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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无患的身体向前倒去的时候,元泰也正被风槐削去一臂。


    蔺祝就看着元泰又看一眼天际。


    “真不来?”风姜自语,“如此礼貌,不欺小辈?”


    “那倒未必。既是讨伐魔宫,就该用雷霆手段才是。也许是元泰真人有想要的好处,才率先前往。”


    “也就是马前卒罢了。上清山不是最爱试出深浅再动手?”风姜道,“微生好像说他在整个苍山都布过阵,也许人仙不知道陷在哪个阵里了。”


    蔺祝:“……”


    若是一般的手段,还真攻不破这苍山。但若是能攻破,那就是非凡手段了。


    仿佛是在印证蔺祝所想,下一刻,四周的遥远苍山中,忽然亮起五道颜色不一的冲天光柱!


    这五柱以五行为色,蕴含着无穷的力量,最后于主峰上空悍然交汇,一瞬间不可阻挡的大道威压轰然降落,护山大阵的光罩霎时间如同纸糊一般破灭消散。


    短短一夕之间,蔺祝已经无阵可主:“你看,这不就是雷霆手段。”


    回答他的是风姜的话:“你还不跑?”


    说着猝然挥袖,大片毒雾随风刮向众人方向,下一刻风槐从天空骤然落下,拽起他两人向山中飞去。


    上清山率领的众仙门则是士气大涨。


    五行天柱各由一位人仙支撑,震碎护山大阵后,五道光柱焕发通天彻地的光芒,竟然把整片天地都变成了五行之色,五行灵韵笼罩在众人身上,亦将微雪宫的所有山峰都笼罩其中。


    身处其中,莫名感到自身力量异常充沛,短短几息之间,已经有人提高了一个小境界。而被削去一臂的元泰真人,更是在水木灵韵的滋养下,飞快愈合。


    “五行道域!”


    ——这是道宗多年不现世的一方绝世道域,由五位各自擅长五行之一的人仙融合彼此道域,勾连而成,乃是整座人间界力量最强、最接近天地大道的道域。


    在这座道域里,五位人仙各自司掌五行之一,进而司掌万物,无所不能。他们这些身在道域中的人有五位道域主保驾护航,就如同有天道相助,何事不能成?


    何况,还有五尊擎天柱般的人仙做主——此时他们亦已飞身前来助阵。


    元泰:“诸君,此微雪宫种种恶行暂且不论,那风四宫主以活人炼尸傀,有目共睹,此举天地不容!若任其作乱,不知有多少生灵要遭其毒害!随我入内,诛此魔宫!”


    护山大阵已破,众人刚踏入山门,生机勃勃,如泉眼汩汩涌动的浓郁灵气就扑面而来,仿佛被浪头生生拍了一下。


    好个微雪宫,竟是如此灵山宝地!怪不得几位宫主各个都像是异峰突起,若是自己在此山中修炼,岂不也是一日千里?


    当即浩浩荡荡往主峰方向而去,另有小波人马,往其余各个峰头散而攻去。


    白术老人与他几位志同道合的丹道道友交代稍许:“哪里像是药峰药庐药田,你我就去哪里,不要动东西,若是上清宗不成事,我等就向四宫主说是来瞻仰灵药,别无他意。”


    “白术兄真是说笑,有五行道域如此,岂能不成事?”


    “随机应变,是我丹修处世之道。”


    总之是势如破竹,冲入了微雪宫。


    山前空无一人。


    大殿空无一人。


    空旷洁白的大殿,形制倒是空灵华丽。往好了说是疏疏朗朗,仙气飘渺,其实就是四面透风。


    一进大殿,连摆设都没有,珍稀之物东西没看见一个,梁上隐蔽处一个奇异法器,打下来仔细端详,原来就是个改造了的留影珠,十灵石一个。


    往里去,全然不见其余宗门都有的会客、议事、论道之所,只有好端端一个配殿做了厨房,水罐里养了几条黄骨鱼,地窖里存了几根萝卜白菜。


    倒让他们这些花大力气闯进来的人显得荒谬。


    “唱什么空城计。”元泰冷哼一声:“这些妖人望风而逃,看来微雪宫真是无人了。待我询问前辈,获知他们到底藏在何处。”


    微雪宫,药峰。


    炼丹室前,夏大师还坐在轮椅上一针一线地认真绣花,一幅山川绣图已然接近尾声。


    风姜说:“夏大师,你安心绣花,一切有我们。打不过还能跑。”


    夏大师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头,像是嘉奖,又指了指外面五色云霞齐聚的场景,比了个大拇指。


    蔺祝:“老人家想说什么?”


    风姜:“他说,真好看。”


    好看么?蔺祝看着五行交汇的天空,只觉得快要死了。


    此方天地已经是五位道宗人仙的天下,他们想如何便如何,蔺祝已经感到自己的境界在被压制,一小会已经跌落了两层。这样接近大道的道域,他也只是听师长说过而已。


    “我师父说,五行道域之所以有如此威能,不仅因为五行人仙的配合,还因为一件至宝,是三百年前一个与娲皇有关的界域秘境里,一块蕴含五行真意的补天石,如此才能做到与大道齐。”


    仰头,果然看见天空正中,隐约有一块流光溢彩之物,源源不断散发着天地初开般的至理。


    “他们对道域中物了如指掌,应当一会儿就会找上我们了。”


    风姜突发奇想:“这时候,我们是不是应该去守护灵脉?”


    “你说呢?”


    “可是,”风姜眨了眨眼睛,“我也不知道微雪宫的灵脉在哪啊。”


    每次和微雪宫的人在一起,蔺宗主就会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那就在这等吧。”


    守护炼丹室,也是守护。


    风姜的注意力再度转移:“咦?鹿兄,你怎么卧在夏大师旁边?”


    很快,元泰率众而来,落于炼丹室正前。


    有本宗人仙前辈的五行道域护持,元泰真人已不复方才与风槐相斗时的狼狈,身上气息鼓荡,俨然在界域加持下逼近了人仙境,被削下的一臂也恢复如初,看着意气风发。


    五位人仙在峰头外遥遥护卫。


    而风槐的目光缓慢地移动到元泰身上,直勾勾地看着元泰,他还记得自己该做什么。


    元泰仙人与其后众人,则是看着面前的寥寥几人。


    蔺宗主是他派之人不算,风姜、风槐两兄弟,一左一右簇拥着轮椅上一位满头华发的老人,看不出境界,根本像是凡人。老人面前卧了一头皮毛雪白的灵鹿,炼丹室门口还蹲着两只皮毛发灰,竖耳蓝眼的东西,正在冲他们摇着尾巴。


    屋檐后鬼鬼祟祟藏着几个十岁到十四五岁不等,一看就成不了气候的小儿。


    根据前辈感应,微雪宫里所有活人,都在此处了。


    不仅是元泰,其他人也都一时迟疑了。


    这是一个邪道宗门该有的模样么?


    ——这是一座宗门该有的模样么?


    在场诸君,谁的门派不是弟子如云,仆侍满宫?他们是知道微雪宫一向人少,可是少到此程度,真是闻所未闻。


    正道大派轰轰烈烈而来,围剿几个老弱病残,岂不荒谬。


    元婴道人在人群最后更是汗如雨下,原来他那次见到的就是微雪宫里所有人了。


    鸿蒙派长老率先出声:“这恐怕……”


    却被元泰一个冷淡眼神打断。


    “据守灵脉,而不广收弟子,传道弘法,风四宫主,敢问你们在此,究竟是在做什么勾当?”


    “修炼啊。还能是什么勾当。”风姜道,“宗主这样问,真是好笑。”


    “区区几人,却是据守一方,恶贯满盈,那便束手就擒罢!”元泰低喝一声,召来仙剑,率先攻来!五行道域,以此方界域天地之力尽数灌注他身上!


    风槐再度拔刀迎上。


    刀剑相撞,各退一步。仙剑之上嗡鸣不绝。


    先前各凭本事,元泰略输一筹。如今此方天地尽被掌控,元泰看着为何还是略输一筹?


    半空远处的五位人仙面色一凝,俱都齐齐看向最中央那从未显山露水的平凡老人。一个凡人出现在此处,说无蹊跷,谁会相信?


    其中一人仙轻道一声“去!”,金、木、水、火四位人仙身后各展现元神法相,全力向微雪宫几人攻去!


    而夏大师手中的山川绣图,恰绣成最后一笔。


    半空中,风槐的刀和元泰的剑再次短兵相接。


    众人只觉得,眼前的这一幕出现了虚幻似的残影。那刀与剑紧咬着对方,风槐在上,元泰在下,衣袂飘荡,日头在他们身上,打下湛湛的耀光,说不清到底是哪里出了变化,只觉得这样的情形很美,不像是现世里发生的事,而是一幅精美的图画。可是人确实是在动着,连过十几招,令人目不暇接。


    元泰咬牙,五行道域之中,他应当所向披靡,而今为何不是!


    天际之上,四位人仙联手攻来,威压如同天神。


    可是连风好像都停了。


    无处不在的灵气,好像也变得凝滞陌生了。


    夏大师手中的绣图不知何时不见了,换成另一张空白的绣幅,他手里还拿着针,在那绣幅上看着,选定一个位置,刺下了第一针。


    蔺祝发现自己的身体忽然不受自己控制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掏出法宝长卷,驭气飞起,冲着那个周身绿霞环绕的人仙,像个提线木偶般攻去!


    蔺祝:“!!!”


    那是人仙,他是药修!


    过去了,蔺宗主忽然发现,自己身体之中竟然涌动着无比强大的力量,仿佛已经到达人仙之境——然后像个提线木偶一般,与那位司掌五行之“木”的人仙,大打出手。


    而众人愕然看见,身周的宫殿、山峰、草木,乃至所有人都变成另外一种格外陌生的质地,泛着丝丝缕缕的纹路和柔润怪异的光泽。


    像是……刺绣而成。


    这整个天地,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变成了绣图中的天地。而绣图中会发生什么事,自然是刺绣之人做主。


    刹那之间,原本被五行道域牢牢控制的苍山诸峰,被另一种境界所取代,在这里,夏大师才是它的主人。


    “哇。”风姜仰看着天空,“夏爷爷,您——”


    话未说完,因为他听见了夏大师开口。原来,夏大师并不是不能说话。


    “你修道,我修道,你用剑,我用刀。”苍老的声音如湖水般平静,倒映着整片天空,“打来打去,就像那村口农夫争一亩三分地,你用叉我用耙,一模一样。”


    风姜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下一刻身体却是全然不听使唤,握住最长的那根金针飞跃而起,对着人仙之一就是刺去。


    “???”


    他是下毒的啊!


    夏大师悠然闲适,再下一针。


    “然而农夫种五谷,养天下。你等我等,俱不如他。”


    这一针,看不见的聆冥也提线木偶似地被拽出去了。


    屋檐后,诸位微血宫少主谨慎地看着这一幕。


    “我感觉我境界提高了。”


    “我也是。”


    “夏大师能不能让我也当当人仙?”


    “我也想当。”


    “若真是如此,不妨将这位老先生,聘为微血宫供奉。”


    “怎么连鹿都要去打架了?”


    说着身边忽然一空,这下练剑的那位也上去了。其它人彼此对视,再看天上的混战,都有跃跃欲试之意。


    “这么多人,待我用先宫主微生道长临终前亲传的望气术,观望大势。”


    微生弦的小道童伸手连点自己眼周,然后往天上看去:“好热闹啊。”


    忽然,身体一僵,僵硬地往自己身后看去:“呃,你什么都没听到……”


    下一刻,连他也被拽走打架去了。


    人仙中为首的那位冷眼看着这一切,尤其看着最中央岿然不动的夏大师。


    神念中传来那不肖徒孙元泰的询问:“师祖,那老人可是人仙?”


    不是人仙,还能是什么?有道域的凡人吗!


    他们五个一起出手,怕的就是那微雪宫波云诡谲,还有底牌。


    原来,还真是大大的底牌。


    能化天地为自己的绣图,主宰其中万物,俨然是和他们的五行道域同一等级的大道界域。


    都要做万物主,那就试个高低又如何。当即亦是催动五行道域与之相抗,二分天下。


    一边审视其道域强度,一边沉声道:“敢问这位道友,与我上清又是有何仇何怨?不妨直言,若是误会,大可解开。”


    夏大师徐徐落针,几息之后,才悠悠答道:“有仇如何,无仇如何。这仙道本就是你争我抢,血流成河,昔日贵宗势强,他人势弱,贵宗自然可以鱼肉他人,今日我宫势强,贵宗势弱,贵宗也自然要引颈受戮。”


    好大的口气!纵使今日击退了道宗人仙,不怕主宗护道真人出头么?仙道众人听到此言,心中正在质疑,却听半空中,忽然响起一道没听过的陌生嗓音。


    “说得好!杀人者,人恒杀之,既然没能斩草除根,那就终有一日,还要再决胜负。今日诸君难得相会,不妨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若是无仇无怨,那就按你们仙道规矩,各展神通,成王败寇,如何?”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抬眼往声音来处看去,却见天际乌云滚涌,雷霆隐约,忽然间,像有一道雷霆撕开五行道域与天地绣图,随着一声遍及苍山,令人心神俱震的磅礴龙啸,一道似真似幻的墨龙幻身法相骤然自高天之上冲下,这大道生灵盘旋在半空,暗金龙瞳静静看过所有人,最后盘踞在半边天空中,垂眼下视。


    在那法相最前,一道黑袍华美的身影落在炼丹室檐上,那年轻人含笑看向诸人:“恰好我自龙界而来,与诸位之恩怨尽皆无关,今日就作壁上观,为各位做个见证,诸君觉得怎样?”


    不怎样。


    因为那居高临下的墨龙幻身之上,似乎还站着一人。


    一个红衣,带剑的人。


    一个看到了,就知道是谁的人。


    ——叶灼也觉得不怎样。


    这龙又在含沙射影谁?


    他只是拔剑。


    惊雷般的剑光夺去天地间一切光彩,斩向远方空无一人的半空。


    一道灰衣混沌的人影缓缓浮现。


    叶灼脑海中回想过他知道的那些主宗真人名讳,还没死的,确实不多了。


    “玉阙?”叶灼嗓音,亦在半空中淡淡响起。


    也如惊雷一般,落入在场所有人耳中。


    “真人不出手,是否自持身份,不肯掉价?”叶灼道,“你一门师兄弟皆死我手,过来,为他们报仇。”


    第132章


    此时,天上有补天石荧荧生光。地上,有夏大师手中的绣幅焕发着流彩的光晕。山河绣图与五行道域共同交织出一个异彩辉煌的世界。


    那其色如墨,鳞角峥嵘的不速之客理所当然般占据半边天空,传承自万古洪荒的威势并未刻意流露,可也毫不收敛,如同垂天之云,随意铺展,与天地共呼吸。


    有生之年竟然见到活着的真龙,那一刻心中的震动远非语言可以描述,不少人都神思顿滞,如同身堕梦中。


    在这样一双龙瞳注视下,恐怕很少有人能够从容。


    恐怕也无人觉得,所谓的“作壁上观”,真会对他们毫无影响。


    那道锋芒夺目的红衣身影映入眼帘,则可以将神智唤回,提醒自己这不是梦境,而是真境。在梦中,恐怕见不到如此风姿卓越,华光璀璨之人,若是能梦,岂不早就梦到?何至于等到今日。


    剑修本主杀伐,这样一个人出现在这里,又岂会让今天之事得以善了。


    他还说——主宗真人的一门师兄弟,皆死他手。


    ——这怎么可能?


    此时的仙道诸人未历鬼境,对微雪宫叶二宫主的印象,还停留在一些传闻与戏称,有些刚刚闭关出来的修士,印象里尚记得这人是合体境界。


    可纵然是渡劫境界,纵然上清山声称他杀死了道宗的人仙,那又能奈主宗人仙何?护道真人应是立时驳斥此语吧。可是那半空之中,真人并未出言斥责,也未如叶二宫主话中那样向前去,两者对峙,似有暗流汹涌。


    便又有人想起叶二宫主身上的诸多神异之处,想起他上过的灵山,想起他的本命剑。


    “叶二宫主的剑,是龙鳞所炼。”


    “天上——”


    忽然想到这一关节的诸人,心中全都涌上极致的惊骇。


    “难道,叶二宫主的剑——”


    “那可是活龙身上——”


    “这叶灼与真龙……”


    “叶二宫主,难道还与龙界有关联?”


    能如此笃定,原因无他。天下苍生何其多,其中辨不清颜色的人,为数不少。有人分不出朱红与碧绿,有人分不清靛蓝与鹅黄,但是,分不清黑色与白色的人,恐怕真是天下难寻。


    “叶灼。”玉阙沉沉的声音终于自上空响起,“你欲何为?”


    叶灼的咬字放慢了,一字一句重复了玉阙的问话:“我欲何为?”


    忽而轻笑:“那请问真人身在何处?”


    ——在苍山。


    “若我现在正在上清山前,真人以此话问我,我自会回答。”


    离渊就轻轻笑。去一趟鬼界,人叶灼的这股气焰是越来越出神入化了。那轻慢的眉眼,看着就让人想和他打一架。


    玉阙真人冷冷直视叶灼。


    没错,一门师兄弟,皆死他手。


    就在方才,上清山传来消息,玉阁魂灯已灭,魂飞魄消,身体轰然而倒。


    玉阁师弟是神魂修,按理说,不该死的如此仓促。


    那些乌合之众加在一起,也不该如此快就能越过天障。


    如今玉阁未能成事,叶灼回到人间,而他们又没能速战速决夺得苍山灵脉,上清山身为第一大宗,岂能轻退?正面交战,已是在所难免。


    玉阙未和叶灼交过手。


    亦未和真龙交过手。


    但玉阙不觉得自己会输。


    几位师弟死在鬼界,因为那非他们的天地,界域修在他界战斗,其实力也就与寻常人仙无异。如今在人间界的天地之内,万物皆为他所有,他只会胜,不会败。


    只是护界真人参与仙道纷争,终究不合身份。


    而且,这墨龙背后,是否有龙界授意?难道龙界要插手人间事务?也罢,只要这条龙不出手,他敬而远之便是。


    千头万绪皆在转瞬之间梳理清楚,做出决断。


    “叶二宫主,你身陷迷途,久不知返,杀戮过重,天人共诛。”玉阙双手背于身后,道,“既然你意已决,那便请赐教吧!”


    “真人!”鸿蒙派太上长老却是忽然开口,“叶二宫主已归,鬼界其它人是否也已经归来?真人,不妨等他们都归来后,与我等分说分说鬼界到底发生何事,再做论断!”


    此言一出,有人附和。


    叶灼多看了鸿蒙派那位长老一眼。鸿蒙派向来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今日怎么如此身先士卒。


    蔺祝暗中传音已毕,翩然身退,继续参与到战局之中。


    玉阙:“不必多说!此獠在鬼界已犯众怒,如今能够归来,必然又屠戮我仙道不少人等,若是让他继续下去,岂不是成了气候!”


    说罢,执拂尘飘然一挥。


    此一挥,袍袖飞扬,仙风道骨,不知多少年功力才得以练出,可惜收手时还是略有停顿,因为叶灼的剑比他预料中更快,雷霆一剑已是不由分说当头劈来。果然是恣睢酷烈,嗜杀成性之人!


    这一剑倒也不错,有开天辟地般锋芒。玉阙观之冷哼一声,天地霎时变化!


    原本光芒交织的世界陡然变成一片上下茫茫的星空,群星闪烁,随着玉阙一挥拂尘,万千群星转瞬间如雨朝叶灼袭来,远看是闪烁光芒,待到轰至近前,如一方天地般大小的陨星巨石,每一个上面都烧灼着媲美真火的烈焰。


    叶灼挥剑连斩,击落无数朝自己而来的星辰,腾空跃起,对着迎面而来的一颗隔空挥掌,红莲法相刹那在他背后浮现,一道足以分割此方天地的法印自手中打出,鲜红炽火以他为中心向外震荡,其势之强盛,如同鲲鹏击水,轰然掀起的三千里排浪。


    烈火法印与骤雨般的万千飞星相对,将它们尽皆销为飞灰。


    “灵山佛法,果然深奥!”玉阙大笑一声,“接招!”


    下一刻,周围世界又变!这次是一片万古混沌般的漆黑汪洋,数不清的洪荒巨兽威胁似地在水面之下游动,露出无数道山脊一样的暗影。


    体型是足够大了,但论其外观,似乎各有不足之处,并不如龙。


    天上暴雨如注,下的不是雨水,而是九幽玄水。玄水浇灭陨星火焰与红莲之火,在天地间倾盆而下。四面皆是暴雨之声,观战、打斗的众人也俱被当头淋了个彻底,修仙之人,这般也能应付,可是淋着毕竟不美!


    方才玉阙真人变出满天星辰,他们起码还能定住一颗星辰落脚,现在全部变成汪洋大海,想在兽脊上落脚也不可得,只能悬在空中。


    更别提,打架的那些人也还是在打架,用五行道域的人也还是在催动他们那美轮美奂但十分刺眼的道域,绣花的人也在一针一线风雨不动地绣他那拿手的图样,把所有人的境界都绣得大有降低。


    一时间,真是混乱不堪!


    而玉阙拂袖一挥,道:“水来!”


    刹那间地覆天倾,海水倒灌,海面上掀起横天巨浪,呼啸着涌起一道高墙,其内巨兽尽皆张开吞天之口,海浪朝叶灼拍下,它们亦随浪狰狞攻来。


    能销万物,噬骨钻心的九幽玄水,在仙道上,用如山的极品灵石也才能换来拇指肚大小的一瓶。如今化作沧海之水横流,何其惊人,众人用功力护体已觉得勉强,更遑论被那浪头直接拍打了。


    看到这一幕,若是叶灼被那海浪着实吞没,恐怕是身死道消的下场,护界真人出手,竟是这般虚空造物的境界。


    叶灼不讨厌水,不讨厌雨,当然,他也不讨厌此类汪洋恣肆的海面,有巨兽游于水下,有墨龙横亘天空,倒还更添真实,能够一赏。


    但是玉阙真人造出此景,恐怕并不是为了让他赏玩。


    身处玉阙制造的一方天地中,自己的修为好像被压制许多,但是并无所谓,叶灼面上全无变化,面对着巨山倾倒般的海浪一剑斩出。


    强横剑气刹那间分开海水,下一刻浪头已至,却被剑气在叶灼身前分成两面奔涌的高山,叶灼站在两山之间,平静再挥一剑,这一剑未用佛法。


    这一剑,用了幻剑山庄剑意,凛寒如冰雪。


    千万雨滴如箭,射入汹涌海水,仿佛高天之上有天兵天将控弦。而叶灼这一剑带着冰雪寒意在海面之上陡然爆开,一瞬间如有寒龙冲天而起,在场之人皆感到刺骨寒意灌入肺腑。


    剑势掀起风云剧变,斩向玉阙真人的同时,也席卷了整个天空海面。尚未落下的雨丝一瞬间凝结为细长锋利的冰棱,调转方向,在叶灼身后如箭而出,铺天盖地的箭雨朝玉阙真人激射而去。


    玉阙真人霎时凝冰为盾,将其尽数挡去,可是随着万千冰棱带着莫大的冲击钉在冰面上,玉阙真人竟被这强横冲力撞得后退数步,坚实的冰层亦被凿碎近半。细感其气息,原来这冰箭实是冰剑,每一根上都带着叶灼的凛寒剑意,这样的剑有万千之数,何其难缠!


    玉阙冷哼一声,冰盾瞬息消散,他双手平抬,巨浪随他动作向上涌起,形成一道接天连海的狂暴龙卷。水龙卷将所有向他射来的冰剑都卷入其中,冰剑随龙卷而动,越来越快,待到龙卷的速度快到其中冰剑已然看不清的时候,陡然又变,龙卷释出冰剑,让它们以极快的速度朝叶灼甩去!


    如此恐怖的速度,即使是以修仙人的目力也难以捕捉到冰剑留下的残影,能够将外物催动至如此快的地步,必要难以想象的莫大法力,而若是被其刺入,不论多么强横的肉身,恐怕都是爆体炸开的下场。


    可是冰剑快,叶二宫主的剑也快。


    但看那红衣身影如焰闪转,剑锋光芒如电而出,肉眼已经看不清那样的动作,可心神还能分辨出是叶二宫主疾挥长剑,挡下冰剑,一时间清脆空灵的相撞声、冰碎声连绵响彻于耳,被击碎的冰棱如同碎玉飞溅而出,在那红衣身影旁散为星河般璀璨的川流。


    将它们尽数挡下之后,冰雪剑意竟像是有所感悟,更上一层楼,无我剑上有霜雪寸寸蔓延凝结。周围翻涌的如山海浪依然试图将叶灼埋葬其中,而叶灼身影高高跃起,极致夺目的一剑自上而下如钩月斜划,竟是将那水龙卷斜劈开一道断口!


    冰霜自断口迅速向外凝结,生生将那巨大的水裂维持了数息,而叶灼自然是身飘飘转,自裂口向内携剑杀入,不过一转眼的功夫,水龙卷内已经传来令人心惊肉跳的兵刃碰撞和道法轰袭之声。但见剑光隐隐,如惊雷电光向外透出,一时之间,那接天连地的水龙卷竟有破溃之态,里面的人影亦是起落如飞,影影绰绰闪现。


    此时还在打自己的架的人已经只有元泰和风槐了。风槐自然是眼中只有元泰,穷追不舍步步紧逼,而元泰实无他法,只能手段尽出与他搏斗,一着不慎,刚刚长好的手臂二度被削断,好不狼狈。


    除他们外,其它人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停下了动作,也不知道自己的目光到底是什么时候从对手身上移开,而对手也已经收手,和他们一起瞠目结舌地看着叶二宫主与护道真人斗法。


    五位人仙的五行道域是化万物为己用,那将山河入绣的老人亦是将一方天地纳入自己的道域中,他们的道域都是掌控外物掌控生灵,而护道真人竟是直接虚空造物,成为造物之主。


    原来,这就是主宗真人。


    ……原来,这就是叶二宫主。


    第133章


    昔有人抽刀断水,今有叶二宫主仗剑分海,与造物者斗。在这人间竟能够看到此等恢弘战斗,一时间如窥天人之境。


    叶灼已经进入,原本防御用的龙卷也就再无作用,玉阙不再耗法力维持。


    所用海水尽皆分为如龙游动的汹涌水流,而叶灼剑上仍覆霜雪,水来相扰,他便以剑相迎。汹涌浩荡的海水尽皆化为剑下冰流,碎冰与天上骤雨继续化作冰剑,随他而动。


    叶灼已经与玉阙近身,玉阙持拂尘,驾驭浑厚至极的天道法力与他相斗。


    离渊从天空向下看着叶灼。雨幕很大,但是他原本就是水属,雨对视线全然无碍。


    他还用自己的人身,用人的眼睛穿过雨幕海水,平视那人红衣飘飞的身影。


    真身化作人,另外放一幻身在天上,竟然可以同时从两种视角观察这人,真是意外收获。


    人叶灼这时候用的剑,看着很有讲究。不知道他人是否和自己有同样感想。


    看了看旁边的乌合之众,应当是无,离渊颇觉惆怅。但是,再乌合之众也应能看出,这样的剑非常好看。


    下一刻风姜果然道:“真好看啊。”


    旁边的别派之人也磕磕绊绊道:“这剑……好生美丽。”


    ——叶二宫主此时的剑,极为繁丽,千变万化,简直像是将所有需要极深造诣的华丽剑招,炫耀般连绵使出,即使是专为人欣赏而作的剑舞,恐怕也做不到如此地步。其形之美,令人目眩,其剑之利,却又令人魂惊,若是己身置于剑下,恐怕魂魄立时就会脱窍而出,不再与这具形体共存亡。


    接下这样的第一剑时,玉阙心中还有轻蔑,如此浮华之剑,怎能破他道法?可是到第二剑,他就陡然明白了叶灼究竟在做什么。


    此剑本就不在于破,而在于幻。


    剑招千变万化,剑意如行云瞬息流转,而那无数蕴含叶灼剑意的冰剑,亦与他的本命剑一同向自己攻来!每一柄剑都有一分真意,有八分形似,如此之剑,应付一个且要心神,应付千万个,又是要他心念如何急转!


    几招之间,叶灼身影似乎就已化身千万,冰剑回旋如雪,每一剑都像是由他亲自使出,漫天琉璃碎冰中,乱花渐欲迷人眼,可惜每一朵灼华飞花都是夺人性命的利剑,身处如此变幻莫测的剑域中,怎知哪一剑才是这人凝聚十分功力的实剑?怎知哪一剑才是来夺他性命的真剑?


    眼花缭乱的碎冰飞雨之中,但听玉阙朗喝一声:“好剑法!”


    说罢手挥拂尘,漆黑海水刹那蒸发不见,无垠大漠在脚下铺展而开,一阵酷烈至极的大风自西吹来,万千冰剑顿时化作飞沙扬起,转瞬远去。


    “剑好,人亦很好。”玉阙以拂尘悍然挡下叶灼真正的一剑,风烟之中,他身形拔地而起,聚沙成石,化作一尊擎天巨人,俯视叶灼,朗声大笑,声震寰宇:“老夫修此道,声势太盛,向来只能独修,不能与人斗,如今见到叶二宫主,终能酣战一场!痛快!我虚空造物,便如你之幻剑,变化万端,绝无穷尽,今日就与你斗到底,叶二宫主还无惧否?”


    “有形无道,我有何惧。”叶灼平淡道,“你既然想,那造出三千世界也无妨。阿姜,看赏。”


    风姜笑容满面,掏出一枚普通灵石掂了掂,正打算抛给玉阙真人“看赏”,不料却晃了一下眼睛,不幸被人抢先一步。


    风姜撇了撇嘴,不去看那金灿灿的色泽。有人直接将一把金稞珠玉高高抛起,从上到下抛落在黄沙巨人脑袋上。


    巨人勃然大怒!


    “辱人太甚!”黄沙身体化沙为石,坚固拳风朝叶灼扫去。


    又遇到喜欢变大的敌手,叶灼觉得这似乎不是第一次遗憾逆鳞剑不能如意变化,不过也无妨。


    他轻盈跃起避开巨人一击,周身火焰腾起,一剑朝巨人的左眼刺去,又在巨人发现他的来意之时,旋身飞转,变招极其磅礴的一剑,带着强横灵力直扫那黄沙巨人的脖颈,石屑扬起,坚固的巨石脖颈被剑气凿入一半。


    有见多识广的老者道:“此是朔金沙,聚而成石,何其坚硬!叶二宫主竟能斩断,这一剑,老夫经受不住。”


    “不过朔金流石可以流动变化,胜负倒还在两可之间。”


    只见那金石巨人原本的右边臂膀霎时化为新的头颅和眼睛,断掉一半的头颅则化为强横有力的臂膀,朝极近处的叶灼横扫而出!


    这一击重有万钧,叶灼凌空跃起,迎面直踏石臂正上,借力向上弹起,向新的头颅斩剑而出,他踏那一下,力道冲撞而出,在黄沙大漠上激起扬沙。


    玉阙吃痛,好个剑修,竟然踢他!这叶灼竟是如此炼体有成,用了什么天材地宝淬炼?


    金石巨人交叉双臂护面,挡下叶灼一击,错身横肘,再度向叶灼挥拳,叶灼对他巨石身体的强弱似乎已心知肚明,这下竟是直接以掌相对!


    那一刻如同两陨星正面相撞,冲击再次散开,激起一圈轰轰烈烈的扬尘。


    众人刚从淋雨的狼狈中恢复,此时又是迎面吃了沙子,在交战的二人丝毫不管他们的死活,这沙子每一粒都堪比夺命暗器,必须全力挡下,他们又不是年轻弟子,何苦来此受五行历练?


    金石巨人踏地,红衣身影凌空,两者躯体力道尽皆强横,此时竟是开始如那武修交战一般你来我往,近身搏斗!震耳巨响连绵不断,每一下都让人心惊肉跳。


    “叶二宫主炼体,竟然到了如斯境界?”


    “界域伟力,可都在真人身上,他以躯体相抗,真能扛得下吗?”


    “何止相抗,你看那叶二宫主出招,不论用剑还是动手,其中皆有寸劲,震荡真人肺腑,若是用肉身接下,五内必然翻江倒海,不成样了!”


    “你又怎么看出这个?眼睛既如此贼,平时怎么一问三不知?”


    “真蠢货,真人以金石为身,看他自然看不出来,你们不会看沙子吗!”


    定睛看去,那随着叶灼每一击在玉阙身后扬起的飞沙,其散开的形状和速度,似乎确有韵律在内。


    惊天动地的打斗声中,巨人已是数番变化,而叶灼依旧以真身与其硬撼,看两者体型大小,仿佛是一朵轻飘飘的莲花火焰想要催倒巨山,可是实际上却是你来我往,好不精彩。


    不知何时,周围那些被扬起的漠漠尘沙已经组成数道黄沙围墙,将这方天地合拢其中。


    玉阙真人瞥一眼那深浓厚重的黄沙幕墙,叶灼又想使什么障眼法?


    几番交手下来,玉阙真人已不认为这叶灼很好对付,挥剑直斩他做得出,迂回用计也是不拘一格,小子心机何其深沉,真是枉做剑修!


    不论是什么障眼法,他不理会便是。


    下一刻已然变为三首六臂的巨人俨然如怒目金刚,对叶灼全力一击,这一击落了到实处,将那叶灼直接掀飞出去,越来越远,越来越高。


    叶灼自上而下俯视逐渐变小的金石巨人,目光幽幽。


    下一刻,两面黄沙巨幕陡然变成两堵坚实绵延的巨墙,玉阙所化的金石巨人在正中间,而两堵同样固若金汤的巨墙一前一后,以极大力道和速度轰然合拢,结实砸在一起。


    惊天动地的动静,毁天灭地的气机冲撞,让人好似被一头洪荒巨兽所撞,脑子眩晕如沸。


    巨大的撞声后,是维持了有一段时间的寂静。石壁轰然四散碎裂,中间是同样碎为一滩乱石的玉阙真人,真人再度凝聚而起,凝聚完成后,他却没有像方才一样挥出雷霆一击,而是沉默地望着高空之中的叶灼。


    叶灼凌空悬立,静静望着他。他在准备着玉阙真人一境不成,再造一境。此处荒烟大漠,连落日也无,不值一看。


    但玉阙真人并没有。


    这样僵持的场景,即使是旁观者也察觉到了玄机。


    “……这界域中,真人该为造物者。而叶二宫主非造物者。”


    “——可叶二宫主亦驾驭了界中物,而且,以物与造物者斗。不相上下。”


    如此,造物者之威严何在?天道威严何在?


    为什么明明是护道真人虚空而造的世界,叶二宫主却可以如主人一般,同样驾驭这些事物,让它们相助自己,反而抗衡了创造此域的玉阙真人?


    “不。第一次时,叶二宫主还未做到如此。”


    的确,第一次那个混沌星空的世界,玉阙以陨星轰袭叶灼,叶灼以剑、佛两法破之,这是他自身的实力。


    到了第二次的海上世界,叶二宫主化雨水为冰剑,与玉阙相斗。此举纵然惊人,然而那源自幻剑山庄的冰雪剑意,本有驭水之能,也算可以解释。


    可是现在呢?


    水与火,本是叶二宫主所能主。金与石,和他却是全无任何关系!连这些东西都能够驾驭,又代表什么?


    巨人忽而变为黄沙飘散,黄沙中央,玉阙真人离于地面,看向叶灼。


    “叶二宫主,你为渡劫,我看得可无错?”


    “无错。”


    “你无道域,亦不通造物法,可无错?”


    “无错。”


    “你亦未修界域法,可无错?”


    叶灼已经懒得出声,只是淡淡颔首。


    “那你为何能以我之物,反击于我?”


    “你有形无道,我说过了。”叶灼道。


    还未能想清叶二宫主这简短四字到底何意,众人忽然看见,那高天之上的墨龙幻身,竟是探向叶灼方向。


    一双龙瞳幽然发亮,如同传说中的烛夜之光,威势内蕴,这样的异兽,无论做什么都只会让人觉得威胁和压迫。


    也许,这异界真龙觉得眼前的人族修为精湛,可以食用,打算将叶二宫主吃了?


    “叶二宫主小心!”鸿蒙长老高呼,接着就被道宗大长老怒看一眼。


    ——众目睽睽下,那墨龙垂首,身躯游动至叶二宫主近旁。


    而后又轻抬首。


    将叶二宫主认真地顶在了龙首之上。


    “……”


    第134章


    ……这就是作壁上观么?怎么看着像是灵宠之态?


    说什么太岁头上不能动土,可这叶二宫主怎么就好端端地站在了龙首两角之间?


    玉阙却好像对外面的一切都浑然不觉,而是肃容问道:“敢问叶二宫主,我之界域何处无道?”


    叶灼:“要打就打。”


    “有形无道,叶二宫主说的难道还不够清楚?”但听一道含笑嗓音,是风四宫主身边不远处,那位年轻俊美的不速之客开口。


    他悠闲抱臂,居高临下站在大漠上朔金流石堆成的石山顶上,奇了,这山一开始明明没有,又是所从何来?


    又听这位来客道:“真人,我若是你,得如此赐教,当对叶二宫主执半师之礼才对。”


    玉阙面色阴晴不定,却是始终未对那人出言。


    众人俱都保持了沉默。


    和那墨龙一同出现,落在人群之中,最开始还声称自己“自龙界而来”,真龙就悬在天上,地上此人开口说话,他们又能说什么。


    一片沉默中,玉阙真人严肃的面孔又绷了绷。


    ——下一刻,众目睽睽之下,玉阙真人竟然真的俯身而拜,朝叶灼执了个半师之礼:“请叶宫主赐教。”


    众人肃然起敬,不愧是上清山护道真人,果真能屈能伸。


    风姜却是思绪有些飘忽:这样一拜,玉阙老祖现在岂不是和剑宗的小苏来到同一个辈分,以后可以师兄弟相称,致使上清山礼崩乐坏。


    叶灼搞不清玉阙葫芦里到底买的什么药,单看求知之心,似乎是比他其他几个师兄弟强一些,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其他人被他杀的太快。


    看见玉阙真人此举,离渊莞尔。


    他道:“你造星辰,星辰运行之轨如何?无行轨为何能撞人?你造汪洋,汪洋之下暗流何在?无海流为何得以成浪?沙聚成石,其理又为何?为何你能化身为石,满地黄沙相聚却依然是沙?你不能自圆其说,便是道有缺。有缺之道被人击碎,又有何怪?虚空造物,你只用物之力,而不用物之道,被人反客为主,又有何怪?”


    “原来如此。非我役物,我为物所役。”玉阙道。


    “你话太多。”叶灼淡淡道,“不是手中无银?去茶楼说书,必得赏银。”


    “那阁下是否也该给我看赏?”


    叶灼根本不理,再度拔剑,凌空向玉阙斩去。


    玉阙挥袖相迎:“叶宫主,再看我一招!”


    天地霎时有变,这次所有人都处于一巨鲲背上。鲲出于海,化为鹏,飞于青冥苍天,再入水,化而为鲲,游于沧海,如此循环不息,周游不绝。在它一起一落之间,岁月飘然而过,众人都感到那岁月洪荒之力,如烈风将石头化为黄沙一样,侵蚀着他们的生命,无可阻挡。


    这次,倒是有些用物之道,而非物之力的意思在了。如此宏伟、周而复始的运行,不必来上几次,他们就不必再打架了,因为全都会老死在岁月中。


    玉阙真人稍稍一造,就掌控了他师弟玉楼的光阴之道,可见也算是慧根深种。


    可惜,鲲化鹏必露命门弱点,叶灼把鲲杀了。


    玉阙凝视着他,界域再变。


    界域再破。


    再变,再破。


    身处其中者,只能看见四时万物刹那变幻又刹那破碎,一霎那游遍三千界,一瞬间又看过三千生灭,万物生在转瞬间,又灭在转瞬间,这已不是武斗,而是道争,不仅修为相抗,更是心智搏杀。境界不足者光是经历这三千变化就目不暇接,若是心神不定又谈何转瞬击破?


    玉阙身上无边法力迅速消耗,叶灼身畔苍山灵气更是如同游龙吸水一般将他簇拥在内。玉阙身上大道威压似乎随着这一次又一次濒临极限的战斗越来越高,叶灼身上境界亦是随之迅速突破增长,赫然已逼近渡劫巅峰。


    到最后,玉阙与叶灼共同立于一方混沌之境。


    面前漂浮着一个黄铜棋钵,里面是望不见底的浓灰雾气,看不清内里情形。


    “这里装着一枚棋子,是黑棋,或是白棋。叶二宫主,你猜是何?”


    叶灼:“那你知道么?”


    “我不知道。”玉阙说,“我亦会猜一个答案。”


    “猜错的人,就会死,是么?”


    玉阙道:“自然。”


    有人恍然而悟:“道生一,一生二,因为道至简,反而最为坚固!此界至简,故而能够越过诸多规则,直接决人生死。”


    叶灼:“费心了。”


    说罢一剑斩出,将整个世界连同那黄铜棋棋子尽皆削为黑白分明的两半。


    道至简,他的剑亦很简。


    玉阙吐出一口血,与叶灼同落地上,他们所在是人间界,苍山,最初被玉阙的界域笼罩的地方。


    叶灼一剑,斩了造物主与他所造一切物境。就在那一剑之中,他修为陡然冲破最后一道瓶颈,来到渡劫巅峰的圆满境界。


    其实玉阙自己亦有很大长进。一个半师之礼换来如此大的进境,是物有所值。但是他的长进,反过来也磨练了叶灼的心神与剑意。


    玉阙忽然明白了,叶灼为什么一个又一个界域陪他到最后,为什么叶灼要说“费心了”。


    因为寻常人仙的手段他已经见过,而护道真人乾坤造化的手段,他没见过,也没有人教他。所以,他要一一看过。


    叶灼并不怕自己的敌手有进境,甚至希望他们有进境。与道争锋的人眼中没有敌手,一切想要他死的人,都是他的道友。


    玉不琢不成器,这样的机会很少。这方人界太小,到了他们这样的地步,境界越高就越难再有寸进,就要是这是平等论道,该有多好。


    可惜,主宗与道宗,都没有出这样的天骄人物。


    玉阙袍袖鼓荡,在苍山之巅的风中,他再度平抬双手,长风浩荡而来,天与地仿佛都在他手中。


    其实叶二宫主点醒了他。


    沉浸于颠倒乾坤、虚空造物的自傲中,反而忘却了大道之所以能够运行的本意。他不再造物,而是与此方经历过光阴考验的天道合为一体,化整个人间界为自己的界域。也许,这才是界域之道最后要达到的境界。


    这样的境界对他来说尚有一些距离,所以,使用这样的伟力,他要消耗太多。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一阴一阳的混沌太极在玉阙真人背后逐渐成型,光看那散发出来的气势,就知道此道彻底成型后,会有怎样的威能。


    叶灼手指缓慢抹过剑锋,丝丝缕缕寂灭般的幽红剑意在其上燃起。


    一切心神法力灌注其中,寂静到了极致,连衣袂的拂动都好像停下了,仰看天上,玉阙好似大道之主,而他像一座不见底的寂灭深渊。


    玉阙凝结天道的过程还没有完成。


    叶灼的第一剑——极快,极利,极幽魅的一剑,已经飘然向玉阙的心口刺出。


    叶二宫主出剑,常常使人不觉得声势如何浩大,反而让人觉得一切声响都湮灭般寂静。像是夜里万物都寂无声息,一切都没有发生,陡然间有惊风吹落第一片花瓣,一切都开始变化。


    叮一声极空灵的撞响,玉阙以拂尘之柄接住了叶灼的剑尖,这一剑对他没有任何影响,因为大道极虚,大道极静,因其虚静恬淡,故而不会为任何事物所动。


    两人在半空中相对,叶灼抬剑变招,一泓剑光斜劈玉阙周身,玉阙的拂尘架住了他的剑身,可他剑气与剑意已经穿过玉阙的身体,继而劈向玉阙身后正在凝结成型的大道雏形。


    玉阙身体一震肺腑受伤,可那大道的雏形却丝毫未被剑气所伤,它成型的速度也丝毫未改。因为大道恒动,大道恒行,独立不改,周行不殆,它也不会因任何事物而停顿。


    玉阙道已成。


    磅礴的天道气机向外呼啸而出,叶灼身形被那气机所推,退出三丈。天与地此刻仿佛都在玉阙一念之中,虚空之中极为宏大的意志压着叶灼,像牵木偶那般,将他的剑生生压回鞘中。


    玉阙微笑,双手成印,一抱阴,一抱阳,上下合起:“归来罢。”


    那一刻,仿佛天地山川,都被合于他两掌之中。


    叶灼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像是与魂魄分离,不为自己所控,而他的魂魄亦浮于虚空,不为自己所主,他感受到自己与天地万物、在场诸人同存同在,一呼一吸之间皆为一体。


    因为万物本自无形无名中为道所生,最后也要无形无名归于道中。


    此时玉阙为大道主,而他为道生之物,玉阙要将他与这万物,化于道中。这个过程,恐怕要到玉阙将他收化了才会停止。


    他看见有草木山石开始飘散,化作天地精气,回哺玉阙身上,他看见众人面目惊恐,他们身上的精气修为亦是如此快速逸散消逝。


    他还看见那龙悠然闲立作壁上观,仿佛一切与他无关。自然,玉阙再能做主,做主的也是人间界的天道,龙自然要龙界的天道来管束。


    其实叶灼很少去想天道,他练他的剑,修他的道,天道如何,他人如何,万物又如何,他并不需要去在意。


    对于他,天道更多时候是一个幌子,从前被说“违逆天道”,其实是违逆了一些人间约定俗成的规矩,最近还常常被说“天道不容”,其实是有些人不容。不过这倒没什么,反正都生在人间界,都是一具天道里化生的肉身,他人可以自诩天道,那他同样也可以。


    所以,叶灼甚至从未想过那个所谓的真的天道。


    不过,世上是有一个真正的,周行不殆的天道。


    如若不然,云相奚对天出那一剑,挑衅的是何方神圣,又是谁受那一剑后,向他降下了九重劫雷?


    天道若真有所知,要自己至高无上万古长存,怎会生云相奚,为自己添堵?


    又怎会生他,要他同样心有不端,心有不敬?


    其实叶灼不太喜欢这个世界。


    这个父杀子、子杀父,刀兵相见,活人相食的世界。


    他也不太喜欢玉阙,所以他想杀了他。


    若天道果真有意,把一众人喊来苍山,又要他和玉阙在众人面前大打出手,要玉阙引动天道来杀他,此意又为何?


    ——不为何。


    因为天道本无意。


    若天道有意,则天道有心。


    有心则会有晦,有心则会有缺。


    所以,无意方为天之道。就像无情道,本也是一条至道。


    若天道来杀人,则天道已有心、已有晦、已有缺、已落下乘。


    有缺之道,被人破了,有何奇怪?何况,这只是玉阙杀他,非天之意。


    玉阙以天道来杀他,就如同手持无双宝剑斩向别人,剑却本不为他所有,剑之意也与他之意不相同。


    这样的剑在剑修眼里,是不入流的剑。


    不入流的剑,该怎样对?


    玉阙就看见,那万物归一的大道洪流中,本应失去一切依凭被自己化去的叶灼,手指如鬼魅般轻轻动了动——重新按在剑柄。


    叶灼再拔剑。


    剑意冲霄而起,他握着他的剑,那寂灭涅槃的剑意也从他身上烧灼而起,剑鸣如久久不散的低语环绕着他的衣袂,仿佛他与剑本来为一。


    红莲法相自虚空而出,血红光焰护持在他身后的半边天空,业火冰凉凛冽,缓缓流动,一如他这个人,他那把剑。那庄严华美的法相之中,仿佛还有他本命剑的轮廓与之交叠化生。他的佛法与剑法本来也为一。


    人剑合一,本是剑修常用的招式。不过似乎从未见叶二宫主用过,此是开天辟地第一回 。


    “你不能消停一点?”风姜忽然听见离渊自己说话。


    怎么?忽然自言自语,是疯了?风姜艰难从叶灼身上移开目光看离渊,就见离渊并没有从叶灼身上移开目光。


    离渊兄按着他的本命剑,那剑正在颤动不已。


    “那你去当他本命剑。”离渊语带威胁,“你想当,人家愿意么?”


    一人一剑不欢而散,令风姜幸灾乐祸。


    天地陡然一静,连日光都黯淡下来,如同万古长夜。


    视野中唯一真实的,是玉阙真人身后陡然变大,朝叶灼倾轧覆去的混沌太极。


    唯一亮起的,是那道红袂飘飞的浓烈身影,自上而下直斩出的一剑。


    相撞的那一刻,一切都好像没有存在过。


    只有玉阙的天道破碎的声音。真奇怪,道碎竟然有声音,比玉碎还要清澈,比冰碎还要轻盈。


    不入流的剑,自然是用入流的剑来破。


    而不入流的道,会不攻自破。


    玉阙身形自高天之上被斩落,重重砸入苍山的一座峰头,那峰头轰然被其砸得坍塌陷落,轰然巨响尘烟漫天后,玉阙真人最后颇为狼狈地倒在一方百丈深坑中,旁边的五六座山峰都受其波及,变成一片废墟。


    叶灼站在坑边打量了一下玉阙真人。


    竟然没死。


    他挥剑,又是一下。


    玉阙真人在坑底闪躲,身体好似化为虚相,受他一剑,并无太大影响。


    身后忽然冒出声音:“我也打一下?”


    叶灼回头,见是离渊。


    “那你打。”他说。


    离渊声明:“是我的剑想打。”


    “……随你们。”


    真龙幻身盘踞在天空正中,极具威胁地下视,仿佛在监视玉阙不让他逃出。


    离渊站去了天坑遥远的另一边,痛打落水狗而已,他普普通通地挥了一剑。


    原本已经深广的天坑上被斩出一道横贯南北的裂谷,玉阙真人被剑气砸去了更深处,但他身形似真似幻,还是未受太大损伤。


    叶灼:“大道生生不息,他把自己与天道为一,很难杀死。”


    说着,又对着玉阙劈了一剑。


    离渊直接飞剑术驾驭本命剑,勿相思剑真身直刺玉阙心口,把他钉在地上:“那就耗吧。”


    道修诡计多端,眼下确实只有和他硬耗。叶灼不言语,一剑又一剑落下去。天坑似乎越来越大越来越深,不过玉阙的气息似乎也变得虚弱。


    “可以耗。”离渊也发现了这一点,重新驭剑朝玉阙砸去。


    玉阙却在坑底放声大笑。


    “叶灼!”他道,“烈火焚物!亦会焚身!天道有缺!我道有缺!那你的道就无缺么!”


    叶灼不是很明白他在问什么。


    “我不求无缺。”他道。


    “反而无缺。”离渊道。


    玉阙愕然睁大了眼睛。


    不求无缺又何来无缺?这龙太爱说话,当初怎么没把他毒哑。


    离渊在剑上陡然加重的寒意上看出了叶灼对他的不赞成,不由得若有所思,重新想了想方才的对话。


    若是话说半句,按下半句不表,听来似乎确实更显高人风范,他人话果真还要再学。


    当然,此方天地只有他们在说话。其它所有人都呆若木鸡地看着他们一剑又一剑,将玉阙真人的生机削得减去一分又一分,背后一阵寒意。


    这样削,谁能活?


    这样削,不怕把你们自己的灵脉也斩断么?


    还说什么不求无缺,反而无缺?怎么好像有同来的老匹夫听了这话,就地坐下开始顿悟?必是装的!


    ——直到天上似乎有什么阵法显现,一道白衣红带的身影跌跌撞撞落在那苍山天坑的边缘。


    颤抖的、怒火中烧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响起。


    “你们两个在干什么?啊?”


    第135章


    就在微生宫主有气无力质问他人时,天空又像下饺子一般乌压压落下许多人。


    鸿蒙长老往那人群中望去,看见许多宗门独有的蓝衣,喜出望外道:“宗主!”


    只见那都是一些熟面孔——先前往鬼界去的那些人。与留守人界的成员一样,其中不乏有各宗掌门、长老,还多了各宗的精英弟子。久别重逢,似乎应当百感交集,但是不知为何,来者的目光却都阴恻恻地投入人群,最后,停留在一道青衣身影上。


    “好你个蔺祝!”


    各宗道友殷勤问好,蔺宗主自然是潇洒拱手:“呵呵,都是托各位的福。”


    微生弦对这一切并不理会,他只是一味地注视着地面上鸿沟天堑般的天坑,目光有些涣散。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他喃喃自语。


    杀个人,可以在天上杀,可以在水里杀,可以在后厨杀,若实在无法还可以请离渊兄一口吃了。


    ……何至于在这里做穿山甲啊!


    微生宫主悲痛欲绝,叶灼的目光却专注地看着坑底中央的玉阙真人。


    微生虽然悲痛,但没忘记出手,现在,玉阙真人身上与天同寿的大道气韵被另一股力量压制,那种似虚似实的感觉已经消失。


    ——当即出剑斩向天坑深处,离渊和他同时动手。


    大地轰然颤动,微生宫主的目光更是与之一同颤抖,转眼间又是一道纵横沟壑在满目疮痍的苍山地表成形。


    在场做宗主、做掌门的人不由得心有戚戚。


    怪不得微生宫主如此仓促要回苍山,实在是有必须赶回的理由。


    天坑里,尘烟散去。


    露出的是玉阙真人被剑气斜着砍做两半的躯体,气息已绝。


    先前观战之人,心中俱是一道惊雷落下。


    主宗护道真人,能虚空造物,能化身大道,就这样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一剑一剑灭尽生机而死,最后法力尽散,尸身与凡人无异。


    他微雪宫有如此煞神,连护道真人都杀。


    有人抬首,想知道那些自鬼界来的仙门同道,猝然看见护道真人横死,会是怎样的表情。


    ——那拨人看着却是心如止水,仿佛死一个护道的人仙,对他们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静默还在持续,直到道宗宗主元泰的身躯骤然自高空落下。他两臂俱断,最后被一刀穿心而死,尸身砰一声落到坑底。


    道宗大长老与剑宗主早已身化流光,追着风槐刀锋缠斗,最终却也是援救不及,只能眼看着元泰尸身落下,与玉阙真人为伴。


    “叶灼!”大长老目眦欲裂,“这可是护道真人!你杀他就是断了人间界一根天柱!从今后谁来为人间护道!”


    “第五个。”叶灼道。


    “……?”


    “我说,”叶灼道,“死了的主宗真人,他是第五个。”


    道宗大长老踉跄后退一步,看着刚从鬼界归来的剑宗二长老。


    二长老不想和他很熟,一张脸面如土色,勉强点了点头。


    此时苍山之上风云已变,先前还明朗的天光被浓重乌云所压,山雨欲来。辉煌灿烂的五行道域正在收拢,五行人仙各自受了些伤,拱卫在众人之后,防备微雪宫忽然对他们发难。


    而天空中那道始终盘踞的真龙幻身,此时正在静静打量一枚流光溢彩之物——道宗的那块补天石。


    五位人仙面色大变,加快收拢界域,召回补天石——补天石却被另外的力量摄住,就在半空中一动不动,无论如何都收不回。


    夏大师收针,那绣幅之上,美轮美奂的三千世界法相图落下尾声。


    除此外,满目狼藉。


    众人轰轰烈烈而来,却不能轰轰烈烈而归,到此地步,又该如何收场?


    天空又多了一些面目不清的人影。


    不止是鬼界归来的人们,还有另一些仓促赶来的隐修老祖、宗门供奉。有些是上清山人见势不妙搬来的救兵,有的是各门各派赶来平事的长辈。


    只是一切都发生的太快,援兵赶至时,已是玉阙真人身死道消之际。有一位护道真人陨落在前,纵然赶来一二十个人仙,谁又会第一个上前。


    就在这人仙环绕之中,叶灼已经收剑。


    微生弦看他剑的目光像是要把它吃了,他不喜欢。


    “听闻主宗有六人,剩下一位应是你们道祖。道祖要来,我在此等候。”叶灼道,“他敢么?”


    雅雀无声。


    当然,天下门派皆以藏拙为要,若是除去道祖,上清山还藏着绝世真仙,倒也还有出手之力。


    可是眼下,并无绝世高手出山。


    最后,五位道宗人仙中,为首那位沉沉道:“老祖不问世事。叶宫主,你可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回他话的是微生弦。


    过了这一会儿,微生宫主似乎终于接受了那片天坑,能够与之和平相处了。但见他在天坑边缘徐徐转身,面色如春风般和煦。


    “那么诸君,又是在做什么?”微生宫主面带微笑,直问在场诸人。


    叶灼替他们回答,言简意赅:“讨伐魔宫。”


    “魔宫?说我们么?”微生弦道,“奇了,既是魔宫为何不用魔气修炼,怎么你我都是在苍山用灵气修炼啊?”


    “屠戮正道仙友。”叶灼提醒。


    “哦,仙友么,倒是有所屠戮。”微生弦了然。


    “不过,若是屠戮一两个,本宫主也就认罪了,现在屠戮如此之多,连主宗人仙都陨落五个,分明我宫才是仙门正道,诸君说呢?”


    此语狂悖!


    五行人仙怒喝:“微生弦,口出如此狂悖之言,是要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承认你微雪宫背离正道,不容于世了么?”


    “岂敢,只是实话实说。”微生弦说着,从容落于微雪宫大殿之顶,叶灼在西面最高的檐角上抱剑而立,离渊也在檐边的月桂树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屋脊另一边,风姜和风槐并肩站着。


    大殿檐下,夏大师又坐回轮椅,开始穿针引线。几位少年、一头鹿顶着一只鹿崽,还有两条狗环绕在轮椅边,俨然又是其乐融融的景象了。


    微生弦看过或立或浮的众人。


    “仙门百家齐聚,真让本宫主受宠若惊。诸位现在不打道回府,也不再动手,想来是知道,此时动手吉凶未卜,而若是回去,恐怕无法交代吧。既如此,我身为微雪宫主,就在这里给大家交个底,好让诸君交差,如何?”


    鸿蒙宗太上长老拱手道:“愿闻其详。”


    沈静真意外看了这位太上长老一眼。他在鬼界无法传讯,想来宗门几个长老正在跟着上清山做蠢事才对,怎么忽然改了口风?或有高人指点。


    有人唱和,微生弦颇觉舒适,和颜悦色道:“阿姜。”


    “阿姜,本宫主临行鬼界之前,曾秘密交予你一锦囊,告知你,若我等迟迟未归,微雪宫到生死关头之时,要你打开,可还记得?”


    风姜道:“记得。”


    “拿出来吧。”


    风姜很快将那鲜红锦囊摸了出来。


    微生弦凉凉看他一眼。


    风姜做乖巧之状。


    如此神秘的护身符,其实风姜拿到当晚就拆开看了,鬼画符看不懂,另有一醒目字条,让他装回去。


    于是风姜又装了回去。


    微生弦:“打开吧。”


    风四宫主仪容端肃,将其从容打开。


    只见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符纸,上面画着一道复杂难解的阵法图案。


    微生弦将其接过,两指夹着轻盈符纸,薄纸被风刮动,发出轻微的响声。


    “今日,诸君虽为上清山鼓动,但说到底,都是为各自宗门兴亡而来,情真意切,本宫主亦很动容。人间界灵气衰微,本宫主也是忧心如焚,时时牵挂。”微生弦道,“仙门百家,本该互通有无,今日,就请诸君共赏我苍山新生灵脉,如何?”


    “……”


    诸人面上,略有些挂不住。


    微生宫主用词如此委婉,是有大家风范。


    有些话毕竟不那么好看,何况,还有鬼界归来的年轻弟子在看。


    可是共赏苍山灵脉,又是何意?如此把灵脉亮在明面上,是生怕他人不觊觎么?


    五位道宗人仙对视一眼,俱不明白微生弦此举何意。


    “他要退让么?”


    “从前四海堪舆图时,微雪宫就未交出地形图,如今若是各退一步,未尝不可。”


    “先前可未见退让之意。”


    “说到底,能杀人的也只有叶灼。”


    不论投往自己身上的目光如何复杂难辨,也不论暗地里是不是都在神念传音交头接耳,微生弦依旧气定神闲。一缕浅淡灵火从他指尖燃起,悄然烧上了符纸的边缘。火焰很快蔓延至整张符纸,微生弦放手,任这轻盈无色的灵火在面前烧起。


    火焰兀自烧着,忽然向四面八方而去,整片天地,似乎亮起湛湛柔和的辉光,千里苍山,上上下下、东西南北,忽地亮起一道、又一道浩瀚的灵光脉络,光芒扑面而来,众人皆身在这恢弘灿烂的脉络之间。


    如同昆仑玉出,百鸟朝凰,


    在这灵光流淌的山川异境间,有温润嗓音响起:“何为修身?澄清心、耳、目,何为修道?贯通精、气、神。”


    微生弦手掐法诀,语带微笑:“所以沉心、静气,聚精、会神。仅此而已。”


    话音落地,道诀已成,微生弦松开双手,长风吹起他一色雪白的衣袖,一座光芒万丈,笼罩千里苍山的恢弘法阵,自他身后赫然现身!


    天机在其中运行,如同日月。


    灵气在其中奔涌,如同江流。


    有如心跳,有如呼吸。一收,四海灵力盈于其中,一放,灵力散逸,归还天地。


    像是在这苍山之上,人间百脉汇聚,结出了天地灵气的一颗心。


    然后吞吐日月,蕴养万灵。


    如此一座大阵,要怎样移天换日的伟力才可以造成?


    如此浓郁的灵气,到底是怎样凝聚而出?


    可是往那阵心看去,在微雪宫大殿的正上空,在微生宫主、叶宫主背后,那个光芒璀璨胜过补天石万倍的阵心,不见阵法,只有以极尽纯粹、极尽浓烈的灵力一笔写就,狷狂至极的四字古体草书。


    四字曰:生我者天。


    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声大笑。众人看去,见是蔺宗主抛去仙家风范,医修气度,效仿人间狂士,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随即,鸿蒙宗那位太上长老亦是不甘人后,手抚胡须,与蔺宗主一同放声大笑。


    沈静真微低头,亦是莞尔轻笑。


    沈心阁看着微生弦,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离渊只想看赏。


    叶灼的目光若有所思,缓缓看过这花样百出的苍山,最后淡淡落在微生弦身上。


    狐狸。


    而天上地下众人,一片无声静寂。


    因为,这就是苍山的灵脉。


    因为,苍山根本没有灵脉。


    这灵气汹涌、接连天地的大阵,就是苍山的灵脉。


    而不论是如何恢弘的阵法,如何精密的阵图,如何震慑人心的伟力,都掩盖不了这座苍山大阵最简单、最直白,渡劫老怪能解、炼气小儿亦能解的本质与核心。


    ——这就是一个聚灵阵。


    仅此而已。


    第136章


    这阵刚现世时,声势浩大,一眼看去何其复杂。


    可是越看,那脉络却越简单。


    简单得就像叶二宫主最后击败玉阙真人的那三剑,任何一个拿起剑的人都练过那这样的剑招。


    任何一个人都会画这样最基础的聚灵阵。可是任何人,又都画不出来这一个。


    聚灵大阵牢牢扎根苍山,可阵法的力量却能够辐照万里,继而向更远处蔓延,它将天地间散落的灵力聚向大阵的核心,再将这所有的灵力均匀地散往四海山川。他们在微雪宫感受到的所谓新生灵脉的生机,其实就是这一呼一吸间的灵气跳动。


    微雪宫坐落在这样的大阵核心,灵气自然时时浓郁。


    微雪宫根本没有灵脉。


    而他们殚精竭虑,来抢灵脉。


    什么都没拿到,反而被照出嘴脸。


    “近几年来,常听见有人宣扬本道长事迹,说是甚么‘一指定下苍山灵脉’,却不尽如实。”微生弦含笑说,“微雪宫中杂事,是本道长打理,但宫中大事,一向都是叶二宫主做主。当年行至苍山,二宫主见此处顺眼,定下主峰。而后本道长才打算画个聚灵阵,增加门内灵气——不料二宫主眼光独到,此地钟灵毓秀,一个聚灵阵竟闹出这样大的阵仗,以至于让诸君误解,真是我的不是。”


    大阵正中,微生宫主笑得斯文谦逊,款款有礼。


    他说的话,却很难让人相信哪怕是一个字。


    令人不由得想,他在苍山布下聚灵大阵,又将其隐去,声称是新生灵脉的那一刻,是否就已经预见了多年以后,众人齐至打上山门,要来瓜分灵脉的这一天?


    那时候,微生宫主脸上,是不是也有一样的笑容?


    叶灼面无表情,他早已经懒得听微生弦讲话。


    微生弦继续道:“至于鬼界一行,又到底发生何事,到底孰是孰非,我不好开口。沈掌门,你德高望重,由你来说,诸君应当信服。”


    道宗却有人仙道:“鸿蒙宗早与你宫沆瀣一气,沈宗主出言,我们不能尽信!”


    主宗真人已死,鬼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知之也不甚详,但是,断不能任由微雪宫用一面之词颠倒黑白。


    “那我来说,如何?”一道淡然平静的嗓音响起。


    看过去,竟是上清剑宗的首徒,苏亦缜。


    剑宗二长老面色大变,如今境况他们身份何其尴尬,千防万防,竟然没能防住徒弟这神来一笔!


    对师父的挤眉弄眼视而不见,苏亦缜向前走出一步,直面仙门百家。


    其实,除了各个剑修门派今年初被这年轻人挨个打上门来,仙道上的其它人,还没怎么见过苏亦缜。只知道,是上清山剑宗上下寄予厚望的仙苗,未来要做剑宗门面肩挑一宗的人物。


    如今看去,果然芝兰玉树,非同常人。


    “方才宗门前辈说,鸿蒙宗与微雪宫交好,故而不可轻信。那剑宗与道宗同出一门,我说话,应是可以相信。”


    苏亦缜开口,道宗人仙以为他要帮主宗说话,可是此话一出,目光却是审慎许多,看着苏亦缜。


    叶灼将他们神色尽数收入眼中。道宗和主宗的人修为不如何,但有一点让他刮目相看,那就是他们都对上清山忠心耿耿。


    总不会是因为道德高尚,愿为宗门鞠躬尽瘁。


    大抵上清山能给的利益,足够让他们来赴汤蹈火。


    苏亦缜并未理会形形色色的目光,而是直接开口:“主宗真人与鬼帝商谈,欲协助鬼界接壤人间,换得宝物。叶二宫主打断此局,与主宗真人相斗,最后将其诛杀。微生宫主开启古圣人所留大阵,将人鬼两界分离。从此后,人界不必再怕受鬼界侵扰。”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道宗的老人仙欲出言,叶灼飞剑离鞘而出,本命剑杀意凛冽,“咄”一声没入苏亦缜身前的地面,隔断他与众人。


    其用意呼之欲出:若有人打断苏亦缜说话,先来试此剑。


    苏亦缜垂下眼,看着叶灼的剑。


    叶二宫主的剑在护着他。其实在鬼界,这柄剑也护了很多人,甚至,它杀了那些人,护住了整个任人宰割的人间界。持剑的人也许意不在此,但他会记得,很多人也会记得。


    “无我”剑漆黑薄冷,锋利至极。但其实,是一柄很美的剑。


    一个剑修的为人,兜兜转转,似乎都会如他的剑。


    而他也如同太玄剑,欲求澄澈,却有微瑕。为这一丝微瑕,他徘徊已久。终于,苏亦缜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


    他不要遮掩它,不要抹去它,他要面对它。


    苏亦缜继续说那些在虚境和鬼界里发生过的事。


    名门大派的弟子,又还没有染上云遮雾罩的习气,三言两语,就已经这所有事,说得条理清晰。


    说到玉阁神魂化身而出,要将他们永留鬼界。越听,越像可信的言辞。这是上清山做得出的算计。


    也正好验证了,上清山为何恰在这时呼唤众人前来攻打苍山。鬼界已经无利可图,而微雪宫的人又再也回不来,那么微雪宫就必被剿灭,灵脉更是势在必得。


    算尽天机,不知道可曾算出,微雪宫根本没有灵脉?


    “最后,叶道友一剑斩破界障,我等得以回归。”


    “?”


    一剑,斩破界障?如此互不关联的词语是怎样出现在同一句话里的?


    沈心阁却是审视苏亦缜。


    剑宗的人怎么也喊起叶道友来?其心必异!


    话说到此处,一切应无悬念了。


    可是苏亦缜看着面前的剑,又缓缓看过众人,似乎还有话要说。


    离渊看着他,亦是若有所思。


    “在我心脉中,藏了半条剑脉。”苏亦缜忽然道。


    “多年前,都说幻剑山庄为天道不容,幻剑山庄的剑脉夺天造化,致使人间灵气衰微。后来,幻剑山庄少庄主云相奚大义灭亲,又斩断剑脉,天道感其大义,接引其飞升。”


    “幻剑山庄的灵脉后来到了何处我不知晓,但那半条剑脉,就在我心中。”


    “多年来剑脉藏于我心,并未招致任何灾祸。天地灵气,也未因其而减少。可见,并不是它夺天造化,也并不是幻剑山庄致使灵气衰微。对于此事,吟夜观主在鬼界亦有交代。”


    “所以,昔日幻剑山庄被斥为祸根,正如今日微雪宫为魔宫。既如此,云相奚就未必是大义灭亲,至于天道,自然也不是感其恩义,接引飞升了。”


    苏亦缜忽然发现,自己可以在众人面前,清清楚楚地说出“幻剑山庄”四字了。而且,说出来之后,他对幻剑山庄,对那一切的印象并没有变得浅淡。


    为什么?


    因为,出手将幻剑山庄,将云相奚的痕迹抹去的人,已经都不在了。


    他们都死在了叶灼的剑下。


    那么一切,是不是就可以大白于天下?幻剑山庄几百年冰雪澄明的剑道积蕴,是不是也可以光明正大重现于人间?


    “因此,幻剑山庄自始至终,都是一心修剑的正道宗门,从无他意。”


    “小苏。”叶灼淡淡道。


    苏亦缜一顿。


    “亦缜言尽于此。”他面向仙道诸人,深深执一后辈礼。


    礼毕,他手指缓缓握紧本命剑剑柄。


    “师门养育之恩,亦缜无以为报。”他说。


    此话一出,剑宗主和二长老同时色变。


    第137章


    “然而上清山行事,亦缜实在无法苟同。”苏亦缜道。


    “我是弟子,无法左右宗门。但生于世间,至少可以决定此身去留。”苏亦缜道。


    手指轻轻摩挲过剑身隐裂,苏亦缜手指离开本命剑,并指抬起。他指尖,灵力如火燃烧。


    “亦缜!”


    有灵力朝苏亦缜打来,无我剑微动,剑气如涟漪泛起,将其化解为无形。


    “师门养育我,已近二十年。一身修为,皆是在上清山修成。”苏亦缜两指点向自己眉尖。


    “一切剑法,皆是剑冢中历代前辈所授。”指带灵力,端正点于心口。


    “行走江湖,所用资源,所受礼遇,亦皆因我为剑宗之徒。”手指点在紫府。


    “今日,离宗而去,皆还师门。”苏亦缜道。


    手指放下,一身修为,尽化做灵力散去。虚空中,能感受到那种修为尽废时的波动,像是九重高塔层层陷落,轰然响声惊心动魄。


    苏亦缜的身体在原地晃了晃,面上血色尽失。


    “我心中剑脉本非上清之物,自有交代。本命剑由铸剑师所赠太曜陨晶炼成,亦与上清无关,此身仅留此二物。”


    “从今后,若剑宗有难,亦缜必回。但若事关道宗、主宗,恕不相从。”


    说完,一口鲜血终于吐出,摇摇欲坠。


    “逆徒,你怎敢!”二长老怒而拔剑直斩爱徒。


    修为尽散岂是轻飘飘之事?灵台、肺腑,经脉皆受重创,从今往后又往何处?


    苏亦缜不动,任师父发作。


    最后,二长老收手,将手中剑当啷摔出。


    此举让在场的剑修全都精神一振。剑修的本命剑岂可说摔就摔?此乃大不敬!


    就见二长老丢完剑,一脸菜色,转身朝剑宗主拱了拱手。


    “亦缜散了修为,我无话说。今日就弃本命剑,随我徒去了。师兄,从今往后,珍重自身罢。”


    剑宗主冷眼看他们,断然道:“那便如你与本命剑,就此别过!”


    看着苏亦缜,又是冷笑一声:“若是千年前,看你有几条命,还敢不敢自废修为!”


    好的不学,就学那叶灼么?百年前,千年前,天道坚固,修炼只讲究一步一步稳扎稳打,敢这样自散修为,任谁都是一辈子修仙路断!


    哪像如今,尽是生出妖孽!


    苏亦缜又咳了几口血,向宗主拜谢。剑宗主再不理他。


    道宗几个老人仙对视一眼,皆是面色沉重。


    此番乱象,又岂是剑宗少了首徒这么简单?本来各执一词,若能有来有回,过上几年也就揭过了。可是一位前途不可限量,宗门倾力培养的弟子,竟然废了一身修为,要与上清山划清界限,再说不清了!


    微生弦只是淡淡含笑,看过这一切。


    “微生兄。”离渊抱臂看他。


    “离渊兄有话想说?”


    “无话,只是好奇今日事,你预料有几分?”


    微生弦想了想:“一二分罢。”


    这样回答,不说叶灼,连风姜都目露冷笑。


    情形大不妙,微生弦找补:“三四分,不能再多了。”


    没人理他,风姜说:“苏兄伤势,看着严重。”


    事已了,叶灼唤回本命剑。逆鳞剑从苏亦缜面前飞回他鞘内。


    苏亦缜的目光随着剑,看向高处红衣凛冽的身影,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叶二宫主,亦是在此处。


    其实,见到叶二宫主的那一刻,就注定他有朝一日,终会修为尽散站在此处。求不得天下第一,求得了剑心清明。


    “阿姜,带苏兄下去,暂且安置。”微生弦放眼望向苍山云雾,“苍山灵气,是太充沛了些,苏兄若要疗伤,尽管取用。”


    说着,又徐徐看众人,面带微笑:“天地灵气,本是天道所生,无处不在之物,非一门一派所有。诸位宗主、掌门,若是灵脉不够用,又能与上清山划得清关系,也可告知微雪宫,带门人弟子迁来苍山,共饮此杯。若是实在路途遥远,也可来信告知,本道长自会将聚灵阵的关窍,传述一二。”


    听得此语,道宗人仙终于勃然震怒,罡气激荡而起,声如雷霆传遍苍山:“那云霄大典,诸君就不必参加了!登仙路由上清所开,若与微雪宫为伍,诸君也不必再前来!”


    “飞升?昔日,大势在你,今日,天命已不在上清!”微生弦大笑,“用各家灵脉、天地灵气,与上界暗通款曲,换来的飞升资格么?为这,死了多少芸芸众生,灭了多少名门大派?阁下想给,我宫不要!”


    他身后道域赫然显现,与道宗人仙二分天下,声音亦是响彻苍山:“今日不妨告知诸君:我乃隐园护道一脉,祖师衡昭、衡明两位护界人。衡昭为分离人鬼两界而死,衡明隐世而终。上界有难,向诸下界取灵脉,用以推演界域之初,重演天道,数位护界人接上界意,于上清山立宗!界域修本不可飞升,从那以后,主宗界域修却可以飞升!”


    “本道长言尽于此,诸位若想飞升,先想想上数三百年,三十次云霄大典,三十次登仙路开,飞升之人除去上清人仙,到底有几个吧。”


    说罢,也不管此番石破天惊的言语究竟会在整个仙道掀起多少波澜,不管从今往后仙道格局当如何风云巨变,换副面孔,柔声道:“阿灼?”


    叶灼抱剑,已在闭目修炼。


    “离渊兄?”


    天上,横贯天海的墨龙幻身与光芒璀璨的补天石俱已不见,再看月桂树梢头,离渊兄一身矜贵华袍,悠然闲立,手里一颗华光内蕴的石头,在手里抛了抛,又往叶灼身上比了比。


    微生弦叹气。


    算了,能在场已经不错。


    “还有四宫主,五宫主,六宫主。还有少主们。”微生弦笑眯眯地,喊过一遍,拂袖转身。


    “回家,种树去了。”


    第138章


    坑被填上,但山是推不起来了。


    叶灼打量那一堆似乎减少很多的山石土木,想起自己剑上有寂灭意,也许无意中把一些山头湮灭了。


    微生弦对着那里伤怀凝视半晌,最终道:“堆个坡吧。”


    叶灼颇有歉意,用灵力帮忙堆了两下。但他的本命剑不是挖土用的,所以比划两下之后,还是闭目修炼。


    丹鼎宗和鸿蒙派与上清山撕破脸皮太过,现今只能和微雪宫为伍,蔺宗主暂时没走,沈掌门也带人留了下来,一道平滑的山坡很快成型。等叶灼结束几个周天,再睁开眼的时候,坡上已经连青草都长满了。


    “阴面山崖斜出,种些藤蔓垂下遮住,里面引个灵潭,养些萤火虫,应当别有洞天。”蔺宗主提议。


    “如此甚好。”微生弦道,“阳面平缓开阔,待到春暖花开,可以采些山野草果,在此聚食。”


    叶灼俯视此坡,听见离渊无端道:“到冬天就是一座雪坡。”


    “?”


    离渊凝视坡底:“做个雪上舟车,可以从坡顶径直滑下去。”


    叶灼:“那你是否还要飞回坡顶,再来一次?”


    “那样有失意趣,”离渊说,“可以让风姜兄的两位子侄,拉雪舟上去。”


    叶灼转眼就看见那两条灰毛蓝眼的东西正在坡上飞快地你追我赶。


    ……竟然觉得它们会很乐意做离渊所说之事。


    无关紧要。离渊如果实在想滑,他现在就可以把他踹下去。


    面前抛来一块流光溢彩的石头,叶灼接了,见是那块补天石。“送你。”离渊说。


    石头是不错。叶灼:“凭我处置?”


    “自然。”


    叶灼:“那先拿去问问夏大师是否想要。”


    其中似有隐情。离渊想了想。其实他也就是看见这东西亮晶晶的,顺手截下,上清山五位人仙用补天石祭出五行道域,本就是夏大师用道域牵制,说到底,是夏大师的功劳。


    他跟上叶灼,一起到了夏大师面前。夏大师接过补天石,浑浊的目光落在那璀璨的表面,对着天边的晚霞日光静静看了半晌。


    最后,眉目缓缓地舒展开来,依然是寻常和蔼模样,笑呵呵地放下了。


    “我拿回去,给你们打个剑坠。”夏大师说,“是好石头,也算配得上了。”


    这样说,就是自己不要的意思了。


    谢过了夏大师,又回到坡顶,离渊问叶灼其中是否有什么渊源。


    叶灼记得其中确有一桩公案,当年微生弦不知道从哪里找来夏大师入伙的时候,他听过只言片语。那是三四百年前的事。


    那时有一娲皇秘境现世,秘境承载了一脉珍贵的炼器传承。


    传承秘境本意不在于杀戮,向来死伤不多,何况这方秘境有限制,合体以下的器修才可以入内。


    最后进了娲皇秘境的,除去各个门派的器修,还有一些散修。有一个散修叫夏彩衣,是个颇有成就的炼器师,尤以善制法衣闻名。


    娲皇是女皇,她是女修。传承寄托于一块五行汇聚的补天石,夏彩衣修的内功,恰也是用五行之气。既如此,她拿到传承应是十拿九稳,拿不到,至少也能全身而退。后来还有从秘境中出来的修士说,那道传承从一开始,就对夏彩衣展现了青睐。


    但是夏彩衣没能活着出来,拿到传承的是几位结伴而去的上清器修。传承被拿走,秘境永远关闭了,究竟发生过什么,全都随之湮没。连夏彩衣的尸身魂魄,也都永留其中。


    几百年过去,那几位器修有的因故死去,有的寿尽而终,都化尘埃。补天石上传承已尽,流到道宗手中。


    “夏彩衣。”离渊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所以,她是……”


    “是夏大师道侣。从前他是武修,后来就成了器修,绣法衣。”叶灼道。


    离渊听了,久未言语。莫名地,他想起郑观音。想起情之所至,生可以死,死可以生。若是死不可以生,生者又代其生。


    他看向风姜。


    风姜料理完了苏亦缜,现在正在坡上巡视灵草。风槐在他身后默默跟着,不说话,目光一直看着他,似乎比傀儡木偶好了一些,风姜说再过段时间,八部轮回的药效慢慢释出来,还会有好转。


    风姜揪起一棵草塞进鹿崽嘴里,鹿崽嚼了嚼,一下子咽进去了。


    又看六宫主,聆冥没再隐身,站在一棵刚种好的树下,摘了树上一颗果子端详,离渊看过去的时候,她正对着那果子咬下一口。


    沈掌门、蔺宗主和微生宫主在另一边,身为道修,沈静真对风水之道颇有造诣,正在一起商议这坡上的地形草木。


    像是寻常的一天。种树在微雪宫也是寻常事了。


    这里面,有人和上清山划清了界限,有人在今天洗雪了满门的仇恨,有些人涤清了天地间的一些污浊。然后,继续活着。


    该死的人死了。


    无患死了,太清死了,玉阁死了,还有很多曾经沾满鲜血造下冤孽的人也死了。那些事因死而起,似乎也因死而结束。


    大仇得报,听起来,好像就如释重负,重获新生,从此就花团锦簇了。


    离渊试想,如果自己是他们,会不会觉得很高兴?


    好像也没有多高兴,只是心中蓦地安静了,只是终于可以静静地思念那些死去的人。新的一天来了。


    他们又能用原本的名字,又能去做原本该做的事了。可是原来的名字,也许已经很陌生了。


    他又想,叶灼呢?


    等到有一天,云相奚也死了。那以后的叶灼,以后会做什么,又会想做什么?


    他就问了。叶灼说,练剑。


    真不出意料。


    “那以后,我带你回龙界看看吧。”


    这样的提议,叶灼其实未应过。在坡顶,秋风拂过他的衣摆。离渊总觉得他会与风同去。


    其实,是会如此。其它人的恩怨在人间界终会了结,叶灼的恩怨却已经不在此间。他不会在此停留,也从未想过自己终会停留何处。


    微生弦忽然神神秘秘登上坡顶。


    “给你们看个东西。”他说着,拎出两枚阴阳双鱼的令牌。


    叶灼将那令牌翻过来。黑色的令牌背后刻着两个字:“穷通”,白色的也刻了字:“琼府”。


    “果然。”叶灼道。


    “吟夜观主生前托了弟子把这个转交给我,要我带话给你。他说他一生错算天机,晦暗不明之事太多,连自己都不知道这一生杀人救人究竟何为,最后年寿不永,亦是咎由自取。穷通观弟子号称通晓天机,在凡间招摇撞骗,取财多年,遍开琼府粥铺,救济穷困,虽不足偿,终究也算功德一份。”


    “然而功是功,过是过,恩是恩,怨是怨,终究不能丝毫相抵。他和你之间,亦是如此。”


    离渊:“?”


    叶灼亦是反问:“我和他又有何恩怨?”


    吟夜在苍山地界杀了微雪宫辖下的凡人,他身为宫主出手杀吟夜偿命,在仙道是天理昭昭,到凡间是法理应当,有什么恩怨可言?


    “话是这样说。但吟夜么,他自作多情也是不是这一桩了。”微生弦轻叹,“其实他死了,我心中倒有些兔死狐悲之意。”


    “这个人靠自己硬生生领悟了半条界域道,其实心底亦是个想要涤荡乾坤的人。只是他以为,会了结上清山的那个人是云相奚。”


    “也许当年,若云相奚的剑挥向上清山,真能改换一番天地吧。所以吟夜也出手,把幻剑山庄推出来。”


    “他却终究未算到,原来最终会出剑的那个人是你。天机不可测,本道长深信之。”


    叶灼:“所以,你想说什么?”


    “……哦。”微生弦重新晃了晃那两枚令牌,“这琼府粥铺多年来救济无数世人,可是大功德,源源不断,现今无人主持,吟夜观主想送你呢。”


    ——吟夜脑子里到底装了什么?叶灼:“不如送你离渊兄,他对吟夜观主仰慕已久。”


    微生弦好奇:“离渊兄?这又是有何说法?”


    离渊:“……”


    人叶灼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去年他在苍山下看到琼府粥铺,是说过想和开此粥铺的好人结识一二,天意险恶,竟是让自己落下话柄。


    离渊断然拒绝:“微生兄心系苍生,此种功德,还是应由你来主持。”


    大好的功德像烫手山芋一样在手里送不出去,微生弦长叹:“好吧,看来只得另寻他人。”


    他们在这里互相推诿,沈静真和蔺祝却也往坡上来,到了叶灼面前。


    “叶二宫主,可有闲么?”蔺祝笑眯眯道。


    “有。何事?”


    “沈掌门有话,想说给二宫主。”蔺祝道。


    叶灼看向沈静真,沈掌门还健在,且脑子也没进过水,应当不是也有产业给他继承。


    就见沈静真朝自己端正一礼:“叶宫主,我来谢你。”


    “叶宫主,人间鬼界之事桩桩件件,能够峰回路转,都在于你。”


    “如今仙道云开雾散,此是大义,我代鸿蒙宗谢你。”沈静真长谢,沈心阁蹦蹦跳跳的,到叶灼前面,跟着师父规规矩矩一拜:“心阁也谢叶道友。”


    蔺祝微微笑着,也上前随他们一同。


    “在虚境,叶宫主救我弟子。到人界,又拒上清。”他道,“往后微雪与上清二分仙道,还要提前谢过微雪宫庇佑我宗了。”


    就在这群魔乱舞之时,聆冥也像鬼一样冒出来。


    “玉阁、太清都死了,我哥安息了,我也来谢。”她说,“不过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了。”


    风姜在远处眨眨眼,抓住时机拍了拍狗头,于是他两位子女也去叶灼旁边激烈地摇起尾巴。


    叶灼无话。


    离渊就看着叶灼。人叶灼站在原地没动,轻轻蹙眉,墨琉璃样的漂亮眼瞳静静的,空空如也。但是,他已经看出此人现在不是很想待在这里。


    “论迹不论心。”他悄声对这人道,“应该谢你。”


    聆冥递个果子到叶灼面前:“这个好吃。”


    叶灼静静看着那枚青得惊人的果子,最终还是缓慢地接了过来。


    他道:“我想你们还是应该多去修炼。”


    风姜听见这话音就跑了。


    第139章


    提到修炼,这些人很快作鸟兽散。


    为免再生事端,叶灼也打算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离渊就见他看着手中的青果。


    “烫手了?”离渊笑道。


    说烫手也算不上,只是无功不受禄。说到底只是人杀他,他杀人,然后他练了剑。


    “本非我意,不想收。”叶灼把果子往离渊怀里一丢,转身往暮苍峰方向行去。


    离渊落下半步,跟着他一起走:“都说了,论迹不论心。为人间做了好事,拨云见日,终归还是不错吧。”


    “说我做好事,是因为被杀之人做的是你们所说‘坏事’。”叶灼嗓音淡淡,“假如他们未做坏事,我出手把人杀了,又会说我做坏事。”


    “不对。他们若真是好好修道,也不会撞你剑上。叶二宫主大多时候还是个讲道理的人。”离渊道,“像我当年,一没有平白无故对你动手,二没有兴风作浪祸害人间,你却对我拔剑,才是做坏事。”


    多少年前木已成舟的事,还在击鼓鸣冤,细思之下居心难测。


    叶灼:“那灵药长在地上,妖兽藏于山林,与世无争,人遇到,采了,杀了,也是做坏事么?”


    离渊若有所思。


    直到寒潭近了,暮苍峰到了,离渊还在若有所思。


    其实世无善恶,只是人心有分,叶灼随口噎他一下而已,并非真在发问。


    刚想把这龙丢去寒潭修炼,忽然听见离渊没头没尾来了一句:“因为世不同。”


    叶灼看向他。


    就见离渊目光灼灼,看着自己。


    “说善恶,都是在世中。”离渊道,“上古时天地初开,界域大争血流成河,无人论其善恶,只说成败,因为生死尚且无依。到如今界域各自安定,才说善恶道德。因为人皆有生,所以若无性命之危,不应伤人性命。而被人杀,就可以去杀人。”


    “但生死之外,还有利益之斗,修行之争。所以取灵材,采仙草,没有人会说,这是坏的。因为世间善恶还未到此处。”


    “若是有一天,凡人皆有所养,修仙人皆有所取,只求心境不求外物,那时人们也许就会觉得,草木有心,妖兽有灵。到了那一天,采仙草,杀灵兽,也会变成坏的、不应做的事。那样的世会比现在更好,只是我们还不在其中。”


    峰顶琼花树下,叶灼抬眼,对上离渊的目光,这人看着他,像是想等他也说些什么。


    “所以,”叶灼道,“你就以世之善恶约束自身,做一条好龙?”


    “入乡随俗,世之善恶我自然会遵守,但除此外还有我之善恶。我觉得好的事,就去做,觉得不好的事,就不去做。若是有人因我做的事谢我,我就欣然接受。因为我自己也觉得,我行我道,做的不错。”离渊说。


    “叶灼,等到有一天,你要做的事做完了,你的心有了余裕,你也可以试试这样。到那一天,也许你就会想起,你挡了上清山的计划,护住人界,没有让鬼界入侵,是好的。你守住了微雪宫,杀退了上清山,让很多门派都可以喘息,也是好的。也许到那时候,想起他们今天到你面前道谢的情形,会也觉得自己很好。”他掂了掂那枚青果,又将六宫主的谢礼抛向叶灼怀中,“到那时候,你就焚香沐浴,再食此果,怎样?”


    一枚果子,还要这么大阵仗。龙离渊总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念头。叶灼不置可否。


    离渊倚着琼树,前方一片落日余霞,他看向叶灼发梢,一点浮光跃金般的流辉。夕晖斜照,落在这人侧脸上,本来无一物,也许真是无心渡世人,可是其实,他也无意伤人。


    “其实你有自己的本心。”离渊轻轻说,“你问我,杀灵兽,采药草,其实若是无所求无所忧,你也是个见花不折的人。”


    他说话的时候,叶灼已经咬了那果子第一口。真不知道这人到底听了几分,反正一向也讲不通。这人其实一切都明白,不需要任何人来教。


    他也只是想让叶灼知道,自己心中是怎么想。


    “至于我和你的事,你胜了,所以你拔鳞。我被拔了鳞,所以会再来人间杀你。我认了,你也认了。好像也不用再说了。”


    他就看见叶灼吃下那第一口后,默默停住了。


    “……”


    离渊伸手把那果子拿回来,兜兜转转,原来还是要他吃了。这就是六宫主的品味。


    叶灼的目光落在离渊身上,静静打量。


    忽而轻轻笑。


    “你笑什么?”


    “人论善恶,圣人君主论仁德。”叶灼道,“龙离渊,你也算半个圣人了。”


    “哦?”离渊问,“你夸我还是骂我?”


    “前者。”


    离渊将信将疑。


    “那另一半呢?”


    “另一半,要等一世不移,盖棺论定。”


    “所以说你们人族太麻烦。”离渊说,“我是龙。圣人此物,做一刻就够了。”


    “哪一刻?”


    离渊微微笑:“自然是方才你夸我那一刻。”


    龙离渊说话,近来越发有些禅机。又不是黄鼠狼,还想讨封。叶灼越过他看向前方。苍山群脉在无边霞海中绵延起伏。


    其实他很少真正看向苍山。修炼尚且不够,并没有赏景的余暇。但是站在此处,四面皆静,竟然也想起它春夏秋冬,阴晴雨雪时的光景。


    其实叶灼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在想什么。


    “舍不得了?”离渊说,“等到仙界,你不妨也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立一宗门。来日也许他们飞升过来,又聚成微雪宫。记得给我放个灵潭。”


    叶灼轻轻摇头,他在想的,好像也不是这个。


    也许人世如同朝露,浮云相扰尘缘相误,终化尘土。


    夕阳沉下去了,仅剩云海之上层层金红的残边。晚风吹过来,忽然默了默。


    直到离渊说:“叶灼?”


    “为什么来人间?”叶灼忽然问他。


    难得,人叶灼会问人来处。于是离渊认真想了,但这件事实无可想。


    他道:“一念之间。”


    他那时候四海游逛,也许在龙界,也许去他界,偶然听界龙族的前辈说东海那边还连了个世界,就来了人间。


    总之在当时,只是一念之间。


    也许一念之间,他永远没有来过人间。那人叶灼又会去祸害谁?还是算了。


    离渊:“那你又为什么去东海?”


    “感悟天海。”


    “人间有四海。”


    “因为东海,”叶灼静静看着他,“也许有龙。”


    其实他也很少想从前的事情,像是十年前,他睁开眼睛,对上一双灼灼的、清亮的金瞳的那一天。他往上看,看见龙的角。


    也在一念之间。


    离渊抬手,碰着他面颊,指腹抚过他眼角:“叶灼。”


    “你今天在人间,杀了人间的护道人。”他说,“那是很好的剑,我一直在看。在东海你的剑还是未成的剑,今天在天上,像是快要大成的剑。我见了,觉得心折仰慕,我的剑也是一样。”


    叶灼不说话。


    “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离渊说。


    叶灼闭上眼。就像曾经有一天离渊看着他,他伸手遮住了离渊的眼睛。


    “我心不定。”他说,“想去闭关。”


    第140章


    叶灼这关是要闭,离渊想。


    一路下来诸多感悟,境界提升,都需要沉静巩固。


    于是他看着叶灼依旧闭着眼睛,他去碰他眼角,叶灼拿剑鞘拨开他的手,转身朝内殿走去。


    衣角被山巅的冷风卷起来拂到他身上,又恍惚间远去了。琼花落得纷纷扬扬,离渊抬头看那人离开的背影,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


    直到叶灼的身影消失在花木掩映的内殿中,他心中才迟疑地生出一个念头。


    叶灼刚才,在说什么?


    叶灼不想说什么,他需要闭关。


    逆鳞剑被搁在案上。夕阳落山了,内室落入一片朦胧的昏暗,灵烛应时而燃,又照亮了室内。墨玉龙鳞被那烛光映着,又折射出细微的亮光。


    叶灼直接闭目修炼。


    将渡劫境界彻底稳固,再往上就是大乘人仙境。他在人间的路是已经快要走到尽头了。只是境与境之间的玄机,还未能看得分明。


    他人修道只修一种大乘,他心有两端是否要修两种大乘?这样的道途是他自己走上去的,一切虚妄和障碍也只有从他自己心中灭除。


    心不定,就让它重归澄净。


    他要去仙界。


    也许仙灵之气氤氲浓郁,云相奚修为进境一日千里远胜人间。也许人间仙界时间不同,人间一年仙界已过十年。


    也许那个仙界比人间更摇摇欲坠。


    到仙界,更久的寿命,更高的境界,更激烈的纷争。


    像是在从炼气期修到人仙那样,到上界再走一次这样的历程。这条路更陡峭,死在路上的人更多,能得到的东西也更多。


    得其一而望其二,永无止境。这就是登仙路,一去不回头。


    去那里,找到云相奚。


    佛珠从腕间褪下,他握着其中的一颗,火焰在其中寂寂地燃烧。


    忽然有人抵着他的额头。


    “叶灼。”


    “?”


    离渊说:“你心何处不定?”


    叶灼:“我记得我关门了。”


    离渊就笑。


    他一笑,就忍不住俯下去,把叶灼整个人拢在怀中。起先还只是玩笑般抱着,可是碰到这个人他就想要贴得更近一些,他勒紧了,把叶灼按在自己怀中。


    叶灼听得见他的心跳声。


    他想挣脱,离渊偏偏抱得越来越紧,凑过来连呼吸声都听得见了。


    “叶灼。”他听见龙离渊在他耳边再问一遍,“你心哪里不定?告诉我。”


    手指按在人叶灼胸膛上心脏位置:“这里不定么?”


    逆鳞剑在案上铮鸣,映照叶灼想要拔剑杀人的心情。


    龙离渊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轻浮?


    离渊又喊他:“叶灼。”


    叶灼直接挣开他,怒视离渊:“与你何干?”


    这条龙就像它的角一样非要横生枝节!


    离渊看着这人愠怒的神情,眼眶薄红,叶灼是有段时间没对他发过脾气了。


    “与我不无关么?”他去握叶灼手指,连同佛珠一起拢在手心,说,“你修的到底是哪门子无情道尚未可知,我不在你眼前,怕你又说忘了。你还会把答应的事忘了。”


    “我答应过什么自然会记得。”


    “你又不是一诺千金的人物。”离渊道。


    叶灼置之不理,直接把自己的手拿回来了。


    “叶灼。”离渊说,“你别怕。”


    “你怕,就告诉我。”他说,“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他说着,又朝叶灼俯身。叶灼垂下眼,其实他觉得很多事已经有些过度。他想说一朝相会何必要千金一诺。更何况生死胜负都未可知。他想把龙离渊关出去,丢到寒潭反省。


    但离渊没有给他推开的机会。


    因为他只是轻轻地、蜻蜓点水般亲了一下叶灼的额头,就分开了。


    “要闭关,是么?”离渊放开他,但还是在他身边,“我会一直在苍山。”


    叶灼不言语,伸手去扣住离渊的右手——把那串佛珠拿回自己手里。


    ……这人真小气。


    那就闭关。离渊也陪他一起修炼。暮苍峰内室的横梁和柱子上自有他的位置,叶灼没那么聚精会神的时候他就圈在这人身上,用龙角蹭蹭他。


    有时候会去外面看看。和微生兄下盘棋,与鹿兄交流些许炼丹的技艺,那鹿崽什么都吃,这样不好。有时和沈掌门坐而论道,偶尔想起,再去客房探望一下小苏的伤情,谈论下叶二宫主斩界障、杀玉阙的那几剑。


    其实他不去探望也无碍,小苏师父一直在那里,风姜也只需隔段时间配点药就万事大吉。


    小苏把能还的东西全还了上清山,可他师父老奸巨猾,表面上弃了本命剑,其实渡劫修为和钱袋都还在,像这样客居养病还带着家生师父的人,微雪宫一向欢迎。


    沈心阁那个小鬼不在,听说决意要快点长高,被蔺宗主带去某某山求药了。


    其实看他骨架神清气秀,长高也就是和小苏在两可之间。在人间世界算是琼花玉树的上好仙君了,放到龙界还差点。投胎不佳,实无办法。


    两三个月下来,仙道的局势像天上流云一般迅速发生着变化。


    丹鼎宗和鸿蒙派各有门人迁居到了苍山,这可是仙道上首屈一指的两个一品宗门,就算只说物产,一个卖药一个卖符,都是仙道上不可或缺之物。上清山震怒,昭告仙道众门派,自此与这三个宗门势不两立,遇必诛之。


    红尘剑派的归属更不必说了。红尘剑仙在微雪宫里本来就有一间自己的客房。


    其余几个一品宗门也都到了表态之时,偏偏在这个关头,底蕴最深厚的太岳宗竟是宣布闭宗自守,不再过问江湖事。


    这闭宗并不是寻常事,要说起来,这还是当年仙道上风云晦暗,矛头直指幻剑山庄的时候,由幻剑山庄开的先河。


    所谓闭宗自守,四海门人只归不出,再不问江湖事务,护山大阵不分昼夜全力亮起,外人踏入一律视为进犯,斩杀无赦。


    幻剑山庄自然是闭宗多年,再后来,西海天池的连家也闭了宗,他们的灵脉与血脉有关,其实无人觊觎,此举实属莫名。


    现在太岳宗什么事都没有,偏偏当起缩头乌龟,与它交好的游仙谷有样学样,次日同样宣布闭宗。


    更离奇的事还有一桩,这是来微雪宫做客的一位百晓生绘声绘色告诉他们的:上清山自家的剑宗也闭宗了。


    说是消息传出,道宗的老仙家勃然大怒,找剑宗主对质,那剑宗主竟是在剑宗大殿撒起泼来,口称他剑宗几百年就出了苏亦缜这么一个仙苗,从小到大整个宗门当眼珠子一样养着,剑冢里往上数十几代的前辈用在天之灵教着,现在人被你道宗弄成什么样?欠我交代!一世心血付诸流水,一众太上长老深感愧对祖师,正在剑冢哭天叩地,而他本人现在道心失控马上就要走火入魔,这个宗非闭不可。


    除此外,一些本就飞升无望的小宗门,长年苦于灵气衰竭,现下听了消息,前来依附苍山。此类事务由微生宫主主持着,帮他们在苍山安顿下来,果真共分灵脉。现在消息正在飞快传出,再过些时日,前来依附的大小门派还会更多,一起盘踞西南。


    苍山千里已算广阔,但若是实在地方不够还可以向外扩展,哀山、拥翠山谷那一片就不错,尤其还有一些美味物产。


    离渊看过了这些,继续回到叶灼身边修炼。他还种了莲子,寒潭心里采的清寒透骨的灵水,暮苍峰深处的山石凿了个浅口的小小莲坛,现在就摆在窗下。离渊每天会看看它们,像是要生根发芽了,他会找时间带这三颗莲子去晒太阳。


    有时候微生弦会来暮苍峰做客。


    “此处气息冰冷寂灭,观之令本宫主心惊。特来看望。”微生弦落定,又定睛看离渊,“离渊兄修为,亦是一日千里啊。”


    “谬赞,”离渊微笑说,“叶二宫主在修他心中无上法,我岂敢落后。”


    “离渊兄心如渊海,若是静心修炼,的确是另有一番天地。”微生弦赞许。


    怎么,是人都觉得他平时没有专心修炼么?这到底是何道理?离渊自认从没有一刻懈怠过,于是不动声色回复:“微生兄此次没有率先修到人仙,倒是令我意外。”


    微生弦翩然离去。


    离渊又回去看叶灼。这人到底在修什么,身上气息连他看了都心惊,微生弦都要来查看。


    但是人就好好待在这里,清静如琉璃,离渊蹭蹭他,被掰了几下龙角,也就不多深究了。有时他会看到叶灼身上有如焰如莲的鲜红纹路显现,和心兽前辈赠他五蕴火焰的那天一模一样。


    叶灼说过,这是他修过的一门功法。这纹路幽异美丽,离渊记得清楚。


    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守着叶灼,既然闭关,这人就一定会把剑法佛法一切法都修到彻底坚固,再向前进无可进才会出关。这人如此,那他也不能落下。


    叶灼出关的时候山上落了薄雪。


    离渊在案前留了书,他踩着薄雪走到寒潭畔时,看见离渊背影。


    龙离渊坐在水边石栈上,身旁搁了一个圆不溜秋的盘子,像在看雪,再看是在雪中看书。


    听见他步声,离渊回头。


    叶灼以为他第一句话会是问自己感悟如何。但这龙回过头,蹙眉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一遍,脱口而出:“你不冷?”


    “为何会冷?”


    离渊:“看着冷。”


    叶灼:“不冷。”


    离渊就要他过来,摸了摸他身上布料。


    是不冷,渡劫巅峰境界稳固,哪怕是在极北雪原也不会如何。只是看着单薄。


    简素无装饰的红袍,连头发都是随意散着。那些东西在他身上,固然是锦上添花,但此时全无外饰,别有一种孤清幽丽,离渊不错眼地看着。


    …就是会有点想给他披衣服。


    他看叶灼,叶灼也看他境界。


    这龙不知何时也到了渡劫巅峰。


    是该如此。


    叶灼自己修的是心无外物,要生死磨砺。离渊修的是百川归海,纷纷扰扰的世事见过了,也是修行。他爱乱跑,也有此缘故。


    离渊丢开书,把养莲的坛子推给他看。


    叶灼目光从那书上移开,见盆里三颗莲子躺着,若说是莲子羹未免会太过清汤寡水,也许不是。


    “蔺宗主给的三颗仙莲,说是西海之物。你看,快发芽了。”离渊说,“只是我不知开出来会是什么颜色。蔺宗主也无法辨别。”


    “最好是红莲。”离渊自语,“雪色也好。”


    过一会儿又说:“墨色亦无不可,也许就是这三种颜色。”


    三丛莲花三种颜色,这龙不觉得吵眼睛么?叶灼不置可否,随便它们开成什么,煮了也无所谓。


    零星小雪从天空飘下来,人间一年,如白驹过隙。


    “在你们人间又是一年了。”离渊站起来,和他并肩,说,“今天往后还会下雪,他们说要一起过凡间除夕,你想去么?”


    “人太多。”叶灼说,“不想。”


    “是多。”离渊,“近日还有个有意思的门派在苍山驻下了,叫震离宗,你以前听过么?”


    “听过。”叶灼缓慢地想了,“是诡道宗门。原来还在。”


    “据说他们百年前立下宏愿,决意打造一尊前所未有的雷火重器。于是上清山还未来得及打他们的主意,他们先不小心将自家的变异雷灵脉炸断了。”离渊道。


    “炸断后,他们自觉无颜在诡道立足,遁入凡间去做火器生意。如今听到微雪宫的消息,举派来投,说是除夕时要在苍山放他们的独门烟花,请诸门派观赏。到时候我们不去,但可以在自己山上看。”


    “……不怕他们将苍山也炸断么?”


    “微生兄说,当年是不是真‘不小心’还未可知。他们住下后询问其它诡道宗门有无留存,一剑道的几个人冒出来欣然相认。总之,诸事都好。”


    也不能说,都好。


    叶灼说:“离渊。”


    离渊看他。


    “我有话对你说。”叶灼道。


    “先前答应你,我想好去仙界的时候会告诉你。现在我想好了。”叶灼道,“我到人仙境就会去仙界。也许就是明年登仙大典,天门开的时候。”


    “好。”离渊说,“那你想好要怎么去了么?”


    叶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说:“但仙界并非善地,你不必去。”


    离渊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睛。


    离渊:“你再说一遍。”


    叶灼蹙眉,道:“我不想要你同去仙界。”


    下一刻离渊伸手把他拽到自己身前,他拽着他往后倒,两人一起跌进寒潭水中。


    雪中,寒潭水正是彻骨清寒之时。


    离渊在水底去厮咬他的唇角,最后从水中出来,把这人按在寒潭畔。


    寒气四溢而来,心神俱清。人应该也会清醒。


    “叶灼。”离渊居高临下按着他,“你再说一遍。”


    叶灼:“你不去仙界。”


    ——这人就不能讲点道理?即使早有预感,离渊依然被他气得心脏隐隐作痛。再看那人一副心意已决不以为错的模样,更是心头火起。


    “叶灼,”他咬牙切齿道,“你就继续这样混账吧。”


    “你混账到尽头就知道,没人听得进你这样说话。叶灼,也就是因为我是我,不然你早就不在这里了。”


    叶灼:“那我会在哪里?”


    离渊胸膛剧烈起伏,他握着叶灼的肩头收拢手指,没好气道:“你早就在渊海了!”


    叶灼肩头被他握得发痛,他轻轻蹙眉。


    离渊:“说点理由。怎么,妨碍你修行了?还是扰乱你心境了?我不信。你把你手里珠子拿出来,告诉我这是哪十七种无畏!”


    他一口气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就看见叶灼蹙着眉,偏过头去,不想和他说话的模样。顿时心中一拧,又不想看见他这种模样,是不是把话说重了?他从来没对叶灼这么凶过。离渊俯下去捧着他面颊,细细密密的痛楚在心里裂缝一样蔓延着,好像只有贴着叶灼才能缓解其中一分,他去亲他:“对不起。叶灼,我不应该这样说话。可是你说话太让人生气了。”


    “其实你早就打定主意把我丢在人界,对不对?每次我说起仙界,你都不回答。我早就知道了。”


    “可是你根本不讨厌我。”他抱着叶灼,看着那衣袂和发尾都在水中散开成水一样的波澜,叶灼没有推他,其实叶灼也很少推开他。叶灼的头发湿漉漉垂下来,他手指穿进去,把人搂在自己胸前。


    他好像从很久前就喜欢叶灼身上的气息。


    他也喜欢这样抱着叶灼,要他一直在自己身边。


    蔺宗主说他和叶灼的体质之间有天道感应,可以相互补全。那叶灼也应该很久前就也喜欢他的气息,也喜欢贴着他才对。


    天地初开万物混沌,第一条墨龙和第一朵这样的红莲,也本该终年在一起才对。


    既然遇到,怎会分离?


    “叶灼,”离渊说,“你到底在想什么,告诉我。”


    叶灼拽着他胸前的衣料支起身体,离渊顺着他,要他找到一个想要的姿势,最后叶灼静静的看着他。


    “我忘了。”叶灼说。


    “?”


    “你再说一遍。”


    龙离渊就这么无理取闹。


    叶灼本来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但是方才这条龙凶得连竖瞳都露出来了,他有些想不起来。


    他说:“忘了。”


    离渊真觉得下一刻他就要把人吞下去捆回东海了!


    可是叶灼苦恼般蹙着眉,靠近他。


    浅淡的莲花水泽气息里,这人俯下身来,试探般,迟缓地贴了贴他唇角。离渊在原地僵了僵。


    “真忘了。”叶灼说,“你先让我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