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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沈心阁看了看叶灼笃定的表情。


    又抬眼,看看天空上狭长的、已经愈合的裂口。


    眼中激动之意,溢于言表。


    “我真厉害!”沈心阁兴奋道。


    微生弦亦是点头赞同:“的确。沈小道长,你真厉害。”


    沈心阁想了想,又小心看叶灼:“我做的,那怎么办?”


    “不知道。”叶灼说,“把你杀了,怎样?”


    沈心阁扁了扁嘴:“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离渊:“那你自己想想要怎么办?”


    红尘剑仙听着他们的对话,由衷觉得沈心阁比自己更能和微雪宫的人融洽相处。


    沈静真看着沈心阁,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他默然不语,面上神色沉得要滴出水来,眼中不知有多少思绪在涌动,沈宗主在想什么?


    “心阁。”沈静真道。


    沈心阁望向师父的方向。


    千言万语未能出口,沈静真抬手,向沈心阁打出一掌!


    浩瀚的道文法印在他掌下出现,威势如同山岳,这是人仙全力一掌,沈心阁绝无可能阻挡。


    沈心阁小小的身影并未躲,磅礴的气机掀起他身上蓝色的道袍,他乖乖地站在原地,像是要用肉身生生接这一掌。在仙道,师长如同父母,父杀子不算杀,师杀徒亦不算。师父要杀徒弟,徒弟愿受,那便受。


    掌风蓦地淹没沈心阁,虚空中却响起对掌之声。


    另一道掌风从沈心阁头顶的虚空中而出,与沈静真相对。


    巨大的震动后,两者尽皆消散。


    沈心阁的身体依旧站在原地,像是一尊泥胎木偶的雕塑,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瞳一动不动,如失魂魄。


    这样的神态,叶灼曾经在观火洞刺客的脸上看到过。


    对掌的余波向四周扩散开来,一大一小两团模糊的光影被沈静真一掌打出沈心阁体外。


    大的那一团是灰色,悬停在沈心阁身体的上空。


    小的那一团则是淡蓝色,在地上滚了几圈之后,瑟缩般团到了叶灼身后。


    叶灼看向那道灰色的神魂光影。那神魂的面目逐渐显露,一张不会给人留下太多印象的混沌威严面孔,身上的道袍垂散,面上神态淡然,他手结法印,界域的伟力以他为中心,缓慢地推移。


    “上清主宗,玉阁。”沈静真沉声叫破他的道号。


    玉阁的神情没有丝毫改变,他嘴唇微动,似乎在念动法诀,肉眼可见地,天空上那道裂隙的痕迹又是淡化不少。


    “蛰伏他人之身,贵宗真是好计谋。”


    正面相斗,玉山、玉湖、玉楼都死了,原来还有一个玉阁权衡局势,蛰潜伏众人之中。


    叶灼看着玉阁真人的身影。


    他还记得在拥翠山谷的密林中,微生弦曾问聆冥,此次鬼界之行主宗来了几个人。聆冥的回答是四个。


    然而到了鬼门前,护道真人只有三个。到最后图穷匕见之时,亦只见过三个。原来这第四个就在他们中间。


    玄武曾说,观火洞覆灭后,是玉阁将所有刺客都抽出一魄,炼成傀儡驱使,是玉阁做的。


    那么,玉阁真人所擅长的,就是神魂之术了。既然可以远远驱使他人,那么神魂附身也能做到。


    只是,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来的是几魂几魄?为何又偏偏是沈心阁?


    沈静真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玉阁未语。


    沈静真身后气机再次汇聚,又在酝酿一击。可就在这时,一条神魂丝线从玉阁的神魂中蔓延而出,连接着另一边淡蓝色的、沈心阁的神魂。不论任何人出手,伤到玉阁,就会同样伤到沈心阁。


    沈静真怒视玉阁,想要出手,手下动作却有些不忍。


    其它人见此局势,亦有所犹豫。沈宗主膝下唯有这一个徒弟,多年来都视若珍宝,若是对玉阁动手伤了沈心阁,沈宗主是否反而会出手阻止?


    而且,也轮不到他们出手,君不见沈静真直面着玉阁真人,叶二宫主正拎起沈心阁神魂,而微雪宫主与另一位已经各在一个方向,将沈心阁与玉阁围堵在中央了么?


    “玉阁!”沈静真喝道,“你在此阻拦我等,但若是两界分离,你也不能回去!”


    玉阁不语,只是缓缓一笑,尽在不言中。


    若是都回不去,玉阁是讨不了什么好,但上清山从此后必定占据人间,为所欲为了。


    而且,他们回不去,玉阁也真的回不去么?这只是神魂之身,并非玉阁本体,若是将一切都做完,玉阁可以款款回魂人界呢?


    “真人倒也不必惜字如金,”微生弦道,“如今裂隙已复,界障坚固,我等无论如何,是已经不能返回人界了。真人何必还要继续运功,促使两界分离?这样的法术耗费巨大,几息之间,真人你神魂可是已经黯淡两分。”


    玉阁终于抬眼,算是回答了微生弦。


    “微生宫主,你口中的话,几次是实言?”


    微生弦:“不敢当,只是事已至此,这次是真无转圜了。真人你罢手,说不定我们还能和平相处,在鬼界一起找条出路。”


    玉阁冷笑一声,未予理睬。


    “有什么好处?”叶灼忽然问玉阁。


    玉阁看向他。


    叶灼:“你们如此呕心沥血与鬼界交易,事情败露,你透支神魂,要把我们留下,有什么好处,值得如此?”


    仙道有一个“仙”字,可是自古以来都不是餐风饮露的真神仙,是人用天材地宝、灵力根骨、功法传承修成的仙。而仙道不论如何自称道德正义,也永远是利益厮杀,你争我夺的仙道。


    成则生,败则死。能让一位又一位主宗护道真人愿意拿命来搏的事情,背后必然有大到主宗真人都要拿到的好处,而能让主宗真人不惜性命来保住的脸面,若是丢了,一定也是整个上清宗都不想去承受的后果。


    区区二十年间,幻剑山庄的灵脉被分了,其它覆灭的门派亦不知凡几。吟夜画出了绝灵大阵,收拢灵力,可年复一年,最后还是天地灵气愈发枯竭淡薄,烟霞小界的血晶不知去向,四海堪舆图的事情不知下文,先前已经对微雪宫用过计下过手,现在又来和鬼界暗通款曲。


    桩桩件件都是为了灵脉,拿了灵脉又不像是为自己修炼。


    到底是为什么,问出来,其实心里已经隐约有答案。


    君不见,上清山每十年都能有人成功飞升,而其他门派的人仙却常常陨落么?


    叶灼觉得索然无味。所以他已经在缓缓拔剑。


    这样的动作,似乎连玉阁都感到了危险。


    “我宗行事,皆因事关人界,不得不如此。”玉阁面目深沉,道,“我不会出手加害诸君,只是人多口杂,若放任诸位回到人间,必然生出许多风波。待到两界分离我自然离去。此方鬼界在诸多幽冥世界中也算大界,连通诸多世界,到时候,诸君散去,各寻出路便是。”


    “好体贴的话语。真人真是为我等考虑诸多。”微生弦击掌,“但是,真人实在不必再继续消耗自己,巩固屏障了。现在的境况神仙难救,纵然本宫主出手,鬼界军师也来助阵,也无法破开这样的界障。真人难道没看见,我和沈宗主,甚至连叶二宫主现在都没有向你动手么?实在是事已至此,杀了你,回不去还是回不去,不会有任何改变了。”


    玉阁深深看他一眼,众人亦是无言。


    也不怪旁人多想,实在是微生宫主一路以来的种种行径都表明,他的话不可尽信,甚至是尽不可信。


    他说破不开,就真的破不开了么?那怎么还如此闲适自若。连他们这些人都不太相信这话的真假了,遑论玉阁。


    玉阁身上神魂逐渐黯淡,但黯淡到一定程度,即将消散的时候,竟然又像是重新焕发生机一般亮了起来,重新以深厚法力催动界域。


    此时那伤痕已经完全弥合了,看不出它曾经存在过,两界之间的白茫茫屏障更是如同一场逐渐深浓的大雾,完全隔绝了所有人的神念与目光。


    微生弦无奈叹气:“真人何必执迷不悟?难道在真人心中,我竟是如此神通广大么?若真如此,我祖师坟上,该是青烟蔽日了。”


    玉阁冷笑,继续巩固着界域。


    以为这样就能让他停下界域法,让他分心询问他师承么?微生弦越是劝解,他越不会收手。


    会咬人的狗不叫,微生弦能一指定下千年未有过的新生灵脉,能空口道出他们殚精竭虑才算出的两界通道,还能不声不响弄开了大阵六门,还有什么事他做不出来?


    玉阁全力催动界域,无数人看着他神魂光芒再次因消耗而黯淡,两界之间的屏障愈发固若金汤。


    黯淡之后,又再次凝实亮起。


    一道陌生的清澈嗓音忽然响起来。


    “两次了。”那格外年轻的声音平静道,“玉阁,最开始时到了一魂,现在,你三魂应该都到了吧。”


    这不是此前曾经听到过的任何一道声音,这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众人愕然,目光从玉阁身上移开,沈静真更是蓦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是叶灼的身后。


    而此时此刻,从叶灼身后缓缓走出的,是一个身穿鸿蒙派蓝衣道袍,十五六岁少年人的神魂虚影。


    五官淡然俊秀,观其气质,似乎有沈宗主玉韫珠藏的君子之风,可是看向玉阁,一双舒展含笑的狐狸眼微微挑起,又比沈宗主张扬许多。


    那面孔,俨然是沈心阁小道长再长十年,会变成的模样!


    “三魂都到了,你不怕回不去么?”少年的沈心阁微微笑,“我等了很多年,等你人身三魂,都附到我身来的那一天。”


    一片寂静。


    叶灼觉得,这人间的仙道是有意思。


    连台大戏每天都有,明枪暗箭层出不穷,伪君子和真小人轮番登场,老狐狸和小狐狸勾心斗角。


    想飞升的都修成了魑魅魍魉,想做圣人的都要先学会机关算尽笑里藏刀。


    水底下藏着的时候都不声不响,最后水落石出,都要一个接一个浮出水面。


    被龙和鬼在旁看够了热闹,也许还要加一只心兽。


    “你们人间,真有意思。”离渊眼里带着笑,看向叶灼。叶灼就在他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哦,还有自己这种不择手段、心狠手辣之人。


    第122章


    玉阁面色微变。


    人有三魂。一为天魂,二为地魂,三为命魂。若是三魂齐至,便是一整个人。


    那条连接着他们的神魂丝线不知何时竟是变成了一条环环相扣的锁链,锁链一端扣着沈心阁,另一端扣着玉阁,光芒在其上流淌。


    而在玉阁神魂的头顶、脚下、身后,各有一幅玄秘至极的八卦阵图赫然自虚空化现,分别禁锢住他天、地、命三魂!


    沈心阁手掐法诀,双指并起立于胸前指天,蓝色道袍微微拂动,身后有阵法符箓在缓缓旋转。


    “玉阁,告诉我。”少年人的嗓音淡然平静,“你现在还能回得去吗?”


    玉阁余光看向那阵图。


    他巩固界域的动作终于停下了,神魂向沈心阁身体的方向挣动,要回到其中,未果后又向外挣扎,打算冲出八卦阵图的钳制,锁链和阵图都因他的动作微微震颤,可最终却还是岿然不动。


    ——怎会如此,他专攻神魂数百年,怎会被人反而困住!难道为了催动界域,他已经消耗了神魂中太多力量?


    玉阁面色铁青,催动力量,掌中凝聚法印。


    但见他一边筹谋冲破束缚,一边冷笑:“原来早有预谋,鸿蒙派真是好手段。”


    “不敢当。一人之举,无关我派。”沈心阁道:“只是敢问真人,这到底是谁的手段?”


    玉阁不语,他人亦不出言。显然,这已是多年积怨,远不止于鬼界之事。


    最终,沈静真唤道:“……心阁?”


    “是我,师父。”沈心阁说,“让师父挂心多年,是徒儿不孝。”


    ——众人依稀想起,鸿蒙派的沈心阁乃是掌门首徒,自小带在身边教导。不料忽生变故,道途出了岔子,从此后就停在六岁,再也无法长大。


    消息传出,都叹息世无两全,慧极必伤,也都以为沈心阁此后将成为弃徒,夭折了大好前程,但沈静真却并未放弃,依然只认他做亲传弟子,全心呵护教导。


    在场当过师父的人也都知道,六岁小童,教起来岂不比那些十五六岁心性长成的弟子要难数倍?为了沈心阁,沈静真此生都未再收徒。


    如今再想起当年,又听沈心阁说“很多年”,原来一切前因,在那时就已经种下。


    沈静真深深闭目,千言万语都汇于心头,无法说起。


    “所以你并非心智受损,是不是?”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师父言传身教,我也青出于蓝。”沈心阁抿唇,微微笑,“不过,我从未欺瞒师父,我欺瞒的是自己。这心智,是我当年自己封的,今日,亦是我第一次解开。”


    “……”众人无言。


    这样说,沈掌门隐了境界,骗过了所有人。而他徒弟更是一鸣惊人,连自己都骗过去了,真是家学渊源,一个比一个像做大事的人。


    沈静真眼眶已泛红,蓦然看向玉阁:“玉阁!你与我宗到底有什么仇怨,要对一个孩子下手!”


    玉阁不答,只是一心与沈心阁抗衡,冲破束缚。他处境不佳,沈心阁却游刃有余,依旧牢牢困着玉阁的神魂。


    “百年前,师祖在飞升路上陨落了,又过几十年,师叔祖同样陨落了。二十年前,鸿蒙派的最后一位人仙也陨落了。从那以后,我知道师父一直在留意一些消息,飞升路,上清山,这样的东西。”


    “那些消息,一定有人不想让师父知道。也一定有人,会防着师父你。”


    “但是师父已是一派之主,光明磊落,想找到师父的错处,或找到下手的机会,并不容易。而且,也会惊动别人。”


    沈静真:“所以,他们就对你下手?”


    “也不算下手,那时候我还没有很明白,现在想来,是未雨绸缪。”沈心阁说,“他们是要在师父你身边,埋下一枚棋子,他们要一双眼睛看着师父你查到哪里,想做什么,还要看着鸿蒙派的一举一动。必要的时候,这枚棋子就可以动用,再过十几二十年,我修为有成,就更有用。”


    “所以,就一定会是我。师叔们都修为有成,其它师兄师姐又和师父你离得没那么近。我那时候六岁,神魂正好也不是很牢固,他在里面做手脚,不会被人察觉到。”


    说着沈心阁看向自己那具六岁的身体,随着玉阁愈发激烈的抗争,一个诡异的印记在他身体表面浮现,闪烁着不祥的光芒。


    有人看懂了那印记。


    “似乎是做附魂之用,种于他人神魂之中,便可附身其上。”那老者说,“可是人之神魂是上天所生,连自己都很难左右,这种程度的神魂法术,不应该在人间。”


    “有人在我神魂里种下了这个,很巧,我发现了。”沈心阁说。


    “我明白,这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也明白,我不能告诉师父。有很多事知道得越多,就会越危险。我告诉了师父,师父就会和我一样危险。我身上的印记被拔了,就会有更多的人被种下。”


    “于是,我封了自己的心智。印记种下的那一刻我就封了,只有这样他才看不出端倪,他会以为是自己的手段损了我的神魂。”


    说到这里沈心阁笑起来,那样的笑容,就和他刚才向叶灼炫耀自己境界的时候一模一样。


    “从此以后,我就是一个再也长不大的小孩了。我师父也没有收过别的亲传徒弟,我还是在师父身边。”


    “但是从此以后,宗门所有重要的事,都不会有人带我去听,带我去看了。所有危险的地方,也都没有人会让我去了。有些事情纵然看到,我也不会懂,附在我身上的人,什么都得不到。他只能透过我的眼睛,看一看那些无关痛痒的事。不过,勉强还算是聊胜于无,玉阁,我说的对么?”


    “师父,其实你也隐约感觉到一些,对吧。从那以后,你再也没有继续查下去,你的境界从那以后也就停在渡劫期了。”


    “而我,一直在等。”


    “我要等到那个人全部附身到我身上的那一天。那一天,我就知道他是谁,他到底要做什么,他究竟有什么手段要用到鸿蒙派身上了。”


    “然后,我就会留住他。他再也回不去了。”


    说到这里,沈心阁含笑直视着玉阁:“你名玉阁,我名心阁,名字有命,我们名中都有一个‘阁’字,是不是你附在我的神魂里,会更从容,更隐蔽?”


    “十几年了,你以我身为藏玉之阁,那现在就让我心为困你之阁,怎样?”


    玉阁神魂爆发出璀璨光泽,要一举冲破束缚!


    沈心阁手诀利落变换,霎时间亦是向玉阁打出一道玄秘大印!


    相撞过后,两人神魂尽皆黯淡。玉阁神魂动摇,看向沈心阁的神色亦是大骇。


    沈心阁却扬起极为开心的笑容:“你刻进来的法印,内蕴神魂之道,我参悟得怎样?玉阁,我等这一刻,真的已经等了很多年。”


    玉阁冷笑一声,悻悻道:“小道长年少有为,沈掌门真是慧眼识珠。”


    “玉阁!你心中就没有一丝愧疚?”沈静真断喝,他已经听完了一切来龙去脉,此时眼眶猩红,握着道剑的手不住颤抖,在场之人何曾见过鸿蒙掌门如此失态的模样?


    “为了灵脉,为了飞升,百年间你们明里暗里覆灭了多少门派,沾了多少人命?为了布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你逼得一个六岁的孩子自断修仙路,封了心智十几年!他本该和剑宗的亦缜一样大了!他心性澄明颖悟绝伦,他这时候本该修身问道云游四海!玉阁,你害他困在我身边十几年,只能做一个蒙昧无知的婴孩!”


    “……师父,且消消气。”沈心阁小声道,“我也没有很无知吧?在师父身边挺好的,我也都快修到渡——”


    “你给我闭嘴!”


    沈心阁默默闭嘴了。


    居然还点了亦缜名字,剑宗二长老在一旁听得真是心有戚戚焉。转眼看了看身边如松如竹,已经比自己还高的徒弟,这才长出一口气。


    他一辈子也就这一个徒弟,死人堆里打小捡来的,虽然没怎么教导过。设身处地,如果遭遇这一切的是亦缜,真是心如刀割,主宗做事,怎么这般猪狗不如。


    叶灼原本静观事变,此时适时开口:“观火洞十九刺客,似乎亦是被玉阁真人控制神魂,炼做傀儡。”


    “玉阁!你那神魂功法所从何来?”沈静真逼视玉阁,“我界天道所限,向来难修神魂法!你之功法是否是上界得来?你们与仙界到底交易了什么?”


    沈静真咄咄逼人,但终究不忍伤沈心阁身体,一切质问,也就是声音大一点罢了,玉阁并无多少窘迫之色。


    “贵徒天资卓异,城府深沉,此番是老夫棋差一着。但我宗行事,就如方才所说,皆是不得不为。”玉阁抬眼,看所有人,“若是登仙路断,长生梦醒,想来诸君亦是不愿吧。”


    沈静真大笑:“果然如此!话已至此,你不妨把话说得更明白些!仙界许你宗飞升,你宗又许仙界什么?那都是人界血肉,苍生命脉!”


    玉阁不言,重新掐诀,继续弥合界域。看来玉阁真人脱逃无望,已是铁了心将自己连同所有人留在鬼界,也是破釜沉舟要舍弃自己本体,在沈心阁身体里待一生一世了。


    “师父,何必动气。再出掌,杀了我吧。”沈心阁微微笑。


    “我与师父一世师徒缘分,已无遗憾。心阁一切行事,不论年岁,皆出自本心,今日一切,当年也早有料想。师父,你杀了我,我死得其所,你俯仰无愧。”


    现在神魂相连,生则同生,死则同死,一掌杀了他,他和玉阁一起魂飞魄消,主宗真人六死其四,大势已去,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沈心阁自封心智之时,等的就是这一天——像这样把一切都大白于天下,带着那蝇营狗苟,窥伺鸿蒙之辈一起死的那一天。


    今天,众人拿着上清山的把柄被困鬼界,天赐良机,玉阁附身于他,兴风作浪,此为天时。


    玉阁为弥合界障,三魂俱至,又消耗大半神魂力量,被他反制,此为地利。


    微生宫主出言激玉阁使出全力,叶二宫主重提他年旧事,师父也步步紧逼,众目睽睽下问出上清山与仙界的勾连,勉强也算个人和。


    至于为何“勉强”,沈心阁想,也许是六岁的他,修为还不够,心计还不够多,斗不过当年势强力盛的老狐狸,做到最好,也就只是带着玉阁一起玉石俱焚,注定要师父伤心了吧。


    想到师父老无所依,甚至最后无人扶灵的情形,沈心阁就觉得非常伤心。


    而他死了,他的好朋友叶道友可能也会觉得有点伤心,这不无可能。


    但他还是要催促师父杀了他,了结这一切。


    沈静真闭上眼睛,像是要掩盖满目猩红。一世师徒,岂是那样容易了断死生?


    “你师父下不了手。”叶灼的声音淡淡响起,“我来杀你,如何?”


    “?”


    现在沈心阁觉得更伤心了。


    第123章


    沈心阁看向叶灼,像是要哭了。


    如此神情,看着又像回到六岁。


    离渊静静看着,这小孩,让师父来杀自己,还能扮得大义凛然甘愿受之,叶灼说要杀他,怎么就变成如此委屈的面孔。


    也罢,今天先不和他计较。


    旁观之人心中亦是升起感伤。


    这叶二宫主,也真是众所周知的冷心冷情之人了。沈宗主要杀沈心阁,他们都觉得不是很能下得了手,但是换成叶二宫主,想必那一剑可以毫不犹豫斩出。


    沈心阁小声说:“叶道友,你杀我,传出去不好听。”


    “无妨,”叶灼说,“我名声本也不算好听。”


    沈心阁悲哀道:“那你杀我吧,别让我师父看见。”


    沈静真的身体晃了晃,眼看着已经承受不住这种打击,即将拔剑。


    叶灼朝离渊示意了一眼。


    离渊出手拿了个仙器,将沈掌门直接扣住了。


    沈心阁期期艾艾看着叶灼:“那叶道友你轻点。”


    “刀剑无眼,我轻或不轻都是一样。”


    “……好吧。”沈小道长看起来悲痛欲绝。


    他师父也在和仙器大打出手,但是被离渊死死扣住。


    叶灼已在缓缓拔剑。


    沈心阁忍着想哭的冲动,他还要维持君子之风。


    离渊和微生弦都看着叶灼的剑,奇异的寂静。


    玉阁才不管他们在做什么,犹犹豫豫不忍下手罢了,他抓紧这最后的时间弥补界域,等叶灼真出手,沈心阁身死魂消的最后关头,他们神魂联系自然断掉,到时候或许还有机会生死一搏,再寻出路。


    叶灼的剑已经拔出,握在手中,他静静看着沈心阁,似在下定最后的决心。那漆黑的剑锋上不知为何泛着丝丝缕缕的暗红。


    众人亦都屏息凝神,等着尘埃落定。有人心中甚至已经开始默数,叶二宫主应当很快就会动手。


    突兀地,叶灼利落一剑,干脆洞穿了沈心阁的胸膛。


    淡蓝的少年神魂霎时被拉回体内泯灭,再无光芒了,那条连接神魂的锁链同样消散。


    而玉阁的神魂爆发出最后的耀光,尖啸着直蹿向高天。


    ——却被暗红色的因果丝线缠绕着,毫不留情地同样拖回沈心阁体内。


    又想到,起初正是叶二宫主的因果之术将线索指向沈心阁,原来到现在,这缘起缘灭的因果法门依然维持着。难道叶二宫主那时候已经料想到现在的情形?


    剑刃拔出来,剑尖淌下鲜血,落入深红色的地面。


    沈心阁小小的身体也直挺挺地倒在地面上,再不动了。


    叶灼收剑,剑上暗红色的丝缕飘散。君韶柳深深看着那些飘散的色泽。


    “敢问叶道友,”鬼帝的声音不知为何谨慎郑重了许多,“是须弥佛界哪座上师高徒?”


    叶灼声音淡淡:“你也认识?”


    “不敢称‘认识’。须弥佛界有三座上师,通天彻地,谁人不知。”


    叶灼:“我师已不再认我。”


    当年,因为执意要回人间,他也像被心兽吼了的龙离渊那样,得到一个雷霆震怒的“滚”字。


    “既如此,是我冒犯。”鬼帝审慎道。


    离渊倚着仙器,抱臂看着君韶柳,面带冷笑。


    真想把君韶柳弄死。一只鬼,也喊须弥上师的爱徒做“道友”,不怕上师把他和整个鬼界一起超度了么?


    旁观者无一出声。


    世人都知道叶灼上过灵山,可是坊间传闻说的,都是他从灵山学了剑法,因此才成了天下第一。


    今日,是他第一次在明面上使出无上佛法,又谈及师承。


    鬼帝尊称的是“三座上师”,叶二宫主未认,却也未否。


    微生宫主不装了,轻描淡写开了悬注大阵,沈静真不装了,展露人仙境界,沈心阁也不装了,拉着玉阁一起死,现在叶二宫主好像也不再打算藏锋养晦。


    若此次真能回去,人间又该是怎样一番风云变幻?


    忽然有人惊叫:“不对!沈小道长还有气!”


    像是证实他的说法,沈心阁的小小躯体动了动,胸膛虚弱地起伏几下,咳出两声。


    “心阁!”鸿蒙派的长老跪在他身前去看他情况。


    终于,沈心阁缓慢地睁开眼睛,略带茫然地看向周围。


    “这是心阁!”长老惊喜道。


    这是沈小道长的目光,绝不是玉阁老匹夫会有的眼神。再检视神魂,澄澈纯粹,未见玉阁的踪影,只有一股深彻的怨恨之气正在无力消散。


    再想想叶二宫主出剑时,剑上暗红的因果之色,一切似乎都有了答案。


    叶二宫主斩出那一剑,洞穿了沈心阁的胸膛,可是,剑是循着因果斩的。


    斩的是和裂隙有关的玉阁,留的是并无牵连的沈心阁。生死与共的两道神魂,一剑之下,竟可以斩一人,放一人,怪不得鬼帝看出玄机,有了那一问。


    所以,沈心阁在重伤的躯体里醒来了。


    他聪明,而且现在更聪明了,他当然想得清楚。胸口非常痛,但他的心已经完全不痛了。


    沈心阁的眼睛逐渐亮起来,看着叶灼:“叶道友!”


    叶灼没回他,沈心阁就扯着长老的胳膊站起来,朝叶灼扑过去要抱他:“叶道友!”


    叶灼:“。”


    离渊觉得不如何。但是他勉强按下。


    叶灼勉强接了一下沈心阁,动作中很有抵触之意。离渊不由想起很久之前,这人被他塞了一只鹿崽,那时候,他也是这样恨不得立刻将其丢出的姿态。


    叶灼果然也很快把沈心阁丢开,拉开距离。


    “叶道友,你真厉害。”沈心阁说,“你真好!”


    鸿蒙派的长老们也笑呵呵围上来对叶灼道谢,其它人亦不得不赞同,叶二宫主此举还真是出人意表。


    离渊问沈心阁:“我不好?”


    沈心阁想了想,抛去一些小小的意见,这位渊道友帮自己破过境,还带他和师父在天上飞,还一起撞破了界域,也不能说是不好。


    “阁下也不错。”沈心阁说。


    “啧啧。”微生弦打量着沈心阁,这小孩的心眼比沈静真多,让他很感兴趣。


    “小狐狸,”微生弦说,“你现在几岁?还能长得高吗?”


    沈心阁告诉叶灼:“叶道友,我以后就会长高了!”


    苏亦缜含笑看着这一幕,也对沈心阁彬彬有礼道了一声“恭喜”。


    而后对二长老道:“如此种种,师父心中可已经放下对叶二宫主的成见?”


    怎么可能放得下!二长老眼皮直跳,总觉得亦缜将要离他而去,就像沈心阁也好像将要离沈静真而去那样。


    对了,沈掌门呢?


    ——沈静真终于掀开了禁锢自己的仙器,这么久了,他的徒弟大约已成尸体。


    沈掌门失魂落魄地看向人群。


    然后就看见自己的徒弟在叶二宫主面前兴奋地比比划划,几个鸿蒙派长老在一旁捻须而笑,还有微生弦在另一边不怀好意地窥伺。


    ——其乐融融的场景,没有人记得他是谁。


    沈静真也不想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


    “现在怎样回人界?”沈静真说。


    第124章


    “微生宫主,如今玉阁已死,是否有办法带我等出去了?”


    “嗯?诸君,方才在下与玉阁真人所说,实在是句句属实,并未有任何欺瞒。”微生弦指了指那巍峨的界障,“如此鸿沟天堑,怎是人力可以破开的?在下不能,诸君能么?”


    “……”


    此时四面八方都是一片昏暗寂静,向前是横亘万古的界域屏障,向后是寸草不生万里无灵的鬼界土地,往天上看,浓云欲坠,往地面看,是心兽绵延千里的体表。


    身边有微生宫主这样虚虚实实城府深沉的可恶之人,还有叶二宫主这样武力横压众人的杀伐之辈,何去何从,根本不握在自己手中。


    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微生宫主!当时可是你带我们来到此地,如今却又说回不去了,难道还有什么隐患未决么?”


    “隐患是没了,可是玉阁真人如此作梗,已经是在下力所不能及。”微生弦叹气:“事已至此,诸君若无头绪,寿元还够吧?我在此处再修一百年,说不定可以悟出界域的无上法,打开此障。”


    “一百年?那人鬼两界,早就一刀两断了!”


    界障上,白雾翻涌,如同层云。


    “如此界障——”离渊抬头,看着两界屏障。


    叶灼:“比先前坚固。”


    离渊若有所思:“坚固少许。”


    叶灼:“?”


    “微生兄,”离渊说,“你真没有别的办法?”


    “实在无法。”微生弦说。


    离渊得到微生弦的答案,似乎感到满意。


    “那我——”


    一只手搭在了他肩膀上。


    离渊:“……怎么。”


    如此好玩,这人怎么不赞成。


    叶灼不说话。


    “这界障,是坚固了一些。”离渊说,“不过或可一试。二宫主,你觉得呢?”


    叶灼没有觉得。


    按住离渊肩膀,他向前走,然后放手,越众而出。


    明红衣袖在离渊肩上拂过而后离开,清淡莲泽亦在错身之际一晃而过。


    离渊看着他的背影。


    众人只看见叶二宫主提剑向前走去,在那界障最前方站定。


    晦暗的天幕下,恢弘巍峨的界障是一片白雾茫茫,阴风吹拂,那人鲜红的衣袂缓缓飘荡。一个人站在这样将倾的天幕下,愈发显得渺小。


    见此之景,微生宫主所言,忽然回荡在脑海中。的确,如此鸿沟天堑,怎是人力可以抗衡,可以破开的?


    “叶二宫主要做什么?”


    未看出他的意图,却感到那红衣之上暗流汹涌的灵力波动。


    叶灼抬头,静静看着接连天地的界障。两界之间,一道不可横渡的天河。


    他手指抚过剑鞘。


    红莲烈火,从剑柄蔓延至整个剑身,似乎有清越如龙吟的剑啸在鞘中响起。


    “难道他是要——”


    叶灼拔剑。


    剑身缓慢离鞘,一片寂静,似乎听得见那冰冷的金石之声。剑刃上,血红的光焰蔓延流淌。


    他的眼睛看着天与地之间的鸿沟天堑。红莲火焰映照在他眼底,像是也燃烧在他的神魂深处。


    所有人都看着他的背影。


    拿剑的人,似乎天生就会比他人更笃定一些。力量就在他的手中,在他的身上,不需要机关算尽,也无需勾心斗角。


    如果在他面前的是人,那就对人出剑。


    如果,在他面前的是天,是否也可以对天出剑?


    剑出鞘。


    那惊鸿般的红衣身影在众目睽睽之下飘跃而起,斩出一道锋锐炽烈至极的剑光!


    剑光从三尺剑锋而出,一往无前,斩向不见底的冥茫高天。


    这一剑,像是割破视野的一道霹雳,最终斜贯整个界障与天幕,没入白茫茫的雾海之中。


    整个天幕,微微颤动一下。


    那只是一下,却如同石破天惊。没有任何人出言,心中却如同翻天覆地,掀起惊涛海浪。


    斩出那一剑的人,依旧看着这一切。


    而后,忽然平静一笑。


    “不过如此。”他自语道。


    ——在场的修仙之人,用剑之人,看到这一幕,谁不是心驰神往,恨不得以身代之?


    口口声声都说天道万古,修到最后不还是为了一人飞升?一生修炼修的是什么?不就是修一个与天争命,人定胜天?


    与天争,那一丝颤动,足够了。


    而半空之中,叶二宫主衣袂拂动,又是斩出一剑!


    天幕再摇动,而他亦未收剑。


    他还有第三剑,第四剑,剑势层层攀升,愈发凛冽,愈发决绝。一剑又复一剑,湮灭世间一切诸相,那红衣身影如同天上地下绽开的华莲,那薄而锋利的漆黑剑锋就像他的道,他用这把剑问过了剑道,又问天道。


    天与地之间加剧的颤动,带来绵延不绝的声响。勿相思剑在剑鞘中发出悠长的鸣声,它微微颤动着,似乎在催促主人将自己拔出,它也想像天空的那把剑一样,做如此有意思的事情。


    离渊按住自己的本命剑,他也看着那道身影,眼中一点心驰神往般的专注笑意。


    “别急。”离渊对自己本命剑说,“我们先学学他。这样好的剑,你不想学么?”


    勿相思安静下来,焕发出微微的光芒,似乎在试图与那逆鳞之剑共鸣。


    身畔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微生弦来到了离渊身畔,微生弦也看着那一剑。


    “微生兄,人非金石。”离渊道,“你说,一个人要对这样的界域天障斩出一剑,需要的勇气,是不是比一条龙撞向一道摇摇欲坠的界障,要多得多?”


    “我非真龙,不知。”微生弦道,“不过,我知道,反正要比一个界域修用学了一辈子的界域法去打开屏障时,多得多。”


    “那你我也就是彼此彼此了。”离渊说。


    微生弦大笑。


    叶灼已经斩过第七剑,地动天摇。


    微生弦凝望着白雾滚涌的天际。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他喃喃说,“离渊兄,你说,他能不能遁去其一?”


    微生兄这样掉书袋,真是大煞风景,离渊只看叶灼,并不理他。


    他看见叶灼像停了剑,半空之中,那静下来的红衣身影侧身回望——看向自己。


    叶灼对离渊说:“灵力。”


    离渊蓦地笑了,他感到自己的心脏也在怦怦跳动,一霎那渊海倒悬,他将全部灵力倒灌入叶灼身上,激起衣袂飘扬如烈火。


    “阿灼,我也相助一把,如何?”微生弦高声道。


    叶灼:“来。”


    微生弦拔剑,晚晴剑上建木花瓣舒展,天地经纬,万物如棋的道域霎时笼罩此方世界,黑白棋子混沌推移,似乎引动着天地之间的浩瀚规则——然后,加诸那人身上。


    仿佛天意也低眉,反而相助这人扶摇而上。


    叶灼闭目,在他身上,仿佛有恐怖至极的力量完成了最后的积蓄。


    ——再度睁开眼睛之时,凌空跃起,最后一剑横斩而出。


    一刹那,万籁俱寂。


    天空轰然颤动,一声清脆到近于虚幻的声响,界障正中,裂开一道横亘天渊的长隙。


    露出一线薄如锋刃的天光。


    第125章


    界障破了。


    往人间的通路开了。


    那九幽业火般的人也在收剑还鞘了。


    可是所有人眼前似乎都还残留着那一道横贯了天际的剑光。天光照进来,落在持剑的人身上。


    今日所见,往前一千年、一万年没有过,往后一千年、一万年,也不会再有。


    何为绝代?此为绝代。


    天道是一条河,所有人都在其中逆流而上,艰难跋涉。他渡过了这条河。


    沈心阁牵着师父的手,他们抬头一起看着天际,那湛湛的光芒落在他们眼中,像是也照亮了十余年来连绵的幽暗。


    苏亦缜抱着太玄剑,静静看着那人飘荡的发梢与衣袂归于平静,冥冥之中,像是也拂去了心上尘埃。


    二长老敢怒不敢言,亦缜身在名门大派,自小规言矩步,并不会做出随意抱剑的闲散姿态,但是下了一趟山,回来就莫名其妙学会了。


    太岳宗的裴曦出神地望着天上一切,他觉得自己好了,又可以拿起剑。


    红尘剑仙放眼望过众人。这些人中有前途不可限量的年轻弟子,有功成名就的各派前辈,齐聚一堂,见此一幕。


    一路上,死了上清山数位人仙,死了拨弄天机的吟夜,似乎也死了那颗与光同尘,随波逐流的心。


    这座仙道,有人苦心孤诣,有人汲汲营营,有人明哲保身,有人卧薪尝胆,有人机关算尽。终有一日,都会亮出手中刀,拔出心中剑。


    鬼界的风波平了,该回人间。那座人间的仙道,此时该是风雨欲来,应当回去看看。


    看看这一个大道缺、人间乱,风雨晦冥,阴谋莫测的时代。


    一个天骄辈出,光芒万丈的时代。


    叶灼的剑已归鞘,他似乎要落下来,回到他们中了。


    离渊一直抱臂立在人群正前方,含笑看着他,勿相思剑焕发微光,悬在他的身侧。自然有人注意到了他,这位黑衣华服来历成谜的公子,自己气息莫测仪表不凡,剑亦是威势内蕴的一柄惊世神剑。倒是有些捕风捉影的荒谬传闻,可惜还是不曾探听到他在微雪宫担当何职,又到底是何来路。


    就见他忽然对天出声,唤叶二宫主大名:“叶灼。”


    “?”


    “今日你对天问剑,在下实在刮目相看。”


    众目睽睽下,还不用神念传音,这龙又想说什么。叶灼觉得好笑,回头看他。


    叶灼:“你是谁?”


    “东海龙界,我名离渊。”众人只听那公子含笑道,“我自隐渊出,本就是为你而来。叶二宫主,今日一剑,谢你赐教。”


    “???”


    “这、这……”


    “叶二宫主和、和……”


    “那个寒潭里的——”


    众人还未从这个来历名字中回过神来,下一刻听一声清越龙啸自身畔不远处响起,惊骇之中,万古洪荒鸿蒙日月尽数扑面而来,一道浓墨般的真龙身影跃出人群,在那高天之上接住叶灼,要他乘于龙身最上,而后头也不回地朝那界障裂隙撞去!


    又是一声轰响,本已裂开一道长隙的界障更是被冲撞出大片缺损的空白,界障碎片白琉璃般四散。


    很熟悉的一幕。


    叶灼伸手,一寸寸贴过墨龙背上的鳞片,再看自己手心。这次就没有血了。


    “你又摸我鳞片。”那龙的声音从识海中抱怨般响起。


    叶灼:“不能摸?”


    “这次也没有头晕。”离渊忽然说,“叶灼,你真好。”


    “……记得吃药。”


    ——于是墨龙身影带着那一袭红衣从那裂隙中遥遥远去。


    ……如此场景,留下一片死寂。地面上,众人实在久久无法回神。


    再看那界障上的缺口,和来到鬼界之初时看到的巨大裂隙,似乎遥相呼应,神似形似。


    难道,一切便是如此?


    方才被沈小道长韬光养晦守株待兔十几年的心智心力所震撼,又被叶二宫主惊世一剑生生钉在原地,如今,又看到那传说中才有的大道生灵赫然现身,横穿青冥高天。


    ……做人应当如同剑修。


    “那我呢?”微生宫主微弱的询问又响起。


    察觉到别人都在看自己后,微生宫主又是收拾神情,咳嗽数声:“时不我待,诸君,还是快动身吧。”


    说着摇摇晃晃走了几步,维持着体面,与鬼帝礼貌道别。


    “……”君韶柳勉强从那裂隙上收回目光,眼中亦是有些尚未散去的呆滞。


    虽然无人在意,但他其实也是一个剑修。


    是否,他也该学学这样的雷霆手段?


    两界分离在即,可是一切事都在脑中盘旋,仙道众人身化流光,胡乱飞起,从裂隙处离开。


    ——等所有人都走了,深渊般的裂隙入口,忽然探出一只墨龙之首。


    它暗金色的龙瞳向下审慎地看着鬼界,然后渡过裂隙,又回到鬼界的土地上。


    阴魂不散!君韶柳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的祖宗。”鬼帝道,“你们还回来干什么?”


    离渊背上的叶灼更是困惑。“你在做什么?”他问离渊。


    “不是我要回来。”离渊说,“前辈喊我。”


    叶灼斩开界域,他觉得与有荣焉,精神振奋,冲出去太快,后来又专心和叶灼说话,于是直到裂隙都在身后不见影子了,神念才收到了一声愤怒至极的前辈咆哮。


    ——只得掉头折回。


    “心兽前辈让我滚回来,”离渊将叶灼在原地放下,“它说有东西给你。”


    叶灼站定。他面前深红色的土地缓缓变形,心兽之目静静打量着他,另一边,血肉般的地面又拱起来,托起一团幽艳妖冶的血红火焰送到他面前。


    火焰的中心有五种颜色缓缓轮转。目光看向它,仿佛有无数贪痴嗔妄扑面而来,此起彼伏,如同无尽的尘世苦海淹没了一切。


    “这是五蕴之华?”君韶柳道,“轮回深处,人世间一切极致浓烈的七情五蕴汇聚纠缠,几万年方会生出这样一团火。奇怪,前辈怎么以此物赠你,这可是危险之物,曾有鬼祖不慎触之,被七情五蕴撕扯,刹那烟消云散。”


    离渊也打量那团火焰之花。


    心兽前辈是和龙祖一样辈分的荒古老祖,眼界见识自然会远胜君韶柳。送这东西给叶灼,必有缘由。


    也许因为,叶灼能够驾驭它,也许,它会对叶灼有用。


    叶灼看离渊,似乎询问。


    “老祖赠你,就收着吧。”离渊温声说。


    君韶柳撇了撇嘴。刚才还喊“前辈”,现在见了东西就喊成“老祖”,嘴脸真是惊人。


    叶灼伸手,心兽将火焰递到他手中。


    正在酷烈燃烧着的火焰一接触到叶灼的手,忽然如归巢之鸟一般温顺地伏下来,火焰沿着他的手指向腕间流淌,竟是想要主动融入体内。叶灼稍作思索,接纳了它。


    他能感到,这样浓烈的五蕴结晶是如鬼帝所说,异常危险。但是危险的东西,有时是一种磨砺,有时是一种力量,只要能够驾驭它。


    火焰一点一点没入叶灼体内。离渊忽然看见,有一方幽秘、红莲业火般的鲜红纹路在叶灼皮肤上隐隐浮现,那法纹格外特殊,光是看着,就觉得神秘幽异,神魂如被烧灼。


    接着,同样的图案也在叶灼身畔如同法相般浮现,将他环绕其中,五蕴之华融入其中,整个图案仿佛得到了新的血液,缓缓地流动着。离渊能感受到一股虚空寂灭般的恐怖力量。


    叶灼抬眼,看着那些纹路,他目光中没有什么陌生之色,只是若有所思。


    将火焰完全吸收后,那图案也渐渐消隐了。


    “谢前辈相赠。”叶灼道,“无以为报,必尽其用。”


    心兽满意地看着叶灼收下它的礼物,满意地接受了道谢。它温和有力的心跳声响了几下,似乎在勉励叶灼。


    叶灼:“谢前辈。”


    心跳声又响两下,然后,离渊神念里响起了心兽前辈的吼声。


    “好了,滚吧!”心兽说。


    离渊叼起叶灼,乖乖地滚了。


    “前辈赠你那东西,是何意?”路上离渊问叶灼。


    “助我修炼。”叶灼说。


    “那图案又是什么?”


    “修过一门功法。”叶灼道,“你飞快点,现在人界必有争端。”


    玉阁身死,上清山必有感应。


    而早在这之前,虚境中种种事情发生,也一定早有消息传回上清山。何况浑天仪显示,界域规则相扰,两边时间不同,他们在虚境和鬼界总共待了不到一月,但在人界,似乎已经数月过去。


    “飞去哪?”离渊其实很想直接去上清山玩玩,那里山清水秀,是个打架的好地方。


    “苍山。”


    第126章


    苍山。


    微雪宫。


    风姜坐在炼丹室的门口,炼丹室大门紧闭,他看着门发呆。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道嗓音响起:“不修炼,待在这里做什么?”


    风姜:“……”


    余光里是一抹青衣,他懒得看蔺祝,依旧托腮看着炼丹室大门:“快炼好了,我等着。”


    事情还要从两个月前说起。


    蔺宗主到访苍山,声称是叶二宫主所托,带来了八部转轮花,带来了许多虚境里的药材,还带来了散婴丹的几味珍稀主材。


    散婴丹能够帮助服药之人破碎元婴,提高成就合体的成功率,也算是珍贵难得的天品丹药了。


    问题在于,他们中没有人精通炼丹。


    风姜的丹方是写得很好,一方难求,可他写了丹方,最后都是微生弦炼的。


    蔺宗主出身丹鼎宗,对丹药之理也很精通,可是他炸丹炉的事迹亦是众所周知。若是材料够多,能多炼几次还好,若是仅此一份,谁敢让他来冒险?


    于是对着来之不易的丹材,双双沉默。


    风姜:“就不能让你丹鼎宗里其它人炼好了再带过来?”


    蔺祝:“你微雪宫的丹药都是上上品,我怎么知道那原来不是你炼的。”


    风姜:“渡劫药修炼不好一颗散婴丹,岂不好笑?你想办法。现在拿到了转轮花,我要去配药了。”


    “没大没小,微生宫主就是这样教你的?滚去配药,无由醒了我会去看他。”


    “他叫风槐。蔺宗主,我走了,您也请想办法炼丹吧。”


    蔺宗主拂袖而走。


    这小鬼天生就这样,性情乖僻喜怒无常,他才不计较。在这里和不孝的小畜生打擂台起码好过在鬼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沈静真没听进去他的话,真不知道他现在是何境况,又作何感想。


    最后有了炼丹的机缘,是因为暮苍峰后山一位灵鹿好仁兄前来药庐,问风姜来换灵草,给他的鹿崽吃。


    鹿兄说,他会炼丹。


    散婴丹到此终于有了着落。到今天,终于炼成了。


    丹炉里一颗湛湛的丹药,风姜谢过鹿兄,拿起来吃掉了。


    他在丹室里破境,蔺祝在外面护法,夏大师在不远处绣花。


    这位夏大师究竟是何来路,蔺祝也看不明白。只是看着那一针一线,密密匝匝的针脚尽是五花八门的阵文法箓,最后将天机尽藏其中,织作华美的绣纹,观之令人心惊。


    微雪宫的水,好像也不比鬼界浅。可是他走不了了。


    轻叹一声,蔺宗主在药庐外的枫林里漫无目的地走,枫叶如血,微雪宫的人,似乎都格外喜欢这样浓烈鲜艳的色泽。


    ——蔺祝背后忽然一寒。


    当即旋身挥袖,两指抵住刺杀向自己的幽幽短刃。


    “聆冥姑娘,”蔺祝无奈道,“若是每次都这样打招呼,过不了几天我就会罹患心疾,药石无救了。”


    聆冥收刀:“仙道大比已经开始了。”


    “啧啧。去鬼界的人还没回来,这边仙道大比就要开了,还真是一刻都等不得。”


    “各派齐聚,这样的机会不多了。”


    “想来也是。”蔺祝自语,“若是想要的东西在鬼界没拿到,那放眼天下……”


    放眼天下,就只有微雪宫的新生灵脉,令人眼热了。


    现在,微生宫主、叶二宫主都在鬼界未回,留守的唯有一风姜,一老翁而已。稚子怀金过闹市,多少双眼睛看着苍山。


    这亦是蔺祝留在苍山的缘故,既然已经无法独善其身,那最好也不要做墙头草两处摇摆。再说有了那一回,他纵然想摇摆上清山也未必肯收了。何妨投桃报李,雪中送炭一回。


    虽然,微雪宫温暖如春,未必需要他来送炭。但是两个一表三千里的小畜生都在这里,他也算是聊表长辈之情。


    ……服下丹药这么久了,风姜还没破境,真是不争气。天意给他一手神鬼莫测的毒术,难不成就收走了他的修仙禀赋么?


    不知过了多久,丹室上空终于有五色云霞涌现,有吉祥之意。


    可是远方天际,亦有层层霞光璀璨的仙光霞彩涌现,仿佛黑云压城,正在朝苍山而来。


    蔺祝微笑:“聆冥姑娘,你留在此,守着你们四宫主吧。我往山前,与诸君一见。”


    苍山脚下的小镇中,段大成在井里打了一桶水,抬头看向天空。


    “小成,”他喊自己的丫头,“你看这天上的云,像不像咱们在拥翠山谷里,看见上百个仙长来的时候?”


    段小成放下书卷,也看着那里。


    “像。”她说。


    “仙长不是都修仙不问世事吗?这来来往往,又是在做啥?在拥翠山里住的时候看见他们往咱家来,怎么搬到苍山,仙长们还是往咱家来?”


    段小成歪了歪头,想着,伸手向书简上,指头按在正读到的那一句,边划边读:“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嘿,叽里咕噜念什么呢。”段大成就乐呵,这丫头念得抑扬顿挫,听着还真是个读书种子。


    微雪宫山门下,蔺宗主伸手,随意折了根树枝挽起原本散着的长发,而后从容站定,看向天边。


    他看见云霞如泉涌现,仿佛有神兵天将驾云而来,看见灵光缤纷散落,像是众仙联袂齐至。


    最终在微雪宫的山门前落下的,是仙风道骨、服饰各异的仙道众人,仙氛仙气扑面而来,各色灵器法宝琳琅满目,这阵仗,何其浩大,堪比鬼门开时的热闹。


    蔺祝抬眼望过去,各门各派都有,有头有脸的人都在。


    譬如那为首的,不就是上清道宗宗主,元泰真人?道宗大长老亦是同在,上清山人多,他们身畔,一眼就看到武宗、剑宗、丹宗的宗主或主事长老,算是无人缺席。


    鸿蒙派也来了位渡劫期的太上长老,带了些人。至于其它门派,也不必提了。当初鬼门开,各派是都有人前往,可是门派的名额也就那么多,宗门中总还有留下主事的人。仙道大比一开,这些人自是都要到场。


    “诸君,”蔺祝从容施礼,“所为何来?”


    第127章


    蔺祝问出这话时,直面着的乃是现任道宗宗主,元泰。


    元泰身侧,站着他那面目颇为憔悴的师弟,元婴。


    元婴道人虽然在道宗平庸无奇,可毕竟是来过微雪宫一次的人,熟悉其中建筑,故而得以前来。


    元泰拱手:“丹鼎宗无故缺席仙道大比,我等不久前还说起此事,不知何故。却不料今日在此与蔺宗主相遇——不知蔺宗主你又为何在这微雪山门下?”


    蔺祝微笑:“走亲访友,偶然在此多留几日,诸君也是如此么?”


    元泰大笑:“蔺宗主,莫讲笑话了。这微雪宫都是一群无家可归、来路不明的亡命之徒,修习邪道功法,以杀戮为业,何来亲,又何来友?——今日仙道众人匡扶天道,讨伐魔宫,你在此等候,莫不是早知此事,前来相助我等?”


    “全然不知。”蔺祝低头,漫不经心般轻掸衣袖:“依稀记得我与诸君入鬼门时,还与微雪宫人道友相称,如今仙道大比一开,却成了聚首讨伐魔宫。其中变故,元泰真人能否为再下细细道来?”


    “蔺宗主,你莫不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成?”武宗宗主上前踏出一步,声如洪钟:“仙门大比如期举行,各派齐聚,本该各展神通,切磋道法,鬼界虚境却传来消息,我等不得不出!这微雪宫狼子野心,倚仗武力,在虚境中驭使妖兽兴风作浪,不仅强抢宝物,更是丝毫不顾人界安危,大肆屠戮正道友人!如此邪道行径,为天下人所不容!”


    丹宗主手抚胡须,亦道:“昔日以道友相称,直至今日酿成此灾祸,实是我等疏忽大意。如此狼子野心之门派,蛰伏十年,一朝露出嘴脸,真乃仙道心腹大患。恰逢仙道大比,各派齐至,虚境之中,道宗、主宗正率领诸门派与牵制微雪宫一干邪修,我等留在人间策应,自是该出山相助,直袭微雪宫老巢,断其后路。”


    “如此,真是触目惊心。”蔺祝道,“死了谁?”


    听他口径,让人觉得不善。但同样的话,出发前刚向所有人说了,此时不妨再说一遍,以壮士气。


    元泰沉声道:“虚境消息,我道宗前任宗主太清真人,就是惨死于那二宫主叶灼之手。我师太素真人,师叔太寰真人,亦是不知所踪。”


    武宗宗主道:“别说在虚境了!我宗长老恂化,还有楼魁几个师兄弟,去年正是因为些许恩怨惨死于那叶灼之手!一门师徒尸骨不留,这是何等邪道行径!”


    ——于是上清山振臂一呼,四海门派尽皆呼应。


    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来了。


    守门的竟然是八竿子打不着,一向与世无争的丹鼎宗宗主,令人生出困惑。又想起,丹鼎宗声称在虚境中元气大伤,闭门不见客,连仙道大比都没参与,怎么反而跑这里来了?


    来者中有鸿蒙派留守人间的太上长老,看到蔺宗主身影,不由生出犹豫。他们鸿蒙派一向与丹鼎宗颇为交好,蔺宗主也不和他们通气,一声不吭出现在这里,岂不是将鸿蒙派架于火上?真是该死!


    蔺宗主听完了一席话。


    “既如此,诸位都心如明镜,我无话了。”蔺祝平静道,“我自虚境而来,武宗两位弟子声称保护我宗,实际在虚境大阵中贪功冒进,害我宗众弟子陷入绝境,幸得叶二宫主援手才幸免于难。贵宗太寰、太素又为夺阵中宝物,联手截杀叶二宫主,反而落败。如今都是空口无凭,贵宗想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说着后退两步,青色长卷法器在身后徐徐展开。


    元泰看着他:“蔺宗主执意在此,恐怕是要陷丹鼎宗于不义啊。”


    “义或不义,无处说了。”蔺祝轻叹口气,他身前,混沌琉璃般的微雪宫护山大阵刹那升起。


    微生宫主的手笔,他研究了一个月,虽是半生不熟,但也算能用得出来。


    他背后是苍山灵气四溢的上上品灵脉,是漫山遍野连丹鼎宗都自愧不如的灵植药草,更是一宫的老弱病残,唯一一个聆冥姑娘有一战之力,却专司暗杀而不是明杀。


    只好他一个药修顶上。好在,自己勉强还算是一个渡劫真人。该死的沈静真听不懂婉转劝告之言,若是此刻他也在,有个道修对敌,岂不是要体面得多?


    “诸位!”元泰当即振臂一呼,“微雪宫作恶多端,据守灵脉而行不义之事,今日便除此魔宫,还仙道太平!”


    霎时间,元泰背后祭出一柄巨剑,如同撞门之锤,朝青色宝卷与护山大阵径直刺去!


    那剑有山岳之威,大道之形,俨然是传言中的仙器!上清山本就势强,又有此利器,何事不能成?众人皆被鼓舞,各自祭出看家本领,向护山大阵攻去!


    蔺宗主青袍鼓荡,身周华光浮现,他以身主阵,大阵则随势推移,将微雪群峰密不透风护在其中。


    巨剑一击不成,焕发出璀璨光芒,升上高天,而后从苍穹下撞,直刺护山大阵的中央!


    刹那间,群山震颤。


    丹室外,夏大师手中的绣针缓缓放下了,苍老的手指抚过美丽的山川绣图,一声喟叹。


    檐角上,聆冥拉起黑色面罩覆面,身形缓缓隐于如血枫林之中。


    丹室中央,风姜睁开了眼睛。他从袖中拿出一枚锈迹斑斑的古铜铃,摇晃三下。


    空灵质朴的三下铃声如水滴落,仿佛能穿透人的心灵。


    “阿槐。”他轻唤。


    第128章


    元泰真人御风而立,手掐法诀,一心驭剑。


    此巨剑是道宗镇宗宝物,名为“盈昃”,剑刃一面白,一面黑,一为日,一为月,剑中内蕴一丝天地之初的阴阳之理,它并非剑修那样的攻伐之剑,而是能够压制万般道法的法剑。用来攻破护山的阵法,最为合适。


    巨剑几次刺入大阵屏障,虽都被挡下,但几次下来,阵法光芒已开始黯淡,那微生弦毕竟只是渡劫道修,仙剑要攻破他布下的阵法,只是时间问题。


    蔺祝主阵,大阵如同半圆光罩扣住微雪宫的群峰,其中的力量必定不能均匀地分布在整个屏障上,他须得调动大阵力量,一面防御仙器巨剑的进攻,一面抵御其余人合力的攻势,一面还要分神留意是否有其它方向的偷袭,多亏药修炼药要一心多用,不然能否顾得过来还真要两说。


    只他一人和这座大阵,纵然苍山灵力充沛能够补充,恐怕也撑不了太久。


    蔺祝面上依然风雨不动,做足运筹帷幄的派头。


    一个闪神间与鸿蒙派的太上长老对上目光,那太上长老一双昏花老眼精光微动,似乎在示意他看后方。


    蔺祝将信将疑地分出一缕神念,向后看去。


    ——见茫茫山雾之间,一道红白相间的身影踏雾而上,轻盈至极般一跃数丈,朝大阵穹顶的最高点而去。看那身影来时方向,是风姜那座药峰。


    好说,活着就好。


    也是现在天道有缺,没有破境劫雷,不然把风姜往人群一丢,让合体雷劫来劈所有人,岂不妙哉。


    蔺祝凝神,继续主阵。而在人群中,一道原本要抹向鸿蒙长老的幽暗刀刃,在那一番眉来眼去之后,飘然转向,朝武宗方向去了。


    仙剑又是重重一击,大阵屏障几度摇动,勉力维持着即将涣散的光芒。


    “诸位,且助我一臂之力,将大阵一举击溃!”元泰高呼。


    道道光芒灌注在仙剑之上,预备着绝强的最后一击,就在这时,一道身影跃出护山大阵,站在琉璃光罩的最顶端,直视着盈昃剑。


    ——那是一个看起来二十一二,尚未完全长成的陌生后辈,身形挺拔,半长头发在脑后编成蝎尾状,红白衣袍英气利落,带些南疆的风情,双眼直勾勾看着仙剑,似无神采。


    元婴道人看见此人五官,糟糕的回忆立时浮上心头,道:“这是他们风四宫主,歹毒万分!小心他使毒。”


    旁边有人道:“看着不像使毒之人,元婴,你恐怕是眼拙吧。”


    ——就见那少年正缓缓拔出手中寒光闪烁,几乎有他大半个人高的五尺苗刀,确实不像是用毒下蛊的人物。元婴道人定睛再看,其神态淡漠沉稳,的确和那位风四宫主风姜古灵精怪的气质大有不同。


    “反正,长得是一模一样……”元婴道人低声为自己辩白,但无人理会。


    “什么境界?”


    “看不出来。他身上无有气息波动。藏起来了?”


    仙剑蓄力已毕,如流星轰地,朝大阵之心轰袭而去!


    那少年手中苗刀亦已在握,腰身如惊鸿般折转,刀随人动,身影和雪银刀光一同弹出,携雷霆之势,与那仙剑正面相迎!


    一声哐当巨响,仙剑来势硬生生被那少年与苗刀阻滞在半空。


    元泰面色一冷,这是仙器,非人仙不能挡,这是法剑,万法皆可以破,怎会被人正面挡下!


    电光石火间,那少年却仿佛一点都没有被两兵相撞的力度反震,瞬息之间又出一刀,自上而下劈向仙剑剑身!


    开天辟地般的一刀又是和剑锋锵然直撞,将仙剑生生向下压退一丈。两者相撞没有任何灵力波动,仙剑上的大道气韵也未对这少年造成任何影响,似乎全是蛮力。这是何打法?


    “体修?”鸿蒙长老自语,却又摇头否认,“也不像啊。”


    武宗宗主亦是否认:“不是体修。”


    器宗宗主停下手中攻势,拧眉看着那道身影,似在深思。


    就在这几息之间,仙剑已是重新蓄力,攻向大阵,而那少年亦是连出数刀,生生阻滞住仙剑来势,有此防守,破不了大阵,元泰干脆调转仙剑攻势,一心先杀那苗刀少年。


    说时迟那时快,瞬息之间,那少年已与大剑连过百招,他自己不用道法,剑上的道法对他亦是无用,这样相斗,就如同武修近身搏杀,招招刀肉见血,酣畅淋漓。刀是近攻,那少年身影翻飞拧转,一时间,竟能看出几分武道搏杀之真意。


    元泰喝道:“随我围杀此獠!”


    “他不是活人,找他破绽!”人群中,一道声音断然道。


    器宗宗主道:“的确,这少年并非活人,而是以身为器。天上无有道法波动,就因实际乃是两尊仙器相斗。”


    仙器相斗,怪不得看不出修为境界。


    当下,有人已经飞身前去,应和元泰真人召唤协力战斗,另外的人闻声不由得看向最初出声的那人,依稀记得这是丹宗一位年轻有为的长老,名为无患,他身边正是丹宗宗主。


    丹宗宗主道:“以人为器,人身血肉已祭炼如仙器般坚固了,道法对其无效,所以只能以力破之。”


    “以人为仙器,这又是何等邪道法门?”


    “倒让人想起南疆那边——”


    丹宗宗主平淡道:“南疆天星谷里的祝家秘术,可以炼尸为傀,任意驱使,若是真舍得下天材地宝淬炼,就是如此了。”


    “南疆祝家,似乎有十年没听过消息了。”


    “医毒同修,本就不算正道门派,似乎是炼毒出了岔子,已经灭门了。”


    “那也算善恶轮回。”


    “这少年又是——”


    丹宗宗主沉声道:“傀儡而已,再坚固又有何惧?它无灵智,被人操控,至多依本能挥刀而已,诸君一同上前,随机应变,找到破绽,自然将其擒下!”


    这话倒是很说得通,众人再度抄起法器,准备围杀那少年时,忽听一声轻轻的嗤笑。


    “无患师兄,故人相见,不打招呼?怎么反而先喊打喊杀起来?”


    循声望去,山门旁一棵花树梢头,抱臂站着一名手拿铜铃的红衣少年。其实二十出头,不算少年了,但天上那个双目无神,树上这个乖僻古怪,一眼看去都是不谙世事的模样,无端就又显得小了些。


    元婴道人一口气险些未能喘上来:“这个……这个才是他们风四宫主。”


    风姜一身收袖竖领的利落外装,鲜红衣料上近半都绣着大片张牙舞爪的银白蜘蛛纹,零零碎碎带着银饰,夏大师给他做的衣服,一看就很毒。天上那个,穿的也一样,只是银饰少些,纹路换了换位置罢了。


    两人的五官面孔,竟是几乎一模一样。


    丹宗的无患长老被直呼其名,阴晴不定地看着风姜,吐出一口气:“无恙,果然是你。”


    又道:“你一身本领,为何要与微雪宫为伍?不要再误入歧途。”


    “好啊。”风姜眉眼弯弯,笑着打出两道真气,两个白玉瓶随着真气被推到无患长老面前。


    “十年前,我家的门灭了,人死了,灵脉也崩毁了。我父母救下的义子,我的义兄、大哥、大师兄学够了祝家的传承,消失了。有些蛛丝马迹,我不敢信,我以为他也死了。”


    “没过两年,我听说他在上清山的丹宗当上了长老。又过两年,我在上清丹宗流出来的丹药里看见了祝家秘传的手法,再过两年我用十张丹方买了百闻阁的秘闻,那上面说,无患师兄其实本来就认得上清丹宗的宗主。”


    “不过,人死如灯灭,我早也不在意了。师兄,你把我和无由从小带大,我们和你是一起学艺、一起练功、一起受罚的情谊,今天我已经不是祝无恙,改叫做风姜。我那时候总是对无由不好,无由却一直对我很好,现在我们早和好了,无由也随我,改叫风槐。师兄,往事既已随风,不如今天就一笑泯恩仇吧!”风姜说着并指向天,竟是对天要立心魔大誓。


    “这是两瓶药,无色无味,都是我配的。”风姜道,“其中一瓶是剧毒,可以伤真龙,可以杀渡劫,服下后药石无救。另一瓶无毒亦无用,师兄喝了,就像喝水,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无患师兄,我给你一炷香时间,从这两瓶里选一瓶出来,当着我的面喝掉。若你喝到毒药,就算你学艺不精,我大仇得报。我不再与上清山作对,也会将我弟弟唤回,不要他再出手。”


    “而假若你选出了无毒那一瓶,喝了无事,就是我技不如人,甘愿认输。我不再找你的事情,同样,也会唤回阿槐,不让他再动手,怎样?”


    天上响起隐隐的雷声,此誓已成,立誓者必然说到做到。


    无患长老看着面前两个薄胎半透的白玉瓶,一个瓶里是鲜红稠液,另一瓶则是澄碧清水,质地、药材、手法皆不同。


    一炷香时间,转瞬即过。


    “风四宫主,你我虽幼时相识,可你所说,皆是无凭无据,血口喷人。”无患说,“你自小言而无信,惯骗他人。这两瓶恐怕皆是剧毒,我不喝。”


    “那我的赌约,你是不敢应了?师兄,我可是立了心魔大誓,没说假话。”风姜莞尔而笑,“你不应,不选,是么?”


    无患的目光,再度在两个玉瓶上看过。


    “我不信你,我不应。”最后,他说。


    “你根本不敢,我就知道!你也不过如此,一个贪生怕死,利欲熏心的小人。仙门第一大派的长老,你当了觉得怎样?是不是很好?”风姜笑得极为灿烂,两个瓶子皆回到他手中,无患不喝,心魔誓自然也无效了,他拿起红色那瓶,众目睽睽下仰头喝掉,又拿起碧色那瓶,同样一口喝下,喝完,两个瓶子皆掷于地。


    蔺祝大惊:“你——”


    却见风姜面色如常,根本无事。


    他直视无患:“其实,有一瓶确实无毒,喝了不会怎样,而另一瓶确实对渡劫期的人是剧毒,可是合体期的人喝了,也不会怎样。你怎么也能看出一点端倪,但是无患,你根本不敢选,不敢认,你不敢冒险,你不敢死!无患,你一辈子就这样了,到头了,你一辈子都比不上我和阿槐!”


    无患长老脸色难看至极。


    而就在他们在这里两相僵持之时,天上战局已是一变再变,前去助阵的那几个人彼此配合不佳,都被苗刀震落,未能把对手如何。那仙剑品级何等高,元泰真人驱使它要耗真元,这堪比仙器的傀儡少年却是愈战愈利,刀法出神入化,一击比一击更势大力沉,元泰真人被反噬震了一下肺腑,心神稍有疏忽,仙剑竟是被那少年生生掀起击退,倒飞近百丈,“咄”一下倒插在元泰面前的土地里,小半剑身都没入地面。


    “阿槐!”风姜道。


    护山大阵最上方,那和他一模一样的持刀少年轻盈地落到他身后,这时候才能看出,那叫风槐的弟弟比风姜倒还高了半头。


    “阿槐,你看这仙道众人,其实他们全都不敢,而我敢,你也敢。你看我们无患大哥,小时候总觉得他很厉害,但他也就这样了。你说各门各派是不是都有他这样的人?各位掌门,你们说,你的门派会不会有?你的徒弟会不会是?你自己又是不是?”


    元泰调息少许,勉强咽下喉中鲜血:“你本是邪派妖人!休得妖言惑众!”


    “那你就打入护山大阵,让我闭嘴呀。无患不如我,你的阵法造诣不会也不如微生吧?”风姜抬手,就在那护山大阵幕后,手指一个个指过上清山诸人。


    “丹宗主,你不会也不如我吧?器宗主,我身上的法衣你能做出来么?喔,还有剑宗主也在,你论剑,不会也打不过我们叶二宫主吧?”


    最后,手指定在遥指元泰的方向。


    “阿槐,你看,祸不在你我,祸在他们。”


    “阿槐,杀了他。”


    第129章


    苗刀破空而来,元泰重召仙剑,与这尊无双仙器相斗。


    刹那间短兵相接,风槐眼中只有元泰,全然不顾防御,像是即使被仙剑碾死也在所不惜,可是仙剑巨大,回防缓慢,甫一交手,元泰便生出警惕。


    方才远看不觉如何,如今一片如血枫林中,秋风呼啸,刀光酷烈如同广漠,这名为“风槐”的少年并不像他们以剑闻名的叶二宫主那样锋芒冰冷、生杀予夺,而像是一个沾过血的机关偶人,令行禁止,一切动作,只为了唯一的目标——杀了元泰,其余的,他全然不顾。


    当下仙道众人蜂拥而起,依先前所说,群起攻之,寻其破绽。


    傀儡毕竟不是活人,面对这样一尊刀枪不入、道法不侵的人身仙器,他们最大的倚仗便是人之灵智。


    当此时,元泰和风槐在中央,剑修助之,武修其次,其余人从旁辅助,好不热闹。


    风槐挑落挡路的第一个武修,又踩着剑尖跃起,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突破众人联手的屏障,越过数人,刀光又朝元泰劈下,元泰显然不欲硬接,而是引动其它法器防御。


    “道宗主,还是有些疏于炼体啊。”蔺祝道。


    风姜不和他说话。


    元泰不再驾驭仙器攻击大阵,蔺宗主这边似乎压力顿减,都可以说风凉话了。


    未得回应,蔺祝看向风姜方向,看见风姜抱臂不语,只是看着天上的风槐身影,目光如隼,像是想在其上看出什么。


    再看其它方向,见到几个丹鼎一道的熟人凑在一起,也许是自持身份不对小辈出手,也许是丹修药修出手也实在做不了什么,此时置身在战局之外,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还能说些什么?蔺祝对这些人心知肚明。丹医一道,常常是这家缺药草,那家求炼丹,自己治不了的人就求师告祖,转手别家,解不了的毒就推给上古,说到底,谁和谁之间都有蛛丝马迹。


    微雪宫的风四宫主是何许人也,几年来一直未有过定论,连他自己都只是隐有猜测,今日忽然冒出来的“风槐”,对仙道众人来说亦是脸生。可是一旦说出南疆祝家,又是不常见的双生子,来龙去脉,这群老东西大约是霎时便清楚了。


    “祝家传承久远,说来也是有千年积蕴的大家了。”


    “那是过去事,后来魔门灭,诡道落,祝家本就亦正亦邪,一脉人此后便隐居谷中,不再问江湖事,故而少有消息传出。不过我等之中,恐怕还是有几位知道他们的事吧。”


    “这……倒也不能说不知。我隐约听南疆旧友提起,那祝家主与道侣醉心上古秘术,一生无徒无子,后来救下一孩童为义子,认作首徒,传了医术,又过几年,忽然得了一对双生子,现在想来,就是这两个少年了。”


    “是听友人说起过。”


    一道苍老声音道:“的确是这二人。那双生子中,哥哥名为无恙,医毒两修,天赋异禀,弟弟名为无由,却不像他们祝家的血脉,丹医之道一窍不通,倒是个修炼奇才,以武入道。当年我还想着,如此还真是双全了,未料再听到消息,就是祝家销声匿迹,人去谷空了。唉,如今见到这一对少年,终究也算留下了一线生机啊。”


    说话的老者一边说着,一边余光看了远处茕茕独立,面色不佳的无患长老一眼:“有双生子如此,那位先前的义子,倒是不显了,故而无患长老的来路,也无人往那里想过。”


    药修都爱以药材起名,叫无患的,他们哪个门中没有一两个?


    “白术兄,那这四宫主先前所说的家门仇怨,你以为如何?”


    白术老人咳了一声道:“毕竟是上清长老,不好说了。”


    忽而又像是想起什么:“当年我是为救治一位朋友,去天星谷递帖求助,因此有了这一番了解,说来,当时这对双生子,关系似乎疏远不佳,反而各自都很敬重他们那螟蛉之子的大师兄。现在想来,是有些蹊跷在内。”


    “那风四宫主的两瓶毒药,白术兄你远远地看了,觉得成色如何?”


    被问的白术老人呵呵一笑,道:“一试本领,二试人心,不可说,不可说啊。”


    几个回合下来,元泰真人处境已隐落下风,余光看见几个平时关起门来炼丹养草,为人摇摆不定的老东西不仅不出手相助,反而找了片空地作壁上观,甚至隐约交谈,真是火从心头起。


    元泰看了一眼西方天际,逼出一滴心头血,驱使仙剑直入高天,和道宗大长老、三长老两位渡劫真人联手,呈合围之势,将风槐困在其中。


    “他可以么?”蔺祝关切问。


    风姜:“死不了。”


    “当年,”蔺祝轻道,“怎么活下来的?”


    “巧合吧。”风姜道,“太突然了。”


    是太突然了。


    氤氲谷中的灵雾变了夺人性命的无解剧毒,护卫宗门的尸傀尽数身现血毒纹路,失控发狂以人为食。


    一夕之间,整个天星谷血流成河,门人尽数被屠戮肢解,葬身尸傀腹中。


    风姜深深看着天空中持刀身影。


    南疆荒凉炎热。阿槐的刀也像南疆。


    他忽然道:“我以前对他很不好。”


    双生子,大抵该是血脉相连,心神相通。后来风姜行走过世间,也见过别的双生子、龙凤胎,他们大多都很好。


    其实无由对他也很好。得了什么东西,第一个就要送给他,他去深山里采药,无由从来都是一声不吭在不远处守着。


    有时候随手抛给他几瓶炼体药水,等进境了,别人问起,那人都是腼腆地笑笑,低下头说,是二哥炼了药帮他。


    其实那药水又能有什么用处,一年下来攒下的边角余料丢了浪费,凑到一起胡乱拼出来的东西罢了。


    好像弟弟天生对哥哥就存了颗可以装聋作哑的真心,但做哥哥的人,越是看见他这种样子,越觉得厌烦。


    “其实,是我嫉妒他。”风姜说,“我心胸狭窄,他有时候光芒万丈,让我觉得刺眼。”


    小时候,其实很好。他从小识百草嗅百毒,无由就学不会。学不会也无妨,他是哥哥,自然能带着他。他就每天一一再教他一遍。


    后来到了该引气入体的年纪。从师兄教了口诀要领,到成功引气入体,祝无由只用了几个时辰。


    即使在名门正派,仙门大宗,亦是横空出世的天才,才能做到这样的事,整个天星谷都轰然震动。


    但他自己用了两个月,才走完第一步。


    这座人界不算大,可也有几百上千的宗门,琳琅满目的道途。


    丹、医、器、毒,都说不可或缺,可是真要说,谁不想仗剑当空,逍遥来去?


    谁不想问天道、修长生?谁不想证真武、济苍生?


    所以当年,在他看来,纵然天星谷以医毒传家,祝无由仍然是其中最耀眼的一个。


    祝无恙用一种又一种药材、一炉又一炉丹药一点点堆砌着修为的时候,祝无由已经势如破竹连越数个境界。当他跟着母亲学冶炼尸傀,作为武力倚仗的时候,祝无由已经可以带刀闯入南疆深处,斩妖魔全胜而归。


    带来的材料,大家都喜悦而分,众星拱月般,围在祝无由身边。


    那时候他,站在人群边缘,觉得索然无味。


    无患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总是温声宽慰,说他医毒双绝,亦是不世天才。每次听了,才觉得释怀些许,祝无由就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到无人处,塞个储物袋给他。


    那里面是不分给别人,只留给他的一些灵芝药草,妖兽血肉。


    祝无恙总是接了东西,不言语,转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方才我听你说,你们和好了。”


    “哦。”风姜转向蔺祝,那目光幽幽的,像一轮缺月。


    “那是因为,再后来,就出事了。”


    其实最想不开的时候,风姜想过,祝无由还不如没有存在过。


    所以,他也不是很清楚,在那一切都忽然发生的一瞬间,他母亲烧了全身精魄把他往谷外方向打落的时候,他落在地上,为什么没有往外逃,而是掉头回去,去了无由闭关的那个方向。


    第130章


    天上又多了一些人,再打不过阿槐,是不是就有人仙要来了?


    祝家没有人仙,连渡劫也寥寥,但有两尊人仙境界的尸傀。父亲和母亲告诉过风姜,这是有朝一日面临灭宗之祸的时候,才能动用的底牌。


    那一天他跌跌撞撞去找无由的时候,无由也在找他,也许双生子真有心神感应,方向都是对的。


    淡如春水碧色的毒雾里,他看见祝无由身影的那一刻,只听到一声急促的“哥”,然后就是无由猝然跃起到他身后,挡了一只渡劫期尸傀的一爪,他一回头就是满眼溅出来的鲜血。


    那时候围住他们的尸傀有六只,三只渡劫,三只合体,因为血毒催化,比寻常的渡劫更能杀人。


    尸傀里没有人仙,因为远方剧烈的灵力波动告诉他们,他们的父亲在用只是渡劫中期的修为,拖着那两具仙傀,那是再给他们和其它所有人,争取最后一点可以逃出去的时间。


    风姜也不清楚,祝无由一个人,一把刀,还有前一刻刚刚强行突破到合体的修为,是怎么带着他在三只,后来是四只渡劫尸傀的合围下,逃出来的。


    往外已经走不出去,所有的秘道都打不开,尸傀在吃人,动静越来越小,而祝无由快死了。


    中了毒,强提了境界,五脏六腑都不怎么样,也许血也要流干了。


    那时候风姜明白自己可能是谷中唯一还清醒着的人,药吃多了,他的体质是比较能扛毒性。


    他还活着,祝无由快死了,只余一口气,还是被他用金针强行封住心脉,才保住的一丝活气。


    他想起一个地方。


    那个地方很小,不起眼,里面藏着祝家先祖千年前封存的一库天材地宝,但是那道门只有祝家直系的血才能打开。


    他拖着祝无由,去了那里,打开了那扇门,他遮了遮气息,也许那些傀儡找不到这里。


    风姜还记得那时候他把无由拖到藏宝库的角落,对他说了什么。


    “祝无由,你快死了。”他说,“丹田碎,紫府销,药石无救。”


    “我只有一个办法,也许能留下你这一口气。我的把握不到一成,但是你要忍受活人不能忍受的痛苦。你是要赌一把,留下这口气,还是我拔了针,你痛快地死?”


    那时候祝无由看着他。


    “哥。”他说,“我信你。”


    他气得想要发狂,恶狠狠说:“那你听好了,我的把握,大海捞针,就算天意来帮我也不到一成!祝无由,你再选一遍!”


    “哥,我信你。”祝无由说。


    他就下了手。


    第一根淬了剧毒的针扎下去的时候,无由就闷哼一声,面色霎时苍白,死死攥住了他的手,手上、额上,青筋毕露。


    他弟弟其实是个不多话,也很能忍耐的人,风姜从来没在他脸上见到过这样痛苦的神情。


    但是这时候的痛,只是开始,比起后面的,微不足道。这是祝无由自己选的。他下了第二针。


    后来风姜很多次想起过那一天,他真是狠,心狠,手也狠。他怎么就硬生生地,专心致志地,一边自己改着那传了千年的秘术,一边一针又一针、一种毒又一种毒,把宝库里一种又一种酷烈的、千年前才有的、人身难承的天材地宝,一点一点地全都炼进自己弟弟身体中。


    他把一个还有一口气的人,活生生地、活着炼成了一具尸傀。


    最后那几步的时候无由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像世界上所有的尸体一样,浑身都是金铁一样的凉。无由的手还握着他的一片衣角没有松开,为了做事,风姜连那片衣角都割断了。


    做完这一切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身体也是一样的冷,手指僵硬着,没有办法做任何事。


    “无由?”他问。


    没有人回答他,无由静静地躺在那里,他已经是一具尸傀,祝无恙不知道他这一生还能不能再度睁开眼睛,即使睁开了,也只是一具令行禁止的、提线木偶般的人身傀儡。


    活着炼成的傀儡,那一口气他封在了这人的心脉中,也许有一天,他的医术越过了天人之际,贯通了生死大限,还可以再施一针,重提那口气,然后再听天,由命。


    要做到这一切有多难?像飞升那样虚无缥缈,像长生那样难。


    最后他握着无由的衣角伏下去,趴在无由胸前哭。


    母亲死了,父亲死了,同门师兄弟全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连无由也死了,他还活着。


    这一辈子,他对祝无由一点都不好。


    哭完了,他再次拖着死了的祝无由,一步一步沿着宝库里的连通的秘道,走出了他们一起长大、从未远离过的天星谷。


    正道不认的门派,也许只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挖穿了地下,秘道有很多。


    他必须走,必须再也不能回来。


    因为做到这些,要精心设计,还要里应外合。攻守之势,不在于他。


    这时候的天星谷太危险,下手的人自己不会在,尸傀把所有人都嚼碎了,死无对证。他必须在这个世界上彻彻底底地消失。他从此以后也不能叫祝无恙了,他弟弟也不能再叫做祝无由。下手的那些人听到这样的名字,一定会斩草除根。


    山外所有沾亲带故的、曾经和他父母辈相识相交的,他全都不能去见,不能去求助。如果有从天星谷逃出去的祝家弟子,他也全都不能去相认。因为凶手可以是这里面的任何人。


    其实他还知道,谷里如果真有一个人能做到这些事,那个人可能是谁。


    也许是一直对祝家有恨。


    也许,只是利益动人心。


    因为天道并非无缺,因为人心从来有瑕。所有人。


    只是这一切他都要咽下去,吞进去,直到不需要再忍,不需要再咽的那一天。


    走出秘道的那一刻南疆郁热的风吹过他的脸,在这个熙熙攘攘的尘世间,连血海深仇都要像一缕轻飘飘的血腥,弥散在风中。


    不能姓祝,就姓风。


    阿槐的刀现在很好,刀下生风。道宗三个渡劫真人,再加上剑宗,加上武宗,加上外面的乌合之众,都没有奈他何。


    当年天星谷秘库里的宝物,是千年前人间盛仙道兴灵气充盈时的宝物,没有人能用好,这才尘封多年。那些东西他用了一半,再后来的十年又慢慢把另外一半也炼进了阿槐的体内。他有这个本事用其它人都用不了的材料去炼一具仙身,阿槐也就有这个本事去以一敌众。


    风姜抱臂,遥遥地看着天上。


    元泰已经想退了,肩上带伤,其它人也已经撤后,因为风槐不会因为他们分心,他们却反而会碍住元泰的手脚。


    而阿槐的刀,好像呼啸大风平地而起,渐入佳境。


    风姜唇角翘起一丝笑。像是终于从里面看到了想要的东西。


    其它人也看着,越看,越觉得心惊。


    丹宗主面色凝重,来到无患面前。


    “尸傀无灵智,不能随机应变,时间久了,必会露出破绽,我以为是如此,你也这样说。”丹宗主道,“但这只尸傀看着,可不是这样。”


    说完了,却看见无患面色青白,死死看着天上那道持刀身影,有心魔缠身之兆。


    “无患?”


    无患听见了别人在喊他。可是落在他耳中,仿佛是小时候的祝无恙拖长了尾音在喊他“无患大哥”,又像是小时候的祝无由规规矩矩喊他“无患师兄”。


    祝家的两个双生子,明明长得一模一样,却可以一眼就分出来。


    明明就是两个不世出的天才,偏偏一个太争强好胜,一个又处处讨好,最后变成了不尴不尬,有时候还要他来传话,瞧着有意思。


    这样也好,两个弟弟最后都更亲近他。两个人各有喜欢做的事,只会潜心钻研,刺眼也好,耀目也罢,最后终归还是他来经营这座天星谷。


    多年亲情,直到如今也不能作伪,他还能想起无恙小时候喜欢摆几瓶毒药让人猜,猜错的要吃一粒花种,好几天都会向外吐花。


    可是上清丹宗光明坦途,又向他示好,胜过这并非正道、偏安一隅的祝家。


    为什么不死干净!


    “无患!”


    无患咬牙切齿般的僵硬声音,从齿列中发出。


    “他一定用了八部转轮。”


    “还真让你……活死人……肉白骨。”


    就在这一刻,一道天地空阔,广漠扬沙般的刀势凌空而出,神完气足,挥向元泰。


    而飘然幽寂,杀机暗藏的刺客一刀,从无患背后捅出,贯穿了他的胸膛。


    风姜连一眼都没有看他。


    “上清的人仙还不来?”他闲闲道,“再不来,宗主都被杀了。”


    蔺祝:“人仙来了,我们怎么办?”


    风姜认真想了想。


    然后认真道:“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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