安抚她,“瑶瑶,是我,已经没事了。”
他的话很好用,几乎是声音一响起来仙瑶就放弃了挣扎。
但事情太顺利了往往不是什么好事。
沈惊尘警惕地观察四周,阴测测的笑声传来时,他就知道梧桐树没那么容易灰飞烟灭。
漫天光屑化为光剑,像仙瑶袭向梧桐树根系那样朝他们而来。
阴森恐怖的笑声越来越放肆,已经完全疯魔的梧桐腔调诡谲道:“无趣,真是无趣。”
他像是个没被满足恶趣味的疯子,决定毁灭所有让他不高兴的一切。
“若我就这么死在你这么一个小丫头手里,这么多年真就白活了。”
“既然不想做我的新娘,那就和这个胆敢戏耍本尊的魔族一起做本尊的养分吧。”
仙瑶在梧桐的低咒中睁开眼,光剑密密麻麻攻来,根本无处躲藏。
沈惊尘撑起结界阻挡,每起一道结界便被光剑毁掉一重。
他反复重启结界三次,光剑到达他们身边时力量已经削减许多。
饶是如此,剩余的力量也拥有毁天灭地的气势。
梧桐树不是一点都没受伤,他恰恰是真的受了伤,受到了冲击,才这样急迫地想要解决他们。
游戏不玩了,大婚也不办了,必要他们立刻去死。
沈惊尘眉目凛冽,一把将仙瑶揽入怀中。他鹤氅翻飞,在光剑之中化为乌有,身上法衣也被光剑割破。刚刚恢复不久的伤势再次被刺穿,但无论千刀万剐还是入骨之痛,都无法让他将仙瑶松开。
那光剑威力再强大也别想伤到她分毫。
仙瑶瞳孔骤缩,她脑子有些乱,眼睛被沈惊尘的伤刺激,嘴唇颤抖不止,几乎要乱了分寸。
但也只是几乎。
“撑一会。”
不管到了何种境地,被怎样逼迫,她都不会放弃寻找机会。
从意外发生到现在,她几次尝试几次失败,但失败不是终点。
就像从前每次遇见难题一样,仙瑶不怕困难也不怕疼,只怕不公。
现在她想到了避开死劫的转机。
白衣素裙的姑娘在无数光剑中化为金青色的影子,飞快冲入虚虚悬在空中的一道门中。
沈惊尘为她拦住所有的障碍,形容前所未有的狼狈。
他乌发破碎,遍体鳞伤,不比仙瑶从地渊火里出来的时候好多少。
他只剩最后一丝力气,若仙瑶寻到的不是出路,他也无力再为她争取时间,两人怕是都会死在那道门里。
还记得来到这里时发现三重羽门,这都是他一个人来的时候没见过的。
大约只有身怀凤凰青鸾血脉的人才能唤醒它们。
这是仙瑶的机
缘,他若现在趁机离开,梧桐树的目标是仙瑶,不见得会追他,他有很大概率可以脱身。
拇指上的青玉扳指又在闪烁,像是不断干扰他思绪的电磁波,沈惊尘烦不胜烦,干脆直接摘了扳指扔掉,聚力奔向仙瑶选择的羽门。
大片大片的光剑转瞬消失,第二道羽门将死劫阻隔在外,看似为他们带来生机,但两人都被锁住了。
沈惊尘手脚都被锁灵链捆住,灵力难以施展,身上长出青色翎羽,滚滚血流从翎羽下涌出。
他想到什么,迅速抬眸去看,果然看见了第二道羽门上雕刻的画面。
那是泣血的青鸾瞳。
沈惊尘不是唯一一只被关押捆绑的“青鸾”,他只是最中央那一只,身后还有无数族人,只要一回头就会被一片碧色淹没。
“族长大人!”
哭喊嘶吼和痛呼弥漫在耳边,有的是年迈的老青鸾,有的是才刚出生没多久的幼崽,全都无一例外地被拔掉翎羽掠夺灵力,甚至挖掉眼珠。
沈惊尘跟着仙瑶来找机缘,并不是觉醒血脉的那个人,既没见过青鸾被虐杀的雕刻,也没见过万年前一闪而逝的回影。
这是他到此之后第一次看见这样真实的画面。
作为一个在现代社会长大,遵纪守法爱护花草树木小动物的优秀学者,沈惊尘自认善良,保持着作为人类的基本素养。
可眼前这一幕完全颠覆了他对世事的认知,令他回忆起刚穿书时被锁在魔君身体里的日子。
那些日子里他的所见所闻,被迫与魔君一同感同身受的所有,和眼前一样血腥残暴。
沈惊尘使劲甩了甩头,周身汗如雨下。
他猜想自己跟随仙瑶进入了第二道羽门的考验,此间画面一定是曾经发生过的。
造成这一切的就是梧桐树神。
“族长,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求救声仍在继续,沈惊尘眼如深海,业火焚燃。
他看上去很被动,既无灵力,手脚也难以动弹,好像除了任事情发展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坐以待毙从不是他的风格。
仙瑶也入了这道羽门,现在还不知所踪,岂有被困死在这里等着姑娘家来救的道理。
沈惊尘咬破指尖,挽袖在地面上用鲜血写写画画。
锁灵咒而已,好说好说,他毕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也许这里的人没了灵力就什么都做不了,但他不是。
只要还有大脑在,还有解题的气力存在,就没什么是解决不了的。
眼前困境说白了就是关于锁灵咒的课题研究罢了。
锁灵咒本身为超高密度的玻色-爱因斯坦凝聚态,将青鸾族神魂的量子态固定在普朗克尺度的时空泡沫中。梧桐树神通过操控量子真空涨落,使青鸾波函数始终处于坍缩态。
而仙瑶本身与青鸾和凤凰一族的血脉相连,用科学的说法就是DNA一致。
在DNA一致的情况下,解开青鸾一族锁灵咒的方法就非常简单了。
虽然不知道仙瑶在哪,又能不能和他想到一块儿去,沈惊尘还是先按照自己的解题思路做了。
利用青鸾血脉的两字相干性,将仙瑶自身的DAN双螺旋调谐至超弦共振频率,当共振频率达到目标时,扭曲模态就会被破坏,锁灵咒就会消失,他们都会重获力量。
沈惊尘用“角色”附带的青鸾血写下公式,引动血脉感应,耐心等待外界的反应。
尽人事听天命,他能做的都做了,下面就是验收实验成果了。
那么——
羽门被洞开,白发青衣的梧桐树神走进来,手持藤条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还在等着她来救你和你的族人吗?”
“她不会来救你的。更不会管你的这些族人。”
梧桐弯下腰道:“她喜欢的人自始至终都是我,只有我。即便我们之间出现了一些问题,她也只是在跟我生闷气。她与你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气我罢了。”
“你竟敢真的肖想她,甚至与她结合,你们一族死不足惜。”
“我会将你们折磨到残渣都不剩。”
“死对你们来说会成为最奢侈的事。”
沈惊尘缓缓抬眸,努力撑起身体,斯斯文文地弯唇一笑:“是吗?”
梧桐树神注意到他身下写下的奇怪文字,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发生了什么?
他不是该被困在这里,乖乖等着受尽折磨吗?
等他们全都死了,他就可以和凤凰真神双宿双栖,他们之间再也不会有别人。
他不会,她也不会。
“这么奢侈的事我愿意马上送你去,你是不是要好好感谢一下我?”
沈惊尘慢悠悠地说了这么一句,那青鸾泣血的羽门瞬间炸开,仙瑶满身狼狈地闯进来,周身与沈惊尘共鸣的青色灵韵将锁灵咒瞬间摧毁。
沈惊尘迅速掠起,身后所有被拔掉的青鸾族翎羽齐齐飞悬刺入梧桐体内。
“瑶瑶,你从来都没人让我失望过。”
“你这么棒,老师可要给你肩膀上加担子了。”
他将手探向仙瑶,仙瑶跃起抓住,肌肤相触的一瞬,他从万年前被虐杀的青鸾族长变回了本来的模样。
“就当做一次共同试验好了。”
沈惊尘的形容难掩伤痛,鲜血淋漓,连眼底的血色都无法褪去。
可他的姿态始终是从容优雅的。
“第一道门浪费了太多时间,现在来提速吧。”
沈惊尘带着仙瑶掠入第三重羽门:“这里面肯定有可以杀死梧桐的办法。”
光影流转,他们成功进入第三重羽门。
犹记得第三重门上雕刻的是涅槃的凤凰骨,鉴于前面两道门的经历都不算好,仙瑶和沈惊尘都做好了受些困苦的准备,可这次事情偏偏反其道而行。
他们没被分开,仍在一起。
不但在一起,还身体相拥,被暖暖的丝绒团团裹住。
经历过太多波折,沈惊尘反而不习惯现在的舒适。
他挣扎着要起来,有些懊恼道:“这一关是打算先给个甜枣?”
仙瑶看他几次挣扎全都失败,出于血脉之中的本能,她试探性开口道:“不,应该不是。”
她呆了呆,轻轻舔了舔嘴唇,在沈惊尘充满求知欲的目光下极慢地说道:“如果我的感觉没错……我们应该是在……交……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