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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鬼界边缘,因机缘巧合之下,常与他界接壤,会飘来零星香火,或是引来活人血食,散布着许多荒凉偏僻的小镇,其中住着一些法力微末的小鬼。


    聆心镇,即是其中之一。


    然而近日,聆心镇却被里三层外三层,重兵把守,镇中小鬼全被清出,在镇外游荡。


    伸长脖子,想往里面看看究竟发生什么,有无自己的机缘,却每每被凶神恶煞的鬼兵驱赶到别处。


    几天下来只知,有鬼界的大人物来到。


    千里迢迢驾临这鬼都要饿死的破镇子,大人物不会是脑袋出了问题吧?


    ——聆心镇中央。


    “玉湖兄,”一道带着戏谑的笑音道,“为何心不在焉?”


    出声的是位身着墨青蓝色华服,眉眼幽然深邃的青年。其形象颇为不羁,长发随意披散,眉梢眼角挂着似是玩世不恭的笑意。唯一与活人不同的,是那格外苍白的肤色,搭在桌上的指尖透着淡淡的玉紫。


    而他口称“玉湖兄”的,则是一位身着须发皆白的道袍老者,那老者身上气息绵长浑厚,似能与天地共鸣。


    被对面看起来比自己小了许多年岁的年轻男子以平辈相称,他嘴角绷了绷,却并未动声色。


    “方才那道巨响,陛下想必亦听见了。”玉湖真人道,“可是发生了何事?”


    “听到了。”鬼帝漫不经心道,“听着像是从贵界方向传来,不知玉湖兄是否有什么头绪?我也好派人去查看一二。”


    “不必劳烦,”玉湖道,“我遣弟子去吧。”


    “也好,毕竟还是和谈要紧,”鬼帝轻掸袖口,“玉湖兄此行是代人界前来,既然贵界都这样想——想必不会有人前来作乱。”


    “对么,玉湖兄?”鬼帝举起酒杯,微笑着朝玉湖真人一个致意,饮下酒水。


    玉湖的笑容不露任何痕迹:“那是自然。”


    “只是,玉湖兄的诚意,是否该提一提?”鬼帝放下酒杯,直视着玉湖的面孔,漫不经心的笑容散去些许。


    “好教玉湖兄知道,我这位置,都说坐得不稳,可也坐了几十年。”鬼帝一双幽幽的眼瞳里映出玉湖的身影,“能不费一兵一卒与贵界交接,固然是好。可是鬼界里饿红眼的东西多了去,若是刀兵相见,在下似乎也无什么损失。”


    话说得再动听都是无用,实在的好处摆出来,才有商量的余地。


    短短几天下来,玉湖真人已知这位看起来年轻气盛,玩世不恭的鬼帝,其实是位笑面虎般不好相与的人物。


    与虎谋皮,向来是如履薄冰。


    “此言差矣。”玉湖真人道,“两界交战,生灵涂炭,有伤天和。我人界是比不得鬼界强盛,可也未尝没有一战之力。只是,纵然鬼界能胜,那样以后,人间的香火,恐怕也是归了整个鬼界。”


    鬼帝微笑等待他的下文。


    玉湖继续说:“我宗身为仙盟之首,寻的是整个人间的保全之道。早听闻陛下心肠仁善,故而才暗中相邀。有我宗相助,两界交接便可以悄无声息,天衣无缝。陛下只需用自己的心腹人手,即可重建人间的阴司地府、六道轮回。到那时候,人间香火,自然全归陛下一人享用。”


    玉湖真人笃定,这样的好处,鬼帝会动心。


    正因为听闻鬼帝根基浅薄,在鬼界四面受敌,他们才有机会行此险招。


    “玉湖兄还真是为人界着想,如此大义。真令在下佩服。”鬼帝道,“既如此我也给你一句准话:两个,太少。”


    “那陛下是想……?”


    “贵宗口称自己手中有人鬼两界曾经相连的关窍节点所在,可以助我从容接管界域,此时却只肯交出两个,就要从我手中拿到好处,是否有些太过迫切?”


    “我又怎知,那些关节是真?我又怎知,贵宗手中,真有人鬼两界间的所有关节?”


    “再说,当年人鬼两界忽然分离,焉知没有你们人界的手笔?若是贵宗想要的东西,我给了,你们人界却又忽然跑了,我岂不是如你们人间所说——肉包子打狗,”鬼帝笑吟吟顿了顿,“——有去无回了?”


    玉湖心下气恼!


    不见兔子不撒鹰,这鬼帝,怎么是如此不好相与的人物?


    人间有悬注大阵,可以分开两界。这是他压箱底的底牌,打算等谈无可谈时再拿出来增加自己底气,可是被鬼帝如此直白摆在明面上,怎么反而使他更难进退?


    “陛下想要什么,不妨直言。”


    “六个,立刻就给。”鬼帝说,“我那修习界域之道的军师,早就随我来到此处。玉湖兄将位置给我,我立即派军师带人前去验证,一旦为真,贵宗想要的灵物,本尊双手奉上。”


    玉湖真人缓慢闭上双眼:“陛下,且容我先做考虑。”


    “不急。”鬼帝道,“去与贵宗其它人商量一两日,亦无不可。”


    玉湖真人是想与其他两位再做商量。


    只是从方才那声巨响起,神念沟通就被无形之物阻隔,令他有不好的预感。


    派出去探查的弟子还未归来,他又要全神贯注与鬼帝周旋,一时竟是分神乏术。


    “玉湖兄。”鬼帝忽然道。


    “鬼帝陛下有何见教?”


    “你觉不觉得周身有些怪?”


    “是么?”玉湖真人仔细感受,道,“不瞒陛下,自我来此,就感觉此地有异兽气息环绕。”


    “那倒不是,”鬼帝沉吟些许,“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忽然传来重物下落的声音。


    ——鬼帝亲卫齐拔兵器,霎时戒备。


    往外望去,只见仅仅一丈开外的地方,掉下来两个蓝色衣袍的狼狈人影。


    由于落下的速度太快,将深红色的地面都砸得震了震。


    刹那间锋利兵刃齐齐指向他们,将那两个身影合围在内。


    沈静真勉强站稳,不顾别的,先拉着沈心阁看他是否还好。


    ——是打量他们师徒两人修为不错,不容易摔死,所以爪子一放就把他们丢下来了么?


    沈心阁还好。


    甚至满脸兴奋对沈静真道:“渊道友飞得好快!”


    一瞬间却又换上担忧:“叶道友怎么没有一起下来?不会是被渊道友掳走了吧?咦,他们去哪了?”


    沈静真并不想回答。


    至于那两个人去哪了,他也不是很想探究。


    最开始先是听见那位问叶二宫主方才撞界壁的时候有没有被震伤,叶二宫主回答说你才被震伤了。


    然后隐约好像是为这“震伤”的事起了争执,听语气像是快要打起来了。


    ——然后,就把他们两个丢了下来。


    沈宗主只是安抚般拍了拍沈心阁的肩膀,目光越过重重包围,径直看向那鬼界酒亭中对坐的两者。


    一者为鬼,鬼界中位高权重之辈。


    一者为人,人间执掌正道的护道真人。


    有些事,不言自明。


    一向温润如玉的沈宗主,此刻却是神色如霜。


    “敢问真人,”沈静真语声冰冷,道,“为何在此?在做何事?”


    玉湖真人静静看着他。


    沉重的大道威压,随着他的目光一起落在沈静真身上。


    这力度,足让人粉身碎骨。


    沈静真护着沈心阁,身形如松,岿然不动。


    ——鸿蒙宗主沈静真,道修,兼修符箓、阵法,渡劫后期。不足一提。


    来自护道真人的威压凝重如山岳,兼有神魂压制,顶不住,就会形神俱伤。


    当然,沈宗主若识相,不至于此。


    沈静真直视着玉湖真人。


    身上气息,在那使人连呼吸都不能的沉重压迫下,反而层层攀升。


    从渡劫后期,到渡劫巅峰。


    又在渡劫巅峰再度上升,到那人界最高的人仙境。


    水到渠成,不是破境,而是终于卸下伪装,崭露锋芒。


    “敢问真人,”沈静真一字一顿,“为何在此?”


    第92章


    感受到师父身上的气息波动,沈心阁并没有觉得很光荣。


    距离把师父喊作“道友”,明明只有一步之遥,现在忽然又变得遥远。


    师父竟然不是渡劫期的道修,这种感觉就像一直以为蔺宗主是师父口中温柔善良的好人,却被他残忍地点了哑穴。


    ——师父明明之前还对他说微雪宫喜欢藏拙于身,韬光养晦,一定还有隐藏的底牌,不是君子所为。


    那时候他不懂什么叫“韬光养晦”,什么叫“藏拙于身”,现在他彻底明白了,就是说师父这种遮遮掩掩的人。


    偷偷地修到了人仙,连徒弟都不知道,这样难道就是君子所为了吗?师父从此不是君子,而他再也不是君子的徒弟了。沈心阁觉得悲从中来。


    正在僵持之际,又一位灰袍道人自镇外缓步而来。


    同是护道真人,他身上气息浑厚,不输玉湖。能认出,这就是阻拦他们来到鬼界的两人之一。现在沈静真面临的压力又多一重。


    来者沉声道:“沈宗主,既已来此,不妨先听来龙去脉,而非扰乱两界和谈。”


    “两界和谈?”沈静真声音沉冷,“身为仙道大宗之主,两界和谈,我怎不知?”


    “鬼界人界接壤,已无可避,唯有早做打算,方能和缓交接,避免生灵涂炭。”


    沈静真一字一句,依然重复:“两界和谈,我怎不知?”


    他身上人仙气韵显露无疑,面临两位护道真人的威压,如同狂风骤雨中一棵孤松,虽然势单力薄,依然峭拔挺立。


    死寂中,但听鬼帝一声轻笑。


    “有意思,真有意思。”鬼帝抚掌赞叹,“玉山兄,玉湖兄,你怎么说?”


    玉湖面色沉沉:“小辈不懂事,陛下见笑。”


    “哦?果真如此?”鬼帝道,“那这位小辈还真该管教,险些让我以为——玉湖兄先前说人界共见,是在诓我呢。”


    沈静真一反常态,从个不问世事的闲散神仙变成咄咄逼人的卫道士,鬼帝话语亦是夹枪带棒,玉湖真人面孔上阴云密布:“沈宗主,他界面前,你不要失了分寸。”


    “我是失了分寸,”沈静真目光冷若冰霜,“那仙门百家尚不知情,两位真人先行与他界之主对面交谈,口称‘人界共见’,又是失了什么?”


    鸿蒙宗身为道修门派,常年居于上清道宗之下,门人一向和光同尘,沈静真进退有度,更是其中翘楚,何曾见他如此过?


    连沈心阁都能感受到,师父是真动气了。


    若不是气昏了头,怎么会装都不装了。


    “沈静真!”后到的那位玉山真人,语中怒意比沈静真更甚,“你不清楚来龙去脉,就不要在这里大放厥词!退下!”


    “要我退下,除非真人明示,何为来龙,何为去脉!”


    “你与邪路宗门微雪宫勾结,执意闯破界障来此搅局,休怪我手下无情!”


    沈静真身畔罡风环绕,七七四十九道符箓于身周盘旋如轨,蓝衣袍袖飞荡:“那就请真人赐教!”


    “好,好!”鬼帝拍手赞叹,笑得眉飞色舞,“你们都退下,请玉山真人与这位‘沈宗主’到那里去论个对错怎样?还有哪位贵客想登场,请一并相见。”


    说罢示意镇中央用木头搭成的、十丈见方的的残败矮台——那是这镇子还兴盛时搭建的,演画皮鬼戏用的戏台子。


    玉湖真人自然看得出来那是何地,鬼帝如此戏谑无异于羞辱,令他神色又阴沉三分。


    玉山与他修为相仿,要对付沈静真并不难,只是局面无端被搅,与鬼帝的交易何以为继?


    而且看玉山神情竟隐有忌惮,也是,沈静真带着他徒弟,两人怎有打破界域之力?


    正打算说些什么扭转颓势,对面的鬼帝却丝毫没有要听他说话的意思,只是兴致盎然看着两相对峙,一触即发的玉山真人和沈静真,抬手,要去拿桌上酒壶为自己添酒。


    ——却是拿了个空。


    方才还好端端在桌上的青玉酒壶,并两只还未用过的空杯竟是在他们都无察觉的情况下,不翼而飞了。


    “嗯……?”鬼帝眯起双眼,不善地朝四周看去。


    玉湖真人亦是警惕,不顾得两界礼数,强横神识向外扫去,立刻发觉异常。


    ——苍老面庞上,一双寒光隐现的眼睛看向不远处一处鬼居的屋顶。


    那屋脊上,不知何时多了他人身影。


    一仪表不凡,身着黑色华衣的年轻人正慵然闲坐屋檐之上,手执青玉酒壶,往杯中徐徐斟满七分。


    然后,递给身边人:“尝尝?”


    ——俨然正是微雪宫那个来历不明的孽兽!


    而在他身边面无表情抱剑而立的身影,身形修长笔直,红衣鲜明如烈焰,看那面孔,不是叶灼还能是谁?


    玉湖真人面沉如水。


    叶灼目光从所有人身上扫过,余光看了一眼那来历不明的酒,道:“不尝。”


    离渊继续递酒,笑盈盈道:“以酒代礼,向阁下赔罪。”


    莫名其妙,叶灼根本不接:“你有何罪?”


    “不识好人心,真是我少见多怪。”


    “少见多怪?”叶灼一听就知道这龙话里别有影射,“这么会说话,不如下去和玉山玉湖辩经,顺便再问玉阁在哪。”


    这般对话,除了沈静真,听者俱是在心中咬牙切齿: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哟,”鬼帝看着离渊,良久,缓慢露出一个似有深意的笑容,“这是谁?怎么大驾光临寒舍?”


    一个眼色,鬼界兵卒尽数退下,鬼帝自己的手指却按在了腰间剑上。


    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完离渊,又缓慢移到叶灼身上。


    ——目露惊异。


    听说人界美人温柔婉转,人间物品风雅有致,常常令鬼无法欣赏。


    他们鬼界眼里,最美的可不是这一类,最美的是瑰异夺目,血流成河。


    “小太子,请问你身旁又是谁?”鬼帝望着叶灼,声音听来都不那么轻佻了,“还望你不吝引见。”


    前倨后恭,见之可笑。


    离渊平静看着他,目光全无方才与叶灼说话时戏谑之意。


    气氛像是一寸寸变得寒冷深重。


    “君韶柳,你叫我什么?”语声中全是淡漠。


    玉山玉湖两位真人蓦然对视,神情难辨,确定自己方才没有听错。


    鬼帝本名,他们都不知晓,这人方才竟是直呼其尊姓大名?


    ——这难道不是轻慢,不是不敬?


    鬼帝却是缓缓笑了:“叫错了,阁下勿怪。”


    他说着叫错了,但却没说究竟该叫什么,而是以“阁下”代之。


    “只是,阁下是否可以告诉我……您身边这位友人,正在做什么?”


    随着他话语,众人目光全部投向叶灼。


    但见屋脊上散落着两截青翠的桃枝。


    参差灰败的瓦片间,碎了一个晶莹的玉牌。


    而这人面前,两指之间,夹着一张正在悄然燃烧的符箓。


    血红妖异的真火,虽只有几丝,看在眼里却让君韶柳莫名觉得自己鬼躯有些不适。


    符箓燃烧的火光映着那张灼华面孔,叶灼的目光静静看过玉山与玉湖,看过了鬼帝,甚至在沈静真身上停顿些许。


    如此神情,让离渊了然。


    “兴许,”离渊微笑说,“他在想,从谁开始?”


    “。”


    沈静真回想起方才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很是不想言语。


    第93章


    叶灼在想,从谁开始。


    他还知道,玉山与玉湖心中在想的也是如此。


    想要继续谈条件,除非现在出手使出雷霆手段,鬼帝面前,把他们全都杀了。


    这样,依然是仙盟之首,依然可以口称“人界共见”。


    沈静真亦明白,下一刻,将会发生的是什么。


    生死存亡,只在那一刻。


    ——怎样证明,自己做得了整个人间界的主?


    杀得了所有和自己作对的人,就做得了人界的主。


    杀不了,就让能做主的人来做!


    符箓飞旋,沈静真直视面前玉山真人。而叶灼的目光,最终停在鬼帝对面端坐的玉湖真人身上。


    至于鬼帝,身为一界之主出现在这里,而不是率领鬼界部众准备攻打人间,也是另有所图,一丘之貉。


    他要出手就一起,何况极有可能不出手,叶灼连一眼都未曾多看。


    他剑已在手。


    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风云变化,仅在一刻之间!


    没有谁比谁先出手,在那千钧一发的瞬间,四人齐齐向对方发难!


    没有留手,没有试探,一出手就是毫无保留,决一死战!


    叶灼身后红莲法印刹那尽显,漫天鲜红烈火轰然而起,如同传说中昆山之火,玉石俱焚。


    他的眼,却是烈火已烧尽,连余烬都已飘扬散去的寂静。


    他的剑亦如是。


    风把君韶柳的头发和衣袍一起向后掀起来,鬼帝身形丝毫未动,看着这破空而来的一剑。剑尖愈近就在视野中愈是鲜明,明明不是朝自己而来,却觉得要一同殒命剑下。


    那剑锋,如死一般炽烈,如死一般寂静。


    这是很美的剑。


    这是要杀人的剑。


    玉湖真人亦已全力相迎,以攻代守。


    山川万象的道域暗合大道至理,引来天地同力,压缩成至臻至简的一道卦符,有如乾坤再造,朝叶灼横压而去。


    叶灼的剑锋竖劈而下。


    刹那间石破天惊一声惊雷霹雳,将天地分为黑白混沌的两半,相撞的剑势罡风向外席卷,掀起地面上的一切,也惊起了这片大地上所有游荡潜伏的鬼物。


    而风暴的中央,唯有叶灼剑势未回,衣袂的边缘飘扬如火。


    他的衣摆,一层又一层华美的寒芒在煌煌的织绣上流转,如同生死之间汹涌的波光。


    他未退。


    玉湖却退了。


    他退一丈避开那锋芒毕露的余波,在拉开距离的间隙蓄积自己的下一击。


    叶灼怎会让他如愿?


    那鲜明的身影,飘灯鬼火般朝玉湖凌空袭去,而就在玉湖身后,红莲烈火中浮现一个与叶灼一般无二的虚影,身后逸散着点点余火,以相同剑势一前一后朝玉湖当头斩去。


    玉湖悬身空中进退不能,两袖挥出,大道法则与来者悍然相撞!


    同在上清山,主宗真人的打法,与道宗的人仙,也没什么本质的不同。


    也就是修为更为浑厚,道法更为精深,一行一动更为天地气运所钟。


    天空之上,仿佛两种截然不同的大道在生死搏杀。


    是生生不息,还是终归寂灭?


    玉湖攻守变幻,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所谓天地轮回生生不息,既然要用新的“生”来对抗“息”,是否心中已经承认,有生则必有一灭?


    叶灼打得多了,也就熟练了,所谓道,所谓域,所谓运,都当做障眼法,他只要眼中见血,剑下杀人。


    大小鬼物全都从藏身之处抬起头来,看天空上风云惊变,转瞬间已是千万种翻覆。


    间或有昭昭的光芒亮起,将整片天地映得雪亮。


    有时又铺天盖地袭来形神俱灭般的虚空,伸手不见五指,仿佛万事万物都已经终结。


    看得久了才知道,那不是天光,也不是在鬼界从未见过的日月光,那是剑光。


    那黑暗,也不是鬼界大能,召出九幽地狱,而是寂灭佛法,照见五蕴皆空。


    聆心镇的所有建筑都已经毁了。——除了那座戏台,还有离渊所在的房顶。


    鬼帝飘飘然落在他身侧,不见外地拿起酒壶自斟一杯。


    可惜离渊并不与他对饮。


    酒杯已搁在一旁,站在屋脊上,他只是看着叶灼的剑,如观雾中美人。


    并且,心想该如何应对。


    “他到底是谁?怎么未曾听过名号?”忽然听见君韶柳声音问,“是哪一界的人?就这片人界?倒不像。”


    一连串的问句,其居心昭然若揭。


    离渊:“似乎与你无关。”


    “怎么能说与我无关?今日猝然相见,情形实在尴尬。知道是哪一界,我好递帖子登门拜访,讨教剑修之道。”


    离渊淡淡一瞥,看见这鬼脸上神情谄媚,面目可憎。


    离渊:“你之剑术,还是少去丢人现眼。”


    “正是因此,才需要虚心受教。”君韶柳目光火热,看着叶灼身影,似乎摩拳擦掌,“我鬼界有七尊至宝,其中有一尊司生死,一尊司轮回,一尊司虚妄,你说,邀他酆都论道,他是否会感兴趣?”


    会感兴趣。


    但离渊不感兴趣。


    离渊:“等你料理清楚鬼界事务,再说不迟。”


    偏提此事,令君韶柳咬牙切齿。


    鬼界势力错综复杂,魑魅魍魉各自战局一方,他这位置从爬上来那一刻就坐得风雨飘摇。


    若非如此,怎么会跑来这里和一方人界私相授受?


    当即阴阳怪气冷哼一声,继续看天上战局。“界域之道,也确实有意思。”他道。


    对这句,离渊倒是没有异议。


    其实从人间来到虚境,再从虚境到鬼界,护道真人的实力会依次削弱。


    他们修的是一方界域之道,在那方界域里,天地同力,实力数倍增长。而到了他界,就不再有这样的优势。


    有一方天道护佑,在人间,他和叶灼对上护道真人,会全无把握。


    在虚境,也是以飞走为主。


    而在鬼界,则可以背水一战。


    但即使如此,这两位护道真人深谙大道规则,也是人仙中的佼佼者,堪称人仙之巅。


    与叶灼对打,玉湖真人略显颓势。但沈静真那边,就是玉山占据上风了。


    还能支撑,全靠沈静真手中符箓众多——还全是人仙水准的攻击符箓。


    离渊怀疑,鸿蒙宗主在宗门里的时候,是不是每天都背着别人,在小房间里画“杀”字符,画完积攒起来,直到堆积如山,准备有朝一日一起砸到上清宗头上。


    想到这里不由得看了沈心阁一眼。沈心阁被他拎过来很久了,一直在托腮看天上打架。


    “小鬼,”君韶柳说,“很沉得住气嘛。”


    “大鬼,”沈心阁说,“很沉不住气哦。”


    “本尊哪里沉不住气?”


    “叶道友来杀他们,你不知道是否还能在人间拿到好处,又怕渊兄也来插手。你着急了。”


    “?”君韶柳微微一笑,“原来,他姓叶。”


    君韶柳是想死了。


    离渊:“君韶柳,你最好别去他面前惹事。”


    “哦?你又岂知同为剑修,叶道友不愿与我切磋一番?”


    “你的剑不行。”


    “我说小太子,你怎么总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谁和你是‘自己’?”


    油盐不进,君韶柳专心看人打架。


    天上,玉湖真人层层败退,肩上见血,眉宇间已有惊惧之意。


    而叶灼身上气势则同破竹,层层攀升。


    剑出如惊龙,一往无前,不胜不归。


    他剑法自成一家,已入登峰造极之境,先前君韶柳一直在看的,也是他的剑法与剑意。


    现在胜负稍定,不再千钧一发,才有多余心思看其它东西。


    比如,他手中本命剑,剑身的形状、材质,还有那剑上的风吟。


    不看不要紧。


    一看之下,君韶柳大惊失色。


    ——当即蹬蹬蹬连退几步,与离渊拉开距离。


    离渊莫名其妙看他。


    就见君韶柳惊疑不定看着自己,良久后,深深吐出一口气,真心实意感叹:


    “……情种啊!”


    离渊:“?”


    “你也真舍得拔了给他。”君韶柳恨不得离他一丈远,不太想靠近,但发自内心敬佩不已。


    怪不得先前自己说要拜访结交叶道友,这人语气如此轻蔑,仿佛一点都不不看好此事。


    原来,要备如此重礼方可。


    离渊想起君韶柳方才正在看叶灼的剑身,自然读出他话中含义。


    ……如此思路,鬼帝真是别出心裁。


    这种鬼自己轻浮肤浅,居心叵测,就觉得别人也与他一般爱献殷勤。


    “不是我给的。”离渊说,“还有,他是我多年宿仇,并非友人。”


    ——君韶柳一时竟是失语。


    恰此时,叶灼一剑如同惊风骤雪,昭昭清光将天地间鬼气妖氛尽数濯去,碧落黄泉间只这惊鸿一剑,将玉湖逼至绝地。


    离渊自然是一心观赏,将君韶柳视作无物。


    其实“宿仇”二字,很有意思。


    仇怨未了,即是说胜败未分,也即是说势均力敌。


    那此人的实力境界,也就象征着自己的实力境界。


    若是恩怨举世皆知,他人一旦提起自己,就必然会谈及那人——甚至比师门、亲族乃至道侣更先想起。


    所以,假如自己的宿敌是君韶柳这等人,传出去,离渊只会觉得丢脸。


    但若那人是叶灼,是十三岁上灵山十五岁拔龙鳞,是斩人仙惊四座,天上地下最耀眼最夺目的这个人,一切就截然不同。


    ——他会欣然提起,给自己贴金。


    第94章


    叶灼这一剑,玉湖避无可避。


    自左肩至右肋,他生生受了这一剑,身躯如同泥胎肉偶,在半空中被斜切为两截。


    那剑太快了,像一片薄雪轻擦过肉身筋骨,剑离开了,两段身体在下坠了,切口还未来得及溅出鲜血。


    可这是人仙躯体。


    玉湖真人的目光有一瞬的怔忪,但他的动作并未有片刻停止,下一瞬,两半身体化为烟气四散,在天际的东南方向重组为一尊流光溢彩的元神法相,半透明的光焰照亮整片天空,与漫天的红莲业火分庭抗礼。


    出窍?不是。实力似乎有所增长。


    叶灼看着那里,像是饶有兴趣。


    被看着的玉湖真人,却并不能如此轻松写意。法身庄严,他心中却只有无尽的怒火!


    如此后辈,竟然逼他使出兵解秘法脱身。


    自己还活着,并不代表叶灼的剑杀不了他。只是因为他比之别人,更加能活一些而已!


    兵解一出,魂魄必伤。肉身已失,飞升无望。


    为今之计唯有赌一把,赌这妖孽渡劫后期境界,无法长时间支撑如此悍烈的战斗,无法接连挥出那样的剑!


    ——但玉湖真人的愿望注定要落空了。


    霜雪样的剑锋凌空而来,一剑比一剑更寒凉,一剑比一剑更盛烈。这一切都让玉湖生出一种幻觉,仿佛地上是冰川,天上是血海。


    攻势被剑势所断,道法为佛法所阻。他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化为元神之身,按理就能釜底抽薪,直攻对方元神。可当玉湖终于抓住时机袭向叶灼元神,却惊觉那元神渊渟岳峙,如覆莲衣千重,风雨不透!


    反是他自己以卵击石,反受其噬!


    玉湖脑海中,连催动法宝的口诀都有些断续了。到此境地,换做任何人,眼中都只能看见那个人。


    看见他剑上功行圆满,看见他眼中明镜无尘,看见他衣袂宛然生霞光,随风开华莲。


    如血中火,如天上仙。


    于是玉湖知道叶灼成了,成在道心惟一。


    而自己败了,败在人心有危。


    ——可是这妖怪,怎么还未力竭!


    元神之身,还能将恼羞成怒、怒火攻心展现得如此淋漓尽致,离渊也是第一次看到。


    主宗真人的养气功夫,还需再沉淀。


    至于玉湖在打什么算盘,想想也知道了,无非是勉强拖着,想等叶灼修为耗竭再反扑而已。


    此等想法,和鬼帝一样,都属别出心裁的范围。


    在他刚来人间,而叶灼还是合体期的时候,道宗的太皓太缁师兄弟两人,已经先行试过封锁灵气耗死叶灼的主意了。


    最后死的到底是谁,也不必说了。


    那时候叶灼尚且没怎么受到挟制,现在可是渡劫剑修,兼有莲生仙体。


    这人道心何其空灵,根基又何其稳固。


    就说莲生仙体,本身能容纳的灵力就快能比上半个真龙之身了,更别说还是仙体精粹过的至纯灵力。


    而且,蔺宗主说过了,莲生仙体可以修万法。鬼界的阴气鬼气,一样能够为叶灼所用,随时补充。


    哦,这人还炼体。


    想耗叶灼,离渊觉得玉湖真人还是想想怎么祭奠自己这把老骨头要紧。


    “你宿仇是这样?”耳畔忽然传来君韶柳狐疑的问声,“他这样,你真能打得过?”


    鬼帝自己几年没长进过,难道觉得别人也没长进?离渊答:“打过,算是平手。”


    君韶柳:“真打?”


    “真打。”


    “不信。”君韶柳说,“能平手,我想叶道友一定还有一计未用。”


    “何计?”


    君韶柳跃跃欲试:“自然是美人计。”


    离渊静静看了他一眼。


    天上战局还在继续,又是生受了一剑,玉湖的元神比起最初已经黯淡许多。


    眼看着叶灼气息不减反增愈发强盛,玉湖心知“拖”字诀已是痴心妄想,就连苟延性命亦是不可得,当即喝道:“玉山!”


    玉山真人从铺天盖地的符箓攻势里分出神来,局势分明,他心知玉湖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待到叶灼真杀了玉湖,自己就是众矢之的。


    为今之计,只有他和玉湖阵前换位,由还没什么实际伤势的他去对上叶灼,玉湖来对付沈静真,又能拖延些时间。


    主宗真人,能来的可不止他们两个!


    两人对视一瞬,已是做下决断。


    ——可是,如何脱身?


    方才不觉得如何,现在起了逃脱的心思,玉湖用神念打量四周,忽觉一阵心惊胆寒。


    他看叶灼,叶灼何尝不在看着他?


    这半空中每一缕火焰,每一片飘飞的血光,每一丝佛莲的余烬,都像是虚空之中,叶灼的眼睛。


    像是虚空之中另有一尊通天彻地的法身佛像,下视众生,他一举一动,皆在这双眼洞悉之中。


    ……也皆在剑下。


    他逃不掉。


    就像下一剑,他也逃不掉。逃不掉,就是形神俱散。


    ——生死之际,像是一切都慢了。


    他能看见那一泓清冰般的剑光,天河倒悬般,缓缓向自己推移而来。


    玉湖想避,可他的动作亦是如此缓慢,明明觉得已过数息,却无法移动万分之一。


    连声音都没了。


    万籁俱静般的氛围里,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浮生如寄。”叹息后,那声音说,“……岁月相催。”


    叶灼未动。


    沈静真在迟滞的光阴中缓缓看向来人。


    来人手秉一截点燃的白烛,也是一身混沌般的主宗灰色道衣,面容却年轻如二三十岁的青年。


    只是那悲天悯人的神情中,一缕积霜般的沉郁,不似年轻之人。


    沈静真知道他是谁。


    主宗真人,玉楼。


    光阴大道,圆满有成。


    玉湖真人轻释一口气,眼中缓慢浮现劫后余生之色。同修界域,各自之间亦不同。他所修的道,离了人间,大打折扣。玉楼从界域中悟出了光阴大道,到了鬼界,依然有用。


    光阴停滞,要取他性命的叶灼也就被限制住了。他明白玉楼的手段,再在这样的光阴中待上几个呼吸,玉楼就能够适应局面——别人被光阴所困,他却可以如常行动。接下来只需使出雷霆手段,即可将这些搅局之人从容诛灭。


    这样想着,玉湖却看见叶灼轻轻笑了。


    其实交手之时,一切都在电光石火之间,并不会像这样,静静将这人一颦一动尽收眼中。


    他看见这人的剑锋还在半空,鲜红衣袂和乌墨发丝也在空中缓缓地飘荡。


    他在笑。


    ——那是何其盛气凌人的冷冷讽笑。


    却像是浓墨重彩徐徐点染,成就一幅惊心动魄的传世丹青。


    笑着的人,缓缓看向某个方向。


    于是玉湖也在这被无限拖曳变长的时光里向下看去。


    竟是那座残破的十丈戏台。


    戏台上,光芒流转。


    一笔又一笔,竟是凭空浮现出玄妙的阵法图文,竟是已经接近成型。


    看见那熟悉的阵法图案,离渊就想起人界的很多风物。


    譬如,漫天的风沙,譬如,上清山的后院。


    微生兄说他这阵法是什么来着?


    哦,传送阵。


    离渊抬眼,和叶灼对上一个心照不宣的目光。


    其实这对视大约也没什么含义,他只觉得这时候的叶灼好看得让人头脑发昏。


    那在虚境里,微生兄还和其他哪些人在一起?


    ——很多人。


    寂静的鬼界,突兀响起一道徐缓温润的声音。


    “好热闹啊。”微生弦站在戏台中央,环视四周,微笑道。


    他旁边,还未明所以的吟夜面上带着盈盈笑意,身后流光飞速变幻。


    他身后,红尘剑仙和红尘剑派一众弟子,默契地仰头看着叶灼。剑宗二长老茫然地环顾着主宗诸人:“亦缜,这是哪?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苏亦缜淡淡抬眼,目光看过鬼帝和主宗三位真人。而太岳宗主和蒲长老对视一眼,发现彼此都是一脸菜色。


    当然,来者也不是只有在景山大阵里,目睹传承珠被叶灼抢走的那些门派。往鬼界来的路上,其它门派看到他们一行人如此浩浩荡荡,觉得有利可图,纷纷加入其中。当那传说中能一指定灵脉的微生宫主自称有一传送古阵,可领众人前往一座风水宝地的时候,自然也是欣然应邀入阵。此时,他们只有一片死寂。


    ——当然,其中最不明所以的是鸿蒙派的长老和弟子们。


    一道大阵传送到鬼界,似乎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但鸿蒙派长老们第一眼看见的,其实是走丢已久的沈心阁。漫天红色是很扎眼,但他们更在意自家门派的蓝色。


    心阁小道长走丢了一回,并没有缺胳膊少腿,正在认真托着腮,和那只抢了传承珠、疑似蛟精的微雪宫成员一起待在屋顶上。


    同一片屋顶上,还有个衣饰幽丽,气息非凡的大鬼悠然站立。


    三者看起来相处融洽,眼睛也看向同一个方向。美中不足的是,屋顶下的残垣断壁之间,全副武装镇守着的全是鬼界的士兵。


    而天上,他们的宗主正在和护道真人大打出手,“杀”字符漫天飘飞。


    一切都好像是在做梦。


    ——天杀的丹鼎宗到底死哪里去了?


    第95章


    鬼,人。


    鬼,是鬼界说得上话的鬼。


    人,亦是人界说得上话的人。


    有主宗的护道真人,司掌着一方界域的变动。


    有微雪宫的叶二宫主,天下第一剑,江湖上关于他的传闻,都和杀伐有关。


    还有鸿蒙派的宗主,不显山不露水的一个人。


    现在他们打起来了。


    若是上清山和微雪宫之间的争端,沈宗主不会参与。所以不是。


    那么,就是鬼界和人界的争端了。


    三位人间界的护道真人,叶二宫主和沈宗主。


    这样的两方会为什么而起冲突?


    谁站在鬼界那边,谁又站在人界这边?


    在场的人只是不说话。其实能站在这里,都是心有七窍的人。


    ——谁在与鬼界暗通款曲?


    谁又搅了这样的暗通款曲?


    无人出声。


    苏亦缜的手指拂过太玄剑上的隐裂。


    说来有些可笑,看到这样的局面,他下意识相信并不是自己的师门。


    他信的是叶灼。


    因为叶灼什么都不会在意。他不会在意人界,也不在意鬼界,所以,他反而是最不可能和鬼界勾连的人,他不会花那么多的心思。


    天地间凝滞的不止是光阴,还有所有人。


    持烛的玉楼真人抬眼,平静地看过众人。


    光阴大道已经施展,来的人也已经被缓缓拉入这片时间停滞的界域中,动作逐渐放慢。


    与他们相反,他却正在逐渐适应这片光阴的流动,要不了多久,就能恢复正常的行动。


    只要鬼帝口中那个也修界域的军师不插手此事,局势就仍在他控制之中。而鬼帝没有插手的理由。


    ——上清山能够顺利主事,与鬼界交接,对鬼帝只有益处。


    他必须掌控局面。


    尽快恢复行动,先将玉湖从那叶灼剑下解救出来,再将那忽然跳出来作对的沈静真解决掉。


    然后,与诸人分说此事。


    打定主意,玉楼真人手中烛火噼啪燃烧,火苗蓦地蹿起,他往前走出一步,步伐已经比诸人都从容流畅了三分。


    离渊却看见,在众人都注意不到的地方,叶灼身后的红莲烈火,也在寂静地蔓延。


    叶灼并不太在意除微生弦外还来了什么人,他的目光已经重新回到玉湖真人身上。


    那双眼睛,幽深凛冽,杀机未退。


    既然已经将剑中之意视为唯一,那么光阴也是一种障眼法。


    若是真的虚无境界,连光阴也不曾存在过。


    他就那样静静注视着玉湖,一线幽红的流光从漆黑的逆鳞剑身上流淌而过,在固若金汤的凝固光阴里侵蚀出一丝通往虚空的裂隙。


    “诸位道友。”玉楼真人开口,语声恳切,似乎要与众人推心置腹交谈。


    玉湖真人的眼瞳,却缓缓地、惊恐地睁大了。


    眼白上,血丝蔓延。


    惊恐的双目眼瞳中,倒映着一道向他缓缓斩来的剑光。


    叶灼的剑在动。


    很慢,但他可以动!


    玉湖也能动,但他还像先前一样慢。


    而叶灼比他快了一分。


    在正常的世界里,都是修炼多年,叶灼的剑快,他的元神也快,一道剑光斩过来,他可以躲。


    光阴被束缚的世界里,剑慢,他也慢,都是一样慢,他也可以躲。


    但是现在,同是镣铐加身,叶灼的剑却快了那么一分。


    ——那么,他就会必死无疑。


    玉湖忽然读懂了那双幽深的眼,叶灼看着他,是在残忍地看向一个死人。


    从未在玉湖心中出现过的生死恐惧如同一场海啸呼啸着淹没了他的元神,那一瞬间他动弹不得,脑中一片空茫,只有濒临极致的惊恐——他只有徒劳地张开嘴,释放神念,将喉中的呼救喊给玉楼真人。


    而玉楼望着戏台上神色各异的众人,慈悲垂目,正在说话。


    “诸君机缘巧合之下,来到此地——”


    未能出口的呼救,化作光阴中苍白的碎片。


    冰冷的剑锋已没入他的元神。


    当玉楼惊觉有异,惊觉玉湖性命垂危,当机立断挥袖解除光阴界域的片刻,一切已经晚了。


    光阴如同一段被堤坝阻拦的河水,在良久的积蓄后蓦然冲出闸门,奔涌如洪流。


    声音、触觉、动作,一切都回来了。


    而玉湖真人的元神在夜空中迸裂为成千上万流光溢彩的碎片,烟花般向四面八方散落而去。


    斩断他元神的人,静静看着这场盛大的烟花四散,直到最后一片余烬也熄灭了,才将他的剑还于鞘中。


    这样的一个人,他剑下该有多少亡魂?


    烟花绽放的那一刻,微生弦伸手去接那些琉璃般的飞灰,看他神情,像是在叹惋一个大能的陨落。


    当那些飞灰都熄灭,微生宫主的手指缓缓收拢,握住一枚灵光闪烁的圆珠,将它的光芒掩于掌心之中。


    “你看,你非要抢,”他说,“真是。”


    没什么人听见他的话语,因为一声爆喝盖过了一切。


    “叶灼!”看着玉湖的元神化为飞灰,玉楼震怒,“如此肆无忌惮,屠戮上清真人!你到底意欲何为!”


    “私仇,无关界域。”叶灼平静回道,“倒是真人高论还未说完,不妨先为众位来客解惑,再叙不迟。”


    一句私仇,倒是把诸事都摘得干干净净。


    只听吟夜观主轻笑出声。


    “玉楼兄,先勿动气。左右我等俱在,叶二宫主不论犯下何事,仙道众人都可合力将其镇压,不急。”


    顿了顿,笑盈盈地,吟夜继续道:“不妨先把现下情况讲清,也好让我等知道何去何从。”


    “也好。”玉楼按捺心中怒意,说。


    当务之急,的确是鬼界事务。


    若让众人误以为主宗勾结鬼界,那就不好了。


    玉楼开口。


    “上清主宗深入鬼界,探寻人鬼两界之事时,发现两界相撞,已是避无可避。且就在这一两天之间。”


    “鬼界如今诸侯并立,常以杀戮为业,以活人为血食。一旦界域相撞,我界存在被鬼界部众察觉,他们必定驱使大军入侵人界,大肆征伐,致使生灵涂炭。”


    “幸而鬼界新帝仁厚,愿护佑一方人界,应允一事:若我等从中协助,使两界平稳交接,重设人鬼之间阴司地府、六道轮回,他愿立约不犯我界,并赠予上界所传催生灵脉之法宝,帮助我界解决灵脉断绝之事。”


    “如此,既可消弭灾祸,又能为人间续灵,诸君应无异议。”


    诸君并未做声。


    如此长的一段话,任谁听到,都要用玲珑心窍重新理解一番。


    寂静维持了有一段时间。


    微生弦按住想要出言的红尘剑仙,上前一步,微笑问:“不知这个‘从中协助’,又是如何协助?”


    叶灼从空中落了下来。


    一片残垣断壁无处可站,他也站在了屋顶上。


    顺便把沈宗主从玉山手下拎出来,好让玉山真人和玉楼真人站在一起,向仙门百家细细道出主宗的一片丹心。


    “受伤没?”离渊把他拉过去。


    第96章


    把人拉过来,离渊看过了。


    小伤是有,大伤并无。


    内伤肯定会有些,需要调息些许,倒无大碍,外伤也不多。


    ——但还是照例喂了几颗丹药。


    君韶柳莫名奇妙又往远的地方挪了几步,这样更好。


    “衣服被划破了。”离渊看见叶灼法衣上一道不显眼的断口,那老东西是有几分本事。


    “无事。”叶灼把自己的衣服从这人手中弄出来。


    离渊说,无碍,等会可以换件新的。


    “?”


    叶灼:“你还有?”


    “不能还有么,谁出门只带一套衣服?”离渊说。


    叶灼:“谁出门不告而取别人的衣服?”


    “那谁出门不告而取别人的鳞片?”


    叶灼不和他搭话了。说得越多,被学走越多。


    他俯视着鬼戏台,看微生弦和玉楼说话。仙道其余人就从这话里静静听真正的弦外之音。


    他看过去,觉得每个人的脑子都转得像吟夜背后的流光一样快。


    上清山背着整个仙道勾结鬼界,但凡看见了,谁还不明白?


    可诸多名门大派也未必就像沈静真一样,真会毫不犹豫站出来和护道真人作对。


    他们先要想,得罪上清山,自己有几分胜算。


    退而其次,又要想,真和鬼界谈成了,是不是有利可图。


    若真是人界鬼界必然相撞,当然要想办法断尾求生。


    不过就是在人间重新设起六道轮回,把凡人的香火送去鬼界,反正他们又不靠香火修行。


    人间鬼界连起来,现下说是不进犯,可是过个百年,鬼界想吃血食的时候,会不会来犯人界?总而言之,吃的也不是修仙人的血食。


    倒是催生灵脉的法宝,能解他们燃眉之急。


    那厢微生弦问了人界要如何“协助”鬼界,玉楼便说,并不是要从人界给要资源,只是要他们几个修界域之人,协助鬼界寻找曾经人鬼相接的几方关窍,帮助两界顺利接壤,不闹出动静。


    微生弦就问:“既然两界相撞就在这一两日之间,真人怎么就有把握能够将关窍找出?”


    玉楼自然是胸有成竹:“我等精研界域之道,既然应下,自有把握。”


    叶灼听了,只觉得无聊。


    他抱着剑。利刃在身,听人说话,不想听的时候,下意识里想的自然不是和人辩论,而是怎么把人砍了。


    可是审时度势,他现在把人砍了,不占理的就是自己。


    叶灼本来不信这些占理不占理的说法。可是就像那片鳞,他拔了,龙离渊就总能拿出来说道,让他受制于人。


    冷冷看着玉楼真人,叶灼面上阴晴不定。


    离渊看这人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无关紧要的人,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把这人听得烦了。


    叶灼一向不会是做局的那个人。


    但若是搅局,他会有兴趣。


    ——微生弦一句接一句地问,仙道众人没人出言阻止,都在等着他问。


    原来这位微生宫主,不止是论道时候能言善辩,别有用心的时候更是咄咄逼人。


    他不问上清山到底做什么,只对上清山声称的“关窍”穷追猛打,非要问出他们究竟要如何找寻得出。玉楼真人言称这是界域之秘,不便轻传他人,他反而抬出鬼帝,问玉楼,既然连这都不能说,那又是怎么让鬼帝信服他们真能找到关窍,达成协议?


    鬼帝在旁但笑不语。


    说到底,他和离渊不一样。鬼界和龙界也不一样。


    他的实力,在鬼界一众几万年十万年的老鬼厉鬼之间,太不够看。而那些老鬼,也都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老鬼帝死了,他能爬上来,是靠他有本事,让鬼界根基的几件至宝认了主,让那些魑魅魍魉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了。这位置坐是坐上了,可要坐得稳,还要呕心沥血,艰苦经营。


    能和上清山勾结在一起,本就是他知道了这方人界的事,有枣没枣来打一杆子,几位真人手里到底有多少东西,到底是不是空手套白狼,君韶柳亦想知道。


    “这戏唱得怎样?”君韶柳问离渊。


    玉楼真人看向了他,他以微笑回应,那笑容让玉楼摸不出深浅。


    “不怎样。”离渊说。


    并且他还知道,叶灼也觉得不怎样。


    一番辩论,玉楼真人已是腹背受敌,不得已之下只得稍稍露出口风:之所以能确保找到“关窍”,是先辈曾有相关传承。


    上清山传承久远,这话说出来,有些人信了,鬼帝像是也信了。


    微生弦依旧笑盈盈的,让人发怵,连带着他身边的吟夜都神情玄妙。


    而叶灼静静看着玉楼。


    他的目光幽幽的,像是夜里潜伏着的某种轻盈的兽,盯着想要的猎物已经很久。


    玉楼这话是不能说的。


    说出来,致命的破绽就露出来了。


    奇异的、无人开口的静默里,叶灼开口。


    那积霜寒玉般的嗓音一出口,众人的目光就全看向他了。


    看见他漫不经心的目光落在玉楼真人的面上,抱臂站在飞翘的檐角,怀中是方才取了玉湖真人性命的无双神剑。


    目光里,一点似有似无的兴味。


    “可我听说,”他说,“先辈传下来的是一座名为‘悬注’的大阵。大阵有八门,找到了,打开了,就能分离两个界域。”


    人群中一阵微微的哗动。


    两界相撞,避无可避,因此谈和,是一种情况。


    可若是有法挽回——就是天差地别的另一种情况。


    不等玉楼出声,一道年轻的声音从人群中高声传出,先声夺人:“叶二宫主,你说这话,可有凭据!”


    离渊觉得红尘剑派的人真是有趣。看似拆台,实是唱戏。


    只可惜蔺宗主不在,杜山大阵的事没有人证。


    但叶灼也不需要人证。


    他身后,八座庄严的金色宝塔虚影凭空浮现,轮转交错,无尽的慈悲意如海般蔓延,如此圆满功成的佛门正法,几乎把君韶柳的眼睛刺瞎了,他差点从屋顶上栽下去。


    他只觉得离渊该死!


    “一千五百年前,悲真大师留下的‘普度涅槃法’,不知是否还有人认识。”叶灼淡淡道,“我偶然得到先辈传承,知晓一二上古之事,也不奇怪。”


    说到这里,看向玉楼:“恰好真人的先辈有传承,佛门的先辈也有传承。都说两界间的关窍,正好相互印证。”


    玉楼冷眼看向叶灼。


    “叶灼,仙门正道议事,容不得你这等悖逆妖邪之徒胡言!你先杀道宗真人,后杀主宗护道真人,又纵妖兽强抢虚境宝物——人界如此危难之际,岂是你兴风作浪的时候!”


    叶灼:“那请问我为何要杀道宗真人,又为何要杀主宗真人?虚境杜山中,太素太寰两位真人又为何来强抢我之宝物?你既然对我知之甚详,不妨将原委向大家道来。”


    玉楼身上气息暴涨,直视叶灼,断喝:“幻剑山庄余孽,数度祸乱人间,还敢狡辩!”


    “当年吟夜观主三卦叩问天意,幻剑山庄修习恶法,剑脉逆夺造化,以至人间灵气枯竭,酿成大祸!而后有云相奚杀尽幻剑山庄众人,斩断剑脉归还天地,他才得以飞升,人间灵气,亦才得以喘息!”


    “——如今上清山为人间寻生存之道,续灵之法,才有转机,你便出来搅局,到底居心何在,众人心中自有定论!”


    此话一出,人群中连议论声都消失了。


    如此秘辛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言明,就如一粒石子击入早已平静的池水,早已掩埋的旧事沉渣泛起。


    叶灼却轻轻笑:“真人在威胁谁?是威胁我继续说话,就会变成修习恶法、逆夺造化之人,还是告知众人,若与你宗作对,便是下一个幻剑山庄?”


    “休得胡言!”


    叶灼语声依旧平淡,似乎并未被激起任何情绪,看向太岳宗的方向:“至于定论,我是否是余孽,我修的又是否是恶法,蒲长老,你我相识颇久,常有往来,不妨请你先说定论。”


    蒲长老额头已有冷汗。


    好死不死,怎么指名道姓拉他出来!


    现在这对峙两方,其中又有哪一方,是他敢得罪的?


    思来想去,拱了拱手,艰难道:“诸多前事,老朽知之不详,无法定论。但与叶二宫主数度交手,老朽以为,叶二宫主修行的乃是正统剑道,并未见妖异之处。”


    顶着玉楼真人冰冷的目光,蒲长老声音小了几分:“……此事,游仙谷的周老怪也能作证。”


    周静川闻言真想给这个首鼠两端的老东西一剑!


    好死不死,扯他进来!


    当下也只能面露难色:“叶二宫主多番来谷中论剑,看着确实不曾修习邪法。”


    全是废物!


    玉楼真人心中怒火翻滚。此情此景,分明该最开始向天问卦的吟夜出言作证,为他圆场,可那吟夜竟也一言不发,只是含笑静立。


    “叶二宫主的剑到底有没有妖异,我想天下剑修都可证明。”红尘剑仙越众而出,朗声道,“至于所谓‘幻剑山庄’,所谓‘云相奚’,在下也曾数度回忆,可是每每想起,反而会淡忘一分。此事蹊跷,我思来想去,只能是有通晓天机的高人,出手向天道遮掩了整个幻剑山庄的始末。既是如此,天机遮掩,一切前事皆非前事,我想还是不要说了。”


    离渊微笑:“红尘剑仙言之有理。诸位,既是在议人鬼之事,为何却反而说起了幻剑山庄的旧事?莫非是都觉得当年旧事与上清山关系匪浅么?”


    人间的事,这龙怎么也想登台,叶灼看他一眼。


    离渊是个识趣的人。况且话说一句就行了。


    与幻剑山庄有关的所有事,连同那些字眼本身,都因天机遮蔽,在众人记忆中模糊不清,这是无可辩驳之事。


    那么说到底,除了上清主宗,谁又有如此能耐?再多想一分,若不是与此有关,又怎会出手遮掩?


    有些往事可以藏在心里,暧昧不清,可一旦大白于天下,就非要分个是非黑白。


    二十年前为何无人仗义出言?今日鬼界面前又为何举棋不定?


    有人势强而已。


    可是时移世易,有人势会弱,另一些人势会起。而生死存亡的关隘,曾经落在幻剑山庄,今日,它落在的是整个人间界。


    叶灼不在意。


    很多事,很多人,流水一样淌过,没留下什么痕迹。


    但是说着说着如此离题万里,总会让他有种想提剑斩了这群人的想法。


    八百年前的事了,有什么意义?


    叶灼只是看着玉楼。


    “我是幻剑山庄的余孽,因此打算祸乱人间,”他说,“那真人又是谁的余孽,因此打算勾结鬼界?为何我的传承里,先辈说的是如何分离两界,真人的传承里,上清山先辈留下的是如何连接两界?难道上清先辈,也同样协助过鬼界,帮它与人界接壤么?”


    玉楼脸色数度变幻。


    “如此诛心之言,叶二宫主又是从何得来?”众目睽睽下,他只得道,“悬注大阵是可以分开两界,可是年岁已久,阵门所在已经失传,一两日之内,无法将其开启,所以才有下下之策,将我宗传承的一二阵门关窍交予鬼界,换取人界安宁。”


    沈静真蓦然抬头。


    “既然明知有阵门,仙门百家来到虚境十数日,你为何不号令众人去寻?为何到如今,才说‘只余一两日’?”


    鬼帝却是大笑。


    “玉楼兄,原来你没说真话。”他说,“还以为三位真人手握全部阵门,未料到只有其中一二,也来与我相谈。”


    事已至此,无法说了。


    上清山没有全部阵门是事实。


    想和鬼界谈判,获得宝物也是事实。


    可是不做声张,暗中查访阵门所在,并不是为了出卖人界。


    若鬼帝不是善类,无法和谈,或是谈判无法进行,人界有危,他们亦会将大阵之事原本告知众人,集仙道之力寻找阵门,将其开启,以保护人界为先。


    可是,已经到此份上。


    ——那又如何。


    界域一脉,千年来传的七零八落,一时之间,谁又能将阵门找齐?景山是有一个大阵,可阵心的东西又被叶灼抢了,况且,得了那东西,也未必能得到承认。


    时至今日,仙道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玉楼平心静气:“众说纷纭,我无话可说。眼下是继续商谈,还是回人界以备人鬼战事,各门派都在,今日便做下决定吧。”


    自然,又是一阵当今仙道独有的寂静沉默。


    在这寂静中,忽听得微生弦笑一声,他说:“阿灼。”


    “告诉我,开启悬注大阵,需要八门之中,开启几门?”


    “五门。”


    “哦。”微生弦平静说,“那大阵已经开了呀。”


    一阵比先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微生弦满意端详着戏台上仍未熄灭的浩瀚阵纹,又伸手,掰着指头:“人间鸣金山的‘开’门、上清山的‘休’门、拥翠谷的‘生’门、还有虚境里的‘杜’门,加上诸君现在所在的,鬼界的‘死’门,一二三四五,是够了。”


    “哦,险些忘了。”说到这里,他从容拿出那颗叶灼趁乱抛给他的灵珠。


    灵珠在他手中,像是终于得其所哉,微生弦手指张开的一瞬间,晶莹灵珠便化作万千灵光,如同归巢之鸟,没入他身体中。


    “六个了,本道长没数错吧?”微生弦笑眯眯说。


    而叶灼冷笑一声,手指已经握向剑柄。


    离渊赶紧将他手指按住:“回去,等回去再打。”


    叶灼不想等回去了。他就知道有人在装模作样。


    这就是微生弦的传送阵。


    这就是微生弦的传送阵!


    第97章


    微生弦忽然觉得背后一寒,像有极其危险的事情将要发生。


    甚至有可能失去一些东西,比如性命。


    连忙假咳一声清了清嗓子,道:“要说这人间的开、休、生三门,也不是多么紧要的地方,在下恰好路过,便顺手开启了。至于因缘际会下,开启此处的‘死’门,歪打正着罢了。”


    “……”


    “最难开启是虚境中的杜、景二门。此二门乃是大阵核心,需得闯过重重关卡,获得守阵人的认可,方能开启。来时路上,西方亮起的阵光诸君都看到了,那便是我宫叶二宫主开启了‘杜门’。若无他冒险涉阵,恐怕两界真要分离无望,只得相撞了。”


    这话出来,叶灼收到一些异样的注目。


    先前为他说话的人,都只是同道剑修,说来说去,也只证明了此人未修邪法。但若是为人界开了悬注大阵——这等力挽狂澜之事,与这人联系在一起,似乎有别与他从前留给人们的印象。


    微生弦说着,眉飞色舞,似乎与有荣焉。


    但这不会让叶灼看他的目光有丝毫改变。


    所谓“恰好路过”,所谓“顺手开启”,就是假称上古传送阵,再装作传送失误,带他们逛遍整个修仙界么?


    “别拽我。”他对离渊说。


    离渊哄他:“等微生宫主夸完你,再打不迟。”


    ——谁要听?


    “你猜玉楼真人现在心情如何?”离渊说,“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明明能设法避免两界相撞,却非要与鬼界勾结得利了。”


    他学了很多人间的东西,知道有古圣人说,人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


    上清山行事,处处都要标榜自己是道德君子,心怀苍生,这次在众目睽睽下露出了马脚,俨然前功尽弃。


    而叶灼在仙道里从没留下过悲天悯人的美誉,忽然做了好事,就会令大家耳目一新。


    微生弦还在说话。


    他身周,灵光翩然流转,如同梦中蝴蝶。


    “如今,阿灼又将‘景门’的传承珠交给我,未让其落入别有用心之辈手中。”微生弦含笑伸手,又有一片灵光没入手心。


    真会说话,离渊忽然不想拦着叶灼了。


    微生弦:“原本大阵八门,只开其五,杜景二门,只开其一,人间鬼界纵使能够分离,也要十余日。如今八开其六,杜、景二门齐开,两日之内即可分离,人鬼两界,再无瓜葛。”


    再无瓜葛,如此四字让君韶柳觉得索然无味,却让仙道众人觉得心头阴霾终究散去。


    可是旧的阴霾散去了,新的阴霾又浮上来。


    如此境地,上清山会如何?


    回到人间,他们与上清山会如何?微雪宫与上清山又会如何?


    仙道已经几百年没有大变。


    沈静真:“微生宫主,你说大阵已经开了,空口无凭,可有证据?”


    微生弦说:“等。”


    天空是一片稠红。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地面的那一下震颤。两个庞然大物原本朝着彼此的方向缓缓推移,此时却有一股相反的力道将它们向两边推开。


    初时,这样的力道会使两者相撞的速度变得缓慢,然后在某一个瞬间,它们的前行会停止,而在这停止的一瞬间之后,它们就会向相反的方向去,渐行渐远。


    这是一千四百多年前,人界的先辈留下的护符。他们曾设想过的所有最坏的可能,现在都一一发生了。


    “微生兄,真人不露相。”红尘剑仙笑说,“这大阵,微生兄又是如何得知的,难道亦是先辈传承?”


    “剑仙兄,这话可不能乱说。”微生弦轻轻抚过木剑花枝,“就不能是在下偶然推算得来?”


    红尘剑仙大笑,却拔出了剑。


    最后一点灵光消失在戏台上的古阵忽然光芒大盛,雪白光柱直冲高天。


    大阵彻底启动了。


    “该走了。”不知是谁出声说。


    是啊,该走了。


    再不走,难道要待在鬼界,与人界隔河相望么?


    可是,谁又走得了?


    大阵开启的那一刻,离渊原本按着叶灼的左手就已经放开了。叶灼剑已出鞘。


    沈宗主背后,四十九道符箓再度飞旋而起。


    而众人头顶上方,一方流光溢彩的琉璃盏霎时化现,将连绵山川、破败鬼镇,还有镇中所有人倒扣其中。


    其气息有洪荒之威,是仙人圣器。


    红尘剑仙一道剑气打出,如同蚍蜉撼树,根本没有破开分毫。


    玉楼、玉山两人腾空而起,余下几名主宗弟子,道宗长老,同时出手!


    今时今日,仙道诸派有目共睹,上清山大势已去,计划全盘败露,人鬼两界也再无交际可能。他们还能做什么?


    自然是绝地反扑,不死不休,将所有人的性命留在鬼界!


    这样,鬼界里发生过的事,不会有人知晓。这样,仙道还是那个仙道。


    这是意料中事。


    叶灼的剑,已经刺向玉楼的心脏。


    剑锋中的寒意让微生弦打了个冷战,仿佛如果不出这种事,这个剑应该是向他斩过来一样。


    玉楼兄,多谢多谢。


    但还是得想想,回苍山后,做点什么好吃的。


    没人和叶灼抢玉楼。


    沈静真依旧朝他的老对手玉山攻去,杀字符还没用完。一道剑光破空而来,是红尘剑仙来和他一起。


    像是终于想通了什么,多年来一直困在渡劫巅峰境界的红尘剑仙,身上气息已有变化,正朝人仙境界转变。


    沈静真莫名想起一幕:众人齐聚拥翠山谷,等待鬼门开启时,红尘剑仙是在和叶灼说话。


    从前他们二人没什么接触。但如今一起出手,竟然也有一二默契。


    沈静真是道修,玉山的道域他能化解,但终究不擅进攻,红尘剑仙的剑恰恰弥补了这一点。


    蒲长老和太岳宗主各寻了个主宗弟子留下,不让他们去玉湖那边相助。一转眼又看见剑宗的小苏也找了个主宗弟子在单挑,剑宗二长老两面不是人,不知道到底该帮主宗还是帮徒弟,最后如丧考妣地帮他徒弟去了。


    说是弟子,主宗弟子岂是寻常弟子?那是下一代的护道真人,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可是再不省油的灯,今日也要按熄了。今日之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所以说,人真是不能知道太多事。


    丹鼎宗整个不见人影,蒲长老如今觉得他们可能是已经被灭了口。


    这样图穷匕见的时候,其余各宗掌门、长老也都拿出看家本领,与上清山诸人,还有时至今日仍然站在上清山那边的几个狗腿缠斗。


    霎时间刀剑相撞,符箓阵法齐出,还有各种道域相互扰乱,好不热闹。


    微生弦展开道域,但没有参战,他护着各个门派元婴、合体的弟子们往后撤了几步:“离远些,本道长教你们画个阵法。”


    打架诚然热闹,可惜他最好还是不参与,他得在这里看着吟夜,这人静悄悄的,至今还没动作,很奇怪。


    ——吟夜观主凡人之身,随便哪场战斗的余波都能把他弄死,他就亦步亦趋地跟着微生弦,微生弦教年轻弟子们画阵法,他就在旁边站着。


    “微生兄。”吟夜忽然开口。


    微生弦:“怎么?”


    “人生一世,欢愉有几分?”


    微生弦笑着,想了想。


    “一分也无。”他答。


    吟夜也笑。


    “你为什么修天道?”他问。


    微生弦:“师父教了,就修了。”


    “这样。”吟夜说,“没人教我。”


    微生弦:“怪不得。”


    微生弦在画阵,吟夜就在边上闲闲说话。


    仙门弟子都穿着飘逸道袍,他披一个大氅,一副失血过多的苍白面孔,没人觉得他应该做事。


    何况,还是穷通观主,传言中手眼通天的人物。


    “我长大的那个地方叫千灯楼。”吟夜说,“青楼,你去过么。”


    “本道长是正经人。”


    “也就是声色犬马,男盗女娼。当然,本观主那时候也不是什么正经的人。”吟夜笑眯眯的。


    “听说过。”微生弦画完一笔,看了一眼战局最显眼的地方,他们二宫主向来遇强则强,和玉楼打了这么一会,已经不怎么受光阴界域的影响。


    “听说就是玉楼把你从千灯楼里救出来,送去了穷通观。”微生弦说,“顺理成章,你就成了上清山的走狗。”


    “没意思。”吟夜说。


    “听着像是机关算尽后,才会说的话。”


    “微生宫主,是个有意思的人。”吟夜笑得格外真心。


    “可惜了,交浅不言深,何况道不同。”微生弦继续画他的阵,“观主,下辈子做个好人,到时再手谈一局。”


    “很是。”吟夜点头。


    弟子们听不懂他们到底在打什么机锋。没关系,只要叶二宫主打不过玉楼真人,所有人就会死在这里,听得懂或听不懂,都无所谓了,他们很平静。


    这样的平静中,突兀听见吟夜观主说了一句话。


    “他不会败。”吟夜说。


    ——仿佛是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说给他们听。弟子们悚然抬头,却只见吟夜观主静静地,依然是那副听不见也看不清的样子。


    离渊也很平静。


    架打得这么热闹,还可以不再践行君子之风,几个人打一个,现在连沈心阁都下去帮他师父了,沈心阁竟然可以一次召出七道天雷往玉山头上劈,他却还是只能在这个屋顶上。


    为什么?


    因为还有一个鬼帝在这里。他要看着君韶柳。


    他觉得君韶柳该死。


    一眼没看住,玉楼又掏出件仙器,离渊觉得烦了。人间怎么会有仙器?不知道又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叶灼是可以出剑把仙器劈了,可那剑是什么?是他的鳞。


    拿剑之人看起来倒是想和仙器较量一下,但离渊只觉得鳞痛。


    那仙器看着眼熟,像是仿了一件古仙人留下的法宝。很巧的是,法宝的原件现在就在离渊身上,在临行前金龙老祖塞给他的某个戒指里。


    于是离渊直接将那件法宝召出,把玉楼的仙器摄过来了。


    玉楼手中顿时一空。


    他何曾受过如此屈辱?


    怒视叶灼,玉楼却只看到此人依然平静的面孔,以及丝毫未减来势的剑锋。


    砍不了仙器,砍玉楼也是一样,叶灼并不执着。


    玉楼真人不愿再酿成玉湖被杀那样的事情,因此将光阴界域浓缩在他们两人之间,和叶灼较量至现在。


    可是,他身上、元神里,依然带了剑伤。叶灼依然能伤到他。


    这样的人,是玉楼平生仅见。


    就连那同是剑道妖异的云相奚——他至少知道,云相奚想要的是什么。


    可他却不知道,叶灼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再打下去,恐怕光阴界域的奥秘都要被尽数窥破,然后,一剑斩断。


    玉楼就知道,自己要败了。心气已散。


    他余光看着整个场中的情形。


    玉山早已节节败退,其它人亦是强弩之末。


    微雪宫的微生弦带着一群人在画什么阵法,看那阵法走势,是想掀了琉璃盏。


    被琉璃盏困着,无法回人界的是这些人,可真正在做困兽之斗的,是上清山。


    玉楼看向吟夜——他觉得唯一会做些什么的人。


    他却发觉吟夜的目光朦朦胧胧的,仰着头看着这边,却不是在看自己,更像是努力想看清叶灼的身影。


    也无用了。大势已去。


    真是怪事,本都是天衣无缝的谋划。


    可这仙道,怎么就横空出世了这样的人物。


    玉楼身上忽然亮起一层朦胧的光焰,他的光阴流逝变快了,这使他转瞬之间避开了叶灼的剑锋,向人最多处坠去。


    几乎是转瞬之间,叶灼就知道了他要做什么。


    下一刻,所有人的光阴都停滞了,琉璃盏内,一副完全静止的画面。


    而玉楼身上的光焰蓦地燃起,像是下一刻就要向外炸开——他要自爆。


    所有人都不能动弹,不能防御,而他以人仙之体,引动界域大道自爆,若无意外,能留下所有人。


    叶灼觉得这人的脑子也许是被他打昏了。还是说,在上清山,想要的东西总能得到,想算计来的东西总能算计得来,让他觉得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一定会顺利。


    以为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修界域道?


    他觉得微生弦是死了?还是说,鬼帝和鬼帝的军师也死了,会什么都不做,看着他把自己一起带走?


    ——再不济,也还有龙离渊在看着,不会出事。


    除了玉楼自己,没有人会死在这里。


    下一刻,也如叶灼所料,玉楼的自爆刚刚开始,就蓦然被肩上一只手按住,生生压停。


    众人还没来得及为自爆感到恐慌,就看到了被那光焰被按回玉楼体内的一幕。


    第一个出手的,却不是微生弦。


    亦不是鬼帝随行的军师。


    搭在玉楼肩上的手指苍白无血色,那人笑吟吟的,一张秀丽又妖异的面孔,是穷通观主,吟夜。


    “恩公,别急着死。”吟夜轻声道,“留下来祭阵,如何?”


    第98章


    自爆未遂,剧烈反噬让玉楼重重地吐了一口血,经脉里真气乱窜,霎时不得动弹。


    吟夜拽着他坠下,玉楼后背着地,结结实实撞在鬼界暗红色的地面上。吟夜支起身体,手指缓慢地上移,按住了玉楼的脖颈。


    玉楼看着他,用不能置信的目光。被背叛的惊怒表情异常生动,平时很少能够看到。


    “你——”他声音嘶哑,说着又吐了一口血。


    “不能是我?”吟夜轻轻笑。


    狗咬狗,叶灼乐见其成。玉楼现在状况不佳,不再是仙人无漏之身,他用灵力往这人功体上封了几道,避免再生事端。


    狗咬狗,离渊颇感兴趣。他想了想,出手锁了玉楼真人身上几处灵力,这样就无法再反扑。


    人间界是已经无利可图了,只有连台大戏还没唱完,君韶柳亦是饶有兴致。


    身上重重灵力封锁,这样玉楼又吐了几口血。可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会是吟夜。


    先前,吟夜置身事外的态度,玉楼看见了。其实近二十年来,穷通观都不再涉入江湖事端,吟夜本人也再没有为上清山做过什么。


    长大后,翅膀硬了,不听话也是常事。但终究是有旧的人——至少,玉楼相信吟夜不会对自己下手。甚至他还相信,到了无法挽回的境地,吟夜会出手救他。


    而吟夜的手掐在玉楼的脖颈上,越收越紧。


    玉楼喉中发出艰难的吐息:“是我……救你……”


    ——是他把吟夜从千灯楼那个魔窟里救出来。


    那时凡间正逢大乱之世,无国无律。这般境况下,青楼烟花之地,岂是寻常纸醉金迷之地?千灯楼在凡间腹地,各方势力盘根错节,酒池肉林之中,人命如草,楼中人稍有不慎血溅三尺,那是何等秽乱无度的人间地狱!


    他就是从这里,将十五岁的吟夜带了出来。


    玉楼还记得那一天,吟夜穿着一身全是血的绸衣,他把他从不堪入目的夜宴上救起,把他带到上清山的驻地。


    到了,他让吟夜先把自己洗干净。


    吟夜在灵泉汤池里待了很久,玉楼去看他的时候,身形单薄的少年人还抓着一片带血的衣袖,神经质一样,想把那些血洗干净。


    那样的场景,任谁看了,都会生出怜悯之心。


    玉楼递了一套上清山的弟子服给他。


    “不用洗。”玉楼告诉吟夜,“以后都不必穿那种东西。”


    他还记得,那时候吟夜抱着弟子服,垂下眼,规规矩矩地喊了他一声“恩公”。


    那以后,吟夜都是这样喊他。


    吟夜在他身边待了一年,慢慢地长高了一点,也会笑了。看见他的时候,那张秀丽的面孔就会带上一点清淡淡的笑容,像是发自内心的敬慕。


    一年后,他送吟夜去了穷通观。


    吟夜是能通天机窥天意的人,有时候只是眼睛看到一个人,就能窥见此人一生的起伏。


    这样的天赋,又和他有这样的因缘,最好是送去穷通观长成。


    有上清山相助,吟夜成为未来的穷通观主,指日可待。到那时候,就是一枚至关重要的暗棋。


    吟夜很聪明,自然什么都知道。辞别的时候,吟夜笑盈盈地告诉他:从今往后,任君差遣。


    这孩子,后来果然说到做到。


    有一段时间,天地灵气衰微,上清山处境艰难。吟夜就不声不响画出了九天十地封灵大阵,舍了边缘五万里,将仙道灵力往中央凝聚,解了燃眉之急。那阵法他看了一阵心惊,如此天赋异禀,幸好站在自己这边。


    到后来,更是发生了那件事,让玉楼心痛不已。


    只是要他用穷通观主的身份,说出几句话,怎么就真的向天问了卦,生生丢了人身六根?


    ——他对吟夜有亏欠。


    可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吟夜不再见他。


    而现在,却正是吟夜,要往他身上捅这最后一刀。


    气血翻涌,眼前一片蒙昧,但玉楼还是看清了吟夜的脸。那张脸依然笑盈盈的,杀机和算计都在其后,看不分明。


    他惊觉这样的一种笑容,竟然和吟夜离开上清山,向他辞别时一模一样。


    ——吟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是个爱干净的人。”吟夜说。


    周围的战局都已经分明了,该死的人已经死了,该受制的人也已经受制。场中寂寂,再无动静,只能听见玉楼艰难的呼吸,还有吟夜轻轻的语声。他在和玉楼说话,可是又像自语,尾音飘散在鬼界昏沉的氛围中,又像是要说给别的人。


    “爱干净,并不是说,我喜欢待在干净的地方。而是我见到不干净的东西,就会去将它毁掉。自然,看见不干净的人,我也会将他杀了。”


    “——可惜,我不像诸君,都有移山造海的功力。拿起剑,也未必能杀得了人。我想要做的事,都要算,都要等,都要借别人的刀来做。”


    “第一次见真人,是在千灯楼吧。”吟夜看着玉楼,幽秘一笑,“千灯楼不是什么好地方。不过,本观主倒不是不幸‘沦落’到那里,那是我自己去的。”


    玉楼听懂了,一双眼上血丝蔓延,死死看着他。


    吟夜笑得很开心:“因为那是我那时候知道的最脏的地方。真人要是没有路过,等几天,该来的人都来了,就是我一把火将它烧了的时候。不过,能借真人的东风,把它毁了,也不错。”


    “后来到了上清山,更好。”


    “看天机的本领,从出生起就在我身上,我怎会不知道?其实我一向能用得很好,不必真人再带我入门。”


    “在主宗待了一年,我看到仙道比凡间更污秽,仙人比凡人更肮脏。”吟夜说,“和千灯楼一样,都是我喜欢的地方。”


    玉楼想起许多吟夜在他面前的模样,规矩的、温顺的、仰慕的,最后,都归于一个隐秘而怪异的笑容。


    穷通观主,手眼通天,神鬼莫测。


    玉楼心中不知是愤怒多一点,还是惊惧多一点,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嘶哑欲裂:“——全是装的,是吗?”


    “审时,度势。恩公想抬举我,我却之不恭。”吟夜说,“仅此而已。”


    玉楼喉中“嗬嗬”两声:“那封灵大阵……”


    “早画好了。封灵大阵,说来我筹谋已久。”吟夜说,“恰好上清山需要,便拿出来。恶名都由贵宗为我压了,本观主正好在仙道站稳脚跟。”


    微生弦不知何时来到了叶灼身边,看着玉楼,摇了摇头。


    “玉楼兄的眼睛,似乎是太瞎了。”他对叶灼闲闲感叹,“像吟夜这种人,一生不是算天就是算人,看一眼就能听见他心里棋盘响了。竟然信他会为人做事,啧。”


    叶灼根本不理。


    他还发现龙离渊不知为何也到自己身边来了。不说话,但就是站在他身边。


    君韶柳不明所以,亦步亦趋也站在不远处。


    吟夜俯看着玉楼,手上加了力度:“如此报恩,恩公是否喜欢?”


    多年恩情旧谊,竟然全是利用算计,到头来为人作嫁。以为布下了棋子,却反而成了他人的棋子,玉楼怎会喜欢。他不相信。


    “可你丢了六根。”玉楼死死地看着他。


    “为了你,为了上清山,为了构陷幻剑山庄——我向天问了卦,说了不该说的话,因此丢了我的六根,是么?”吟夜说着,又笑,“可你又怎知我到底向天问了什么?真人,一叶障目,不见道山。”


    “那三卦,算来二十五年,快要二十六年了。无妨。天命只给我这点寿数,到头了。”


    玉楼几乎用尽了毕生最后的力气,才发出断续的声音:“那你……问了什么?”


    “不劳费心。恩公,我只知道,你和你的宗门也到头了。”


    吟夜笑得很开心,只是笑完之后,意兴阑珊。


    玉楼的命也到头了。


    也许,他是这世上第一个被人生生掐死的人仙。


    人仙本不会因气绝而死,可是玉楼自爆未遂,经脉逆冲,又有不知道到底几个人出手锁了他的功体,他只能死。


    气息断了,但玉楼布满血丝的眼睛并没有合上。也并没有人为他合上眼帘,好让他死而瞑目。


    甚至还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他,确认他真的魂飞魄散,再无生机。


    吟夜松了手,他支着地面,踉踉跄跄才爬起来,似乎有些站不住了。


    任谁都能看出他的虚弱。


    吟夜身在仙道,他亦有自己的道,但他没有功力。他要做到凡人不能做的事,只有一种方法,那就是换。


    用身来换,用命来填。


    到而今,油尽灯枯,亦是定数。


    除了玉楼的尸体,吟夜身旁没有什么人了。


    他在原地站稳了身体,略带茫然地环视过四周。


    “叶二宫主在哪里?”吟夜说。


    没有人回答。


    流光推移变化,吟夜终于还是找到了正确的位置,一双茫然的眼看向了叶灼所在的方向。


    在那里,不只有叶灼。


    离渊在他身侧,与他并肩站在最前。微生弦在另一边。


    红尘剑仙和苏亦缜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在稍往后的地方。红尘剑派的弟子在他们身后均匀地散开。


    蒲长老和周静川一起立在远处,沉默地注视着这样的场景。


    屋顶上,沈心阁遥遥看着叶灼。沈静真在他身后,也不言语,静静地注视那个方向。


    奇异的寂静在这一方天地中蔓延,强弩之末站也站不住的人是吟夜,但好像每个人都在看着叶灼。


    “叶宫主?”吟夜的声音响起来,朦胧的视线最终停在叶灼的身上,他笑了笑。


    “叶宫主,我有话想对你说。”吟夜说,“……可以么?”


    叶灼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没什么变化。


    摇摇晃晃地,吟夜走向叶灼。他始终看着那里,像是看着一样遥不可及的梦想。


    “九天十地混沌封灵大阵,叶宫主知道么?”他说,“东、南、西、北,四境,灵气向中央收拢,各推出五万里绝灵之地。”


    “五万里,江水枯,土地竭,全成了不毛之地。苍生涂炭,凡间大乱骤生,皆因我起。”


    “叶二宫主,我过错有几分?”他眨了眨眼,望着叶灼,目光有些凄迷。


    “这是鬼界。”叶灼道,“不是公堂。”


    玉楼的眼是瞎了。


    “可是,否极生泰,穷尽则通。大乱中,诸雄并起,帝星出。”吟夜依旧看着叶灼,“天意要人间兵荒马乱二百年,我拨乱了人间道,要它时来运转。二十年后,天下平定,河清海晏。叶二宫主,我功业又有几分?”


    叶灼静静看着他。


    “功在帝星,功在凡人。”叶灼答,“功不在你。”


    第99章


    怨惊剑上,枝叶已枯。


    微生弦看着那柄剑,续上了叶灼的半句话语:


    “功不在你,而罪在你。”


    “功几分,罪又几分,身死一笔勾销,我不在意。”吟夜说,“我行我道而已。”


    他叹息:“可惜微生宫主没有早生二十年,与我对弈。——他们说,天意圆融,人意诡殊,天道万古,人道晦明。微生兄,我之人道,修的如何?”


    微生弦说,偏了。


    吟夜说:“不要紧。”


    他又朝叶灼走出一步。


    离渊抬了抬手,他想护着叶灼,可是叶灼不需要谁来护,他伸手拢了他颈边一缕乱发,然后将手放下了。


    人间的是非对错,不应该由他来说。


    他只看见通天路上全是各走各道的人。贪痴嗔妄此起彼伏,踏上了就不能回头,回头也无岸。


    在离叶灼只有三步之遥的地方,吟夜朦胧涣散的目光似乎终于聚起来,看到他的轮廓:“但我心中有话,叶宫主,唯独对你。”


    叶灼:“请讲。”


    模糊的视野里,吟夜能感知到,在叶灼的身旁还有身后,似乎有许多人。


    像是预感到自己会说些什么,他们这样站在他身边。也做不了什么,只是陪着他而已。


    其实没必要。


    过去的事,完完整整经历过的人还站在这里。再听人讲一遍,又能怎样?就会玉碎吗?心不是琉璃,刀山火海都没有摧折,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动摇。


    会在意的,只是二十年前心中有愧的人、二十年前不曾出声的人、还有二十年前不在的人。


    吟夜想起那一天,他在穷通山巅向天问卦的时候。


    那时他身前身后也站了许多人。许许多多门派的,他们等着他口含天宪,说出他们预备已久的判词。


    而今天,他对着叶灼。


    “二十五年前,人间的灵脉枯了。所有人都找上我,我向天问了三卦。你都知道。”吟夜说。


    “第一卦,天地有大劫,无赦。第二卦,祸起西南,第三卦,西南,幻云崖。”


    “于是我说,幻剑山庄祸星已现,乃是伴劫而生。我还说,幻剑山庄剑脉,逆夺造化,汲天之灵。天道不容,告知于我。”


    “他们问,我看到了什么。我说:仙路断,人道崩。”


    “他们又问,如何解。我说:诸君心中自有定论。”


    “从那以后,我不再说了。他们都去了西南,要替天扶道,为人间仙道应劫。”


    吟夜的语气很平静,像在讲一个与众人无关的故事。可是听到的人鸦雀无声,二十几年,对于修仙人,只是几个朝暮。以为遗忘的那些事都像潮水般涌来,潮水里映出他们每一个人的倒影,还有一天静穆的星月。


    “幻剑山庄一向势强,又有云相奚。其实他们不能将幻剑山庄怎么样,去了一趟铩羽而归,何况上清山不议此事。”


    “也有几个门派曾经找上道宗,要上清带头,联合仙门百家,剿灭幻剑山庄。上清山说,幻剑山庄并未做伤天害理之事,凭几句卦辞去剿它,于理不合。此言传出,又为上清山添了悲天悯人的美名。”


    吟夜说着咳了几句,唇边透了血,身躯更加摇摇欲坠。


    “那一年,幻剑山庄闭了山门,不再问江湖事。我想,那正好是你出生的那一年吧。”吟夜说。


    叶灼并未言语。


    吟夜突兀地笑了:“其实,那卦是玉楼要我去问的。”


    “其实也不必真问卦,上清山只要我对所有人说:祸起乃是幻剑山庄。可是我做戏做了全套,他们要我问,我就问了。我说出的比他们想要的更多,有这卦辞,幻剑山庄非死不可,非死不能平众怨。我的六根也丢了,天下人都知道我问出的是真天意。”


    “叶宫主,你可知道,他们那时候是想做什么?你可知我那时候想做什么?”


    “他们不想要党同伐异,颠覆正道大派的恶名,他们还知道有云相奚在,他们没有十成把握,即使最终能剿了幻剑山庄,也会伤筋动骨。他们想做的不是这个。”


    “你知道太清么?……啊,险些忘了,你在虚境刚杀了他。”吟夜抿唇笑了笑,不好意思一般,“太清说,他见过云相奚。他说,云相奚心中只有剑道,云相奚未必会在意幻剑山庄。”


    “还有其它人也见过云相奚,他们有不少人都和云相奚交过手。他们都说,云相奚的无情道已经修到顶峰,云相奚的剑道也已经到了人间的至高之境,所以云相奚心中只有更高的剑道,只有飞升。”


    “云相奚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你知道么?”吟夜说。


    ——云相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叶灼觉得自己应是想了想。


    但他并没什么想说。


    吟夜的嗓音又响起来:“所以那时候的他们,其实是想和云相奚做个交易。”


    “他们想要云相奚主动让出幻云崖上的剑脉、灵脉。然后,幻剑山庄迁出幻云崖。他们开出的价码是来自上界的九本剑道真解,还有云霄登仙大典上,护佑云相奚必然飞升的一样信物。”


    话音落下,吟夜许久没有说话。


    他含着笑,看过每个人。每个人都是朦朦胧胧的轮廓,但是人心向来易测。


    有人在想,若自己是能做下决定的一派之主,这样的价码,能不能让自己动心?


    有人在想,原来飞升也可以一言为定。还有人在想,难怪上清山的真人,每十年都有飞升。


    沈心阁看了一眼沈静真的侧脸,他看见师父的手指握紧了道剑,缓缓闭上了眼。


    于是沈心阁想起来,师父的师父,还有师父的师叔,他们鸿蒙派的人仙,接二连三,都是在飞升的时候陨落了。


    就是为这个,师父才遮了自己的人仙境界,不去飞升的么?


    “都说我的卦辞搅动了江湖大势,掀起连年风波,其实,那也只是他们向云相奚施压的砝码。卦辞出,风云动,幻剑山庄闭了山门,风雨飘摇,那就是他们找上云相奚,对他开价的时候。那时候是玉阁、玉楼、玉阙,三位主宗真人一起,与云相奚谈判。”


    离渊站在叶灼身旁,他看着叶灼平静的侧脸,像一方风雨不侵的水月造像。他等着吟夜的下一句话。


    红尘剑仙也等着吟夜的下一句话。


    他也想知道,云相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吟夜说:“云相奚没有应。”


    是没应。


    不然,也许现在还有幻剑山庄。


    叶灼说:“所以?”


    说了这么多,都是众所周知的事。他以为一个人临终之前要说的话语,至少该有些分量。


    “所以我想,有些事,也许你想知道。而有些事,我也想知道。叶二宫主,我知道那天云相奚对三位真人说了什么。他只说了一句话。”


    来自上界的九种剑道,还有必然飞升的承诺。


    那一天,当上清山至高无上的三位护道真人将所有人都难免心动,而对一个毕生只求无上剑道的剑修又更具吸引的价码摆在台面上。


    云相奚只是看过它们,然后说了四个字。


    “他说,不过如此。”


    “然后,他转身离去。那一天起,幻剑山庄不再见外客。”


    “叶宫主,这件事,你是否知道?”


    叶灼说:“不知道。”


    “那你是否知道,这句‘不过如此’,说的是什么?”


    是上清山不过如此,还是这价码不过如此?


    “知道。”叶灼说。


    也许,他很了解云相奚。他并不知道云相奚说过这句话,但当吟夜问出来,叶灼发现自己很清楚云相奚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他是说,人间和仙界,都不过如此。”


    上界的剑法,可以经上清山的手摆在他面前,飞升的资格,可以当做筹码交换其它事物,当这样的事情展现在云相奚眼前,他会发现,所谓飞升,所谓上界,所谓仙门百家,三千大道,不过如此。


    当一个人已经将人间的道走到尽头,又将对飞升、对上界、对大道的最后一丝敬畏都散去了。


    他不会去什么“云霄登仙大典”,也不需要所谓信物,他甚至不再走那仙界向人间落下的登仙路。


    因为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拦他。


    “所以,他飞升了。”叶灼说。


    “所以,六年后,他血洗了幻剑山庄,飞升了。”吟夜说。


    天地静默。


    叶灼眼中,一丝讥诮般的轻笑。


    “不过如此。”叶灼说。


    第100章


    “我以为那个人会是云相奚。”吟夜忽然说。


    “?”


    “那三卦。”吟夜微微笑着,说,“上清山要我出来说话,置幻剑山庄于险地。我想,既然如此,何不顺水推舟,逼云相奚出手?”


    “——逼反了云相奚,他就会杀上上清山,将那些魑魅魍魉全都大白于天下。所以,我对天下人开口,说了那三卦。”


    “可是到最后,上清山还在,幻剑山庄没了,而云相奚飞升了——所有人都没了,只留下你。我才明白,是我自以为是,棋差一着。”


    “叶宫主,对你,我心中有愧。”


    “不必。”叶灼说。


    吟夜望着他。他的笑意和那些轻浮的神色都没了,直勾勾地望着叶灼。


    他觉得叶灼应该恨他。


    他装神弄鬼,而叶灼锋芒毕露。叶灼应该像在拥翠山谷第一次见面那样,用剑锋刺进他心脏,那种感受很好,自从失去六根后,他连疼痛的感觉都忘记了。


    吟夜不喜欢这个仙道,他想毁了它。


    所以他一直等着那个人出现,来入他的棋局。那会是个像雪、像琉璃、像秋风白露一样的,世界上最干净的人。


    可是算尽天机,却还是会错了天意。


    最后,那个人从幻剑山庄的血海里爬出来,来到所有人面前。前缘似海,那是血海深仇,而他自己,是始作俑者中的一个。


    二十年了,只有在听到江湖上叶二宫主的消息时,那种已经忘记的、疼痛的感受,才会像针刺般在心头浮现。


    凭什么微生弦就能干干净净地和他好友相称?凭什么连上清山的苏亦缜都能光风霁月地去和他剑上论道?凭什么连那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龙都能理直气壮替他出气?


    而他却不能。


    ——他等了那么多年的人,却注定会永远恨他。吟夜一直是这样想的。


    那就恨我吧。前尘往事,恩怨情仇,终有一天都要大白于天下,是非对错,也终有一天都要尘埃落定。


    那就来恨我吧。


    可是现在他听见叶灼说,不必。


    原来连恨也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做过的一切,在这个人身上,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你为什么说‘不必’?”吟夜轻轻说。


    其实叶灼不太能理解吟夜到底在想什么,亦不太理解吟夜为什么如此执着要问他的态度,他觉得吟夜可能是疯癫了。这很常见,有时候微生弦也会这么疯癫一下,但是微生弦会自己调理好。


    “因为确实不必。”叶灼说,“无人亏欠我。”


    吟夜:“没有么?可是你想杀我,我感受到了。”


    叶灼:“我是会杀你,但不是为这些。”


    也许是人之将死,吟夜发现自己好像终于听见了叶灼的音色,如冰雪声,和想象中的一样。


    “苍山镇上,有一户人家卖鱼为生,女主人名叫郑观音。受伤死去,化为鬼,又还魂,被微雪宫察觉。此事,是不是你?”


    “原来是这个。叶宫主,真是洞察秋毫。”吟夜缓缓笑了,“没错,是我。”


    “鬼界将临,上清山缺灵脉缺得发疯,必然要去和鬼帝陛下暗通款曲。我独木难支,打算拉微雪宫入局。”吟夜慢慢说来。


    “听闻这一年来微雪宫和上清闹得很僵,我又不知微生宫主究竟能不能察觉到鬼界事。总而言之,上清山召集众派,贵宫未必会来。因此略施手段,引你们发现此事。以微生兄的为人,既然发现了,就一定会来。果然,你们来了。”


    微生弦:“你不做,我一样会来。”


    “你来不来,是你的事。我做不做,是我的事。本观主是能窥见天意,可从不等天意。人之道在于‘为’,既然能为我为何要按兵不动?”


    叶灼:“所以,你杀了她。”


    “不是杀,是换。”吟夜说。


    离渊听着他们的对话。


    人间的机关算计、因果勾连,像一张丝缕纠缠的网在他眼前展开,从开始蔓延到结束。


    一年前,楼客到访苍山,对叶灼下毒,看似是心魔骤起,其实是上清山暗中推波助澜。


    今年春,郑娘子死而化鬼,看似是人鬼交汇机缘巧合,其实是吟夜出手传递天机,引微雪宫入局。


    还有鬼界事、观火洞事、幻剑山庄事,种种人间事。龙界是一片海,而人间是一条深涧,水底全是看不见的暗流。


    这就是叶灼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是他上了灵山,却还要再回来的地方。


    “叶二宫主知不知道,天机怎么换?”吟夜笑着说。


    “那郑娘子,我知道她的时候,天意要她十五日后死。你猜,她会怎么死?春寒料峭,她于船上捕鱼,一顽童踏上冰面玩耍,落于湖中——她闻声下水施救,与那孩童同死湖中。”


    “所以,本观主提前十五天要了她的性命,要她死后回魂,又托算命人委婉告诫了那孩子的母亲,救他一条性命。”


    “五天后,叶宫主下山,果然察觉此事。叶宫主,你封了郑观音娘子的尸身,让她在世上再行走十天。算来十天后,她魂飞魄散,尸身出殡之日,正是那孩子有惊无险,险死还生之时。”


    “于是功过相抵,因果两清,天道不知,微生宫主亦不能知。叶宫主,这就是‘换’。”


    叶灼轻点头:“我知道了。”


    然后,他抬手。


    吟夜秀丽的面孔上,笑盈盈的表情忽然全然凝固。


    几息过后,他缓缓垂下眼,去看自己的心口。


    他看见一只好看的手,手腕缠了一串鲜红欲滴的佛珠,再往后覆着缥缈的莲华红袂,那只手正从自己的心口放下。


    似乎不是握剑的那只手。


    ——他抬起头,终于第一次看清了那人的面孔。


    叶灼收手。


    这一掌不因封灵大阵,亦不为幻剑山庄。


    “依你所言,杀人偿命,因果两清。”他说。


    吟夜的尸身向后倒去,重重落在地面,再无声息。怨惊剑应声而断。


    落针可闻的寂静里,忽然响起一道爽朗的笑声。


    “好!好!”君韶柳击掌大笑,“如此几位妙人,如此一番妙事,真让本尊大开眼界,自愧不如!”


    微生弦无奈微笑:“见笑。”


    “不不不,本尊心服口服。”


    离渊:“那人间的事,你还要不要插手?”


    君韶柳看看他,又看叶灼,目露痛苦。


    “小太子,你觉得我还敢插手?”


    离渊:“你叫我什么?”


    君韶柳连连告罪:“一时顺口,阁下见谅。”


    “好了。”微生弦说,“此间事了,诸君,我们是否该回去了?”


    玉楼和玉湖都死了,困住他们的琉璃盏也已经被阵法掀开了,暗红色的天空上别无他物,叶灼望过去,似乎没看见龙离渊撞出来的那道裂缝。


    可他记得刚到鬼界时,鬼界的天空是漆黑的,只有地面是红的。


    ……似乎还会有别的事情发生。


    “走?”君韶柳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恐怕,诸君接下来还要在敝界多留一段时日了。”


    “敢问何故?”微生弦问着,轻轻蹙眉,“似乎有洪荒异兽的气息。”


    “请跟我来。”君韶柳道。


    走在绵延起伏的暗红地面上,天上地下俱是一色,前方隐约可见一道微微鼓动的狭缝。


    “什么声音?”有人忽然问。


    静心聆听,四面八方竟然传来隐约的、缓慢的心跳声。


    君韶柳不知从哪里变出把扇子,边走边悠悠地扇着:“诸君的人界先祖,当年暗中在我鬼界留下了阵法。说来这些弯弯绕绕的术法,我界并不太懂。但是别人的东西,留在自己的地界上,毕竟不好。”


    “——于是,我鬼界先祖设法引来三只上古洪荒留存至今的‘心兽’,在觉得有异的三个地方,各放了一只。”


    “这异兽名为‘心兽’。平时沉睡,有大动静才会醒来。先前,有我惹不起的贵客撞了界壁,再后来诸君又在聆心镇大打出手,如此惊天动地,心兽自然是醒了。”


    “诸君看到天空了吧?其实这天空和地面是一体,都是心兽。心兽醒来,已经悄然将你我全都纳入其体内了。”


    微生弦:“请问阁下,如何出去?”


    “这心兽,原就是些心机深重的老鬼,为了防范人界才弄来的,进来了,就没打算放你们出去。”君韶柳叹一口气,“现在好了,连本尊都被困在其内,真是悔不当初。”


    离渊:“别装。”


    君韶柳:“……”


    “要从心兽口中逃生,只有一种办法:等它吃饱了,再睡去的时候,这天幕就自然落下,我等也自然出来了。”君韶柳老实说。


    微生弦:“哦?那它吃什么?”


    回答他的人是离渊。


    离渊说:“心兽以心为食,故有此名,不过不是心脏,是心中魔障。”


    “不错。”君韶柳说,“心兽食心,贵精不在多。我们现在正往心兽之‘目’走去,等到了它眼前,心兽会辨认出你我之中魔障最深、执念最重之人,邀他前往自己心中境,品其心魔。”


    “到了心中境,心兽自有神通,能够寻本溯源,演化出此人千般心魔幻境,在旁细细品尝。”


    微生弦蹙眉:“那人会怎样?”


    “自然是全身陷入心魔幻境中,不得脱出——直至将心中魔障,全都一一历尽。哦,有时候一一历尽,心兽仍未餍足,它就会再度演化,十遍百遍千遍,直至它觉得够了,才会将人放出。”


    “然后?”


    君韶柳露出一个高深莫测微笑:“然后,这个人的心智,大约也就此毁了。”


    说着,一行人已经来到那道幽深的、顶天立地的裂隙前。


    狭缝里有一个猩红色像是眼球的庞大物体,随着缓慢的心跳声上上下下转动着。这就是心兽的“目”了。


    “好了。”君韶柳说,“诸君,请论个次序,依次上前,让心兽看看你我的深浅吧。”


    离渊静静看着心兽的眼瞳,说不清心里在想什么,也许在想自己是否有心中魔,也许只是在想叶灼。


    下一刻,他就听见叶灼淡淡道:“不必了。”


    然后,这人带剑越过众人,坦然站在心兽眼前,与它对视。


    心兽的眼珠在他站出来的那一刻就停止了转动。


    猩红的眼珠直勾勾注视着叶灼。


    “咚咚。”


    “咚咚。”


    “咚咚咚咚。”


    所有人都听见——心兽的巨大心跳声如同鼓点,密密匝匝地连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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