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密集的心跳声中,几乎能听出心兽的狂喜。看见这一幕,微生弦轻轻叹了口气。
离渊走过来,依旧站在叶灼身边。心兽并不看他。
此情此景让君韶柳吃惊。他不信。
于是君韶柳越过叶灼,自己站在了心兽眼前。心兽的眼珠连转都没转一下。
君韶柳又把微生弦也拉过来,心兽依然无动于衷,它眼中只有叶灼。
“真是奇了。”君韶柳嘀咕着,又从人群中点了几位愁眉苦脸,看起来心魔甚重的的道友依次上前,心兽视若无物。
情形已经很明显:心兽选中的人是叶灼。叶灼的心魔执念对它有莫大吸引,以至于它对别人全都不屑一顾。
一个这样美,这样冷漠,剑心又这样清明的人,心中竟然盘踞着让历经了万古洪荒的心兽都欣喜若狂的心魔么?
如果能了解这人的心魔,是否就能和他大大拉近距离?君韶柳不禁计上心来。
此时心兽的心跳声已经像雨点那样密集,并且还在加快。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连地面都随之摇动,像是催促叶灼上前与它共飨。
“叶道友,你进去了,一定要好好地出来。而且,要在两天之内。”君韶柳看着他,认真道。
“心兽食心,可如果这人在心魔幻境中沉沦迷失,被自己的心魔所击溃,心兽会觉得索然无味,转向下一个人。若下一个人的心魔不能让它满意,或是也被心魔击溃,它又会转向再下一个。若是等它将我们这些人的心魔全部尝过一遍,还未满意,我等就只能永留其中,等它自然睡去了——那会是几百年后。”
“而若是两天之内,心兽没能餍足,那么纵使到最后它满意了,将我们放出,人界和鬼界也已经彻底分离,相隔甚远,诸君从此只能在我鬼界安家落户了。”
叶灼并未觉得有何困难。
“好。”他道,“我会出来。”
然而仙道中人对视一眼,都感到了此事的紧迫。
既要心魔足够深重,又要这个人在最深重的心魔中还能全身而退,这岂不是死局?
众所周知,三千世界里亿万种族,唯有人心中千峰万壑,沧海横流,人心中本就有魔。
这样一种心兽,果然是专为人界设下的陷阱,不愧为老鬼,心机深重。
现在心兽已经选中叶二宫主,想回人间,又只有两天的时限。
——也就是说,除非心兽对叶宫主的“心”格外满意,而叶宫主又能从中全身而出,他们才有回到人间界的希望。
叶宫主能做到么?
但凡有哪个环节出了差错,他们就无缘故乡,要在暗无天日的鬼界做活鬼了。
“叶二宫主,暂且留步!”有人说,“请问阁下,还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助叶二宫主功成身退?”
君韶柳露出稍微拿乔的神态。
离渊在心中冷笑一声,神念已经探入某个储物戒。
“也有办法。”君韶柳说,“我曾听有的老鬼说,心兽有时也会食用一些与心魔孽障、七情六欲有关的天材地宝。听闻有一只鬼曾向心兽贿赂了一块孽海结晶,得以和被心兽选中的那只鬼一起进入心中境,在被选中的鬼快要在心魔中迷失之时,它唤回了对方的神智,两鬼都得以从心兽中走出。”
“所以诸君若是有类似的宝物,不妨拿出来献给心兽,说不定心兽能够允准第二人进入心中境。这样一来,一旦叶道友陷入险境,第二人还可以将他带出。”
“若是诸君手中没有此类物件,本尊身上倒有一……”
——离渊找到那只景门大阵里得到的三尸虫了,他直接将其丢到了心兽面前。
心兽的目光往那里转了转,暗红地面涌动,它吃下了。
君韶柳露出一个不失礼貌的阴森笑容。
他就知道离渊该死!
吃完,心兽的眼珠又牢牢看回叶灼,那道狭长的裂隙先前已经缓缓打开,是足以一人进入的宽度,幽深的路径两壁有稠紫红色的血管鼓动着,似在邀请叶灼踏入。
吃了三尸虫,路径又向外打开了些许。
“我和你一起进,怎样?”离渊说。
叶灼:“我似乎没说过,需要他人相助。”
“有备无患么。”离渊说,“谁都没见过心兽,只是君韶柳一面之词。万一它真想吃了你,你我还可以联手对敌。”
叶灼报以冷笑。
旁边忽然响起一道轻快嗓音:“叶道友!我也可以!”
离渊看过去——沈心阁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了。
沈心阁:“叶道友,一生心事怎可让他人知,我陪你进去!反正我心智受损只有六岁,看不懂发生什么,看到也记不住,我只记得带你出来就好啦。”
这就是沈静真教出来的好徒弟。
离渊正色,向沈心阁声明一事:“可这只三尸虫是我拿出来的。”
沈心阁根本不会被他驳倒:“可我听说这是景门大阵里的东西,这是渊兄你抢来的。景门大阵被破,也有我师父的份呀。”
说完就眨了眨眼睛,殷切看着叶灼。
——这就是沈静真教出来的好徒弟!
还未等离渊将沈心阁丢出,微生弦忽然幽幽开口:“景门大阵,似乎主要是由我来破的吧。”
旁边的众人就见微生宫主也将目光投向叶灼,其中略有幽怨。
哦,想起来了,微生宫主与叶二宫主,传言中可是少年相识的好友,一生心事,或许也可以托付一二。
不远处传来细微的催促声,剑宗的二长老往声响处看去,果然是红尘剑派的弟子正在把红尘剑仙往前推,真是丢人现眼。
可是一转眼,他觉得亦缜的目光有些怪异,像是也想出言。
“又不是什么好事!你上赶着做什么!”二长老低声道。
“不,师父。”苏亦缜垂下眼,“我只是……我只是觉得,明知是心魔,还要让他一个人再去面对一次,这样的事太残忍。若能分担一二,我万死不辞。”
怎么就到“万死不辞”的地步?这徒弟真是不能要了!
……真是不知所谓。叶灼想。
沈心阁是小孩,不必和他计较,其它人又是在做什么。微生弦也来添乱。
那是心魔幻境,又非是龙潭虎穴,他能进去,难道还会出不来。
并未理会任何一人,叶灼直接踏出一步,走进狭缝通道中。
——手腕却被人抓住。
除了龙离渊,也没人敢这样做了。叶灼不满回身,就见果然是离渊抓着他手腕。
离渊蹙着眉似有隐忧,看着他眼睛,问:“你真要一个人?不会有事?”
叶灼:“不然?”
离渊却抓着他手不放。
他已经不想和龙离渊再站在这里多做纠缠。
“想跟就跟。”叶灼面无表情说。
然后挣开了离渊的手,继续向前走去。
这人是答应了,离渊知道。真让他受宠若惊。
是他而不是其它人,真想看看他们的表情。
——当即跟着这人一起走入其中。通路在他们身后缓缓关闭。
“我就知道。”离渊说。
叶灼:“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那些心中事你不愿让他人知。若我非要跟着你,那是冒犯,应当向你告罪。”离渊认真道,“但是我还知道,如果有一线可能,你愿意有人和你一起进心中境,那个人会是我。”
这龙何来如此笃定?
叶灼:“为何这样觉得?”
“因为他们都只看到你的一面——那是你还算好的那一面。就连微生兄也是。”离渊说。
“可我从第一眼见你,见到的就是你最坏的那面。”
拔剑相向,夺人鳞片,世上难道有比这更坏的模样?
哦,也有,第三次见面,有美人计在等着他。
离渊:“所以如果非要有一个人见你心魔,你会选我,而不是其它人。”
这龙。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出那道窄路,面前是另一片暗红色的广袤地域,天上有一道狭长的天裂,心兽的眼睛一边注视着他们,一边在裂口后飞快地向天边移动,是在为他们指引着方向。
叶灼回头,看向离渊,试图理解他话中意思。
“因为在你心中的印象已经很坏,”他说,“所以不论我又让你看到什么,都无所谓了?”
离渊:“就是如此。”
叶灼想了想,是有几分道理。他是什么人,龙离渊好像确实比其它人更清楚。
“那若是你有心魔,我就不便观看了。”叶灼向前走去,说,“毕竟阁下在我心中,还算是一条好龙。”
“嗯?你想看,我倒不介意。”离渊说。
他若有心魔,想来也没什么不可示人的东西,叶灼若有兴趣,大可以逐个观看,只要不是看到最后发现在照镜子就好。
叶灼径直向前走去。他何时说过想看这龙的心魔了?何况离渊心中根本无魔。
这片地域是另一个鬼界城镇,走着走着看见界碑,先前所在的是“聆心镇”,现在所在的是“观心镇”。
观心镇亦是萧条冷落,零星鬼物在街巷间游走,见到他们过来,觉得是惹不起的人,纷纷藏入建筑中了。
穿过观心镇,远方可以看到一片蓝荧荧的巨大湖泊,似乎就是此行的目的地。
离渊:“心兽心有四室,‘心中境’在其中主室内,就是那里了。再走一会儿就到。”
叶灼:“你不必跟如此紧。”
“?”有跟得很紧么?离渊不这样认为。
“走个过场而已。”叶灼说,“你既然想看,那看过就算了。心魔幻境推演一遍,我就会出来,不必你做什么。”
离渊:“如此有把握,看起来你心魔也不深重。怎会让心兽看上?”
“本就如此。”叶灼说,“只是心中有执念,会让心兽误以为我心魔深重而已。若真是心魔难灭,我师不会传我佛法。”
离渊:“剑是执念,你说过。可这样的执念,我想并不会被误以为是心魔。”
“你看过自然知晓。”叶灼道,“可你为何要牵我手?”
离渊:“不牵着,怕无法进你心魔幻境。”
叶灼无话可说。
于是就这样向那片湖缓缓行去。心兽的心跳声依然一路如鼓。
“其实我,”离渊想了想,还是说,“有些怕。”
叶灼觉得这龙真是自相矛盾。他说:“那你为何还非要来?”
“你来,我就来了。”离渊说。
有些事叶灼已经告诉过他,所以离渊其实隐约知道,会看到什么。
前尘往事已归尘土,可离渊觉得,叶灼不应该一个人再去经历一遍。
如果那样,和二十年前又有什么分别?
叶灼的目光落在远方梦境般的湖泊水面上,他没有再说话。
离渊也没有再问叶灼,心魔中究竟会看到什么,是否是他所想的那样。
也许就像这个人所说,看过,自然知晓。
他只是看叶灼。
说不清过了多久,总之已走到湖畔。幽蓝的、虚幻般的湖水深不见底,湖水似由无数清澈透明的光晕层层叠叠而成,望进去,像是会迷失了自己。
人心中不可测之处,便是如此么?
其实叶灼的眼睛也是这样。他看着这双眼,总会觉得此外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其实眼中也是镜花水月,可他还是想看着。
叶灼早已经被这龙看得烦了。
“小太子,”叶灼淡淡道,“你为什么一直看我?”
离渊觉得君韶柳应该立刻去死。
他顿时不满,小声道:“你怎么和君韶柳学会了?”
“你不喜此称谓,所以我喊来看看。”叶灼说。
就像他不喜被人盯着,这龙非要频频投以目光,礼尚往来。
“当然不喜。”离渊说,“我本也不是什么太子,‘小太子’这种称谓就更是不知所云。”
叶灼打量他,眉眼间一点闲情逸致,像带着笑:“那阁下是什么?”
“不是什么。只是他喊我该用敬语。”离渊说,“墨龙、金龙两种血脉是龙界最高,族主各为龙界半主,世代相传。”
“……墨龙现今只有我一个。”
叶灼轻轻眨了眨眼。
“云霄天阙里有不少金龙,但渊海地宫只有我在。”离渊说,“若我有龙崽,才是‘小太子’。不过那更是无稽之谈了。”
确实是无稽之谈,叶灼觉得龙离渊自己都还是龙崽。
也怪不得鬼帝喊了“小太子”,离渊就直接称他本名“君韶柳”了。看不顺眼,故而各降一等。
原来该喊龙主。
不过,还是龙崽,也许更多时候会喊少主。
莫名地,叶灼眼中有一丝笑。
“你笑什么?”离渊说。
“我知道了。”叶灼说,“十年前,你之所以能只身出现在我面前,是因你各族长辈都觉得,万界之中看到你原身而不知道你是谁的,伤不了你。能伤你的,必然又知道你是谁,不敢动你。”
“你才知道。”离渊说。
偏偏有这个人。
真不想提当年的事。
“走?”离渊示意了一下那片湖泊。
叶灼的目光,亦回到那片深邃的蓝色湖泊。手腕依旧被离渊牵着,他走入其中。
湖底的坡度是缓的,往里走,逐渐踏入清凉的心湖水中,那些光晕也升起,环绕着他的周身。
湖水没过腰际,将要吞没肩背的时候,叶灼回身,对上离渊的眼睛,他发现离渊依旧一直在看着自己。
“我以前不叫叶灼。”看着离渊的眼睛,他忽然说。
“二十年前我还有一个名字,是云相奚取的。太久了,我才想起来,所以告诉你。”
离渊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动,他的心好像也变成一方鼓,眼前这个人忽然伸出手,五指轻轻搭在鼓面。
“你叫什么?”他听见自己轻声问。
“云相濯。”叶灼说。
这三个字落下,他向后将自己没入湖水中。
心湖蓦然化作无底的深渊,他背朝着其下无尽的湖水,面前是离渊隐约的轮廓,他们一起向下沉去。
他听到了幻云崖上的风声。
第102章
叶灼不知道自己往下坠落了多久。
他看见荧蓝的心湖之水化作一片天地茫茫的白雾。雾中遥遥矗立着三座顶天立地、看不清面容的佛像。三座佛自天空静静俯视着他,他越是往下落,越能感受到那种目光。
他知道这是佛经中所说,过去、现在、未来三世尊佛。
雾气中响起一道庄严平静的声音。
“须弥大界,人人修佛。三千世界,众生信佛。但我要告诉你,世无真佛。”
叶灼还在向下落,他看见天际昏茫的雾气中,三座巨大的佛像间又浮现无数尊层层叠叠,弥天亘地的其它佛像。
这是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中一切诸佛。
“佛非是佛,你亦非你。你来观佛,实是观己。三世诸佛,即是三世中一切诸己。”
那些看不清面容的漫天神佛,都俯视着正在下坠的他自己,而他自然是静默回视,像一种对峙。
这样的对峙在他的过去中一直在发生,并且也将一直持续下去。
风声里递来莲叶水泽的气息,他看见无数巨大的灰色莲杆从最深处拔地而起,簇拥、穿过三世一切佛,展开它们宽阔的叶和花,接天连地。
他耳畔又传来一道温柔沉静的女声。
“小濯,”她说,“你想修什么道?”
“小濯,我有时候会想,你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其实什么样子都好,我只想你修自己的心中道。”
莲花与莲叶在天上本就是影子一样的轮廓,它们却又将自己的影子投下来,在他身上一层一层叠覆,最后他像是沉入这些影子一起组成的、幽谧的黑暗中。
叶灼又听到别的声音。
“相濯,过来。”
——这个人的声音是白色的。
像是那把冰白的、积雪一样的剑。
那声音说:
“我为你解,无情道。”
叶灼平淡地抬起眼,看向天空的正中央。
在那里忽然裂开一道横贯天际的猩红狭缝,心兽的眼睛狂热地凝视着他,眼上遍布血丝,杂糅着狂喜、期待与丝丝的恶意。
而叶灼坦然与之对视。
在心兽的眼中,他看见一道影子,那是过去的自己。他与过去的自己隔河相望,那一刹那,叶灼的视野与当年的自己蓦然重叠。
——他记得那是二十年前,八月十四,夜晚。
夜风温凉。
离渊发现自己出现在一棵桂花树下,而叶灼不在他身边。
毕竟这是心兽为叶灼一个人编织出的往事幻境,离渊想那人也许在别的地方,他得找一找。
明月皎洁,桂花正开放,应是一个秋夜。
风中除了桂子的香气,还有莲花与莲叶的芳泽。秋天本应是莲花谢去,莲叶将凋的季节,但若是在仙门的地界,四时寒暑也没有那般严明。
离渊循香往那边行去,果然看见依山傍水处,有一方开满了芙蕖的灵池。灵池上仙雾氤氲,池边临水的地方设着晶莹的亭台楼阁,到处都是一派轻盈欲飞的气度。若这里是一处居所,住着的一定也是位品性高洁的风雅仙子。
花影微动,灵池的清波中,一方竹筏悠然从深处荡出,离渊看到了想象中的人,那是一个凡人话本中洛水神仙一样的女子。她穿一身轻粉淡绿的裙裾,鬓上簪着莲苞,身形修长。
在她身边,离渊还看到了自己想找的人,那一霎那他屏住了呼吸,有些出神,原来叶灼小时候是这个样子。
是了,这人小时候,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也许该叫他“云相濯”,离渊不知道他身上是否有叶灼的意识,还是只是过去的一个幻影。总之,这是小时候的叶灼,他从没见过。第一次见到叶灼的时候,他已经是十五岁的少年人了。
——原来这人小时候穿的是这样雪白的衣袍。那衣服很好看,利落简单,可是处处都透出用心。发冠是藏锋敛形的云水纹,往两边垂下细细的雪银流苏,在乌墨一样的发间若隐若现,像水面的波光。
离渊看着他。
叶灼这么大的时候,自己在做什么?可能是在渊海玩水,可能在别的海域打其它的龙,最后惊动了云霄天阙的龙祖,龙祖说过来,我和你比划一二。
还不到自己腰际的高度,还没长大,这样小小的、玲珑的一个人。站在水面的竹筏上,从莲花深处现出来,其实那竹筏有微微的晃动,可是他站在上面,轻盈又沉静,已经能看出秀拔的身形,骨架和身形都长得很好,从小就练武的人才会这样。
其实依稀能望见他长大后的样子,离渊看着那精致的五官,那么漂亮,画也画不出来,像剔透的、雪色的仙山玉石一样。眉眼其实已经透出一二分的薄冷,可人还是小小的。离渊有些移不开自己的目光。
那双眼不像十年后那样空灵淡漠,亦不像二十年后那样冰冷华美——它们还没有长成那样夺人心魄的形状,杏仁一样,被纤丽的睫毛遮了小半,他垂着眼,安安静静的。这么小。
但是看起来已经很能打了,比沈心阁能打得多。像个来人间行走的小仙君,只是现在没有拔剑而已。
他在看什么?离渊看过去,夜风吹起仙子的衣袂,飘逸的碧色丝绦也扬起来,在水面投下倒影,又被竹筏带起的水波刮散成朦胧的碎片,小时候的叶灼在看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这位仙子是谁?离渊觉得自己已经明白。
叶灼身上的涵华灵体来自西海连家,那是他母亲的血脉,连即是莲,而这里正是一方莲池。叶灼说过,她的名字叫灵叶。
她的面庞是很美的,明丽莹润,像云霞一样顾盼生辉,论五官气质,叶灼和她其实并不很相像。也许世间的美人到最后都会长成自己的模样。
他们出现在这里,是在做什么?一个安静的夜晚,一起泛舟池上么?似乎是很温情脉脉的场景。但是即使是这么小的时候,小仙君脸上似乎也没有什么温情脉脉的神态,至多就是这样安静着,不说话。
竹筏很快要飘然靠岸了。这时候离渊看见灵叶回过身,微笑着对小时候的叶灼开口。
“小濯,”她说,“我决定回西海啦。”
——“小濯,我决定回西海啦。”
时隔二十年,叶灼再一次听到她对自己说出这句话。而过往的轨迹已经注定。
他也像二十年前的自己那样,抬起头,望向她。
他看见她鬓发间欲开的莲,看见那些点缀着发髻的明珠,看见她温柔如水的笑盈盈眉眼。
如果一个孩子的母亲说,她要走了。她得到的答复大约会是一句诘问般的“为什么?”,又或者,是祈求般的一句“可不可以不走?”
但是那时候的云相濯并没有问为什么,亦没有挽留。灵叶告诉了他,而他知道了。似乎就仅此而已。
他只是静静看着灵叶,然后说,什么时候。
“明天?也许是后天。我想和你们过完这个中秋。”灵叶说,“中秋的时候,大家都聚在一起,中秋之后吧。老庄主对我很好,我应该谢过他。”
“幻剑山庄是个很好的地方,我在这里学了剑,遇到一些很可亲的人,还有了小濯你。可惜,我还是不属于这里,这片灵池很好,可是我的家是西海。所以,我不会再回来了。你外公来信说,他们都很想我。”
于是云相濯说,好。
她抱怨般皱了皱鼻子:“想在你这里听到一两句挽留,真难。”
云相濯看着她。
叶灼也看着她。
“我会去看你的。”他听见自己说。
“好吧。”她又笑起来,“那就一言为定!”
第103章
月将满,竹筏在池边随水波轻轻晃动。
灵叶在其上打坐,小时候的叶灼亦在她身畔静坐。
离渊已经在桂花树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看这一幕。
他看见无形灵气在仙子和小仙君的身畔环绕,泛起涟漪,最后沉入两人体内。
“这就是《蕴灵诀》的最后一篇啦。”
“我学会了。”
“其它的,好像就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小濯,你的剑招学到哪里了?”
“学完了。”
小仙君说话的语调和他这个人一样,安安静静的,不会让人觉得寒冷,但好像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
“这么快就学完了啊……”灵叶叹息般自语,“那你父亲,是不是已经在教你他的剑法了?”
“学到第二十三卷 。”
灵叶遥望着冰盘一样的月亮。
云相奚少年时候就已将幻剑山庄所有剑法学至大成,再后来,他又创出很多剑法。那些剑法和幻剑山庄原本的剑法一起,组成了山庄的传承。
云相奚不是一个会给剑法取名的人,剑法独属于他,他人亦不好妄自命名,并且,他也无什么著书立说的念头。
于是那些零散的剑法记录就那样摆在藏书殿的最上层。弟子有想效仿他的,就自行前去领悟。
是在六年前,云相奚才花了几个月时间待在藏书殿,将他所创剑法以脉络一一贯通,整理造册,弟子们从此才得以窥见门径。
当然,剑法依旧没有名字,只是按顺序题了些数字。
其中有一些,弟子们可以学,有一些,修无情道的弟子才能理解。另一些则难以领悟,还有很多剑法,练下去会使人走火入魔。毕竟这是云相奚的剑法,古往今来的天下第一剑。这样的剑不是所有人都可以练。
想着这些,灵叶许久没有说话。
也许是终于感受到了异样的寂静,云相濯看向她。
“要我练剑给你看吗?”
“不用了。”灵叶轻轻说,“他教给你的,自然都是最好的。”
不然,为什么十几年间都没有想起过整理自己的剑道,忽然却又整理了。
云相奚的剑,也自然是最好的。
“小濯,”她对着月亮,有些出神,“你说,你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月光如雪,她怅然的侧影落在叶灼眼中。
其实在两三年前她还不是这样称呼云相奚,有时候她会称“夫君”,偶尔她也会说“相奚”。
后来,就只有像是“你父亲”这样的称谓了。
她问,云相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幻剑山庄也有人对云相濯问过这个问题,他们说,小师弟,能否向师兄师姐讲一讲,少庄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这之后的很多年中,也有过几个人问叶灼,云相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其实这更像是一种自语,而不是非要他作答。
也许,人们已经心知这个问题无从解答,如果是问相奚剑是一把怎样的剑,天下人倒是有话可说。
其实叶灼知道云相奚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他从未开过口,他知道那些人也并不需要答案。
就像现在,多年前的云相濯听到了灵叶的问语,但他什么都没有答。他只是觉得,也许灵叶有些话想要说。
“十五岁的时候,我听过很多关于他的故事。”灵叶说。
“他们说他三招败了世间剑道第一的秋水剑神,说他一剑挑落了界域裂隙里的祸世天魔,说他第一次造访上清山的时候,上清剑冢里万剑齐鸣,都欲认他为主,将剑宗大长老惊得从飞剑上跌落。”
“他们都说他人如其剑,只穿雪衣,风华绝代,都说他一生未尝一败。”
“那时候我仰慕他。我也想学不败的剑法,做拂衣而去的剑仙。我还看过几本无情道的典籍。”
她说着,像是在笑。
“十九岁的时候,我遇见了他。说来好巧,第一次见他,就是救命之恩。自然是他救我,也许那都是无心的,但他和传言里一模一样。小濯,我还能怎么办。”
“那时候我想,我一定要嫁给他。他修无情道,也许不会有情爱,那也不会怎样。做不了夫妻,还能做道侣。我想,我一定可以做到。”
“我觉得我很好。当然,在他眼里,好像并没有那些好,可是也没什么不好,他看什么都一样。只是,我还是觉得我很好。”
“这世上仰慕追随他的人那么多,多我一个没什么。我只要他有哪一天想和一个女子结百年之好,第一个想到的人会是我。”
她垂着眼,去拨清澈的池水:“后来,我就嫁给他了。再后来,他就成了你父亲。”
“哈,世上有那么多学剑的人想拜他做师父,有那么多修仙人想有和他一样的剑骨,想效仿他的道心和道途,他是天下第一,天下人都想见识见识他到底有几个鼻子几个眼睛,但从一生下来他就是你父亲,为什么?”她说,“这都是因为你娘亲鬼迷心窍,百折不挠。”
云相濯歪了歪头,有些困惑地打量着她,不知道她究竟想要怎样的回答。
“那,谢谢…?”他迟疑道。
灵叶的手有些想去打孩子了。只是因为暂时腾不出手,这才作罢。
她的手浸入空无一物的水中。水面上,月光浮动。她再抬起手,指间除了滚落的水珠外一无所有。
“可是他就像水里的月亮。”她忽然说。
“月亮在水里,你看得到。但你把手伸过去,就会发现那里空无一物,什么都没有。这就是他,小濯,这就是你父亲。”
“他是幻剑山庄少庄主,是天下第一剑,是他父亲的独子,是我的夫君,是长徒,是师兄,是铸剑师的好友,是云相奚,但对他来说,这些其实从来没有过。”
叶灼看见她悲伤的目光。
“他见到你的祖父母会执晚辈礼,他每两三个月会见我一面,我修为有困惑他会答,仅此而已。他身边来来往往总有许多人,可是这些人究竟是谁,他从没有在意过。”
“其实也没有谁期待他真的能做一个庄主、好友、或是丈夫,他也只是点到即止。连这些也不是他想做的,只是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连这点表相都没有维持,会给他的修行添一点麻烦,他不想要任何麻烦。他全部的时间都是为了他的剑。”
“小濯,这样的一个人,让我觉得可怕。”她说。
“而所有人似乎也是只需要他站在剑道最高的地方,告诉他们世上还有这样的境界。可是如果你想要的是别的东西,就会发现,那些东西你永远都不会得到。”
叶灼看见眼泪从她眼眶里滚落下来。
“我其实很想带你一起回西海。”她悲伤地凝视着自己的孩子,“可是,小濯,你那么像他。”
“你的蕴灵诀学得很好,洞虚心经也领悟得很快,你外公很喜欢你,他好想亲手教你学西海从上古到现在的一切传承,可是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你在剑道上会走得更远。”
“而云相奚做不到世俗里的几乎所有事,可是对你,他却是一个好父亲。”她伸手,微凉的手指抚上云相濯的脸颊,“他的剑,还有你。在这个世上,他真正在意的事情只有这两样。”
“——小濯,你想修什么道?”
“我会学剑。”云相濯说,“西海的心法我也会学。”
她又轻轻笑了。
“好。”她说,“你要记得心法。下次,你来西海看我的时候,就让你外公和外婆把别的也教你。”
云相濯微微抿唇,没有再说什么,他其实有些不知所措,对这样会哭,又会笑的美丽的女子。
但他也会去做那些事情,如果这会让她不哭的话。
“很晚了,你是不是该回去了?”灵叶说。
“是。”
于是灵叶把他拉起来,竹筏靠岸了,她带云相濯跃到灵池畔的玉阶上。“明天中秋节宴,我带荷花酥给你。”她说。
云相濯应了。
“谢谢。”他说,“娘亲。”
灵叶眨了眨眼睛。
然后,笑意从她眼里漫出来,像蝴蝶一样飞绕在她身边。
她一把抱起了云相濯,将他举起来,笑着转了好几个圈。
云相濯不适应这样的接触,但他可以试着忍耐。
“你竟然会喊娘亲,小濯,你好聪明!”灵叶眉梢眼角都是惊喜的笑意,终于把他放下来。
其实孩子怎么不会喊娘亲,只是不常这样。
云相奚的无情道已经修到很远的地方,凡尘俗世的亲缘对他而言也已经很远。那么这些称谓亦只是徒添不必要的因缘。即使云相濯不喊他“父亲”,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对其他人,亦是如此。
就像那些剑法亦无需名字,能够区分即可。
灵叶将他往前送了几步,几步之后,她停下,看着一身雪白的,小小的人一个人走在路上。
“小濯。”她忽然说。
叶灼回身,看着她。
她怔怔地看着他,像是想透过这张面孔,看到她的孩子长大后的样子。
“小濯,我有时候会想,你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她说,“其实什么样子都好,我只想你修自己的心中道。”
叶灼答她:“我会的。”
“好。”她轻轻说,“夜深了,快回去吧。”
那孩子就在桂花林中向远处走去。灵叶看着他,直到再也看不到了。
他走的时候离渊就从桂花树上下来了,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陪着他穿过整片暗香浮动的仙园。
这么小,这么漂亮,还这么安静的小孩,就算是在幻剑山庄自己的地界里面,居然也舍得让他一个人走夜路,真是。
不知道这小孩到底是怎样一种意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见自己在,无所谓,离渊就抱着剑,堂而皇之缀在后面。
如果云相濯问他是谁,他会说我是你未来的仇敌,此行特来探探你的底细。
这是一段微微有起伏的上坡路。景物转折处有一个有飞檐的竹亭,檐角挂着风灯。
云相濯在亭子的不远处停下了。
离渊循着他的目光,抬眼往那里看去。
——在那亭柱的掩映间,他看见一方雪白的衣袂。
衣袂微动,那人从亭中缓步走出。越过亭子投下的淡影,他站在月光下,像有风雪扑面而来。
云相奚。
离渊听很多人说起过他。而真正的云相奚,的确是他们口中的那个模样。
白衣,寒剑,无情道,天下第一。这样的一个人,自然也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一张拒人千里的俊美面孔。但其实叶灼也不像他。
非要说,也有那么一点相似,但那是因为他们都是剑修。天下的剑修都会有这样出鞘剑一般的气质。
有云相奚站在那里,天上地下都好像寒冷了很多。他先前在亭子里,自然不是在练剑,那么就是在等云相濯了。
他道:“相濯。”
嗓音寒冽,但倒不是很冷冰冰的语调。冰川之上,雪与月都很分明。
他垂眼看着云相濯,云相濯走过来。他伸出手,云相濯抬手递去,云相奚牵着他,往前走去。
这时候离渊看见他们的衣服。都是一色雪白,形制相似,质地也似乎相同。只是云相奚的更简单,全无多余的装饰而已。
从桂园到灵池,一路都是华彩美丽的景致,但是离开这里,幻剑山庄白石白玉筑成的疏朗景观逐渐取代了它们,小时候的叶灼就这样被云相奚牵着,他们走去的那个方向,景色愈发空寒,弥漫着淡淡的雾。
离渊依旧走在云相濯身后。
忽然,他看见那还没有半人高的小仙君蓦然回头,看向来时路。
那双眼静静的,映出天地间一片月色。
也许,他在看灵池的方向。也许,他看见了离渊。也许什么都没看到。
然后,他和云相奚一起走入幽白、流云般的夜雾。
有那么一个瞬间离渊看见了他腰侧的剑。还没长大的时候,当然要用更轻更精巧的剑,那剑是刚刚好的长度,是特意为他做的。
那也是通体白色的一柄剑。
离渊向前一步想和他一起走入雾中,雾气却铺天盖地朝他而来,像一道海潮隔断了两端,将他推往另外的去处。
第104章
雾散去,离渊站在另一座庭院中。
白石筑成的庭院,空旷清寒,没什么景观或点缀,只有苍郁的松竹柏树。松木沉香的气味像山石上的寒露一样缓慢地滴落。
草木上有一层薄雪,檐上亦有白霜,是个冬天。
树下有一张矮矮的书案,在那张书案后,离渊看见了更小时候的叶灼。
三岁?四岁?离渊不太能分得清人族小时候的年纪,何况修仙门派里的孩子和凡间的孩童又有不同。
——他只觉得好小,比五六岁时候的样子还要小。
离渊轻轻走过去。
他看见小仙君刚过肩的头发用雪色绣银的发带松松拢在发尾,拢不起来的那几缕,因为是短的,在额前像是有微微的卷。
不是练剑时利落的束袖打扮,是更加飘逸精致的常服,也是雪白的,立起来的领口滚了一圈细细的兔毛。冬天了,是应该穿这样的衣服。
离渊已经走到他身边了。
神清骨秀的小仙君好像在习字。
就那样端端正正地握着笔,在临帖。
离渊又看一眼,临的不是什么初识字时的学帖,是剑谱。自然也不是什么寻常的剑谱,一眼看去霜寒深重,莫名地,离渊觉得这应当是云相奚的字,也是云相奚的剑。
这样小的云相濯,也不是在习字,字已经都学完了,是在学剑。他临的是云相奚的手书,落在自己的笔端,字迹自然也有八九分相同。
可是叶灼后来的字不是这样的。他后来的字离渊在暮苍峰的书斋里看过很多,记都能记清楚了。有那么几天他觉得自己的人族文字居然写得不如这个人萧杀漂亮,还悄悄学了几笔。
两者全无相像。
四下无人,离渊伸手,小心地去碰了碰小仙君的头发,手下是似真似幻的触感,被碰到的小仙君也没什么反应,依旧心无外物地写着字。
真应该把他抱走。离渊在他身边坐下,手肘支在桌面,云相濯写字,他就一直看着。
他看见小仙君的侧脸,那纤纤长长的眼睫很久才眨一下,眼瞳是圆圆的,脸颊也是玲珑秀气的弧度,像一捧晶莹的雪。
这样的孩子。
至少,他在幻剑山庄,过得不算坏。
离渊终于打量起整座仙庭。这样的风格,这样旷寒的地气,想是云相奚的住处。
那云相奚在哪里?
“你父亲在哪?”他问小小的云相濯。
没人理他。
那离渊自己找。
他觉得这里应该不至于真的只有云相濯一个人在,那样的话,他要去告官了。
环视一周,离渊就知道云相奚在哪了。
不远不近的一座楼台窗后,他看到云相奚隐隐绰绰的白衣身影,似乎在案前雕刻着什么东西。
那个位置一抬眼就可以看到下方的云相濯,若有意外发生,中间也无阻碍,可以顷刻来到。看来事情还没到要报官的地步。
离渊看见了,云相奚每隔一会儿是会放下手中的事情,往云相濯所在的地方看来。像一个世间寻常的合格的父亲。
离渊想起灵叶的那些话,他意识到叶灼小时候应该就是在这里——在云相奚身边长大。
习字,学剑,起居。也许从很小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而云相奚可能并不会任由云相濯和他人接触过多,即使那是孩子的母亲。
所以那晚灵叶才会说,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灵叶还说,至少,云相奚是个好父亲。
离渊的目光落在云相濯发尾系着的细细发带上。在这里,会是谁给他束发?
云相奚竟然真的能养活一个孩子。没有全心练剑,也没有动辄闭关。这样的事连离渊都觉得惊讶。
他会怎样把这个孩子养大?这个住处好像没有其它任何人了——那就是日复一日,言传身教。
可是除了剑,云相奚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教给他?离渊觉得自己不应该想这个问题。就像一块冰应该是全然清澈的,心无外物身无尘埃,对一个剑修来说并不是坏事,甚至,这是剑修一生追求的最终境界。
云相濯的字快要临完的时候,远处传来一声轻轻的叩钟声。但他的笔锋没有顿,全神贯注的状态也没有被打扰分毫。
直到这份剑谱临完,云相濯才搁笔。
有人登门造访了。
来者穿墨蓝衣袍,有一双张扬上挑的凤目,随意散着长发,满身的风流落拓。
——竟然毫不见外地走到了云相濯案边。
“在写什么?”他说,“让我看看——呀,写得这么好。”
来人俯下身,靠得有点近,云相濯好像不怎么喜欢这么近的距离,往远离他的地方移动了一点。
——也就是离渊的方向了。
离渊真想把他抱起来。
来者还在说话:“小濯,你冷不冷?”
没人理他。
只有离渊静静注视着来者的面孔。
这是一张他看过,他认得的面孔。这个出现在心魔幻境里,活生生、笑盈盈的人,二十几年后已是白发如雪。
而后,由他收殓。
——这是铸剑师。锻了相奚剑,也锻了逆鳞剑,最后在冶剑谷里自戕而死的铸剑师。
第105章
自从穷通观主向天问出那三卦,幻剑山庄闭门谢客已久。
这种时候还能走入山门的,只有寥寥几位山庄的知交亲旧,铸剑师正是其中的一个。
众所周知,他是少庄主云相奚的好友。除了云相奚自己,他是唯一一个可以随意触碰相奚剑的人。
他们是怎么遇见的?不难知晓。天下第一的剑客要锻本命剑的时候,自然找到天下第一的铸剑师,而铸剑师自然是欣然应下,与此剑一起名扬天下。
至于他又是怎么与生性淡漠的云相奚成为“好友”,亦不需要太多探究。天下第一的铸剑师和天下第一的剑客,遇见了,仿佛自然就该成为好友。
那么,对于好友之子,铸剑师自然亦是关切喜爱。何况,云相濯可要比他的父亲更有意思。
铸剑师拿起案上的字纸,细细品读。“字中已有剑形。啧啧,小濯,你怎么这么厉害。”
他夸得很用心,奈何云相濯是个宠辱不惊的小东西,并未给出反应。
“相濯。”云相奚从楼台里步出来了。
云相濯起身,他把那张字纸从铸剑师手里拿走,和其他写满字的纸张一同拢起来,整整齐齐的一叠。他把这个给云相奚。云相奚将它们一一看过,才收起来。
这时候云相濯就安静站在他身边,他们在同一棵树下。
“你要的东西,我都带来了。”铸剑师对云相奚说,“想给小濯锻剑,我锻了送来就好。非要自己锻,我看你想抢我饭碗。”
“我更了解。”云相奚言简意赅,令铸剑师无话可说,冷哼一声,把东西都抛给云相奚。
云相奚收了,拿出一玉匣,玉匣打开,里面是一把纤长精致的白色小剑。
“拿着这个。”云相奚对云相濯说。
离渊看着它,原来云相奚方才在雕琢的就是这约莫一尺长的小剑。冷冷冰白的颜色,和相奚剑一模一样,似乎系出同源。感其气息,还是半成品,一个刚成型的剑胚,要做剑修的剑,还要与许多辅材一起同锻才行。
云相濯将小剑接过去,轻轻挽了一个剑花,这样的长度,现在的他用起来刚好。
云相奚拂衣,单膝半跪下去,他握着云相濯的手,教他调整握剑的手势,又问这剑拿起来时的轻重感受。
铸剑师抱臂在旁,酸不溜秋地看着。的确,云相奚比他更了解云相濯,这是他自己亲手带到现在的孩子。和小濯有关的一切事,他这位好友从不假手他人。
现在连剑也是。
这自然不是什么本命剑,本命剑要长大后才能锻。学剑时暂时用到的剑器,到用不了的时候也就弃置了。
幻剑山庄的刚入门的小弟子,用沉木剑,再大一点用精铁剑,用坏了就换,都是山庄冶剑坊一式生产的,剑修刚入门的时候都要先用坏几把剑。
哪里像云相奚,这是在用本命剑的标准给小濯锻练习用的剑。
主材就是当年锻相奚剑余下的极寒冰脉,辅材他也要一样的。连长度、连重量都要用着最合适的。
这时候云相奚已经看着云相濯用了几式,剑形还要再调整一下,锻剑的时候一并改了。
他将剑挂在云相濯腰际。
孩子还小,只有一点点高,他做这些事都要单膝跪着,才能差不多与云相濯平视。
云相奚不觉得有什么,他动作从容。
“重么?”
“不重。”云相濯说。
铸剑师静静看着这一幕,他轻轻笑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
大约在想,这样的云相奚若是让外人看到,大约会让所有人以为自己是在发梦吧。
所有该试的地方都试过了,云相奚已经知道这把剑该怎么锻。他将剑胚收起来,又牵着云相濯到离树干很近的地方,比了一下他的身高。
在比云相濯现在高了四指的地方,云相奚用剑气刻了一道痕。
“你在做什么?”铸剑师问。
“下一年他四岁,长高到这里。”云相奚说,“用的剑也要长一些。”
说着,他在高一些的地方,又刻下一道痕。那么,这就是五岁的时候了。
云相奚是一个苛求完美的人。
所以云相濯每一岁,都会有一柄完美的剑。
铸剑师脸上有微微的愣怔,他看着云相奚在树干上依次刻下十二道划痕,这就是云相濯未来的十二年。十二年后,小濯十五岁。
十五岁,可以拿起真正的剑了,剑道也已经初具雏形。
铸剑师看着云相濯,想他十五岁的时候会长成什么样子,又看向那最后的刻痕。
“你不要告诉我,”铸剑师说,“你是想给小濯锻十二柄剑,直到他十五岁。”
云相奚颔首:“到十五岁,他就该锻本命剑了。”
“……”
铸剑师没说话,但云相濯听懂了他们的对话。他的父亲要给他锻十二柄剑,每一柄都用和相奚剑一样的材料。
他想了想,抬起手,牵住了云相奚的衣角。
云相奚低头看他。
他看见相濯仰着头,看着他的眼睛。
“谢谢。”云相濯想了想,说,“父亲。”
似乎没教过他这些人间的礼节。也许是在山庄其它地方听到了。听到什么,就会学到什么。
云相奚没说话,伸手拂掉了云相濯发间的雪片,天上下起了零星的新雪。
“那本命剑总该我来锻吧。”铸剑师说。
越看越觉得可爱,他抄起云相濯:“小濯,长大多来找我玩,我给你锻最好的本命剑。听说这两年有陨晶要降世,各门各派都准备着谋夺宝物,小濯,我想办法弄来给你做本命剑的主材,怎么样?”
云相濯看着他,缓缓想了想,说:“那你想要什么?”
铸剑师不是他的父亲,铸剑师要给他东西,他不能平白收下。
这话逗得铸剑师大笑,他指指自己的脸颊:“亲一下。”
云相濯看着他,精致的眉眼微微蹙起,最后他伸手把铸剑师的脸推开了。
“放我下来。”他说。
“不放。”铸剑师说。
寥落的庭院里似乎终于有了生气。云相濯想下去,铸剑师不放,而云相奚静静站在树下,他身畔是树干上十二道剑痕。
离渊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他们。也许,云相奚是一个好父亲。至少,在现在。
离渊忽然觉得有迷惘从心中升起,不知何来何去。若是能一直如此,似乎也算山中无日月,平静安宁。
铸剑师终于把云相濯放下来了,因为他和云相奚要去冶剑室,开炉,将剑锻出。
离开前云相奚在云相濯案上放了几本典籍。“把这个看完。”云相奚说。
而后,庭院里又只有云相濯一个。
不,不是一个。离渊坚定地相信,现在是两个人。
云相濯安静看书,他就依然坐在旁边。
雪渐渐下大了。抬起头,天地间一片碎玉飞琼。
他看见这个很小的孩子从书中抬起头。漫天的飞雪倒映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
在人间,四时轮转,雨雪纷飞。
下雪对云相濯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会觉得风雪冷么,他又会不会觉得风雪很美?
“冷么?”离渊问他。不管云相濯能不能听到,他就是要问。
云相濯却仿佛听到了他的话一样,他看见云相濯朝他的方向抬起头,那孩子伸手,像是要碰他的面孔。
离渊看着他:“叶灼?”
云相濯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的方向。
他的手指在离渊面前极近处停下,原来他是去触碰一片飞到他们之间的雪花。
那片雪落在他的指尖上,融化成晶莹的水滴。
离渊就笑,也伸出手指,搭住他的指尖。他好像也感受到了那一点沁凉的水滴。
还有手指的温度。
小孩子,这么软绵绵的。
离渊没和比自己小的东西接触过,在龙族他就是最小的。
倒也见过幼崽,小蛟,渊海地宫里还有几只刚孵出来的小乌龟,但他才不屑和比自己小的东西玩,他的金龙长兄已经被他打得躲在云霄天阙不出来了。
但如果是这一个——如果是云相濯,是这么小时候的叶灼。离渊觉得自己可以一辈子陪他玩。不学剑谱,也不读典籍,他带他去三千世界,朝游碧海暮苍梧。
离渊伸手,他也想拂去云相濯发间的薄雪,想拢一拢毛绒绒的衣领。他俯下身,假装自己可以抱得住他,他觉得自己感受得到那种浅浅的温度。
如果这里不是心魔幻境就好了。离渊想。
他低下头想更加贴近,碰到的却是一片雾气。
抬起头,他看见书案、剑谱还有树上的十二道刻痕都化为虚无。指尖一点凉意唤回他的意识。他看见云相奚将锻好的剑放在云相濯手中,而云相濯握住了剑柄。
那柄剑上刻着两个字,相濯。
而幻境就在这一刻变了,离渊好像也不再是在旁观看,风雪呼啸着刮过他身侧,手中好像也感受到剑身的凉意,他好像能体会到一点点云相濯的心境和感受。
云相奚俯下来,他身上霜寒雪冷的气息刹那近了,他从后面握住云相濯的手,他就这样带他挥出一剑,又一剑。
点、刺、劈、砍、撩,穿、截、斩、挽、挑。
学了一百零八式,连成三千六百招。
云相濯的世界是什么样的?离渊想。
云相濯的世界里只有云相奚,而云相奚给他的世界里,只有剑。
第106章
云相濯的时间过得很快。
日升月沉,月沉日升,四时寒暑的风吹过幻云崖,吹不进他心中。抬起头,他就看见云相奚沉静的双眼,每一天和每一天都没有区别,都是前一天的重复。
云相濯的时间过得也很慢。
剑招与风声一同响在他耳畔,在剑法里,他看见世间万象如飞虹一般流淌而去。他学最纯粹的剑,他和大道离得那么近,伸手就可以碰到,闭上眼觉得世上已千年,睁开眼原来山中只一日。
云相濯习惯这样的生活。山下的人声离得很远,只有云相奚的声音,像是来自世外。
云相奚会和他说起道,道法自然。也会说起佛,缘起性空。人世间的道他都了解。
云相濯问:“父亲,你修什么道?”
云相奚说:“无情道。”
云相濯说:“那我修什么道?”
“你还没有道。”云相奚说,“再过两年。”
于是云相濯不再问了。他学得还不够多,一个人还不了解这个世界的时候,是无法有“道”的,道要在他看清一切后才能水落石出。
云相奚也和他说仙门百家。他并不是要教他与他们打交道,他教的是怎样和他们在剑上打交道。
他从不教云相濯怎样击破他们的破绽和弱点。他只在意他们的最高明处,用剑的人,要比他们的最高明处更高。
武宗刚猛精进,以力破。道宗道法精深,以道破。主宗运筹天下,顺时而动,那就用天下大势来破。
云相奚从未教过,若是败了又如何。
因为云相奚自己从未败过。云相濯的身体里流着他的血,云相濯的血肉之下是他的骨。他能做到的事云相濯也一样能做到。而云相濯以外的所有人都做不到。
有时候云相濯觉得,云相奚像是不在这个世上,云相奚站在很高的地方,向下看着世间的事,像在幻云崖的最高处俯看那些变小了的山川与河流。
那父亲又是如何看着他呢?云相濯不知道。有时候他会看向云相奚的的眼睛,在那里也许他能看见自己的倒影,但那并不像照镜子那样清晰。
他只是不必像其它所有人一样仰视自己的父亲,云相奚会俯下来与他对视,他也不必跌跌撞撞去追随父亲的脚步,云相奚会在前面等着他。
他只需要伸出手,去抓住父亲的衣角,或是牵住父亲的手,云相奚会带他往前走,用最适合他的步伐。但他不知道云相奚要带他走向哪里。
他只是和云相奚一起。
似乎不需要太多的交流。那些东西云相奚讲给他,他就知道云相奚想要说的是什么,他有困惑,不需要说得很清楚,云相奚就知道他到底困惑在何处。仿佛他们的心神也可以共通。
其实云相濯隐约知道自己以后会修什么道,知道自己最后会修成什么样的剑。他还知道,云相奚想要的是什么。
他会修和云相奚一样的无情道,他会修成和云相奚一样的无情剑。
因为云相奚就站在剑道的最高处。何为最高处?无法更高的地方才能够叫做最高处。那个地方别人都无法到达,他却可以,只要循着同一条道路。
有时候其他人问云相濯,你父亲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云相濯觉得,没什么好回答的,他是个和我一样的人。
将一切都完全置之度外,而将自己的剑道作为唯一的追求,就会成为那样的人。
山庄的祖训说,道心惟一,“一”这个字很好写,没有任何多余的枝蔓,才是“一”。
道门有六十四卦,六十四卦中第一卦为“天”,天的图形也是这样,没有任何断续和呼应。
这就是云相奚的道,也是他将要修的道。
只是,云相濯总觉得还有些事情自己没有想清,可他说不出那是什么。偶尔那么一个瞬间他心中会闪过一个念头,在云相奚的“道心惟一”里,云相濯在哪里?如果云相濯的道心也是“惟一”,那云相奚又该在哪里?
“专心。”云相奚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霜雪寒意拂过他的身体,云相奚握着他的手腕,带他将前后剑招完美无缺地连起。
再长大一点的时候,云相濯每个月会有一天在灵叶身边,灵叶带他在池上泛舟,她教他西海的蕴灵诀,洗练灵气,濯去尘埃。
就像他有和云相奚一样的剑心、剑魄和剑骨,他也有和灵叶一样的涵华灵体,山庄里只有他们可以练蕴灵诀。
每个月里还有一天,他会和幻剑山庄的老庄主一起,老庄主是云相奚的父亲,按人间的血缘,也是他的祖父。
老庄主夫妇常常觉得云相濯学得太多了,他们不教他修炼,只是带他看过琴棋书画,聊以自娱。
每一旬幻剑山庄会有长老讲道,弟子们都前往聆听。云相濯想去的时候,也可以去和弟子们一起听,他们都喊他小师弟。
其实云相奚并非是不允许云相濯学别的。他只是认为云相濯应该学最好的,这世上只有他教给云相濯的是最好的。
其它的,学过也就算了。云相奚少年时候也学过很多多余之物。
但云相濯不会在别的地方过夜,云相奚会将他接回去。云相奚修炼的时候很少,他陪云相濯的时候更多。
等到夜深了,灯灭了,一切都会安静下来,但并不意味着到了睡觉的时间,那是肉体凡胎才会做的事情。
——应在静室之中,观冥静坐,神识游于太虚,灵气蕴于丹田。
直到曦日升起,又是一天的修行。
一天是这样,一月是这样,一年也是这样。是不是一生也会是这样?
云相濯知道自己在成长,他看不清晰、想不清晰的事物越来越少,像一场大雾渐渐散去,所有事情都露出本来面目。
待到一生中的雾气全都散去,就是道心彻底清澈的时候。
就是他成为和云相奚一模一样的那个人的时候。
好像也不会全是一样,云相濯想。十五岁的时候他会有自己的本命剑。世上没有第二条极寒冰脉了,所以也不会再有一柄和相奚剑一模一样的本命剑。
云相濯还不知道自己的本命剑会是什么样。他也不知道一个剑修有了自己的本命剑,是什么样的感觉。
他只是看着相奚剑与自己的父亲从来不分离片刻,看见云相奚用飞剑术时,相奚剑随着主人的心意飞动,它却不会随着自己的心意而动。
有那么一天铸剑师和云相濯说起了本命剑。
铸剑师说,本命剑是心神相通,是如臂指使,是身外化身,是心外道心。
铸剑师还说,锻一把剑,要精雕细刻,要如履薄冰,要一以贯之。要找到一条路,那条路可以将所有千形万色的材质锤炼为一体。要知道你要留下什么,又要放弃什么,于是你就可以在烈火冰泉中为它们洗去一切杂质。到最后,淬出那唯一的本质。一个人修自己的道,亦复如是。
人是混沌肉身,修仙得道,就是将浊体凡躯锻成一把通明灵剑的过程。
“那教一个人,是不是也是锻一把剑?”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云相奚和铸剑师都在他身边,铸剑师蹙着眉,想了想。
“也许吧。”最后,铸剑师说。
云相濯忽然明白了。
原来他是云相奚的身外身,心外心,他是第二把本命剑,他的雕刻还没有完成。
可他还是觉得自己有什么没有想清。
这时候云相奚抓住了他的手,云相濯写字的时候在指节上溅了一点墨,云相奚将那一点墨为他拭去。
“你知道吗,有了小濯之后,我偶尔会觉得……”铸剑师顿了顿,才又对云相奚说,“偶尔觉得,原来你也有人之天性,而非为剑而生。也许你改变了。”
那你错了。云相奚想对铸剑师说。
但是他看见云相濯的眼睛。云相濯怔怔看着他,出神一般,像是在领悟什么。云相奚没有打断这种感悟的过程。
第107章
后来铸剑师又找到了云相濯。这次,云相奚不在。
“小濯,先前你问我的那个问题,我又想了。”铸剑师说:“我答得不对。”
云相濯:“哪里不对?”
“我说一个人的修行就像锻一柄剑,我又回答你,教一个人也像在锻一柄剑。这话本没错,错在我没有和你讲清,到底怎样是锻一柄剑。”
“一柄剑,并不是锻剑的人想让它成为什么样,它就会成为那样。我铸了一辈子的剑,也做不到将那些材料随我心意变成想要的形状。一个材料有它与生俱来的禀赋,我也只是淬炼出它的本性。”
“为这个,才值得去冰淬火锻,千锤百炼。凡人说,玉不琢,不成器,可是炼器之道走到最高境界,并不是恣意雕琢,而是返璞归真,去除一切杂质,帮它焕发出本身的光芒。剑如此,人也是。”
“剑有心,人亦有心。小濯,任何锻造都只是为了呈现出一柄剑的本心,一切修行,最终也都是澄清你原本的那颗心。”
“所以一柄剑并不是被锻成的,一个人也不是被雕琢而出的。就像你身畔的这棵松树,不论怎样修剪,它永远是一棵松树,而不会成为柏树。小濯,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铸剑师也不知,自己为何非要一口气说出如此多的话。那天他回去后辗转反侧,觉得心中有千斤重石,闭上眼,他就看见云相濯听到他的回答后,蓦然看向云相奚的那一眼。他一定要将这些话说出来,也许,他还要说给云相奚听。
——可是小濯还那么小,他能听懂多少?
云相濯能明白铸剑师到底想说什么。
他觉得这样的一席话很有意思,原来,剑是有心的。
原来,人也是有心的。但是何为心呢?心者形之君,心者血脉主。但铸剑师说的,似乎不是这样的“心”字。
看着铸剑师的眼睛,他说:“云相奚有心么?”
铸剑师怔怔地,没有回答。
云相濯:“那我呢,我有心么?”
铸剑师眼中有种悲哀般的目光,这样的目光,云相濯在灵叶眼中也曾看到过。
铸剑师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风吹来,先响起的却是云相濯的声音。
“如果我有心,”他平静说,“那里会有云相奚。”
“那其它人呢?”铸剑师轻声说,“我呢?小濯的心里也会有我吗?”
云相濯静静打量着他,像是思考般歪了歪头。
也许他在想灵叶,想老庄主,想师兄和师姐们,也想铸剑师。
“有一点。”他说。
铸剑师就笑起来了。
“小濯。”他说。
云相濯以为他要说什么话,但是半晌之后,铸剑师只是又说:“小濯。”
无聊。云相濯打算结束这样的对话。
“小濯,等你长大了。”铸剑师说,“我为你锻本命剑。那一定是很美、很好的一柄剑。”
“剑有心,我的本命剑也有心。”云相濯说,“它的心会是怎样?”
铸剑师原本握着云相濯肩头的手松开了,向下移,他的手指轻轻点在云相濯的左边心口。
“那就是你的心,小濯。”铸剑师说。
这一夜,云相濯在静室的床榻上,他穿了雪白柔软的广袖长衣,准备观冥静坐。他识海中还有一些关于心、关于本命剑的思绪。
也许不应该那样想,一个人只会有一柄本命剑,不会再有第二柄。也许他和父亲的关系并不是那样。
云相奚在窗下,他正要熄了灯。
“父亲。”云相濯忽然说。
云相奚看向他。灯光像水一样,在云相濯的发梢留下一点细细的微光。
“我和你是什么关系?”云相濯问。
这样一个问题不在云相奚的预想中,也不在云相奚的世界里。
他静默地看着云相濯,烛焰在窗上投下他不动的轮廓。
“没什么关系。”云相奚回答他。
“…哦。”云相濯得到了答案。
“那你和相奚剑呢?”
“我与它无分别。”
原来是这样。
云相濯垂下眼,不再问了。
云相奚静静看着他。
他在和云相濯相同的年纪,不会向他人问出这样的问题。一个有心中道的人,心中亦不该有问题。
也许,是到了该入道的时候。
云相奚吹灭了灯烛,夜色淹没了一切。
那熄灭的烛焰,像是吹灭了离渊心中,对叶灼一生中前几年岁月最后一点光亮的幻想。
这样的心魔幻境太安静了,安静到让他几乎忘记了,凡此种种皆为心中之魔。
而这样的安静也只是因为,经历这些事的人是叶灼。
云相奚究竟把他当做什么?一种相同的骨血,一柄剑,一面镜子,还是其它?离渊只知道,云相奚从未将他当做一个孩子,当做一个也有心、也有血肉,也有思绪和困惑的活着的生灵。
离渊想起了自己还是一条幼龙的时候。他游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事物,他在青龙族祖的脊背上眺望过遥远的海岸,在云霄天阙的高台上静看过日月的沉浮。没有龙告诉他将来要成为一条怎样的墨龙,也没有人教他一定要学怎样的剑术。天和海都是无垠的,他不会每天睁开眼睛看到的都是同一张面孔。
把金龙老祖惹烦了他就会去找白龙,白龙的法术学完了他就会去拜访赤龙。赤龙族的族姊在南炎界被一只朱雀骗了感情,他和长兄一起去掀了朱雀的王庭。
如果他是云相濯会怎样?如果经历这一切的是离渊那会怎样?
不会怎样,因为连“他”这个词语都不会有,他从一出生其实就不存在在这个世上。云相奚不是养大了云相濯,他杀死了云相濯。
他教他的每一剑,每一次对视,每一次喊出的名字,都是一种对心的酷刑。他日复一日削掉的是云相濯生来的心魄和血肉,然后让他新长出一个冰冷的躯壳,一个为剑而生的躯壳,一个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躯壳。
云相奚想要的到底是什么?离渊想不出,他完全无法理解云相奚的任何举动。一个人生来有三魂七魄五蕴六识,云相濯生来就是一片莲一捧雪,他生来不是为了让云相奚这样糟践!
剑有心,龙有心,云相濯有心,可是云相奚好像真的没有那颗心。
可是如果真的没有那颗心。如果从未把云相濯视作孩子,也从未将自己视作一个父亲。
他每一天为云相濯束起的发带,每一年为云相濯锻成的灵剑,夜晚牵起他一起回家的手,俯身为他擦去的那滴墨——这些又是什么?
这些东西落进云相濯的世界里,又算是什么?
叶灼说,他修的是无情道。可是离渊从未将他看成过一个无心无情的人。叶灼是一个有心绪、有偏好的人。他不喜欢的东西就会推出去,他没那么不喜欢的东西会允许留在身边。他能品尝一杯青梅酒,他不喜欢那些太甜的东西。
离渊也从未将他当做一个不知世事的人,一个只懂得剑的人,相反,他知道叶灼其实有一颗琉璃一样透彻的心,万物都会在其中映出本来面目。世间的事他都明白,只是他不在意。
二十年后的叶灼,什么都明白。
所以二十年前的云相濯,亦是如此。
他只是清醒地,接受那一剑、又一剑凌迟的酷刑。如果这就是云相奚的所愿。
这是什么时候?离渊茫然地想。
他转头看窗外的上弦月,看天上的星斗。这是秋天,这一天是云相濯五岁时候的八月初。
到八月十四的晚上,灵叶就会告诉云相濯,她要走了。
他想在夜色中看清云相濯的面孔。他伸出手,月华如水般在他和云相奚之间漫溢,他走出一步,忽然回到了八月十四那一晚的雾中。
那一天,云相奚依旧牵着云相濯,回到他们的住处。
“她说,她要走了。”云相濯说。
第108章
云相奚:“谁?”
“母亲。”
云相奚听了,没什么回答。他抬手拆了云相濯的发冠,拿发梳稍作打理,观冥时应以闲适为主。
他什么都没有说。
云相濯:“我学完了《蕴灵诀》。”
“嗯。”
云相奚总觉得今晚云相濯的状态不算很好,说话的声音低低的,他探了云相濯的经脉,确认没什么问题才放开。
云相濯闭上眼,开始今夜的观冥。也像之前的每一夜一样,云相奚坐于床畔,在他身边守着。父亲会感受着他体内的灵流和道韵,确定他已经完全进入忘我之境,才会开始自己的修行。
室内静静的,云相奚朝云相濯看去。
云相濯体内的灵气运行不如往日那样流畅,并且几个周天后,逐渐变得断续滞涩。
出了什么差错?云相濯安静闭着眼,并无异样。云相奚伸手,想要再探他的经脉,他握住云相濯的手腕,孩子的身体却轻轻朝他靠了过来。
“相濯?”
云相濯栽进他怀中,额头抵着他胸口。
云相奚微蹙眉,思索着现今的状况。很久以后他想到,也许相濯是睡着了。
人在感到困倦的时候,才会睡着。修行之人不需要如此,他今天做了什么?只是去了灵叶那里。
是睡着了。就这样靠在自己怀中。
其实他们不常有这样近的接触,即使云相濯在他的生命中已经出现了近五年。
云相奚发现自己心中其实并无多少抵触。也许因为相濯本是他自己的骨血,也许朝夕相处,已经习惯。
云相奚垂下眼,他看见云相濯安静的睡颜。一段并不清晰的记忆在他心中浮现。
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西海的连灵叶总是出现在他身边,说要和他一起游历天下。
其实游历天下亦只是一种剑道修行。他修自己的道,灵叶也修她的道。无事时他夜晚会感悟剑道,灵叶就在他旁边不远处修行。
“蕴灵诀最后一章太难学了。”有几天灵叶总是一副昏昏欲睡的神情,她抱怨说,“不仅难学,而且耗人精神,我练这个,每天都好困啊。”
云相奚并不知道她这话是想表达什么。蕴灵诀只有涵华灵体可以学,淬炼灵气,是上乘功法。
“你困了可以练剑。”他回答灵叶。
然后发生了什么?灵叶听了,似乎深呼吸几口气,转身折了一根树枝做剑,真的开始练起基础剑招。
但那剑中有怨怒之意,练起来并无太大意义,而且树枝也不适合用来习剑。
后来有人问,要以何物向西海下聘。
他想起当年游历天下,看见用树枝刺出的不成体统的剑招。
那就用剑,他说。
那把剑叫怀袖,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云相奚想起方才云相濯说,她要走了。
怀中轻轻一动,是云相濯无意识抓住了他的衣襟,孩子的脑袋蹭了蹭他的胸口。原来蕴灵诀最后一章的确会让人觉得困倦。
也许应该喊醒相濯,让他起来练剑。但最后云相奚没有。
云相濯一直没有醒来,他也就一直在那里没有动过。清晨日光透过窗棂。他低下头,看见云相濯的眼睫轻轻颤了颤。
最后云相濯睁开眼睛,迷惘般看着他。
“父亲。”他喃喃道。
云相奚也看着他。云相濯的眼睛里茫茫一片,像是还没有完全醒来。
他们对视。
一种陌生的、朦胧的氛围蔓延。
云相濯从没有像今天这样,醒来后看见自己在父亲的怀中。
云相奚亦从未像这样,一夜清醒。
风从他们之间吹过。这时候云相奚才发觉,先前云相濯靠着的那个地方,因相贴留下了温暖的触觉,而随着云相濯起身,那种温暖正在退去。
最后云相濯的眼睛垂下去,手指抓住了云相奚的衣袖。这是很轻的动作,就像他睡着后抓住父亲的衣襟一样,透出一点下意识的依恋。
他还没有想清这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他一夜都没有修炼。
“我错了。”云相濯说,“父亲。”
“你无错。”云相奚说。
云相濯侧颊上压出一道浅浅的红印,这是他衣襟的褶皱。云相奚的手指缓慢抚过相奚剑通体冰寒的剑身。
他说:“是我错了。”
云相濯看着父亲平静的眼睛,他不明白此言何来。
“起来练剑吧。”云相奚提剑起身,离开了此方静室。云相濯抬起头,看见天光落下,清冽光芒里,一道看不清的背影。
今天他练剑法第二十四卷 。练完了剑,就该学道。
书房里,云相奚与他对坐。
晦涩难明的上古典籍,接着前日所学的东西往后读。
过目不忘的本领云相濯自然是有,但道法玄秘不可轻传,看过未必会懂。何况不论是多高明的典籍,其本质亦只是一家之言。
云相奚看着云相濯的目光在这一页上停留了很久,他看过去,原来云相濯恰看到证道篇。
“何处不懂?”
云相濯:“道向谁证?”
“道向己证。”
“道本就是自己所修,为何还要向自己证?”
云相奚:“道本不须证,人心有瑕,才需要证。”
云相濯似有明悟。
“道门有仙人斩三尸证道而成圣,佛门有高僧破三执证道而成佛,都是因心中有瑕么?”
“是。”云相奚说,“身有三尸才需要斩,心有三执才需要破,若是本来无一物,那就不需斩亦不需破,道自然成。”
“我明白了。”云相濯说。
他抬头看着云相奚的眼睛:“最高的境界是身无三尸心无三执,所以父亲你修无情道,本来无一物。”
“那你想修么?”云相奚问。
云相濯的声音轻轻的:“父亲是因为本来无一物,所以修了无情道,还是因为选了无情道,所以必须心中无一物?”
“前者。”
“道本不须证,所以前者是上乘,后者是下乘。”云相濯说。
“是。”云相奚说。
“而修道应修上乘。”云相濯说。
“你能做到么?”云相奚静静注视他,很多年后叶灼还会记得那样的目光。
那样的目光,云相濯却不明白。他只是怔怔回望,夕日余晖照进他和云相奚之间,他看见对面这个人的全部轮廓,就像这一天的清晨,他醒来望见父亲的眼睛。两次同样的对视,却像是全然不同的两种感情。
就在这一天的不久前,他才和铸剑师说过一句话。
他说,如果我有心,那里会有云相奚。
而今天有人问他,能不能做到修最上乘的无情道,是不是心中本来无一物。这个人是云相奚。
他长久地看着云相奚。
他很想说他能做到,就像每一个剑招他都能学会。
可是他说不出。
云相奚还看着他,他知道什么样的答案才是父亲想要的,可是如果他非要他说出一个答案,云相濯不知道那答案会是什么。他觉得自己的心脉中泛起一种沉闷的钝痛。
最终是云相濯先移开了自己的目光,他看见书房外,如血的残阳降临在整个雪白的庭院。
“相濯。”他听见父亲的声音,“你有慧根。这很好。”
那不好的是什么?云相濯想问,可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声。老庄主遣弟子前来询问,问中秋夜宴,相濯是否前去,若去,老庄主会来接他。
“你要去么?”云相奚问他。
这样的问题,问在这样的时候。云相濯茫然地抬起头。
“我昨天答应了母亲。”他说。
“好。”云相奚说。
“他会去。”云相奚对那弟子道,“告诉老庄主,不必来接。”
第109章
这一天,云相奚带云相濯走向幻剑山庄主殿。
其实山庄往年并不过凡人的节日,只是六年间闭门不涉江湖,难免少去许多活动,渐渐有了节庆。
今夜月满,各脉弟子陪伴在师长身边,观花论剑,对月小酌。并不喧闹,一派安谧。
主脉的两名弟子在殿前广场舞剑,白衣身影翩然起落,剑法中透出万千幻相,已是出神入化。众人皆注目观看。
云相奚就是这时候出现在众人眼前的。
看见那徐徐而来的身影究竟是谁后,隐隐约约的说话声静了一瞬。
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云相奚了,少庄主很少参与到这样的宗门事务中。但这不妨碍他是年轻弟子心中万般钦佩向往之人。
横压当世的天下第一剑,门派外的人尚且为之倾倒,本宗弟子只会更加心潮澎湃。
只是众所周知,云相奚性情疏冷淡泊,拒人千里——这也是无情道一贯的表现了,并不能成为缺点。
故而,他出现,众人心中惊讶激动,却无人在面上表现出来,只是变得更为安静守礼。
看见来者,灵叶的动作顿了顿。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云相奚了,可是他好像还是当年初见时的模样。并且,再过十年、一百年,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白首如新,大抵如此。
轻轻移开目光,她看向云相濯,微微笑起来。
云相濯朝云相奚看了一眼。
其实云相濯的本意是让父亲放开自己,让他去母亲旁边,但他没想到的是,云相奚牵着他径直往灵叶的方向走去。
灵叶为自己选好的位置是在一棵桂树下。她一人在这里时,自斟自饮,时有弟子来打招呼,闲适自在。若是她和小濯两个人在一起,说些话,也算其乐融融。
但现在云相奚也来了,灵叶只会想,他是不是修炼出了什么差错?
“母亲。”云相濯道。
“小濯,过来。”灵叶把桌上的一碟荷花酥推给他,“吃这个。”
云相濯慢慢吃着。
其实云相濯不太喜欢甜味,云相奚能看出来。但云相濯没有拒绝。
云相奚并没有和他们坐在一起。他只是站在树下不远不近处,远看去,倒像是在一旁静静护着两人。
竟是一副格外静好的场景。
有弟子频频看向这边,忍不住轻声交流,少庄主与夫人似乎确是神仙眷侣。
又想起当年两人结为百年之好,因夫人来自西海,便为她在山庄中筑起灵池,何尝不是一段佳话?
没多久,老庄主夫妇一同来到。弟子簇拥上去见礼。
灵叶带云相濯走到老庄主面前,云相奚落下他们半步,一同前去。
老庄主将云相濯带在身前,又问了云相奚的修行,云相奚平静对答。
一切依礼而行,无可指摘。有人向云相奚见礼,喊“大师兄”或“少庄主”,亦有弟子见到云相濯,笑眯眯唤“小师弟”。中秋之夜,宗门齐聚,阖家团圆。
离渊站在桂树下静静看着这一幕。如此融洽,像世间任何一个相互友爱的宗门,任何一个平常的、相互敬爱的人家,一切都像春风秋月那样平静,那样自然。
他看着这一切,像看着一场幻梦。云相濯在想什么?父母俱在,亲友同乐,他会喜欢这样的场景吗?
那云相奚又在想什么?
隔着人海,离渊看见云相奚的背影,今夜的云相奚让他觉得格外陌生。冰冷、拒人千里的一个人,忽然好像收敛了身上全部的锋芒,不言不语,沉静地融入这一切中。
好像他真要涉入这世间真正的生活。
他看见有年轻弟子手里拿着一盏凡间样式的灯笼:“小师弟!要不要放天灯?”
云相濯看了云相奚一眼,云相奚对他轻点头。
云相濯接过来,灵叶和他一起捧起那盏天灯,点着了灯芯。温暖的熠熠光芒透出来,照亮了她的脸庞,也照亮了云相濯的眼睛。
“小濯,”灵叶笑着,“开心吗?”
云相濯没说话,他看着天灯在那温暖的光芒里缓缓鼓起来,它要向上去,离开他的手中。于是他放手,天灯悠悠升起来,朝天空飞去。他仰头看着它,灵叶牵起他的手。
云相奚静静看着他们在人群中的背影。
过一会儿,弟子拥着云相濯往中央去。灵叶站在原地望着云相濯的身影,过一会儿,她才转身。一转身,恰对上云相奚的目光。
原来云相奚在看她。
一霎那灯火阑珊,人声都在很远的地方,灵叶看着云相奚,向他走去。
其实她常常这样向云相奚走去,走到他面前,或跟上他的脚步。最后她累了,停下了,云相奚依然往前走,他不会等任何人。
这么多年,你爱着的究竟是什么?水中的月亮,遥不可及的幻影,还是说,只是你自己心中的妄念?
“我要走了。”她对云相奚说。
“我知道。”云相奚道。
灵叶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可是,又有什么可以说的呢?
今天的云相奚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从前的云相奚不会来到中秋夜宴,也不会在夜色阑珊中等她回头。
“你怎么了?”忽然,她道。
云相奚看着他,目光平静如秋水。
灵叶忽然感到周身气息的波动,她困惑地看着他,朝他走了一步:“……你在做什么?”
幻剑山庄的老庄主在弟子簇拥之中忽地抬起头:“相奚?”
月下,云相濯蓦然回身,他朝云相奚的方向跑去。
“……相奚?”灵叶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她伸出手,似乎想握他的手腕,探他的脉门,却被剑鞘挡住。
“稍待。”云相奚淡淡道。
老庄主早已飞身落下,面有焦急,却只是在不远处站定。云相奚的事情,他人向来无法置喙。
近乎僵持的一幕,任何人都嗅出不同寻常的气息,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只有云相濯跑到云相奚面前,快到的时候他踉跄了一步,云相奚俯身,扶稳了他的肩膀,又伸手理了理他微乱的额发,压平衣襟的领口。
云相濯睁大了眼睛,抬头望着他。
“无事。”云相奚道。
无事?
大殿之上,那种气息终于到了真实可感的地步,阴云笼罩四野,一层一层压下来,一层一层往下落,如天地之陷,如玉山之崩。
这样的变动,连天地气息都为之翻涌,明月不知何时被阴云所遮,空旷的悲风吹过幻云崖。
——云相奚身上的修为、境界,正在一层、又一层地跌落。
先前众人没有明确感知,只是似是而非的直觉,那是因为——他先前的境界远远高过所有人,以至于连跌落都无法被人看到,直到就这样一层层向下,到他们所能感知的境界——从人仙境界朝渡劫落去。
他的面容如此平静,他的身形依旧如积石列松般挺拔。
他没有走火入魔。他亦没有受雷击天殛。那就只有一种解释——是他自己,散去自己全身的修为。
渡劫巅峰,渡劫后期,渡劫中期,渡劫初期。
合体期。继续往下跌落。现在连在场所有弟子都清晰感受到那种变动。
相奚剑发出清冽悠长的剑鸣,它周身那种寒凉的气息也在渐渐散去。相濯剑有感,同样在隐隐颤动。
云相濯担忧地望向云相奚,但他相信父亲这样做必有他的缘由。
落针可闻的寂静里,云相奚的修为境界最终停在金丹期。
他生而金丹,现在又回到金丹,他的修为尽散——散去的究竟是什么?是无情道的全部修为。
所有因无情道得来的修为他尽数自散了。所以,他的无情道也不复存在。
灵叶怔怔望着云相奚。万般心绪,涌上心头。
修为散了,他好像已经不是天下第一。
无情道也散了,那现在他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活着的人了吗?他可以是她的夫君,孩子的父亲了吗?
没有谁会在一生修行后,还能断然散去全部的修为。他今晚来到这里,参与所有人的生活,又在灯火阑珊的地方静静看着她和相濯,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是在想什么?是什么让一个隔岸观火的人忽然步入尘世的火网中?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偏偏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灵叶眼中有泪,她好像预感到什么,朝云相奚伸出手,像是想描摹他的眉眼,拨开这人身上的重重迷雾。
云相奚接住了她的手。
他看着指尖相触的部分,缓缓收拢手指,将她的指节缓慢地扣入其中。
灵叶的手腕上戴着一双玉镯,行走的时候会发出轻灵的碰声。云相奚想起第一次见她,被渡劫期的妖兽逼到绝地依然不退,与它死死瞪视,浑身水木灵力燃烧,准备殊死一斗。
连灵叶是个倔强的人,这样的性情若是修习剑道,也会有不错的成果。
他想起那几年,灵叶总是锲而不舍地出现在他身边。她很爱笑,穿鲜艳的衣服,总是像一片流云般在他身边飘来荡去。
但当一切都如她所愿,那样的笑却一年比一年更少了。是还有什么东西她没有得到么?似乎该给的都给过了。
给过她什么?云相奚想。
一柄剑,一座灵池,和西海一模一样的仙宫,应有的身份的尊重,山庄里那些属于他的灵石宝物,任意取用的修炼资源。
而她把相濯带给了他。
其实很多事云相奚也都记得。当他看向灵叶的眼睛,过往的一切画面都在他脑海中浮现。没有无情道的阻隔,他重新看向那些画面,想要分辨其中的区别。
他也想起他的父亲与母亲,想起少年时他们教他学的剑,想起在师门里,所有人如众星般环绕着自己,而他却很少真正看向他们。
他也想起了铸剑师。为了取淬剑的冷泉,他们曾远渡重洋,在无尽的风浪中并肩站在船头望向海天之际。在那里铸剑师对他说起年少时的梦想,说起那些关于天下第一的铸剑师和天下第一的剑客的东西。
那些事情曾在他的世界里如浮光掠影般穿过,而现在,他用一双没有无情道的眼睛将它们全部回看。
这样的一种回看持续了很久,一炷香,或是一刻钟。
直到朦胧的雾气弥漫的灵叶的眼睛,她眼中好像有什么早已死去的东西又燃起新生的火焰。
直到老庄主怔然与夫人对视,彼此眼中都看到黯然。是不是最开始的时候就做错了?无情道修到此境界,到底带来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如果真的失去了那些东西,那么幻剑山庄也可以不要天下第一剑,他们只要一个像今晚这样的云相奚。
——直到灵叶那双盈盈的眼中,最后流露出异常凄惶的目光。
云相奚放开她的手。
“并无区别。”云相奚道。
灵叶缓慢地闭上双眼,一滴泪从她眼角流下。
是啊,并无区别。
云相奚从没有变过,即使是在他散尽无情道的时候,即使是在一切都还没有开始的时候。
他从来是水中月,镜中花。
相奚剑长鸣,似乎在呼唤它的主人。
云相奚的手放开她,拿起剑,他的手指在剑身抚过。
并无区别,他心中从来无一物。无情道就是他生来该修的道,而这把剑就是他一生唯一的追求。
那一夜的清醒,朦胧的对视,稍纵即逝的温暖,的确只是一瞬的错觉,修行路上此起彼伏的心障。
他如此,相濯也一样。
他看向云相濯。
方才与灵叶对视的时候,云相濯已被老庄主带到身边。他的孩子站在他的父母中间,一幅在世间人伦中欢悦安宁的画面。
“相濯,过来。”他说。
云相濯走到他面前。
“拿起你的剑。”云相奚说。
云相濯未解,但看着云相奚的眼睛,他还是将手指按在剑上。
云相奚:“何为斩三尸?”
“斩痴愚尸、烦恼尸、贪欲尸。”
“何为破三执?”
“破我执、破法执、破空执。”
“何为无情道?”
“了七情,断六欲,道心唯一。”
“无情道如何证?”
云相濯向前再走一步,挡在云相奚与灵叶中间。
斩三尸可以证道,破三执可以证佛,无情道如何证?
他看向云相奚的眼睛,回答了他的问题。
“斩情丝。”
冰白的相濯剑出鞘,那一刻他好像看见自己的双眼倒映在一尘不染的剑身。
云相奚笑了。
这是云相濯第一次看见云相奚的笑容,原来一个如此冰冷的人笑起来,只会让人觉得更加冰冷。
“相濯,”云相奚说,“我为你解,无情道。”
天地灵力刹那掀起狂暴的龙卷,灌注他身,散去的修为境界刹那间如狂风骤雨,呼啸席卷此方阴云密布的天地。
云相奚竖拔剑。
第110章
剑柄指天,剑尖指地。
在幻剑山庄,杀人的剑才会竖拔,杀人的剑才需要告知天地。
云相濯的剑是横拔,因为他是为身后的人。
一横一竖两道剑光同样清冽,同样冰冷,同样浩荡,它们一样快、一样决绝,几乎是斩出的那一瞬间,它们就轰然在天地间相撞,深浓的夜色蓦然被贯通天地的闪电所撕裂,那就是锋锐剑气的余波。
云相奚的修为正在从金丹恢复,但在那一刻他身上的境界并不如云相濯。
可他的剑直接掀翻了云相濯,那不容反抗的剑意和力道要将相濯剑从它的主人手中震出,可是云相濯死死握住了它。相濯剑上出现细密的裂纹,云相濯握着剑的手指呈现不自然的颤抖和移位,他握住了他的剑,即使剑毁人折也不会放开。
是灵叶飞身而起接住了他,要他不至于重重跌落在地面,她挡住了云相濯的身体,回头死死看着云相奚,水木灵力在她身周翻涌而起,而她眼中全是被逼入死地的愤怒和殊死一搏的决心,一切都像极了她遇见云相奚的那一天。
“云相奚!”断喝他的名字,她从未有过这么疾言厉色一切都置之度外的时刻:“情从你心中生,就让情从你心中灭!情从他心中生,就让情在他自己心中灭!杀人证道是下下乘,山庄弟子都在这里,收起你的剑!”
云相奚并没有收起他的剑,相反,他提剑朝他们一步步走来。
“情生情灭,太久了。你用了多久?十五年。”直视着灵叶的眼睛,云相奚的目光也淡漠得像是十五年前将她救下那一天,她用了十五年才读懂这样的目光。
“因为太久,你就要毁了你一生剑道,毁了他一生,毁了整个山庄吗!”
“我剑已成。”云相奚站定,“这六年,我已经做错了,不会再错下去。”
灵叶笑起来。
剑气呼啸,除他们以外的所有人都被那漫天骤雨般的灵力罡气所阻拦,像一道万古城墙横亘了两端,她身周灵力如江流汹涌,铮一声竖拔怀袖剑:“那你就过来!”
云相濯抓住了她衣袖。
“是我。”她听见小濯的声音,昔日清澈的嗓音像雪里揉进了沙子那样哑。
“我来。”云相濯说。
你才多大?你来到这个世界才满五年,你的第六年都还没有走完。灵叶觉得自己眼里像是流出了血,她挥袖将云相濯拂开。
谁不是天之骄子,谁不是灵心慧性,不世之材?只是云相奚的光芒会压过所有人,她也已经修到渡劫巅峰。
蕴灵诀如燃烧般运转,她朝云相奚挥出毕生修为精魄灌注其中的一剑。她的剑光身影,如同夕阳落下之前,天际亮起最后一道辉煌的烟霞。
云相奚如戛然坠下的夜幕消泯了这闪光的一切。
他也只挥了一剑。剑锋相遇的那一刻,灵叶的身形蓦然停滞在空中,鲜血从她口中吐出。
无关修为,甚至也无关境界,因为云相奚的剑已经大成了,他的道也大成了。
道心惟一,没有任何枝节,没有任何冗杂,才是“一”。云相奚做到了,剑道以外的所有事于他都像云烟一样消散。他站在那里,就像剑道化成的人身。他无善亦无恶,无波也无澜,杀人于他而言已无任何意义,他只是顺手拂去道途上几点尘埃。
这样的无情道——
云相奚收剑的时候她的身体落下来,重重坠在地上。云相濯想接住她,可是他只能扑过去伏在她身前,他抓住她的手,眼睛空洞般望着她。
握回他的手,灵叶的面上浮现一个悲切的微笑,她又吐了一口血,她温柔地凝望着云相濯,对他缓缓摇了摇头,像是不要她去做什么。
“相濯。”云相奚的声音响起了。
“拿着你的剑,站起来。”
云相濯知道他在说什么。也许在这世上,他真是唯一知道云相奚的人。
他放开了灵叶的手。灵叶的伤很重,但还留了生机,云相奚没有折她的剑,也没有用那一剑杀了她,云相濯知道这是为什么。
——这是云相奚留给他的最后一个机会。
拿起你的剑,站起来,用你的剑来问我的剑。
用你没有斩情丝的心,用你那颗有我、有你的母亲、有所有人的心来问我的心。
你胜了,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你败了,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云相濯用剑尖拄地,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他右手的经脉应当是被震断了,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握住剑柄。握紧它,应该会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但他现在好像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可是他还没练过左手剑。
离渊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样看过了这所有的一切。幻云崖凛冽的夜风吹过他,他眼下一线刺骨的冰凉。他有多少次想去握起云相濯的手,有多少次想去挡在他和云相濯之间,可是连那似是而非的触觉都没有了,他只是徒然地穿过一个又一个虚空般的幻影,他只能看着这一切发生,像一场轰然而至的雪崩。
只是他清楚地记得后来的叶灼会用左手剑,叶灼的左手剑和右手用出来的一样好。
这是心魔幻境。
是啊,这是心魔幻境,藏在人心最深处最残酷的那些浮光片影。让来自洪荒万古的心兽都欣喜若狂的心魔幻境。
为什么他十年后才来到东海?
云相濯握着他的剑,与云相奚相对而站。他的失去血色的右手没有颤抖,剑握得很牢,云相奚赞许般轻点头:“来。”
他身上的气息压到比云相濯低一个大境界,像从前每一次那样,与云相濯对剑。
云相濯的剑变了,外表还是那些剑招,内里却压着灼烫的火,像是一截离树的松枝,明知燃尽后只有四散的飞灰,仍要烧起那一瞬的烈焰。
可毕竟还是他亲手雕刻的剑。云相奚要接住剑,很简单。他对云相濯用出的剑,亦控制在只胜一分。
第一剑,他断了云相濯一条经脉,用了一道云相濯先前没看过的剑招。
“第二十五卷 ,第一剑。”云相奚说。
又是一剑。云相濯的剑挡住了这一剑,剑气又震断他身体中一段经脉。
云相濯手中的剑从没有放下过。
相濯剑断在第二十九卷 ,第十七剑。它化作千百块苍白的碎片。
云相濯身上经脉寸断。
直到剑折,而他倒下去,他都没有松开手中剑。
云相奚看着他直到现在才挣扎倒下的身影。
“做得不错。”云相奚说。他的血脉应该如此。
然后,他挥出了第十八剑。
——洞穿了灵叶的胸膛。
灵叶蓦地咳出最后一口血,血色翳过她的全部视野。其实她想过自爆,可是云相奚封了她的功体。
……终究还是让小濯看见了这一幕,他的父亲杀了他的母亲。而接下来,也许还会杀更多人。
她艰难地转过视线,模糊的视野里有什么小小的东西在朝她挪动。是小濯吗?可是小濯现在站不起来,也动不了了。他只能用唯一还能动的那一部分关节,朝她一点点、一点点爬过来。
“小濯。”她说,“都忘了吧。”
“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的话。”她说。
小濯。她说。
我只想你修自己的心中道。
万籁俱寂。
“孽障!”一声炸雷般的苍老怒吼穿过剑意屏障,老庄主的剑终于破开它,直面着云相奚,他身后是他的道侣、他的夫人,云相奚的生身母亲,也是云相濯的血亲祖母。她支起另一道屏障,把山庄其它所有人都护在身后,并让他们逃出去,离开这里,能走多远就走多远,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云相奚已经入魔了!她说。
可是为什么他好像真的证得了剑之至道?为什么他身上有了如此至高至寒的道韵?
如果这就是剑道的巅峰,如果这就是可以自成一体的无情大道,那他们所有人的修行又算什么?昭昭天道今日又何在?
——可是天上地下剑意盘旋之中,又有谁能逃过?
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地面似乎都变成了空无一物,深寒彻骨的冰面,那样的寒冷,那样的白,白到了尽头,竟然呈现出幽微的淡蓝。
这是什么?云相奚的道域吗?
轻轻的落雪声里,云相奚向前踏出一步。
“第三十一卷 。”云相濯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重新抓住了灵叶的手,那已经冰凉的手。他也听见沉闷的剑声,他在想自己为什么对剑道有如此熟稔的了解,为什么听见剑响,脑海中就能浮现出那一剑的剑式,为什么听见剑锋没入血肉的声音,就能想象到那个人死去的姿态。
直到第四十三卷 。
云相奚自创的剑法,从第一卷 始,到第四十三卷终。
雪还在下,将所有人的身体都变成一些薄薄的,在雪面上鼓起的坟茔。也许再下一会儿,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云相濯的手摸索着,抓住了怀袖剑冰凉的剑柄。剑尖拄着地面,他终于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再度站了起来,他的手一直在颤抖,他的全身也在细微地颤抖。
“你怕了?”云相奚道。
“我没怕。”云相濯抬眼,他的目光,平静地看向云相奚的双眼。
“云相奚,是你怕了。”【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