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面
火光蹿上木质的房梁, 发出噼啪的脆响,烟灰被青砖盖住,从四通的窗户逸散。从外往里, 九十九级长生路, 那把仿制龙椅打造的坐椅上仿佛端正放着蛇骨,帝王旒冕从光秃秃的头骨上垂下,遮住了漆黑的眼洞。、
从安螣出生开始,所有人都在期望他成为一名贤君, 带领破碎的国土重现往日的辉煌。境遇情转直下, 他被拔去五爪和龙角, 成为了一条阴暗的蛇。
在过去无聊把玩珍宝之时, 他也曾想过要是能顺利登基, “太子安”将书写下怎样的史诗。窄小封闭的王座让他的野心萎缩,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梦。
妄想和不甘被这场大火烧尽, 安螣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唯一能够倚靠的只有身侧的温度。
凌迩见他看着自己, 把烟夹在了手里:先去山下吧。”
她环住安螣的腰身, 轻叹一声:“你已经自由了。”
凌迩怜爱地顺着他的长发,将烧成灰的线头从长发间捡拾出来。
安螣的白色长袍被烧掉了边,吊坠也少了好几块, 看着有些狼狈。
面孔被火焰熏得发烫,凌迩的长发被拨在一边,满不在乎地露出脖颈上的红印,她的举手投足间都流露出一股漠不关心的散漫。虽然安螣比她高了一个头, 看着气势比她弱了不少。
女士烟的香气袅袅,安螣的喉咙有些痒, 就着她的手吸了一口。凌迩的手掌很薄,掌根抵住他的下唇, 在张开的五指间,他看到了她的眼睛。
幽深的黑色瞳孔被敛在薄薄的眼皮之下,连火光都暖不了她的眼底。
“……”他几乎立刻咳嗽出来。
“不要着急,”凌迩顺着他的脊背,“慢慢地吸。”
烟雾卷着唇舌,安螣的殷红的唇瓣抿着烟嘴,半晌,他猛得吸了一口。
什么都说不出来。
心情平淡得可怕,又或许是多年的期待被一次次磨灭,他的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些兔死狐悲的落寞。
她带着安螣下了山,把人安置在了家里。
不知是走运还是格外偏袒,凌迩家居然安然无损,起码从外面看,房子还好端端地立着,只缺了几片瓦。
一路走来,安螣的脚心已经血肉模糊,碎石扎进肉里,他一声也没吭,疼痛对他来说微不足道。
让他更加在意的是再也无法愈合的伤口。
所有在成为怪物之后被赐予的力量都在一点点流逝,到现在为止,他已经听不见任何私密的心声了。脆弱的皮肤被剐蹭出一道道血痕,下颔处也被尖锐的树枝划伤,看着有几分可怖。
唯一能够证明他过去的几百年的只剩下那条蛇尾,它更像是一种残疾的证明,似人非人,只能把他归类于怪物一类。
凌迩将他的脚放在膝盖上,用小刀挖出碎石,等到伤口被清理干净,她用干净的纱布包扎了伤口。尽管在外面做着和在螣村截然不同的工作,但她没有白费凌明翰的教导,动作干净利落。
她将手清洗干净,摸摸安螣的脸:“睡一会儿吧,我马上就回来。”
安螣下意识拉住她的手,凌迩回头看,他挣扎片刻,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最后他颓败地叹气:“……早点回来。”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之前的挽留到底有多么可笑。一次次地请求她不要走,但凌迩是关不住的,他的预感成真,忽然有一种石头落地的安稳感。
原来能够被为所欲为的,从来都是他。他所能掌控的不过是神庙之中那一方土地。在凌迩眼中,他是否只是一只可悲金丝雀?肤浅怠慢,妄图将不属于他的天空搬入窄小的牢笼。
面具垂下的吊坠晃动,碧色的小蛇如整齐排列的泪珠。
安螣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倒在她的床上。
凌迩的房间和她本人一样,干净整洁,许久不用的桌柜上铺着漂亮的绣品。房间很小,但供一个十八岁的少女使用绰绰有余,清苦的药香从她的枕上传来,仿佛许久之前月下相会的余韵。
他忽然很想见她。
凌迩很忙。
她转头去了凌大伯家里。
虽然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这几年他们之间也不相互走动了。凌明翰夫妻因为凌迩的事情记恨起了兄长,而凌大伯绑上了村长这跟金大腿,丝毫不把他们的仇视放在眼里。
但得罪一个医生的下场是很可怕的。尤其在他还是村里唯一深入钻研草药的医生的情况下。
村长躺在地上,浑身僵硬,激动地吐出几口白沫。手边倒了个杯子,茶水在地上蔓延,漏出来的却并不是茶叶,而是切碎的五钱草。
五钱草能阵痛,但过量使用五钱草能够使人陷入麻痹状态。凌迩交给凌t明翰的草药派上了用场。
凌大伯被凌越华和张叔一左一右按在座位上,怒目而视。
刚才村长找他商量一些事,说得口干,举起杯子喝了一口,人都躺在地上动不了了。看着像中风。他还没来得及喊人,就被冲进来的人控制住了。
凌迩姗姗来迟。夜色给她镀了一层冰冷的光。
她低头凝视着村长的丑态,不顾风衣可能会沾上地面的灰尘,蹲在了他的面前,“我一直都很尊敬您的,只是这段时间我遇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弄到现在这种地步也是不得已。”
村长:“唔唔唔!”
这个贱人!他什么都还没有做!当初就应该果断把她杀了,螣村就会永葆稳定安宁,不会连祠堂都保不住!
凌大伯说出了村长的心里话,他叹了口气:“凌迩啊,我们是看着你长大的,一家人说不出两家话,打断骨头连着筋呢。我知道你只是心里不平,对我们有怨气,不会对我们做什么。祠堂你已经烧了,要是想要钱,也可以问你村长伯伯要。不如各退一步,先把我们放了?”
“您觉得,”凌迩笑着问,“用钱就能打发走我?”
她的笑容温柔无比,从弯起的眼睛到微微上抬的唇角都找不出一丝攻击性。
“我不是这样想的哦。”
她抬起手,角落里的凌越华走出,将刀放在了她的掌心。
冰凉的刀身贴在村长的脖颈处,她开玩笑般用手里的锐器拍了拍他的手背。
“伯母的孩子都是怎么没的?”说完这句,她轻笑了一下,“啊,这个我知道,全都被大伯父丢掉了呢。”
坐在角落里的女人开始默默流泪。
祖上的规矩啊,性别即是原罪,从被献上的是“神女”而不是“神子”就能看出。螣村一共有五百多人,然而女孩的数量却寥寥无几,后来竟然让年纪不够十八的张小小顶替凌迩的位子。
凌迩继续说:“请您回答我的问题吧。”
“为什么关掉三舅的学校?
“明明吃不饱饭,每年要交那么多的粮食用来供奉祖宗。”
“要是我没有认识安螣的话,现在会被你嫁给谁?”
凌迩的笑容一点点被掰平。
总是带着温和表情的人忽然不笑了,模样看着有些恐怖。
“您该不会以为我都没放在心上吧?”
“我啊,想让你们偿命呢。”
她的第一份工作是杀鱼。围上防水的塑料围裙,沉默寡言地站在摊位上等待顾客挑选。木棒利落一击将鱼拍晕,鱼头刀将它开膛破肚,挖出内脏,鱼鳞簌簌地从刀尖剥落。
死掉的鱼眼中蓄了一汪水,眼神渐渐僵硬,失去生机。那时候她就在想,原来掌控生死的感觉是如此奇妙。
螣村像是某人的玩具屋,村民是吊着丝线任人玩弄的木偶,在扭曲的规定下一日日循环空洞的日常。没人提出抗议,不代表不合理的“正确”不存在。
现在握住的刀与那时候没有任何不同。
从她身上索取的东西,经过数年的累积,现在到了她收取回报的时刻了。
刀被插在村长的指尖。她从口袋中拿出进村后一直关机的手机。过了数天,电量还是满格。
“那么,你承认贩卖儿童,非法囚禁,侵占他人财产和公共财物,私自开发陵墓吗?”
“不——!”
刀子被拔出,猛然钉在他的两腿之间。
凌迩微笑着:“嗯?您想说什么?”
凌大伯抽着冷气,一句话都不敢说,害怕面前的女魔头盯上自己。
“唔认……”
“你说,”凌迩放轻声音,像是蛇在耳边沙哑低语,“你的子孙知道有你这么一位丢人显眼的长辈,他们会怎么想?”
“毕竟有了案底,他们都是犯人的后代,连正常生活都会被影响,会恨你吧。”
“以后清明没人给你上坟,您要变成孤魂野鬼了呢。
“真可怜。”
村长的眼睛瞪的像铜铃,发出威胁的“嗬嗬”声。
一股尿骚味传来,凌迩站起身,将刀还给了凌越华。
她是个守法的好公民,是绝对不可能做出杀人这种违法行为的。但公司的理念已经成功把她洗脑,动作就不自觉地带出了几分粗暴。
凌迩反反复复听了好几遍录音。确认所有的细节都录进去了之后,她转身走到凌大伯面前。
“事实上,您还是做了件正确的事情的。”
她拨通了某个电话。
“孙老师?”
“嗯,已经结束了。这段时间就麻烦你了。”
挂掉电话,凌迩说:“我不会做出和你们一样丧失人性的事情。变成和你们一样的人也太糟糕了。”
“会有别的东西来惩罚你们。”
门外不知何时聚集了默不作声的村民。
凌迩走出,他们自动给她让出一条道路。之后就不是她需要思考的事情了。
她回到家,安螣已经睡熟了,
她摸摸枕头。
嗯,还好是干的。
她检查他脚上的纱布,看到雪白的布条上没有被猩红沾染,才满意地放下被角。
月色将她那张美如鬼魅的脸映得更加虚幻。
她虽然安慰安螣,说神庙的倒下证明了他的自由,但心里却在冷冰冰地感叹:
——太好了,安螣,你终于成为流浪狗了呢。
安螣下意识抓住了她的手。
少年的呼吸匀称,唇角却紧紧地闭着。
凌迩无声笑了一下。
不过没关系,她会给他一个家的。
蛇面
这个夜晚对于螣村的大部分人来说都很漫长, 直到初升的太阳带来第一缕光线,封闭的螣村被一阵急促的警笛声打破。渐渐的,人声也随着阳光亮了起来。
凌迩起身, 单薄的睡衣勾勒出纤细的脊背, 肩胛骨瘦削,锋利得像一把刀。她穿上了外套,遮住了裸露的肌肤。
安螣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没系紧的腰带露出平坦的腹部, 腰侧还点缀着几枚翠色的蛇鳞, 他下意识拉起了衣服, 厌烦地不去看那些鳞片。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 脚底雪白的纱布踩在地上, 伤口裂开一条细小的缝,痒得让人发慌。
凌迩将自己打理好, 翻出一条衣服抵在他的胸口。
安螣:“……这是什么?”
“凌越华的旧衣服。”她之前找他借的。
安螣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我要穿这个?”
捏在手里的衣物散发着一股陌生的味道, 要他穿上其他男人的衣服, 在安螣眼里简直比让他不洗澡在泥里泡三天三夜还要恐怖。
凌迩把玩着打火机的动作一顿,火光在她的眼底稍纵即逝,她露出了一丝笑意:“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 需要我帮你吗?”
衣服被胡乱地扯开,安螣没有将旧衣穿上,贴在凌迩面前握住她的头发
凌迩的目光专注地停留在自己的指尖,她正在费力解开被安螣打上的死结。呼吸温热, 闻到她的气味时仿佛骨头都酥麻了。
“阿姐……”
剩下的话他没能说出来。无论是从未在山村之中出现过的鸣笛声,还是凌迩不合常理的举动。安螣好像一直在被推着往前走, 没有人能够理解他此刻的忐忑。他已经许久没有和正常人说话了,除了恐惧之外, 还有说不清的胆怯。
国……已经被战马踩破了,他是不属于现在的游魂,被久拘在无人问津的禁地内,以至于连现今几年都不清楚。他的仇人都已经死了,无处安放的仇恨一丝丝从骨子里漏下,撑不起的蛇皮失去威慑人心的凶厉气势,软踏踏地成为凌迩身上的装饰物。
他很累。事到如今已经不想思考了。
手心的长发光滑柔顺,丝丝缕缕从指缝中流出,如水般蜿蜒着。他单纯地盯着凌迩的头发发呆,尝试着将它们编成发髻。
凌迩将死结解开,松了口气。安螣的衣服摸上去还挺贵的,无法复刻的话,给他留个做念想也好。
她侧过头,看到自己被玩得有些毛躁的头发,微微睁大了眼睛,表情有些惊讶,但很快笑着迎上,将脸贴在他的胸口处,“想帮我梳头?今天没什么时间了,我们回家后可以给你慢慢玩。”
清晨的空气尚且冰冷,呼出的热气也会迅速散做白烟。
里衣被完全褪下,年轻健壮的身躯暴露在空气之中,安螣有一瞬间的瑟缩。
她的指尖被冻出了一点惹人怜惜的粉,抖着领子将衬衫给他穿上,再一颗颗认真地扣上纽扣。她做得无比认真。等到领子被翻下,她亲了亲安螣的下巴以示奖励。
“好了,现在清醒了吗?”
“醒了。”安螣小口哈气,慢慢地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像是一只挂在凌t迩身上的大号人形玩具。他什么都不想去思考,困倦地打着哈欠。
他清醒地察觉着自己正在迈入深渊。
失去了一切后,凌迩成为了他的全部。她的温柔是磨人的刀子,一寸寸地从他身上刮下自己想要的东西。他忽然明白凌迩为何从不计较他任性的请求,无论他讨要什么,她都依他。也许在神庙之中,他是唯一的主人,拥有非人的能力,可踏出门槛那一步,他已经自动走入了她框定的牢笼之中。
她将从他身上剥夺一切曾经他吝啬给予的东西,无论是自由还是意愿。
一种比恐惧更加浓烈的情绪让他战栗,连灵魂都不自主发出□□。他的渴盼在这一刻得到了完美的回应,他妄图被凌迩征服,成为她手中的恶犬。
他的眼中透露着病态的痴迷,浓绿是阴湿林下肆意播撒的青苔。张合的鳞片刮着衬衫,碰撞间起了几颗球。
……真好呢,阿姐,你还需要我。
“准备好了吗?该出发了。”凌迩将梳子放下。
“嗯。”安螣直起身,牢牢地勾住了她的小指。
和警察联系的并非是凌迩,而是她在电话中说的孙老师。
孙老师原来不姓孙,她姓凌,幼时被父亲丢掉后侥幸被山下的一户人家收养,目前在一家小学教书。阴差阳错下,她和凌迩一直保持着联系。两个境遇截然不同的女孩对螣村怀着同样的仇恨。
他们都在等一个时机。
在孙老师的故意安排下,凌大伯在集市上认出了这个女儿。他一向将利益看得比脸皮重要,马上和她认亲,想办法从她手里要钱。托他的福,孙老师有机会重新回到螣村,了解情况。
螣村的守卫相当森严。家家户户都认为在这里扎根,信仰蛇神才是最为重要的事,而且出了凌迩的事件之后,一旦有小孩靠近大门就会被厉声阻拦。并且他们相当排外,在外生活的孙老师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得到承认。
她陆陆续续收集了一些情报,最关键的一条就是祠堂底下埋着的黄金。
前几天地震时,她在山下,微微摇晃的吊灯映射着她并不平静的内心。
这一天终于来了。
安螣的神力失效,也意味着螣村将不再拥有信仰。凌迩想要做一些事情也会简单许多。八年里也足够她沉淀学一些新技能,这才彻底将罪证拿到了手。
她和孙老师只有一面之缘,接下来的八年中只有电话联系。可在她到达乱糟糟的现场时,她几乎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干瘦的女人。
她们望向彼此的眼神中有新奇,也有欣慰。最后孙老师笑,释然地拥抱了她:“都结束了。”
安螣的存在自然是不能和警方提起的,所以变成了凌迩赤手空拳解救被非法囚禁的少年。安螣对这个身份很不满,笑意盈盈地站在凌迩身侧,气压却低得可怕,似乎有什么浓黑色的气体从他的身后钻出,即将要化作张着血盆大口的蛇,将面前的人的脖子统统咬断。
他不喜欢被人用可怜的眼神看。
“但是他的眼睛……”警察迟疑问道。
凌迩的笑容不变,一口咬定:“这是青光眼。”
安螣:“……”
他不知道青光眼是什么东西,但是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凌迩拍了拍他的手臂,安螣不满地抿着唇角,安分下来,阴阳怪气地说:“对,就是青光眼。看什么看,很稀奇?”
警察:“……”
确实蛮稀奇的。受害者穿得像个coser。眼睛的颜色就不说了,面罩看着也有些奇怪。
凌迩不动声色:“那是为了治疗他的青光眼戴上的。被关太久了,没办法见光。这是我们村传统的治疗方式,你可以问一下我的父亲,他是这里的医生。”
被点名的凌明翰:“……对,是的。”
……从业几十年,他还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治疗青光眼。
结束问询,年轻的警官又马不停蹄地去找下一位村民。村里乱糟糟的。外面来了很多的人,不仅有警察,还有一些考古学家。乱世中消失的太子安一直是史学上的谜团,而现在他们终于能够一探究竟,亲自发掘太子安的陵墓。
在媒体一窝蜂冲着这里涌来之前,凌迩带着安螣离开了螣村。
公司派了车来接凌迩。
开车的是个叼着烟的年轻女孩儿,烟味是甜腻的草莓味,她按着喇叭提示凌迩往这边看。
安螣还不是很适应外面的场景,像是陷入应激状态的猫,听到奇怪的动静就会炸毛,凌迩牵着已经失去思考能力的安螣,把他塞进了车里。
越野的车内空间极大。而凌迩和安螣紧紧挨在一起,只占据了一点点地方。
“麻烦您了。”凌迩致谢,“没想到您会亲自过来。”
女孩嘻嘻地笑着:“你跑了这么多天也该回来工作了。我这个老板亲自来接,是不是特别有牌面?这穷乡僻壤的,一点乐子都没有,抽烟吗?烟和打火机在前面。”
“暂时不用了。”
“好吧,”她耸耸肩,她吹了声口哨,猛得踩了脚油门,“回去咯。”
凌迩叫她王董,但是她一点也没有老板的架子,听着让人耳朵疼的摇滚,烟一支一支抽,把人送到小区门口又呼啸着离开。
这几年凌迩攒下了不少钱,在老板的资助下从她手里买了一栋别墅。地方很空旷,连家具都没有多少,她常年跟在老板身后到处跑,根本不着家,一个月住在这里的时间两只手就能数的过来。
但现在有了安螣,情况就不一样了。
要是把人放在这里不管,他肯定要闹的。安螣的安全感很低。
她打开灯,拿出一双新的拖鞋放在安螣面前。
“感觉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阿姐,我不是很舒服,头好晕。”
“可能是晕车了。”
安螣:“我不喜欢现在的车。”
从螣村到这里,他们足足开了一天一夜。
“等到手续办好就简单了,除了坐车之外还能坐地铁、飞机。”凌迩将头发扎起来,“我去做饭,你想吃什么?”
晚上的时间在安螣晕车的状态之下度过。
临近睡觉前,凌迩带着一身水汽走出,压得床上微微下陷。
安螣已经洗漱完了,在看她放在书架上的旅行杂志,但从她出来的一瞬,注意力已经无法集中在文字上。
“你在看这本。”凌迩从上方看,书页是倒着的,她熟练地往后翻一页,“我去了这里,下次有空的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去。那边挺好玩的。”
她捏住书脊,将杂志抛了出去,坐在安螣身上,轻柔地将他颈肩的头发往后拨。
“现在只想看书吗?”
“不想。”安螣含住她的手指,发出模糊的水声,“想要你。”
黑暗放大了一切的感官。
她抚摸着他的面具,拨动下面垂着的小蛇,忽然重重地咬在安螣的唇上,直到舌头浸在了血腥之中,她才慢条斯理地将唇上的血迹抹去,擦在了他的唇上,像是晕染唇膏一般将他的嘴唇染得鲜红。
她曾经看过一个很有意思的论述:人类和长生种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彻头彻尾的悲剧。
是啊,她所存在于世的时间只是安螣手中洒下的沙粒。
凌迩既不相信转世,也不相信灵魂一说。与其相信他们会再次相见,不如祈祷怎么才能给安螣留下不可磨灭的痛苦烙印。
无法做到,那就只能把他拉下来,让他重新变成一个人,会痛会死的普通人。
她在安螣吃痛声中,重重碾磨他唇上的伤口,重新咬住他的唇。
“往后的一辈子,都只能想我。”
盔甲
“小姐, 该起床了。”奶妈放缓了声音,她轻声走到床边,掀起了被子的一角。
时安赌气地蜷缩起来, 捂紧耳朵, 紧闭双眼,浓密的睫毛不安地轻眨着。
奶妈叹气:“小姐,今天是你出嫁的日子,不能再赖床了。公爵的骑士已经来迎亲了。快点起床吧。”
少女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黑色的卷发狂乱地支棱在脑边, 碧色的眼眸中满是怒意, 她气冲冲地说道:“为什么是我出嫁!?莉娜姐姐已经二十一岁了, 安娜姐姐也有二十岁, 我才十八!”
就算时安再迟钝,也该感受到这门婚约的与众不同。贵族之间的婚约, 一般都是由年长者先确立, 越过两个年纪正好的姐姐, 偏偏选中时安,简直前所未有!
奶妈欲言又止。
在侯爵府中,只有生母早逝的时安最不受宠。她的母亲是侯爵的某个情人, 当年带着时安上门要求侯爵抚t养这个女儿的时候,差点被侯爵夫人赶出去,但侯爵看到了时安的黑发,立马留下了她。
黑发象征纯正的贵族血统。
被当做联姻工具培养的时安却没有半分进入了上流社会的自觉, 遭受白眼也半分察觉不出来,还在纳闷为什么兄弟姐妹们不和她亲近。好在她丝毫没有上进心, 对于珠宝首饰也不热衷,每天只知道看些故事书, 侯爵的子女都不把她当成竞争对手。
也因为此,她没有丝毫利用价值,这门几乎要命的亲事,侯爵毫不犹豫地将面上还算看得过去的她推了出去。
奶妈将她推到梳妆台前,认真为她梳头,“不管有多难受,最重要的是不能耽误您的人生大事。以后我就不在您的身边了,一定要听公爵大人的话。”
她无比期望时安能得到丈夫的庇佑。她了解时安,除了看书之外,什么事都不上心。要是没人看着,一定会受到很多委屈。
时安几乎跳了起来,“什么!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是的,小姐。”
公爵大人并不允许自己的新娘携带陪嫁,哪怕只是一个仆人。
时安的眼中啜满了泪珠:“可是,没有你的话,我该跟谁说话呢?谁给我念故事,谁给我缝衣服?”
奶妈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脊背:“您以后肯定会有更多的仆人的。您是公爵夫人,什么事都不用您操心。”
在她眼里,时安还是个小孩子,公爵夫人的重任实在是……可尽管担忧,她也无能为力。
华美的礼服将少女包成了一束艳丽的花。
所有人都在城门前等待,看到新娘的那一刻,接亲的人显然很满意。侯爵松了口气,带着笑嘱咐时安:“要听公爵大人的话。”
一直排挤时安的姐姐们也带着怜悯凑过来,趁机叮嘱几句:“公爵大人战功赫赫,别试图忤逆他。”
赛琳娜说的比较隐晦,安娜就毫无顾忌了。
她摇着扇子,笑容微妙,凑过来悄声说:“我听说,公爵从不脱下他的盔甲,也许,那副盔甲下面,装着的是会邪术的老巫师。你可得小心,别让他给你也下变成丑八怪的巫术!”
时安心中不安极了。
她可怜巴巴地攥着裙角,带着最后的期待问道:“姐姐你能替我嫁过去吗?以你的容貌,肯定不会变成丑八怪了。”
安娜:“……”
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她不会变丑,这不是在内涵她本来就长得不好看吗!
她勃然大怒,举起扇子就要朝时安身上挥去。
可时安早就一脚蹬上了马车,在窗内悄悄对着她的方向做了个鬼脸。
安娜姐姐总是喜欢说讨人嫌的话,她才不想听呢!
马车走了三天三夜,才加急赶到公爵大人的领地。
副官叫醒睡得正香的时安,“夫人,我们到了。”
前几天还是被唤作“小姐”的时安:“……哦。”
她提起裙角,脚步轻快地下了马车。
公爵的领地位于王国最边缘的土地,梅赛德堡是他居住的地方。
这里一年四季都被霜雪掩盖,哪怕处于夏季,气温也不冷不热,时安身上层层叠叠的婚纱倒是刚刚好。
她若有所思地站在城堡前思考。
绿色的植被冒出萌芽,风远比父亲领地的要凉爽。侯爵的领地一年四季都闷热潮湿,她的书都要发霉了。
时安高深莫测地抬起下巴,吩咐士兵提上自己的箱子。
决定了!她要在这个新家建一个超级大的书房!
她的丈夫好像很有钱,买一本书才不到一个银币,总不至于连这点钱都不愿意给她吧?
哪怕时安对她的丈夫再怎么好奇,神秘的公爵大人也没有出现。
女仆长赛琳娜为她介绍领地内的情况。
“除了公爵大人的办公室和马厩,其他的地方您都可以随意进出。”
马厩?
时安:“为什么不能去马厩呢?难道公爵大人把他的情人藏在了马厩里面吗?”
口味好独特哦!怪不得父亲只是个侯爵!
赛琳娜:“……不是的,公爵大人没有情人,只是那里有一匹脾气不太好的马,贸然靠近您可能会受伤。”
不知为何,时安有些失望。
花心的侯爵后院塞满了莺莺燕燕,尤其在生育子嗣后,上门讨要抚养费的女人一下子将家里塞得满满当当。时安习惯了那样热闹的生活,要是公爵有一群争风吃醋的情人,才显得她的生活没有迎来转变,她还能和以前一样,快乐地当个透明人。
但现在显然不同了。
她的丈夫是北部地位最高的领主,拥有一整条的矿产,光靠矿物的开采就富得流油,养两千万个时安都不在话下,更何况他还是一名骑士,一位真正拥有可贵品质的骑士。在他的带领下,王国击退了进犯的敌人,守住了西北部的城池。
他无疑是金龟婿!但姐姐们都不愿意出嫁……情况非常可疑。时安在心里记小本本。
管家赛巴斯以最高的规格迎接了她,为难又委婉地告诉时安,公爵大人目前不在城堡中。
时安:“他去了哪里呢?”
她不免感到有些委屈。从南部到这里,马车坐得她的腰都要断了,可她的丈夫丝毫没有体恤她的意思,甚至都没有派车队来迎接。
“这个……”管家嗫嚅,“他去打猎了。”
好吧。
和想象中的情况不同,但也没有太大的失望。总之,依靠男人的宠爱变成一个完全丧失自我的女人是绝对不会发生在她的身上的,那些朦胧的期待破碎以后,她反而更加坦然了。
不在家不是更好吗!她可以自由地看书了!
“我能把我的书本放进图书室吗?”
“当然可以,”管家鞠躬,“很乐意为您效劳。”
相比起哭闹着质问公爵的怠慢,女主人的冷静让他松了口气。
身上的婚纱是以安娜的身材定制,时安比她矮上一截,穿着也不太合身,等到回到房间,她迫不及待地将婚纱脱了下来,赛琳娜摘去她头上的发饰。
妆容之后的那张脸远比她想象得要年轻。时安一伸手,宽松的睡衣就垂下一截过长的袖子,赛琳娜帮她卷了起来,带着歉意说道:“我们以为您会再高挑一点的,不然公爵大人……”
她的话说得有些微妙,时安立马撅起了嘴:“我很满意我的身高!而且我还是会长高的!奶妈说要是每天喝牛奶,一定会有成果。”
不是这个问题……
赛琳娜道歉,承诺会在婚礼前将婚纱换成符合时安身材的,明天会先将常服更新。但今天她只能勉强凑合一下了。
婚纱被挂在了衣架上。时安喜欢上面的宝石,那是在家里的时候,她从来都不会被碰一下的名贵石头。正式的婚礼被安排在一个月之后,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等待见证公爵结婚的瞬间。
时安的手指轻轻地碰了一下薄纱,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挣扎。
房间空旷无比,墙上挂着冷硬的武器和盾牌,婚纱是整个房间唯一一点柔和的点缀。
她要和一个陌生人结婚了。
而且他还不许她把奶妈带过来!
这个事实让她无比难过,以至于眼泪不知不觉就冒了出来。她用手去抹,它却像决堤了一样,完全堵不住。
她坐在被子堆里哭,哭得很大声,连鼻涕泡都冒了出来。
时安泄愤地抓过手帕,很响地擤鼻子,在将手帕随意丢出去的那一刻,忽然收回手,面无表情下床,把它扔进了废纸篓。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没有想哭的心情了。
迷迷糊糊间,她睡了过去。
午夜时分,忽然狂风大作,时安睡得不是很安稳,卷着被子往床的中央滚动。
她的脸挨到了一块冰冷的铁,金属的寒腥味直冲鼻腔。
时安被冻得睡意全无,微弱的烛火照亮了身侧高大的阴影,她尖叫一声,想都没有想,一脚踢了过去,但没能踢动。该死的入室者好端端坐在她的床头,反倒是时安自己抱着脚嗷嗷痛呼,连眼泪都冒了出来。
莱安:“……”
虽然说床上躺了具硬邦邦的盔甲很可怕,但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他无奈地把差点摔下床的时安抱上床,握住她的脚踝,查看红肿的部位。手甲泛着冷光,十指随着他的动作泛起银色的波澜,触碰到时安脚背的一刹那,冻得她哆嗦了一下。
冰冷的盔甲和温暖的人体皮肤之间的差距是如此巨t大,以至于莱安恍惚了一瞬。
时安不安地捏着被子,死死扣着手指:“你是鬼吗?”
莱安想要解释,却被脚下的触感分去了心。
时安的脚,断了。
莱安:“……”
新婚第一夜,他把妻子的脚弄断了。
盔甲
时安的脚趾软绵绵地垂着。
在听到噩耗的那一刹, 她终于忍不住哭得惊天动地。
以往从来不曾被人踏足的公爵卧室顿时挤满了人。
时安被簇拥在人群之中,赛琳娜为她擦着眼泪,将她已经哭花的脸重新梳理。女仆端来冰毛巾和用来安神的甜牛奶。她们极为怜悯夫人的遭遇, 小声惊叹着:“天呐, 到底是谁敢对您做出这样的暴行!”
管家带着医生拨开人群走来,检查半晌之后,好不容易停止哭泣的时安又开始流泪了。
被人忽略的莱安站在角落之中。
光看外表,他更像是一具理应放在贵族宅邸中用来观赏的古董。秘银制成的盔甲上刻着繁复的浮雕, 线条流畅利落, 胸甲正中刻着不死鸟的家徽。黑色的乌鸦向下俯瞰, 用力拍击着翅膀, 呈现出一种让人不安的威迫感。头盔之下是让人看不清的黑暗, 仅凭横条的镂空,无法判断他到底在以怎样的目光打量这个世界。
盔甲必须贴合骑士的身躯打造, 各个方面都能显示出它的拥有者是一位经历过严酷锻炼, 经历过鲜血和战火考验的真正的战士。
他身上的气息冰冷, 毫无活人的存在感。像是一件锋利的艺术品。
莱安在心里叹了口气,默默走出了房间。
对于这桩婚事,他有些束手无策。
国王屡屡催促他成婚。领地内有一些风言风语, 说他是“被诅咒的魔鬼”,凡是和死亡沾上关系的话题,都被视作不详,已经引起了恐慌。
他需要一位体面的小姐担起代行者的身份, 协助他治理梅赛德堡。
可就连主动上门说亲的侯爵也畏惧不已,没有将传说中仰慕他已久的, 并且样样精通的二女儿嫁过来,而是换了个看上去还没有成年的小女孩。
他不禁有些发愁, 他和孩子们打过交道,也曾经在交谊舞会上和淑女交谈,但从来没有人和他聊起过,该怎么抚养一个孩子。
等到卧室安静下来,仆人鱼贯而出,他重新进入了卧室。
莱安心里有些忐忑。
坐在他的床上的少女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黑色的卷发乱糟糟地翘着,也同样打量着他。她穿着宽松的睡衣,像是偷穿了大人的衣服,从被子里伸出的脚包着纱布,高高地在脚背上隆起。
“那个……你就是公爵?”
时安努力地想着侯爵的话,在脑海中搜刮关于他的情报,可惜一无所获。她什么都来不及知道,就被人塞了过来。
“你可以叫我莱安。”
他的声音和想象中的不同。也许是盔甲的问题,他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位优雅绅士的骑士。
时安抓着自己的头发,局促地将碎发拢了拢,坐直身体,清了清嗓子,致力于让自己看上去成熟稳重一点:“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莱安轻手轻脚靠近,拘谨地坐在床边,递给她一杯热牛奶:“抱歉,让你久等了。”
这段话似乎不应该发生在今夜。话音落下,两人都有些尴尬。
时安心里有些乱糟糟的。
她看过不少书,据说新婚之夜都要发生一些恐怖的事情,她猜得到那是什么。花心的侯爵大人从来不介意时间地点,好几次她半夜偷偷溜去厨房,都能在路上撞见正在和女人亲热的父亲。
侯爵看起来已经不太像是个人了。
时安吨吨吨地喝光了牛奶,嘴边留下了一圈白色的奶渍。莱安还没来得及将手帕递给她,时安粗鲁地抹掉了奶渍。
莱安若有所思地收回了手。
时安将被子拉起一点,遮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只剩下一双圆眼在外面不安地轻闪。
“我想睡觉了。”
莱安听出这是一句隐秘的催促。
于是他端起杯子,起身往外走。沉重的盔甲带起冰冷的风,让烛火剧烈地摇晃起来。
“祝您晚安,”他顿了一下,“时安小姐。”
时安迷迷糊糊地唔了一声,滑进了被子里。
等到门被完全关上,她立马爬起来翻找手帕,试图将手背上黏糊糊的奶渍蹭掉。
她的“丈夫”看起来是个好说话的人,看出了她的介意,甚至没有用“夫人”来称呼她。一切都和她想象得不太一样,莱安的体贴或多或少给了她一点慰藉。
但要是奶妈在就更好了……
时安扁扁嘴,重新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床上有两个枕头,她把另一个抱在了怀里,光明正大地睡在了中间。
大床万岁!
另一边,莱安走进卧室时沉默了。
为时安准备的房间充斥着女生会喜欢的东西。桌上摆满了化妆品,衣柜满满当当,床品点缀着华丽的蕾丝。当他躺下时,整张床都震动起来,无声地抗拒着他的重量。
莱安将扑腾到他身上的玩偶拿开,静静地盯着床帏中透过的朦胧烛光。
得好好跟侯爵商量一下关于时安的事了。
在确认结婚前,他回了一封很厚的信件,里面详细地说明了他的情况。外界的传闻有真有假,有人说他被恶魔占据了身体,也有人说他在战场上被诅咒,才总是以盔甲的面目现身。
无论如何,这些猜想都有些道理,以这样的身躯去和一个正常的人类女性结合是欺瞒的行为,他不屑于做出这样的事情。
莱安这辈子都不会有后代,他嫁过来的女儿会成为梅赛德堡的管理者,和他共同治理领地。出于身份和立场考虑,他也不会给侯爵提供任何助力。除了明面上的姻亲关系,侯爵永远都别想染指他领地内的矿产。
大概是这一举动引起了侯爵的不满,认为是将他的女儿当成仆人使唤,因此没有将原本说好的人选派到这里。不过他暂时还不清楚,侯爵到底有没有尽数地将情况和时安说明,并且为何不退婚,而是硬要加塞人选。
莱安于第二天去了信,由他最为忠诚的副官快马加鞭赶去,在夜色降临之前收到了侯爵的亲笔信。
恰好到晚餐时间,时安小心瞄着他,被抓包以后快速收回视线,装模作样地用刀扒拉着牛排。
她那点力气根本切不开牛肉。莱安将她的盘子端过来,帮她一块块切好,再重新放到她的面前。
他面前没有放任何东西,连光着的盘子都没放一个。
侍女站在十步以外的地方等候,在餐厅进食的只有时安一人,她小口地咬着东西以免进食的声音过大,吸引莱安的注意。她总觉得现在的场景诡异至极。
她需要收回昨天的话。结论还是下早了。
就算公爵大人没有一后院的莺莺燕燕,他还可能有别的特殊癖好!比如说穿着沉重的盔甲到处跑什么的——
而且她的脚就是不小心踢到了他才断的!
恐怖故事里经常有出现的画面,古堡盔甲的出现频率要排第一名。
她不仅幻想了一下公爵大人半夜三更举着刀站在她床头的场景,小小地打了个哆嗦。虽然她不太愿意思考这件事的可能性,但是从外表看,他就是有可能!
时安的脸越来越低,到最后都不敢抬起来,几乎贴着盘子吃饭。
“时安。”
她忽然被叫了名字。
时安颤巍巍地抬起了头,露出看着就在害怕的勉强笑容,“怎么了?”
莱安深呼吸:“你的父亲……”
——真是个无耻的混账。
当着人家面骂她的父亲非常失礼,于是他修改了即将出口的话,委婉道:“是不是很爱喝酒?”
大白天的,只有喝多了的人才能写出这种胡话。
侯爵用了极大的篇幅赞美他的领地,和他不凡的战绩。然后,他轻飘飘地略过了“时安”的部分,只说了一句:“这孩子和您的名字里都有个安,这样说来,你们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看到这里,莱安已经无法描述心中的怒火。
“……她的姐姐生了很严重的病,恐怕无法满足您的需求,时安是个好孩子,只要您一声令下,她一定会拼了命达成您的期盼。”t
总的来说,侯爵丝毫没有告诉时安梅赛德堡的情况。
到底是什么人在当父母。
时安丝毫不知莱安的意图,乖得不像话:“他有一个很大的酒窖。”
莱安轻叹一声:“真是荒唐。”
接着,他问道:“是餐点不符胃口吗?”
食物已经冰冷变硬,错过了最佳赏味期。
时安用叉子戳着盘子里的牛肉:“……我吃不下了。”
光是这一盘肉,足够她吃两天了。
莱安:“有什么需要可以和赛琳娜说,她负责主理城堡的内务。”
他伸出手:“想和我出去走走吗?”
时安撇了撇嘴。想起自己的伤脚,她连害怕都忘记了,皱着眉不满道:“我的脚趾断了。”
“你可以坐在我的手臂上。”
莱安单膝跪在她的面前,展示手甲的构成,“这一部分打磨得很光滑,不会硌到的。”
他指的是从掌根到小臂中的部分,往后是一截断层,相比于手甲宽阔夸张的造型来说,臂弯的处理更加贴合他本身的□□。
看出来时安满脸的抗拒,他放轻声音哄:“农庄里的孩子都很喜欢坐上来玩……”
时安涨红了脸:“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她提起裙角,用没断的那只脚踩在他的膝盖上,怒气冲冲地坐了上来。一做完这个动作,她就开始后悔了。莱安坚实的小臂托住她的臀部,手甲扣合在她的大腿上,金属被弯曲成贴合的弧度,尽管她察觉不出一丝暧昧的因素,时安还是有些慌乱。
莱安站起身,时安紧紧地扒住他的上臂。犹豫的拒绝即将出口,但很快,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梅赛德堡被打理得很漂亮。月色像是给庭院的草木披上了一层雪白的霜。
从高处往下看的感觉果然很好,空气似乎都新鲜了不少。甚至过了一会儿,她开始指挥莱安往哪个方向走,像是拥有了一台崭新的玩具。
“往东走一点,我想看月亮。”
“能再往上托一点吗?我想要那朵花。”
理直气壮的命令像是幼鸟的啾啾声,在耳边回响。
莱安忽然发现,时安和那些孩子还是不一样的。
黑发蜷曲,猫一般的双瞳如新生的嫩芽一样翠绿,脸上带着天真的神情,笑起来时全然不顾所谓的社交礼仪,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
他从未这么接近过一个女孩。
她还可能成为他的妻子。
他许久没有动作,时安手上的花掉在了地上,“嗯?”
盔甲的缝隙已经被她塞满了采摘的鲜花。然而在前半个小时,她还在害怕面前的怪人会把她杀掉。时安不由得有些心虚。
莱安沉默地跪下,将她放在了膝盖上,时安的小腿在半空中晃悠,风吹起她的裙角,露出一截莹白纤细的小腿。
他将掉在地上的花捡了起来,替换了堵在关节处的百合,递到她的面前。
“送给你,时安小姐。”
庭院被打理得很好,藤蔓从罗马柱上垂下,刻意营造出野蛮生长的原始气息,静谧的月光洒在盔甲之上,仿佛也一同将冰冷的人形揉碎融入其中,并赐予他圣洁的光辉。
“比起我来说,您这样高贵美丽的淑女更值得它去衬托。”
时安讶异地说:“难不成,你是在讨好我吗?”
这情话说得也太僵硬了!
莱安羞愧地咳嗽了两声。
“什么嘛……那还是我摘的。”虽然这么说,时安悄悄地勾起了嘴角,从他手中接过了百合。
她的眼睛像是被吹皱的湖水,鲜活地泛起一点不属于梅赛德的春色。
盔甲
月色柔和, 时安轻嗅着百合的香气,终于问出了她最关心的问题:“为什么你不脱掉盔甲呢?”
莱安:“……这正是我要向你解释的。”
居然真的有难言之隐!时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喜欢听各种各样的故事, 并且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她能从莱安这里听到最刺激的睡前故事。
“或许你之前有听到过我的传闻……”
时安诚实地摇头:“没有。”
她并不关心除了吃饭和看书以外的世界,各种各样带着一长串前缀的先生小姐只会让她头痛。况且侯爵夫人并不喜欢将她们这些情人带来的拖油瓶推向社交舞台,时安对外界称得上一无所知。
莱安反而松了口气:“没关系,这样是最好的。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情可能有些让人难以置信, 但请您相信我, 我绝非是在玩笑。”
时安抓住从他关节处掉落的花, 重新怼进了头盔上的开孔, 眨巴着一双眼睛看他:“我也没把你的话当成玩笑呀。快点往下说吧。”
莱安顿时升起了一股复杂的情绪。
她好像, 并不算乖巧的类型。
“……我成为公爵是在十八岁那年。”
那一年,梅赛德堡被邻国进犯, 老公爵的死亡让情况雪上加霜。无奈之下, 尚且稚嫩的继承人穿上了战甲。
时安安静下来, 小声问道:“但是你胜利了?”
“可以这样说,但是……”
他确实有些天赋,但在真实的战火席卷家园之时, 莱安还是无法力挽狂澜。他成功抵御了两次突袭,但在最后一次中丢掉了自己的性命。
尖锐的箭矢穿透了盔甲,他的喉头涌现出一股血腥的气味,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滴下。眼球布满血丝, 视野中一片鲜红,视线所到之处, 同伴的尸体堆积如山。
父亲……母亲……他的家……
他不甘地陷入了永恒的黑暗。
时安:“……”
“等等!没有了吗?!”
她几乎快要抓住莱安的胸甲摇动,尝试能否从他身上抖出更多的话。
莱安:“是的。这就是我生前全部的故事。”
“生前?”时安陷入了沉默, “你不会是想说,你其实不是活人,而是居住在盔甲里的幽灵吧?”
莱安叹气:“这样说也没错。”
再次醒来,他的意识已经存在这副盔甲之中了。被捅穿的位置完好无损,甲片新得发亮,凝结着霜雪和寒冰的气息。整件事像是一个离奇的传说,他偏偏成为了其中的主角。
“这件事被下了封口令,但最近领地里的谣言有些离谱,我不太方便露面,不得不寻找一个能为我打理领地的帮手。”
常年和书打交道,时安的接受能力非同寻常,甚至觉得盔甲幽灵这样的主角太过老套。
现在时下最流行的主角,可是长着八个头颅,同时拥有十一种异世界血脉的奇幻生物!
时安果断抓住了后半句的重点。
“所以……你想说的是,你需要一个帮手,而不是一个妻子?”时安歪着头,头发的一角翘起,像极了在观察情况的猫。
“是的,”莱安轻叹,“我无法原谅侯爵大人居然做出了这样的事情,在您了解情况并且做出决定之前,我会保持分寸。如果您执意要走,我会安排车马送您回家。”
……
时安诡异地陷入了沉默。她忽然觉得自己出嫁前心酸的心路历程非常白痴。
“要是我将这件事说出去呢?”
“您会后悔这个决定的,”莱安的声音柔和,风将金属的腥味吹散,压在他头盔上的花又一次掉了下来,花香掺了冰冷的寒气,“您的头颅将成为散播谣言的最佳警告。”
他身体微微向前倾斜,金属的寒气和腥味一起涌来,仿佛刨开血水捞出一城池的尸体,直接堆到了她的面前。
威压起了作用。
时安意识到,莱安是一个公爵,并不是她能够随意糊弄过去的人。
时安打了个哆嗦,小声说道:“好的,我不会的。”
可怕。怪不得安娜姐姐要悔婚。
像安娜那样的贵族小姐绝对会在这里疯掉的!没有温柔体贴的丈夫,没有奢靡铺张的晚宴,人生在撞上这副冷冰冰的盔甲之时已经看见了尽头……
不过对于时安来说刚刚好。
下一秒,她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脯,“但……泄密会有惩罚,那么保守秘密会有奖励吧!”
莱安无奈:“您想要什么?”
“图书馆!我要一座超级——超级大的图书馆!”时安兴奋地用手比划,“还要有好多好多书!”
她的伤脚又不小心踢到莱安,发出一声凄惨的痛嗷。
“总、总之,”时安带着泪坚强微笑,“没有图书馆就不干。”
莱安不可置信:“只要一座图书馆?您这是答应下来了吗?”
“干嘛,你还想耍赖吗?”时安生气地将花捏扁,“听清楚了哦,是要放满书的私人图书馆!”t
莱安:“我只是有点意外。当然可以,时安小姐。”
这样的话老师陪读都要安排上,还要一匹温驯的小马驹。他还不清楚时安之前上过什么课,还需要副官再去一趟,找侯爵讨要时安的上课记录……
时安完全想不到,莱安已经替她规划好了未来。每天都需要早起,课程从天文地理到她最讨厌的数学,还要被逼着学习马术和剑术。一切都是获得图书馆所要付出的代价。
现在她还不清楚未来水深火热的日子,只顾着一昧傻乐。
太好了!她终于有一座图书馆了!
家里的姐妹众多,为了一条裙子打破头的情况时常发生。时安从小就不挑,穿的都是其他姐妹穿剩下的衣服。她喜欢看书,在其他女孩子眼中毫无用处的书籍是她最大的宝藏。
不过时安的快乐只持续到了上床前。
赛琳娜替她换上合身的睡衣,帮助她坐到了床上。
空荡的房屋没有一丝人气,时安小得就像罐子里的一粒豆子,随时能被颠得东倒西歪。窗户外是横斜的松木,针一样的叶子像是女巫手中的道具,随时能扎碎玻璃,将时安的皮剥下挂在树梢。
赛琳娜没有注意到时安不安苍白的脸色,点燃了蜡烛。
树杈织成的鬼影更加阴森恐怖。
这时候,她无比怀念在侯爵宅邸那个破败的小房间。她怕黑的时候,奶妈就会走过来坐在她身边,讲故事哄她入睡。
时安的性格被娇惯成这样,奶妈要付很大的责任。
时安犹豫着要不要叫住赛琳娜。女仆长看着还很年轻,只比她大一两岁的样子,告诉她自己怕黑的烦恼好像很丢脸……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赛琳娜带着她看不懂的微笑对她点头,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她的眼前。
金属在走动中发出清脆的摩擦声,莱安高大的身躯停留在两尺之外。
“晚上好,时安——”
时安的发上还残留着水汽,她咬唇:“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我不想要图书馆了,我想要奶妈,”她又开始用那种眼泪汪汪的眼神看着莱安,“我只想要奶妈。”
如果可以的话,越少的人知道秘密越好。莱安并不希望“妻子”的女仆将这件事传播得到处都是,他的亲卫一个个找出来砍头也很麻烦。
但是时安的模样可怜至极,他无奈地做出了让步:“我会派人去接她的。如果她愿意来这里的话……”
时安发出欢呼声:“太好了!”
她甚至都快忘了自己还是个伤员,差点在床上蹦来蹦去。
时安殷勤地说:“晚安公爵大人,祝您有一个好梦。上天保佑,您一定是这个世界上心肠最好的人,我一定会将您的秘密烂在肚子里带进坟墓,要是您能愿意帮我付清书费我会更加感激……”
“我想,您可以同时实现两个愿望。”
时安猝不及防被幸福击晕,美得迷迷糊糊,梦里都是莱安在帮她搭图书馆。全身被盔甲包裹的骑士挖土搬砖砌墙,她和奶妈快乐地在花园中喝茶。
“奶妈,我们永远都会这么幸福!”时安身上是崭新的衣服,闪瞎人眼球的宝石戒指堆了满手,连牙齿上也镶了钻。
“小姐——!”
“时安小姐?”
荒唐的美梦被赛琳娜打碎。时安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顶着乱七八糟往外翘的发型,双眼无神地向上看去:“啊?”
“时安小姐,老师已经在书房等待了。”
哦原来是老师啊,那没事了,继续睡吧……
时安刚刚躺下,又马上弹起来:“老什么?”
“老师。您还有半个小时的梳洗和早餐时间。”
“老师?”
“公爵大人为您请的老师。今天的课表有写作和数学。”
时安:“……”
她被赛琳娜拉起来,换上衣服。
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是要上课啊!
噩耗突然降临。
时安失去了思考的力气。
忽然,她抓住机会,带着瘸掉的脚往外跑,又被赛琳娜抓回来按在梳妆台前捣搓。因为屡屡想要往外跑,最后赛琳娜不得不将人像是犯人一样押进书房。
时安炸着毛被推了进去。
直到傍晚,进去前还活蹦乱跳试图逃跑的时安成为了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见到莱安,她的眼睛里才出现了光亮。
时安被赛琳娜搀扶上前,还没等莱安开口,她怒气冲冲地说:“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
“上数学课的秃子讲了整整两个小时你的丰功伟绩,还要用那种微妙的语气问我‘殿下,您到底有没有准备好成为公爵夫人呢’,我只是上个数学课好吗?真的烦死了!我看他也不怎么会教书,做你身边的弄臣挺合适的。我非常抗议你的决定,如果还要我继续上课的话,请容许我拒绝。总之——”
“我要回家!”
莱安看了看手里的成绩单:“恐怕不行。时安小姐,现在已经不能毁约了。”
时安的写作成绩非常不错,但数学成绩是让人非常心惊肉跳的13,甚至还没及格。
莱安委婉说道:“也许,您身上有还尚未被发掘的潜力。”
时安面无表情,冷笑了一声:“那可能,你一辈子也看不到这些潜力在我身上大放光彩的时刻了。”
莱安头痛地把气鼓鼓的时安带到了已经清空的书房,“您似乎对我的做法有些不满。”
何止是不满。
时安也知道自己有些过分。平常人根本不会在意一个只是撑门面的花瓶是否接受过教育。
那双被盔甲覆盖的手轻轻合上了书本,他单膝跪在了时安面前,将她的手掌放在了手心:“除了这件事,其他我都可以让步。这是为了您的将来着想。”
如果抛去这身硬邦邦的装束,他完全是温文尔雅的贵族少爷典范。
“……我不喜欢别人对我用敬称,这样让我很不舒服,”时安勉强道:“对不起,我还是不喜欢学数学。”
照顾一个女孩子比想象的困难很多。
莱安尝试着降低自己的标准,慢慢等她成长,“我会调整你的课表。”
他的身体不太稳定。在那之后过了快十年,有时候他能听到甲片嘎吱嘎吱响的声音,迟来的死神似乎在一点点逼近。
出于一点点多余的好意,他将无父无母的时安笼罩在了自己的羽翼之下,希望她纯洁的本性能在这座被寒冬笼罩的城池下永存。
在他仍旧能站立的时候,梅塞德无坚不摧。
副官敲门:“大人,有战报。”
莱安身上泄出一丝冰冷的杀意,像是能刮去人皮的风雪,让时安颤抖了一下。
他很快回过神,在她的手背上留下一个没有任何痕迹的亲吻,“请见谅。”
莱安站起身,亲卫凑在他身边不知说了什么,时安忽然听到了一声阴戾的嗤笑:“不知好歹。”
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莱安依旧温柔地向她告别。
书房的门被关上了。
时安竖起耳朵,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远去,连忙拖着脚靠在窗边,小心从窗帘后往下看。
马蹄声响起,一匹乌黑的燃着蓝色烈焰的马冲了出来,它嘶鸣着抬起前腿,发出能够震动天地的啸声!
莱安翻身上马,重甲在光下镀了一层不详的煞气,华丽的浮雕闪烁着,胸前的乌鸦几乎要狰狞地拍打着翅膀飞出。郁蓝的斗篷垂在肩上,遮住了肩头的圆盾,猩红的里衬滚落,垂在小腿边。
此时的莱安与白天时截然不同,如血水冲洗稀释的夕阳落下红色,他的杀气浓得有些可怕,残忍得像是真正从死亡中游出的恶魔。
他单手抓住马缰,忽然抬头看了一眼。
骑士的目光从虚无中挣出,落在绿色的湖水中。
他轻轻点了点头,不再迟疑,夹住马腹疾驰而去。
时安唰得放下了窗帘,双颊通红地蹲下。
……糟糕,好像确实,有那么一点点帅气。
盔甲
“赛琳娜, ”时安出神地看着窗外的景色,“莱安去哪里了呢?”
想了一会儿,赛琳娜才反应过来, 时安说的人是公爵。领地之内, 很少有人会直呼他的名字。但时安是不一样的。
“打猎,”她回答道,“不用担心,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时安皱着眉头将手里的课本一摊, “真的吗?”
莱安说会在晚上回来, 但他还是失约了。城堡中的骑士消失了一大半, 全部追随他去“打猎”了。事情肯定不会像是他们说的那样简单。
时安的好奇心旺盛, 然而赛琳娜却没有想为她解答的意思。
她郁闷地叹了口气, 看着身t板笔直的女仆走出了书房。
梅赛德堡的仆人都对公爵十分敬畏,甚至称得上是畏惧。也许是因为他过分夸张的外观……就这几次的相处来看, 莱安简直比侯爵还像她的爸爸, 好脾气到不可思议, 甚至被她顶嘴也没有发火。
除了折断她的脚趾以外,她挑不出莱安半点毛病。
要是她的父母能像是莱安一样该有多好啊……
时安第一次踏入图书馆时这么想。
拱形的穹顶之下,厚重的书籍在书架上整齐排列, 古朴的书香味让她一瞬间陷入了迷醉。
一星期之后,莱安依旧没有回来。
她尝试给莱安寄信,在信纸内写下了她对莱安的感激之情。
“……小马已经熟悉我了,然而我还不能上马术课, 痛痛快快带着她在草原上游荡,真是可惜。”
不知信是否有被顺利寄出, 在亲卫将信件收下后,时安没能收到回信。
她毫不在意。
莱安不在的时候, 她才最轻松。
咬牙切齿苦读数学之后,她终于有了回击数学老师的底气。
从13到63完全是个质的飞跃。连教授都说不出什么坏话,只能干巴巴地再次重复:“公爵大人在您这个年纪……”
啊,说到这个,她好像还不清楚莱安今年到底几岁了。
梅赛德堡的食物简直非比寻常,她吃了很多以前听都没听说过的美食。营养得到了补充,整个人如同抽条的小树一般舒展了,个头往上蹿了一段,只是干瘦的身材也逐渐丰满。
赛琳娜给她量身高的时候都吃了一惊。
时安得意地说:“我就说我还会长高的吧!”
她转了个圈,马术服整齐地穿在身上,修长柔韧的长腿被马靴包裹。
在赛琳娜的照顾下,她的脚在一个月之内康复完毕。很快迎来了第一次的马术课。
按照原定的计划,今天要举行结婚仪式。修改好的礼服被送到了时安面前,然而她却兴致缺缺,她的脸色被数学折磨得有些憔悴,然而眼神亮得惊人,明显地表现了自己的不满:“要讨好公爵的话,应该去问他喜不喜欢才对。”
她把和莱安之间的婚约看得很明白。这场并不含任何男女感情的婚礼主要是为了莱安举行的,时安在这场交易中获得了利益,同样的,她也无法对穿在自己身上的“装饰物”产生任何发表意见的欲望。
比起婚纱,她忽然发现和数学互相折磨还怪有趣的。
梅赛德是个很大的地方,南部和北部有明显的风格差异。时安的探索欲和好奇心一样惊人,尤其在管家和赛琳娜的纵容下,没有课的时候她几乎每天都往外跑,一点也不像个贵族小姐。也许对于她来说,被当做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才是侮辱人的事。
公爵缺席,结婚典礼当然无法举行。但梅赛德的居民或多或少都见过这位年轻的夫人。她时常会穿着朴素的裙装出门,天真的眼神充满着热情,看起来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女孩。
她身上有一股引人注意的生命力。前段时间她上街的时候,脚上还挂着可笑的夹板,走路时一跛一跛的,有股让人发笑的憨态。最近夹板被摘了下来,能正常行走了。
……并且,她还热衷于给人送钱。当商铺老板送走买了一大堆破烂的时安时,发自内心地觉得她是派来拯救他的天使。
时安上门都没有做,笼罩梅赛德的阴影忽然就消失了。
说实话她也不太明白为什么好好在街上走着,就有人扑上来给她塞各种东西……
也许是她太过可爱???
时安满头雾水地得出结论。
她扣好头盔,深吸一口气。
这是她驯服马术的第一天!
时安整装待发,按照指示上马。被命名为玛利亚的小马欢快地喷出一口气,兴奋地刨了刨前蹄。时安俯下身,摸了摸它的脊背。
第一次实战,她不由得有些紧张。
等到小马起步,她忽然静下了心,出色地带着它跨越了障碍。
等到下马之后,她才惊觉背后出了一层密密的冷汗。时安大大地松了口气,扶了一把额头,勾起嘴角故作镇定,叉着腰炫耀:“果然,什么都难不倒我。”
赛琳娜微笑鼓掌:“您真厉害。”
“那当然!现在数学和马术都已经难不倒我了,也许马上我就能骑马回家看望奶妈了!”说起自己唯一惦记的家人,时安眉飞色舞,“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了!”
笑过之后,她又不开心了,塞了根萝卜给小马,发着脾气说:“莱安这个大骗子。”
他答应派人去接奶妈,现在又什么消息都不透露给她。时安怀疑他就是为了敷衍她,才在那时候答应下来,实际上他并没有履行诺言。
小马打了个响鼻,温顺地舔了舔她的手指。
“还好有你,”时安摸了摸它的脸,悄悄说,“我离开的话一定会把你也带走的。”
赛琳娜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
侍卫靠近,传递了讯息。赛琳娜的面上浮现了欣喜,告诉时安:“公爵大人回来了!”
时安还在气头上,不情不愿地说:“哦。我需要去迎接他吗?”
她又泄气地说:“算了,那就去吧。”
看看打猎了整整一个月的公爵究竟能不能拖来一头熊。
莱安刚骑马进城。骑兵行色匆匆,盔甲折射着冷光,紊乱的马蹄声穿过街道,径直踏入了梅赛德堡。
他们的战利品全部装在一个箱子之中。封口的木质边缘渗出一点红黑色的血,动物的毛发被夹在缝隙之间,看上去像是一头棕熊。
莱安下马。十字剑的尖端已经沾染了不详的血色,他用剑尖劈开了木箱的锁。
骑兵为他打开箱子。
站在不远处的时安愣住。
头颅。
一箱子的被从脖颈切断的头颅,整整齐齐地排列其中。眼珠丧失了生机,死者的嘴角的涎水黏在唇角,已经干透。他们瞳孔溃散,面目狰狞,所有能在书中找到了残酷死状都能在这里找到原型。
一个痛哭流涕的男人被押到莱安面前,他的双膝已经跪得磨碎,地面上出现两个红色的圆形,依稀可见白色的骨头碎片。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求求您放了我!”
莱安正在擦拭着他那把十字剑。纤长的剑身一尘不染,手柄处缠有雕着藤蔓纹饰的护手。
盔甲上沾染了斑驳的血色,如同生锈一般镀上冷酷晦暗的花纹。他硕大的身躯立在光下,遮挡了所有的光线,像是一头金属制作的巨兽,从每条流动的线条上咆哮着厮杀的渴望。
刺骨的杀气传来,无时不刻想要将面前的人扒皮抽骨,他的声音却耐心十足,带着惊人的温和优雅,像是将所有的恶念都扼制在这身矜贵克制的盔甲之下,对外只剩下一个体面的伪装,“只要你告诉我,你的同伴们此刻在哪里。我保证……”
“求求你——”
“我真的不知道——啊!”
男人发出非人的惨叫。十字剑的尖端笔直地捅入他的胸口,几秒钟不到,他就断了气。
显然已经问不出什么了。
莱安抽出剑。
粘稠的血液从尖端淌下,在地上留下一串红色的小点。
侵略过梅赛德堡的邻国并不死心,频繁骚扰领地。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等到间谍被全部连根挖起,他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莱安冷眼看着手下将这人枭首,尸身被拖了出去,头颅则是被盛放到了另一个木箱之中,扔下去是发出“咚”的声音。
莱安吩咐道:“给他们送去。”
他转头,意外地发现了时安的身影。接着,他没有管剩下的人头,而是朝着时安的方向走来。
好不容易摆脱局促的时安后退了好几步,脸上又出现了不安。她竭力让自己保持平静,但是闪动的眼神和颤抖的手指无一不说明了她对莱安的抗拒。
鼻尖的血腥味冲得她想吐。近距离看,莱安的斗篷下摆已经是黑色的了,湖蓝色的布料被一层又一层粘稠的鲜血浸染,红得发黑。
他的足甲上还沾着未干的血,在地砖上留下一块棕褐色的印记。
时安呜咽了一声,小腿微微打颤。她只是个刚刚成人的女孩,没有接触过战场,甚至连死掉的人都没有见过,莱安的处决画面太过粗暴,她已经崩溃了。
好像搞砸了。
莱安尽全力挽救自己的形象:“听说你已经开始学习马术了。”
“是的。”
“它叫什么名字?”
“玛利亚。”
“真是t个美丽的名字。”
“……多谢您的称赞。我、我有些不舒服,请问我可以走了吗?”
莱安还没回答,她已经飞速冲了出去。
莱安:“……”
他不存在的头开始痛了起来。
“现在要怎么办呢?”他叹气问道。
亲卫回答道:“赔礼道歉?她想要什么就给她什么。”
“她想要的我已经给她了。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莱安苦笑,“抚养一个孩子比想象中的要艰难很多。”
亲卫:“……那是您的夫人!”
总之先要赔礼道歉才行。
他先护理完盔甲,去庭院剪了一些时安可能会喜欢的花。走到卧室时,他听见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嚎声。
“……我不要……可怕!……回家!”
他隐隐约约猜到了时安在说什么了。
他推门进去,赛琳娜给了他一个谴责的眼神。
莱安的身影一出现,时安就停止了哭泣,紧紧地抓着赛琳娜的手,像是要从中汲取安全感一样。
“抱歉,”莱安将花束放在床头,“我并不知道你在那里。”
时安:“……”
时安:“我想要回家。”
莱安:“先冷静一下,好吗?”
如果实在不行,也只能送她回去了了……
时安不依不饶:“奶妈呢?”
莱安:“这件事有些复杂。你的乳母在你走后就从侯爵那里辞职了,他也不清楚她到底去了哪里,我的手下去乡下寻找,也没能找到她。”
时安:“你骗人!”
她的脸色变得通红:“她不会就这么一走了之的!出了侯爵府,她能去哪里呢!”
工作不是那么好找,况且侯爵开出的工资并不算吝啬。
莱安:“我……”
赛琳娜在他们说话的功夫中已经退了出去。骑士的盔甲洁白无比,厚重和轻盈矛盾地在他身上找到了和谐共处之道。
莱安坐在她身边,小心道歉:“如果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但现在就算你去质问侯爵也只能得到一样的回复……也许,有什么我能弥补你的吗?”
时安像一只即将爆炸的刺猬,将最柔软的部分团团裹住,“有本事你当我的奶妈啊。”
要是没有出嫁,她现在还在家里呢。奶妈会给她端上小甜饼和黄油面包,他们一起晒太阳看书。不知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多久,但在她的身边,每天都过得很幸福。她想嫁个近一点的男人,也许是个商人,到时候就能把奶妈接出来住。
时安已经忘记了那个生下她的女人到底长什么样子了,所有人都告诉她,是她把她丢在了这里,十多年不管她的死活。她也曾渴望得到夫人的爱抚,但傲慢的贵族夫人怎么可能去怜悯一个庶女,她甚至连自己的女儿都不太关心。
时安没有妈妈。但如果有,一定是奶妈的模样,温柔的手会轻轻地将她拥在怀中,告诉她:“不用害怕,一切都有我。”
妈妈啊……她真想立刻告诉她,她到底有多么想她。
时安安静啜泣的样子更让人心疼。
莱安不知是第几次叹气了。
他将时安轻轻地带进怀里,迟疑地用手甲拍了拍她的脑袋:“……好。”
“我会代替她,直至她亲自前来梅赛德堡。”
时安:“……”
她睁圆了眼睛,第一次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你没睡醒吗?”
怎么还真的给她当妈啊!
盔甲
“妈妈”对于时安来说, 是一个比较禁忌的话题。她会回避一切关于妈妈的事情。印象中只剩下她乌黑的发丝和碧绿的双眼。所有人都说她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以至于侯爵在度假的一个月中陷入了疯狂的热恋,忘记了自己早已成婚的事实, 放下身段追求一个农女, 甚至像模像样地和她举行了婚礼。
时安宁可从未被她生下。
侯爵夫人的讥讽让她非常难堪,任谁被指责“你的诞生毁了你的母亲还毁了这个家庭”,心里都不会很好受。于是她转向奶妈,寻求她的安抚, 而在她想要偷偷称呼她为妈妈时, 她总是惊慌失措, 严厉制止。
她说:“小姐, 我只是个奶妈。”
奶妈是个很好的照顾对象, 时安尊敬她,依赖她, 甚至想成为她的小孩。可地位划分了一切。时安再怎么不讨人喜欢也是贵族的女儿。
无论哪个妈妈, 应该都不会像莱安一样古怪。
他甚至都不是女性, 浑身还硬邦邦的。
侯爵夫人给予她身份,训斥她要像淑女一样举止优雅,要求时安认清自己的地位, 不要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奶妈给予她温暖的怀抱,在她难过时耐心安慰,同时让她听话,做一个乖孩子, 那样才讨人喜欢。
而莱安,竟然给时安安排了一堆课程, 用教育约束她的同时,赠给她能够任性的权力。温柔和威严好像并不冲突, 起码在莱安身上,她感受到了让人忍不住示弱的气场。
她在莱安的头盔上看来看去,最后放弃了从他脸上寻找答案,抱着手臂摆出防备的架势:“你是在逗我玩吗?”
莱安:“我是认真的。你的奶妈在现在会这么做?”
他诚恳地说:“起码给我一个机会吧?我也想……多了解你一点。”
他的声音非常好听,低沉优雅,柔和得像是细雪落在松树上的沙沙声。凶猛的盔甲既是他的寄生地,也是完美的保护壳,时安无法知晓他此刻的表情,但他的声音不自觉地使她放松了些许。
时安不说话了,眼前闪过了傍晚时看见的画面。
“……我很害怕,如果我真的不小心泄露了你的秘密,你也会像是那样杀掉我吗?”
“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万一呢?”
莱安不想说谎,他尽可能地对时安坦诚。作为梅赛德的领主,隐瞒他冷酷残暴的一面,要求他每时每刻都保持高贵优雅是不可能的。治理领土不光要有决策力和亲和度,还要有砍下敌人头颅的果决,“但我会尽量减少你的痛苦。”
是留全尸的意思吧。
时安丧气道:“那还是看好我,让我别乱说话吧。”
莱安沉默地坐在她身旁,叹了口气:“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我会陪你的。”
忌惮他的不止一人。这些年为了王国出征,不止有多少人想要将他这个眼中钉除掉。莱安不死不伤,已经脱离了人类的范畴,和国家信仰的教派相悖,他有可能会被处以极刑,而他的领土会陷入战争。
知晓真相的只有他的亲卫和侯爵。
侯爵看着是个不着调的花花肠子,实际上口风比谁都要紧。在他不死心上前为女儿求婚之时,已经注定了要将这个秘密代入坟墓。
时安说的情况他不是没有考虑,只是……到底还是个孩子,做错事也是他管教不利。
莱安的嗓音轻柔:“已经晚了,睡吧。”
他看起来很忧郁。让人窒息的孤独感从那具比月光还要洁净纯洁的盔甲里流出来,爬上时安的指尖。
时安今年十八岁,还满脸孩子气,而莱安陨落的年纪同样是十八岁。
成年之时收到的盔甲保持着当初穿在身上的样子,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依旧是那个满怀期待,等待和父亲一起并肩作战的少年。岁月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如他所说,他已经成为了被这副身体困住的幽灵。
时安闪过一个很模糊的念头,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握住了莱安的手。
皮质的手套厚重,手心部分是粗糙的皮革,背面是闪着寒光的铁甲。
少女的手小得不可思议。
她握住了莱安的手指,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开心还是在害怕,也许是两种的混合。
“……奶妈通常都会给我读睡前故事再走的。”
莱安惊讶地看着她,很快回复:“我去给你拿书。”
他的童年结束得很快,五岁时告别一切玩具和童话,举起了剑,学着成为一个骑士。而对于时安来说,童年又太过缓慢,直到现在还是活在梦幻的故事之中。
莱安垂着手,取下了书架上的故事书。
时安的脸有些红,她已经在床上躺好了。
莱安坐在床边,翻开书的第一页:“从前有个国王……”
“这本我看过了,讲点别的吧。”
莱安换了一本:“很久很久以前……”
“我三年前就看过这本了。再换一个。”
将拿来的书翻了一遍,没有一本是符合时安胃t口的。
时安开始打哈欠:“不如说说你的童年什么的……一定发生了好玩的事情吧。”
莱安回想了一下枯燥的训练,最终在回忆中找到了所剩无几的彩色:“那是一个冬天,家里忽然来了一位客人。”
不是普通的客人,是一位很美丽的女士,怀中抱了一个很小的孩子,为此他的母亲大发脾气,差点削了父亲的手臂。她是来拜托老公爵寻人的。她的丈夫是一位年轻的贵族,在她生下女儿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误会解除。公爵夫人非常同情她的遭遇,留她在这里住了一个月,并且约定等她寻回丈夫,一定帮她教训负心汉。之后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但还记得,她的孩子很可爱,见到他时总会眨巴着眼睛含糊不清地喊哥哥。
要是她顺利长大,应该也和时安一样大了。
想到这里,莱安一顿。应该不会发生这么巧合的事情。
他温柔地将时安贴在他手心的侧脸放在枕头上,动作很轻地起身。他把散落在床边的书籍理好,放在了空荡荡的书架上。
她的呼吸匀称,散乱的黑色卷发间,那张比天使还要可爱的脸颊被压得微微嘟起,卷翘的睫毛安静垂下,盖住了眼窝。
大概年少时期望的妹妹就是时安这样的。
莱安熄灭了烛火。
“好梦,时安小姐。”
今天应该算一个不错的开始。莱安坐在书桌前这样想。
他的手边摊开了一本厚重的育儿书籍,由他的亲卫慷慨赠送。买了十几年,这本书依旧崭新如初,可见根本没有派上任何用场。莱安看了一半就放弃了阅读。
要求时安听话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他已经放弃了。强行要求她做不乐意做的事情,到时候吃苦的还是他自己。时安一哭,他就控制不住地想去哄她,心一软,就很难再硬起来了。
……或许,他还挺有当奶妈的潜力的?
时安睡得不太安稳。
梦里有无数个莱安追着她喂饭,她在梦里跑了一晚上,早晨起床头重脚轻的,呼吸都变得费力无比,像是刚刚赛跑完的马,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如同坏掉的老风箱。
她挣扎着起床,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脚,被绊倒在地上。
赛琳娜连忙将人扶到了床上,“您还好吗?”
她摸摸时安的额头,烫得不可思议。卧室又挤挤攘攘地塞了一堆人。
时安昨天受到了惊吓,晚上还踢了被子,马上就开始发烧,被塞进去一堆药后迷迷糊糊地说着胡话。
莱安在众人谴责的目光中走出,硬着头皮许诺会好好照顾时安。
房间被再度清空,莱安坐在昨天的位置上。时安费力地睁开眼睛,“现在是早上了吗?”
窗户被拉得严严实实,黑暗笼罩了屋中的一切,只能抓到在盔甲上闪过的一缕光。
“现在已经是下午了。”
“我还有课。”时安挣扎着坐起来。
莱安把人按回原位:“已经请假过了,好好休息吧。”
时安这才安心躺下。脑袋里混沌一片,想不起来要做什么事,又清醒得睡不着。呼吸灼烫一片,她握住莱安的手才舒坦地呼出一口气。
她很少生病。唯二两次都是自己挨过去的。有时候她都会担心自己默不作声地死在卧室里,等到佣人发现,她的尸体都发臭了。
时安吝啬地分出一点位置,“你可以坐在这里。”
莱安往里面坐了坐,她靠了过来,把脸贴在他的背甲上。
“昨天说的还算数,你要陪我。”她不依不饶地说,双臂紧紧地抱住他,全然不顾连接处的铆钉会划开她的胳膊。生病的虚弱让她对莱安萌生了依赖,色令内荏的命令之下,眼睛却在湿漉漉地挽留他。
她天生就没有安全感。
再多的安抚也无法将骨子里的怯弱消除。时安不是用爱浇灌出的玫瑰,她只是一株生长在角落之中的杂草。莱安的选择让她困惑,也让她不自觉地扎根在他身侧,从他身上汲取养分。
“我不会走,”坚硬的盔甲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时安纤弱的腰肢被他的掌心牢牢包住,他把人带到了自己的怀抱,他抱孩子似的托住时安,“现在舒服一点了吗?”
“嗯。”时安的回答很简短。
她搞不明白莱安。
只是需要一个花瓶,他完全可以稍微花点钱让她闭嘴。难不成有钱人的思路和普通人不太一样?像她这样的替代品要多少有多少,她还是最廉价不出挑的那一个。终有一天,莱安会发现他在白费功夫,把她踢到一边。
时安这时才绝望地发现,摆在她面前的是一条绝路。她已经连家都回不去了。
呼吸声一下子变得很轻,莱安低头,发现少女正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他尝试拂去她的眼泪,但不知为何,从她眼中滚落的泪珠越来越多。
这已经不知道是他第几次弄哭时安了。
“很难受吗?我马上去叫医生?”
时安摇头,将头抵在了他的盔甲上,眼泪顺着缝隙流了进去。
“时安,我要生锈了。”
他的灵魂好像都被眼泪泡得柔软。时安的怀抱让他失神。
莱安已经失去了人类的□□很久了,久到他已经习惯了餐桌前没有他的餐具,衣柜里放置的永远是十八岁那年购置的礼服。他甚至感受不到时安身上滚烫的温度。
盔甲中藏着的是冰冷的死亡。
他和所有少年一样藏着对未来伴侣的幻想,还没等到实现,就已经失去了拥有爱人的资格。要是两个人拥抱,是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的。也许会惊讶于胸膛里蹦跳的小东西竟然那么大声地叫出了自己的秘密,皮肤接触是一样滚烫的温度。会害羞地红了耳尖吧,然后再笑出来,在某个午后安静地交换吻。
他把时安看做自己的孩子,看做自己的妹妹,唯独不是妻子。
莱安很想给她一个同样带着感情的拥抱,只是作为朋友。
可是他做不到。
“只要你不难过,想要什么我都会帮你实现。”
时安的哭声断了一会儿,“……什么都可以?”
“是的。”
濡湿的睫毛如被雨水打湿的鸟羽,重重地垂下,她紧紧地抿唇,“……陪我。”
“什么?”
她不耐烦地大声说:“一整天都要陪我!直到我好起来为止!”
她看起来又要哭了,眼里透出一点惴惴不安:“不行吗?”
某个瞬间,莱安恍惚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挣脱了自己安排的轨迹,野草疯长着缠上身体,渗透每一块盔甲,它们寄生在这具空壳之中,贪婪地汲取营养。
“好。”
他的手放在她的背部,给了一个轻柔的拥抱。
“我不会走。”
盔甲
纵容只会使得本就贪心的孩子变本加厉。
莱安还没有学会这个道理, 就已经在时安面前一败涂地。
她身上属于人类的生机能给他带来别样的感触,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放松自己的底线。的确,她漫长的生命只走过了五分之一的路程, 时间格外偏心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让美丽的花束绽放在她的眼睛,点缀光彩照人的容貌。
莱安完全有理由喜欢她。
与之相匹配的,是她完全被莱安纵容出来的顽劣本性。
时安喜欢上了数学课。每次上课都会兴致勃勃地和看不上她的数学老师辩论三百回合,直至把小老头气得够呛, 咳嗽着走出教室为止。
莱安不止一次委婉地提醒她:“他年纪大了, 不如换一个老师教你?”
“不要啊。我和他相处还挺愉快的。”时安翻开首饰盒, 在里面挑挑拣拣, 捏出一枚绿色的戒指, “快点啦,马上要上课了, 我才不要迟到。”
莱安看上去粗苯的手指灵活地穿梭在她的发间, 很快帮她梳好了头发。
当一名奶妈需要的技能有梳头、化妆、讲故事等等, 甚至还包括给写作业的时安喂饭。每当他怀疑这是时安整蛊他的手段时,少女总会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猫眼无辜问道:“可是我的奶妈就会这么做啊。”
莱安半信半疑地照做了。毕竟是他自己亲口答应的事情。
手甲捏着用宝石镶嵌的梳子,从她的侧脸勾上一缕逃逸的发丝。时安给了他一个包含赞许的甜蜜微笑。
“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她捧着镜子, “但要是再有气势一点……”
“你还小,”莱安回想了一下时安比划的发型,“而且那个发型很像斗鸡。”
“就t因为太小了,他们才不把我放在眼里, ”时安鼓着脸抱怨,“我已经过了吃小甜饼和蛋糕的年纪了嘛。”
十八岁再怎么说都已经足以被当成大人对待, 而别人看她的眼神完全就像在看傻子。
她气愤着,拿起了边上摆着的曲奇塞进嘴里, 泄愤似的用力咀嚼。
莱安蹲在她身侧,拿出手帕给她擦脸啊。
这样是不对的。他心里有个声音这样说。
但怎么个不对法,那个声音并没有告诉他。只是当时安示意他帮忙将她的裙摆整理好时,他迟钝地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
等到他将最后一枚发卡别进她的头发中,时安立马从椅子上弹起来,吸踏着拖鞋往外走,准备今天也将讨厌的数学老师训得落花流水。
她低头,忽然醒悟:“我还没穿袜子!”
她的手指因为捏着饼干,一时进退两难。于是她为难地踢了踢莱安的小腿,“帮我穿一下袜子好吗?”
莱安深深地看着她:“你应该自己会做。”
“我会,但是我不想。”时安举起手示意,“而且我还在吃点心,黄油会把袜子弄脏,而且要是穿了袜子,我就不能吃饼干了。”
她开始反问:“为什么不能帮我?”
时安的思维天真得不可思议。
“我想你应该先要明确我的身份。”
让一个男人为她做这样私密的事情简直不可理喻,莱安开始深深忧虑她的未来。
她这个样子,好像很容易被男人骗。
他们的婚约不会结束,但时安也许会有一两个情人。他们的甜言蜜语足够冲垮时安的理智。
“我要明确什么……?”时安眨眨眼睛,“你是我的奶妈。”
莱安:“……另外一个!”
他简直愁得盔甲要掉了。
许久没有得到时安的回答。
她将嘴里的饼干吃掉,用手帕仔仔细细地擦着手指,吞下烤得焦香的饼干才轻快地回答:“你是我的丈夫。”
“为我做这些不可以吗?”
至少在名义上,他的确理应为时安做这些。不只是这些小事,甚至能占据她身体的每一寸,侵略她的感官,为她的愉悦献上最为忠诚的诺言。
莱安的盔甲冰冷。
他沉默地拿起了放在床上的袜子。
少女的贴身衣物总是藏着很多让人惊叹的巧妙心思。袜子的边缘向镶嵌了一圈蕾丝,湖蓝色的蝴蝶结垂落,在手指间摇晃,足以让人心神摇曳。
时安抬起脚,任他握住她的小腿一寸寸将袜子穿上。她的裙摆严严实实盖着,他的手却在其下穿梭,做着最为亵渎的事情。莱安尽量避免和她的接触,然而皮手套还是会在不留神间擦过她的肌肤。
……结婚典礼上,新娘会在最后会卷起裙摆,露出大腿上绑着的袜圈。男人们会争相涌来,抢到袜圈象征着会得到爱神的祝福,早日迎娶心仪的淑女。
这项仪式在领地范围内依旧非常流行。
莱安此前并不太关注自己的婚礼,现在却在想,要是谁看到了时安的大腿,他一定会把他们的眼珠子挖出来喂鸟。
他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不过又很快释然——这一定是出于对她的保护。
锻炼让她瘦弱的身体逐渐变得健康,脸颊红润丰盈,猫眼水亮。每当她骑着小马经过锻炼场地,他的骑士总会分心,悄悄地去看她。
爱慕是自由的。人控制不了自己的心。也许过几年时安就会后悔自己的决定,和他这样的异端绑定在一起。他能够为她做的好像只剩下了守护。
像是父亲和兄长一样站在她的身后。
然后为她尽可能地奉上一切,包括挑选好的乖巧情人。
世界上能够匹配时安的人寥寥无几,莱安并不觉得他能选出让他们都满意的男人。
思绪溃散,手下忘记了控制力气,皮筋从指间溜走,啪的一下弹在时安的大腿上,留下一圈粉色的印记。他尝试补救,手指卡入袜圈和大腿之间的缝隙,她胖了一点,脂肪被勒出软软的弧度。
在她警告莱安之前,他将皮筋重新捏在了手指里。
短短的几秒,他度日如年,莱安甚至痛苦地想到了切断自己的触觉。
时安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感受到莱安有些粗鲁的举动,她才勉强分散注意力,咕哝了一声,像是在不满超标的体重。
坚果和焦糖的味道轻盈地在空气中逸散,她抓紧时间将亮晶晶的首饰套上。她很喜欢亮晶晶的东西,翻转着手指观察戒指上的宝石在光线下变幻的光泽。
等到终于将袜子拉到最上端,莱安如释重负,好像刚打完一场最艰难的战役。
时安不高,脚也很小。丝袜中透出淡淡的肉色,她的脚翘起,放在莱安的手上:“还有鞋子。”
莱安:“……”
他沉默地将棕色的小皮鞋给她套上。
时安站起,尖尖的鞋跟敲在地板上,像是起舞的琴键,她拎起书本:“我去上课了,再见。”
用完马上被甩,莱安并不在意。他站起身,副官悄无声息地停留在门口,“大人。”
副官谨慎地站在原地,等到莱安走出才递给他一份敲着金色火漆的信件。
莱安刚想接过,又不自然地收回。
“我等下看。”
手上似乎还残留着刚才的触感,少女身上的馨香浸润了每一寸手上的纹理,他叹了口气。
似乎已经出问题了。
……
时安结束了数学课,神清气爽地走出了书房。
在所有的科目之中,她依旧最讨厌数学,但并不妨碍她爱上数学课。每当看到老师吃瘪想反抗又无法反抗的表情,她就会产生一种欺负老实人的快乐。
和学术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学术人员,怎么可能说得过从小围观父亲的女人争斗的她。要怪就怪莱安吧,谁让数学老师对他念念不忘,上课一直拿时安和他做对比,成功地激发了时安的逆反心理。
不过,莱安以前是什么样子呢?
赛琳娜:“公爵大人?那时候我还小,但是他的确是让梅赛德堡骄傲的人物。”
时安捧着脸:“一点真实感都没有呢。”
在所有人的形容之中,莱安都不太像个人,更像是天神派下来的使者,会突然长出三对大翅膀扑棱飞走的那种。莱安包得严严实实,和穿着清凉的天使恰好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时安偷偷地笑了起来。
“并不是谣言,”赛琳娜将衣服叠好,放进衣柜,认真地说:“要是那件事没有发生,公爵大人一定……”
她忽然失语,沉默地摇了摇头:“世事无常。”
时安耸耸肩。
要是莱安没有出事,她也不会站在这里了。不管他死去的未来会发生怎样的转机,时安只关心自己的书和奶妈。
“我出去走走。”
她抛下了赛琳娜,端着烛台走出了房间。
梅赛德堡的夜幕降落得尤其早。还没有到晚餐时间,天色已经变成了压抑的深蓝。她来的时间是盛夏,最为暖和的时候,其他的季节都是凛冽的冬天。
城堡很大,空荡的屋子一间间排列。她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过。
时安推开了一扇看上去有些古老的木门,小心地抬步进入。烛台映出朦胧的光线,灰尘在看得到的地方舞蹈,周围到处是被白布笼罩的巨大画作,华贵的地毯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踩上去软绵绵的,不多时,时安的小皮鞋已经变成了黑色。
金器蒙了一层灰褐色的氧化物,衣架上放了插着羽毛的高脚帽和大衣。
她走进其中一幅,用力扯动白布。
这是一幅肖像画。
如雪的银发露出一角,澄澈得仿佛有月华流转。她迫不及待想要看到肖像画的全貌
莱安制止了她的动作,将遮盖的布料抢了过来。
“这是谁?”
莱安没有回答,只是重新将画盖住。
他回答:“一个不重要的人。”
盔甲
莱安的缄默让时安有些不习惯。
他手中的烛火跳跃出点点晕染开的暖光, 给银色的盔甲涂抹了一层如同油画般有质感的橘色。影子在他脚跟后拖出长长的一条,高大的身影宛如噩梦中才会出现的怪物。
她跟在骑士的身后,踩着他的影子玩。莱安的身躯足以将她严严实实遮挡, 无论她走到哪里, 总有一角会被阴影盖住,如影随形地跟着她。
写作课的老师是位非常有涵养的女性,除了教授她如何写出更加优美的语句,还会和她说一些有趣的见闻。
梅赛德还未建立的时候, 当时的公爵大人受到了一只乌鸦的指示, 在这里建立t了城池, 后来乌鸦成为了梅赛德的标志。也有人说, 公爵大人是女巫的后裔, 和恶魔进行交易,用乌鸦的筑巢权换取了梅赛德的和平安定。
时安很好奇故事的真相。
在视线可以触及到的范围, 莱安的背甲下沿刻着羽毛的纹饰, 轻盈的银色在这些羽毛的烘托下更加神秘华丽。
她之前也曾见过骑兵。侯爵的士兵的盔甲粗犷, 浑身散发出狂野不好惹的气息。莱安却是另外一个极端,他的盔甲明显比他们的高大厚重,却只是像一块冬夜的寒冰, 轻薄而锐利,折射出冷厉的光。
她觉得莱安是一个有很多秘密的人。
晚餐依旧是时安一个人干巴巴用餐,莱安则将公务搬到餐桌上处理。
“你不会突然想吃东西吗?”时安咬着叉子问。
莱安答:“我已经失去了进食的能力了。”
“那还需要睡觉吗?”
时安通常的话题只会围绕看的书和想要的东西展开,她很少会对“莱安”本人升起探索的欲望。也许曾经是有的, 但一想到“名义上的丈夫”和“奶妈”这两重身份,再怎么有激情也被磨灭了。
莱安像是一块被淹没在厚厚的书中的背景板。
“我不会疲惫, 但睡眠会舒缓我的心情。”
“哦,”时安眨眨眼, 忽然跳到了另外一个话题,“婚礼还会举行吗?也许再过几个月,我的婚纱又要改了。”
实际上,婚礼已经推迟了快一个多月。时安的脚康复之后,莱安又出门了大半个月,半个季度过去了,梅赛德从温暖的夏季正式步入寒冬。这几天已经有了下雪的征兆。
莱安终于抬起头:“也许会推迟到明年举行。现在太冷了,你会感冒的。”
梅赛德的冬天漫长,一年之中三分之二的日子都在霜雪之中度过。婚纱单薄,在瑟瑟的冷风中交换戒指,哪怕只有短短的几分钟,时安也会受不了。
“那是什么?”时安往窗外看去。厚重的窗帘之外是挺立的松木,一点雪白的东西从树枝间落下,她惊喜地问道:“是雪?”
莱安放下笔,“是的。今年的冬天来得很快。”
时安感兴趣地凑到窗前,厚重的斗篷落在了她的肩上:“那你会冷吗?盔甲看上去不能防寒。”
“也不会。盔甲的内侧通常都有一层填充物,羊毛或者是棉花,虽然我已经不需要了。”
也就是说,莱安身上的盔甲只有外面一层壳。
她委婉地夸赞:“那洗澡一定很方便吧。”
等等,盔甲需要洗澡吗?
时安伸手敲了敲他的胸甲,“如果摘掉这块,你还能说话吗?你的声音到底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莱安也不清楚状况。
他垂下头,看上去比时安更加茫然。
可靠稳重的骑士这一刻迷茫至极,声音也轻了好几分:“我不知道。”
他甚至都不能叫或者,只是勉强保持了自己的意识。也许这是上天赐予他的第二次人生,用来维护梅赛德和和平。
时安歪头,丝毫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还有,盔甲下面到底是——”
她的手指按在他的胸甲上,描摹乌鸦的形状。
莱安斟酌着自己的语句,想要拒绝回答时安的问题,但看着少女亮晶晶的眼神,最终他叹了口气,“你会被吓到的。”
第一次脱掉盔甲的时候,他崩溃了很久。
头盔成为了他的脑袋,盔甲成为了他的身体,当他摘下头盔之时,视线也跟着颠倒,然后他看到了自己的身体。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当初的毛骨悚然感。他成为了一个怪物。
这对于当时的他来说是致命的打击,甚至一度绝望地想过不如去死。好在只是短暂崩溃之后,他尝到了现在的身体带来的好处。不会疲惫,也不再受伤,他从敌人手中夺回了领地,真正地守护了梅赛德。
他的子民接受良好,没有对变为异端的他流露一丝不满。虽然领地内的流言愈演愈烈,但多数人还是很尊敬他的,每逢丰收的季节,他总能收到各种各样的礼物。
时安几乎把“我想看”三个字写在了脸上,眼巴巴地看着他。
她只有在有求于人的时候会表现得乖巧一点。这样也好,他喜欢活泼一点的孩子,太过懂事总会让人心疼,像是时安这样勇于表达自己的愿望的类型就很好。
女仆退下。空荡的餐桌前只坐了他们两个人。
莱安脱下了自己的手甲。
原本手部的位置空荡一片,甚至能顺着小臂的曲线往里看到白银色的内部。灰黑色的锈迹沿着边缘攀升到内侧。摘下的手甲被他捏在另一只手里,和身体脱离之后,它还能保持灵活,转动了两下,比出一个小小的爱心。
时安握住他的小臂,手指不听话地往里钻。
“会痒吗?”
“稍微有点。”
时安顿时变得惊奇:“可你是盔甲哎!为什么会痒呢?”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为什么,莱安的存在就是最好地证明。时安无法从他口中得出答案。
她的指甲刮着内侧的锈迹,尝试把那层讨厌的锈迹刮下来。
“等……唔。”时安的动作弄得他很痒,像是一棵涂了蜡的树被强行连树皮一起被啄木鸟啄空。他不自然地抽回手,将手甲套上。
“……今天就到这里吧。你该洗漱睡觉了。”
“遵命——奶妈。”时安拖着长长的调子,在莱安反过来敲她脑袋的时候抱住他的胳膊,“莱安大人,我能申请晚点回房间吗?”
“?”
“昨天的书还没看完。”
“我可以读给你听,太晚睡觉不利于你的生长。”
时安失望地抱怨:“你是村里爱多管闲事的奶奶吗?”
不过她还是跟着莱安乖乖往卧室走,躺好等他读剩下的部分。
莱安大概搞错了一件事。时安只会在怕黑和难受时才会需要有人讲故事哄她睡觉,可莱安明显将这件事当成了日常任务,每天都会准时过来拿出一本新书开始讲述。
诗歌是最常见的睡前读物。他的音色和盔甲一样优美,时安仿佛也觉得自己沉入了带有美得惊心动魄的月色的梦境之中。
时安新读的书是哲学相关的书籍,内容晦涩无比,她自己都读得不太明白。这本书明显上了年头,纸张泛黄发皱,上面还有另外一人的笔记。
时隔多年,莱安看到自己当年的字迹时恍惚了一瞬,继续平稳地读下去。
他已经记不清当初为什么会看这本书,还在上面写了这么多字。
时安似乎快睡着了,在莱安准备结束今天的阅读之前,她呢喃着问:“那副画……到底是谁?”
莱安将勾住他的手重新塞进被子。
“晚安。”
他依旧没有说出那人的名字。
等到房门被紧紧关闭。时安唰一下睁开了眼睛,绿眸中毫无睡意。
她轻手轻脚下床,重新点亮了油灯。
莱安不愿意告诉她,她就自己去找答案。
风雪寂静,树枝摇晃发出吱呀的动静。时安的脸笼罩在微亮的光下。
她已经开始习惯梅赛德的安静了。不同于吵闹如繁花的侯爵府,这里如同被遗忘在了世界的边缘,每天都是柔亮的冬天,黑暗也是其中必要的组成部分。夜晚降临时,风声和远处旷野上的灯光融为一体,被窝温暖,她会一口气喝完牛奶,然后带着对明日的期许坠入黑暗。
她系好了斗篷,浓密的黑发从兜帽中滑下,露出一对幽幽的绿眼。她举着油灯的身影纤细,像是徘徊在古堡的幽灵。
她还记得白天使经过的路,很快再次找到了那扇门。
推门进入,她走到那副画前,深吸一口气,一把拽下了白布。
银发如雪般澄澈,青年的美貌恍若是天上的月神真正地降临人世,湛蓝的眼瞳中藏着纯澈的月华,只要望向他的眼睛,就仿佛被冰凉如水的月色笼罩其中。美丽是一把刺痛眼球的利剑,时安的双眼干涩无比,如同被蛊惑般伸出手,直到她被一股力气阻止。
莱安将她扛了起来,斥责般打了一下她的臀部。
“时安,你应该在睡觉。”
时安脸上火辣辣的,眼中含着怒意:“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你才十八岁。”
“十八岁就嫁人的小孩?”
“……不是真正的结婚。”
时安终于忍不住了:“那你想怎么样呢?干脆别结婚了,收我为养女吧,所有事情都解决了。对外就说我是你走丢好多年的女儿。这样一来,你能培养我为助手,还能顺利解决t那些谣言,证明你还是人类,还有一个健康长大的子嗣,不是没有人心的怪物。”
“但我们的婚礼已经上报皇室了,这样是违法的,”莱安说,“而且,我不可能在九岁的时候生下你。”
“那就私下偷偷养啊。妻子和养女应该不冲突吧?”时安被他放在了地上,去踩他的脚,就算没有任何杀伤力,她还是忍不住对莱安撒气,“现在不就是这种情况吗?难道说我们还有一层主仆的关系?”
莱安不禁开始思考侯爵到底给她灌输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观念,这些花里胡哨的身份他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他很想向时安解释清楚,但说出来的话已经乱了逻辑:“虽然我们结婚了,但是你还是能和喜欢的少年在一起的,这并不影响……”
“我能和谁在一起呢?”时安忽然笑了起来,“你给了我很多钱,还有书,我每天都很快乐。为什么我一定要有一个伴侣?”
“现在的话题是我们之间的关系。你到底是出于什么在照顾我——”
“是因为你是我的妻子。”莱安忍无可忍,他伸手将时安的斗篷整理好,“好了,去睡觉。”
时安撇撇嘴:“你到底想要的是妻子还是助手啊?我已经搞不明白了。还是说你是把我当成名义上的妻子实际上的未来将要成为助手的女儿?但不管怎么样——你都不应该这么晚了还尾随我!我需要隐私呜呜呜呜呜!”
莱安捂住她的嘴,把她抱了起来。
“明天再说。”
时安沉默:“我只是想知道那副画上的人是谁。”
莱安:“那是画师虚构的人物。”
按照他过往的肖像,虚构的青年时期的莱安。伤感被时安的碎碎念驱散,再度看到这幅画时,他竟然升不起一丝波澜了。
他把人放在了卧室,“我会看着你的。”
“但是被盯着我会睡不着,”时安往里面挪了一点,“喏,你坐上来吧。我允许你今天陪我一起睡。”
莱安自暴自弃地照做了。
深夜无声,少女的声音却依旧鲜亮活泼,“所以,现在是按照主仆关系在说话吗?”
他侧头,时安的猫眼正紧紧地盯着自己的头盔。
莱安疲惫地伸手,遮住她的视线。
“睡吧。”
“我的主人。”
盔甲
不出所料, 第二天果然积起了厚厚的雪。
时安迫不及待地套上衣服,挣扎着要往外跑。
“那可是雪!”她激动地说,“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
莱安将斗篷系好, “……好了, 你可以去玩了,但不要在外面待太长时间,衣服湿掉很容易着凉。”
“知道了。”时安迫不及待地挣脱他的手,拉着赛琳娜一起向着门外奔去。
松软的积雪已经被踩得严严实实, 通向城堡的路上的已经被铲平, 方便马车行驶。而无人涉足的地方仍旧保持着干净的白色。
时安握起一捧抓在手里, 兽皮做的手套笨拙地弯曲, 松散的球体落在了地上。她干脆摘下了手套, 直接去抓掉落的雪球。
赛琳娜:“您的手会被冻伤的。”
“没关系,”时安信誓旦旦, “只是玩一小会儿, 不会出问题的。”
刚入手是刺骨的冰冷, 时安习惯了它的温度,竟然也逐渐麻木了。血管膨胀使得手掌变红,她手心的温度使得雪不断地融化, 沾湿了袖口的毛边。
被压结实的雪和平铺的雪也不太一样。手心的晶莹无比,似乎马上就能变成像是水晶球一样的质地;而没有被她糟蹋过的雪面则像是一条银色的绸缎,在没有温度的日光下闪着碎碎的光泽。
时安看得入了迷。
不知梅赛德的雪和月是否出自同一位神明之手,同样纯洁无瑕, 不沾一丝风尘的气息,生来就应该被捧在高悬的山尖, 成为被吟游诗人咏唱的奇迹之一。
莱安的盔甲却更胜一筹。
不知他是怎么处理那身看起来很容易弄脏的盔甲,每天都亮到反光, 时安有时候会偷偷用他来照镜子,被发现了也只不过是一句不轻不重的抱怨。
轻浮的白银在他身上和谐无比,像是踏碎了一切残忍的恶念,只带着冻结感官的霜雪来到她的面前。
厚重的盔甲在雪上留下深深的脚印,雪面的光让他看起来更加闪耀。
他似乎又要出门,副官替他牵着那匹能燃起鬼火的战马。
莱安很早就看到了时安,但没有过去打扰,直到他眼睁睁看着时安摘下了她的手套。
“请等一下,”尽管他仍然分神去听副官说了什么,然而视线却集中在了时安身上,再也无法听进去一个字,“我需要离开一会儿。”
“请便。”副官拍了拍马的脖子,微笑着说。
莱安大步朝着时安走来。
少女的眼神有一瞬间飘忽,马上将手背在了身后,依旧紧紧攥着那块冰坨子不放。
“我看到了。”莱安伸出手,弯了下手指讨要罪证,“给我。”
时安依旧嘴硬,悄悄往后退了两步:“我手上是空的哦,什么都没有!”
莱安依旧步步紧逼:“你该回去了。”
“才不要!”时安猛得将雪球掷出,砸在了他的头盔上,笑着往后跑:“你快去忙你的吧,我再玩一会就回去。”
她的笑声恣意张扬,顺着风飘出去好远。莱安僵硬了一瞬,被她挑衅的举动激起一点冲动的怒意,上前捉住她,从背后将她禁锢在了怀里,胸甲硌着她的背部,时安的双手被他单手握住反压在胸前。
“小姐,惹怒我的下场是很糟糕的。”
“糟糕在什么地方?”
莱安没有回答,将人放在地上,很快地将手甲在她脖子边上贴了一下。
时安被冻得面目扭曲,“你真讨厌!”
“是吗。”莱安不可置否,他轻笑了两声,掰开她的手,熟练地从她的兜里掏出手帕擦干,再拍掉她身上的细雪,“看来我还是有一点被你喜欢的,不然早就没有还能讨厌的余地了。”
时安:“……”
她小声说:“这样也没错。”
莱安的嗓音温和:“也许我要当个坏人了,我需要出门几天,可以请时安小姐不要让我担心,让自己不要生病吗?”
“这次是去哪里?”时安飞快地补上一句,“要是不方便就不用说了。”
“猎户在森林的边沿发现了不属于野兽的脚印。我怀疑是隔壁那群家伙又开始作祟了。别担心,无论如何,我会争取拥有和你共进早餐的权利。”
时安:“好吧,其实不用陪我吃早餐也是可以的。因为你不用吃东西,每次看你批文件我都会有点吃不下。”
莱安:“……你应该早点说的。抱歉。”
时安扬起大大的笑脸:“没关系,我很大方的,早就原谅你了。”
莱安直起身,手甲在她的斗篷上压了一下,“那,我先离开了。”
“等一下,”时安抓住他的斗篷,张开双臂问道,“你不想要一个代表胜利的拥抱吗?”
莱安的心里不知是何感受,这一刻竟然像是泡进了温水之中,感动得快要让人落泪,他的语气更加温柔:“当然可以。”
他再度俯下身,给了她至今为止最为小心翼翼的一个拥抱。
时安却更加用力地拥住他。莱安的盔甲抱起来并不舒服,连接的铆钉和各种能够成为武器的小装饰坚硬无比,她却说:“要让对方察觉到疼痛,才算是一个真正的拥抱。”
不是乳母温柔到怕她跌落的怀抱,而是一个真正的,让她感觉到疼痛和活着的拥抱。
她已经不怕黑了,受伤时也不再会哭泣。来到这里之后,她仿佛一瞬间明白了很多道理。尽管还在跌跌撞撞地长大,她却奇妙地理解了莱安盔甲之下藏着的即将溃散的灵魂。
因为失去了人形,所以他开始溺爱拥有他还没来得及实现的未来的另一半?作为搭档来说,他们确实很合拍,不管是年龄还是性格。
莱安比她大了很多,阅历也比她丰富,像长辈一样包容她,忍让她的错误。
可并不是只有纵容才能让她得到幸福,建立在虚幻童话之上的不过是玻璃屋,只有真实才能让她从野兽蜕变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莱安是由盔甲和含着血腥味的风雪制成,她则要成为品尝疼痛的勇者,带着一往无前的勇气击碎他搭建的脆弱温床。
她不可能永远是蒙昧的小兽。莱t安给予了她能够成长的底气和时间,不多时,她也许会亲自将他想要给予和没来得及给予的东西一一夺取。
她的碧色眼眸望向头盔的缝隙,像是盯住了自己的猎物。
“你会给我带纪念品吗?”
“你想要什么?”
莱安扶着她的腰,思考着森林里能寻找到的东西。
橡实,松果,一只活的灰兔?
没想到时安语气轻快地说:“我想要一头灰熊!那种比人还高的灰熊!能不能在城堡里给它搭一个窝?”
莱安:“……”
莱安:“……亲爱的,你应该知道这个季节的熊都在冬眠——”
“亲爱的?既然你都这么叫我了,亲爱的,麻烦你帮我带回来一只活着的灰熊吧。”时安提起裙摆,优雅欠身,“对你来说应该不算什么难事吧?”
莱安很想知道她的小脑瓜里究竟装的是什么。灰熊的攻击性很强,在缺失食物的时候还会袭击人类,森林周边的一个小村庄就是这么没的,他们赶到时只剩下了遍地的白骨。
但他的抗议并没有被时安听进去。
在一口气堆完两个超大雪人之后,她和赛琳娜愉快地回到了城堡,听她的语气,是打算换身衣服去图书室待一天。
莱安将手帕攥在手心。
“女孩子的心,好难懂。”
副官应和:“是啊,想当年我追我的妻子的时候……”
“不,我说你的女儿。”
副官:“大人,她是您的妻子。而且我的女儿没有叛逆期。”
“果然是叛逆期吗……”
副官:“……”
算了,他已经失去和莱安争辩的欲望了。
战马嘶鸣着,在莱安跨上的那一瞬燃起火焰,带领着他的亲卫冲出了城池。
时安出神地看着他的背影。
“他的马也出事了吗?”
莱安的战马很特别,它的面部和吻部同样镶嵌着金属的部位,眼洞漆黑,幽幽地冒出两束湛蓝的光线。时安每次经过马厩都忍不住去摸摸它。
虽然长相凶狠,它的性格却很温和,一根胡萝卜就能讨好它。
比起莱安来说,他的马比他幸运太多,起码还能吃到心爱的胡萝卜。
赛琳娜为她端来热茶,“是的。”
“那么莱安是怎么死的呢?”
“您应该听说过,大人被弓箭射中才发生了不幸。”
“不,”时安努力回想莱安的举动,“他被雪球砸中的时候……好像在害怕。”
按照莱安的反应能力,他原本是能躲过去的。
赛琳娜没有说话,只是沉稳地说:“我不知道,小姐。”
氤氲的热气从红茶之上升起。时安小口地抿下。
“我开始有点不喜欢冬天了。”
“这本就不是值得喜欢的季节。每到这个时候,总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发生。”
时间将近傍晚,时安终于放下了书,伸了个懒腰。
“晚餐能不吃吗?”
“当然不可以,小姐。”
两人正说着,管家急匆匆的脚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他们又来了!”
赛琳娜忽然反应过来:“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公爵大人刚走,现在派人出去送信还不晚。”
“他们买通了马夫,提前给马喂了药!快走吧,他们马上就要攻过来了!”
“骑士呢?”这个时候,最冷静的反而是时安,“莱安不会毫无准备地出发。”
“这个……”
在管家说完之前,时安先一步将赛琳娜拉到自己身后,炸毛压着嗓子叫:“赛巴斯,你这个叛徒!”
尖锐的剑险而又险地擦着她的头发划过,割断了一缕蜷曲的黑发。
时安和赛琳娜不由得后退了好几步。
手边还有刚倒的热茶,她抓起价值不菲的茶壶往他身上扔。
“莱安不会放过你的!”
“当然,那也是我解决你之后的事情了。”
时安出了一身冷汗,眼睛干涩无比,疼痛得连泪水都流不出来。
她紧紧握住赛琳娜的手,带着人悄悄走进窗边。
管家丝毫没有放在心上。
只是两个黄毛丫头,还没那么大的胆子从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
时安一把拉开窗户,冰冷的气息打湿了正在燃烧的壁炉,她面无表情,似乎有鬼火在绿色的眼眸中燃烧,她放下狠话:“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正在爬窗的赛琳娜差点一个趔趄掉下。
趁管家分神,时安抓住了赛琳娜递过来的手臂,一跳,抓住了松树的枝丫。马术课的成效在此刻表现得淋漓尽致。
她的手臂已经不再瘦弱到抓不住东西了。
他们的时间不多,时安也没有办法回避无可避免的疼痛,咬牙松手,滚落在了地上。
赛琳娜:“现在该怎么办?”她的声音焦急,已经完全把时安当做了主心骨。
“我去找莱安,玛利亚是单独喂养的,”时安将斗篷扔掉,从赛琳娜的腰侧抓过餐刀,割断了自己的裙子,“我的骑术还是很不错的,莱安都夸赞过呢!”
她洋洋得意的笑容差点赛琳娜落泪。
“时间不多了,你得帮我穿好衣服,”时安小声说,“嘘,别哭了,我可不想让你也生锈。”
骑装单薄,时安只是套上马靴就觉得冰冷,剩下的零碎单件统统被她舍弃,浓密的黑发只用一根发绳绑住。她抓着玛利亚的缰绳,带着赛琳娜给的地图,朝着莱安的方向奔去。
这时候,她忽然涌上一股强烈的懊悔。
为什么这个时候要去找莱安?
而不是她变得足够强,足够有能力,轻松解决这一切?
这样的话,她也不用在这么冷的天气出门,去找不知上哪去的莱安了。
时安伏在马背上,小声地咒骂了一句:“该死。”【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