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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41章  【营养液加更】怎么去拥……


    傅斯霆把那个视频循环了很多次。


    逐渐有了力气后, 他无比虔诚而漫长地,闭上眼睛亲吻了冰凉屏幕上那双浓墨一样的眼睛。


    很傻,他知道。


    可他现在真的很需要亲一亲他。


    刷完视频, 傅斯霆才看到厉非居然又被挂在新闻舆论的风口浪尖上。


    这次也和高子斐有关,却是厉非的粉丝正在和高子斐的粉丝对骂。


    高子斐自从去年和厉非绑上CP后, 知名度火速提升。


    偏又这么巧, 有一部校园剧两人是一二番。这部剧的拍摄是在两人绯闻之前, 播出却是在绯闻后, CP更加大爆特爆。


    傅斯霆没看那部剧, 曲织帆却从头追到尾了,一度还真情实感磕过。


    但她现在早已清醒,一个语音电话就拨过来:“都气死我了, 我跟你说!”


    傅斯霆不懂一些饭圈的操作, 但曲织帆懂。


    在她看来,高子斐的团队真的很“专业”,搞的就是流水线麦麸提纯的一系列套路——


    先扒着厉非疯狂营业, 单方面营造各种暧昧“互动”,把CP粉都给固住。然后再泼脏水, 给所有人营造一种“厉非辜负了高子斐一片真心”的假象,虐粉提纯。


    那些脏水简直五花八门,有的言之凿凿说高子斐在厉非家从小遭受真少爷的打压虐待。有的说高子斐看向厉非的眼神根本不是“喜爱”, 而是“养子对真少爷的被迫讨好”。


    更有甚者还给事情加上了玄学色彩。说厉非祖父当年收养高子斐本来就是为了在家里摆了八卦阵,吸他的气运给当时身体不好的厉非续命等等。


    说的有鼻子有眼。


    ……


    曲织帆怪自己有眼无珠。


    实在是高子斐长了一双清纯无辜的丹凤眼,以至于很多人看脸就觉得他一定是好人, 连她也一度上当。


    “他就是一张披着无辜外衣的画皮鬼!”


    “我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到现在还继续被骗的?明明只要稍微动脑子就能想明白。厉非有演技有实力地位那么高需要自降身价跟糊咖炒CP吗?从头到尾不都是高子斐一个人往上贴?这件事到底谁受益不是一目了然!”


    “为什么大家就是看不到啊?为什么能有人相信厉非‘始乱终弃’啊?”


    “我怎么那么惨。我爱豆实力强长得帅做事规矩,为什么总是啥也没做就腥风血雨啊?”


    ……


    厉非也怪自己。


    高子斐背后团队的操作在他看来并不高明,他只怪自己还是缺乏对人性恶劣的想象力。


    但凡他在一切初有矛头的时候就真像网上说的那样“只手遮天用家族势力打压无依无靠的养子”, 也就没有后续这些破事了。


    好在现在整治也不迟。


    厉非拿着爷爷的印章就把高子斐名下的财产全部收回了。并动用父亲在业内的关系,搅黄了高子斐后续好几个不错的机会。


    很快就逼得高子斐不得不跟他见面谈判。


    高子斐背后团队这一手操作是在业内捆绑陷害别的当红流量有过经验,形成了路径依赖。


    但他们忘了,厉非不是普通流量。


    柏家老宅里,厉非坐在祖父年轻时常坐的沙发上。


    当年也是在这,冬天壁炉燃着,祖父母一起窝在沙发上撸猫,他和高子斐在炉子前一起读书烤火。


    那也不过是十年前的事情,现在又是什么光景?


    “我祖父给你的也不少了。”


    “你就一点不感恩吗?”


    “……”


    高子斐不感恩,他只觉得不公。


    柏培学给厉非百亿千亿的产业,却只给了他这个养子一个纽约市中心百万美元的平层公寓,如此厚此薄彼地寒酸。


    厉非:“那你有没有想过,几百万美元的纽约中央广场的大平层公寓,也已经是普通人工作一辈子都买不起的豪宅了?”


    “更别说爷爷还花费几百万送你去最好的音乐学院,让你成为前途无量的明星。即使分不到家产,你靠自己过上财富自由的人生也很容易吧。”


    “你到底在贪心什么?”


    “是认为自己处处不比我差,我祖父母厚此薄彼?”


    “可你到底……凭什么觉得我们一样?我可是他们有血缘关系的唯一亲孙子!”


    “据我所知,祖母父收养你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许诺过一碗水端平吧?”


    “……”


    下一秒,高子斐一脸扭曲地突然逼近。


    太近了,已经不是社交距离。


    他恨地扭曲、咬牙切齿,眼底甚至噙了眼泪,“你以为我这么做是只是为了财产?”


    “也是,你会这么想多正常!反正你就是永远那么高高在上、从小就一直看不起我!”


    厉非那一刻只觉得眼前人脑子是不是有毛病:“这不是舞台剧剧场,你在我面前演什么呢?”


    贪别人家的钱,还有脸这么真情实感地委屈怨恨,真像是演音乐剧悲剧男主角演得失心疯了。


    斗米恩生米仇,这句话真没错。


    真疯,这个世界就很失心疯……


    厉非那天中午都没吃下饭,也不想看小狐狸新写过来的信。


    现在那么真情实感地给他写信。谁知道将来会不会也变成高子斐这种人?


    “……”


    但晚上,厉非还是重新想通了。


    毕竟高子斐也不是他祖父资助的第一只小白眼狼。培华基金几十年来捐助了那么多人,什么样的都有。有一直心存感激长大后发光发热的,也有忘记初心最后成为渣滓的。


    谁当初选择帮助别人时,都很难预料结局。


    放平心态才是正事。


    毕竟这个世界本来就惊喜很少,常常令人失望。


    付出、帮助、耕耘没有结果很正常,交朋友、爱一个人也都一样。有时候纯善的意图真不一定能结出好果,被背刺是可以预料的。


    最后,厉非还是打开了小狐狸的信。


    快高考了,小狐狸说他超级忙,在高考前暂时没办法再给爷爷写信。但他最近在班级的新年联欢会上吃到了一款特别好吃的糖果,特意在信封里给爷爷装了几颗。


    他说,柏爷爷,这个糖真的很好吃。


    当然,如果爷爷需要控制血糖的话,糖纸也特别漂亮,看一看心情都会变好。


    “……”


    那糖纸确实很漂亮。


    是老式彩虹色的半透明镭射的,放在阳光下面看,有特别绚丽的、五颜六色的光芒。


    会让人的心情都逐渐平静下来。


    厉非看着那彩虹色的光,渐渐觉得他其实不该认为这两年自己“水逆”——人生的无端挫折其实才是常态,他只是以前人生太顺了,才会觉得有点窒息。


    而小狐狸永远比他坚强。


    都快要高考了,顶着那么大的压力,还能送他一片彩虹。


    “怎么去拥有一道彩虹,怎么去拥抱一夏天的风……”


    厉非让黄晨瀚给小F送了一堆营养品。


    营养品是他新投资的生物公司做的,去年上市到现在一直很畅销。强身健体补脑,他送给他喝。


    “这个不是置装费,应该没问题吧?高三需要补点脑。”


    黄晨瀚:“是是是,没问题没问题。”=_=


    厉非这两年忙着继承家业,今年就只接了一部电影。按照习俗,剧组开机要去庙里拜拜。


    厉非虽不信这些,但每次也都会跟着去。


    可今年,在神仙面前,他却偷偷许了私心的愿望。


    比起事业再上一层楼,他其实更希望小狐狸同学今年能够如愿以偿,考上他心仪的Z大。


    ……


    初夏,高子斐团队陷入了垂死挣扎、狗急跳墙阶段。


    这回的舆论风波看起来和上回一样势不可挡,但其实不然。因为这一次厉非直接可以对高子斐团队实施精准打压。


    高子斐现在真成了“被厉非只手遮天”的悲剧男主角,寸步难行。


    他当然不甘心,但眼下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再买水军,大肆加强渲染厉非从小PUA他的旧说法。


    但同一个叙事换汤不换药,炒着炒着大众免不了失去兴趣。


    厉非万万没想到文瑄会趁着热度又跳出来。


    他编了一个新故事,直接把整个事情推向了另一个奇怪的高潮。


    新故事的离谱程度,让厉非真心觉得文瑄为什么这么多年里执着并无才华的音乐剧道路?他去当狗血编剧早出头了!


    “什么打压压榨PUA?你们方向从一开始就全错了!”


    “还是得我跟你们□□。很简单,就是养子单方面暗恋真少爷!从小就爱,但真少爷始终对他不咸不淡,他破防了才恶意抹黑人家!”


    “养子现在对真少爷就是那种感情——你高高在上是吗?那我就泼脏水,把你羽翼折掉、拽到泥里,和我一样低。”


    “反正这次的豪门秘辛我就说那么多,信不信由你。”


    “再见。”


    “……”


    主打一个语不惊人死不休,平等地创死所有人。


    厉非甚至一开始都没想明白,文瑄不是恨他么,怎么感觉这次调转火药桶去打高子斐了。


    很快又反应过来,文瑄本来就更恨高子斐。


    这个说法之前没人想到。但文瑄这么一点破,整件事情里面很多“隐隐哪里不对”的部分,一下子全部合理了。


    是啊,厉非自身条件那么好,没道理打压小透明啊?很快又有技术大佬扒出高子斐团队买水军、造谣抹黑的证据,一夕舆论彻底逆转。


    厉非难得地沉冤得雪,但不乏有人嗑得更癫。


    毕竟“健康的感情就那回事,畸形扭曲的叙事实在精彩”,在现实中又有几个“得不到就一起沉沦”的疯批爱情?


    很多人一边敲木鱼一边嗑,一边骂着“高子斐真是烂人”“厉非真倒霉被这种东西沾上”一边嗑。


    厉非:“……”


    有时候,人生在世很无奈的。


    好在那个夏天终究还是发生了一件让他特别高兴的事。


    黄晨瀚:“稳了稳了!Z大这次在全省收十五个人,小F同学排名三名,百分百包上的!”


    小狐狸考上了?


    真的,他考上了?


    直到校长也给基金会打电话报喜,小狐狸“柏爷爷我也要去京市啦”的信送到办公桌上,厉非才真敢高兴起来。


    比自己得了奖都骄傲荣耀!


    当然,作为资助人其实不该这样,厉非学过这方面的伦理。基金帮扶的是贫困和疾病,是给别人一条路,不应该期待被帮扶的对象取得成就。


    被资助人考上TOP大学也好、考不上也罢,资助人都应淡定对待。


    “话虽如此。但我们基金对成绩优秀的同学是有奖励政策的吧?”


    黄晨瀚:“有是有……”


    厉非:“考上普通大学奖三万,考上名牌奖五万。”


    黄晨瀚:“……”


    你为了给他发钱,专门去翻规则了对吧?!


    第42章 第42章  你就宠他吧厉非,电脑也……


    傅斯霆已经想不起坐在高考考场里的心情。


    他好像就只是写习题卷一样平静地写完了一场场考试。之后躺了一天。


    隔天就又出门打工了。


    毕竟这三个月的时间, 卡里仅剩的几千块也见底了。江月萍都默默找了份工。


    ……


    分数出来,远超预期的好。


    几乎各科都是整个高中阶段能达到的最高的水准,傅斯霆盯着查分页面, 呆滞了好几秒。


    理智告诉他这个分数不仅够上Z大,甚至有可能够上国内的任何一所高校。傅斯霆确认了一遍又一遍, 还截了好几次图。


    总有点担心不截图的话, 美好的数字会突然消失掉。


    直到填报志愿, 拿到录取通知, 一切才终于有了尘埃落定的真实感。


    喜悦如同洪水决堤, 将整个高中的辛苦晦暗一扫而空,世界无比明亮。一直以来的压力和疲惫,那些早早起床背书的清晨, 堆满试卷的书桌, 埋头苦算的夜晚,一次次咬牙坚持的瞬间……


    一切都有了最好的回报!


    他仿佛又一次站在了无数象征不同未来的白色大门前,然后坚定且毫不犹豫地, 推开了最正确的一扇。


    活下来——考上Z大——拥有事业——遇见厉非。


    他现在已经完成了一半!!!


    傅斯霆的双手颤抖,抱着笔记本躺在床上, 想笑又想哭。


    那一整个暑假,他都睡得特别好。


    夏天真好。


    蝉鸣也不闹人,他喜欢夏天, 夏天总是会有好事发生,到处一片明亮!


    ……


    厉非虽然本身拥有夸张的财富,但他演过的角色却有一半都是穷少年。


    他为了拍戏, 也租过菜市场旁的小黑屋认真体验过,因此也是知道普通物价的。


    给小F五万奖金听起来好像很多。但实际上平摊在大学四年里,也只相当于每个月增加了一千块生活费而已。


    Z大毕竟在京市市中心, 在这种大都市每个月多一千,也只是让生活稍微宽裕点而已,真心不多。


    厉非完全没想到钱会被退回来。


    尊敬的善良的愿意资助我去念大学的好心的柏爷爷:


    请让我致以最诚挚的敬意,并将五万元如数退回!我知道爷爷给我钱完全是出于好心和爱护,但是爷爷,我这些年真的已经得到您太多照顾和恩惠了!真的感谢您还负担了我的大学学费和住宿费,但正因如此,我不该再收下额外的费用了。


    请原谅这封信如此简短,我会在开学后再给爷爷写信!


    衷心感谢您的小F。


    ……


    傅斯霆是高考结束后才偶然得知,爷爷送给他吃的那些营养品的真实市场价。


    他看完长久地沉默了。


    太贵了……


    然后半个暑假,他又在追看高子斐事件的后续。所有高子斐被扒出的所作所为和私下言论,他都深深觉得应该引以为戒。


    千万不能贪得无厌。


    所以收到五万块的时候,他立刻退了钱。


    可只是几天后,他又默默有点后悔。


    傅斯霆本来真心以为,暑假打工赚的小几千,该是足够应付开学了。毕竟学费住宿费都不用他出,哪里还用的到钱呢?


    然而事实上开销却远比他想象中多。火车票、交通费,床单被罩台灯烧水壶蚊帐等等小物品,一笔笔加起来居然也不少。


    再比如,他总不能用高中的破校服再去对付大学生活,总得多多少少买一两件新衣服吧?


    以及他那已经千疮百孔的鞋……傅斯霆真的没想到行李箱居然也那么贵。便宜的又不敢买,他想要的是一个能撑四年不会坏的行李箱,不然一次一次重新买也会很贵。


    就在他已经打算拿些旧衣服先对付一下,并且考虑自制行李包袱时,黄晨瀚又给他打电话了。


    “我们会长说了,钱你还是先拿着。实在不行等你大学毕业有了稳定的工作,到时候还六万怎么样?”


    “……”


    傅斯霆最终还是惭愧万分地收下了这笔钱。


    买了衣服、行李箱、火车票和其他一些必需品,终于再也不用为这些发愁了。


    快开学,他坐上去京市的卧铺,看着窗外不断退后的景物,傅斯霆默默想着,大学会是什么样的呢?


    ……


    最最健康的善良的亲爱的也在京市的柏爷爷:


    我顺利到达学校了!


    校园真大啊,满是白桦树和银杏树,非常漂亮!但真的很容易让人迷路,我走了四五遍才勉强不会走错。等我熟悉一些再跟您详细介绍校园。


    宿舍也很新,很漂亮。唯一的美中不足,学校食堂有点难吃……


    可惜宿舍明令禁止煮饭。我在札记上看过爷爷很擅长做饭,我也特别擅长!


    我的三个室友都是京市本市的人,性格都不错的样子。他们三个周末都会回家,那时候宿舍就只属于我一个人了,可以享受安静惬意的时光。


    但有时候一个人还是太安静了,没有他们吵吵闹闹反而会有点睡不着。


    开学有点忙,我下次再写信给柏爷爷。


    希望爷爷每天都能睡得香!


    z大大一新生,小F。


    ……


    收到信后没几天,厉非也走在了纽约某著名私校的林荫道上。


    校园十四平方公里,是全美最大的校园之一。有一望无际的山丘和湖泊,厉非第一回也迷路了,可能比较大的校园都是十分容易让人迷路的。


    他的宿舍是独栋公寓,没有室友。


    宿舍楼的外观非常复古,像是五十年代的英伦小说里描写的一样。墙壁由红砖砌成,略显斑驳爬着常青藤。门口的台阶由厚重的大理石铺就,有些地方已经被磨得光滑。


    一进门,脚下厚实柔软的深红色地毯就消弭了脚步声,房间的天花板很高,复古吊灯玻璃灯罩折射出柔和的光线。


    行李也已经早就在宿舍里摆好。


    电脑亮在古铜色的古董台灯边,排插、充电器和数据线和茶几精致的复古茶具交相辉映。宿舍一侧雕花的老式壁炉边,空气净化器正安静地工作着。各种简洁的现代工业产品与寝室古典的氛围,格格不入地不和谐。


    “……”


    厉非突然想起,小F上大学是不是还缺了什么?


    于是开学的第三个星期,傅斯霆收到了一只新手机和一台笔记本电脑。


    室友常傲瑜:“哇……LX游戏本最新款?卧槽这根本不是游戏本,你这是工作站啊!我看看我看看,哇最高配置!好豪横啊你!”


    “哈哈哈,有这个这绝对可以丝滑通宵打竞技场打个爽了。”


    傅斯霆:“……”


    然后,室友们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超级本在傅斯霆手里被使用了一整个学期,半个游戏都没装。常傲瑜扼腕叹息:“不是吧,你天天就用那么好的配置玩word、PPT和excel啊??太暴殄天物了吧?”


    傅斯霆才没有浪费好东西。


    他们好歹是计算机系,他电脑里是能装很多大型复杂的模型和运算软件的。普通配置的电脑跑模型一直会卡,而他的电脑一直无比丝滑。


    ……


    傅斯霆因为高中时的经历,对“富二代”这种生物多少有些防备。


    他的三名室友家境都很好,白裴皓和常傲瑜家里都是做生意的,双双一身名牌衣服和限量球鞋。另一个室友赵冉的父母是公务员,稍稍低调一些。


    但这三人和傅斯霆高中时遇到的那些二代完全不一样。大家都很友好有礼貌,很好相处!


    不久,他们寝室就变得全院有名。


    原因简单粗暴——宿舍四个人都长得很帅。


    各有各的帅法,非要说的话常傲瑜略微寡淡普通了点,但根据“男团里混进去的那个普男也会被当成帅哥”原则,反正四人一起走出去大家都觉得蛮赏心悦目。甚至有人不禁疑问:“咱们学院是按颜值分配寝室的吗?”


    开学不久,他们寝室的门牌上就贴了《鼠鼠之家》四个字。同学们纷纷表示太谦虚,他们是鼠鼠别人是什么,就该大言不惭贴上《院草之家》。


    一个学期后,傅斯霆经过和室友们的相处,确定富家公子哥可能天生就有不同的两种。


    一类自以为是瞧不起别人,另一类很有发现美的眼睛。


    室友全是拥有“发现美的眼睛”的。


    比如,他们从不会鄙视傅斯霆在小商品市场买便宜东西,甚至在发现有些几十块钱的东西比他们几千块的名牌还皮实耐用的时候,果断跟他一起去了小商品市场买买买长见识。


    再比如,当他们发现他们去米其林吃的一千多一顿的大餐好像还没有傅斯霆从学校门口打包的十五一份的麻辣烫香的时候,隔天宿舍的晚饭就成了四盒麻辣烫。


    白裴皓有一把十几万的吉他,天天放在角落吃灰。


    傅斯霆多看了几眼,白裴皓就说:“你想玩拿去玩啊,反正放着也是放着。我讲真的,我买来一下没弹过!”


    傅斯霆就真拿去玩了。大学学业没有高中紧张,他又在专业课上颇有天赋,自然就多出了一些课余时间。他拿着吉他,就有音乐社团的好心同学免费教他弹唱,还传授他基本的乐理知识,并且帮他在笔记本上下载了VOCALOID软件。


    在电脑上玩了一段时间的编曲,傅斯霆发现自己还有空闲,就也去绘画社团蹭画。


    他还记得以前柏爷爷说要资助他绘画,他其实现在仍没有足够的决心去系统性认真学画。


    但作为兴趣爱好了解一些技法并偶尔跟着社团去学校附近的薰衣草花田采采风,他还是非常乐意的。


    第43章 第43章  白裴皓:哦,我室友也喜……


    宿舍常有夜聊。


    室友们知道太多傅斯霆不知道的事情, 他会说起历史、说起热闻八卦、说起体育赛事、说起地缘政治,说起小学时就去过的各个国家。


    在他们的言谈中,傅斯霆越发意识到, 自己的知识面十分匮乏!


    他从小地方来,又穷, 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室友所接触的那些丰富多彩的世界。


    可他也想跟他们在同一个水平线上聊天。于是也开始尝试了解他们知道的东西。好在室友口里的很多新事物只要肯花心思都有免费了解的途径——


    比如, 室友在辉煌的音乐大厅欣赏的交响乐, 也有在线上的免费听版本。虽然肯定比身临其境差了很多, 但至少可以稍稍感受一下那种氛围。


    室友们去过的国外博物馆, 傅斯霆一样可以在线上云。


    他还常去图书馆补那些普通学生初中、高中就会读的课外名著,以及室友们说“当年人人都在看”的网络文学。


    傅斯霆跟室友坦诚了他穷,是被人资助才念大学的。


    所以他得非常努力在期末考中名列前茅去赚国家奖学金。除此之外, 他还要去图书馆勤工俭学。到了第一学期期末, 他因为成绩优异又肯努力,被推荐给去副院长的新项目做技术助理。


    做助理虽然挣得不多,但比起外打工其实也不少了!


    这些钱傅斯霆都存着, 一分也不乱花。


    常傲瑜有一次实在好奇:“霆你别介意我问哈,你既然有资助人包了学费住宿费, 还有奖学金和做助理赚的钱,其实你现在每个月的可支配收入都有好几千了吧?”


    “你比一般大学生都有钱啊!”


    “但你什么也不买哎,为什么?”


    傅斯霆也很诚实:“嗯, 因为我想多攒点,攒到三万。”


    爷爷给的五万是保证他可以顺利读完大学的必然存款,他一分都不会随便动。他是想靠自己努力, 在大学期间再多攒三万出来。


    白裴皓:“攒三万是为了?”


    “我想买去美国的机票。去那里,见……一个人。”


    宿舍登时听取“哇”声一片,大家都不困了。


    “靠!所以是去见女朋友吗?”


    “原来你小子有对象啊!还以为你单身狗呢, 离那么远都念念不忘,大美人吧!”


    他没否认。


    又是一阵鬼叫。


    其实这几年,厉非大半时间还是在国内活动。但无奈傅斯霆并不知道厉非在国内的地址,只知道他美国的地址。


    如果那个梦是真的,厉非住在奥兰多的golden oak,那个红顶白墙的别墅。


    傅斯霆这几年总有一种幻觉般的妄想——好像只要他有办法物理上去到那个家,就能再度回到梦里。


    所以他经常没事就查去美国的机票价格。


    挺贵的,加上税就没有看到过五千五以下的价格。如果还要挑寒暑假飞,或者直飞奥兰多,最少单程□□千。


    往返再加上签证、交通、住宿、伙食等等,差不多是得两三万块。


    但傅斯霆又真的想去确定一下那栋梦中的房子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


    之后几天,室友们不断八卦缠着问他和“美国大美人”的爱情故事,但傅斯霆实在没有任何故事可以讲。


    最后只能勉强承认:“其实……是我单方面喜欢别人。”


    “什么?没追到?”白裴皓大惊,“不是吧傅斯霆。就你这长相,这身材,这学历,摆明了青年才俊前途无量,你也会有追不到的人?人家能嫌你啥,最多也就嫌你穷?也是,人家在美国……难道白富美的爸妈不同意你们在一起?”


    赵冉则语调平淡:“别舔,追不到换一个。”


    傅斯霆:“……”


    “不换。”


    赵冉:“你这就是看不开了。你应该知道,咱们学校里京市本地人很多。不怕偷偷告诉你,班上一些不显山不露水、看着普普通通的同学,家里都背景了得。”


    “就你这种长相,与其去追虚无缥缈的梦,不如在大学里把握住个当官有钱家里的独生女。等老丈人提携,少奋斗三十年。”


    “……”


    “……”


    这话实在听着太陌生了,傅斯霆怔愣了一会儿。


    “不,我只要他。”


    从此喜提纯爱战神称号。


    寝室里,赵冉最理解不了傅斯霆这种活在梦里的人,转眼自己很快先身体力行“少奋斗三十年”,找了个家里背景了得的女朋友。


    那女孩胖胖的、性子温和,外貌平平。很多人都疑惑帅哥为什么找了个这样的女朋友,但赵冉对她特别好。


    傅斯霆后来听别的同学一脸羡慕嫉妒地私底下蛐蛐:“你这就不懂了吧?要什么美女啊,再美抵得过她爸是总后的军级干部?军长家的独生女哎,你以为开玩笑的!”


    “冉神跟我们都不是一个维度的好吧!听说已经在申请国防生了,这将来有军长岳父罩着还不是平步青云?看没看到什么叫狠人?咱们的十九岁在这阿巴阿巴,人家后半辈子的仕途都规划好了!”


    “……”


    傅斯霆只在历史书上看过“军师旅团营”的说法,对什么是军级都完全没概念。后来查了一下,级别很高,但他对这种“高”也没概念。


    曲织帆的大学是国际班,前两年在京市,后两年在法国。


    这年冬天大四的她从法国飞回来过年,下飞机顺路来找傅斯霆玩。


    他们三年前就认识,她家境优渥,总是精致漂亮,这两年更是通过“住在法国的白富美艺术疗愈博主”人设,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网红。


    “但其实,我家在我十六岁那年,也差点破产过。”


    那年家里的生意岌岌可危,刚满十六岁的曲织帆却正是最含苞待放的鲜艳玫瑰。


    “你都想不到,那一年有多少我曾经叫‘叔叔’、‘伯伯’的老男人,腆着脸露出真面目!”


    那一年,无数比她大十几岁、几十岁的爸爸以前生意上的“朋友”,明示暗示可以承担少女的学业、照顾她的生活。”


    “一个个年龄都能当我爹了,还有家庭,就那么恬不知耻地给我开价!!还有脸说什么早就喜欢我了,一直想当我‘男朋友’!”


    “多恶心你能想到吗?”


    “更可怕的是,当时家里被债主找上门。我怕爸妈出事,真的在考虑答应!”


    当人生走到死胡同,真的只要一笔钱就能救命的时候,别的都是假的,只有真金白银是真的。


    她知道傅斯霆一定能理解,毕竟他也曾走投无路过。


    “好在咱们都是不幸中的万幸,我家最后缓过来了,你也有好心人资助。”


    “不然以我俩的姿色,去卖还真是最快能够翻身的路子!抱歉我说话一向比较直,你会觉得被冒犯吗?”


    “……”


    她走后,傅斯霆真心有点恍惚。


    是啊,如果当年没人肯帮他……他还未必能像曲织帆一样有人争着开价。他毕竟瘸,卖都未必能卖出去。


    回去路上傅斯霆又遇到了赵冉和他的女朋友,想起他的“少奋斗三十年”理论——


    美丽确实是先天优势。当一个人拥有好的皮囊、一定的脑子还愿意交易的话,是有机会走捷径快速换到想要的金钱和地位的。


    随着年龄长大,傅斯霆在周遭也确实看到了越来越多冷静且目标明确的人。


    仿佛只有他,还在期待一个遥远的梦。


    和大家相比,幼稚又不切实际。


    ……


    寝室里只有一个和他一样不切实际的人,就是白裴皓。


    但白家应该是真的有钱,能支撑他的不切实际。他说他家有个小几千万,但傅斯霆觉得他家实际可能比他说出来的还要有钱。


    ……


    白裴皓家确实有钱,他家前几年是某省首富。最近排名降了一点,但也在前十。


    每个顶豪之家画风不一样。


    像厉非这种就是豪门中规中矩精英培养的后代。


    但也总有离谱画风的,比如白裴皓爸妈。Emo白还真就是网上经久不衰的笑话本人——“十六岁之前根本不知道家里有钱,甚至为父母的困苦艰辛而Emo”。


    他也是佩服,爸妈真能憋。


    “嗨,厉非。”


    十六岁之后,白裴皓就过起了双重人生。


    在平时,他是中产生意人家普普通通的大学生儿子,可在一些豪华酒会上,他都能跟男明星随便打招呼了!


    甚至高三的暑假,他还跟这个厉非一起去过东欧研学。租在同一间小别墅,算是脸熟。


    “哎对了,能不能帮我们班女生问你要个TO签。”


    厉非看起来严肃,其实蛮好说话。


    “哈哈哈她们肯定爱死我,真的我们班女生都可喜欢你了。哦,我室友也爱你,虽然他不承认。”


    “我就见他看过两次电影,两次都是你的片。他还专门弄个了银色的小盒子,把票根给小心留了!”


    室友甚至还在票根画了简笔画。


    画的是小王子呢。


    ……


    整个大一,傅斯霆给柏爷爷写了不少信分享新生活。


    最好的柏爷爷:


    我加入了画画社团,下一页附上的全是最近我画的小练习,我上色的技巧是不是比以前好了?


    我还学会吉他了!


    我的室友们每一个都会一两样乐器。他们说吉他最简单,但真正学了好像也没有那么简单。


    有学长还希望我加入辩论社,但我去看过一场辩论赛就放弃了。


    他们吵架速度好快。


    特别谢谢爷爷送的电脑和手机,真的很好用,在学习上帮助了我很多!我现在过得非常充实快乐。


    爷爷,现在我生活必须品已经都可以自己买了。我知道爷爷对我好,但以后我真的不可以再收您贵重的礼物了,电脑好贵!


    五万元我知道您不着急,但我一定会还。诚心感谢!


    Dear Lovely Grandpa:


    最近我在图书馆补中外名著,有一本《长腿叔叔》让我想起了爷爷您。我看那本书时总会忍不住想,柏爷爷该不会也和书上一样,其实本人很年轻,很帅?


    开玩笑的柏爷爷,我前阵子在网上找到了您十五年前出席基金会的电视采访了。爷爷七十多岁的时候还有一头浓密的头发,看起来真是太好了,特别健康。


    我也不用像那本书的女主角一样,每天猜测爷爷是有头发还是秃子了。


    爷爷七十多岁还有那么多头发,现在也一定还有很多!爷爷年轻的时候真是个大帅哥,爷爷现在一定也很帅。


    有头发的最帅的Daddy Grandpa:


    光荣地给您汇报,我加入副院长的项目团队啦!虽然只是帮着师兄师姐们打下手,做一些不算很难的数据处理,不仅能从中学到新东西还有薪水拿!


    副院长叫郑社稷,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不过他最近一年都在国外访学,我都是线上联系的,还没有见过面。


    不过听说教授明年就回来了。


    爷爷爷爷爷爷:


    新学期好消息,我成功拿到了国家奖学金,整整八千元!


    拿到奖学金的那一天我在食堂打了五个菜!


    我这学期好像已经给爷爷写了好多封信,爷爷会不会觉得我太吵?我因为正在准备建模竞赛最近也忙起来了,保证竞赛结束之前不会频繁打扰爷爷。


    致频频被我信件轰炸的柏爷爷:


    爷爷爷爷,我在学校建模竞赛里获奖啦!我们团队是全校唯一一个大一就得奖的团队。下个月还可以到省里面继续比赛,我会好好准备,真希望能在省赛也拿到好名次。


    柏爷爷,大学里有各种各样的机会。


    我会努力变得更好!


    第44章 第44章  谢谢祖父,谢谢小狐狸。……


    厉非心满意足合上信。


    他刚接受了大笔股权变更, 现在整个家族的产业全落在他身上。他这一年二十岁,肩上突如其来的巨大重担压的人喘不过气。


    最近,他给自己找了运动、读书等办法排遣压力。


    但那些办法都不如远程养一只会写信的小狐狸治愈人心。


    不用投入太多精力, 只看到他信里阳光灿烂的语言和成就,就能让人很开心。有一种相隔很远却交相辉映的感觉。


    没几天, 傅斯霆又接到了黄晨瀚的电话:“小F同学, 给我你的尺码, 会长要送你一套衣服。”


    傅斯霆:“…………”


    “不用了不用了黄经理真的不用了, 爷爷答应过不再给我买东西的!我现在真的都可以自己买!”


    黄晨瀚:“会长说了就送一套。万一比赛赢了, 也总得有个件像样的正装穿去领奖吧?”


    “……”


    礼物还是寄过来了,傅斯霆发懵。


    因为那盒子实在又长又漂亮,感觉格调很高很昂贵的样子, 里面还铺着丝绸衬布。


    室友们就更懵, 白裴皓喃喃:“艹,高定啊!”


    傅斯霆根本不知道什么是高定,白裴皓有点怜爱地跟他解释:“就是说这套西装是‘手工缝制’的。”


    “哦……”傅斯霆闻言默默放下心来, 盒子太豪华了,他还以为是什么可怕的奢侈品。手工做的应该还好吧。


    但看这料子恐怕也至少上千了, 绝对是他所有衣服里最贵的一套。


    他终于有了人生第一套正装。


    穿上以后镜子里的人真的很帅,腰线的裁剪无比贴合。


    ……


    傅斯霆穿着这身西装拿了省赛二等奖。


    同一个月,厉非也拿下了又一个重量级电影节的最佳男主角, 事业发展推向更高峰。那一场颁奖典礼十分盛大、全网搬运成了大热。


    傅斯霆认认真真搬着笔记本在宿舍里看。


    常傲瑜凑过来:“诶?他身上这件白西装真好看,跟你那套高定好像啊!你看你看,看这口袋的形状、领口的暗纹, 还有扣子,好像情侣装!”


    傅斯霆仔细看了看,还真挺像!


    “也许高定就是都很像?这个白裴皓更懂, 回头问问他。”


    但回头谁也忘了问。


    傅斯霆默默开心他有了一件和厉非的衣服那么像的正装。他本来就很小心保养这套西装,现在更是几乎舍不得穿了。


    非常非常重要的场合再穿!


    得了奖后,厉非那段时间风头无俩。获奖电影的联名更到处都是,学校连锁奶茶店都换上了周边立牌。


    傅斯霆每次去食堂都能路过立牌,他甚至都不觉得食堂的饭那么难吃了。


    生活真的充满希望和快乐。


    夏天到啦亲爱的柏爷爷!


    由衷感谢您送的西装,我穿着它拿到了省二等奖,将来毕业典礼和面试的时候,我都会穿这套珍贵的衣服的!!!


    爷爷,以下是我穿这套衣服的样子。请您鉴赏。


    厉非:“……”


    “请您鉴赏”这句下面,居然是一只简笔画的穿西装的小狐狸,憨态可掬地摇尾巴。


    他忍不住微微弯起眼睛,怎么那么可爱呀。


    在画的后面,小狐狸还写:爷爷,您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我一直有一个特别欣赏和崇拜的学长。


    他穿西装也最好看了,我画给您看。


    下面又有一幅简笔画,是一只黑眸的倨傲黑猫,穿着白色的西装。


    ……


    人可能就是会藏不住一些心思。比如,喜欢某个人的时候,就时时刻刻想要拐弯抹角提他。


    傅斯霆至今还是不敢告诉爷爷,“学长”其实是一位当红的男明星。毕竟老年人对于追星应该是不屑一顾的,说不定反而会因为他不务正业浪费钱而讨厌他。


    但他真的,不是追星。


    他从来不是用那样的眼光看待厉非的。虽然,以他们之间现在这么遥远的距离,说是“以男朋友的眼光看待他”,听起来好像也蛮可笑。


    但他对厉非确实不是崇拜、不是仰望,虽然厉非方方面面都值得崇拜和仰望。


    他就是“喜欢”他。


    从十三岁第一眼,就是很纯粹的一见钟情。


    木百~爷~爷~:


    快放假啦,最近画画社团里的同学说我画技又精进了,所以我擅自找了一张您年轻时的相片画了一张简笔画像。希望您能喜欢。


    “……”厉非是在暑假接到的这封信。


    很像!


    虽然画得很抽象,但也完全惟妙惟肖地把他祖父的神态给抓住了:“晨瀚哥你看,是不是一模一样?”


    “哇,真的像老会长,他好会画。”


    小F信里所有的可爱图画,厉非都用手机拍下来保存了:“你看,这里还有他画的自己,他画的小黑猫……”


    想必那位黑猫学长在小狐狸眼里特别的闪闪发光。厉非始终觉得小黑猫被他画得最可爱。


    黄晨瀚:“哇,这画的是你啊!”


    “……”


    “……”


    “不是我,是人家的学长。”


    “啊?是吗?但这侧脸的角度,还有这不屑一顾的眼神,分明就是你好吧,”黄晨瀚低头看看手机又抬头看看厉非,非常确定以及肯定,“这不是完完全全和你一模一样!”


    是吗?


    厉非歪歪头。他自己倒是看不出来。


    ……


    整个大一,傅斯霆给爷爷去了好多信。


    这一年他整体确实特别开心,感觉生活的一切一切欣欣向荣。当然,也有一些从没经历过的人生波澜,他不知该怎么告诉柏爷爷。


    比如,升上大二后,傅斯霆竟遇到了人生的第一次告白。


    有人能喜欢他,他受宠若惊又很惭愧。也只能很干涩地回复:“谢谢你,但我有喜欢的人了。”


    回到寝室,赵冉问他:“你不再考虑一下?那姑娘妈妈好像刚升隔壁大学的副校长,已经是厅级干部了。”


    “……”


    傅斯霆知道赵冉从来没有恶意,但他跟这个人真的就完全不是一类的脑回路。


    “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已经有喜欢的人。”


    “……知道你纯爱,”赵冉说,“但你真以为我们是名校的,没人脉没背景将来毕业出去找工作就能一帆风顺啊?很难的,你多少也得现实点。”


    赵冉已经选上了国防生,也和女方爸爸见过面了。成功得到了军长准岳父的准许和青眼。


    傅斯霆垂眸笑笑。


    是,他也知道这个世界很多事很难。可即便知道,他还是做不到像赵冉那样……“现实”。


    这个世界本来就什么人都有。那既然有这种只想抓住实际的,但也总该有人……会跟他一样不切实际吧。


    总有人即便渺茫,也要追逐最好的梦境、最动人的星辰和彩虹。


    傅斯霆万万没想到,他拒绝了一位倾慕者后,居然又有人来跃跃欲试。


    这次这位有备而来,明知道他有一个单方面喜欢的人远在国外,也不想放弃。


    “你又没和他在一起,要不先跟我试试吧?你觉得不行再继续追你那个白月光也可以啊?我也长得还可以吧,你也不讨厌我对不对?”


    她很直接真诚,傅斯霆也很直接真诚:“谢谢,但是真的对不起。”


    “能不能在一起,我这辈子也只会喜欢他一个。所以真的很抱歉。”


    对方听他这么说,却好像更不想放弃了:“傅斯霆,人生那么宽广,世界上几十亿人,根本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真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啊?”


    但还是不行,那女孩回寝室不禁嚎叫:“烦死啦!难得有一个又帅又痴情又为爱守贞的好男人,结果太痴情了完全不流通啊!!!”


    “离谱啊,对方好强啊,怎么做到一整年不出现还死死吊住他的啊?”


    世界上确实有几十亿人,可能对于不少人来说,是只要是条件差不多,就没有谁比谁特别。


    但对傅斯霆而言,这个世界显而易见地存在“唯一特别”的那个人。


    厉非就是特别的,不仅仅因为他本就万众瞩目。


    哪怕他不是很多人喜爱的大明星,可只要想起梦里他垂眸时的浅笑,望向他时专注的黑瞳,那酸甜的柑橘香……


    他都绝对会想也不想地再次奔向他,千千万万次。


    很奇怪吧,明明在现实中还没有碰触,就已经无比确定了。


    哪怕一辈子孤老终生,他也不可能考虑别人。


    ……


    大二伊始,国外访学一年的副院长郑社稷教授终于回来了。


    他的办公室在计算机学院顶楼,推开门就有一股书香扑面。教授五十多岁,长得算是慈祥,背后红木书桌上高悬"上善若水"四个大字。


    郑社稷见到傅斯霆时目光一亮:"没想到小傅技术厉害,样子也长得一表人才。”


    当晚教授带七八个学生去吃了顿饭,吃完走出来,他才发现傅斯霆有点瘸腿。


    “美中不足啊,但也无伤大雅。”


    之后,郑教授对傅斯霆就非常热络,常常嘘寒问暖,不仅把他安排进了名下重要的项目、给他申请了和研究生学长一样的补助,还特意在办公室为他添置了一把舒适的椅子。


    就连收藏的各种名茶,也动不动就非要塞给傅斯霆一些。


    “这茶好,做学问要劳逸结合,小傅同学这么优秀要多注意身体!"


    这么明目张胆的偏爱,研究生师兄师姐都很羡慕:“之前这种项目没听说带本科生的,郑老师估计是看好你,想培养你之后读他的研究生和博士吧?”


    傅斯霆没有爸爸。


    郑社稷给了他一点父亲的感觉。


    就这么安然过了一个学期,却有一天常傲瑜一脸紧张地摁住他:“哎,我认真问你一件事情,那个郑老头一天到晚的找你,没有对你怎么样吧?”


    傅斯霆当场脑子都□□不转了。


    “嗨!你有所不知,老色狼把人家女学生叫到办公室摸人家大腿,被人实名举报了。总之以前也听过这人有潜规则女生的传闻,品性好像不太端正。”


    “但似乎没听说有男学生遭过殃。”


    “总之没有就好。我就是担心。你看你长得也帅,万一老色狼换了口味……总之还是小心为上!”


    傅斯霆一时真的很难接受郑教授可能是个禽兽这件事。


    但再不愿意接受,也不得不暗暗防备。可一段时间观察下来,郑社稷对他的接触真的特别正常。他又偷偷观察了一下他对师姐们的态度,也看不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郑教授好像就只是关心照顾大家而已。聊天不是学术就是人生,没有动手动脚。


    难道,是常傲瑜弄错了?


    很快大二下学期开始,郑社稷说:"下周重要的学术会议,我带你们几个见见世面。和厦教授一起吃晚饭,你们到时都可以亲自跟他请教!”


    郑社稷已经是知名教授了,而厦梅英更是整个行业都德高望重的大牛,编写了他们的专业课本。


    学术会议上,厦教授注意到了傅斯霆,对他和蔼一笑。


    可那顿晚饭傅斯霆最后却迟到了。


    迟到的原因是他在出门前多看了一眼手机,厉非又挂在腥风血雨的热搜上。


    可那天真正出事的人根本就不是厉非。


    而是他前经纪公司的老总,被警方蓝底白字通报了。


    罪名不限于威胁、囚禁旗下女艺人,逼迫她们陪睡。这家公司从前几年就接连有小艺人自杀的新闻,如今老总翻车后遗书也终于被公布,直指被公司逼迫。


    可也不知道是有人授意还是媒体故意博眼球,网上放出那个老总的照片时,放的都是他很多年前同厉非在一场颁奖典礼上的合影。


    人们总是喜欢造神也喜欢毁神。厉非刚因拿了国际奖项而被捧上神坛,现在关于他之前的父母争议、和文瑄高子斐的爱恨情仇,又全部重新被扒出来。


    人们很理所当然地认为,作为沈明德那种五毒俱全男人的儿子,又在无恶不作的前老板公司签约过。


    周遭人都是烂的,他不可能干净。


    ……


    厉非都被网上这群人的逻辑弄笑了。


    他签这家公司时才十岁,合约在他十五岁时到期,并没有续约。他跟这家公司毫无关系都已经五六年了。


    加上老总又对男的没兴趣,又和沈导是旧友。所以一直以来在他面前当然是人模狗样、热情礼貌的形象。


    这些年,厉非那么多部戏连轴转,国内国外跑,公司的肮脏内幕和老板的双面人生他上哪儿知道?


    但没用。


    舆论认定他不可能不知内幕。


    厉非这两年总是倒霉被骂,澄清还每次都是所有人都选择性眼瞎,他都习惯这种水逆了。没想到更离谱的是就在隔天,另一个行业瑰宝级别德高望重、形象良好的男星也被爆出恶劣性丑闻。


    偏偏这个男星和他合拍的电影正好这天上映。


    可想而知。


    电影直接撤档,舆论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这一年二十岁的厉非亲爸不做人,前老板不做人,前同事不做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谁能相信他出淤泥而不染?


    随即更有人扒出当年十岁的厉非在偏远山区拍戏,求父亲资助了一个当地孤儿。可那个孤儿长大后却没有学好,打群架当街砍死了好几个人。


    现在这事也被算到了厉非头上。


    玄学神棍大师一个个跳出来,说他救了坏人惹了不该有的因果,现在就在遭报应。


    ……


    曲织帆被气死,法国凌晨两三点她也完全不睡。一边对线一边打给傅斯霆:“这群人都疯了吧,前老板和前同事犯事也能连坐?合照就更离谱,他当时多大,十三岁?那些人真眼瞎看不出来他当年就一个孩子,他能知道什么内幕啊?”


    “为什么就不用脑子想想啊,为什么全网都是无脑骂啊,我真想不通!”


    傅斯霆也想不通。


    所以虽然理智上知道对线没用,他还是忍不住去网上一条一条回复,摆事实讲道理,帮厉非辩驳。


    结果就是收到无数极其恶毒的谩骂诅咒。


    可厉非的评论区,只比他的私信更加恶毒百倍千倍。


    他最珍贵的宝石,却被人这样残酷又一笔一划千刀万剐,他却不能保护他。


    傅斯霆就是因为这个才迟到了快一个小时去了晚宴。面对厦教授也全程心不在焉,都不知道那天晚宴怎么结束的。


    那一晚上他都没睡好,抱着手机蜷缩着特别难受和不甘心。被子像是温柔的怀抱,让他想起梦中厉非的体温。


    梦里那人二十八岁,平和、包容又温柔。


    温柔得根本不像是……遭到过这种声势浩大的残忍抹黑和讨伐。


    ……


    厉非坐在办公桌前,拿着钱包里的小狐狸图片对着阳光看了又看。


    他这两年也成长不少。


    还记得第一次深陷舆论漩涡,他还会失眠心悸。而这次的事闹得更大,冤屈更不比上次少,他却发现自己这回倒是挺麻木的。


    真是什么都能怪他啊……


    连资助过的人长大后变坏了都能怪他,他要是能事先知道养出来的是好狐狸还是毒蛇,他也肯定不会资助毒蛇啊。问题是谁有前后眼?能提前知道好好的人怎么就突然就走极端了?


    还有不少理中客,说什么“厉非客观上也没有什么错。但他遇到的人都不好,至少说明他没眼光、识人不清”。


    一句“识人不清”说得多容易。


    可香甜的苹果放久了也会烂掉。难道看到烂苹果一句“识人不清”,就能反推和这个苹果从来没有香甜过?


    不过说这些现在都没有意义了。他垂眸,重复看着手机邮件里外国导演的邀请函,想着之前黄晨瀚劝他的一些话。最后按下通话键。


    “是的,我下定决心了。”


    短时间内,舆论大概是没有什么翻转的余地。


    那么多人都抵制他、举报他、要他退圈。那他不如暂时……就先离开这片腥风血雨的舆论场。


    趁这个机会,去试一试更远的舞台。


    还好他有过硬的实力,有无数国际奖项傍身。哪怕舆论缠身、沉冤不雪。也还是比别人有太多太多选择和退路,失败了顶多也就是“默默回去继承百亿家业”。


    他真的是,得到了上天太多的爱和优待,没有资格颓废。


    ……


    厉非暂时离开国内,之后几年的事业重心都在美国。


    一下离开半个地球那么遥远,曲织帆嗷嗷大哭:“呜呜呜虽然我其实……在法国,两边都离我都一样远,但是,呜呜呜!我好难过啊!”


    傅斯霆挂下电话后也在床上颓废地躺了半天,手肘掩在脸上,也无声落了会儿泪。


    之前再无法靠近他,但至少也没有那么遥远。


    可现在他要去到半个地球之外了……


    厉非去美国前最后回了恩华基金总部一趟,拿这半年里小狐狸写给他的信。


    他拆开最后一封。


    柏爷爷:


    我被教授骂了。


    很重要的晚宴我却因为个人原因迟到,教授或许是失望了吧。可柏爷爷,我真的没想一次迟到后果会那么严重。教授整整骂了我一个月,无论怎么道歉都没有用,有时候看他暴躁的脸我都会觉得很可怕。


    我知道是我错了,可真的一次迟到就永远得不到原谅了吗?


    柏爷爷,您一直对我特别好。我很害怕万一有一天我不小心做错了什么,您也会突然讨厌我。


    请务必答应我,如果真的有那样的一天,您至少肯听我解释,好吗?


    我晚宴迟到的原因,是因为突然得知学长在事业上遭到了非常大的打击和伤害。


    我实在气不过和人在网上争辩,才会不小心迟到。这些天我在图书管理找到了爷爷您三十年前出版的传记,发现您当年也遭受过很大的冤屈,还曾参加过整整四年的劳动改造。


    可这些经历后来爷爷您都能用乐观的口吻调侃。


    要是学长能够看到您的传记就好了,他一定能从中获得一些启发和力量。


    “……”


    厉非知道祖父出过传记,他还真没看过。


    好在那书基金会图书室里就有,他拿了一本,在去美国的飞机上读了。


    书里,厉非第一次详细看到了祖父母经历过的动荡时代,以及后来大半辈子在国家兴盛和壮阔波澜之中的种种艰辛辉煌。


    让他再一次清晰感知到,他眼前遇到的这些“磨难挫折”,比起当年的炮火连天根本什么都不是。他拥有的,实在比当年的祖父真的丰盛太多太多,他真不该将自己困在任何狭隘的悲欢。


    他的眼前还有多么透明的蓝天。


    小狐狸说的没错,祖父的传记是一本好书,同样也给了他启发和力量。


    谢谢祖父,谢谢小狐狸。


    他不会颓废,会努力在国际上证明自己的实力。


    第45章 第45章  那是他的星星第一次短暂……


    傅斯霆多次道歉, 郑社稷才终于松口原谅,但又非逼着他亲自再和厦教授登门道歉。


    傅斯霆怎么想都觉得强人所难。


    业界大佬会搭理一个本科生?根本不会理他吧。


    出人意料的是,他鼓起勇气发出信息, 厦教授居然很亲切地回了。


    傅斯霆晕乎乎坐车过去,厦教授还亲切邀请他进办公室给他泡了茶。


    但傅斯霆很快觉察到不对, 短短不到半个小时里, 五十多岁老男人和他闲聊时靠得特别近, 盯他的眼神专注而意味深长。


    傅斯霆心里警觉, 盘算着用什么借口赶紧离开。


    厦教授看得出来, 马上开始诱哄:“我听老郑说过你的事,你家境不太好,腿又这样。现在经济也不景气, 名校毕业也未必进得了好企业。”


    “我这个人心软, 一向不忍心看好孩子在社会上辛苦碰壁,”灯光照在他浑浊的眼睛上,“我和你们郑导手里都有很多机会和资源, 你懂事点,认我做个干爹, 以后……”


    他说着,手就要放到傅斯霆坏掉的腿上。


    傅斯霆脑子轰了一声猛地起身。


    他平衡不好,一下直接带翻了桌子, 滚烫的茶水撒了厦梅英一裤子,烫得他嗷嗷大叫。


    头也不回离开那间办公室不到十分钟,郑社稷就打来电话破口大骂。


    电话里他颠三倒四, 一会儿说傅斯霆得罪了厦教授要害他们项目失去合作机会,一会儿又说没了几百万的funding。还说厦梅应英在所有科技大厂都能说上话,得罪了他以后傅斯霆在整个行业都别想混。


    傅斯霆又不傻, 一下全明白了。


    郑社稷自己确实对男孩不感兴趣,但他可以把年轻的男孩当“礼物”贡献给更知名的教授,两人蛇鼠一窝互相遮掩提携。


    这么一来他之前的种种PUA行为,也都说得通了。


    ……


    回到宿舍,白裴皓看见傅斯霆失魂落魄像鬼一样,吓了一跳:"怎么了啊?脸色这么难看。"


    听完事情原委,整个宿舍都沉默了。


    白裴皓:“卧槽太恶心了太恶心了,那个厦什么上次来我们学校做讲座还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原来是这种烂透了的垃圾狗东西!!!”


    赵冉:“重点是,你有没有留证据?只是摸一下腿告不倒他。那个老奸巨猾的郑社稷是不是也从来没有留下明确文字或语音说让你出去陪客?”


    傅斯霆摇头,确实没有。


    赵冉:“那就麻烦了。”


    “你又没有证据,只手遮天的学术大牛想报复你太容易了。你们别觉得我危言耸听,给你奖学金除名都是小的,说不定直接逼得你没法毕业。”


    “我早就跟你说让你早点找个靠山。算了,现在也都迟了,做好准备吧。有硬仗要打了。”


    ……


    郑社稷的报复果然来得又快又下作。


    先是傅斯霆递交的奖学金评审材料莫名其妙地"丢失",又在评审会上被指出"不全"。副院长郑社稷面露精光:"这么简单的材料都做不好,这学生就是没有心,奖学金怎么能给这种人?"


    和师兄师姐一直做的项目也被叫停了。有师兄为了出国很需要这个项目,哭着怪傅斯霆连累他们。


    郑社稷还在学院大会上含沙射影地大骂:“有的同学品行低劣,用着几万的电脑还申请贫困补助!”


    傅斯霆现在算是亲身体会到了厉非那种被诬陷、冤屈不白的感觉。


    好在舍友们都很好,努力帮他澄清,还私底下帮他研究对策。


    常傲瑜:“死老头现在再恶心人,好在咱们学校领导五年轮岗,等毕业那年他就轮换到别的学院了,做不到只手遮天卡你毕业。”


    “不然这几年你就躲他远一点算了。不是说让你逃避,只是毕竟之前那学姐手持录音实名举报性骚扰都没告赢,学校最后还是选择了保郑社稷。”


    “我姨也是大学教书的,她说这里面学校也是有不得已——那种有头衔的学者,走到那个名牌大学都是会被哄抢的金字招牌。哪怕学校真把秉公他开除,别的大学也会把人立刻聘走,老色狼根本得不到任何实质性惩罚。”


    “所以学校一般倾向于不处理这种人,只要他们不明确触犯国家法律,哪怕为人师表但私德有亏,一般也都是轻轻揭过了。”


    白裴皓:“但如果,咱们把事情闹大,给学校上压力呢?实在不行哥几个陪霆上天台演一场,舆论有了事情就好办。”


    赵冉:“没用的。又没有任何能钉死老色魔的实质性证据,把事情闹大反而给自己惹麻烦。”


    傅斯霆:“……”


    傅斯霆:“那如果,别人手里有证据呢?”


    “我的意思是,我总不可能是唯一一个受害者吧?”


    思路一旦打开,受害者就很好瞄准。郑社稷手底下研究生大都样貌平平,只有一位研二的师兄是个愁眉苦脸的帅哥。


    傅斯霆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他长得好但精神气很差,感觉要死不死的。


    他私底下去找了师兄。


    果然师兄是受害者,精神已经快要崩溃了。


    但整整三年对方都很小心谨慎,每次见面都在学校没有监控的办公室。师兄现在又没有任何实质性证据,也没有勇气举报。


    ……


    傅斯霆不放弃。


    大二下学期,人生再度成了他的战场。


    好在郑社稷大一时一直用他做文件助理,布置了海量工作。傅斯霆像侦探一样在浩如烟海的资料中寻找蛛丝马迹,郑社稷的报销记录、项目经费、学术论文他根据那些资料找到了很多人,有当年被郑社稷欺负过的学姐,也有拒绝代写论文被卡毕业的学长。


    但收集证据的过程仍旧异常艰难。


    整整一年,傅斯霆邮箱被黑,电脑中毒,学校里的一切荣誉、奖学金和勤工助学统统被取消。有的证人不肯见面,有的临时反悔,有的害怕报复,有的直接被收买倒打一耙……


    无数阻碍,无数人各种各样的嘴脸。战斗的代价越来越大,越来越沉重,一如高二那一场恼人的、漫长的、无休无止的官司重来一遍。


    他开始越发疲惫。


    看不到希望,学校里郑社稷处处找茬变本加厉,厦梅英也时不时派人威胁。


    渐渐,傅斯霆又出现了之前在家里的症状,吃不下饭,早上吐一次晚上吐一次,只有胃酸。


    后来连他自己都无数次怀疑,到底还有没有曙光到来的那一天。


    但那一天还是来了。


    整整一年的努力,他终于还是艰难地收集到了足够的证据和证人。郑社稷学术造假、性骚扰、贪污经费一桩桩一件件,都清晰地呈现在学校调查组面前。


    郑社稷依然试图狡辩,但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恶人是不会反省的,他整个人面目狰狞恨恨冲过办公桌就想打人:“我对你不薄,你就是个白眼狼!”


    从调查会议出来,傅斯霆就上了天台。


    当然他没真的打算跳,室友们也配合默契,该拍视频的拍视频该一起演的一起演。


    视频在各大院校的班群和网络散播,舆论一片哗然,在悠悠众口的压力下学校再也无法慢吞吞拖着,火速公布了调查结果。


    郑社稷被开除,学术头衔被撤销,还面临刑事指控。


    厦梅英也随着舆论被人起底,接连出现了十几个受害者举着身份证在网上曝光他。德高望重的老教授真实嘴脸暴露,如今晚节不保、人人喊打。


    那天傅斯霆又去了一次图书馆顶楼,夕阳的余晖洒在校园里,给一切镀上一层金色。


    手机上收到很多当事学长学姐们的感谢信息,无数陌生人加油打气、祝贺他一人搬倒两大禽兽,为学术界清除毒瘤,功在千秋。


    傅斯霆也并没有觉得这一年的努力不值得。


    很值得,但是胜利的喜悦还是很快被疲惫取代。


    好累……


    他的身体好像有点被这一年的战斗拖得过于疲惫。近期开始出现了神经衰弱的迹象,晚上很难入睡,白天又睡不醒。吃药喝咖啡和茶都完全不管用,时常神经性胃痛。


    同时他也变得很没有胃口。


    或者说,那也不叫“没有胃口”,他是整个人时常没规律地在吃不下和暴食之间循环。


    有时候胃在叫着饥饿,但嘴巴就是意兴阑珊。或者是反过来,拼命吃个不停,但胃里已经涨得很难受了。


    他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好几个星期,曲织帆又回国来找他玩。


    他打起精神陪她到处逛。


    曲织帆:“真心疼你遇到那么恶心的老贱人,能干倒他们真是太厉害了!反抗强权之光!”


    他们那天一起逛了街,还去了动物园,很开心。


    可曲织帆走的时候却突然正色:“傅斯霆,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啊?”


    “我觉得你不太对劲,状态和一年前很不一样。你要不要问问身边朋友。如果他们也觉得你不太对,真的就早点去医院看看吧?”


    傅斯霆回去就问了室友。


    他以为他们会说“哈哈哈你哪里有不一样”,结果三个人给他的反馈居然都是他最近给人的感觉是和之前不一样。


    可具体哪里不一样,又没有人能明确描述,反正室友也都支持他去医院看看。


    去医院的前一天,傅斯霆提笔想要给柏爷爷写信。


    他这一年太压抑了,以至于竟然整整一年都没怎么再写信过去,好像一只突然忘了爷爷的小白眼狼。


    他希望爷爷不要难过。


    更不要生他的气。


    ……


    这一年,厉非在美国片约不断,很忙。


    美国的山跟国内的又不太一样,全是石头,给人一种孤寂荒凉的感觉。高强度的工作又是与世隔绝的片场,偶尔心情灰暗,他都会习惯性看看钱夹里的小狐狸。


    日复一日这么快,小狐狸也快念完大三了吧……


    最近他没有来信。


    应该是在准备走上社会,很忙吧?


    厉非并不介意渐行渐远,他只是衷心希望走上社会后的小狐狸,不要很快也变得面目全非。


    但很难吧。


    厉非垂眸笑了笑。


    他这一年在美国的名利场里,看到的离谱故事比之前更多。那么多人稍有成就就开始为所欲为的堕落,另一些人则是遭遇一点挫折就要死要活。酗酒药物成瘾的比比皆是。有人无底线博眼球赚到了钱,有人羡慕嫉妒别人最后自己把自己逼疯。


    现实往往很让人难受。


    人们明明在不断长大、不断成熟,却好像又一个个越来越很难看清自己的真实模样。


    厉非庆幸自己一直没怎么变。


    但同时又越来越难对周遭的人性抱有奢望。


    ……


    傅斯霆去医院一开始挂的是内科。


    他以为自己应该是肠胃疾病或者哪里失调,没想到听完他的症状后,医生沉吟:“你不如先去精神科做一个筛查。”


    傅斯霆:“……”


    他以为他的精神没问题,但是检查结果却是中度,接近重度的抑郁。


    医生给他开了百忧解和一些辅助药物。傅斯霆吃了,但副作用有点太大。他之前只是夜里睡不着白天睡不醒。吃了以后直接白天晚上都不能睡了。


    他那时候不知道抑郁的就诊规范是不可以私自断停换药的。


    他吃了俩礼拜,受不了,把药扔了。


    ……


    保险事件后,傅斯霆和江月萍的关系就很疏离。


    就连大学录取通知书寄来的那天,江月萍也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之后傅斯霆收拾行李去学校,她也没帮忙。


    直到在寝室打开行李时,傅斯霆才发现箱子里被塞了几包家乡特产。包装很仔细,却没有一句话。


    后来傅斯霆的大学生活忙碌而充实,两人只偶尔通电话。


    再后来,江月萍也偶尔给傅斯霆发一些养生文章,傅斯霆每次都机械回复"收到"或者"好的"。


    每年寒暑假回家,彼此都是客气话少。


    直到大三暑假,有天江月萍小心翼翼来和儿子商量:“是这样的,社区考虑我们娘俩的情况,给了咱家购买福利房的名额。才一千多一平,有三十平的一间一厅还有五十平的两间一厅!环境条件也都不错,你看这要是能买下,咱娘俩以后……就终于能有真正自己敞亮的家,不用再总是搬家租房了。”


    她支支吾吾,因为她手里存款实在不够。


    “小霆,你是不是还有点钱啊?妈这次真不是头脑不清……你可以去社区问的,机会实在难得。”


    ……


    傅斯霆去社区和房管局都认真问过了,确实机会难得。


    他跟江月萍说,房可以买,但房本必须写他名字。


    江月萍也没意见。她手头的一点存款也全给了儿子凑上了,正好勉强够。


    福利房买下后,娘俩就立刻搬了进去。


    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了!只是家里存款又清零了,娘俩手里都一分现钱没有。


    好在傅斯霆开学是大四,学分已经在前三年修完了,这一年除了毕业论文之外也没别的事,并不急着回学校。


    他干脆就趁着暑假找了个班上——有个离家近的培训学校正在招聘,他用Z大在读生的身份,轻轻松松应聘上了教培老师的岗位。


    “……”


    银色笔记本曾说过,他在大学时兼职做过教培。


    傅斯霆之前没出郑社稷那个破事之前,还一直想不通——他既然有奖学金、学校的兼职和爷爷的存款,应该是足够生活的,他为什么又会出来干教培?


    结果现实又和笔记本的内容在离谱的地方对上了。


    这种荒谬的巧合,倒也让他默默觉得安心。


    笔记本上说,他干教培如鱼得水。事实也是如此,傅斯霆天生能吃这碗饭,上课马上受到学生们的喜欢。


    他第一个月作为新手老师只被排了两个班,第二个月就因为专业水平得到学生和家长认可变成三个班。第三个月,更是因为口碑好复课率高,直接满配五个班。


    那段时间傅斯霆状态不错,每天就是上班、挣钱,来不及想别的事情,睡不着的情况都减轻了很多。


    他以为可能多工作、忙起来就是抗抑郁良药。


    他并不知道,其实那个时候他的病症根本没有得到缓解。只不过是他的身体在“再不赚钱就要饿死”的生存危机下,主动做了出一些平衡调节,帮他暂时藏住了病症。


    可惜才刚攒了大几千,江月萍又因为血糖水平飙升而住院了。


    眼看着金钱方面又要捉襟见,那几天傅斯霆在家里收拾换洗衣服突然又翻出来一些旧保单,正是他妈当年被银行小哥骗着买了的那些。他认真读了一下条款——按照保单内容,他妈现在的病其实可以全额赔付!


    结果港城那边还真赔付了,虽然过程拉拉扯扯有点糟心,但确实赔了。


    等江月萍病情稍稍稳定后,傅斯霆也完成了教培学校的周期课程,回到学校准备毕业设计。


    明明,最难的都过去了。


    房子也有了,他妈住院也有保险公司兜底,他卡里还有兼职多赚的七八千存款。


    可为什么,他回学校后竟然……只是每天醒过来,下床,走路,就那么地沉重疲惫,几乎要了他的命。


    很久以后傅斯霆才从心理医生那里知道,突然的无所事事又没有生存危机压着,如果是正常人的话状况当然会变好。但对于抑郁病人来说,没有任何东西吊着只会让人的状态掉得更快。


    大四那年,室友都回家住了,寝室空荡荡就傅斯霆一个。他整个都很空洞,没有兴趣,灰暗又懒散。动不了,起不来床。


    窗外雪花飘落,大四冬天的第一场雪来的很早,十一月初就飘落。


    他呆呆看着那雪,抬起手肘遮住眼睛,其实没什么难过的情绪,却抵挡不住滚烫的泪水顺着面颊滑落。


    他突然发现,一晃六年已经过去了。


    六年前的除夕,他做了手术。肿瘤患者进行根治性手术之后如果能活过五年,就很有希望实现长期生存。


    那他现在算是生存下来了吧,真好。


    可是好累……


    好累啊。


    他紧紧咬着牙,颤抖的细碎哽咽被努力克制,只剩下无声的颤抖。


    那天傅斯霆不记得他最后是怎么睡着的。


    他梦见了很多事情。


    梦到小时候冰冷的家,家里的水管是暴露在墙壁外的,锅是变形的。他梦见江月萍一次次拖着箱子离开,梦见面目模糊的男人凶神恶煞地虐打他们母子俩。


    然后,他梦见明亮的大厨房里黑色大理石的水台,厉非坐在台子上,微笑瞧着他:“宝贝好会做饭啊,每次做的都好香。”


    他凑过来,凑近他的锅铲:“海鲜炒饭给我尝尝?”


    傅斯霆被那笑容迷惑,吹了吹锅铲,就这么不像话地喂过去。一大口,厉非吃得很满足,晨光明亮落在他身上。


    他梦见夏天的蝉鸣和雷阵雨,温暖的电热毯,两个人一起躲在被窝。


    跟厉非在一起永远不会冷。可他又一次从那个梦里醒来,窗外仍旧飘雪。


    京市的冬天五点多就天黑了,仍旧很冷很冷。


    ……


    十一月,他真的很想去一下……厉非所在的地方。


    哪怕只是远远看他一眼也好。他真的真的迫切需要跟他碰触同一片空气,才能重新喘息。


    厉非在美国的这一年多,国内关于他的新闻不多,乍一看好像陷入了沉寂。但其实他在国外发展得特别好。除了好莱坞大导演的科幻作品马上就要上映,也成了时尚圈的新宠。


    厉非上周短暂地回国了。


    一个圈内力挺他的歌手姐姐开演唱会,诚邀他去做嘉宾。


    就在两天后,就在京市。


    演唱会当天下了雨,傅斯霆撑着伞来到场馆外。除了没有买到票的歌手姐姐粉丝,还有很多厉非的粉丝都来了,大家都在雨里撑着伞远远等着。


    傅斯霆在雨中一直不断被搭话。


    因为他撑的那把墨蓝色的宇航伞——曲织帆送他的,是厉非正在美国正在预热的科幻电影的限量纪念品,伞下面还挂着一个厉非角色的太空服塑胶小人。


    她通过做网红的关系才努力摸到了两把,都不忘给傅斯霆留了一把。


    “你好厉害啊,居然能拥有这把伞……!”无数粉丝小心翼翼靠近,“可以和你的伞合个照吗?小宇航员可以让我拿在手里拍一张吗,拜托啦,谢谢你呀!你人真好!”


    大家很羡慕他。但其实他们身上戴着的很多或官方或自制的厉非周边,傅斯霆也默默想要。


    厉非离开那么久。


    爱他的人都很想他。


    演唱会结束时,场面多少有些失控。虽然是别人的演唱会。但那么多粉丝专程为厉非而来,他还是出来跟他们打了招呼。


    濛濛细雨落在他的发丝。厉非更高挑了,也清瘦了一些,有一种之前没有的温和。


    明明这年春天,厉非也才刚满二十一岁而已。


    但有那么一瞬间,傅斯霆仿佛在他眼睛里看到了那梦里才见过的,不再那么犀利而刺人的,沉稳、温柔又包容的气质。


    他僵住,一时不能动弹。


    他真的觉得,厉非越来越像他梦里那个人。


    很快,厉非微笑给所有人致意,越来越靠近走向他身边。


    有时很多过往闪过脑海。傅斯霆想起很多年前昏黄的小台灯下,他从杂志里小心翼翼裁下海报。想起年少时的他站在车水马龙的桥上看到的整面楼的橙色广告。想起学校广播站下的天台上的夕阳之下的歌声。


    一个人只依靠着另一个人的存在,靠着他散发在这世界上的光和热就能够活下来吗?


    这听起来实在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


    可他确实好像很大程度上,是这样才能够好好地活下来。


    傅斯霆缓缓抬起眼,看着近在咫尺的厉非。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他也未必一定要厉非是他未来的爱人。


    只要厉非能够存在于这个世界就好。


    哪怕不能碰触,可如果能够像现在这样偶尔靠近他,感受他的存在。也就已经很好很好。


    厉非跟这边粉丝打完招呼,继续往前走,傅斯霆被拥挤在人群中,眼眶发疼。就在那个瞬间,突然残留在原地的淡淡柑橘墨香沁入脑海。


    他整个人震悚。


    那是他在那个遥远的梦里,无数次被包裹的气息。


    “厉非……”


    “厉非!!!!”


    他失声叫出,声音明明淹没在粉丝们的欢笑和尖叫中。但厉非似乎听见了,回头看了他一眼,有一瞬若有似无的视线交汇。


    茫茫人海,那是他的星星第一次短暂地照耀他。


    ……


    那场雨一直下了一整天。


    一直到深夜,才终于渐渐转小,淅淅沥沥的。傅斯霆近来一直深夜睡不着,青旅旁边就是白天的演唱会场馆,场馆后面是一座半山公园。


    他大半夜的鬼使神差爬起来,就开始沿着健身步道围着那巨大儿空无一人的公园,漫无目的、失魂落魄地走啊走。


    他就这么安安静静走了一个半小时,幻想着能不能有一丝厉非身上沾染的香气从演唱会场馆被吹到这公园里。


    但怎么可能有。


    走到一半雨停了,他坐在长椅上歇了一会儿。隔天早上才发现,他把珍贵的周边雨伞落在那了!


    傅斯霆赶紧去找,可清早长椅上空荡荡的。


    他不甘心,又跑遍了整座公园的所有长椅去找,都没有。


    傅斯霆并不知道,昨夜就在他离开公园的半小时后,厉非从健身步道跑过——他是每天会规律运动的人,那晚有点倒不过时差,想着反正是大半夜到公园夜跑应该不会遇到人。


    雨后公园空气也好,他跑得很爽。


    唯一麻烦的是,天气预报好像不准,他跑了二十分钟后,淅淅沥沥又下起毛毛雨来。


    他正想该往哪躲,随即一眼就看到不远处昏黄路灯照映着的长椅上,安安静静躺了一把雨伞。


    “……”


    厉非觉得简直神奇,这又不是游戏男主角在路边随手捡道具。


    什么好心人这么巧掉了一把伞在这,专门给他用?


    更神奇的是他撑开伞,伞下面坠着的坠子居然是他半年前刚拍完、很熟悉的小宇航员造型,一晃一晃的。


    是自己的粉丝!!!


    “……”厉非默默为那个不小心丢了伞的粉丝难过一秒,但同时压抑不住唇角上扬。


    他真的好像一直都能被粉丝隐秘而长情地爱着。即使离开了那么久,今天依旧有那么多人来看他、爱着他。


    他收藏了那把伞,默默衷心希望。这位粉丝能够耐心等到他满载荣耀回归的一天。


    他会努力,一定会回来的。


    一定。


    第46章 第46章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场见面回来后, 傅斯霆短暂地又被成功续上了命。


    尽管每一天还是无尽疲惫,但他努力逼自己振作,一次次咬牙从床上爬了起来。


    如果人生是一场注定会被杀死无数次的游戏, 但通关奖励是厉非的话,那他真的……愿意冒着枪林弹雨, 再无数次冲锋陷阵。


    那一个回眸, 一缕太熟悉的柑橘墨水香, 让他再度愿意微茫地相信, 他是真的到过“未来”。


    而且。


    而且其实, 银色笔记本里记下的那些——克服癌症,接受资助,考上Z大, 兼职教培。


    不都一一实现了么?


    唯独还没实现的, 无非就是他拥有自己的事业,以及二十二岁大四这一年的春天遇到厉非。


    他现在其实已经满二十二岁了。


    距离春天,只剩几个月。


    这是多么有希望的一件事!!!


    真的, 这是一件多么有希望的事情啊!六年后的第一次初遇,他已经快熬到了啊!


    曙光就在眼前。


    所以他总不能是现在这种颓废难看的样子见厉非吧?


    傅斯霆去看镜子, 现在的他颓靡消瘦,精神状态很差。他痛定思痛,开始咬牙逼着自己吃饭, 逼着自己打开电脑。


    笔记上说他研究了独立游戏,挣到了第一桶金。


    傅斯霆:“……”


    但整个大三,他因为郑社稷的关系, 对整个计算机学科都产生了厌恶,以至于专业课成绩虽然还不错,但他事实上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摸电脑了。


    在出这档子事之前, 他是在同学中水平不错、也有天赋。但大学这么几年,他搞了建模,搞了很多电脑程序和算法,却从来并没有尝试过制作游戏。


    不能这么想……


    傅斯霆给自己加油打气,之前没弄过,现在开始弄不就行了?


    说干就干。


    傅斯霆白手起家,开始上各种游戏制作的相关论坛一个个帖子看,从头一点点学。


    他在上面问了很多问题,有不少人好心解答,也有人嘲讽他:“纯小白新人就别弄了吧。做游戏没那么简单的,乖,早点放弃。”


    傅斯霆感谢柏爷爷给他买电脑,好几万的顶配电脑即使从大一用到大四,仍旧有不错的性能,复杂的各种大型软件全部都还顺利跑得动。


    那年冬天过年,傅斯霆早早回了家。


    他必须早点回去,因为还有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悬在头顶上——笔记上说这一年的二月一日,江月萍会遭遇车祸。


    傅斯霆默默想了各种预案,万一那天江月萍执意要出门……他连绳都买了,想实在不行就直接把她捆起来锁屋里。


    而那一天到来之前,傅斯霆多半的时间还是得每天埋头加紧制作他的小游戏。


    他以前的一些技能派上了用场。


    比如学吉他时在音乐社团学到的编曲,同学好心帮他下载的VOCALOID类软件。还有他本身就擅长的简笔画,以及在绘画社团学到的上色技巧。加上他本身又精通计算机编程……


    他在论坛上开启了一个长期游戏制作计划贴。


    刚开始很多人看衰:“你这不行,设定太平淡了,这不就是普通八十年代RPG吗?火不了的。”


    “请个专业画手吧真的大哥,简笔画谁会想玩啊?”


    可傅斯霆哪里请得起画手,只能自己画。画得好不好仁者见仁,总之就是埋头连天加夜地做。


    累是真的累。加上他因为精神状况而夜里睡不着白天睡不醒的糟糕状态,日常就是晨昏颠倒。


    那种疲倦难以形容,而且他总觉得自己这几年体力下降得厉害——


    以前明明炸鸡店兼职四个小时都可以不断炸的,怎么现在才敲两个小时的键盘就常常累得喘不过气,甚至要瘫倒在床上休息。


    好在,至少这个寒假,他和他妈相安无事。


    五十平的福利房被江月萍装饰弄得很有“家”的气息,她真的很喜欢这个小家。连带着人都轻快了起来,最近也用擅长的织毛衣技术接了一家小店的兼职勾毛线花的活计。


    她看傅斯霆瘦了憔悴了,倒也开始每天都换着花样烧好吃的给儿子,又有一点母慈子孝的感觉。


    一月末的某天夜里,傅斯霆又做游戏做到凌晨两三点。


    大半夜的,却突然隔着虚掩的门听到江月萍微弱的声音:“小霆,快叫救护车……我要,要不行了。”


    ……


    江月萍又住院了,糖尿病酮症酸中毒,还好抢救及时。


    几个小时后血糖下来了,但还得留院观察。新请的护工大姨人挺好的,也很朴实。


    “崽你回去睡吧,你看你这黑眼圈。”


    “你放心,你一天两百块请了姨,姨肯定把你妈照顾得好好的。姨夜里睡眠浅,你妈喊我一定听得到,放心吧。”


    傅斯霆知道她好心,憔悴笑了笑。他并不是担心大姨照顾不周,可二月一日越来越临近了,还有五天,他一点不敢掉以轻心。


    那几天,他干脆每天带着电脑常驻江月萍病房,江月萍睡着他就在旁边继续工作。


    五天里,江月萍并没有表达出任何一点想要离开医院出去转转的迹象。事实条件也不允许,她血糖太不稳定了,时高时低站起来就头晕,每天都要打针吊水瘫床上。


    二月一日凌晨,傅斯霆两眼通红、没有任何睡意。


    白天,江月萍早上血糖还挺好的,餐后又飙升了。她自己都委屈得哭了起来:“我这就吃了一个鸡蛋,一点青菜,都没吃碳水啊。怎么这样不讲道理!”


    她又被开药输液。好几瓶,慢慢输着。


    下午她的血糖重新稳定了,换成了傅斯霆饿得一阵阵发抖。


    他这种饿完全是神经性的,自从半年前开始厌食和暴食的循环,他的胃就经常抓不到任何规律。比如今天,他明明就吃过午饭了,也吃的不少。但现在下午四点多就又生生饿得发慌。


    他最终受不了了,站起来,后背都是汗。


    “妈,大姨,我出去吃碗东西,大概半小时回来。”


    他无比憔悴地求江月萍:“妈,我回来之前,你能不能答应我,无论如何千万别出医院?”


    他又求护工大姨:“姨,拜托你看着我妈。无论如何我回来前,别叫她离开医院半步成吗?我给你加一天工钱。”


    江月萍听他这话说的,嗤笑出声晃了晃自己还在吊水的手:“我出去,去哪?你也不看看我这还打着吊针,之后还有两瓶水呢。这血糖忽高忽低的起来走半步就头晕,外头还那么死冷的刚下过雪,我去干啥?”


    倒也是……


    “小霆,你放心,”江月萍说,“你妈现在有地方住、有工作干。都稳定了,不会像年轻时那样了。”


    “等出院以后,咱娘俩一切都会好的。”


    ……


    傅斯霆快步走出医院,这一天气温极低,之前下的小雪确实已经结成薄冰。刺骨寒风吹进脖子,非常冷。


    太冷了,暴食的欲望骤然更加。


    傅斯霆走了几步,慢吞吞抱着胃在路边蹲下来。半晌疼痛缓和,才重新站起来。


    他摇摇晃晃到了医院斜对面小巷子里的一家面馆。


    坐下等面的时候,他拿出手机,瞳孔紧缩。


    这一天的头条写着厉非片场坠马,生死未卜。


    他浑身骤然冰凉彻骨,指尖颤抖着打开视频。视频只有十几秒,拍得很晃,医护人员抬着担架上救护车的画面,一切一闪而过,什么都看不清。


    面上来了,热腾腾的氤氲,傅斯霆一动不动。


    他就只顾机械性拼命翻拼命翻,视频发布已经过去三小时了,没有后续的消息,评论区不是祈福就是责怪剧组。谁也不确切知道他究竟怎么样了,各种各样不可信的消息,有的说只是皮外伤,有的则说摔得很严重活不成了。


    “……”


    眼泪夺眶而出。


    他想过,也许笔记本上的都是梦,也许他拼尽努力还是无法到他身边。


    但他从没想过,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厉非了呢?


    有一瞬间他才发现原来他之前的日子已经够幸福了,那样的日子原来也是一种身在福中不知福。真的,能远远看着他已经很好了。即便一辈子到不了他身边,他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其实也已经……足够好了。


    面馆老板看他一直掉眼泪,也不知道咋了。


    但毕竟医院附近各种生老病死人间悲剧,他又默默给傅斯霆切了一小碟牛肉送过去。


    傅斯霆最后和着眼泪吃完了一大碗面,撑得难受。


    说只离开半小时的,结果已经一小时,他又忙赶着回医院。


    医院门口拉起了警戒线。警车的车灯红蓝色旋转着。


    “杀人了,里头杀人了!”


    “怎么回事,医闹吗?”


    无数骚乱的人影中,纷杂的声音,傅斯霆在警察旁边看到了那位护工大姨。


    她身上沾着血,脸上有种吓懵了的茫然。看到傅斯霆终于回了神,结结巴巴跑过来:“刚、刚才,有个陌生的男的来病房找你母亲,问她、问她要钱。”


    “你母亲让他滚,谁知道他突然就掏出刀,谁也没想到啊!太突然了!你妈连跑都没来得及跑,叫都没来及叫一声,就、就已经……”


    ……


    凶手是江月萍的上一任丈夫。


    他前阵子出狱以后又去赌,输得精光后骗家里人卖了房凑钱替他还债,但还债的钱又被他没有自制力地输完了。一无所有后他整个人都疯了,也不想活了,就想拉个垫背的一起上路。


    其实那个倒霉鬼也未必一定就是江月萍。


    可偏就那么巧,他前几天听到熟人随口说了一嘴,我姨住院跟你前老婆一个病房。


    警察告诉傅斯霆,凶手扎了她五十多刀,最后是力尽坐在血泊里被带走的。他们说他最好不要去看尸体了,很残忍。


    但傅斯霆还是想看她最后一眼。


    他不该看的。


    尸体脸上尤其好多伤口,严重变形,一点也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傅斯霆当场就崩溃了。


    ……


    明明在那个梦里,他清晰记得,二月一日,车祸。


    日期是对的。


    可江月萍却被人杀了,不是车祸。


    傅斯霆是在医院长椅上醒来的,浑身冷汗。头很疼,心跳慌乱。各种可怖的念头一起占据脑海,他不敢细想,只颤抖着手指打开手机。


    更多关于厉非坠马的新闻出来了,有人拍到了他受伤的腿。其中一张特别狰狞,整个小腿全部划开,露出骨头。


    可是。


    可傅斯霆明明记得,十二年后的那个梦里,厉非身上除了胸口那朵玫瑰,是没有别的明显伤痕的。


    在游乐园的过山车上,他看厉非那么淡定,还特意问他拍电影是不是比这惊险,有没有受过伤。


    “没有,不会,”厉非微笑,“现在大多都是特效了。”


    梦里厉非的腿上没有任何伤痕,他很确定,他看过他每天穿着睡衣的样子。


    傅斯霆的脑子混乱着,这时候终于有了官方消息,厉非的青梅洛芮安出镜了:“给关心厉非的朋友们报个平安,没有生命危险,伤势也不重,还请大家不要相信谣言。”


    “他现在还在修养。稍后休息好了会第一时间和大家见面。请大家安心!”


    采访灯却还在一直闪,有的媒体不合时宜地继续追问:“听说洛小姐第一时间就赶来了,一直陪在厉非身边。”


    沈导护着她,要带他走。那人又问:“沈导,网上一直传闻洛小姐是您早就认可的儿媳妇,两家订婚在即,您对此有什么回应呢?”


    “……”


    关于门当户对的富家大小姐青梅洛芮安和厉非的传闻,这几年网上也一直都有。


    比起高子斐那种捕风捉影的CP,嗑大小姐和竹马影帝的人一直觉得这一对要甜得多、真得多,也要稳定得多。


    只是傅斯霆一直视而不见。


    因为梦中那个家里,整整五面照片墙上就没有一张里有洛芮安的影子。所以,哪怕网上那么多她和厉非感情不错的证据,傅斯霆一直都当她根本不是排的上号的存在。


    可是。


    可是洛芮安的存在,明明就很重要且不可忽视。


    厉非受伤她第一时间探望。沈明德也确实一路像护儿媳妇一样护着她。


    “……”


    为什么。


    明明那么多事情都对得上了。可为什么又有那么多细节无论如何也对不上。


    后面几天,傅斯霆浑浑噩噩处理江月萍的丧事,连续几个晚上噩梦被鬼压床。


    去医院看,也没有什么别的结果。医生怀疑他是不是精神分裂才看到了幻影,傅斯霆也没有继续查。


    梦里二十八岁的傅斯霆什么都好,没听说抑郁也没听说精神分裂。他不想查了,不查就什么都没有,他不想将来被厉非嫌弃。


    杀人案后续侦办还要他去做笔录。凶手的家属又找过来求情,消耗着他最后一点点脆弱的神经。


    没做完的游戏成了他唯一可以逃避的地方。


    可是他又常常自我怀疑。一会儿觉得自己做的还不错,一会儿又觉得简笔画也丑、剧情也俗套、音乐也难听,全部一塌糊涂。


    而且明明连天加夜,整个项目的进度却还不到百分之二十。他都想不到以他这个效率,到哪一天才能做得完。


    现在的他活像个被掏空的行尸走肉,有时候看着银色笔记,都觉得现在的自己对不起那个十六岁的傅小霆。


    那个时候的他多强大,战胜病魔,向着未来那么坚定地努力。


    十六岁的傅斯霆那么努力活着。


    ……


    二十二岁的傅斯霆,其实也没有想过去死。


    毕竟之前如果他死了,撇下江月萍一个人她要怎么办。而现在公诉案件还没结束,江月萍死得那么惨,他必须为她讨回公道。


    很奇怪,听说中度或重度抑郁症都是多少想过轻生的,他还真没有。


    就连现在走在夜色霓虹的桥上,看着下面黑沉沉的河水,也没有想要跳。


    他觉得他应该没有往下跳的。


    但他又好像是跳了,因为,突然不能呼吸了。


    溺水一般痛苦,周遭传来嘈杂的声音。他有一瞬间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跳下去了。那一刻真的分裂,他一边安慰自己没事的,只是过度呼吸,一边又像死前幻觉一样认真地想……


    如果真的死了,下辈子能不能对他好一点呢?


    如果有来世,能不能让厉非真的只做他一个人的小竹马。但这似乎又太浪费了。他还是希望厉非在耀眼的舞台上被所有人看见,就像现在一样。


    他什么都想要,太贪心了。


    太贪心了……


    头开始剧烈地疼起来,真的好像溺水。明明张大了嘴却吸不进一丝空气,整个人像是被人掐住喉咙摁进了沼泽里,在窒息之中缓慢地一点点死亡。


    眼前无数画面,清晰又模糊。最后只剩下深渊的虚无。


    要不,就这样算了吧。


    很痛苦,他也再没有力气了了。


    他的身体缓缓贴着桥柱滑下去,眼前只有冰冷和黑暗。可又好像是错觉一样,有温暖的手抱住了他,紧接着整个胸口都是温暖的。


    有人亲了亲他,吻去了他的一丝泪痕。


    “傅小霆,傅小霆。醒醒。”


    傅小霆。


    世界上只会有一个人这么叫他。


    他好喜欢他这么叫他,真的好喜欢。


    “嗯……”


    意识朦胧中,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努力向那温暖靠近。他以为碰触到的只会是虚无梦境。


    但没有。他清楚听见对方叹了口气,抱着他的温暖的手紧了紧:“明明都认真养了你那么多天了,怎么又做噩梦啊?傻宝贝。”


    “快醒醒了,梦都是假的。”


    “傅小霆!”脸颊被亲了亲,温度无比真实,“睁眼,乖。”


    “傅小霆?”


    傅斯霆的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像是濒死的鱼一样狠狠弹跳起来,又重重跌回了床上。


    床的温暖的,不是刚才那冰冷的、没有尽头的泥沼。


    但他反应不过来,兀自睁大眼睛,对着周遭黑洞洞的一切,一时没有呼吸。


    “傅小霆,怎么了?”


    厉非本来睡得迷糊,只是习惯性抱住做噩梦的人安慰而已。感觉身边动静不对才皱眉摸黑起来,开了灯。


    灯光下,傅斯霆惨白的脸色与几乎死不瞑目一样的眼神把他吓了一跳。


    “傅小霆!你不要一大半夜的吓我。你喘气!给我呼吸!”


    傅斯霆什么都不知道。


    他好像……也不是故意窒息,他只是真的很难控制自己的身体,一点点的,先渐渐有了触感,然后才逐渐恢复听觉。


    眼前却还是一片漆黑。


    直到温柔的手放在脸上,轻轻摩挲,僵冷的心脏才又重新开始跳动。


    可还是不能呼吸,也看不见。


    叫不出声。


    有人俯下身子,轻柔地替他吻去泪痕。淡淡墨水柑橘香。


    不知多久,那吻变成了温热的舔舔,耳边有嗷呜嗷呜的声音。


    傅斯霆的眼睛终于缓缓能看到东西,看到了黄白相间的温软小狗。


    也不知道芝士那短短的脚是怎么爬上床的,正在他的脸上到处舔舔,温度真实。


    继而他听到了厉非打电话的声音。


    “……”


    “是的,大半夜的实在麻烦您,可以的话务必尽快过来。”


    房顶有什么东西飘着荡着过来了。傅斯霆抬眼愣愣看着,是无比熟悉的,那只绿色的小恐龙气球。


    小狗,气球……


    心脏比意识先行激烈地痛苦得骤然收缩,一时间痛得无以复加。


    他不由自主地蜷缩起身体,哑着嗓子,喉咙里发出破碎不堪的声音。


    那一刻很短又很长,好像只是过了一秒钟,又好像过了一个世纪。回过神来时,耳边是厉非骤然着急的声音。


    “傅斯霆!傅斯霆你振作点!别怕,医生五分钟就到。”


    那声音很近,无比真实。他又抚上他的脸,是带有温度的触感。


    傅斯霆睁大眼睛,眼睛像是无光的黑洞。


    他是认得……是认得身边这个人的。手指滚烫的温度,淡淡柑橘的香气,一切都是那么、那么的熟悉。


    傅斯霆狠狠咬住牙。他当然认得他!!虽然他的脑子好像不转了,胸腔里也是一片平静的死寂。可即使在死寂中他也认得的,厉非有什么认不出来的?


    他想,他现在一定是正在一场清醒梦里。


    但他终于在梦里再一次见到他了!


    时隔多年,他终于再度回到了银色笔记里的那个世界……


    有一瞬间心脏彻底纠结,却又彻底放松。整整漫长的六年,他都在期待这样一个梦。终于等到了,他有一刻就只是安静地靠在他怀里,什么别的也不愿意想。


    厉非一手抱着他,在他背上不断摩挲安抚。一手继续拿着手机保持着通话。


    琉璃水母灯的光打在他左手的无名指上。


    那上面戴着一枚婚戒,流畅的大尾巴的小狐狸形状。


    傅斯霆恍惚低下头。


    他自己的手上,此刻也戴着一枚婚戒,边缘是暗纹的玫瑰花。


    “……”


    有什么记忆破土复苏,连带着整个世界开始轰鸣。周身的温度、气息,所有感官的真切,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清晰。


    他的世界像是被人突然从玻璃罩子被拿出来一样,一切不再是雾里看花、朦朦胧胧。而是真切地刺激着感官,所有末梢神经都跟着刺痛。


    他也终于可以抬起手。


    终于可以顺畅呼吸。


    然后他几乎是疯了一样,扑过去,狠狠地抱住了厉非。


    贪婪地搂住他的腰,就像溺水之人在濒死的暴风深海里突然抓到了礁石。他闭上眼睛贪婪地呼吸,浑身湿透压抑着鼻间淹没人的窒息和酸涩,狼狈凌乱地努力呼吸。


    疯狂在那温暖的身体上,汲取温度和生机。


    第47章 第47章  王子的魔法生效了。……


    厉非被扑得整个摔在床上, 压在他身上的人胸膛剧烈起伏,呼吸声异常杂乱。好像突然不会呼吸了一样。


    “小霆……”


    有一瞬间,他觉得怀里抱着的好像是一只被踩脏碾烂的玩具小恐龙, 浑身都是泥水,脏到分辨不清本来的模样, 委屈得不行。


    厉非则小心在满是泥泞的地上, 轻轻将他抱起来。


    他抱得很紧, 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全盘崩溃, 只能小声哄他:“宝贝, 乖,梦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了?告诉我。”


    长夜漫漫潮湿阴沉,像是下过一场无声的大雨, 怀里人不说话。


    他蜷缩在他怀里, 受伤动物一般发着抖。


    厉非紧紧贴着他紊乱起伏的胸腔。半晌,傅斯霆的喉咙才终于发出一声涩哑的呜咽。


    他努力咬着牙,死死压抑着喉咙的滚动, 可强忍的结果,却是一声近乎崩溃、完全失控的哭声。


    究竟有多痛苦, 才会发出那样的声音……


    厉非闭了闭眼,一只手环过他的腰,另一只环他的后颈将他整个包裹在怀里。


    这一刻似乎只有用力收紧手臂, 才能帮他止疼。


    “小霆。”半晌,他贴在他耳畔,“宝贝, 我知道你难受,但先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他都那么痛了。可当厉非真正捧住他的脸, 却发现他双眼猩红,没有哭。


    又过了很久,傅斯霆终于回过神。


    一点一点抬起手臂,不确定地抓住了厉非的睡衣。继而试探性地环住了他的腰。


    从一开始不能置信可以碰触,到一点点收紧手臂,再到渐渐无法控制的力气,紧得厉非都有点痛了。


    “这不是梦……不是梦吗?”


    “嗯?”


    他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音,话语破碎不清:“这不是梦吧。求你告诉我,这不是梦。”


    “……”


    “我回来了……对不对?终于回到你身边了,是不是?”


    颠三倒四的话语,厉非沉默了两秒,努力让怀里人对上他的黑瞳。


    “傅小霆,我觉得二十八岁的你,应该还没‘回来’。”


    “现在我怀里的这一只,还是十六岁的小霆。是不是?”


    “……”


    十六岁。


    傅斯霆下意识摇头,他二十二岁。


    可下一瞬,之前十天那所有被吞噬的、被遗忘的、属于“十六岁傅斯霆”记忆,潮水一样疯狂涌回。


    从他跌下楼梯第一天来到这个世界,到住进小别墅。照片墙、红毯、糖果广告、海鲜大餐、小狗、小恐龙气球……


    一切无比清晰仿佛就在昨天!


    那些记忆,他以为只是短暂的幻梦,可现在点点滴滴,清晰地回来了。傅斯霆睁大眼睛,再度看向天花板熟悉的小恐龙气球,再低头看看手指戴上的戒指。


    厉非的手机刚刚被他撞掉,就落再在旁边。


    屏幕还是亮着的,上面赫然显示着日期。二零X五年八月九日。


    他们去迪士尼玩的那一天,是八月七日。


    那天在美国是个不大不小的“国家灯塔节”,当晚他们回到golden oak的时候,在院子里还看到了一些亮晶晶灯塔布置。


    再后来八月八日,他一直昏沉,一直发烧。


    ……而现在,是九日凌晨!


    对他来说,眼前一切是他在漫长的六年孤寂后好不容易回归美梦,可对二十八岁的厉非来说,一切不过只是“隔天”而已。


    甚至,只隔了几个小时。


    “……”


    所以二十八岁的厉非还是习惯性叫着他“傅小霆”,一如既往温柔揉着他的脸。


    因为对厉非来说,他仅仅是把十六岁发烧的傅小霆哄睡,隔天睁眼爱人还在身边——


    而傅斯霆却已经离开那个幻梦六年了!


    可是,人又怎么会时隔六年,还能穿越回同一个连续的梦里?


    傅斯霆想不通。恐惧袭上背脊,难以形容的希望和绝望。他此刻明明摸得到厉非,感受得到真切的温暖,但好像同时一切都摇摇欲坠、一触即碎。


    他又开始难以呼吸。


    “我妈妈她……”他声音碎裂嘶哑,佝偻着紧紧抓住厉非,“不是车祸。”


    “她不是,死于车祸。”


    厉非抱紧他,这一刻傅斯霆在他怀里抖得太厉害,难受得不断抽气。


    他虽然平常擅长哄他,现在也有点找不到章法,只能一遍遍从后背顺着他微弱的呼吸:“所以小霆刚才做噩梦,是梦见了阿姨?”


    “她被人……杀死了。”


    房间里一瞬静默。


    “她被人……杀死了。明明我回去了,回到……十六岁,在那里又过了六年……应该可以救她的。”


    “二月一日,那一天她也没有出门,她在医院……”


    “可她还是在医院病房里,还是被人杀死了。”


    那一刻傅斯霆睁着空洞的灰色眼睛,像是一片死寂又绝望的湖。从十六岁到二十二岁,明明很多事情都和笔记本一样,可为什么又有那么多不一样。


    妈妈被杀,厉非受伤,还有……医生说怀疑他精神分裂,可能会看到幻觉。


    也许眼前的一切,也都只是幻觉?


    胸口辐射一样的疼,疼得他蜷缩发抖。


    “傅小霆,宝贝,你忍着点,家庭医生就快到了……”


    剧痛像一片泥沼深海,扯着他的身体向深渊坠落,这个时候唯一能够接住他、将他打捞起来的,只有抱着他的声音和温度和那一声声“傅小霆”。


    那是无尽恐惧之中,唯一可以安慰他的东西。


    傅斯霆像是短暂昏睡了片刻,然后又醒了。身上好冷,头脑却因此清醒。他深深吸了两口起,努力咬紧后槽牙。


    他想振作。


    至少振作一点。


    因为哪怕只是幻觉,哪怕只是在梦里……他也想在厉非面前好好的。


    当初,十六岁的自己刚穿越到十二年后时,哪怕心里发疯了一样叫嚣,但至少表面上做到了平静、稳定、乖巧。


    可二十二岁的他,却连平稳都做不到了。


    ……


    隔天早上,厉非带傅斯霆去了医院又做了一次详细的全身检查。


    医生:“综上所述,傅先生这不就是……又多恢复了六年的记忆嘛?可喜可贺,这是好事啊!”


    “……”


    “没毛病啊,从片子上看血栓确实消了一大半,不信厉先生你看这儿,确实比上次小多了是吧!傅先生不是之前觉得自己十六,现在觉得自己二十二?十天就恢复了六年,那再过十天再恢复六年,不就轻轻松松回到二十八,什么都记起来了嘛?”


    “……”


    傅斯霆偏过头去。


    他现在靠在厉非怀里,就像一台电池耗尽的手机,只想依靠一丝温度苟活,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想。


    医生当然也能看出傅斯霆十分憔悴且对他的解释异常抗拒。但以他的专业素养,事实就是他说的那样啊!


    他也就只能一脸无奈,略同情又无辜地小声跟厉非解释:“其实我们能理解傅先生直到现在还是觉得他是穿越而不是失忆的一定合理性。不过,咳,居然能想出十六岁穿了一次,二十二岁又穿了一次的复杂剧本……”


    “以前的案例,最多也就是认定我们医院是无良人体实验组织的,或者觉得被我们‘楚门的世界’了的,偶尔拿穿越剧本的也都只穿一次。总之,咳,傅先生不愧是名校高材生,想象力更上一层楼。”


    “……”


    医生和病人现在互相觉得对方是无稽之谈。


    傅斯霆全身没力气,恹恹的懒得反驳。厉非的怀抱是他现在续命的唯一温床。


    哪怕全世界都觉得他疯了没关系,厉非相信他就够了。


    ……


    医生们陆续离开了房间。


    毕竟病人当下精神情况不济,那么多人杵在那也没什么用。既然他现在只有在爱人怀里是放松的,那就让他和爱人先多待一会吧。


    虽然理论上能治病的只有药,但医生们现实中也见得多了——爱和抚慰能出奇迹,有些事就是这样的玄学且不讲道理。


    医生走前跟厉非交换了一个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厉非:“……”


    他低下头,再度看着怀里的人。


    十天前,他重新认识了十六岁的高中生傅小霆。十天后,他又能继续认识二十二岁的傅斯霆。


    他垂眸笑了笑,胸口酸软发疼,难以形容的感觉。


    他抱紧他,试着跟怀里人一点点说话。


    “傅小霆,我知道你现在没力气回答我,点头摇头也可以的,好吗?”


    傅斯霆有一点特别好。就是只要厉非跟他说话,他永远事事回应。再难受再精神不济,也不会对他的任何一句话置若罔闻。


    哪怕现在,他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也在努力回应,没有光华的眼睛缓缓看过来。


    厉非问他:“你现在二十二岁,但也还都记得十六岁时和我在一起的事情。记得我一起吃冰淇淋买小恐龙气球,拍糖果广告在迪士尼的摩天轮上看烟花,是吗?”


    怀里人慢慢点头。


    “只是在你的时间线里,你在‘那边’又过了六年,从十六岁长大到了二十二岁?”


    怀里人反应慢,但都缓缓点头了。


    “但二十二岁的你,还是发现有很多事情‘对不上’。比如阿姨的死,比如我坠马受伤,比如洛芮安。”


    傅斯霆很安静,眼眶微微红着,深不见底的绝望。


    厉非那一刻真的是……


    他以为自己是好演员,直到此刻才发现他职业生涯那么多年,演过那么多折磨痛苦、需要共情的角色,结果共情的心痛程度竟远远不到眼前的十分之一。


    他甚至觉得,是不是真的天道好轮回。他遇到傅斯霆之前那么多年前欠这个世界的所有的真情实感,都要在真正被赋予了“灵魂”后,全部反噬过来折磨他一遍。


    但如果,他来分担,就能让他的宝贝少痛一点。


    那他甘之如饴。


    他收紧手臂,轻声哄他:“小霆,你先不要急。”


    “你说对不上,那我们现在就重新对一下。退一万步说,就算真有‘平行世界’,那至少你作为‘平行世界的傅斯霆’两次都成功都找到了‘同一个厉非’,不是吗?”


    “说明我们被命运连着,有不会轻易断掉的缘分。”


    “看,我抱着你呢。你现在很安全。嗯?我不会放手,别怕。”


    “……”


    “我想先问六年后‘回来’的小霆。你现在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晕吗?胃疼吗?耳鸣吗?”


    傅斯霆摇了摇头。


    只隐隐……胃里有点难受。但这个之前医生检查过了,说是心因性质的。有了皮肤接触和温暖怀抱后,不适已经在减退。


    淡淡柑橘气息中,厉非蹭着他:“其实你说那些的经历,未必对不上。”


    “我那次坠马是伤得不重。但因为连续拍片体力透支,加上服用了一些成分过敏的感冒药,昏死了很久。”


    “当时医院排查了好几个小时也没排查出醒不过来的原因,一度以为很严重,才一直没有给外界回应。导致外面传出各种各样的新闻。”


    “但确实没有摔断骨头。你看到的那几张断骨的照片,我在网上没有找到。”


    “但我想,是不是有可能那只是无良营销号在蹭热度,真相大白后就偷偷删除了,所以才什么也不剩下。小霆你想想,是不是有这种可能?”


    傅斯霆沉默着。


    “至于洛芮安。家里照片墙上没有她是因为……”


    厉非垂眸,脸上露出一抹说不清的古怪。


    “因为我后来,跟她闹翻了。”


    “……”


    “……”


    “我和洛芮安从小一起长大,两家长辈也有很多业务往来,确实一直希望我们能够在一起。”


    “但……小霆你没有青梅竹马,大概不会明白。”


    “青梅竹马有两种。一种从小就有朦胧情愫,长大后很容易水到渠成。可另一种,彼此只是单纯的互相欣赏,就只会将对方当成亲兄妹一般,反而永远没办法成为恋人。”


    “我和洛芮安就是那样。”


    “后来,Lori十四岁那年,她的母亲去世了,她爸很快又娶了家世强劲的后妈。接连几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降生后,她在家中的处境变得十分尴尬。”


    “她就是从那时起,突然变得倾向于服从家族对我们关系的安排,还试图劝我一起配合。”


    “倒不是她对我的感情有任何变化,只是她急需通过联姻稳固地位、拿下家中更多的财产和资源。”


    “这件事我明确表示了拒绝。后来我们开诚布公地聊过,她也答应了放弃。”


    “确实放弃了几年,可后来她父亲病重,她为了跟后妈争家产,又在完全没有跟我提前商量的情况下单方面对外宣布了两家订婚的消息。那次我们争执很重,都说了一些伤人的话。”


    “她是很骄傲的性格……”厉非垂眸,“大吵一架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


    所以照片上没有她,朋友聚会也没有她。


    因为曾经的好友已经有四五年没再见过面。


    冰凉的手指轻轻摩挲过指尖。


    厉非发现,在他说到童年好友从此分道扬镳再不联系时,傅斯霆虽然目光仍旧有点空洞,却又在安静地、认真地,试图用仅仅能动的一点点指尖安抚他。


    “……”


    他的男朋友好像一直都是这样。


    不管自己多难受,仍永远细腻地在乎他一丝一毫的情绪。想要保护他。


    厉非在那一瞬感觉到胸腔聚集了难以言说的酸涩潮湿,他努力压下,继续说:


    “至于你的妈妈。”


    “我没有机会见过阿姨,是你告诉我,她不幸遭遇了车祸离世。”


    “但是,傅小霆,有没有可能,那并不是实话。”


    “……”


    “会不会,只是你不忍心别人觉得阿姨太凄惨,所以才只对外说她是车祸离世?”


    ……


    医生开了点药后,厉非就带傅斯霆回家了。


    十天前同一条回家的路上,十六岁的傅小霆一直乖乖靠着肩膀半睡半醒。可这一回,他却始终微微皱眉,好像在强忍着什么。


    厉非摸了摸他额头:“是晕车难受么?”


    傅斯霆摇了摇头。


    “就是困。”半晌,他又低声说,“头也……有点疼。”


    二十二岁的傅斯霆不会说他疼。


    二十二岁的傅斯霆太累太累,什么都没力气提。大概……是十六岁的那个傅小霆在喊疼。


    其实十六岁的傅小霆以前也不爱说话的。可才短短十天,他就被厉非养得什么都肯说了。


    二十二岁的傅斯霆都要狠狠羡慕。


    “还有五分钟到家,”厉非说,“稍微忍一忍,回去给你按。”


    “嗯。”


    二十二岁的他,已经远没有十六岁那么阳光灿烂、单纯可爱。


    终于回到了那个梦中的红瓦小别墅。


    熟悉的客厅、照片墙,摇尾巴的小狗抱上小腿,小恐龙气球也出来欢迎。怀中小狗温热的皮毛,脚下地毯柔软的触感,窗外波光粼粼的游泳池和小花园,整个家里令人熟悉的每一步方寸。


    傅斯霆越往里走一步,心脏就在一点点活过来。


    ……不像梦。


    因为细节太真实了。


    厉非拽他回了房间,按着他在柔软的蓝色大床躺倒,哄小孩一样给他拉上毯子。


    “渴不渴?”


    傅斯霆摇头,他躺得不怎么安稳,眉头不自觉蹙着。直到厉非的手放到他的发顶,轻缓替他按揉太阳穴,一下接一下。


    很舒服。脑海中的刺痛不知不觉被抚平下来。


    他想说些什么,但没有力气。被这样一直被舒服地按揉着,竟很快睡着了。


    他睡着以后,厉非微微垂眸。指尖轻轻抚上傅斯霆依旧发红的眼眶,沿着微微凹陷的轮廓缓缓摩挲,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笨蛋宝贝。”他轻声说。


    他轻轻抱了他一下,下巴小心搁在爱人肩头,黑瞳暗了暗。


    宝贝以前,究竟受了多少苦呢?


    这个世界当然不存在穿越。


    但既然傅斯霆始终认定有,他也愿意顺着他。宝贝需要支持,他就给他无条件的支持。现在不是分辨逻辑的时候。


    宝贝说他是十六岁的男高傅小霆,他就当他是。宝贝说他是二十二岁的男大傅斯霆,他也当他是。他是真的不想他再经历哪怕一点点的怀疑,不舍得他受一点点的折磨。


    他知道傅斯霆不是故意骗他。


    “还好。”


    “你‘现在’已经二十二岁,再多恢复一点记忆,我们就遇到了。以后的所有,都只会是很多美好的记忆,就不会再那么的伤心了。”


    “对不起,宝贝。”


    “我要是那个时候就知道关于你的一切。要是那个时候就早点跟你在一起、好好保护你。”


    “我的宝贝会不会更健康、更快乐一些?”


    ……


    傅斯霆又堕入了梦里。


    梦里,二十八岁的傅斯霆正在“审判”二十二岁的自己。


    是,这六年时光很难熬,但好像也没有那么难熬。所以他始终想不明白一件事——


    明明人生最难的事情都挺过去了。


    一个成功战胜死神的人,为什么还会败给别的东西。


    为什么最终令他崩溃的,却是一件件不及生死的小事……


    他为什么会因为那点事,变成这幅疲惫窒息的样子。


    他不想的。


    他也不想变成这样。


    床边,厉非小心摸了摸睡梦中傅斯霆的额头,明明是那么热的夏天,怀里的人的手脚却根本捂不热。最后他只能把人放在电热毯上,渐渐的手心才暖和起来,身上也跟着有了温度。


    怀中人呼吸渐渐平缓,厉非稍稍松了口气。


    可下一刻,傅斯霆又忽然睁开了眼睛。


    那眼睛空洞安静,脸上也没有表情,仿佛整个人陷入了一种沉默的死寂。


    继而他的肩膀剧烈颤抖,背脊狠狠弓起,像是被无形的重量狠狠碾压。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急促而破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刀割般的痛楚。


    他没有哭。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他低不可闻、压抑的呼吸。他像是彻底被抽离了表达一切应有情感的能力,那些积压已久的情绪化作无声的水汽,却流不出来,没有任何声音,像是一座即将被淹没的孤岛。


    厉非心被钝刀子割了一般。


    ——世界上有一个人,是他的珍宝,也是他的劫难。


    “小霆,”他躬身哑声抱住他,“不怕,我在。”


    他明明养好了他的。


    才养了短短十天,他就被养得会害羞,会开心,会说实话,会明确表达自己想要什么。会在游乐园里可可爱爱,会回到家里迷糊而贪婪地索吻。


    明明,一度,养好了的……


    可现在他又受伤一样发着抖,狠狠蜷缩着像是想要把自己藏起来,消失掉。


    “宝贝……”


    他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心。


    傅斯霆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是困兽的哀鸣,嘴唇被咬得近乎失去血色,手指深深嵌入掌心。他好像是故意要让那指甲刺破皮肤,让疼痛渗透进每一根神经,每一寸血肉和骨髓,才能好受些。


    干呕也什么也吐不出。


    他喘息着,低声喃喃着什么,厉非贴上去认真听。听到他说的是“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想……我也不想这样……对不起。”


    “宝贝,你没有错,别怪自己。”


    可怀里人却像是听不见。他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却好像什么拥抱和温暖都不能安抚他。


    要怎么才能让他不那么疼?


    高塔上会魔法的王子第一次感觉到自己那么无力。他想靠近他,想温暖他,想用尽一切向他的骑士施放有效的魔法。


    “……”厉非黑瞳也染上一层暗雾。


    他低下头,去吻他的唇。


    他不相信童话,所以也不相信魔法之吻。这一刻,他清楚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


    可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明明理智知道不对,却控制不了行为。厉非以前很少这样,二十多年的演艺生涯,他从来不是那种沉浸的体验派。


    大多数“演技巅峰”辉煌的时刻,他每一个表情动作都是精心设计的。


    他不会被冲昏头脑。


    人生绝大多数时候都不会,只有这个人——


    这辈子就只有这个人,会让他的动作、行为,都荒谬可笑而不可理喻!无数次引出他埋藏在血液里最原始,最直接的,被叫做“直觉”的东西。


    那并不是一个纯洁的、蜻蜓点水的吻。


    明明…就算是亲吻,他现在也该用最温柔的吻安抚他。可事实却是他直接狠狠撬开他紧紧抿着的唇,非常侵略性地啃了上去,另一只手甚至一把扯开了他的衣带。


    理智在这一刻开启了嘲讽模式。


    厉非你在干什么,又想干什么?他发疯你也要跟着疯吗,两个一起疯?


    不应该,不应该,不应该。


    不应该。


    第48章 第48章  癫,都癫,癫点更好!


    不应该……


    无数的不应该, 停止不了血液里沸腾的、难以言说的晦暗。


    厉非把手伸进傅斯霆的衣服里。


    不顾怀里人眼中还残留着的痛苦和茫然,不顾他快死了的凄惨,猛地将他拉近。


    那是一个极具侵略性的吻。牙齿轻咬下唇, 紧接着舌头强势探入,肆意掠夺口中的每一寸领地。


    其实感受到了轻微的反抗挣扎, 可他没有管, 一只手紧紧扣住傅斯霆的后脑, 手指深深嵌入发丝让他逃无可逃。另一只手则死死箍住腰, 将两人的身体贴合得没有一丝缝隙, 仿佛要把人揉进身体。


    急促而滚烫的呼吸,倾泻的疯狂占有欲。这根本不是安抚人的方法。


    厉非也觉得自己真是疯了,他到底在干什么?!


    身体的交缠永远不可能是解决痛苦的恰当方式。


    人类更有效的沟通方式, 永远是理解、倾听、陪伴, 支持。身体的一时沉溺,只能被看作是无法解决痛苦根源的暂时逃避。


    这些他明明都知道……


    在一起的三年里,彼此偶尔有些负面情绪, 也从来不是用身体去安慰。


    他们都很能制造惊喜节目,或者只是靠一起说说话, 每次都能成功哄好对方。


    可是。


    可是,你看眼前的这一只。


    他听话吗?


    他能听得进去人说话吗?


    反而这一刻,在昏暗的、夜色深重的房间里, 真正能让怀里人忘记紧绷和痛苦的好像只有不像话的、疾风骤雨般湿热的亲吻和爱抚。


    可笑吗?当然可笑。理智叫嚣着不能一个人发疯了另一个也疯。本能却告诉他,能进入一个疯子的世界把他打捞起的,只有另一个疯子!


    亲密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是吗?


    可明明人类从出生开始, 就都是通过身体的触抚来获得安全感的。几乎所有婴儿最初的安心,都是来自家人充满爱意的拥抱和抚摸!


    所以当语言没有办法充分安慰痛苦时,身体的接触难道不应该被本视为一种更直接、更强烈的情感传递方式吗?


    难道这不本来就应该是最直接能够冲破孤独与隔离, 重新建立起最紧密的连接,让人感受到被接纳和被需要的最直接方式吗?


    人这种生物,本来就是渴望与所爱之人有最亲密的接触。


    傅斯霆的胸口一片冰冷,厉非贴上去。


    直接而真实的东西,比如体温能带来的物理上的温暖,说不定有时反而比任何语言都有力量。


    至少在这一刻,厉非真心觉得,他可以的用物理的温暖去填补怀里人心脏的冰冷和空虚。


    “……”


    温暖柔软的床上。胸口的酸疼蔓延全身,唇齿之间裹挟着窒息和无望的缠绵。


    他一遍一遍地粗暴吻他,不管不顾抚摸他,极尽亲密。


    “讨厌吗?”他低声问他,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涩哑。


    很糟糕。


    真的很糟糕,理智全盘崩掉了。所有的感情,所有他拥有的东西,那颗看起来矜贵其实不值钱的心,这一刻在爱人滚烫的呼吸和发凉的肌肤前全部柔软酸涩,一败涂地。


    厉非是真笑了。他无奈又想起无数被他嗤之以鼻的纯爱剧本上,那些离谱又俗套的文字。


    结果其实他自己,比那些都离谱得多。


    呵,厉非,原来你比它们都还……俗套又可笑得多!


    窗外大雨滂沱。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大风早将窗户刮得咯吱作响。可能哪里没关好,雨水和泥土的腥气被风吹进房子。


    雷声中,床上的人也好像一叶扁舟在暴风雨摇曳,浑浑噩噩地摇摇晃晃、滚烫糊涂。


    这一次傅斯霆没有抗拒,他像是根本不会抗拒一般,就那样安静地微微睁着眼睛,迷离地、温顺地,任由厉非温热地啄着脖子、一路向下。


    厉非残存的理智还留着一丝最后的谨慎。


    他不确定小霆会不会讨厌,会不会又被弄哭,稍微停下来观察,却只看到傅斯霆眼里一丝微光。


    他说不清那是什么。


    那双灰瞳平静地看着他,好像不是抗拒,好像在等他继续。厉非微微放了心,低下头继续咬,激起身下人一阵战栗。直到两个人滚在一起,他喘息着脱下身下人最后一件,傅斯霆才突然又有些犹疑地抓住了他手腕。


    苍白的唇翕动几下,不是抗拒,只是……


    只是他,不会。


    厉非愣了愣,笑了,心里涌起无限温柔:“乖,我慢慢教你。”


    “之前十六岁的小霆……还在念高中,还不可以学坏。但现在二十二岁的傅斯霆,已经是成年人了,什么都可以做。”


    他俯身垂眸。二十五岁那年他也教过他的,大不了再教一次。


    滚热的温度紧拥相贴。


    夜色漫长。


    ……


    后面那一夜是怎么过的呢?


    厉非隔天醒来望着天花板,很空白,脑壳一阵突突地疼。


    他彻底清醒了,再想起昨晚做的事,只觉得自己……禽兽不如。


    还记得几天前,他去app更新《男友失忆了怎么办》的树洞,被误会他跟失忆小霆do了,评论区嘻嘻哈哈说他简直禽兽的那些话。


    倒是一语成谶,真什么都做了。


    如果只是那样也就罢了。但事实上他昨晚比评论区还要禽兽得多……


    厉非懊恼地摁了摁太阳穴。想起昨晚夜色昏暗,一开始傅斯霆特别生涩。太过珍惜、小心翼翼,好像生怕弄疼他。


    后来他总是磨蹭,厉非实在没忍住。


    脑子断了线,在孩子耳边说了些什么绝对不该说的话。再然后直接翻身上去,自己……


    那还没完。


    还有再然后。


    还有再再然后。


    不能再继续想了,厉非真的完全没想到,自己是那么个畜生。


    真的,他一辈子没想到畜生这种词能用在自己这种人身上。本来禽兽就应该是他人生的底线了,但禽兽这个词对他昨晚的所作所为实在又有些过于文雅。


    别的不说。


    就说他既然想用身体安慰别人破碎的心,那至少,也应该是以对方舒适最为优先吧?


    可他呢?许是因为之前的种种波折、男朋友跌下楼梯昏迷又失忆,加起来已经有一个月没……了。


    他才二十九岁,体力又好,没收住的结果就是昨晚搞起来后干脆就理智彻底断线。


    直到此刻,与罪恶感背道而驰的仍旧是身体暖融融的飨足感。


    素了一个多月,终于吃上了。很满足。


    “……”


    是人吗。


    真的。就问他这还是人吗?!


    哪有人一边想要治愈爱人一边又索求无度的?他真的感觉到后面孩子都被他玩傻了,要论两个人昨晚到底谁在发大疯,那疯更大的多半是他。


    正想着,怀里人蜷缩抽搐了一下。


    厉非一时间真是心疼愧疚懊悔加没脸见人和荒谬等种种滋味杂陈。搂住了他,等着怀里人渐渐转醒。


    “傅小霆。”


    出声才发现自己嗓子全哑了。昨晚玩那么疯,不哑才怪了。


    厉非真的是人生中仅有的几次生不如死的羞耻和悔不当初,每一件都和傅斯霆有关。


    可明明昨晚那么不做人,他现在还得顶着嘶哑的嗓音装正经和温柔。


    现在的心情也十分的破罐子破摔的半死不活。


    “……”


    可事实证明,单纯的身体安抚,好像真的可以起到一定起死回生的效果。


    这次醒来之后的傅斯霆平稳地呼吸着,之前一直灰败的眼睛,也安安静静地有了一丝高光。


    像是被水洗,有一种好像十六岁的小霆成功熬过冬天,重新有点活回来的感觉。


    厉非勉强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知道傅斯霆现在应该很累,他也非常体力透支,一动浑身骨头酸痛。


    但他还是撑着起了床,并把傅斯霆也拽了起来。


    “我知道你现在的精神状态并不适合舟车劳顿,但关于你妈妈去世的真相,我的律师已经去你老家申请卷宗和查阅案卷笔录了。”


    “派出所的笔录,只能由你这个直系亲属亲自当场去看。”


    “所以我们现在一起飞去你老家,好不好?还困的话,之后可以在飞机上再睡。”


    傅斯霆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


    “傅小霆,有些事不去面对永远也没办法安心。”


    “到底‘过去’是不是对得上。我们一起去看看真实的案卷和笔录,就能都弄清楚。”


    “一起去,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


    包机从奥兰多飞到S市,从安检到起飞只用了十几分钟,才九个多小时就飞到了。厉非给傅斯霆吃了点药,他在飞机上又睡得很沉。


    到S市下飞机后,车子把他们接到珠市,又直奔辖区派出所。


    到的时候是上午,律师已经在那等着。


    摘抄、复制的案卷材料笔笔清晰。派出所里还有傅斯霆当年的笔录原件,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差别。


    傅斯霆看了很久。


    厉非默默陪着他,当年负责办理江月萍案件的副所长现在已经升任了辖区派出所所长。他当年办案就见过傅斯霆,这男孩很惨他印象深刻,听说现在还失忆了。


    真是多灾多难,所长特别同情。


    “确实不是车祸。”所长说。


    “你妈妈确实是在医院里遭人谋杀。凶手后来判了死刑,当年秋天就执行了。死亡证明、回执和档案也都明确可查。”


    “……”


    厉非蹭了蹭傅斯霆的指尖:“现在终于能稍稍安心了么,宝贝?”


    ……


    从警局出来,一切真相查实,可傅斯霆却好像也没有很喜悦的样子。


    中午一桌炒菜色香味俱全,他上飞机前直到现在十好几个小时都没吃过什么,这时候却仍旧有种勉强硬顶的感觉。


    “小霆,吃不下就不吃了。”


    他的状况还是有些不对,厉非想带他去就近的医院看看,可他不愿意。


    奥兰多的暴雨似乎又追着他们回到了国内,周遭一片山雨欲来的潮湿气息,厉非只能又带他去附近宾馆开了个房间待着。


    不一会儿,大雨再度倾盆。天灰蒙蒙的没有颜色,气压也越来越让人窒息。


    “宝贝,累就再睡一会儿吧。”


    傅斯霆点点头,却软绵绵地陷在沙发里没有动,像是依旧没有任何力气,看起来仍旧苍白疲惫又涣散,有一种枯萎的感觉。


    厉非给倒了一杯温水,轻声叫他:“乖,喝点水。”


    干涩的唇被滋润了。厉非将水杯放回茶几上,又蹲下身去握他的手。


    那只手仍旧冰得吓人。


    昏暗的房间透着一股窒息的沉重,空气都被傅斯霆的灰暗浸染。厉非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竟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人生第一次觉得,他在想……是不是他的安慰,他的拥抱也已经彻底魔法失效,再也抵达不了傅斯霆封闭的心底。


    厉非不是沮丧。


    他只是在理性地想着这种结论可能性。


    因为如果这是事实,他就得赶紧好好接受这个事实,给傅斯霆再制定有效的治疗办法。


    反正本来比起童话故事,科学的治疗就要靠谱多了。


    想着,掌心在这时被轻轻蹭了蹭。


    很细碎,比小狗的舔舐都轻。厉非愣了愣,才发现傅斯霆指尖微微颤抖,正竭尽全力将他往自己身边拉扯。


    厉非凑近后,傅斯霆缓缓仰起头,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目光安静,有一丝微微的明亮。


    “……”


    窗外狂风大雨。不知又是谁先断线发疯。


    完全就没有道理。


    可等反应过来,两个人已经在沙发上吻得毫无章法又难舍难分。厉非一开始觉得是自己的错,是自己不应该,可下一秒唇被狠狠咬了。有人呼吸紊乱粗重,正在拼命索取,带着一种不要命的疯狂。


    "小霆,"他在换气的间隙里轻声唤他,"我在。"


    “我在的,一直在。”


    傅斯霆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更加用力。箍着厉非的腰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几乎是要用尽最后的生命将自己所有的情感、痛处与依恋,都倾注在这一刻的亲吻和耳鬓厮磨里。


    厉非垂眸,依旧温柔回应。


    衣襟被修长的手指探进、滑入,傅斯霆掌心滚烫,与冰凉的唇形成鲜明对比。


    这次竟然是傅斯霆主动脱他衣服。


    厉非跨坐在他腿上,任由他撕扯,放弃理智环抱着亲吻。


    一次又一次。


    这一回傅斯霆虽然还是有点没有章法,但已经不是昨晚那样笨笨的。他很卖力,非常卖力,只在弄到一半时才又好像恢复了点神智,开始温柔下来,并时不时偷偷观察厉非。


    似乎,如果他表现出一点点不舒服和抗拒,他就会马上碎掉一样。


    荒唐完了,傅斯霆再一次睡得很沉很沉。厉非打了几个电话,才陪他一起在雨中在狭窄柔软的沙发上相拥而眠。


    不知过了多少个小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厉非就在这安然的黑幕之中抱着怀里人默默听雨。


    不久,怀里人也醒了,动了一下,像奄奄一息的小动物,很轻地喊了一声:“厉非。”


    “嗯。”厉非点点头,下意识就搂紧他,让他的头抵在自己胸口。


    窗外没有声音,黑夜里万籁俱寂。


    良久,胸口逐渐湿润。


    眼泪无声地滑落。一滴接着一滴,顺着傅斯霆脸颊缓缓流淌,像是永远流不尽。那泪滴砸在厉非的手背上,冰凉刺骨。


    紧接着,更多的眼泪涌了出来,无声却汹涌。


    整整两天,傅斯霆终于打通了那个流泪的穴位,第一次哭出来。


    他呼吸急促,肩膀一抖一抖不成样子,抓住厉非后背的衣料用力得指尖都发白。


    “我很努力了……”他哽咽着,颠三倒四地说,“这六年,我很努力……真的已经拼尽全力了。可为什么,还是一事无成,什么也没能做到,什么都保护不了……”


    “小霆,不是你的错。”


    “我好累,真的好累。可我都很努力了……为什么还是什么都不行。我也想……也想要继续再努力一点,可现在只是活着就好累。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觉得每一天都好累……”


    “不想起床,不想吃饭。只想躺着什么都不做,我讨厌那样的自己,可我没有办法。”


    “……”


    大四,室友们早早有了出路。赵冉敲定了军队前途大好的文职,白裴皓继承了家里的公司,常傲瑜签了不错的科技大厂。


    他也该脚踏实地行动。


    要么一鼓作气把游戏做完,要么赶紧去外面先找个工作干。以他的学历和专业排名绝对找得到一份说得过去的工作,傅斯霆也知道这并不会特别难。


    甚至常傲瑜都好心把简历模板发给他了,他要做的就只是换上自己的名字和照片,加几行字,去各个公司海投就行。


    是可以做到的,明明也没有多难。


    可为什么他却连那点力气都没有。


    为什么每一天他都好像踩不到地面,一直在恐慌心悸。感觉只要下了床到处都是深渊。


    理智上他很清楚,他其实并没有到山穷水尽那一步,可现实就是只想懒在床上,一步都不想走,越来越痛恨颓废的自己,恶性循环。


    大四了,别人都在向前跑,都有了像样的前途。


    他为什么不能振作起来。


    何况还有几个月,他就可以遇到厉非了。


    就好像穿过无比幽暗狭长的隧道,都隐约看见光芒了,就差那么几步,爬也应该爬过去!


    他又不是奄奄一息了。他还活着,能呼吸,没瘫痪,往前爬两步就可以了,可他就是不动。


    他也想让自己动!


    他也想让自己动起来啊,为什么不动?!


    喉咙哽咽,所有情绪彻底爆发,像是要将这些天没哭出来的泪都一次性流干。


    厉非黑瞳幽深,紧紧把他摁在胸口,细细亲吻。


    任由他发泄。


    ……


    像一个穿越万里山川、一直孤独行走的人,终于找到了可以喘息的栖身之所。


    不知过了多久,傅斯霆才渐渐平复下来,像是宣泄累了,浑浑噩噩的恍惚。


    一顿尽情发泄,心底的斑驳铁锈似乎被洗刷,终于没有那么刺人。


    他又一次精疲力尽地睡着了。


    厉非不知抱了他多久,等他再次醒来,被他枕着的那只手早就有点发麻。


    他擦掉傅斯霆脸上斑驳的泪痕,在他脸颊亲了下:“小霆,哭过以后,好些了吗?”


    “……”


    其实是好了一些的。


    其实,好了很多。


    压抑的情绪宣泄出去后,虽然头脑依旧不转,但至少身体上……有一种被水洗过、晾晒,焕然一新的感觉。


    突然不沉重了。


    好像那些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重,都终于跟随身体的水汽一起蒸腾消散。他轻轻动了动手指,他的手现在搭在厉非腰间,可以听话地、悄悄地抓紧他的睡衣。


    再也不是之前那种僵硬沉重的动弹不得。


    厉非换了个姿势把他重新搂进怀里。


    “快半夜了,”他说,“你午饭也没怎吃,距离上一顿饭都过了二十四小时了。”


    “有没有稍微觉得饿一点?”


    傅斯霆其实仍没什么感觉,但还是点头起来了。


    晚上十一二点,街上也没什么人。


    这毕竟是傅斯霆从小生活的城市,他知道哪里有店半夜还开着。离派出所不远,有一整条街都叫“面条街”,很多店营业到很晚,甚至还有一家有名的二十四小时小面馆。


    时间已近午夜十二点,店里人也不多,厉非给傅斯霆点了一碗素净的阳春面加鸡蛋。傅斯霆虽然没什么胃口,但知道厉非担心他,还是逼着自己吃了不少。


    素净细面加了些青菜,汤头也很清澈,吃着口感很舒服。


    傅斯霆吃着吃着,整个胃的紧缩感渐渐消失了,味觉也回来了。


    越吃,就越来越能吃得下。


    “吃慢点。”


    厉非拧开一瓶水,递给他喝。


    傅斯霆吃完了,居然默默吃得很满足,甚至觉得很好吃。他一向容易晕碳,坐在那里呆乎乎了片刻。厉非黑瞳看着墙面上钟表不断转动的秒针,忽然垂眸摸出了个小盒子,放在傅斯霆面前。


    “现在太晚了,应该没有蛋糕店还开着。”他说,“但你刚刚吃了长寿面,按照传统也算是庆祝。”


    丝绒的小盒子,在灯光下闪着一层华美的光泽。


    “是给傅小霆的生日礼物。”厉非黑瞳看着他,微笑。


    “刚刚过了午夜十二点。所以今天已经是八月十一日了,是傅斯霆二十九岁的生日。”


    “……”


    傅斯霆在他温柔凝望的目光中恍惚了片刻。


    “宝贝,二十九岁生日快乐。”


    “但,是不是这对二十二岁的你来说还有点早?”


    “那就把它当成你任何一年的生日,我来陪你一起过,好吗?”


    第49章 第49章  我的生日愿望都给你。……


    礼物是一只糖果的形状的领带夹。


    糖果通体铂金, “糖纸” 部分则是由细腻的、色彩斑斓的珐琅精心打造,褶皱纹理被刻画得栩栩如生,怎么看都是一颗真正的、正散发着甜蜜气息的圆润真糖。


    厉非笑了笑:“拍糖果广告的那一天, 我看你好像挺喜欢这只夹子,就找熟悉的匠人赶工订做了一个。”


    “但我那时候不知道, 你会一夜之间突然又长大了六岁。”


    “二十二岁的傅斯霆, 还会喜欢十六岁小霆的糖果吗?”


    “……”


    喜欢。


    他喜欢!当然喜欢。


    傅斯霆觉得人生真奇特。他现在明明早就不是当年可爱的十六岁少年, 而变成了一个灰暗的糟糕大人。


    可在厉非身边, 他好像又在渐渐变回那个少年。


    走出面馆, 夏风微凉吹在身上,带着些雨后的清爽。


    或许是因为终于能够彻底哭出来的缘故,或许是因为吃面吃饱了的缘故。


    傅斯霆恍惚地, 终于有了非常真实的、活过来的感觉。


    周遭一切……脚下街道少许的积水、氤氲着微光的霓虹, 六年以后熟悉而陌生的城市夜色,无比清晰而真实。


    他也不懂自己为什么一复活就犯傻。


    好像只因为还清楚记得那天拍广告时,他的领带夹其实是糖丝形状。而厉非给他做的这一只, 却是他那天发夹的形状。


    于是他鬼使神差的,也把领带夹在头上短暂地夹了一下。人的有些行为真的连自己都不能解释。傅斯霆也知道这样做很神经, 尤其他现在二十八岁,并不适合幼稚举动。


    好在大半夜的,街上也没什么人会看他。


    回去已经是凌晨一点多。傅斯霆居然还能接着睡。只是这一回的睡眠和之前两天完全不同。


    不再是铺天盖地的疲倦和沉重、耗光电量只能早早躲进被子里的难受和无力。这个晚上, 他在爱人怀里陷入黑甜,睡得很香。


    ……


    醒来,窗外雨也停了, 很明亮的阳光,万事万物恍如隔世的清澈。


    厉非不太会做饭,但很会选食物。


    酒店的点餐制早餐荤素搭配, 鸡蛋汤很好喝。一点点炒得很嫩的牛肉粒,酥脆的猪肉煎饺和蘑菇包,炒豆角吃起来也很爽口。切开的果冻橙也很清甜多汁。


    傅斯霆很快全吃完了。


    饭后短短的恍惚中,他看着空空的盘子,终于想起他在以前不颓废、不灰暗、还没陷入情绪性厌食的时候,一直都还挺能吃的。


    他已经有多久没有这样开开心心、健健康康地好好吃完一餐饭了。


    真好。


    胃里好舒服,前所未有的满足。


    他恍惚着,在觉得一切已经够好的时候。厉非坐到他身边看着他:“小霆还能不能吃得下小蛋糕?”


    这一天是八月十日的白天。


    厉非虽然已经送过生日礼物,还是又给他买了小小的一只生日蛋糕。


    蛋糕巴掌大,不算精致。没有厉害的翻糖,没有特殊的造型,蛋糕上也没有小人偶,就是一只普通连锁蛋糕店里陈列着的那种的香甜水果蛋糕。


    大概几十块一个,四寸,非常的普通平凡。


    可这种小蛋糕,正是他一直以来想要的那种!


    ……


    厉非拉上了酒店的遮光窗帘,像模像样给蛋糕点上了生日蜡烛。


    房间里亮起星星点点的烛火。


    傅斯霆依旧呆呆看着那小蛋糕——其实他上大学后,经济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捉襟见肘。学校门口的连锁面包店里的各种面包、烘焙,他都尝试过。


    他也已经完全买得起这种橱窗里普普通通的、几十块的小蛋糕了。


    却一直没有买。


    傅斯霆也不知道自己一直在等什么。或许是潜意识里总觉得,奶油蛋糕始终应该在亲人和朋友的围绕下,庆祝生日的时候一起吃。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根深蒂固的执念,但好像真的莫名就存在着这样一种没来由的幻想。


    很可惜,他进大学后好不容易交到了朋友,但他的生日又偏偏在暑假。


    要好的室友们没有机会给他庆祝。


    于是他就继续一直等啊等,等什么时候,能有人跟他一起分享一只最普通的、最平凡的水果奶油小蛋糕。


    真好。


    第一次有人像模像样给他过生日。


    真好啊。没有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第一次”了!而且还出现了他没想到的彩蛋——傅斯霆其实早就想现场听厉非唱歌了。那是之前穿越的十天里除了没能听到他弹钢琴外,唯一的巨大的遗憾。


    “宝贝生日快乐~”


    现在厉非给他唱生日歌了,嗓音低沉磁性,贴着他的耳朵,温柔的耳鬓厮磨的微笑低语。


    傅斯霆唇角也跟着一起笑了,却又悄悄红了眼。


    人怎么可以这么幸福。


    他遇到特别幸福的瞬间还总是会下意识有点恐惧。


    唱完歌,厉非说:“小霆,对着蜡烛许个愿吧。”


    他说着拉起他的手,帮他摆出交握在身前的姿势。昏暗中蜡烛火光摇来摇去。


    “深吸一口气,许一个愿望,然后一口气把蜡烛全部吹灭。”


    傅斯霆点点头。


    却在“想愿望”这一步卡住了。倒不是想不出心愿,他的愿望在一瞬间就想到了,那就是能永远留在这里。留在这个美好的梦里,留在厉非身边。


    但他毕竟有过经验,总觉得十天以后,他又会回到现实。可如果这个愿望实现不了的话,别的愿望他又都不想要。


    他就这么呆坐了一会儿,厉非笑笑:“实在许不出愿的话,小霆要不然,干脆把愿望送给我?”


    “……”


    “小霆?”


    有人真的很擅长当场发呆。


    而且发呆的时候眼珠都不带转的,整张脸上是厉非特别的熟悉的那种梦游一般的眼神。半晌他醒过来了,眼里干净清澈的浮现一丝虔诚的光彩:“好。”


    “我把愿望送给你。”他说。


    这么多天,他来到这个世界,厉非给了他太多太多……零食,游乐园,小狗,温暖、纵容,拥抱,安慰。而他始终都不知道该回报什么。


    现在厉非竟然问他要生日愿望,真好啊。他总算是有点什么能够送给他了。


    “都送给你,”他说,“我的愿望都给你。”


    ……


    烛火下,厉非闭上眼睛。


    默默想起他们在一起没有多久时,傅斯霆的第一个生日。


    那时候两个人在海岛,听着夜里海浪的声音,相拥聊了不知多久。那是厉非第一次跟傅斯霆说起自己的童年。后来两人渐渐困了,昏昏沉沉中他听见傅斯霆说,遗憾之前那么多年没有办法在他身边,替他遮风挡雨、分担悲欢。


    隔天,傅斯霆第一次把生日愿望送给他。


    他说,他是个平凡的人,拥有的也无非是这样一年一度的、平凡愿望,但他已经得到了全世界所有想要得到的,别无所求。


    所以,如果他的生日愿望能够送给厉非,让他得到哪怕瞬息开怀。他也会跟着一起开心。


    “……”


    听说很多受过折磨的人,会变得很敏感多疑、吝啬给出爱。那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受尽磋磨依旧干净热忱、一往无前?


    但傅斯霆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从未变过。


    从那之后的三次生日,厉非都默默拿走了他的生日愿望。


    现在已经是第四回。


    ……


    据说一些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所以厉非从来没有说破过他一年年的到底求了什么。


    傅斯霆也只是问他“愿望有没有实现”。


    厉非总是告诉他,“正在一点点实现。”


    却不会告诉他,他每年的愿望都是一样的——他希望他的宝贝能够幸福,他希望傅斯霆能幸福。


    之所以会“拿走”愿望,是因为厉非知道命运之神对傅斯霆一向比较吝啬。所以干脆就由他来许下愿望好了。


    他命比较好,是那种天生“很多愿望都能实现”的人。


    那些傅斯霆不敢许的心愿、默认不会实现的愿望,他都会替他再向命运之神请求一次。甚至他还在心里默默和神明打了商量——那些神明实在吝啬给的,可不可以由他代替实现。


    命运之神恐怕也没想到吧,凡人还可以像这样卡bug。


    但厉非觉得这种许愿合理合法,还不会给神明增加工作量。神明又怎么会不答应呢?


    许完愿后,他睁开黑瞳,再度看着眼前人。


    还别说,“十六岁的”傅斯霆和“二十二岁的”傅斯霆,气质是有明显不同的。尤其是在短短几天内有“前后对比”的情况下,那不同就更加真切。


    十六岁的傅小霆。有点可怜,有点呆,又可可爱爱。


    他那时候还没有被命运伤得那么重。


    二十二岁的傅斯霆就伤得非常重。尤其是前两天的模样,像被撕掉羽翼的鸟,奄奄一息待在黑暗的深渊底下,正一点点失去温度、停止呼吸。


    厉非真庆幸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一些叫“奇迹”的东西。


    烛火熄灭后房间只剩透过窗帘缝隙的一丝微光,他朝他伸出手。


    傅斯霆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还是顺从地把手放进他手中。


    他很信任他。


    经历了那么多,他看向他的仍是一双真正干净的眼睛。明明重伤未愈,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干净、坚强、透明、坦荡。


    “还好,宝贝已经二十二岁了。”厉非轻声说。


    二十二岁的傅斯霆,站在人生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中。还不知道最难熬的岁月已经马上要熬过去。


    那时的不知道,度过这些难熬的等待、痛苦的失去,熬过泪水和崩溃,就会有人手持明灯在后面等他。


    会陪着他一起,一直走到白昼破晓。


    灿烂白昼之下什么都好看,前提是傅斯霆要先一个人撑到那天。


    所以厉非是真的庆幸,他的小霆熬过来了。如果他在二十二岁放弃,那他们就永远不会相遇。


    就都只能在黑暗之中仰望星空,却永远无法一起看到灿烂天光。


    ……


    珠市的天气变化多端。


    明明早上还阳光普照,不一会儿又开始重新大雨滂沱。


    而病人在渐渐康复的过程中,本来就要比是常人多很多倍的休息和修复。傅斯霆又开始困了,厉非则把酒店的六个枕头全都拽出来,在床上给他搭了个安全感满满的小窝。


    很快,他又睡着了。不像之前始终是一种缺乏安全感的姿态,现在他安然睡在柔软的枕头堆里。


    那天下了一下午的雨,珠市树多,雨水的潮湿气息带着清新的草木香。


    他中午醒了一小会儿,然后又继续睡,一直到下午四点多才彻底醒。厉非把办公电脑合上,重新回到他身边。


    他拿掉两只枕头,把自己填进去。


    很欣慰钻进被窝的一刻,他摸到的人是干燥和温暖的。他的宝贝这次真的睡得很舒服,不再是被冷汗浸透。


    怀里人被他摁住,安静抱了一会儿,竟然很难得地似乎有话想说。


    ……


    傅斯霆确实很久没有睡得那么舒服了。


    直接睡了个天昏地暗。如果说上一次醒来是心情是变得清透,那么这一次醒来,他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全身温暖的血液流动。


    很轻松就能呼吸,哪儿也不疼,心上没有任何沉重的东西。


    此刻厉非抱着他,环绕着他的是身上那沐浴乳淡淡的香气。酒店的沐浴露是牛奶草莓味儿,很幼稚的香味,所以他也很难得地……可以和这么幼稚的厉非贴贴。


    雨水仍旧噼里啪啦打在玻璃上,没有停。


    但风也已经再也没有那么大,寒气被隔绝在外。昏暗的天光、与世隔绝的宁静,都很适合缓缓说一些悄悄话。


    傅斯霆果然还是很贪心。


    说故事之前,竟还暗暗希望多一些碰触。于是他又轻轻拽了拽厉非的衣带,把他拽得近了一些。抬眼有点梦游、又有点期待地望着他——


    这些天厉非已经很清楚了,他这样是在索吻。


    一个牛奶草莓味儿的亲吻扩散,傅斯霆那一刻只有一个念头。


    他真的好喜欢他。


    尽管这里是酒店,可是有爱人温暖的手抚摸着他的头发。这种柔软和安宁,实在是太像一个“家”。


    他很爱这种感觉。


    所以他得好好的,不能再让爱人担心。他得努力维护这个家。


    ……


    于是就像几天前的那个晚上,卧室的小水母琉璃灯下,十六岁的傅斯霆第一次跟厉非说他那些“没什么可说”的年少故事。


    这一天,二十二岁的傅斯霆,也开始说他后面六年一些事。


    他说说停停,断断续续。


    厉非忍不住揉了揉他:“小霆,如果回想这些很累的话,不用一次说那么多。”


    傅斯霆摇了摇头。


    他想说的。之所以说的很慢,只是因为在斟酌。他怕他那些过于普通而没有什么波澜起伏的生活在厉非听来,会太过无聊和琐屑。也怕那些具体的泥泞和寸步难行过于沮丧,没人会爱听。


    “我爱听。”厉非抱紧他,“关于傅斯霆的一切,我都特别愿意听。”


    于是傅斯霆继续说。


    越说越发现,其实很多具体的琐事听起来真的没有那么严重。就只有身在其中,才知道那种如鲠在喉的疼痛和艰难。


    就比如,他高二的那一场官司,最后落得身心俱疲。但旁观者只会觉得“哦,不是赢了吗,不是成功拿到钱了吗,胜利了呀不是很好吗”。


    同样大二那一场被“普通学生搬倒业界大牛”的巨大胜利,再提起也只会被很多人赞叹“你好厉害”。中间那些暗无天日的煎熬和恐惧,很多后来他自己想起都会神经性胃痛到呕吐不止的漫长片段,久而久之都被封存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类似琐碎的事情,还有很多。


    比如,他当年去兼职卖衣服,确实遇到了很好的店长,但短短一个月因为业绩太过逆天,也会被其他同事嫉恨。也有同事一天到晚对他一个高中生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再比如,他干的很好的教培,校长非常看好他。却也正因如此,教学主管很怕他会从兼职转成正职威胁自己地位,一样是没事就盯着他挑刺,找一切方法想逼他走。


    就连他正在制作的游戏,评论区的很多尖酸言语也常常令他自我怀疑。


    诚然,作为一个新人游戏制作者,傅斯霆知道自己现在交出的半成品距离“优秀”还很遥远。可同时他也有眼睛、也有脑子!他再不行,新作也比绝大多数论坛上同为业余爱好者一塌糊涂的“作品”要成熟像样得多。


    但很奇怪。


    网站上很多评论,偏偏对于那些无论是画工还是游戏机制都一眼离谱、完全是外行PPT一样的作者鼓励和夸奖居多。


    而对于他这样有像模像样代码和专业水准,无论是画风还是音乐虽然算不上专业但都分明在“新人水准中非常亮眼”的作品,评论区却充斥着无数异常严格的挑刺、嘲讽,甚至毫无道理的憎恨和疯狂辱骂。


    好像这个世界,就只对他一个人而言特别严格,“优秀”的标准无比的高。


    傅斯霆有时候也不明白为什么。


    他觉得好不公平。


    每到这种时候,他也就只能尽力去往好处想。想这一路其实他也遇到了那么多好人、帮助他的人。一步一步走来,虽然很多磨难,但也是得了捐助、治好了病,免费学会音乐、画画,得到过很多很多善意和支持。


    更何况这个世界,也不是只对他一个人严厉。


    这个世界对于厉非的评价,好像比对他还要异常的苛刻。


    明明光怪陆离的娱乐圈里,大批没有实力没有样貌的流量混得风生水起。糊不上墙的反而被人宽容,黑料满身的一样被轻轻揭过。


    唯独各方面几近无可挑剔的厉非,优秀拿奖是正常的,但凡有一点点细微的不足都要被人疯狂审判。人们正因为他好,擅自对他抱有无比高的期待,自顾自地“完美滤镜破碎”。


    到底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呢……


    傅斯霆最后也不记得自己说了多久、说了什么,好像只是想哪里说哪里,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


    就这样到了第二天早上。


    晨光金黄,特别透亮。傅斯霆望着窗外,那里没有干掉的水汽被光折射,出现了一道特别小、但特别明显的彩虹。


    “厉非。”他轻声问他。


    “嗯?”


    “二十八岁的我,会不会也没有告诉你……我在二十二岁时……查出来精神上也生了些病。”


    “……”


    尽管照片上二十八岁的傅斯霆给人一种阳光灿烂、意气风发的感觉。但现在傅斯霆觉得,或许他那时也未必真的好了。


    他不知道二十八岁的自己,是不是这个也瞒着厉非。但至少二十二岁的自己确实想过,以后不想让厉非知道自己得病的事。


    他不是故意想骗他,只是……


    背脊被搂紧,窗外一缕阳光暖暖打在被子上。厉非垂眸,像安抚焦躁的小兽。


    “傅小霆,我又不是傻子。”


    “朝夕相处,同一个屋檐下,你觉得这种事情能轻易瞒得住我吗?”


    “你也不想想,我哪有那么好骗?”


    “……”


    他承认他一开始可能是被骗到了一段时间,但傅斯霆再能逞强,其实也没有那么毫无破绽。要是他什么都没发现,世人眼里高冷的,不近人情的厉非……


    又怎么会变得像现在这么会照顾人。


    其实厉非以前,也不知道自己能温柔、能照顾人。


    他一度还曾认为自己这种人应该是一辈子都是清醒且冷硬的。结果事实却是,“温柔”这种东西居然根本不需要学。


    他没有学,也不知道上哪学。只是后来真的遇到了喜欢的人,舍不得他难过舍不得他疼,一心只想要对他好,就自然而然无师自通学会了。


    “生病没什么的,生病去治就好。乖乖看医生、我监督你吃药,一起去参加康复咨询。你去年的心理测试已经及格了,也停药了。”


    “……”


    “都说了,小霆什么都能战胜。”


    “所以你其实不用担心。医生这次也有好好检查过你,你现在也只是摔到头引起物理失忆,导致了情绪稍微有些反复。当然,也有可能是穿越导致的情绪反复。”


    “不是病发。我的宝贝已经治好了的。”


    他说着,笑了。


    确实应该是治好了的。身边的人一点点走出阴霾,他能清楚感觉到。尽管底色里依旧还藏了痛苦,但傅斯霆大多数时候已经很好了。医生说偶尔有些反复、稍微有点不太好也是正常的。


    毕竟也不能不允许一个受过伤的人,完完全全不剩一丝疤痕隐痛。只要用以后漫长的时间继续一点点修复,总有一天会全都好起来的。


    一如这个世界上无数经受过战乱炮火的焦土,也依旧可以在隔年重新在开出鲜花。


    只要有点耐心就可以。


    厉非一向很有耐心,已经做好准备等很多年。


    谁知道小笨蛋跌下楼梯,混乱了。十六岁的傅斯霆告诉了他前面三分之一的秘密过去,二十二岁的傅斯霆又告诉了他中间的三分之一。


    而二十九岁的厉非,本来就知道他们相遇后那三分之一的故事。


    现在他拥有了完整的故事,也彻底理解了傅斯霆的不肯告诉他一些事情的理由。


    很多复杂的情绪,酸涩,心疼,还有一如既往想揍一顿熊孩子的冲动。


    但现在,他还是想要先抱抱他。


    抱抱十六岁、还有二十二岁的,曾经的傅小霆。


    结果傻孩子还是傻孩子,明明在他怀里死死溺着根本不肯放手,却又问了傻问题:“厉非。”


    “嗯?”


    “做我的家人,不会觉得累吗。”


    第50章 第50章  看着很大也很弹(喂,不……


    “累?”


    傅斯霆点头。


    他很认真的, 结果厉非却笑了。


    “只有二十二岁的小霆,才会问这种傻问题。”他笑着摇头。


    “等你哪天恢复记忆了,就不会再有这种怪想法。”


    “我的未婚夫, 每天给我做好吃的,有空就来接我下班, 事事处处为我考虑。又帅又有很多奇思妙想, 跟他在一起每天都很轻松幸福, 只要回家看到他就很解压。哪里累。”


    “傅斯霆, 我们在一起后, 相处得特别好。”


    “是那种……十六岁的小霆和二十二岁的小霆都想象不到的好。特别适配,‘仿佛从小就一直在一起’,水到渠成的那种好。”


    “……”


    “并不只有你和我在一起后治好了病, 人生变得不一样、变得非常快乐。”


    “我也一样的。”


    “……”


    “其实在遇到你之前, 我的人生也过得并不怎么快乐,”厉非垂眸,“当‘精密仪器’的日复一日是不算讨厌, 但也远没有后来那么多乐趣。”


    精密仪器。


    傅斯霆对这个词稍稍有点抗拒,毕竟“精密仪器”和“人机感很重”一类的说法, 算是近两年网上常见的对厉非不友好评价。


    “那是他们都不了解你。”他哑声说,“你根本……一点都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宝贝,”厉非微微眯起眼睛, “其实遇到你之前,我有点那样的。”


    “……”


    厉非“人机感”标签源头,是一篇问答平台“为什么厉非实力和流量不成正比”的提问帖。


    帖主发帖说他想不明白, 为什么厉非样貌成就与实力都在圈内明显一骑绝尘,却在大多时候热度反而比不过一些干啥啥不行、演技和外貌都拉胯的流量。


    帖子很多人回答。最后的结论是厉非给人的感觉有些“过于不接地气”。在他身上,一般粉丝找不到那种粉流量艺人的“养成感”和“揪心感”。


    【厉非啊……演得好是常规的, 得奖是没有悬念的,黑料也来来回回也就那几个。粉他就真不太成就感和趣味性,就好像拿到个游戏账号一开始就满级了,享受不到参与感,以及那种摇旗呐喊、心绪起伏的刺激。】


    【主要这种“天之骄子”还是给人太有距离感了。】


    【古人诚不欺我,完美确实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无趣吧。】


    厉非看到过那篇帖子,并再度重新验证了一个旧观点——当人被指责一件确实存在的问题时,其实是不怎么委屈的。


    “我在遇到你之前,多少是有一点……像是一只不断运转的机械。每天拍戏、去公司,虽然看起来也获得了一些成就。”


    “可那时候的我其实有点浑噩,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那种“没有想过”很可怕。


    因为,一个人如果意识到自己在迷茫,知道‘现在的人生不是我所期待’,至少还会试图努力寻找别的出路。


    而他却是那么多年,连迷茫都没有感觉到。


    就那样一天天在世俗意义上的鲜花和掌声里得过且过。当然,他也明白他能拥有这种人人艳羡的生活是非常幸运和奢侈的。但正因意识到这一点,“你其实没有那么快乐”这样的想法,更会显得异常的无病呻吟和不知感恩。


    于是很多年,他干脆不去想。


    用工作把生活排满,逼自己认定当下的一切都是令人满足的。


    厉非有一个很敬重的上个时代老牌男影星,他在磨炼演技时参考过那人所有的影片。那个人俊朗、神秘、孤僻、自我要求高、难以接近,中年息影后深居简出、孤老终生。


    一生没有负面新闻,亦没有绯闻,留下了很多谜题。


    厉非有时候会想,或许他跟那位前辈,其实会是同一类人。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在很小的年纪就觉得自己也会孤老终生。为什么他会觉得自己是一只海上永不靠岸的幽灵船。


    因为他看到过很相似的老幽灵船。


    很可惜他没有机会与那位前辈谋面,否则也许他可以和那位老幽灵船长聊一聊,他真的很希望那位前辈能告诉他——


    为什么他觉得自己明明平和正常、正直坦荡,却好像又一直和周遭世界格格不入。


    为什么绝大部分世俗的快乐都无法让他停留,为什么身边众多广受追捧的俊男美女都入不了他的眼。


    他也怀疑过,是不是只是自己太过清高自负、自以为是。


    毕竟,他看周遭人大多不是烂掉就是居心叵测,不是难以理喻就是俗不可耐。可他自己,其实也不过是别人眼里的“无聊精密仪器”。


    谁又比谁高贵?


    又或者,在这个得过且过、虚与委蛇、千疮百孔又物欲横流的世界里,追求不切实际“干净理想主义”的人,才是真正的异类。


    要不然,为什么周遭那么多“俗不可耐”的人都找到了世俗意义上的幸福,只有他始终漂泊在孤零零在大海上?


    会不会他不过也是人类社会里一只新闻里的那种“世界上最孤独的鲸鱼”。


    因为波长和频率与众不同,永远没有任何同类能听到懂它的声音,它只能在深海永远唱着自己才能懂的歌。


    他就这样抱着很多疑惑长大。后来那些疑惑渐渐变成麻木,变成习以为常。


    幽灵船也想过妥协,也想过试着去融入。却发现自己永远无法违背自己的本心。


    于是最后的选择,就是永不停泊,永远一个人乘风破浪。


    他可是幽灵船啊,再大的风浪又有什么难?


    一点都不难。


    后来那么多年,他一个人看海上日出、看云雾晚霞、看鲸鱼珊瑚、看候鸟星空。路过冰山和龙卷,见过海豚和海兔。孤单却灿烂。


    可却有一天,一个人突然出现。能完全听懂他的声音。


    就这样不可思议地,幽灵船遇到了唯一的避风港。在那以后,海上美丽的星空还在,可风暴的时候他亦有了可以回去的家。


    “所以傅小霆,你问我累吗。其实回头想想,遇到你之前……我好像是有点累的。”


    “……”


    “遇到你之后其实,是你先治愈了我。”


    “是你让我安心,快乐,相信了很多以前不曾相信的东西。”


    “是你让我感受到很多特别的美好,让我越来越想要和你一直待在一起。所以我也希望能够治愈你,想让你也跟我一样真正地开心起来。”


    一点点治愈傅斯霆的过程很开心,一点都不累,像是饲养一株可爱的小植物。


    或者是小动物,总之每天都很有成就感。


    “小霆,你后来也一样有废寝忘食投入的事业,其实后来的你都懂的——当一个人真正发自内心喜爱着什么,是会不由自主、自然而然花出很多时间和精力全情投入,而且一点都不会觉得累的。”


    也不会去考虑值得不值得,甚至完全不会往那个方向想。


    因为为爱付出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自身的反哺、享受和滋养。一种毫无功利性的热忱和不知疲倦。


    “其实仔细想想,人生无论以何种方式度过,本质上都是在‘虚度光阴’。那么我能想到最美好的事情,无非是在想要做的事情上、在喜欢的人身边,毫无保留浪费掉无尽的时光。”


    “……”


    全程,傅斯霆在他怀里安静听着,一动不动。


    只有在听到他说自己是“幽灵船”时,小港口才似乎特别怕幽灵船又被海浪卷走了,紧紧紧紧地箍着他,一点都不肯放。


    厉非心里一阵酸软。


    “宝贝,”他说,“我知道你在怕,也许再过十天,一切又会‘消失’。”


    “但其实不会的。”


    不会的。


    可医生也说了,傅斯霆的记忆恢复看起来是完全线性的,也就是他应该会完全按照时间顺序恢复记忆。


    因此他多少之后,可能还得经历一下“回到过去”。


    厉非想想都难受。


    如果血块消得更快一点就好了。


    可如果不行……如果不行,他能不能有什么办法哄哄他,让他恢复的过程尽量不那么难过?


    厉非微垂眼眸,努力去想。


    越想越觉得如果真的存在穿越,换成是他他也会怕。


    真的。如果把他也丢回十六岁,一切重来一次。他也不愿意的。


    尽管他的人生远没有傅斯霆遇到的那么多荆棘险阻。但如今回望那些一眼望不到头的日子,获得的荣誉他其实不过过眼云烟。一堆难拍的戏、在公司加班熬的夜再来一回也未必还能撑得住。所有承受的攻击和挫折更是懒得重来。


    亦不想再经历那些漫长而孤寂、看不到头的平静和失望。


    没有比较久没有伤害。


    之所以能平淡熬过岁月漫长,正是因为没有看过幸福的样子。比较越鲜明,回头看看痛苦就越难熬。


    “傅小霆。”


    “我在想,”他搂紧他,“就算你真的再回到过去,也可不可以不要……把它当做令人难受的分开。”


    “可不可以反过来,把现在你和我的相遇,当做一场度假——是小霆每次撑不下去的时候,就来我这里休息一下的度假。”


    “直到后来我们见面,直到我们真正在一起。其实很快了,很快就能见到了。”


    “我跟你保证,你以后的人生都是好的。只要再多撑一点点,就都是好的。”


    “而在那之前,就让现在的我也做一回你的港湾。”


    “……”


    港湾,度假。


    傅斯霆思绪像是被风搅乱,泛起层层奇异的涟漪。


    原来……还能这么想吗?


    是啊,得到最好的东西之后又被迫回到苍白的现实,那种从云端瞬间跌落谷底的巨大落差是很可怕。


    可他试着用厉非提供的新思路去重新审视这一切时,却又仿佛打开了一扇全新认知的大门。


    是啊,其实他每次穿过来,都什么都没有失去过啊……


    没有失去,而是每次都是“得到”了很多。不是从幸福的梦里被打回残酷的现实,而是从残酷的现实中出逃。


    来度假。


    来休息一下,好好补满能量、修复伤口,然后再回去勇敢面对残酷的世界。每一次他在这里汲取的能量,都成为抵御现实风雨的坚实护盾。


    他恍惚了一会儿,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心底最后一丝阴霾也被照亮。


    他在厉非怀里又安安静静躺了一会儿,忽然抬眼问了一个看似很不接话题的问题。


    “厉非,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你是……什么感受。”


    看似不相干,但这其实还真是他最后的不安。


    他穿过来的时间,是二月中旬,才刚处理完母亲的丧事和一堆琐事,到春末夏初也就只有两三个月的时光。


    他仍旧有点瘦、很憔悴,游戏进度只做到了快百分之四十,他们相遇之前肯定做不完了。


    第一次见到厉非时,他应该还不是“傅总”。


    不仅不是,而且他当时肯定又没钱了。不然也不至于跑去店里打工。既然没钱,那估计也没什么意气风发的气质,傅斯霆也不觉得自己纯靠两三个月内好好吃饭就能够恢复成多么帅气的样子。


    厉非说对他一见钟情。


    他现在哪有什么让人一见钟情的资本?


    厉非:“……”


    “还能什么感受,就很帅啊。你站在店里,那天阳光特别好,很大很大的落地玻璃窗映着你的影子,我看到第一眼,就被牵引着鬼使神差走进店里去了。”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了?厉非一脸正经捧起他的脸,细细看了一遍,一直盯到他移开眼神、脸颊缓缓染上一抹绯色。


    傅斯霆还是那么的不禁逗。


    “小霆,帅这个东西是客观的,但同时也是主观的。”


    “你就恰好完美地长在了我的审美点上。在那个基础上胖一点瘦一点,憔悴一点或者怎么样,其实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大的差别。”


    “……”


    管这话到底是真还是假,有逻辑还是没逻辑。反正傅斯霆信了,满足得不能再满足。


    他愿意相信厉非所说的一见钟情。


    跟他在一起真好。


    真好。


    人生在世的幸福无非就两种,一种是“活在梦里”,另一种是“可以做梦”。


    二十八岁的傅斯霆活在最幸福甜蜜的梦里,而十六岁的他、二十二岁的傅斯霆,厉非又总是能给他做梦的理由。他真的已经别无所求了。


    谁知厉非却还是能给他别无所求之外的东西。


    揉完一通脸,他下床拉开窗帘。


    窗外已经是黄昏,厉非就站在那一抹橙黄之下,回过头黑瞳明亮:“傅小霆,明天我们一起去玩好不好?”


    十天并不久,但十天也可以很久。


    十六岁的小霆拥有了非常开心快乐的十天假期,二十二岁的傅斯霆也应该拥有。


    “去我们订婚的那座岛上怎么样?”


    “去那座岛,再一起去很多我们一起去过的地方。去滑雪,去看海豚,去看极光,去你一直想要去看看的……我小时候住过的英国小镇。”


    “那个英国小镇,”厉非诱惑他,“可是连二十八岁傅斯霆都还没有看过的地方。”


    “……”


    年轻人不愧是年轻人,好胜心真强。


    特别容易引诱。


    ……


    厉非哪里能知道,傅斯霆这次还真不是好胜心作祟。


    虽然他确实一直喜欢和二十八岁的自己较劲。但这次作祟的,是别的东西。


    这次作祟的是他自己。


    当厉非在夕阳下回过头,笑着说“一起去玩”的时候,反正傅斯霆听到的是“一起私奔”。


    他当然知道这种想法很离谱。


    可莫名其妙地,这个想法就在他脑子里根深蒂固了。根深蒂固到他在收拾仅有的几件行李时,脑子里不断掠过的片段还是他拉着各种民国剧到现代校园剧的厉非的手,义无反顾奔向未知旅程的剧情。


    默默肾上腺素飙升。


    很离谱的想法,他知道的。


    厉非行动力很强,带着傅斯霆还真的是说走就走。


    他的“宝藏小海岛”就在南海下面一点点。一早直飞三个多小时,通过边检,再飞一个小时就到了。


    飞机盘旋着降落时,傅斯霆就通过玻璃看到了满眼的青绿。


    这座绿色小岛因为是台风的发源地,所以每年九到十一月的台风天,所有树木都会年复一年地被吹倒。长此以往,岛上无尽翻滚的山峦就只被一层青青绿草覆盖。


    没有树只有草的山脊线条柔和,是完全的青翠的不带一丝浓郁的绿,那种完全童话世界一般的嫩绿。


    山边就是无尽的大海,一眼沉沦的蓝,海面像是波光粼粼的丝绸。岸边,星星点点的小小灯塔矗立。


    傅斯霆的家在内陆,后来念书的京市也没有海。他第一次看海还是“几天前”和厉非一起在迈阿密红毯后的庄园宴会里。


    可那时已是夜色降临,暮色之中天海融为一体,能看清的只有嶙峋的礁石。


    这还是他第一次白天看海。


    他从来不知道海水还会分层。晴空之下,站在细白的沙滩上,看着眼前太平洋与南海交汇的碧波荡漾。目光所及之处一半是海蓝宝石一样的蓝,一半是翡翠一样发绿。


    美得让人不能呼吸。


    ……


    整座岛上只有两千人的一个小镇,所有人认识所有人。


    正是因为人少,傅斯霆在小镇里待了一下午,真的很怀疑这里究竟是现实,还是一座游戏里的小镇。


    实在是遍地都是NPC。下午出海时的遇到的船夫,晚上成了小镇唯一酒吧的酒保。中午时给他们介绍不知名当地果树的时髦小姐姐,黄昏时成了带着几只羊从山坡上走下的放羊女,晚上的时候又成了灯塔的管理员!


    厉非忍不住笑出声来:“你上回来,上上回来,也都说这里遍地都是NPC。”


    “你很喜欢我的宝藏小岛。去年,你还拿这里做蓝本,做了一个叫做《星海小岛》的休闲小游戏。”


    “是一款很简单但是很赚钱的休闲小游戏呢。”


    “……”


    厉非说的那个小游戏,他居然还装在了手机里。


    最离谱的是,傅斯霆分明看到上次登录时间就在一天前。但一天前他们两人在干什么?一天前他好像在发疯,而厉非在陪他发疯。


    厉非在陪他发疯的时候居然都不忘每天抽出五分钟的时间,把小游戏的每日奖励给领了。


    “……”


    作为一个二十二岁第一款游戏还没上线的开发者,傅斯霆真心羡慕二十八岁的自己拥有这么优秀的的用户。


    不管发生什么,天塌了都要雷打不动地上线游戏。


    夜色下,咸湿的海风中,两人坐在小小的二层灯塔上。厉非打开游戏的小界面给傅斯霆看。


    然后傅斯霆就惊奇地看到了mini版本的这座小岛,简直一比一复刻的手绘童话风小镇,无论是小镇中心的喷泉广场,还是广场四周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各种建筑、教堂。温馨的小木屋杂货店、棕色三角形屋顶的面包房,浅黄色墙壁的小酒馆,风格各异却又和谐统一的居民区……


    甚至还有像素童话风的山和海,密密麻麻沙点的海滩,散落的贝壳,养着牛羊和作物的小镇农场。


    小岛上开了很多缅栀子花,也叫鸡蛋花。


    晚上入住酒店时,不仅酒店工作人员用鸡蛋花做成的花环迎宾,房间的枕头上也铺了好几朵。


    海岛很热,两人都沾了一身沙子。厉非先去洗,洗完傅斯霆进到浴室才发现这儿浴室浴缸特别大,与其说是一个浴缸不如说更像一方温泉,蒸腾着白汽,上面同样漂浮着鸡蛋花。


    他踩着台阶下去,整个人没入温热的水里,身心放松后很快就被蒸了个半熟。继而就陷入了一种奇妙的状态——意识其实是清醒的,脑子却仿佛陷入了一种迷离欲睡的混沌迷雾,恍恍惚惚无数思绪肆意奔腾。


    他好像直到这一刻,才如梦初醒般真正反应过来,他在这几天里……到底和厉非做过什么。


    无数片段在脑内闪回。


    家里,还有旅馆,柔软的床铺不断颠簸翻覆。


    肌肤相亲的滚烫,窗外的雷声和大雨掩盖着暧昧的喘息。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世界安静了。


    傅斯霆一动不动坐在浴缸里,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了一层红晕。瞳孔微微收缩,呼吸变得极不顺畅。


    原本放松的身体僵硬得如同被定格,空气滚烫,烫得他不知所措。


    很糟糕。


    真的很糟糕。


    糟糕的点不仅仅是他居然跟厉非……那样了,更麻烦的是他居然对具体细节记忆并不清晰!


    前几天的他,太像是一个饿了太久几乎死掉的人。长久的匮乏导致了珍馐美味被端到面前的时候,他唯一想的只有一股脑填饱肚子。


    只顾着大吃特吃,但美味究竟是什么味道,他不知道。


    他居然不知道!


    而现在的他,终于不是前两天那样快死的状态。


    傅斯霆迷茫地、带着无尽的懊恼和无辜走出浴缸。耳朵还是滚烫。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自己真的好荒谬。


    他居然不记得。


    他怎么敢不记得!


    吹风机的热风拂过头发,傅斯霆浑浑噩噩把自己收拾妥帖。


    越收拾越觉得自己好过分啊……


    好在今晚他终于是彻底清醒的。大床上被撒了撒鸡蛋花,看着很大也很弹。浓郁的异国风情,床边还有幔帐。


    有些不能呼吸。


    厉非给他带的睡衣是舒适的普通款式,反倒是酒店给的浴袍十分大胆,充满了海岛淳朴奔放的诱惑意味。


    “……”傅斯霆的手指从普通睡衣默默移到浴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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