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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内有恶犬 兵分两路。


    这是吕扬在祭祀里度过的第二夜。


    太阳落山后, 黑暗污水般灌入,涨满整个房间。


    姜大师干脆搬到了客厅,黄符贴满了所有门窗。烛光摇曳, 上面的朱砂笔画泛着血一般的黑红。看着非但没有正气, 反而散发出不祥的气息。


    吕扬靠墙坐着,身边站着死去的同伴, 尸体腐烂的气体冲击声带,它不时发出古怪的呃呃声。卢苇被五花大绑扔在角落,他唔唔乱叫, 两只眼睛长满血丝。


    姜大师说里面是对面黄毛的魂魄,真正的卢苇控制了黄毛的身体, 被挡在了小院外面。


    “他一旦受到重伤, 这张符会有反应。”


    姜大师双指夹着一张血字红符, 朝他们晃了晃,“到时撕掉这张符,卢苇就能回来。”


    阿桥满眼崇拜, 语气欣快:“懂了懂了, 就算那个黄头发换回去, 也没法顶着重伤行动!这样就干掉对面一个人了!”


    吕扬想不通。


    眼下卢苇一个人在外面游荡, 等着即将到来的重伤折磨, 这是可以轻描淡写带过去的事情吗?


    而且他们的目的应该是消灾解厄, 不是小组对抗,杀人干嘛那样开心?


    究竟是祭祀弱肉强食, 自己太过天真愚蠢;还是说这一切根本不合理, 他们不该堕落至此?


    方休他们控制唇钉男是姜寻的一家之言;方休下午被阿桥攻击,最终也一笑而过。如果只看事实,对面不仅没有害他们, 反而第一时间帮了他们……


    可是姜寻也帮了他们,他还快速找到了两条禁忌……


    吕扬抱紧脑袋,只觉得大脑要彻底裂成两半。


    相比之下,阿桥的情绪异常稳定。


    两天下来,阿桥只是受到些许烧伤,胆子跟着大了那么点儿。房内种种异象仍在,但守在姜寻身边,他明显要放松不少。


    “大师,门窗那边的黄符是?”阿桥甚至有心情主动提问。


    窗外仍然挤满了鬼脸,惨白变形的五官在玻璃上吱吱摩擦,连带着窗台上的黄符震颤不止。


    “家宅门窗,自可挡煞。再加上镇宅符咒,可保一夜平安。”姜寻姿态放松地坐在沙发上,准备小憩。


    阿桥似懂非懂:“房子里不会再出怪事了?”


    “是,顶多残存些怪象,伤不到人。”


    姜寻淡然道,“今夜不比昨晚,我不会再被绊住手脚。”


    不得不说,这样自信的语气真的很安抚人。


    说到自信……


    吕扬不由地想到另一位自信的领袖。


    他看向桌子上的饮料,它们和方休的衣服一样赤红。它们包装完好,没有动手脚的余地。然而谁也没碰,就连吕扬自己都没勇气去喝。


    此时此刻,方休在想什么?


    ……嘭嘭嘭!


    贴满黄符的门突然晃动起来,响亮的敲门声在屋内回荡。姜寻一下子坐直,眯起眼。


    贴在门口的邪祟突然散了,窗户边的邪祟则艰难转头,看向门扉的方向。它们脸上怪笑消失了,变得面无表情。


    然而朦胧的月光中,门口什么都没有。


    阿桥全身一哆嗦,立刻站到姜寻身边。吕扬发现,室内的鬼眼也纷纷转动,看向同一个方向——


    嘭嘭嘭!


    门口的敲击声还在继续,薄薄的黄纸上扯出了裂纹,渐渐有青白火星燃起。室内的火焰陡然变长,如同僵尸的指甲,跟着闪烁青黑暗光。


    套着卢苇壳子的黄毛停止扭动,尽量缩小身体,减少存在感。


    嘭嘭嘭!


    霎时间火焰四起。门缝,窗台,窗户边缘,所有黄符同时燃起火光。


    镇宅符咒化作飞灰,挤满窗户的邪祟再次齐刷刷扭头。它们再次看向室内,嘴巴张了半个脸大小,露出比先前更加扭曲的微笑。


    各种缝隙间鬼眼暴突,疯狂旋转,室内响起耳鸣般的嘈杂低语,听得吕扬牙缝发酸。


    说好的一夜平安呢?怎么比昨晚还要离谱???


    姜寻皱起眉,唰地排出满手黄符,活像抖开一把黄色折扇。


    “黄符尽毁,大煞临门。”他说,“都过来,快——!”


    下一秒,敲门声突兀地停止了,房内陷入死寂。


    门外。


    方休停住了敲门的手,惊叹:“敲门还能敲着火?”


    白双影无奈:“那是镇宅的符咒。”


    “可我不是邪祟。”方休眼巴巴地瞧着白双影,语气相当冤枉。


    白双影沉默片刻,决定用行动解释——他伸出右手,轻轻盖住方休的眼睛。方休眼前一片湿润,如同被柔软的舌头舔过。


    再睁开眼时,方休嘶地抽了口气。


    他仿佛被开了二重天眼,院子里的一切无比清晰。从满地乱爬的各种邪祟,到绕着自己脚腕跑圈的小狗。


    它看起来是典型的农村土狗,通体漆黑,脖子上挂着个破旧的红项圈。小狗的身体还没长开,身高只到方休膝盖,体型胖墩墩的,看着威慑不足、可爱有余。


    很难想象,这只小东西是院子里最强的邪祟。无论怎么看,方休都没能在它身上找到戾气。


    发现方休低头瞧它,小狗使劲甩动尾巴,黑眼睛翻出两弯白色的月牙。


    “好狗狗。”方休忍不住弯下腰,精准地搓起狗来。


    小狗除了没有体温,行为和真狗几乎没有区别。它似乎不知道自己死了,还在熟练地喘气,粉红的舌头猛舔鼻头。


    阳间的小动物总是排斥方休,方休好不容易逮住一只可以盘的小狗,两边都摸得心花怒放。


    小狗被摸得原地蹦来蹦去,前脚直往方休身上扑。


    随后它又一个转圈,兴奋地冲向不远处的几只邪祟,咧开嘴,再咧开嘴,继续咧开嘴……


    从口部开始,它的“嘴角”咧到了身体中央,身体上半截高高掀开,造型好似狗形订书机。


    巨口两边生着密密麻麻的獠牙,它们造型细长,参差不齐地挤在一起。“小狗”简简单单一口下去,便拦腰咬断了一只人形邪祟。


    紧接着几根花蕊似的舌头弹出巨口,用力一卷,偌大的邪祟便被它吞下肚子。


    整个过程轻松写意,时长不超过五秒。


    随口吃完几只邪祟,小狗又跑回来,继续在方休面前站着蹦跶。它乖巧地蹭着方休,尾巴甩成了螺旋桨,脖子上的项圈安然无恙。


    方休:“……等一下。”


    这和说好的小狗不太一样,现在他知道为什么附近的邪祟消失得那么快了。


    相比之下,它咬人警告还怪客气的。


    白双影瞧了会儿呆愣的方休,满意道:“它始终跟着你,被那些符咒探测到了。”


    发现方休想进门,它也憨乎乎地跟着想进门。只是白双影知道控制自己的气息,这只小傻狗不会,满屋子镇宅符咒一秒应激。


    话说回来,白双影没想到它会这么亲近方休。


    小狗再单纯,到底也是邪祟。就算它不会主动恶意攻击,也不会亲密待人。


    方休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难道这只小东西嗅出了方休生魂好吃?


    白双影俯视小狗,用脚尖拨了拨它的脑袋,无声道:“那是我的。”


    小狗朝白双影歪了几秒的头,继而热情地扑到他的脚边,呱唧呱唧舔他的袍子。


    白双影:“……”


    好吧,也许这只邪祟只是特别傻。


    他的身边,方休活动手腕:“烧都烧了,气氛到啦。来,咱们上!”


    “嗯。”


    “汪!”


    房内。


    敲门声停息后,一切重归静寂。等了几分钟,严阵以待的姜寻有些手酸。


    ……门外的大煞突然停下,难不成和此地主人起了冲突?


    这里的“主人”,极有可能是只看门恶犬。考虑到恶犬不会敲门,刚才大约是大煞被“厄”吸引而来。


    要是恶犬能克制住那只大煞,那是最好的。如若不然……


    咣!


    姜寻的思绪还没转完,大门毫无征兆地敞开,露出院落中浓稠的黑暗。


    他手中的符咒还没来得及用出去,就被冲天的阴气原地点燃,当场报废。


    下一秒,大门又无风自动,吱呀呀关闭。


    众目睽睽之下,门拴凭空移动,将大门紧紧卡死。生锈的金属滑过门槽,声音犹如老人磨牙。


    吕扬背后一片冷汗,脑袋里飘过“关门打狗”四个大字。


    他下意识看向贴满鬼脸的门窗,这回,他全身的毛孔都挤出汗水——一直贴在窗户上的鬼脸,不知何时无影无踪。


    烛火恢复原状,静静燃烧。室内没有一丝风,温暖的火焰纹丝不动。


    沙发缝隙、茶几脚下、凌乱的杂物深处。没有鬼脸或人眼,没有变幻的年画……什么都没有了。


    门自行反锁后,所有邪祟恍如原地消失,屋子里“干净”得没天理。


    可他们知道,有什么进了房间。


    它在阴影中注视着他们,明显不打算离开。


    ……这注定是一个无眠夜,吕扬冷汗涔涔地想道。


    就像回应他的思绪,院外树林中响起一声惨叫。


    听到那声惨叫,方休看向窗户,悄悄勾起了嘴角。


    ……


    厢房之中。


    成松云第一时间听见那声惨叫,她的身体绷了绷:“声音像小杜!”


    梅岚小声:“有方休在,没问题的。”


    众人沉默几秒。


    “我觉得得去看看。”关鹤忍不住开口,“万一方哥出事了怎么办?总不能什么事都等着他指示吧。”


    梅岚迟疑:“夜晚外出太冒险了……”


    “那也该去,起码大家都有保命能力。”


    成松云沉思道,“小关说得对,不能啥事都推给小方。难道他不在,咱们就不动脑子?”


    关鹤蒙上黑眼纱:“晚上分开太危险,咱们三个一起去。”


    梅岚沉默了很久,指尖有意无意蹭过胸口的位置。


    “我知道了。”她温温柔柔地说,“那我们一起去。”


    第72章 幻象交响 惊魂一夜。


    在和平的客房中待了几分钟, 吕扬如坐针毡。他宁愿面对那些模糊的低语与异象——它们能看见他,他也能看见它们,他知道自己在面对什么。


    不像现在, 他完全不知道下一秒会出什么事, 一次呼吸都要憋三回。


    另一边,猛地吃了一波大亏, 姜大师却没有失去体面。他就地取了符灰,往自己眉心点了四下,又往阿桥眉心点了四下。


    是护身手段!吕扬做了个深呼吸, 准备上前讨要。


    然而他刚抬起脚,面前陡然出现一片黑暗——一个偌大的后脑勺怼在他的眼前, 短短的黑发戳痒了他的鼻子。


    吕扬一个激灵, 吓得连连后退几步。看清那东西全貌的瞬间, 他的思绪有一瞬的停滞。


    那是“他自己”。


    一样的身高,一样的衣着打扮,那是他的身体。那具熟悉又陌生的身体背对着他, 皮肤上的冷汗泛着湿淋淋的光。


    魂魄出窍?


    吕扬往自己胳膊狠狠掐了把, 皮肤是热的, 触觉也正常。他舌根一阵阵发干发苦, 心脏狂跳到不用去确认。


    ……不对, 根本不是灵魂出窍。他的身体还在, 那自己面前的是什么东西?


    “大师——”慌乱之中,吕扬嘶哑地呼喊。


    他的声音在不大的客厅中回荡, 姜寻却全无反应。阿桥也像没听见一样, 目光动都没动一下。


    吕扬如同被兜头浇了盆冰水,他径直扑向自己的同伴。可是无论他如何摇晃和叫喊,都得不到半点回应。


    他的存在就像从这世上抹除了, 抑或是化成了幽灵。


    就在他惶恐挣扎时,另一个“吕扬”起步上前,怯生生开口:“大师,那个灰……”


    这回姜寻听见了,他蘸着符灰,照着“吕扬”的眉心点了四下,口中念念有词。


    “务必跟紧我。无论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切勿轻信。”施完法术,姜寻对那东西嘱咐道。


    “我、我知道了,谢谢大师!”


    “吕扬”紧张地点头,语气和声音毫无破绽,情态与本人别无二致。


    无论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切勿轻信。


    ……可是你们已经轻信了!


    吕扬拽着头发,崩溃地低吼。


    这一回,他终于得到了一点点回应——那只怪物背对着他,后脑快速融化出一片无毛皮肤。


    五官依次从皮肤上冒出,歪得像小孩玩的人脸拼贴。那双上下不平的眼睛盯着吕扬,慢慢扯出一个微笑。


    下个瞬间,犹如画面错误,那张脸唰地消失无踪。


    这回吕扬叫都叫不出来,他再次后退两步,咣啷撞上地上的小凳。凳子磨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不行,不管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必须提醒他们……


    吕扬全身一震,突然有了主意。


    他抄起桌子上那两罐饮料,叮叮咣咣地砸。见其他人还是全无反应,吕扬干脆打开一罐饮料,顺着阿桥的脸就泼。


    淡淡的甜香气瞬间泛滥开来,乳白的液体盖住了阿桥的眼球。它们顺着湿润的眼球流下,顺着皮肤下淌,像眼泪。


    阿桥仍然紧张兮兮地看着姜寻,任由饮料顺着眼眶流淌,就像它从未存在。


    声音不行,直接接触不行,间接接触还是不行。


    吕扬手一颤,红罐子应声落地。它缓缓滚过阿桥脚下,滚到墙根处。


    被墙壁拦截后,它忽地自己竖起来,又当着吕扬的面缓缓歪倒,原路滚了回来。


    骨碌碌,骨碌碌。


    它停在吕扬的脚边,罐子原封不动,盛得满满的,像是从未打开过。


    吕扬手脚冰凉,脑袋发木。


    刚才他真的用饮料泼阿桥了吗?这一切会不会都是幻觉?……还是说他被魇住了,已然深陷噩梦之中?


    易拉罐轻轻撞击着吕扬的鞋底,吕扬本能地蹬出一脚,把那瘆人的罐子踢飞。几秒后,那该死的罐子一跳一跳地滚回来,紧紧跟着吕扬。


    脚踝处莫名其妙腾起微风,触感分外真实。


    直到此刻,吕扬终于感受到了祭祀真正的可怕之处。


    什么技能,什么规则,什么高人……这鬼地方根本什么都可能发生,谁都靠不住!


    必须求救,必须弄出更大的动静才行。但破坏院子会犯忌……吕扬绝望地扫视四周,目光最终锁定了客厅里的蜡烛。


    吕扬跨过那个跟踪他的饮料罐。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口气吹熄了蜡烛。


    刹那间,房内陷入黑暗。


    随着火光熄灭,墙角处多了一团团模糊影子,它们整齐地排在墙角,若有若无的视线锁在吕扬身上。


    然而黑暗之中,姜寻和阿桥的剪影依旧一动不动。他们并未察觉蜡烛的熄灭,仿佛身处完全不同的世界。


    黑漆漆的房间里,阿桥抹了把汗:“大、大师,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蜡烛比昨天还亮堂。”


    “大煞入室,小邪祟自然安静。”


    姜寻不动声色,“进来的东西比那些小邪祟聪明。它不想得罪这里的主人,不会直接插手,只会引诱你我出门。”


    “吕扬”打了个哆嗦:“可它刚才明明锁了门……”


    “锁门正是逼我们往外跑,不要被蒙骗。”姜寻轻声道,“我的符咒封不住它,但足以隐藏我们的气息,只要我们稳住……”


    “可它锁了门。”


    “吕扬”打断了他,“锁了门就出不去,我不喜欢被锁起来,一动不动很难受,像被关在棺材里一样。我不想待在这里,我不想给人添麻烦,我想离开这个房间。可是打开门会死,打开门会死,打开门会死……”


    “你在说什么屁话?!”阿桥扯高嗓门。


    “阿桥,我在说你帮我开门。”


    “吕扬”呆愣地说道,语气带着令人惊惧的平板,“我不会开门。”


    “你不是说能封住气息吗?他怎么回事?!”


    阿桥几步退到姜寻身后,连“大师”都忘了叫。


    姜寻没有回答,他沉下脸,死盯着面无表情的吕扬。


    不间断的呓语之中,“吕扬”原地塌下身体,四肢着地。


    令人牙酸的扭动声响起,他的四肢通通扭转一百八十度,肘关节和膝关节朝后弯曲。他腰部微弓,头颅高高抬起,脖颈根部折了个直角,颈椎如同断裂。


    就像一条狗。


    “开门。开门。开门。”他大声重复道,“帮我开门,我想出去玩。”


    看着变成这样的“自己”,吕扬双手捂住嘴巴,还是呕吐了出来。珍贵的食物被他吐了个空,口中的酸味又带起一阵恶心。


    他很想和昨晚一样晕倒,却如何都做不到。


    姜寻当即掷出一张符咒,贴上那只“狗人”的脑门。


    那东西全无反应,他——它嗒嗒后退几米,用一个很不像人的姿势摇晃身体,轻轻松松晃下了符咒。


    姜寻皱起眉,似有觉察:“这东西……”


    “开门。开门。开门。”狗人停在吓傻的黄毛牌卢苇附近,机械般叫道。它的声音极大,彻底淹没了姜寻的低语。


    “我操.你妈——”


    阿桥受不了了,他从碗橱抓出碗盘,意图砸向那个古怪的“狗人”。可是在吕扬看来,他瞄准的分明是卢苇肉身的方向。


    碗盘哗啦啦碎在卢苇的肉身之上,鲜血一下子涌出来。诡异的是,那狗人身上同样出现了伤口,如同真的被盘子砸过。


    数秒后,阿桥身上出现几处渗血的伤口,他那宽松风格的裤子瞬间染湿大片。


    ……院内不能随便施加暴力,主人的“作祟惩罚”如期出现。


    “骗子!”阿桥眼睛充血,嗓子破了音,“你说你能镇宅,你能隐藏我们,你说我们不会有事!”


    姜寻:“那是非常强大的幻象——”


    “你祖宗的幻象,那就是吕扬,我砸他我他妈都有伤了!”


    一个同伴在眼皮底下异变,一个被人换了魂。到自己可能变成孤家寡人,阿桥脸部肌肉抽搐不止,什么都听不进去。


    “你妈的说法全是漏,说卢苇随时能换回来也是假的吧?把卢苇换回来!现在马上!”


    “吕扬”脸上露出一个热情洋溢的笑,见缝插针地吠叫:“开门!”


    “那不是我!”吕扬徒劳地叫喊。


    一片混乱中,姜寻轻声“啧”了声。


    他的目光在狗人和阿桥之间走了圈,最后定在原地装死的黄毛牌卢苇身上。


    接着,他从怀里拿出那张换魂红符,嗤啦一声撕毁。


    隐藏之中。


    “耶。”方休满意道,引得无数邪祟侧目。


    今晚的目标之一正式达成!


    太好了,这种玩法比他想象的还要开心——


    不久之前,他刚带着白双影和小狗进门,满屋子邪祟立刻老实。它们连逃跑都不逃跑,当场整齐列队,排排坐蹲墙角,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就很像扫黄打非被抓个正着的犯罪分子。


    邪祟们安分下来,屋内刹那间明亮安宁,温馨了不少。


    小狗跑到客厅正中,愉快地对方休摇着尾巴。


    “好狗狗。”


    方休缓缓反锁房门,揉揉它的脑袋,“放心放心,我不会胡乱伤人惹你讨厌。”


    “汪汪!”小狗哈哈吐着舌头。


    “白双影,咱们好久没玩隐藏了。”


    方休顺势抱起小狗,使劲盘了会儿。“麻烦你隐藏吕扬,彻底一点。”


    白双影随手照做,然而他刚起手,方休往他旁边一站,同时发动了“幻象创造”。


    吕扬消失的同时,另一个“吕扬”出现在房间正中。小狗使劲抽动鼻子嗅闻,黑豆般的眼睛盛满惊奇。


    “很好,接下来咱俩来比赛作祟。”


    方休严肃地说道,“我控制吕扬幻象,你控制空间幻象,看看谁先把他们逼出院子……怎么样?”


    白双影顿时来了精神。


    活了这么久,他就没见过哪个人类要和他比赛害人。听起来很有趣,比在中秋祭数死人头还要有趣。


    “先后输赢怎么算?”他矜持地发问。


    方休想了想:“姜寻应该不会被空间异变吓到。要是姜寻先跑,说明他被我创造的吕扬唬住,算我赢。”


    “要是其他人先跑,说明他们被环境吓到放弃姜寻,算你赢。”


    白双影欣然应允。


    恐吓普通人,怎么想都比糊弄修行者轻松。


    “方才我将我的视野借给了你,你且看。”


    桃骨煞一挥,幻象瞬间裹挟了吕扬以外的三人。方休眨眨眼,他发现眼前景象化作两个,表里世界一般重叠。


    吕扬被白双影彻底隐藏,独自丢在真实环境。其余人沉浸在幻象构造的“里世界”之中,身边的“吕扬”也被方休用技能幻象替换——如此一来,明明大家共处一室,吕扬却像被流放到了异空间。别说折腾饮料罐,哪怕他点火烧了房屋,其余人也无法察觉。


    白双影这一手相当诡异,但凡吕扬再冲动点,这会儿就要逃出房间了,方休看得啧啧称奇。吕扬踢走易拉罐后,他特地掏出个全新的,和小狗一起玩易拉罐抛接,玩得吕扬汗如雨下。


    玩到兴起处,方休指挥“吕扬”变成狗人的模样。


    小狗不懂人类变形的恐怖之处。它还以为来了只同类,热情地围着狗人幻象汪汪叫,尾巴唰唰摇晃。


    白双影则愉快地挥动桃骨煞,让方休的幻象与自己的幻象完美融合。


    他这边调整光影,方休那边配合动作。他这边歪曲阿桥的攻击方向,方休那边跟着伪造伤口。他们之间没有时间交流,配合却像乐器和鸣,顺畅得不可思议。


    破旧的房间内,他们共同编织着扭曲而美妙的噩梦。


    小狗似乎很久没和人类一起玩耍了。它在诸多幻象中扑腾,时不时翻起肚皮,四爪乱动,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看着撒欢的大邪祟,听着人类的悲鸣。方休嘴角挂着微笑,白双影跟着心情大好。


    “好玩吧?”方休指挥狗人胡言乱语,抽空扭过头。


    “嗯。”


    不得不说,这种游戏很解气,白双影心想。他还以为自己获得自由后,才能如此肆意地折腾世人。


    他的人类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坏点子,他简直要期待下一场祭祀……不,不对,自己应该诱导方休在这里久留!


    不能再沉迷了,必须速战速决。


    如今卢苇也被他们招回来,三个新手归位,搞定一个就算他赢。


    ……赢了以后提点要求,方休总不会反对。


    “姜寻察觉是幻象了,有些道行。”


    白双影沉下心思,如实点评,“此人实力应该不止于方才那点伎俩,居然硬吃这个亏。”


    方休顺手摸摸小狗:“其实这事吧,和他有没有实力没关系。”


    问题在于阿桥——他之前能随随便便信任姜寻,不计后果攻击自己;如今就能因为“姜寻没满足想象”跳脚,不看场合地制造混乱。


    事态紧急,这种人听不进去复杂的解释,姜寻有嘴也说不清。为了稳住局面,他只能解除换魂。


    旁边的邪祟窃窃私语,还有那么一两只试图鼓掌,被其余邪祟当场按了下去。


    其中动得最厉害的那只引起了小狗的注意。小狗跑过去咬了两口,那只邪祟当场下肚,只剩半截爪子。


    小狗叼起那半截爪子,放在方休面前,嘴里呜呜叫着。


    “乖,自己吃。”方休冲它微笑。


    说着他手一扬,客厅里狗人瞬间消失。被关紧的东卧室传出一个声音——姜寻的声音。


    “那个‘我’是假货,跑——!”幻象高喊,“他招回来的根本不是卢苇!”


    姜寻刚打算解释,白双影不甘示弱地挥动桃骨煞,室内景象跟着变化。


    他把众人眼中的“室内”幻化成了“院落”。


    第73章 白色深渊 比赛继续。


    吕扬眼前一花, 脚下的室内砖块变成了室外土地。


    他迟钝地打量周遭,周围一切都带着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话说回来,他为什么要觉得这地方陌生?吕扬费力地思考, 没准像盯一个字太久, 恍惚觉得不认识了。


    ……这里明明是他的家。


    如同醒了酒,那种古怪的隔膜感消失殆尽。头顶是明月繁星, 晚风吹得人身心舒畅。


    不对,他就是醒了酒……他们今晚喝得太多,这才出来吹风醒酒。


    吕扬使劲甩甩脑袋, 又清醒了几分。


    院子内正房和两座厢房都亮着灯,存放尸体的厢房里人影晃来晃去。明亮火光下, 能看到两个忙着干活的剪影。


    看来院子还不够大, 尸体得单独住在没床的厢房。最近入了秋, 地上挺凉,明天天亮正好砍几棵树,搭两张床铺。


    鸡笼也该修了。


    鸡笼里塞满了鸡, 有的鸡长得太高大, 必须弯下腰才能蹲在鸡笼里。它们不得不缩起多余的肢体, 给其他鸡腾出地方。


    柿子树上蹲着一排排猫头鹰。它们拧着脖子朝他招手, 让他靠近些。吕扬有点不理解, 明明这种东西长着人头, 为什么要叫它们“猫头鹰”?


    可能动物学家取名就是这么不讲理吧。


    “真不吉利。”


    阿桥拿了根竹竿,使劲敲打树枝。猫头鹰发出哭嚎般的笑声, 紧抓树枝不撒手。


    “别打了别打了, 那是国二保护动物。”吕扬赶忙阻拦,“院子里蚊子太多,收拾完院子早回去睡, 明天还得砍柴火。”


    阿桥收了竹竿:“妈的,秋蚊子就是凶。”


    他说着拍开一只蚊子,它刚从阿桥身上撕下一块肉。血味飘散,无数蚊子蠢蠢欲动地凑近。


    阿桥掏出驱蚊黄符,它们又哄地散去,烦人至极。


    被蚊子咬了,得赶紧回屋抹药。


    吕扬和厢房那边的尸体打了个招呼,带着阿桥就往正房走。正房门口立着一具尸体等他,见他走过来,它肿胀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


    他的脚边有什么在转……对了,是小狗。


    这里每家每户都养了看门小风狗。他们得时刻注意善待小狗,让它们保持健康,不然它们会变成疯狗。


    吕扬摸了两把小狗,扭头瞧姜寻:“老姜,你再看看窗户。今儿晚上的人脸不知道哪去了,窗口都没堵好,屋里搞不好要漏风。”


    姜寻站在原地,眯着眼看他们,表情有些古怪。


    他这么一瞧,吕扬也觉得哪里不太对。他好像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可是他怎么都想不起来。


    忘了喂鸡?忘了照顾尸体?还是炉子没熄火?


    算了,今晚他们喝得太醉,明天醒酒再说。卢苇都喝得站不起来了,现在还倒在姜寻脚边呢。


    吕扬和阿桥把姜寻抛在身后,自顾自推门进屋。


    正房里一片灯火通明,墙角点着一排排蜡烛。桌子中央放了一罐饮料,另一罐在地上滚来滚去,尽情撒欢。


    突然,东卧室传来姜寻的声音——


    “这都是幻觉!”他厉声呵斥,“快醒醒,你们进了院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


    吕扬迷迷糊糊地想,他们不是刚从院子回屋吗?


    ……


    白双影有些不满地瞥方休:“你在妨碍我。”


    发现“区别对待”没把吕扬吓跑,白双影转而无差别使用幻象,顺便给这群人喂了个因果污染。


    姜寻意识到了些许蹊跷,原地不动。吕扬和阿桥则被他轻松控制,成功离开正房、进入院子——当然在幻象空间里,他们反而以为自己在回屋休息。


    接下来,他只需要把院门幻化成卧室门,那两个新人就会被他引出院子。


    结果方休居然跟他对着干——方休当即制造姜寻的幻象,试图叫醒两人。


    这个人类偏偏满脸无辜:“怎么能叫妨碍呢,这是认真竞争。”


    白双影:“他们视你我为敌人,何必相助?”


    “反正这里又没有第三方干扰,又不赶时间。”方休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我们是在比赛呀,我也想赢。”


    确实没有第三方干扰,白双影心想。


    有这么多人一起陪着,小黑狗玩疯了,它屋里屋外蹿个不停,院子里的邪祟大气都不敢出。


    白双影恍然间觉得,这个小院被方休当成了棋盘。他的人类正以人为棋子,兴高采烈地与自己对局。


    那么他这边的下一步棋是……


    桃骨煞轻轻一震,更多因果缠绕错位。稍微多干涉一点,地府应当发现不了。


    幻象之中,吕扬打了个寒颤。他看向疯狂叫喊的“姜寻”,却完全听不懂对方在叫什么。


    算了,他又不是人类,没必要听懂。


    吕扬晃着身体,迷迷糊糊往卧室门的方向前进。他是个枕头,枕头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床上,而不是在客厅里遛弯。


    作为另一个枕头,阿桥显然和他想法一致。他们枕巾并枕巾走向卧室门,无视身后的人类呼喊。


    眼看着两个新人手拉手走向“卧室门”,不,院门,白双影垂下手。他做到这个份上,方休应当没法应对了。


    他马上要赢,只剩十步……八步……五步……


    吱呀。


    姜寻一只手拖着半昏迷的卢苇,竟然主动推开门扉,走入院子。


    他脸上的高人风范消失一空,取而代之的是鄙夷与冷淡。他随手丢掉手上的黄符,从怀中抽出一支毛笔,接着他整理领口,扯出一个青玉挂坠。


    “都是些扶不上墙的烂泥,算了。”他长叹一声。


    夜色之中,青玉挂坠闪烁出阴森森的青色。姜寻甩动毛笔,笔尖渗出饱满的暗红。他摒弃黄纸,直接在空中画起符咒。


    笔走龙蛇,暗红符咒依次亮起。它们挨个化为鬼火般的青绿,与那青玉挂坠几乎一个颜色。


    紧接着符咒自行成环,行星带似的绕着姜寻旋转。以姜寻为圆心,方圆一步之内,白双影的幻象竟被压制,露出真实世界的本相。


    “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功德圆满,皆大欢喜——”


    姜寻低声吟诵,符咒绕着他越转越快。其中三道符文弹射而出,正中新人们的后心。


    吕扬与阿桥呆滞的目光出现波动,他们停住离开院子的脚步,抱头停在原地,明显陷入混乱。


    白双影的表情彻底变成空白。


    就算他绝大部分实力被封印,因果污染也不是吃素的。别说半吊子的黑.道士,一般邪祟都压不住他的污染,除非地府鬼仙亲临。


    姜寻的术法能克制他的幻象,只有一种可能——此人修习的术法,根源上就是为了克他而设计的。


    ……如此术法,倒是让他想起了不少往事。


    ……罢了,无论方休有什么打算,他不会让此人活着离开祭祀。


    喀嚓。


    听到异响,白双影下意识扭头。


    只见方休攥紧拳头,他用的力道太大,捏得关节喀喀作响。就像见到山混子,他那双黑眸毫无光彩。


    “你早就知道?”


    “之前姜寻的手段,连山混子都不如。我只是觉得他没用全力,想逼他一逼。”


    方休嘴角仍然翘着,声音里却没有笑意,只有十足的杀气。“……巧了不是,我可没想到会逼出这个。”


    白双影定定看着方休。


    原来如此,方休真正想要的不是“作祟比赛”。


    无论是作祟比赛提议,还是方休莫名其妙的中途“妨碍”。这个人类在诱导自己一步步加强幻象,逐渐把姜寻逼向极限。


    由自己这个邪祟发力,姜寻只当大煞临门,不会刻意保留底牌。


    不远处,姜寻那令人憎恶的术法还在生效,白双影却逐渐平静下来。


    他突然发现,此时此刻,他们真正敌视着同一个目标,渴望同一场杀戮。这种感觉怪异又新奇。


    所以,就算方休不想要所谓的比赛,他也要让比赛继续。


    ……


    吕扬头痛欲裂。


    他一会儿觉得自己是住在这院子里的农户,一会儿相信自己是一个鼓鼓胀胀的荞麦枕头。还有那么一会儿,他认为自己是一个诡异祭祀的祭品。


    农户似乎是最符合常理的,吕扬昏头昏脑地想道。可他又记得,自己家好像不是农户……


    就像他记得,他理应在室内。可是眼睛一闭一睁,总有院落的场景在面前闪过。他被邪祟和尸体吓得冷汗淋漓,下一秒又坚信这是家里养的牲畜。


    无数概念混淆变幻,他如同被人拈在指尖的泥人,脑髓被任意揉圆搓扁。那感觉像极了溺水,在虚幻与现实中浮浮沉沉,时不时还要呛几口水。


    吕扬实在受不了折磨,昏沉沉干呕不止。


    他眼中的世界带着重影,只有远处的院子大门无比清晰。


    不行了,他要逃跑。不管往哪里逃,总之要离开这里……这地方不对劲,很不对劲。


    吕扬下意识盯住院子大门,蹒跚前进。


    他要跑到一个足够平静的地方,慢慢思考……


    下一秒他右脚的运动鞋凭空消失。吕扬脚底一歪,险些摔倒在地。


    同一瞬,他的耳边响起阿桥崩溃的哭嚎:“我要回家,这他妈什么鬼地方,别玩我了——”


    闪烁的视野中,他的右脚上也没了鞋子。


    “不能离开这里,否则会丢掉鞋子……很有意思的禁忌,不是人类的思路。”


    无边混乱中,一个模模糊糊的声音接近他,语气里带着淡淡的嘲讽,“不错,看来这里的‘厄’是狗的物件。”


    是姜寻,这是姜寻的声音。


    吕扬恍惚地想。禁忌,对的,姜寻给他们讲解过禁忌。


    姜寻说过,不能走入风中,不能破坏院子,这两条都是禁忌。


    姜寻说过,他知道怎么区分“作祟”和“犯忌”。作祟总要慢半拍,结果不定;犯忌却会即刻发生,现象统一。他当时教得认真仔细,不比成松云差。


    姜寻还说过,他会照顾他们这些新人,直到最后。


    “照顾你们太麻烦了。”


    青绿微光下,姜寻淡淡地说道,“三条禁忌确认完毕,各位生死自便吧。”


    姜寻挥挥手,青绿色的符文从他们身边飞走。吕扬就像失去了救生圈,再次沉入幻觉的洪流。


    他是人还是枕头?他是枕头还是祭品?


    无边的恐惧咬住了他,他只想逃离。变形的视野里,大门仍然无比清晰,散发出鲜明的诱惑。阿桥和卢苇朝那个出口狂奔,姿态狼狈不堪。


    好熟悉的感觉。


    就像一年之前,他发现火上烤着人肉的那一刻。绝望之中,恐慌与渴求同时涌上。


    吕扬跪在地上,喉头滚动不止,全身衣服被汗湿透,他终究没有挪动。


    为了减轻干扰,吕扬干脆紧闭双眼,号令尸体把自己拖回房间——至于他有没有这能力,他不清楚。尸体会不会照做,他不知道。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疯没疯。


    但是他知道。如果他是人,不该半夜到处乱跑。如果他是枕头,不该半夜到处乱跑……如果他是祭品,更不该半夜到处乱跑。


    这里谁他妈都靠不住,这是他自己的决定!


    眩晕之中,一阵风绕着吕扬转了一圈。


    “做得好。”一个有些熟悉的年轻声音掠过他的耳边,是谁的声音来着?


    后颈一阵刺痛,吕扬失去了意识。


    姜寻无视了崩溃的阿桥卢苇,任由他们朝院门跑去。


    大煞再凶险,为的也不过是阴气与生魂。它肯定会去捕食那两个新人,正好省了他的事。


    虽然今晚被动,他好歹趁乱测出了三条禁忌。第二天搞定全部禁忌,还不赖。


    这里的主人是条狗,“厄”又是狗的东西。他就知道,地府专门派他来解厄,这里的情况必定不好处理——


    “厄”与这里的主人因果相连,并且就在这里的主人身上。


    他接下来的任务,是杀死那条狗。


    姜寻维持着驱散幻象的术法,小心辨认着脚边的真实世界,顺利走向正房。


    身边没有新人,他无需再隐瞒实力。今晚可以光明正大布下阵法,好好睡一觉。


    想着想着,他伸手推向正房的房门,突然一只人形邪祟爬到他面前,龇牙咧嘴地朝前扑。


    “不知死活。”姜寻冷笑,术法瞬间劈了上去。


    人形邪祟张开嘴巴,喷出一串木板碎裂的脆响。


    等等,木板碎裂?


    他刚才劈的,难道是……不,不可能,他分明用了解除幻象的法术!


    姜寻瞳孔紧缩,他还没来得及骂出声,就看见了面前的院落大门。


    不能破坏院子,否则驱逐。


    该死,他真的犯了忌!


    ……


    方休有点吃惊地望向白双影。


    两个新人眼看要逃出院子,白双影赢定了。


    情况和方休预料的差不多,一旦姜寻认为照顾新人弊大于利,他会优先测试禁忌,直接放弃新人。


    这样一来,自己探到了姜寻的实力,白双影赢了作祟比赛,皆大欢喜。接下来,他只需要寸步不离地保护小狗,专心对付姜寻。


    结果方休还没来得及进行下一步,白双影便按住他的手,强行更改了异象技能。


    桃骨煞轻轻压上他的手背,正如步行街上空绽放的烟花,一个精美的幻象在姜寻面前出现——


    一只并不存在的邪祟,拦在了姜寻面前。


    姜寻的术法能够压制白双影的幻术,却应对不了地府指定的异象技能。姜寻哪想到幻象里面还混了其他幻象,他一道术法过去,直接劈坏了正房的房门。


    小狗愤怒的叫声中,姜寻被禁忌踢到了大门之外。正正好好,比逃出去的阿桥和卢苇早那么几秒。


    三人在院门口顺利相会,撞成一堆。


    “姜寻先一步踏出院子,你赢了。”


    白双影轻声说道,他慢慢转过脸,回应了方休的注视。


    方休:“……”


    白双影安安静静地瞧着他:“我不需要你白送我的胜利。”


    方休连忙:“抱歉,我没有敷衍你的意思,我只是——”


    “所以比赛继续。”


    白双影打断道,“接下来比赛谁先杀了姜寻。我引导那两个新人,你指挥你的同伴。”


    他想尽量低调地弄死姜寻,方休也想杀姜寻。他们正好以此延长比赛,这很有趣,也很公平。


    方休目不转睛地望着白双影,黑眸多了一点儿惊喜的光彩。


    白双影只当他没反应过来,他整整袖子,煞有介事道:“是,我知道你的同伴在院子外面。”


    “你故意放出幻象,让你的同伴亲眼看你离开院子。你知道你久久不归,他们会去找你。你借我的力量逼出姜寻的实力,又用林中邪祟测试同伴……我能理解你的想法。”


    方休站在原处,目光一遍遍扫过自家鬼。他眼里那股锋利的杀意淡了下去,从哈气不止的饥饿豹子,变成了发现过冬橡果的松鼠。


    小黑狗溜到方休的脚边,尾巴一无所知地摇晃。


    “也对,我看着你,你也一直在看着我。”


    几秒后,方休抹抹脸,短暂地晃了下神。“我怎么就绕不开你这个深渊呢。”


    白双影:“?”


    “意思是,我愿意继续比赛。”方休微笑起来,“以及,为了不一头栽在你身上,我得非常非常小心。”


    第74章 鹿死谁手 处刑时间。


    姜寻迅速甩脱撞上来的新人。他还没在地上站稳, 就搞清了方才的一切。


    简而言之,他被方休一伙给玩了。


    如果真的是大煞临门,邪祟没必要玩弄禁忌, 专门把他驱逐出院子。他这么一犯忌, 彻底断了亲手解厄的路,院子成了方休的地盘。


    姜寻无声念了几句“归去来兮”, 并未因此恐慌。


    方休有这种水准,解厄不是难事。


    只是损失掉一个技能奖励,姜寻能够接受。只要他撑到方休解厄, 他还是能安然回归解厄塔。


    从这一刻起,他的目标不再是“消灭这里的主人”, 而是生存。


    姜寻扫了眼魍魉横行的树林, 毛笔法器一挥, 身周符咒再次亮起。他几个轻巧跳跃,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方休:“比赛开始?”


    “比赛开始。”


    白双影点点头,桃骨煞在月色下泛出一层柔白。阿桥和卢苇摇摇晃晃站起, 眼中泛着饿鬼般的浊光。


    “那个疯女人跑了……她不能跑……我们得弄点肉吃……”


    “死一个正好省水……救援队怎么他妈的还不来……都是废物……”


    两人僵尸一样踉跄前行, 嘴里断断续续咕哝着。隐藏影响下, 他们的身影缓缓消失, 像是融化在夜色之中。


    这两个人捕食过同类, 倒是很好操纵。只是他这么一分神, 方休的安全……


    “你随便玩就好。”方休笑道,“有小狗跟着我, 没关系的。”


    小黑狗叼着易拉罐, 摇头晃脑地蹭方休裤脚。


    白双影点点头,身影跟着消失。


    方休做了个深呼吸,白双影不在身边, 他有种从温水里猛然露头的虚无感。


    挺好,有助于他控制情绪。


    “好狗狗,帮我找找同伴,好不好?”方休掏出一根烧鸡腿,在小狗面前晃。


    这只小狗看着傻乎乎的,但它身为这里的“主人”,智商绝对比正常同类要高。


    小狗快乐地咬住鸡腿,三下五除二吞下。随后它原地转了两圈,“嗷嗷”低叫,示意方休跟上。


    之前方休和白双影夜间散步,靠的是隐藏行迹。如今他在暗夜行走,靠的是小狗玩摩西分海——周围邪祟对这只小东西非常忌惮,它们哗啦啦退去两边,爽快地让出路来。


    小黑狗也挺细心,它往前小跑几步,就要扭过头来唰唰摇尾巴,等方休跟上再走。


    没过五分钟,方休就找到了他外出的同伴们。


    他们正往院子的方向走。成松云和梅岚一同架着血肉模糊的黄毛,关鹤警惕地望着风。


    一有风吹草动,他就招呼成松云打开怨鬼盾,罩住梅岚。黄毛骂骂咧咧伥鬼化,和关鹤一起在盾外防守。如此几步一停,他们往回走得很慢。


    看到方休,关鹤眼睛都亮了:“方哥——!”


    小黑狗眼睛跟着一亮,它跑去众人脚边快乐撒欢,带起一阵阵微风。很快,它发现只有方休能察觉它的存在,小狗回到方休脚边,耳朵尖微微耷拉下来。


    方休右脚蹭蹭小狗,目光走了圈。


    黄毛身上伤最重,八成是卢苇换魂时期搞的。梅岚和成松云衣着狼狈,好在身上没什么伤。关鹤身上多了不少深深浅浅的伤疤,表情却十分明亮。


    好消息,看来就算他不在,这群人也有自己的判断能力和战斗体系。接下来的祭祀里,他可以采用更大胆的策略。


    坏消息,他的同伴们配合太好了,这样探不出梅岚的能力。算了,这次不成还有下次。


    方休悄悄在心里遗憾了会儿,照常打招呼:“你们都出来了啊。”


    “刚才听见小杜惨叫,都怕你跟着出事。”成松云实诚地表示。


    关鹤则指指黄毛,十分严肃地报告:“方哥,他说他犯了忌,回不了院子。”


    方休假装不知情:“犯忌?”


    黄毛趁机大骂:“对对对,不能破坏院子!一帮没屁.眼的玩意,换了老子的魂,用我身体犯忌……老子好不容易换回来,腿都给鬼咬烂了!”


    骂完,他满怀希望地转向方休:“方哥,你在外头晃了这么久,指定看出点啥了吧?咱们能不能早点解厄回去啊,大家天天晚上守着我,也不是个事儿——”


    方休没有直接回答:“不说这个,我得去杀姜寻。”


    他说得平淡而理所当然,就像睡前说“我要去刷牙”。


    黄毛大喜过望:“对,该杀!让那群傻逼尝尝厉害!”


    其余人:“……?”


    方休十分现实,从不把队伍对抗放在解厄前头,更别说单纯为队友挣面子。哪怕是在欢喜鑫天地那种场合,方休也愿意吃亏换取解厄机会。


    怎么到了这里,他突然转了性子?


    “我先把你们送回院子。关鹤成松云,你们随便谁把五帝钱借给杜志超,法器隐藏加伥鬼防御,够用。”方休跳过解释,直接安排。


    “要是情况不对,你们尽快回房,邪祟不敢在房间里动手。”


    梅岚嗯了声,成松云和关鹤则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方休放任队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回院子的步伐很稳,甚至有些轻快。


    这回仇恨没能完全浸泡他的心脏,他心底总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嘀咕:“快点快点,再不快些,白双影要赢啦。”


    隐约地期待中,方休送完同伴,转身就走。小狗惊喜地发现散步还没结束,吐着舌头跟上。


    白双影让他带同伴对付姜寻,小黑狗也算同伴。其他人看起来筋疲力尽,没有强迫他们同行的必要。


    眼看方休远去,关鹤和成松云停在院门,谁也没有回屋休息。


    “方哥这么着急出手,那个姜寻绝对很危险。”关鹤说,“刚才他没有立刻找到杜志超,肯定是发现了更重要的线索。”


    成松云的关注点稍稍不同:“他一个人太冒险了。”


    梅岚看了会儿方休的背影,小声:“要不我来照顾杜志超,你们过去帮帮他?”


    “小梅,你自己顶得住吗?”少见梅岚这么主动,成松云有些惊讶。


    梅岚点点头:“我可以躲进甘露水,这场祭祀不缺邪祟,水鬼祭品很够的。”


    关鹤踌躇片刻,把自己的五帝钱塞给梅岚:“我把我的借你,你们两个都拿着。”


    成松云刚把五帝钱借给黄毛。这样一来,梅岚和黄毛都有五帝钱防身,安全不成问题。


    “谢谢,你们注意安全。”


    梅岚轻声细语,目送成松云和关鹤离开,直到那两道身影被黑夜吞噬。


    “哎,我发现你还挺温柔,晓得照顾我。我这腿疼得要死,姐你给我揉揉?”院门口只剩两人,黄毛张嘴就是搭讪。


    “滚。”梅岚冷淡地说道。活像方才出声的不是黄毛,而是一只蟑螂。


    发现梅岚的气势出现了微妙的变化,黄毛略微一怔:“哟呵?”


    梅岚站直身体,一只手搭在胸口,俯视瘫坐在院门口的黄毛。阴影浸没了她的脸,昏暗月光中,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格外扎眼。


    她的目光毫无情绪,就像观察一件死物。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黄毛下意识闭了嘴,缩缩身体:“梅姐抱歉啊,我开玩笑的。主要是吧,我没想到你愿意帮我……”


    “你随时可以过来,我的兄弟。”梅岚轻声说,“你我功德圆满,皆大欢喜。”


    “什、什么?”


    梅岚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一双眼仍然盯着黄毛,整个人仿佛变成了蜡像。


    “啊,我不是在跟你说话。”她的语气平静无波,双眼却微微弯起。


    ……


    姜寻手里捏着青玉吊坠,将目光从半空抽回。


    现在还不到放弃的时候,他想。


    这里的邪祟构成,他大概弄清楚了。


    院子和房间——尤其是房间——是主人标记的地盘,只有弱小邪祟才会进去捣乱,妄图钓出来几个祭品吃。


    离院子越远,强大的邪祟越多。


    强大邪祟如同猛兽,对彼此的气息很敏感。它们不敢离院子太近,生怕和主人产生直接冲突。


    最终它们徘徊在死忌边缘,等着吃盲目逃脱的祭品,以及被不断吸引过来的弱小邪祟。


    一个诡异却稳定的邪祟“生态圈”。


    姜寻决定紧贴院墙躲藏,远离那些伺机而动的强大邪祟。等到了白天,他便能用枯枝和石块搭个迷魂阵,建立一个野外据点。


    如此白昼休息、夜晚防守,理论上行得通。


    选择据点之前,他需要调查一下稍远处的邪祟分布,选择最完美的据点位置。


    暗夜之中,不时有异形之物掠过黑暗,树木枝叶之间传出黏腻的低语。姜寻捡了根树枝当拐杖,在林中自信满满地穿行。


    他的树枝拐杖顶上穿了四五张符咒,若是有邪祟接近,它们会立刻燃烧示警。


    而且,姜寻时刻遵循师门步法,脚掌轻轻踏过落叶,一步一步荡起罡气。更妙的是,他身上缠绕着双重术法,一重隐匿踪迹,一重驱邪避祸,普通邪祟很难近身。


    只要远离此地边界,他就不会有危……


    “嘶!”姜寻眉眼一拧。


    毫无征兆的,他的手背一阵剧痛。一大块皮肉凭空消失,温热的血液瞬间涌出。


    月光照耀下,拐杖顶上的纸符岿然不动,没有半点燃烧的意思。


    禁忌?不对,三个禁忌都找完了。可这分明不是邪祟作祟……难道这里真的有三条以上的禁忌?


    姜寻倒退两步,警惕地横起树枝拐杖,右手毛笔随时待命。可是他的面前只有静谧夜景,秋虫在落叶间哀哀低鸣。


    喀吱,喀吱。


    有什么撕裂了他的裤脚,弄伤了他的小腿。与此同时,他肩膀也一阵剧痛,衣服布料被大力扯动。


    这种感觉……


    他余光看向手背的伤口,伤口边缘有着让人毛骨悚然的熟悉轮廓。


    是牙印,人类的牙印。


    姜寻再次看向拐杖,符咒仍然没有燃烧。这只有一种可能性——咬他的不是邪祟,而是活人。


    姜寻啐了一口,飞快舞动毛笔。祛除幻象的术法再次旋转,然而它所照亮的真实之中,杖顶符咒完好无损。


    ……不是幻觉。


    ……但这不可能,怎么会有活人选择这样怪异的攻击方式?!


    “我是地府指定的消灾人!”


    他仰起头,厉声呵斥,“如今我已犯忌,无法解厄。你我不如各退一步,否则地府必定记下这一笔!”


    白双影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姜寻,没有任何反应。


    横竖动手的不是他,地府记不到他的头上。


    隐藏之中,阿桥和卢苇眼放绿光,目光呆滞地看向虚空。


    他们匆忙咀嚼着新鲜血肉,鲜血和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救援队怎么还不来,还不来——”


    “这不怪我——”


    那些驱逐邪祟的法术打在他们身上,就像雪花落入湖水,荡不起一丝涟漪。


    姜寻背靠一棵大树,心跳如擂。


    稍作思索,他干脆扔下拐杖,上衣一扒,开始往自己身上画符。龙飞凤舞的符咒印上皮肤,那些骇人的伤口不再哗啦啦流血。打眼一瞧,姜寻活像一尊千疮百孔的蜡像。


    姜寻过了足足六场祭祀,他早就学会了砍掉多余的念头。管他对面什么情况,既然是活人来袭,他就应对活人。


    人非猛兽,嘴巴威力有限。少了失血的风险,他很难被即刻杀死。


    姜寻提笔凭空,画出两个怪模怪样的“大”字。伴随着一阵光华,泥土与枯叶蠕动着攀上墨迹,凭空造出两个瘦骨伶仃的人形异象。


    它们伸出过分细长的手臂,环成一圈,将姜寻绕在圈中。随后它们摇摆身躯,绕着他扭动转圈,像是在进行某种古怪的仪式。


    阿桥与卢苇哪管这些,他们野兽般冲上前,正撞上那护卫异象。


    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过后,这两人都像是没了骨头,身体水袋般变形。


    他们的大脑在头皮里晃来晃去,眼球被挤得脱出眼眶,牙齿在嘴里散作一堆。没了肋骨和脊椎支撑,两人躯干径直塌陷下去,喉咙里被挤出一阵怪响。


    “嘻嘻,嘻嘻。”两坨肉在地上嘿嘿直笑,妄图随着那异象舞动。


    他们仍然活着……暂时活着。


    白双影只是垂眸看了眼,随口道:“你们是水蛭。”


    “一双自认为人的发疯水蛭。”


    “水蛭无需骨骼。”


    伴随着言语,两坨肉骤然伸展扭曲。


    肉与脂肪一阵蠕动,皮肤皮套一般滑动拉扯。他们的头颅和脖子几乎变得一般粗细,脸孔彻底变形,嘴巴上移到了原本头顶的位置。


    他们贴着地蠕动身体,循着伤口的血味前行,朝姜寻的腿脚弹动。


    姜寻喘息了不到半分钟,腿部出现了全新的咬痕。这次咬痕变得更为奇怪——明明是人的齿痕,形状却说不上的怪异。


    看不见的袭击者不再撕咬他的肉,而是疯狂抽吸他的血液,姜寻眼前一阵发黑。


    方休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幅图景。


    方休低头看向活人水蛭:“……诶。”


    他的鬼折磨手段真的很别致,以及真的……很不把人当人。


    姜寻死得惨一点无所谓,这两位虽然算不得什么正派人士,着实罪不至此。幸亏只有自己能看破隐藏,要是成松云和关鹤也瞧见这俩活人水蛭,事情就不好解释了。


    方休决定尽快结束闹剧:“关鹤,五鬼搬运术偷他的笔,别碰护着他的怪东西。”


    关鹤点点头,黑雾般绕向姜寻。姜寻还没来及转移视线,关鹤手一翻,法器毛笔到了他的手里。


    见方休毫不吃惊,上来一套操作行云流水,姜寻冷笑:“果然是你在搞鬼!”


    方休怔了怔,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脸:“我是有点这个想法。”


    白双影:“?”


    姜寻:“???”你在说什么东西。


    他吃惊不耽误施法,姜寻悄悄翻过掌心,当场召唤他的法器。


    发现到手的笔要飞走,关鹤惊叫一声。结果方休随手一拦,把那支挣扎的笔拍向小黑狗。


    天呐是树枝抛接!小狗精神一振。


    那支毛笔还打算继续往回飞,小黑狗一个弹跳,张嘴就把笔杆咬住了。它乐呵呵地叼着笔,放在方休面前。


    姜寻看不见白双影的隐藏,也看不见小黑狗,他只看到自己的认主法器莫名其妙飞向方休,落在方休脚边。


    忍着失血的眩晕,他从怀中掏出一颗灵药咬碎,不死心地再召唤。毛笔原地起飞,利箭一般射回来……然后在半空戛然而止,再次一颠一颠地跳到方休脚边。


    姜寻瞪圆血红的眼。


    他的脚踝被什么东西咬住,血液飞快流失。心爱的法器怎么都回不来,方休明摆着要置他于死地。


    多说无益,只能拼命。


    姜寻身怀四个异象技能。


    一个是“凡品复制”,他将它指定给了符纸,此刻用不上;一个是“蚀骨双妖”,奈何它们防不住方休的古怪攻击。


    至于剩下的两个……


    他决定使用“祸害遗千年”。


    发动这一技能,他需要献祭自己的五脏之一。


    只要他身上的血债比方休多,方休就会被技能召出的恶灵抹杀。这技能只能对人类使用,且每场只能用一次。是他压箱底的保命招数之一。


    姜寻在归山教内职责特殊,负责劝人自杀,以及策划集体自杀。他手上直接或间接的血债,足足有五百人以上。


    方休年纪轻轻,拿什么跟他比?


    ……大不了等方休死了,他来指挥方休的部下,照样有机会弄死这里的主人。


    电光石火间,姜寻完成了权衡。


    他双手捂住胃部的位置,口中咏念出怪异的调子,身周黑光盘旋。


    四只没有眼皮的眼球从他身后浮现,它们个个有人头大小,赤红的眸子转动不止。


    异象技能的气息,白双影目光一凝。


    姜寻招来大煞降临,正在衡量降临条件。该死,也不知道姜寻吃了什么丹药,照那个失血量,他理应昏迷才对!


    这下好了。他亲自出手强杀姜寻,地府绝对会调查。他亲自出手打散大煞,地府更会调查。他……


    他嗖地移到方休面前,桃骨煞阴气汹涌。


    好麻烦,不想了,干了再说。


    白双影从来不擅长勾心斗角,他只认自己的心情。而他现在的情绪很简单,方休不能死。


    ……他准备了那么好的窝呢。


    结果就在白上仙屏气凝神,准备一展雄威的时候。那四颗眼珠瞄了一圈,自个儿消失了。


    姜寻:“……???”


    姜寻捂住胃部,表情彻底扭曲:“你到底是什么人?!你的血债怎么可能比我多!”


    方休疑惑地扒上白双影的肩膀:“他什么意思?”


    白双影:“……”他懒得分心解释法术。


    白双影简单粗暴:“他在说他很好吃。”


    成松云警惕地备着怨鬼,顺便轻拍关鹤:“那人净瞎讲,别信。”


    关鹤一脸正气:“那肯定!方哥,还要我做什么吗?”


    “接下来的画面不适合未成年,成姐你看着点他。”方休从口袋里掏出一罐饮料,“小关,你闭上眼睛,捂住耳朵。”


    关鹤:“……”


    姜寻气喘吁吁地看着方休,冷淡傲然的脸上爬上恐惧。


    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他哪来的那么多血债?现代社会了,大毒枭都弄不死那么多人!难道……难道……


    “你也是归山教的人?”姜寻嘶声道,“你……您是什么层级?要是我之前冒犯了您,我——”


    咚!


    易拉罐猛地掷出,狠狠砸中姜寻的脑袋,疼得他晃了一晃。


    “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恶心的误会。”


    方休笑着说,眼睛毫无笑意,“要逃跑吗?人生最后跑一跑吧,磨磨蹭蹭多没劲。”


    姜寻瞥向远处密密麻麻的邪祟,勉强扯扯嘴角:“看来你不受我神庇佑。”


    眼下他大量失血,法器拿不回来,胃也没有了。他至今看不穿对方的术法和来历,其他法器也很难有太大用途。


    这一手有点冒险,但是这是他仅剩的手段——


    趁方休转头说话,姜寻蜷缩身体,发动了最后的异象技能。


    几百米外,院门口。


    听到轰然爆炸声,梅岚短暂地抬了抬头,又心不在焉地垂下视线。


    她的脚下,黄毛突然歪倒身体,口中吐出大量涎水。他白眼狂翻,单个眼球居然又冒出一个瞳孔。


    眼珠翻动间,他的双眼全成了重瞳。


    “咳……咳……”黄毛抓挠着喉咙,他的喉咙里似乎有另一个人在讲话,“你我功德圆满,皆大欢喜……保护我,姐妹……”


    “爆炸是你弄出来的。”梅岚脸上战战兢兢的表情无影无踪,她的语气十分平静,“你自毁肉身,想炸死他们?”


    “给你添了麻烦……方休太难缠,我还不能死……”


    黄毛带着惊恐的表情,控制不住地张合口部,“我在此人身上留了换魂咒,先在这肉身里挤一挤……”


    梅岚:“我看到了。原来祭祀结束时生魂无虞,也算幸存。”


    “我知道厄的情况,你我合力,很快就能结束祭祀。”


    黄毛身体抖得愈发厉害,喉咙里另一个声音越来越流畅,似乎缓过了气。


    梅岚扶着他站起身,状似无意地问:“那件事如何了?”


    “再过一段时间,你我便可以欣赏末日。”


    梅岚抬起手,轻轻抽下颈间丝巾:“这样啊。”


    下一秒,丝巾蛇一样勒上黄毛的脖颈。黄毛瞪大变形的瞳孔,嘴里同时叫出两道声音——


    “梅姐住手——!”


    “你做什么?!……咳,你杀我,另一个生魂也会……”


    “他人渣一个,没什么用处。”


    梅岚冷冷地说道,她比了个手势,丝巾绞得更紧。


    “你我也是人渣,你该清楚才是。”


    第75章 告一段落 一段回忆。


    黄毛绝望地摆动手臂, 他果断召唤出伥鬼,撕扯脖子上的丝巾。那丝巾不知道是什么材质,伥鬼锐利的爪子划过布料, 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它牢固地勒住黄毛的喉管, 绞索般收紧。黄毛抬起充血的眼,恳求地望向梅岚。


    解开丝巾后, 梅岚脖颈处露出一截红绳。她顺手扯扯绳子,勾出一个形状怪异的青玉吊坠。


    月光照耀下,那吊坠闪烁着奇异的流光。兴许是被勒得头晕, 黄毛在上面感受到了视线。梅岚在看着他,它也在看着他。


    ……看着他死去。


    缺氧的痛苦愈发强烈, 黄毛思绪混乱, 记忆不受控地翻腾。


    黄毛知道自己脑子不好, 所以他始终遵循两个人生经验——钻个好漏洞,认个好大哥。


    他意外杀人,因为年纪小而没被追究。


    发现这一点后, 黄毛如获至宝。他立刻和“社会人”混在一起, 但凡出现成年人不便做的活计, 他拿钱帮忙做。


    等过了年纪, 黄毛又认了城里的大哥。他在大哥手下做事, 专挑有钱人偷……只要他把握好度, 有钱人被偷后不会太计较。


    祭祀之中,他明明也遵循了人生经验, 怎么会这样……


    黄毛徒劳挣扎, 眼中的青玉吊坠逐渐分出重影,有种莫名奇妙的熟悉感。


    对了……他见过这东西……


    他跟着大哥时,见过一个被称为“岑先生”的年轻男人, 那人也戴着青玉吊坠!


    岑先生是癸省数得上号的人物。他大哥追随岑先生,他四舍五入也算岑先生的部下。


    看吊坠,梅岚和岑先生是一伙人……岑先生很厉害……说不定……


    “岑先生……岑先生……”


    黄毛绞尽为数不多的脑汁,他翻动肿胀的舌头,竭力挤出声音。


    听到这个名字,梅岚真的有所反应。


    她眯起双眼,嘴角扭出一个很不“梅岚”的冷笑。丝巾骤然加大力道,黄毛身体抽搐两下,缓缓倒在地上。


    一双重瞳爬满血丝,死不瞑目。


    梅岚低声念诵几声。黄毛与姜寻的生魂飞出尸首,化作闪烁微光的碎片,又飞快融进青玉吊坠。梅岚将吊坠收回领子,原样系好丝巾。


    【好了,来吃吧。】她抬起头,冲不远处徘徊的邪祟们招呼。


    话语出口,不似人言。


    下一秒,内脏和碎肉在她面前飞舞迸溅。梅岚始终浅浅地笑着,她特地没有躲,给自己身上添了不少血迹和伤口。


    十几米外,林间阴影中。


    方休被白双影夹在胳膊底下,无言地看着院外邪祟吞食黄毛尸体。小黑狗停在白双影脚边,一跳一跳地够方休的手。


    白双影看得兴起:“你急着回来,是要看这个?”


    不久前,姜寻发动自爆术法,白双影瞬间便察觉了端倪。他的桃骨煞破风一挑,巨大的阴气掀飞了姜寻的身体。


    爆风仍然波及了他们,却远远没到致命的程度。


    方休反应快得吓人。


    白双影那边刚出手,他便直接回头,喊成松云开盾。接着他停都没停,大力揪住白双影:“快,我们回院子!”


    然而他们刚靠近,就撞见了梅岚杀人那一幕。包括她拿出青玉吊坠,公然抢劫美味生魂的行为。


    眼见黄毛最后一块血肉被邪祟吞下肚,方休终于开口:“……我原本只是想,姜寻会换魂术,没准趁机假死换魂。”


    “万一梅岚不是黑.道士,她单独对上姜寻,肯定会被杀人灭口。”


    白双影公正地评价:“那确实是杀人灭口。”只是被灭口的是姜寻。


    “一尸两命啊,可惜了生魂。”


    方休垂下脑袋,小声嘟囔,“看来‘杀死姜寻’的比赛,咱俩要平局了。”


    白双影专注地瞧着方休,等待这个人类下一步行动。


    可方休没有跳出来与梅岚对质,他等她伪装完毕,轻轻握住白双影的手腕,拉着他往回走。


    黑夜之中,白双影的眸子始终盛着那个身影。


    方休先找到了阿桥和卢苇。两人肉身濒临崩溃,奄奄一息。方休一棍子一个,给了两人一个痛快。


    随即,方休在姜寻自爆的地方兜了几圈,小狗帮他扒出了血肉中的青玉挂坠。方休举起那血迹斑斑的挂坠,朝着月亮看了好一会儿,才放入口袋最深处。


    最后,他去招呼藏在怨鬼盾里的成松云和关鹤,三个人慢慢悠悠回院子。


    一切按部就班、井井有条。一套琐事下来,东方渐明。


    面对梅岚的抽泣和“黄毛意外受袭”的谎话,方休开始了熟练的表演——


    他轻声细语地安慰梅岚,像是怕她留下什么心理阴影。他说是他没有评估好附近的危险,这些事情不会再发生第二次。


    他对成松云与关鹤露出深重的自责与遗憾。他说这次自己太过莽撞,他应该好好准备再对付姜寻。


    唯一知情的黄毛已死,其余人对于正房发生的事情毫不了解。当着白双影的面,方休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一个“姜寻诱骗新人试禁忌,新人逃出院子向他求救”的故事。


    他先前主动隐瞒的禁忌与线索,全洗成了“今晚阿桥和卢苇对他坦白”,可以正大光明拿出来讲述。


    ……不要离开这里,否则右鞋消失。


    ……不要破坏院子,否则驱逐出门。


    ……不要走入风中,否则即刻死亡。


    这些三条禁忌相对无害,并且很容易遵守。现在除了他们四个,对面只剩一个新人,大家没必要紧张。


    接下来,慢慢来就好。


    谎言覆盖着谎言,妄语编织着妄语。


    方休娓娓道来,微红的眼中满是真诚。面对慌乱的同伴,他的讲述如同一杯醇酒,听着人心里熨帖,有种守得云开见月明的轻快感。


    白双影吃着阿桥与卢苇的生魂,默不作声地听。


    放在之前,白双影会惊叹于此人的狡猾多变。现在他却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白双影突然觉得,这样的方休看起来不怎么开心。


    哪怕在与姜寻的对峙中,方休用法器毛笔逗小狗,都比眼下更为快乐。


    小狗静静坐在方休身边,抬起葡萄似的眼珠瞧他,尾巴时不时摇晃两下。白双影抱起小狗,点了点它冷飕飕的鼻头。


    “罢了,他说他要慢慢来,大概还会在这待上些时日。”


    小狗舔舔白双影的指尖,歪过脑袋。


    “之前我跟你说的,都忘了吧。”


    白双影抚摸小黑狗柔软的毛发,“你尽管去打扰他。”


    “汪呜?”


    “你问为什么?”


    “因为我想要了解他,所以我希望他更放松一点。”


    他的人类在脸上包了一层又一层的面具,从发丝到指尖,身体每处都紧紧绷着。


    只有在无需编织谎言的时候,那些面具才会露出一丝缝隙,让他窥见真实的方休。


    小狗似懂非懂,脑袋从一侧歪向另一侧。白双影若有所思地瞧着它,久久不语。


    “白双影。”


    太阳彻底升起时,方休终于编织完了他的谎言。他面颊贴着白双影的胳膊,试图用自家鬼给脑袋降温。


    “你有没有什么着急想说的?没有的话,我……睡一会儿……”


    他打了个巨大的哈欠,恨不得倒在院子里睡。


    一夜下来,白双影确实有很多事情想要询问他的人类。


    比如那个使用讨厌法术的归山教是什么,青玉挂坠代表着什么,方休又为何憎恨它的信徒。现在方休非常疲惫,正适合引诱逼问。


    可看着方休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他又不想问了。


    “睡吧。”白双影按按他的脑袋,“慢慢来便好。”


    小狗跟着汪汪叫了两声。


    慢慢来便好。


    在心里,白双影朝自己重复了一遍。


    ……


    中午,方休是被热汤的味道叫醒的。


    他动动鼻子,在自家鬼的袖子里睁开眼。


    眼前的一切过于熟悉,他下意识绷了几秒,才意识到姜寻不在了,身边没再有威胁。


    窗外天气正好,窗户敞开,微凉的空气灌入屋内,吹得人神清气爽。


    屋子里没了黄毛,空间显得大了不少。黄毛的仕女图歪斜着靠在墙角,他没吃完的水果还剩在盘子里。


    又一个人消失不见,就像某种倒计时。


    方休用余光瞧向梅岚。


    梅岚双眼红肿,恹恹地缩在被子里,活像真的被吓到了。要不是方休牢记昨天的景象,他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幻象。


    目前看来,梅岚不仅是黑.道士,还和山混子、姜寻一样,是“归山教”的一员。


    按理说,自己应该毫不犹豫地除掉她。可是她居然杀死了姜寻——教徒互相残杀是归山教的大忌,梅岚此人的立场很有意思。


    ……还有他们口中莫名其妙的“末日”,方休此前从未听说。


    方休决定不去打草惊蛇,再观察一阵。


    当然对于队伍来说,这算是一个安全隐患。幸运的是,他现在无需面对它。


    在这里,他将按下暂停键,在血腥的倒计时中争取一点时间……一点名为“生活”的宝贵时间。


    想到这里,方休伸出双手,抱紧了自家鬼。白双影由着他抱,只是再次伸出手,手心盖上方休的眼。


    方休:“嗯?”


    “没有我的法术,你看不到那只小狗。”白双影说,“你似乎很中意它。”


    话音未落,小狗趁成松云开门接水,炮.弹似的冲进屋里。它一个跳跃,准确踩中方休的肚子,然后狂舔方休的脸。


    白双影:“……它似乎也很中意你。”


    方休拨开满地撒欢的小狗,艰难地坐起身。小狗再次嗖地冲上前,一口咬住方休的T恤下摆,一个劲儿往门的方向拽。


    “不行,不行,先吃完饭再散步。”方休压低声音,摸了摸小狗的脑袋。


    小狗使劲甩甩头,扯得更用力了,方休的T恤差点被它掀下来。


    “它在让你跟它走。”


    方休震撼:“你懂狗话?”


    白双影:“……它的状况有些复杂。总之跟它走就是,它大概找到了能让你放松的东西。”


    他说过,他希望方休放松一点,它显然也如此希望。


    方休被小狗缠得没办法,急急忙忙起了身,被小黑狗一路拖进院子。


    小黑狗冲他开心地汪汪大叫,把他们引到院落墙角。那正是上次方休发现废旧拖鞋和塑料玩具的小小角落。


    小黑狗抬起爪子,飞快刨起土来。泥土飞溅中,一样东西渐渐露出轮廓——


    那是一架款式老旧的手持摄像机。


    它被泥土掩埋,没有分毫锈蚀的迹象,但它也没有散发出多少阴气,显然不是此地的厄。


    小狗咬住摄像机系带,小心翼翼拖到方休面前。它期待地望着方休,尾巴摇得要原地起飞。


    白双影:“这是什么?”


    方休拾起摄像机,他准确地找到充电口,用技能充起电来。


    “怎么说呢,这是人类批量制造的‘厄’。”方休说。


    “它也可以展示因果。”


    第76章 在你身边 第一个吻。


    “滋滋……”


    小小的电子屏亮起来, 画面一阵晃动,固定在柿子树下。影像中正值冬天,地面和树枝都积了厚厚的雪。


    一个身影拎着马扎, 坐在了画面中心。


    那是个六七十岁的老爷子, 正笑呵呵地眯缝着眼。他刚坐稳,一条大黄狗摇头晃脑地挨了过去, 往他怀里扑。


    大黄狗戴着破旧的红色项圈,看起来上了年纪,毛发干糟糟的。


    “行咯行咯, 好狗好狗。”老人抚摸狗头,大声招呼, “帆儿倩儿, 过来跟爷爷录个像。”


    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兴冲冲跑过来, 靠在老人身边啃糖葫芦。孩子们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像两个涂了彩色奶油的面包。大黄狗顿时转移目标,冲裹着糖的山楂疯狂舔嘴。


    老人搂住孙子孙女, 快乐地看向镜头。


    “都回来过年咯, 老二给买了录像机子, 今个试试。”他对着镜头不太熟练地说道。“这是个好东西, 记下来不忘事!”


    “爷爷你怎么不写日记呀?”孙女问。


    “爷爷没文化, 不识字咯。”


    “这个会录满的!”孙子说。


    “说是买了很大的……那个卡?爷爷省着点用, 够用。”


    “汪汪!”大黄狗在老人身边绕来绕去。


    老人笑得非常开心。


    “爸,别在外头待太久, 太冷了!”画外远远传来一个女声。


    “哎——”


    ……


    下一段是秋季, 柿树上挂满圆滚滚的柿子。小女孩乖乖站在树下,让老人划下身高,小男孩蹲在旁边玩手机, 手机里不时传出游戏音效声。


    上个视频的大黄狗不见了,这次凑过来的是一只半岁左右的土狗。它毛色黑黄交杂,安静地趴在老人脚边,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


    “大黄呢?它不是一直在吗?”孙女问。


    “大黄年岁到了,走咯。”老人的笑容暗了暗,“狗儿都这样,命短。”


    “大黄比我们大,它都十岁了,爸妈说它过不得冬。”孙子埋头嘀咕,“还是当人好,当人活得长。”


    老人沉默了会儿:“是啊,当人活得长。”


    小土狗安静地趴在老人脚边,圆溜溜的眼睛瞄着三个人类。


    小女孩记完身高,跑过去揉捏小狗的软耳朵。小狗尾巴扫着落叶,耳朵一动一动。


    “爹,吃饭啦!”一个男声从画面外传来。


    “哎——”


    ……


    第三段是春天,画面里没有孩子,只有大了一圈的小狗。


    老人一个人坐在树下,随手掰着肉包子,一点点喂给爱犬。


    “我问了老二媳妇,她说这东西够录好久的像。我寻思吧,我也没几年活头了。光录他们回来,这东西用不完呐。”


    老人摸着小狗的脑袋,冲镜头坐得板板正正,像是要上电视。


    “我得多录点,是不豆子?咱们录点啥呢……”


    名为“豆子”的小狗吃完包子,歪头舔老人手上的包子屑和油。老人低下头,看了会儿那个古旧的红项圈。


    “得,今儿就讲讲你。真要算,你得排行老十五……”


    ……老人养了大半辈子的狗。


    老爷子小时候遇见战乱,没了爹妈,差点冻死在街边。靠贴着邻居家老狗,他勉强捡回一条命。


    自那之后,他开始坚持养狗——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本来就喜欢狗,何况老天都觉得养狗旺他。


    为此,他攒的第一笔钱没拿去买肉买衣裳,而是去皮匠那里定了个红项圈。这项圈跟皮带似的,随便调松紧,狗儿能从小用到大。


    往后的故事平淡无波。


    他年轻时走南闯北,身边有条狗跟着,姑且能防身。


    他有一口吃的,身边的小狗就有一口吃的。他在厂里上班,小狗就在窝棚旁边等。夜里冷了,他就跟小狗一起睡,谁也不嫌谁脏。


    “老四最惨,被憨货偷了弄肉吃。”老人讲述到一半,恨恨地骂,“我给那人打了顿,打得吐了一地,可惜只拿回来项圈……”


    后来他成了家,养的小狗负责看家护院。


    他和媳妇生了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大儿子生下来就没了,小闺女长到三岁害病死了。好容易拉扯大老二,老二又早早出去读书。院子里除了媳妇,就只有他的小狗。


    儿子在外面住宿,一年只能回来两次。从那时起,他的人生逐渐被“等待”淹没。


    “老九最争气,有个偷儿进来偷鸡,给它撵了出去。”


    “它就是有点傻,每次老二回家都得认上老久。也可能是老了,不中用……”


    老人抱起小狗,絮絮叨叨地念。


    他六十岁的那一年,媳妇长了癌,没救过来。儿子在外头成家立业,有了一儿一女,只有在秋天小长假和过年回来。


    老友们要么没了,要么跟着儿孙搬了家。偌大的院子变得空空荡荡,只有小狗不知疲倦地跑来跑去。


    孤身一人后,“等待”占用了他绝大部分人生。


    他高兴时等待亲人,失落时等待死亡。


    “我搁这等着。等我出门干活,你再搁这等着,咱爷俩倒是差不多。”


    老爷子亲亲小狗毛茸茸的脑壳,“人这一辈子,太长喽。”


    “汪!”小狗舔舔老人的鼻尖。


    兴许是真的无事可做,老人把这录像当成了日记。


    他白天出门侍弄花草,傍晚回来录个几分钟。春去秋来,风雨无阻。


    老人对着黑洞洞的镜头,讲述着今天的琐事,偶尔回忆往昔。他的姿态从最初的拘谨,到放松,再到熟稔。仿佛面前的不再是机器,而是一位愿意倾听的老友。


    然而与此同时,老爷子脊背越来越佝偻。他的儿子儿媳头发逐渐斑白,孙子孙女长大成人、各自成家。短暂的“日记”里,相聚的画面越发稀少。


    终于某一年,过年时院门安安静静,无人拜访。


    即便如此,画面中的老人永远背靠柿子树,面对着小小的手持录像机——或者说,手持录像机之后的院门。


    好在这些记录并非一潭死水。模糊的画面中,很多小狗吹气似的长大,然后消失。但老人身边总有那么一只小狗,它们蹦蹦跳跳地越过时光,时刻陪伴老人,抑或是殷切地守在院子门口,等待老人回家。


    只有看着它们的时候,老人还能动动满是皱纹的脸,捋出一点笑意。


    二十余年的光阴,就这样压缩成了短短几个小时。


    最后的录像是一个冬日。


    那天风很大,录像里能听到尖锐的呜呜声响。地面和树枝都积了厚厚的雪,老爷子看着年近九十,身上裹着黑乎乎的棉袄,身体像枚蛀空的核桃。


    他还是拎着马扎,靠着树坐着。


    “这卡快存完了,人咋还在呢。”


    他被风吹得眯缝着眼,吐出一点点白汽。


    一只小黑狗愉快地蹦过来,一跳一跳地往老人怀里扑。老人慢慢低下头,一下又一下地抚摸小狗,皱缩的手背被寒风吹成红棕色。


    “好狗,好狗,真暖和。”他念叨。


    小黑狗舔着他的手,尾巴一个劲儿地摇。


    老人看着镜头,雕像般发了会儿呆。日常如出一辙,回忆逐渐消退。如同一块彻底挤干的海绵,他连闲聊都挤不出几句。


    “对咯,得出去买盐。盐没了,盐没了……”


    枯坐几分钟,他又摸摸小狗,颤颤巍巍站起来。


    小黑狗懵懂地摇着尾巴。看老人要出门,它习惯性地冲上前,去咬老人的右脚跟。


    “别闹腾。”老爷子笑起来,“等着,回来陪你耍。”


    “汪汪!”小黑狗绕着他的脚转着圈。


    “坐下,等着!”


    小狗听话地坐下。


    老人一步一步走出画面,走入无尽的风声。


    小狗等着,等到院子外面传来喧闹声,等到救护车的声音鸣响。


    有人在叫唤,说着“风大”、“滑倒”、“家里没人”之类的话,小黑狗听不懂。它在柿子树下趴着,嘴巴搁在爪子之间,眼睛定定看着院门的方向。


    不久后,有人进了院子,叮里咣啷翻动院子里的东西。小狗气得跑出画面,汪汪大叫。


    画面一阵晃动,一个中年人拿起手持录像机,哎呀了一声。


    “赶紧给人放下,说不定亲戚回来拿呢。”另一个人提醒道。


    “狗咋办啊?不让人碰,咋赶都不走。”


    “给它弄点吃的得了。”


    小狗叫累了,固执地趴回树下。


    天色渐暗,外头的嘈杂声逐渐消失,录像机电量即将耗尽。雪埋住了小狗的身体,小狗时不时起来抖雪,随后趴回原位。


    风雪越来越大。


    小黑狗身体打着抖,呼出来的白汽越来越稀少。可它仍然停留在原地,执着地盯着院门。


    它的主人还没回来呢,他对它说,等着。


    【所以它要等。】


    ……终于,画面熄灭,一切归于黑暗。


    ……


    方休放下了手持摄影机,一时无言。小黑狗在他脚边绕着圈,得意地叫了两声。


    白双影翻译:“它的主人总对这东西笑,所以它认为你也会喜欢。”


    方休俯下身体,轻轻挠了挠小黑狗的耳朵。


    小狗的脖颈间,红色的皮项圈格外扎眼。它斑驳陈旧,散发出强烈的阴气。


    看完录像,“厄”的本体显而易见。承载了诸多因果,又属于小狗的东西,就只有这个古旧的项圈。


    可这次它所汇集的不是人的因果,也不是人的执念。


    十几只小狗戴过它,它们终其一生陪伴着同一个人,等待着同一个人。


    最后,它浸泡在等待的执念中,与小黑狗一同埋于风雪。


    ……这个厄的因果称不上庞杂,执念也称不上深重,成因平凡到极点。但论因果纠缠,它比中秋厄还要紧密,执念纯粹得吓人。


    小狗不理解主人的死,也不理解自己的死。它只记得老人在一个大风天离开,从此没有回来。


    院子外面很危险,风也很危险。它要守好他们的家,好好等下去。


    于是厄的三条禁忌之外,又多了许多“制裁坏人、阻止暴力”的作祟。小狗并没有刻意混淆禁忌,它只是照常看家护院。


    “它到底多强?”方休干脆坐在地上,双手抚摸小黑狗。


    “它随时可以成仙。”


    白双影犹豫了会儿,坐到方休对面,“厄与它因果相连,加上它日日吞食邪祟,能力勉强够格。”


    方休摸狗的手一顿:“地府为什么不帮它?”


    “这东西缺点灵智,无法正常升仙。”白双影直白地表示,“它不知道自己已死,自然没有‘更进一步’的想法。”


    他的手边,小狗快乐地舔着鼻子,毫无意义地呼哧呼哧喘。


    方休:“……”原来是太笨了。


    方休:“如果我破坏了厄……”


    “它的执念太过澄澈,变不成邪祟。没有厄的支撑,它终究会消散。”白双影据实相告。


    他的心情很是不错——既然方休喜欢这只小狗,势必愿意多停留一阵。


    果然,方休的表情黯淡了几分,他抱起毛茸茸的小黑狗,感受着小狗柔软却冰冷的身体。


    “看来我要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了。”他小声说,使劲搓着小狗。


    白双影:“!”


    果然比起硬逼方休留下,顺势而为更有效。白双影发现“思考”挺有乐趣,一番折腾下来,他有种看人类主动进窝的成就感。


    不过,方休貌似还是不太开心。


    全力的思考后,白双影成功想到一个办法——一个让方休更加放松,更愿意久留的绝好主意。


    他将目光从手持录像机上收回:“我也可以复现你的因果。”


    “我的因果?”


    “你说你祖母的院子与这很像。既然你要长住,我能够制造幻象,将它复现出来。”


    白双影说道,“就像欢喜鑫天地的赌徒房间,只需一线因果。”


    先来一线因果试试。这样一来,理解方休的过去,哄好他的人类,一举两得。


    方休:“……我说过我奶奶是横死的,而且恨我。”


    白双影不假思索:“可是提到她的时候,你的表情很怀念。”


    方休垂下目光,沉默许久:“我要怎么把因果给你?”


    “让我翻找你的生魂。”白双影理直气壮。


    他还没有恢复到随手玩弄因果的地步。


    方休整个人僵了下。现在他的生魂包在肉身里,白双影要碰触生魂,难道……


    “和取食.精气道理相同,亲吻即可。”


    白双影说,“你说你要在‘我喜欢你’的时候才会吻我,没说我不能主动吻你。”


    方休:“???”


    等一下,好像是这个道理。他一时不知道该感慨白双影狡猾,还是这分析能力鬼斧神工。


    方休的心脏快了两拍。如果是为了抽取因果,而且还是白双影的主动提议……这应该不算利用白双影。


    他即将和喜欢的鬼一起,度过一小段平和的人生。这样的机会没有第二次了,稍微增加一点点美好,或许不要紧?


    ……反正结局已经注定了。


    方休轻轻放下小黑狗,他拍拍自己的脸,又小心抚平T恤上每一处皱褶。


    折腾完衣服,他闭目深呼吸、调整精神,就差原地念经打坐。白双影耐心等了半炷香,只见方休睁开眼,眼神开始往手摇水泵的方向飘:“我想先漱个口,不,烧水洗个澡……”


    白双影忍无可忍。


    他捏住拼命摇头,叫唤着“外面有薄荷叶至少让我嚼两片”的方休,用全新的方式堵住了此人的嘴巴。


    方休如同被叼住后颈的走兽,瞬间不再动弹。


    和记忆里一样温暖柔软,白双影心想。


    人类真的很执着于交.配仪式——他之前又不是没钻过方休的身体,上回方休的反应可没这么大。


    猛地被亲吻刺激,方休体温骤然升高,生魂波动不止,溢出不少精气。


    白双影没有分神,他趁着方休生魂不稳,召出了想要的那一丝因果。它自方休心口游出,凝成一根血红丝线,几乎与那件红T融为一体。


    太轻松了,不如趁机多看两眼。


    方休的生魂只是稍稍波动,他想再剥得深一点,再看看其他因果。


    白双影一边亲吻,一边牢牢固定着方休的肩膀。


    他不清楚人类怎样亲吻,不过他知道人类会伸舌头。他可以变换肉身,必定做得比凡人要好。


    于是,白双影随口把玩着方休的舌头,又分出几条额外的舌头。


    他的舌尖分裂伸长,在方休的咽喉里摩挲交缠,感受着喉管温热的挤压。舌尖上带了些许角质,轻轻搔弄脆弱的黏膜。方休喉咙里呜了几声,皮肤冒出一层薄汗。


    深吻之下,方休的生魂波动得愈发剧烈,白双影刚要继续深入——


    “噗哈!”


    方休伸手把他推开,拼命喘气,皮肤几乎和T恤一个颜色。


    白双影遗憾地缩回舌头,十几条钩爪般的舌尖缓缓并拢,合为一体。


    哦对,他忘记了,活人要呼吸来着。


    他不太习惯以人形肉身入侵,不小心堵住了方休的气管。


    “……你,咳,你找到因果了。”


    方休用力盯着胸口红线,用一种特别故作镇定的语气说道。


    “嗯。”白双影点头。


    很难说方休的表情是震惊更多,还是享受更多。不过方休生魂既然出现波动,足以证明他动了情,自己应该没有做错。


    方休搓了很久自己的脸,有点吞吐地发问:“那个什么,怎么样,我的生魂味道不错吧?”


    白双影:“……”


    白双影逐渐皱起五官:“……忘了品尝。”


    白上仙不习惯同时思考多件事情,他刚才一门心思偷看,完全忘了品尝他的人类——!


    方休:“?”


    瞧着自家鬼一副舔了柠檬的表情,方休脸上的错愕迅速消失。没过几秒,噗噗偷笑起来。


    白双影满眼谴责地看着方休。后者实在忍不住,抱着小黑狗大笑出声。


    “……哎哟,这样也挺好,至少给你留个悬念。”


    方休擦着笑出来的眼泪,面颊仍然红得惊人,“下次记好了啊,我可不会提醒你。”


    白双影无言。


    就这样吧,至少他的人类开心了不少。而且……


    他勾紧了手中因果,开始窥探。


    ……


    第一眼,白双影还以为自己没动地方。


    无他,方休祖母的院子与那个小院真的挺像——同样的正房加上两个厢房,同样的院子中央种树,甚至连手摇水泵的位置都差不多。


    只是方休祖母家种的不是柿子树,而是枣树。


    “奶奶,奶奶!”


    一个穿红袄的小男孩跌跌撞撞跑向院子,满脸是笑,年纪也就四五岁。


    白双影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方休。并非是因为年岁不同,而是他从未见过那么……无忧无虑的方休。


    “哎哟我的小祖宗,别摔了。”


    一个硬朗的老太太迎出门,一把抱起小男孩,“我们休休想爷爷奶奶了吗?”


    “想了!”


    “没骗奶奶?”老太太笑逐颜开,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不少。


    “我从来不骗人。”幼小的方休挺起胸膛,“爸爸妈妈说做人要诚实,坏孩子才说谎。”


    “对喽,我们休休是好孩子。想吃什么啊?想吃啥奶奶做啥。”老太太捏捏孙子的脸蛋。


    “想吃芝麻糖饼!奶奶做的芝麻糖饼最好吃。”小方休毫不客气地点菜。


    “好好好,糖饼吃个够。”老太太抓起孙子的手,笑着走进正房。


    走路途中,小方休时不时回头看:“爸爸妈妈快来,奶奶说做糖饼!”


    他的背后,一对男女提着礼物,有说有笑地跟上。


    ……毫无疑问,那是方休的父母。方休和母亲足足有八.九分像,白双影一眼就能认出来。


    白双影盯着方休的父母看了好一会儿。


    这对人类男女样貌十分出色。他们皮肤细腻、眼神柔和清明,衣着也很高档,看着不乏涵养与财富。而且瞧他们的身姿步态,没有半点玄学中人的味道。


    原来如此,方休的父母只是普通凡人,甚至是凡人之中知书达礼的那一派。方休要是正常长大,理应成为一个翩翩公子。


    他怎么就成了现在的模样?


    白双影挑动指尖,顺着因果快速漫游。他跳过无数和和美美的瞬间,直接拨到了方休祖父去世后。


    那一年,方休九岁。


    第77章 初次说谎 因果纠葛。


    白双影发现, 方休小时候一点都不瘦。


    小方休身体结实,脸颊和四肢圆润润的。他九岁时的身高就到了一米四,气色好得惊人。


    意外发生的那一天, 窗外秋叶纷飞。


    家里车子出了故障, 父母出门找人修车。小方休乖乖待在奶奶家正房里,边吃糖饼边看书。奶奶和两个街坊唠嗑, 时不时呵呵笑两声。


    小方休捧着书,没怎么看进去。他一直竖着耳朵,偷偷听奶奶讲话。


    堂弟一家和爷爷去世后, 奶奶变得沉默寡言。她时常坐在院子里发呆,一坐就是一整天。


    奶奶不愿搬家, 爸爸特地休了长假, 在老家陪了奶奶几个月。然而奶奶的精神并没有好转, 连带着记忆力迅速恶化。过年时,她一直冲方休呼喊堂弟的名字,还忘记了给芝麻糖饼放糖。


    小方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威力。


    亲人的死亡就像一场重病。


    他是小孩, 恢复得最快。爸爸妈妈尽管难过许久, 最终也走了出来。只有他年迈的奶奶被这场病彻底击垮, 一天天衰弱下去。


    曾经的奶奶精神矍铄, 她经常给方休讲老一辈的鬼怪故事, 能连讲一天不重样。如今奶奶只会给他讲一件事, 她说她不该鼓励堂弟一家旅游,她不该告诉爷爷堂弟家出了事。


    她面无表情, 念经一样翻来覆去地讲。似乎只要揽下所有罪责, 逝去的亲人就会回来。


    出事之后,家里每个月都回去探望老人。小方休却感觉他们一年一见——奶奶衰老的速度快得吓人。她一年前还健步如飞,现在走起路来关节僵直、抖得厉害。面部肌肉如同橡胶面具, 没有半点生气。


    ……突然有一天,奶奶脸上挂了灿烂的笑。


    奶奶郑重地告诉他们一家,她信了“归山教”,教里的兄弟姐妹给她解了惑——


    她上辈子德行有亏,这辈子来还债。只要这辈子多多积德,下辈子他们一家人就能重新团聚,平安喜乐地过完一生。


    “教主会好多法术,说是那个古代大名人的传人,都有家谱!”


    她的双眼恢复了神采,“城里好多信的,那些个名人也信呢。”


    终于确认了自己是“罪人”,奶奶反而十分高兴,小方休无法理解。


    对此,他的父母爆发了数次争吵。


    妈妈坚持强硬对待,哪怕硬来也要把老人接进城里。


    父亲却想要温和处理——奶奶非常抗拒离开老家,又好不容易找到点寄托。老人精神刚好转,要是知道自己被骗,怕是会一蹶不振。他们可以多留心勤走动,别让她陷太深。


    “听说信那个的人挺多,也不是人人都乱闹。”爸爸笑得勉强,“妈只是捐捐钱、念念经。咱们先多照看着,不要刺激她。”


    小方休皱眉:“可是这不对。”


    爸爸目光哀伤:“生病了要治疗,对吧休休?但是对于一些爷爷奶奶来说,治疗的伤害可能比生病还大。”


    妈妈:“报纸上刚报的,那个教乱搞非法社区,还引导人自杀!”


    “那都在大城市。咱妈住得偏,村里信的没几家,不打紧……”爸爸小声喃喃,也不知道是在解释给谁听。


    如此折腾大半年。妈妈让奶奶改信,爸爸劝奶奶进城,均以失败告终。他们求助过警方,然而老人一把年纪,警察也只能口头劝导——当时归山教疯狂发展,城里教徒都管不过来,何况偏僻山村的老人。


    小方休想了很久,也没能想出解决办法,只能帮父母多留心奶奶。


    奶奶精神头越来越好,好得有些骇人,整个人如同运转过头的机器。她开始频繁联系方休一家,这次刚放长假,奶奶就喊他们回来赏秋。


    ……房间里,奶奶还在和街坊聊天。


    其中一个慈眉善目的大妈站起身,给看书的方休塞了本小册子。


    “看书好,咱看看这个。”


    册子封面画着一个身穿道袍,仙风道骨的中年男人。人像两边写了“庄归去第五十八世孙庄崇岳”、“千年回首四海八荒第一人仙”。


    标题的位置,则印着“归山神言”四个大字。


    什么乱七八糟的,小方休看得眉头直皱。他扭过头去,没接大妈的册子。


    大妈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没事儿,那咱给你念。”


    “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功德圆满,皆大欢喜——”


    小方休塞住耳朵。


    “休休,不礼貌!”奶奶微笑着呵斥,又转头看向大娘,“别在意啊姐妹,我家孩子太小,给外头那些谎话污染啦,以后就好了。”


    以后就好了?


    小方休疑惑地看着奶奶,奶奶低头朝他笑,嘴角翘得高高的。


    大娘欣慰地点点头:“对对,你们家里人都聪明,认得清真理。等到了那边,大家一定会好好待他们。”


    “我儿子像我,肯定没问题。”奶奶自信地说道,“大师那边都安排好了,应该快到咯……待会儿要是太乱,我跟着去劝劝。”


    好好待他们?安排好了?


    奶奶的笑容比从前还要和蔼,小方休却有种莫名的紧张感。


    “奶奶,你要把我们送走吗?”他问。


    “哎唷这孩子生得真好,漂亮又聪明。他还听得懂这个呢!”


    两位街坊笑吟吟地赞美,他们露出夸张的微笑,目光像是看未开化的猴子。


    小方休没理会他们。他放下书本,抓住奶奶的衣服:“奶奶?”


    “休休,咱们家赚钱赚得太多,这样积不了德。”


    老人攥住他的手,轻声细语道,“我跟你爸爸说了好多回,多给神仙捐一些,多给神仙捐一些,他就是不听……这样下去,下辈子咱们就当不了家人了。”


    “奶奶只是想让你爸妈去听听大师的课,多学点东西。就像休休去上学,不是坏事。”


    街坊们复读机般重复:“是呀是呀,多学点东西。庄大师的弟子来过这儿,人家真的会法术!真是活神仙!”


    “他们在学校都不教这个,净是谎话,这世道唉——”


    小方休:“……”


    他的手腕被奶奶攥得生疼,老人恍若未觉,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乖孩子,帮奶奶保密好不好?”


    “你爸妈都被坏人骗了,他们很快就醒悟过来。到时候咱们一家人一起供奉活神仙,下辈子团团圆圆!”


    小方休绷紧身体,没吭声。


    “休休不喜欢奶奶吗?”奶奶的手越攥越紧,“帮奶奶保密好不好?”


    “帮奶奶保密好不好?”


    “帮奶奶保密好不好?”


    老人一遍遍重复,语气柔和亲昵,手上的力道却愈发吓人。


    手腕疼得像要断掉,两个街坊渐渐将他围住。小方休动动嘴唇,他吸了口气,挤出一声乖巧的“好”。


    奶奶终于松了手。她脸上皱纹扭动,笑得十分幸福。


    “这孩子还是懂道理的,晓得好孬。”她说,“你们知道不,我这孙儿从来不说谎呢。”


    小方休一路装傻充愣,好容易溜出正房。他抓了根树枝,在门口写写画画,做出一副玩土的样子。正房里的三个人目光全在他身上,小方休后背一阵冷汗。


    不知等了多久,爸爸妈妈风尘仆仆回来了。听到父母的声音,方休本能地松了口气。


    “我还是感觉车被人弄坏了,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呢。”


    “你别多想,我待会儿打电话约个车。”


    “别待会儿了,现在约。这地方山路多,咱们明天都赶不及回去……”


    夫妻俩的交谈声传入院子,奶奶和街坊走出正房,笑呵呵往门口迎。


    “爸爸,妈妈!”小方休扔下棍子,下一步扑上前去。


    奶奶的态度很奇怪,方休有种不祥的预感,“归山教想要带走他们”肯定是件大事。


    既然是大事,自己不应该保密。他的父母很有本事,说不定能说服奶奶。


    ……当一次说谎的坏孩子,应该没关系吧?


    ……奶奶那么疼爱他,肯定会原谅他的。


    方休趁着父母没进门,抱住爸爸的腰,小声快速说道:“他们说归山教安排好了,要带我们一家走。”


    爸爸的动作凝固了。他反应两秒,果断抱起方休,给了妈妈一个眼神。


    妈妈心神领会,迅速挂上一个亲切的笑:“妈,午饭晚点吃哈,我们先带休休去山里玩。”


    “山里多危险哟,有啥好耍的?”街坊大爷大声说。


    “是噢是噢,好些人在里头失踪呢。”街坊大妈提高声音。


    听到声音,院子外的农户放慢脚步,转脸看过来。他们没有看向高声交谈的大爷大妈,目光反而全都钉在方休一家身上,如同发现糖块的蚂蚁。


    方休暗暗打了个哆嗦,抱紧父亲的脖子。


    奶奶目光走了一圈,脸上的笑容淡了淡:“山那边凶得很,别带着孩子穷折腾,快进来吃饭。”


    “妈你这话说的,我在这儿长大,知道哪里危险。我们就在外头转转,正好挖点野菜添道菜。”


    村民们围得更近了,爸爸抱紧方休,声音有点发干。


    爸爸的谎话太过蹩脚,奶奶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的表情和周围乡亲同出一辙——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钉子一样钉过来。


    “琼玉,你骗我。”她厉声斥责,“你咋的,当面骗自己亲娘?”


    爸爸的嗓子像是吞了火炭:“妈……真的,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他努力演着早已失败的戏,语气近乎恳求。


    “看热闹”的乡亲越来越多,多到有点不正常。仿佛整个村子的人都从各个角落钻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好多人,方休茫然地想。明明奶奶一直告诉他们,村里只有几户人家信这个……


    “执迷不悟,得请大师——”


    “不认活神仙,准是被邪祟附身咯。”


    “就数她家儿子最有钱,欠的功德最多……”


    ……


    村民们毫不在意地高声交谈,眼睛统统盯向这边。他们组成一张密不透风的肉网,有说有笑地绞紧。男人拄着镐头和草叉,随意踱着步子。方休认出两个很关照他的大婶,她们面带和蔼的笑,向他展示雪亮的剪刀。


    方休不由地缩起身体,把脸埋进爸爸胸口。


    他发现爸爸身上汗湿湿的,胸口随着呼吸快速起伏,心跳声堪比地震。


    也许是过了几秒,也许过了几个世纪,妈妈尖叫一声:“跑!”


    几乎就在下一刻,方休听到奶奶的怒吼:“给我站住!”


    方休从没听过奶奶发出那么恐怖的嘶吼。


    他的爸爸妈妈没有停下,也没有朝村口跑。夫妻俩撞开试图拦截的村民,就近冲向群山。原本准备拦截的村民们弄错了方向,慢了一拍。


    “追呀!快追呀!”


    奶奶急得直跺脚,居然气喘吁吁地跑起来。


    方休脑子发木。


    之前,妈妈不让他看太多归山教相关的文章。方休只知道那是邪.教,不是好东西,人们喜欢用“危险”、“疯狂”之类的词来形容它……现在他觉得那一点都不准确,就像用“冰冷”来概括死亡,单薄又无力。


    车子没修好,他的父母用双腿疯狂奔跑。逐渐后退的视野里,他看见奶奶疯狂追赶的身影。


    “别跑啊,奶奶。”他小声念叨,“对身体不好。”


    他的爸妈体质很好,年老的村民被一波波甩脱,只剩十几个健壮的年轻人。


    奶奶也在被甩脱的人群里,她扶着一棵老树,呼哧呼哧地喘着,在方休的视野里越变越小。


    “方琼玉,给我回来!”


    奶奶皱缩的身体挤出阵阵哀嚎,“作孽啊!不孝啊——!”


    爸爸让妈妈跑在前面,抱着方休殿后。


    无论奶奶如何尖叫,爸爸都没有回头,连脚步都没有放慢分毫。他大口喘息,呼吸带着颤抖的哨音——


    山路难走,年轻村民追得死紧。有那么几次,他们脏兮兮的手几乎要抓住方休的头发。


    “方琼玉,你回头!你回头给我收尸!”


    眼看夫妻俩逃入群山,老人撕扯充血的声带,浑浊的眼里全是泪水。“方休,你骗奶奶!……你们都是邪祟!邪祟!”


    奶奶的声音饱含哀恸,仿佛她仅剩的亲人不是在逃生,而是奔向死亡。


    “我的功德啊——”她抓挠着脸上的泪痕,一头撞向身边老树。


    小方休微微睁大眼睛。


    黑瞳倒影里,老人僵住身体,身体顺着树干滑下,像是一只怪异的布口袋。


    奶奶不再动弹,身上多了扎眼的红色。


    奶奶不再尖叫,世界骤然静寂,村民们的呼喊都显得安静。


    那一刻,方休甚至没有悲伤。一切像个过分离奇的噩梦,他只是无法理解……他嘴里还有一点芝麻糖饼味道。


    真奇怪,方休想。明明爸爸妈妈跑了很远,奶奶的身影变得很小,他仍能看清奶奶充满仇恨的眼。


    奶奶恨他。


    为什么?因为他说了谎?


    他想起奶奶带他摘枣子,为他烙糖饼,临分别时拼命给他塞点心。奶奶从来舍不得他离开,此刻她却把他丢下了。那些记忆明明不是假的,那些爱也不是假的。


    ……他完全无法理解。


    “爸爸。”方休梦呓似的念叨,“奶奶摔倒了。”


    温热的液体滴到他的脖子上,不知道是爸爸的汗水还是眼泪。


    爸爸仍然全力奔跑,没有回答。


    万事万物黯淡下去,回忆就此淡出。白双影知道,这意味着方休的祖母彻底死亡。


    方休与祖母的因果,到此为止。


    再看向方休的时候,白双影有一瞬的迷茫。


    他没法把那个天真的人类幼崽和面前的方休对应起来。简直就像圆滚滚的猫仔,长成了瘦骨嶙峋的花豹,物种都变了。


    他的人类真的很神奇。


    遗憾的是,白双影看完因果,仍没搞清方休如何变成了现在的模样。毕竟因果结束之时,小方休的情况和那只小黑狗差不多——茫然又单纯,完全无法理解现状。


    不过这一次窥探下来,他确实有所收获。


    庄归去第五十八世孙庄崇岳?


    怪不得归山教的术法克他,原来教主是庄归去那厮的徒子徒孙。千百年下来,那个牛鼻子老道阴魂不散,居然还搞出了害人的教派。


    白双影动了动身上的锁链,眯起眼。


    自己身上的锁链,有那个姓庄的几分“功劳”。


    偏偏一个与归山派有仇的方休召出了自己,又能够解除封印。要说这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


    真好,方休已经落到了他的手里。


    他只需要再了解一些,再深入一些……抓得再牢一些。


    白双影松开手,因果线一阵游移,隐入方休体内。周围的景色扭曲变幻,原本的院落变成了方休记忆中的小院。


    从砖头上的划痕,到枣树的枝杈,一切与方休记忆中的分毫不差。


    ……来吧,方休。


    我们会在这里住很久,很久。


    第78章 美好假期 意外插曲。


    亲吻之前, 为了维持理性,方休事先在脑内做好了全方位立体防御——


    根据看过的爱情片,他在脑内模拟了许多场景。左边架起来“又不是没嚼过人家本体”, 右边架起来“邪祟不懂人心别太沉迷”, 脑袋上“一切终将结束”一顶。区区一个吻,他绝对压得住个人情感。


    ……结果根本没用, 和说好的不一样。


    口中舌头突然分叉,填满了他的口腔和咽喉。方休睁大眼睛,盯住白双影近在咫尺的脸, 连反射性的不适都忘记了。


    白双影舌尖划过咽喉的那一瞬,方休活像被炼铁炉的热气冲刷, 在爆炸般的热度里闭上眼。他的心脏彻底没了节奏, 蹦迪似的乱跳。有那么一秒, 他有点担心自己心脏病发。


    地府做的肉身质量应该够吧?


    想了两秒,他又在心里痛斥自己没出息,哪有初吻的时候想这个的。


    ……然后他就不知道该想什么了。他的思维像是断了线的彩色珠子, 在脑袋里面乱蹦。


    方休的身体从此由脊髓指挥, 本能地抓住白双影的袖子, 然后抓住了对方的手臂。气管被堵住, 缺氧和兴奋之下, 他的眼前一片发白, 昏沉沉得像是醉酒。


    真好啊,有种暂时脱离于世界的感觉。


    方休不清楚其他人类的初吻体验如何, 反正这一吻过后, 他原地融化足足五分钟。直到看见奶奶家熟悉的院子,他才堪堪站稳脚跟。


    “还原得真好,好多地方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他视线扫过院子的每一个角落, 满脸稀奇地抚摸墙壁,“所以,你看了我的记忆?”


    白双影:“只看了你与你祖母的因果。你我亲得不够久,来不及看太多。”


    方休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也是,毕竟某人连精气都忘了吃。”


    他嘴巴不饶人,动作却有点不自在,仿佛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发现自己长了嘴。


    好新鲜的反应,白双影看了方休好一会儿。


    话说回来,面对奶奶家的院子,方休脸上只有淡淡的怀念,并没有人类常见的崩溃流泪。这份情感的重量,与他对归山教的恨意完全不平衡。


    ……看来,他没有抓到关键的因果,白双影有种一脚踩了个空的寂寥感。


    “你很冷静。”白双影评价道。


    “都快二十年啦。”


    方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终于不再触摸嘴唇,“我确实很爱我的奶奶,但我和她的相处时间就那么长,不至于被她的死搞崩溃。”


    “那你恨归山教,是因为你的父母?”白双影毫不忌讳地发问。


    “不止,那可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方休半好笑半无奈地瞧过来,他伸出指尖,按按自己的下唇,“想知道的话,下次记得好好偷看。”


    “好。”白双影认真地表示。


    方休摇了摇头,又笑起来:“你可真是……”


    白双影竖起耳朵,然而方休没说完这句话。


    他的人类走到院落中间,拥抱那棵变成枣树的柿子树。方休闭上双眼,脸颊贴在树干上,就像在拥抱一位亲人。


    小黑狗跟在方休脚边,两只前脚扑上他的腿,一无所知地摇着尾巴。


    “谢谢你,这个地方真的很完美。”


    他低声咕哝,手臂轻轻松松将树环住,“我小的时候,手臂抱它刚刚好呢。”


    白双影见缝插针:“你准备在这里待多久?”


    “我不知道。”


    方休睁眼瞧瞧白双影,又垂头看了眼小黑狗,“待到我想出办法,或者我别无选择?”


    很好,看来他没必要再出手干涉。白双影满意了。


    就算这次的因果没收获,看方休如何处理小黑狗,他仍能进一步了解这个人类。


    他调整姿态,煞有介事地靠近方休,对他的人类低语:“慢慢来便好。”


    白双影的呓语中没什么情感,却带有意味不明的笑意,听着让人毛骨悚然。


    ……结果他刚靠近,就被方休逮了个正着。


    方休朝白双影胳膊上亲昵地一倒,脸埋进他的发丝与袖子,使劲蹭了蹭。


    “可不是要慢慢来嘛。”他嘟嘟囔囔宣布,“对我来说,这可是神圣的‘周五夜晚’!”


    白双影:“?”


    方休:“没事,以后你有机会上学上班就懂了。”


    白双影:“……”


    ……


    吕扬觉得这场祭祀不正常。


    他醒来的第一时间,就跑去找方休道歉。听闻队友全军覆没,他绝望哭泣了很久。


    然而他的嚎啕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无他,这场祭祀实在太——长了。


    就像在排长队等打针的小学生,吕扬的绝望和恐惧渐渐变成了麻木。


    方休完全没有解厄的打算,他带着剩余三个同伴搬进了正房。两位女性住西卧室,吕扬和关鹤睡东卧室,整个正房热热闹闹。


    至于方休,他把沙发改造成了床铺,孤身一人睡在客厅——尽管对于单人来说,那张沙发软床实在有点大,睡两个人也绰绰有余。


    ……可能方休就是喜欢大床吧。


    由此,吕扬过上了有水有电、平静而诡异的生活。


    方休队伍里的人待他很礼貌,但也就是普通室友的程度。自己主动去请教,对面有问有答。自己什么都不做,对面也没人管他。


    他们对吕扬没有任何要求,只是字面意思上添双筷子——


    每天早晨五点半,成松云准时起床,准备所有人的早餐。


    早餐大多是野菜肉汤和甜点心,配上大小像柿子、颜色也像柿子的冬枣。总之荤素搭配营养齐全。


    六点,和吕扬同房间的关鹤也会起床。


    这小子每天早上都起来绕院子跑操,风雨无阻。跑完操后,他就和梅岚、成松云一同外出打猎。


    每次回来时,这小子都满头热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身上还会添几道新伤疤。他有时候猎野兔回来,有时候猎野鬼回来,偶尔两者绑在一块儿,视觉效果非常壮观。


    ……野兔也就算了。关鹤总是把逮住的鬼吊起来,晾在窗户前面,不知道向谁学的。


    邪祟这玩意很难死,挂在窗户上的鬼头鬼手总是自己摇晃,还动不动怪叫几声。吕扬听得胆战心惊,夜不能寐。他旁边的关鹤倒是睡得香甜,疑似把鬼叫当成白噪音。


    好在这东西的杀伤力是双向的。


    自从关鹤用卧室窗户制作鬼腊肉,夜晚贴窗户的鬼都没了,窗外一片明月清风好景色。


    比起关鹤,吕扬觉得自己和那群邪祟更像难兄难弟。


    ……这群人里最奇怪的,就是方休。


    作为队伍的领袖,方休从不外出打猎,也不去收集食材。队友们的包容下,此人光明正大地偷懒——


    方休白天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晚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只要是个能坐能躺的地方,方休都会随机刷新在上面。


    那个红衣青年总是舒展身体,面带微笑,一副畅快享受的模样。


    当然,方休也会出门。然而就算出门,方休必定要一个人出门,从不带同伴。


    就这样,祭祀平平淡淡过了数日。吕扬有点害怕。


    他能在逻辑上理解姜寻,却搞不懂这支队伍想做什么——无论姜寻行为多么离谱,他的目的至少还是解厄。这群人呢,在这里住到永远吗?


    还是说,他们刻意养着他,在准备什么特别厉害的玄学仪式?


    吕扬免费饭菜吃不香,晚上睡不好。终于他忍无可忍,自告奋勇去干活……顺便偷看方休在干嘛。


    那天天高云阔,方休哼着小曲,独自走向院子外的树林。


    吕扬带着尸体背着背篓,远远跟在后面。


    树林被金黄色的落叶铺满,微风吹过枝头,落叶如同无止尽的黄金雨。光是听那簌簌响声,就让人打心底的舒畅。


    “来,捡回来!”方休抓起一根树枝,扔向远方。


    下个瞬间,周遭落叶猛地旋起,一阵风吹向树枝的落点。没过几秒,那根树枝自己一颠一颠地飘了回来。


    吕扬:“???”


    “好狗狗,好狗狗。”方休满脸笑意地抚摸空气。


    随即他侧过脸,看着身边的虚空。


    “嗯,我确实不打算给它取名字,我没法陪它一辈子嘛。”方休冲虚空微笑。


    吕扬惊讶地发现,哪怕看不清方休的眉眼,那个笑容也非常好看。


    作为一个铁血直男,吕扬很少这样赞美同性,除非对方真的达到了超高标准。不过刚才那个笑……他觉得就算是顶尖演技的明星,也很难学出来。


    那个笑容太柔和了,和这血腥的祭祀格格不入。


    问题是,方休压根没在对活人笑。


    他知道方休的队伍都跟着鬼,但鬼是这么个跟法吗,好像哪里不对吧!


    不远处,方休“单方面”的对话还在继续。


    那人像是听见了好笑的话,畅快地笑出声:“哎哟,什么叫‘都给你起名了’!你和它能一样吗?我……”


    他刚笑了两声,嘴角突然沉了沉,笑容晦暗了几分。


    “我确实会陪你一辈子。”方休说道。


    他身边的树叶突然无风自动,像是有什么逼近了方休。


    “……当然,那是我死在祭祀里的情况。”方休拍了拍虚空,笑容重新开朗,“都四场祭祀啦,你怎么还这么好骗。”


    说完他伸出手,指尖慢慢滑过空气。


    树叶再次擅自飞舞,那东西貌似又近了两步。


    “小狗的事,我暂时还没想到更好的解法。”


    方休耸耸肩膀,“不过这地方是个完美的练习场——强度不高还源源不断的邪祟啊,多难得,正好让大家练练手。”


    “吕扬的话,看他自己想走多远了。成姐该说的都说了,剩下的谁也教不了。”片刻后,方休又补了句。


    风再次打了个卷儿,吹散落叶。


    一个白衣人凭空出现,那人背对吕扬,正站在方休与吕扬之间。


    他没有回头,语调不耐:“我没问他的事,你不如直接同他说。”


    方休顺势挨上那人的肩膀,脸颊贴着泼墨般的长发,看向躲在树后的吕扬。他伸出手来挥了挥,简单打了个招呼。


    接着他缩回手,额头轻轻抵住白衣人的肩膀,结束了这场无声的对话。


    那姿态十分亲昵。很奇妙的,吕扬不觉得恐怖,反而有种“非礼勿视”的局促感。


    吕扬收回视线,他瞧了瞧身边僵硬的尸体,陷入沉默。正如之前几天,方休并不打算过来“指导”他。


    说来好笑,濒死时分,他决定听从自己的想法。周遭一安全,他又开始习惯性地等人引导。


    明天早上,他和关鹤一同起床跑操吧。也许、也许他也能抓两只鬼吊起来晒。


    隐藏的恐惧雪融般消失,吕扬的思绪逐渐放松。说来方休的鬼白衣长发,原来是女……不对,对面个子太高肩膀太宽,声音也不对。


    等等,方休刚才是朝一个男鬼笑得那么温柔?!


    那家伙果然了不得,吕扬的思绪陡然绷了回来。


    千里之外的解厄塔,奠二的神经也紧紧绷着。


    它坐在香炉边沿,喀嚓喀嚓咬着指尖,咬得满嘴都是纸屑。


    方休他们已经走了足足一个星期,它的队伍之前从没有离开那么久!更恐怖的是,负责消灾人姜寻的纸人暗自联系了它,说姜寻好几天前就死了。


    杀他的是个黑.道士,就在方休的队伍之中。难道是那个黑.道士搞了鬼,把方休他们困在了祭祀里?


    不,不对。方休没那么愚钝,他肯定能看出梅岚的问题。而且梅岚知道方休的本事,没道理与方休反目。


    ……那就是凶风厄的问题?


    也不对,那黑狗邪祟只是靠凶风厄的力量隐藏行迹,本体并未消失。哪怕方休犯了忌,进不了院子,那条傻狗也会时不时往外跑。


    只要方休看破厄的本体,把黑狗邪祟诱出来,总有办法对付。


    ……方休到底被什么绊住了?


    纸人奠二百思不得其解。


    它思前想后,决定提前去祭祀场看看——上回中秋祭,算它恶意犯规。这次它善意犯规,应该不会被罚得太狠吧。


    就当提前攒报告材料,它严肃地想。


    第79章 生日礼物 提前送达。


    白双影的因果污染滴水不漏, 其余人并未察觉院子的变化,天天指柿为枣。


    每天从“奶奶家”里醒来,方休总要恍惚几分钟。


    最近几天, 他找到了小时候在老桌子上刻的“正”字, 还有藏在书柜最底下的塑料小人。不仅仅是这些小玩意儿,老屋特有的气味都很还原。


    这地方不是人间, 方休却比回到人世还要放松——奶奶的房间井井有条。站在这里,就像回到一切开始之前。


    爷爷奶奶出门买菜,父母去镇上办事。大家都还在, 过往只是一场噩梦,他们随时都可能回来。


    方休很擅长欺瞒他人, 也很擅长哄骗自己。只是应景的小小幻想, 何乐而不为呢?


    天色渐晚, 方休跑出院子看晚霞。


    小黑狗好不容易有了玩伴,天天黏着方休和白双影。它最近热衷于一项新游戏——在方休和白双影之间“8”字形来回跑,跑到自己晕头转向为止。


    如果两人贴在一起, 小狗就以他们为圆心, 螺旋形跑出去再跑回来, 乐此不疲。


    比如此时此刻, 两位就光明正大地贴在一起。


    他们躲在隐藏里, 守着放了蔬果的网兜陷阱, 等野兔自投罗网。


    网兜陷阱是方休亲手做的,小时候他看爷爷做过。白双影表示, 他用术法抓兔子更快, 结果提议被方休残忍地否决了。


    “钓鱼的乐趣不在于捕鱼。”方休一本正经地说道。


    白双影似懂非懂。他半抱着暖乎乎的方休,两个人坐在秋叶之中。十几分钟过去,网兜没有任何动静。


    ……他真的不明白, 一个空荡荡的网兜有什么好看的。


    白双影穷极无聊,他随手捋他的人类,时不时往网兜上扔束缚法术。又是一炷香过去,那网兜叠满术法,已然可以取名“鬼见愁”,仍然没有兔子自投罗网。


    白双影有点微妙的不爽。他动辄被方休哄骗,方休又被野兔耍了,那他岂不是在野兔之下?简直岂有此理。


    他余光瞥了方休一眼,悄悄使了个混乱的术法。方休开始拼命抿嘴唇,像是在憋笑。


    赤红的晚霞转为蓝紫色,两位连一根兔子毛都没捞到。方休动了动麻痹的手脚,捏捏白双影的手:“走,回去吃晚饭。”


    他摸摸叼着邪祟残骸的小狗,表情格外满足。


    白双影纹丝不动,活像袍子下面生了根。他瞪视着空荡荡的网兜,大有和它势不两立的意思。


    方休:“……”


    方休侧头咳嗽几声,正色:“最近小关他们一直在抓兔子,可能兔子没了。”


    白双影皱眉:“有,我能感觉到。”


    区区野兔,它们正在远处撒丫子乱跑,逃不出他的视线。


    “那可能是秋天不缺吃的,它们懒得过来。”方休反过来安慰白双影。


    白双影不吭声。


    方休:“我第一次和爷爷下网兜,也什么都没逮到。”


    白双影还是不吭声。


    方休福至心灵:“你要是实在不甘心,用法术逮一只吧。”


    “嗯。”白双影立刻回应。紧接着他桃骨煞一挥,平地卷起一阵阴风。


    方休无言。


    桃骨煞都用上了是吧,要不要这么较真。眼见白双影朝网兜散发可怖的寒气,他只觉得……怎么说呢,怪可爱的。


    桃骨煞加持下,白双影的法术生效极快。只见一个影子嗖地蹿过来,被加强版网兜逮了个正着。


    方休探头去看,半晌,他小心翼翼道:“你是不是对我用了因果污染?”


    白双影:“没有。”


    “那这兔子长得可真像奠二。”方休缓声继续。


    白双影:“……确实。”


    “爷爷是地府阴差!”纸人被网兜死死缠着,“尔等竟敢冲撞……咳咳咳咳咳!”


    发现白双影和方休现出身形,纸人后半句威胁瞬间变成咳嗽。它在网兜里无辜地眨巴着眼,殷切招呼:“哎哟方先生,您没事啊!”


    方休欲言又止,反问:“您没事吧?”


    小黑狗感受到了陌生人的气息,它飞快跑到方休身前,朝奠二呲起牙齿。


    “没事没事,这网质量挺好。”


    奠二品了半天,品不出方休是在关心还是在嘲讽,它决定当前者处理,“法术堆得可真……密啊。”


    可不是么,白双影一整个傍晚的杰作。


    方休站在原地,没有上前的意思:“祭祀好像还没结束,难道地府那边有通知?”


    “祭祀超时,咱来做个巡查。嘿嘿,这不是怕您出事吗?”纸人老老实实团在网兜里。


    方休上上下下将纸人看了个遍,露出了然的神色:“原来如此,你又违规插手。”


    “!!!”一秒露馅,纸人脸上两坨红颜料都变白了。


    它提前准备好的“官方监察”剧本,一句没说就当场报废。


    方休转头看向白双影:“哇,它真的违规插手了。我就是随口一诈,这家伙比你还好骗。”


    他单纯觉得奠二的出场有些猥琐,往常这家伙都是从天而降来着。


    奠二、白双影:“……”


    奠二哭丧着脸:“祖宗,咱是真的挂心您!您说您这喘着气,又久久不解厄,咱怕欢喜祭重现啊!”


    方休:“哦,我没事,您回吧。”


    奠二:“……不!”


    直接回去跟个傻子似的,万一方休哪天跟阿守大人提一嘴,它就真的完了。


    反正它看管的队伍在这耗着,那它就在这看管。大不了它帮方休想想解厄办法,最好让方休欠它个人情。


    方休响亮地“啧”了一声:“我们不管饭,您自便。”


    奠二在网兜里挺起胸膛:“自然不用您费心。”


    有它这个官方人士在,解厄的日子还会远么?


    ……


    如此这般,纸人终究逃离了网兜,住进了空荡荡厢房。它取出随身携带的纸笔,自信地记录起来——


    第一日。


    方休稳住了黑狗邪祟,与其相处融洽。


    他定是想要利用凶风祭的场地,让同伴稍作休整。闲暇之余,祭品们自觉练习应对邪祟,如此甚好!


    第二日。


    方休与那黑狗邪祟过分亲密,与他的艳鬼更是形影不离。


    其余祭品都在练习,他却在做些毫无意义的闲事。或许其中另有深意,咱得进一步观察……


    那黑.道士颇为老实,翻不起什么浪花。


    第三日。


    方休问咱解厄之事,他果然知道凶风厄的正体!


    咱据实答了。只要破坏凶风厄,祭祀即刻结束,黑狗邪祟则会在七日之内消失。咱讲得用心,希望那人类记得这份儿人情。


    也罢,即便此人想要偷懒,也该晓得把握分寸。他可是解了欢喜厄的人,不必忧心……除了那只艳鬼,方休与他纠缠的时间,竟比同伴都多。


    消灾人的苗子难得,望他不要过分沉湎美色。


    第四日。


    望他不要过分沉湎美色!!!


    天天卿卿我我,他们想在这过日子吗?!


    第五日。


    天杀的,劝不动……


    ……


    第六十日。


    雪。


    哇,入冬了。


    夜色渐浓,纸人双目无神地扒在窗台前,看着天上飘飘摇摇的初雪。


    院子里,黑狗邪祟在雪地上欢快地打着滚。方休翻出了院子里的旧棉衣,把自己包成个笨拙的蚕蛹。


    他和那艳鬼连体婴一般贴在一块儿,分毫不着急。那艳鬼也有着过分的耐心,始终不见催促。


    坏了,他们该不会真要在这过下去吧。


    一个有地府肉身作保,一个压根就是艳鬼。只要耐得住寂寞,他们还真能过到地老天荒。


    它还能回塔吗?


    不,其实它也不怎么想要回塔。阿守大人一定发现了它擅离职守的事,想着想着,纸人眼睛湿湿的。


    巧的是,白双影也在想差不多的事。


    最近两个多月,他日日与方休同食同宿,形影不离。说句实话,这样的日子还挺畅快——方休总是能找到新奇的傻事,拉着他一起干。


    生活平稳愉快,白双影眼中方休也没什么变化。一天天过去,他并没有多了解方休一点。


    天气慢慢转寒,林子里野兔骤减,野菜和水果也没了来源。餐桌上只有方休用技能召出的供品。


    就算房内有火有电,野外的寒冬依旧难熬。成松云的脚有些冻伤,关鹤和吕扬早上也不再跑操。两个月下来,他们该练的都练好了。


    再在这里磨蹭下去,完全没有意义。方休肯定明白这一点。


    这些时日,方休陪伴小狗的时间越来越长。


    秋天他们与它踩树叶,冬天他们陪它玩雪。他们都知道,终有一天,方休需要亲手破坏厄,送小狗消失。


    方休在推迟那一天的到来,白双影在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方休不是玄学中人,他就算再聪明,也没法改变那个简单的矛盾——小狗在依附厄,他们要破坏厄。


    可是渐渐的,白双影有了别的想法——自从尝到甜头,他十分热衷于“思考”。


    白双影发现,他其实能猜到接下来的发展。无论方休再怎么喜欢那只小狗,他的人类终将结束一切,再度前进。


    害死小狗这件事,会变成一道看不见的伤疤。让方休铭记,痛苦,以及怀念。


    ……就像方休的祖母之于方休。


    白双影伸出手,揉了揉小黑狗的肚子。小黑狗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它正在雪地里仰天打滚,伸嘴去咬天上的雪花。


    “其实再过两个月,我就要过生日了。”方休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白双影转头看他。


    “只是突然想到。我小时候总在奶奶家过生日,还会用雪来堆蛋糕。”


    方休往手上吐了口白汽,“你放心,我不会任性到那个时候才走……天太冷了。”


    他的人类低头看着他们,笑容蒙着淡薄的阴影,眼底藏了一点点悲哀。


    两个月的相处下来,白双影已然能读懂那种微妙的情绪。他停住动作,小黑狗鼻头拱着白双影的手,要他多摸摸。


    一个由过去铸造的舞台,一个毛茸茸的小道具,还有他注定痛苦的人类。


    剧本安排好了,他只需在一旁等待,但是……


    ……没人规定,道具只有一种用法吧?


    他看过了差不多的悲剧。再观当下,他恰巧也是剧本的一部分,那么——


    雪片纷飞中,白双影慢慢站起身。


    “我不会用雪堆蛋糕。”


    他盯着方休的眼睛,缓声说道,“但我可以提前给你贺礼。”


    “这么客气啊?”方休当他开玩笑。


    “想送就送了。”白双影随意道。


    方休眨眨眼:“哎,那你要送我什么?”


    白双影抽出桃骨煞,雪白的花朵触上白雪。整个空间荡起涟漪,院子四周的窗户——主要是纸人挨着的那一扇——啪地关上了。


    风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周围死一般的静寂。小狗翻过肚皮,抖抖身上的雪,眼睛在两人身上打转。


    这个小东西不同于嵬山神,有些麻烦。不过以他现在的力量,大抵能够做到。


    白双影抱起沾满雪花的小黑狗,与它严肃地面对面。


    “我准许了。”


    小狗不解地歪过脑袋。


    下一刻,天旋地转。


    空气变得无比粘稠,雪片倒着灌向乌云,小狗身上亮起一片黯淡金光。短短几秒后,异象消失殆尽,一丛雪片落到了小狗鼻尖上。


    小狗打了个喷嚏,圆溜溜的眼里出现了类似于“惊讶”的情绪。


    它的脑袋疯狂歪来歪去,像是在努力思考着什么。


    “不必害怕。”白双影轻声说道,“灵智乍开,大多如此。”


    小黑狗犹豫着摇摇尾巴,汪了一声。


    它的样貌毫无变化,但方休有种强烈的感觉,有什么似乎不一样了。


    他抿了抿冻起皮的嘴唇:“你该不会……”


    “它还是很笨,但这种程度,够得上最下级的鬼仙。”


    白双影说,“地府想要解决污染,厄被鬼仙成功炼化,也算‘解决’。”


    “你不必杀它,这就是我的贺礼。”


    白双影顺手解除隐藏,直直望向方休的眼底。


    来吧,我看过你的绝望和痛苦,让我看看另一面的——


    白双影还没来得及找到最佳观察角度,胸口突然一紧。方休扯住他的领口,径直贴了上去。


    寒冬之中,人类的嘴唇烫得惊人。


    方休的动作笨拙而坚定。就像即将溺死的人,要从他这里吻去救命的空气。


    “鬼仙的气——”奠二高叫着冲出厢房,接着冰雕一样僵在门槛上。


    小黑狗抖抖毛,它生涩地显出身形,冲奠二汪了一声。


    第80章 投喂约定 游刃有余?


    白双影被吻得吃了一惊。


    他猜想了不少反应, 唯独没想过这个。方休分明说过,要等自己“有点喜欢”再吻他……他又被他的人类骗了!


    方休的亲吻毫无章法,他们活像两只互相蹭嘴的野兽。然而这一回, 方休的生魂逸散出浓郁的精气, 远比上次动情。


    精气挤进白双影的口腔,在他的舌尖上滑动流淌。白双影托住方休的后脑, 轻轻尝了一口。


    ……精气入口的刹那,径直击溃了他的思绪。


    就像一个生啃蔬果根茎的人类,头一回尝到了蜜糖与热荤。那味道过于美妙, 有那么一瞬,长久的饥饿如同消失。


    这是他的, 白双影晕陶陶地思考着。这都是他的。


    白双影竭尽理性, 才止住吞掉生魂的欲.望。他反手抱住方休, 贪婪地享用精气。白衣自行将方休裹住,仿佛要将其融入体内。


    方休松开拉扯白袍的手,伸手捧住了白双影的脸。他的十指插入凉滑黑发, 风雪中多了暧昧的啧啧水声。


    谁也不愿意止住这个亲吻。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数米之外, 院门处隐隐传来敲门声。小黑狗抽抽鼻子, 动动耳朵, 疑惑地望向门口。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并未停息,它规律地响着, 几乎被风声吞噬。奠二跟着望向院门,那边没有任何气息——无论是活物的,还是死物的。


    奇怪,是风么?


    算了无所谓,还是那个突然出现的鬼仙更奇怪!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白双影不由地侧过头,瞟了眼院门的方向。他没来得及查探,便被方休一把揪回来,再次堵住嘴唇。


    那美味的精气犹如蛊毒,再次淹没了他的身心。白双影收回目光,再度沉沦。


    敲门声消失了,亲吻仍在继续。


    最初,小黑狗还在两人脚下摇尾巴。发现两位如何都不分开,它在雪地趴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奠二:“……”


    罢了,艳鬼就是艳鬼,这样也正常。


    纸人莫名捞了个鬼仙业绩,心中无比舒畅。看在养出鬼仙的份儿上,阿守大人没准会饶过它。今后它还要巴结方休,怎可能上前扰人好事。


    半炷香过去。


    方休面颊和耳廓红通通的,脖颈皮肤跟着涨红。寒风之中,他整个人都冒着稀薄的水汽。


    哪怕喘息急促,嘴唇有些肿,他依然一次又一次与那艳鬼亲吻。


    两人脚下,小狗已经开始自己在雪里打滚玩。


    它快乐地使用着崭新的灵智,不仅学会了自己现形,还给自己搞出了体温。


    奠二:“…………”


    罢……罢不了了。那边气氛实在可怕,再不阻止,两位搞不好要在雪地里颠鸾倒凤!


    方休好好一个人才,怎么对美色毫无抵抗力?


    它不轻不重地咳嗽两声。


    方休只当没听见。他气喘吁吁地抓着白双影的发梢,仍与那只艳鬼唇舌交缠,活像第一次开荤的毛头小子。


    他甚至拉着白双影调了调位置,让白双影的后脑勺正对奠二。以纸人的角度,只能看见方休拥抱白双影的双臂。


    奠二:“………………”


    纸人悲愤地启动了“百邪不侵”,方休身上附上了淡淡一层金光。小黑狗来了精神,鼻头在金光边上嗅来嗅去。


    “消灾解厄,百邪不侵——祭祀已成,我且引诸位归塔——”


    它扯起嗓子,特地用了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


    听到这熟悉又陌生的宣告,正房里的电视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交谈声与脚步声。


    方休这才松开白双影。


    他迟钝地抹抹嘴唇,眼里还带着醉酒般的欣快与迷离。白双影则在雪中化作雕塑,双眼定定地看着虚空,明显在回味什么。


    “小方,咋回事啊?”


    成松云打开窗户,脑袋探入风雪,“哎哟,这狗怎么出来了?”


    两个月下来,大家都知道了厄的正体,自然也知道这里有只看不见的小狗。他们习惯了它的存在,正如习惯了奠二。


    她假装没看见方休过于红润的脸色。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得问奠二。”方休果断装傻。


    “此犬升仙成功,已成鬼仙。”


    奠二干巴巴地解释,“它的力量够格,只是缺点灵智,许是得了机缘。”


    至于是什么机缘,它没看到!


    它出来就看到方休和他的鬼亲得难舍难分,鬼知道那条狗受了什么刺激。


    通常来说,飞禽走兽要开灵智,仅有两种法子——要么被神仙看中,有意点化;要么吸收日月精华,慢慢熬时间。


    这只小狗两不沾,纸人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方休瞧了瞧漫天风雪,有模有样地感慨:“原来它顿悟了。”


    奠二:“?”


    “它死去时便是这样的雪天,兴许触景生情,有所感悟。”方休认真地胡诌八扯。


    他这边说着,那边小狗追自己的尾巴玩儿,没有太多智商的痕迹。它跑得太欢快,一个没刹住车,噗地摔进了积雪。


    奠二看得直皱眉。


    这蠢东西能悟出什么?信狗顿悟不如信它奠二是阎王爷。可它确实散发着鬼仙独有的压迫感,纸人如何都想不明白。


    白双影终于回过神来,他舔了舔嘴唇,幽幽瞧了奠二一眼。


    奠二还在观察小黑狗,一阵微不可察的扭曲掠过它的思绪。


    它还是觉得这东西不可能……不对……这只小狗很特殊,没有先例……没准它受到了厄的影响,吸收了足够的天地精华,顿悟也不奇怪……


    没错,就是这样。


    “它应当是顿悟了。”


    纸人喃喃说道,“邪祟成功飞升鬼仙,祭祀也算圆满结束。”


    说罢,它安静许久,又扯出众人熟悉的怪笑。


    “圆满——结束——”纸人奠二大声宣布。


    ……


    解厄塔,方休的房间。


    方休蹲在房间墙角,双目无神地揉着小狗。


    漫长的祭祀归来,方休有了三个惊人发现——


    其一,解厄塔的房间居然比人间小院还要暖和。


    其二,小黑狗死死黏着自己和白双影。它咬住他的裤脚,一起传送到了解厄塔。纸人奠二试着恭请它“上楼详谈”,小狗却死活不肯挪窝。


    最终它只能唉声叹气地消失,声称要先行报告。


    其三,他不知道今后如何面对白双影。


    意识到不需要抹除小黑狗的时候,方休心脏先是一缩,而后炸成了烟花。


    这个结局从来不在他的想象之内,它太过美好,美好到让他怀疑现实……他真的可以这样快乐吗?


    大脑宕机,身体前倾。意识到不对的时候,方休发现自己吻上了白双影。


    他全身烧得厉害,引以为傲的理性烧成了灰。他只知道噬咬对方柔软的嘴唇,任由那邪祟的舌头深入身体,恨不得对方探得再深一些。


    事情麻烦了。


    他没有改变人生计划的想法,可他真的很想吻他的鬼。


    他不想利用白双影满足恋爱想象,可他真的很想吻他的鬼。


    他知道邪祟没有人心、他们没有未来,可他真的很想吻他的鬼。


    前所未有的新难题,他得想想对策。方休抱住软乎乎的小狗,拼尽全力思考。


    白双影在他对面坐下,长发蜿蜒在地。方休飘忽地看了他一眼,迅速挪开视线。


    “每天喂我一次。”白双影伸出冰凉的指尖,按上方休的嘴唇。


    方休:“?”


    白双影满脸认真:“你的味道太好,再吃别的没有滋味。”


    错愕之下,方休的舌头险些自己答应,他及时控制了它:“我们能相处的时间太短,我不想借你放纵——”


    “我不明白。”白双影疑惑道,“有区别吗?”


    “什么?”


    “你我相处八个月,或是你我相处八十年,对我来说并无区别。”白双影沉思,“凡人不过一瞬,何必纠结细枝末节。”


    方休张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就算我真的理解人心,也不会如何。”


    白双影继续道,“就像你曾眷恋你的祖母,然而‘相处时间就那么长’,终究不过一丝怀念。”


    说罢,白双影似有所感。他又靠近了些,侧过头颅,长发顺着方休的肩膀滑下。


    “我愿意怀念你。”他在方休耳边说道。


    方休深吸一口气,猛地把脸埋进胳膊,整个人缩成团。白双影和小黑狗对视一眼,在彼此眼里发现了同样的疑惑。


    白双影戳了戳方休的手臂:“?”


    “没事,我只是开心过头。”方休闷闷地说,“我会好好喂你的。”


    半晌,他用更低地声音补了句,“……我可要尽情喜欢你了。”


    这不是很好吗,白双影心想。


    最近两个月,有方休陪在身边,他几乎没空思考“如何毁灭人世”。他满脑袋只有如何理解这个人类,以及解开封印。


    不对,之前好像是“如何理解这个人类,只为解开封印”。


    好像有些微的区别……


    白双影刚想说些什么,一阵敲门声响起。


    隔着门板,奠二毕恭毕敬:“方先生,阿守大人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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