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往昔3 【生日快乐】
虽然怪物难以产生人类的情感, 但他却能品尝出来自池殊情感的滋味。
他开心的情绪是甜的,犹如掉进了蜜糖罐,也是这个人类最喜欢的味道, 却很少有,平均三天才会出现一次。
怪物读到书上说人类高兴的时候会大笑, 欣喜的时候会微笑,这显然在池殊身上并不适用, 他常常笑, 但真正喜悦的笑却没有几回, 一般都是难过的苦味,或是遗憾的酸涩,愤怒的辛辣, 即使偶尔有甜味, 其中也夹杂着苦。
他知道池殊想逃出组织, 对方不止一次地跟他说过,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被负担压得喘不过气来的间隙, 他也讨厌出任务,每月只完成最低的限额, 每次任务结束, 他的脸上没有成功的喜悦, 只有疲惫与解脱。
“我可以帮你,帮你杀了那些人。”
“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少年靠在他的身上, 透过窗户的月光在他尚未完全长开的五官打下一条苍白的线, 刚好照亮他茶色的眼睛,睫毛浮动的光点犹如精灵。
他用唇形无声说话。
“你虽然拥有力量,但那些人没有教过你如何使用它, 我也不会这些。组织是一个非常庞大的势力,它的根系扎遍这个国家的土壤,退一万步说,即使你真的能够杀死这么多人,毁掉这个据点,组织残余的势力也不会放过我们,我可不想后半辈子都在逃亡中度过。”
“那你……”
“所以我在等。”池殊转头看向他,往前倾身,面容自光亮进入黑暗,只差分毫就会与他贴上。
少年清浅的呼吸近在咫尺,怪物的视线不受黑暗限制,能够清晰地看见那双眼睛里浮动着冰冷的、玩味的笑意:
“当你发现以个人的力量无法与对方抗衡,不如把它交给公众审判,而我所需要做的,只是在审判前夕将一切真相呈现于阳光下。”
还有一个原因。池殊没有说。
他不想让外界知道怪物的存在。
他不知道一旦动用怪物的力量会产生什么后果,但那种恐怖的力量一旦暴露于世,必然会引起多方势力的注意,而现在的自己太过没用、弱小,甚至连保全自身都做不到,更不要说让怪物继续留在他的身边。
在怪物学会掌控这份力量前,池殊不会让他出手。
*
“我想学写字。”
某天,怪物忽然对他说。
彼时池殊接了一份帮高二生肝暑假作业的委托,左手摊着英语,右手摊着数学,怪物负责操控他的左手写abcd,他则用右手生死时速地与数学战斗。
听到他的话,池殊笔尖微顿:“我以为你会。”
“但写得不好看。”
与其说是写,不如说怪物是凭着记忆在纸上画字,画得方方正正,毫无美感,他看过池殊的字,对方练过行书,写出来的字体潇洒飘逸,富有灵气。
“要好看干什么,你写给谁……”
“我想学。”怪物顿了顿,又补充,“写给你看,不好吗?”
他们明明光靠语言和意识就足够交流。池殊想。
而且从他这里流出的任何文字资料都会被组织收集,以防他偷偷往外界传递情报。
池殊:“好吧。”
当天他就去书店买了楷体字帖,考虑到怪物有很多触手,他特地买了五十本,用推车送到家门口,叠起来像一座小山。
池殊抱着字帖上楼,怪物的影子贴着他的手指帮他分担重量,半路遇到温千华,对方露出奇怪的表情:“你买那么多字帖干什么?”
池殊:“当然是用来写。”
温千华的视线在他双手格外深的阴影处停留了一瞬,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挺好。还有,离金主要作业就剩一天了,你别因这个耽误了。”
池殊:“……知道了!”
要不是因为内疚温千华之前帮他出任务手受了伤,他才不会脑子一热把对方的那份要过来写。
整整三百多张卷子!万恶的学校!万恶的暑假作业!
*
怪物喜欢池殊教他写字。
少年温热纤长的手指握着他精神体分出的触手,缓缓用力,按着正确的笔顺一笔一划地勾勒。
他低头的时候,格外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扇子般的影,这意味着他可以无所顾忌地在对方的脸上打量。每写完一个字,他就会抬起头,要求他再写一遍,如果怪物写错,他的眉毛就会皱起来,烦躁地抓头发,说:“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当然有。
怪物想。
但他发现自己每写错一次,就能让池殊教他写字的时间久一分钟,于是他开始频繁地写错笔顺、丢掉偏旁、把字形画得歪歪扭扭……当然,这种“失误”不能太多,不然的话,就会获得一个红温的池殊,对方会愤怒地把笔一丢,字帖甩到他身上,然后直到吃饭前都不跟他讲话。
他需要把控好微妙的分寸,尽可能让人类教他写字的时间久一点,又不能让人类的耐心值清零、怒气值达到满格。
这还是很需要技术的。
怪物可以操控十几根触手一起练字,不到一周,池殊买回来的字帖就写完了,怪物的字也练得有模有样,但总是会很“不经意”地出现一些小错误,让有完美主义的池殊不得不亲力亲为地去纠正。
每周五下午是怪物固定的练字时间。
池殊会和他坐在同一张桌子前,怪物黑色的身躯能占据四分之三的桌面,操控着五根触手在五张字帖上一起写字。
而池殊就坐在桌角,捧着本书,不时分出一眼去看看情况,如果发现不对,就用书脊去敲一下对应的触手,而后用空着的那只手写下正确的笔顺给他看。
怪物把他写过的纸每一张都收集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足够叠成厚厚的、沉重的一摞。
直到很多年后,池殊无意间拉开落灰的柜子,掉出来的纸张纷纷扬扬,劈头盖脸地砸了他满身,每一张上都是他亲笔写下的字迹,或是凌乱的涂鸦,而他呆呆站在它们中间,不知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这一切。
*
“你什么时候能变成人的模样来见我呢?”
池殊在一个人做事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对他发出这一问,仿佛只是不经意地随口一提,但怪物一直都有计数,从初遇到现在,他已经说了十七次同样的话。
“快了。”
想起自己上次的回答也是这两个字,有画饼之嫌,于是怪物又补充:“半年之内。”
池殊敲代码的手指没有丝毫停顿:“那你能在我生日那天用人的模样出现吗?”
五个月后,是池殊的十六岁生日,在这之前,他已经过了三次只有两个人和一只怪物的生日了,想必这次也不例外。
怪物想了想,说:“我可以。”
池殊:“我会等你。”
他们就这样用平淡的语气定下了这件事,从来不期待生日的池殊把日历翻到那一页,在日期上画了一个小小的红圈。
彼时他与温千华暗中摧毁组织的准备也到了尾声。
为组织工作了那么多年,他们已经在暗中搜集了上千条组织的罪证,每一条都有详细的日期、人证物证和逻辑链,不仅如此,还有一百零八条把控着组织命脉、能动摇根基的核心情报。
有关组织为了控制成员、在他们后颈埋的生物炸弹,两人也制作出了能令其失效的干扰器,这样他们的合作者就不用担心跑路时会被炸死的问题。
组织是一个庞大的怪物,一座分工明确、环环相扣的精密机器,他们需要先击碎它的心脏,让组织失去核心动力,由内而外地崩溃、坍塌。
一击毙命自然是不可能的,但这些年,有许多势力早已布满组织一家独大的局面,只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契机,只能在暗中搞一些小动作。他们在几年前就用假身份联系上了那些势力的头目,期间一直断断续续的有联络,为的就是最终的计划。
在组织核心被摧毁,陷入混乱后,那些势力就会蜂拥而上,撕咬这只怪物失去生命力的尸体,尽管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但也架不住大大小小势力联合的围攻,谁都垂涎组织这块肥肉,想要趁乱分一杯羹。
最后的几个月,他们敲定了最终的细节,并做好了后手工作。
这世界上没有完美的计划,池殊自己也能从中找到一些漏洞,但这已经是现在的他和温千华所能做到的极致。
******
行动的前一夜,夜空清朗,池殊站在Z市内楼高五百八十八层的大厦楼顶吹风。
从这里能俯瞰整座城市,霓虹沿着街道闪烁,犹如怪物被剖开后,体内奔流不息的血管,彩色的血肉构筑成高楼,汽车在钢铁丛林间穿梭,变作流光溢彩的缎带。
池殊搭着栏杆,清凉的风拂动他的发丝,惬意地眯起眼眸,他的外衣半敞着,衣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脚步声从他的背后靠近,温千华走到他的旁边,和他并排。
他望向远处,霓虹灯绚烂的色泽照入他的眼睛,过了半晌,温千华问:“小池,你紧张吗?”
“不,我很……兴奋。”
“我也是。”
他们的视线对视了一瞬,不约而同地从对方的眼中看到笑意。
两人站在一起吹风,忽然,温千华说:“要来了。”
池殊:“什么?”
“别看我,看前面。”
转头的瞬间,池殊听见了烟花炸响的声音。
与此同时,在他们正对面的五百层大厦的中央,彩色的流光不断变换,霓虹灯勾勒出漂亮的花体,气球与彩带欢快地漂浮而上。
【生日快乐】
【小池】
深蓝的夜空中,金的红的绿的烟花一块炸开,汇聚成【HAPPY BIRTHDAY】的字样,周围一圈环绕着彩色的笑脸。
Z市零点的钟声缓缓敲响。
黑入大厦的电力系统修改灯光布局对他来说轻而易举,烟花也被设置好了定时□□,放在不同高楼天台的各个角落。
温千华说:“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池殊的生日其实在明天,但今日的行动到底会发生什么意外,他们都不知道。
池殊仰着头,等烟花完全消失,大厦的霓虹灯恢复如初,他才收回视线,看向他,笑着说:“谢谢。”
“如果成功了,你想去哪?”
温千华:“我?我想出国玩玩,说不定会来个环球旅行。先度假放松一下再说。”
“你呢?”
池殊安静了几秒,缓缓道:“我想去读A市最好的大学,做研究。”
他没有说是哪个方向的研究,但温千华心知肚明。
“因为他?”
“嗯。”
温千华笑:“那我预祝你成功。”
池殊:“对了,他说他明天就能用人形的样子来见我,你要不要……”
“别。”温千华打断了他,挑眉,“我相信他只想给你一个人看,要是我在,我怕你那位把我一巴掌拍死。”
池殊笑了:“没那么严重。”
“他对你占有欲很强。”温千华唔了一声,“我每次见到他,总是能感到……敌意?虽然我们不是那种关系,但显然,你那位似乎容易误会了些什么。”
池殊觉得他说得有些夸张,但还是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
在余渊能变成人类后,或许自己应该好好教教他如何与除他以外的人类交往。
第152章 往昔4 余渊喜欢,池殊。
摧毁行动意外地顺利, 一切都在预计的轨道上进行。
这么多年,组织内部已经被蛀虫咬得七七八八,只需要一点外力, 就能掀起毁灭的风暴。
下午,两人藏在一座废弃的电力塔塔顶, 笔记本上绿色的代码如同魔咒般跳跃,快到肉眼无法捕捉, 每增加一行, 仿佛就在往摧毁组织的天平上加一枚砝码。
池殊靠在角落, 膝盖随意支着,嘴里叼着半根大列巴,在另一台笔记本上敲敲打打, 淡蓝的荧光笼罩住他苍白的脸庞, 字符在色泽淡薄的虹膜中闪烁, 犹如悬浮的幽灵。
温千华趴在用石头临时堆起的窗台边, 拿着高倍军事望远镜,盯着远处下方的组织总部, 视野里,组织的俯瞰图只是一座大型的机械维修工厂, 而百分之七十五的建筑, 都埋在地底下。
他瞥了一眼电脑屏幕上的实时监控, 打了个哈欠。
池殊这边的工作已经进入尾声,输入最后的指令, 他敲击的十指快到只剩下残影, 长睫低垂,洇深眼底因长达数日高强度工作浮起的青黑。
一切已准备就绪。
池殊的手指悬停在回车键上,问他:“可以了?”
他的语气随意得如同询问天气。
仿佛这个按键后连接的并非炸弹爆破的引线, 而是庆贺节日的彩带与礼花。
温千华:“嗯哼。”
池殊干脆地敲击了一下。
那一瞬间,上百个红色的弹窗在分屏上迅速掠过,每一个三角形的警告标志下都闪烁着【引爆成功】的字样。
埋设在地下的引线迅速点燃,它们的路径犹如血管般相互交错却又各司其职,火星无声燃烧,每一根指向的终点都是毁灭。
一个呼吸的静默。
爆炸声传来。
即使相隔数十公里,即使爆炸的源头来自数百米深的地底,他们所处的电力塔还是犹如肺痨病人般重重咳嗽了数下,头顶的碎石和灰尘扑簌簌滚落,但两人已经顾不上这些。
池殊一把将笔记本丢掉,抓起望远镜,挤在温千华旁边跟他一起看。
高倍镜的视野下,那座巨大的黑金色建筑已经彻底被滚滚浓烟笼罩,蘑菇状的烟云腾升而起。
在第一声重叠的巨响后,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建筑从外至内地一圈圈坍塌,地皮因强大的冲击波变得脆弱不堪,在高温下融化龟裂,露出地底疮痍的废墟。
那只被昔日的他们视为坚不可摧代名词的庞然怪物,在此刻轰然倾毁,骨架倒塌,暴露出焦黑的血肉。
警报、惨叫、怒吼、枪声……一切混乱的杂音都无法传入他们现在所处的高空,视野里,在浓烟中燃烧的组织犹如舞台上演的默剧,是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宏大震撼,废墟下的演员正以生命在演出。
池殊闻到了硝烟的味道。
他忍不住伸出手,感受带着灰尘的热浪穿过指间,他触摸到阳光和清朗的风,渴求已久的自由在这一刻前所未有的近,仿佛伸长手臂就能够到。
他由衷赞叹,
“真漂亮。”
“一生只能见一次的场面,可惜不能拍下来。”温千华笑道。
他们给自己安排的新身份里,不允许沾染任何有关过去的痕迹。
救援的直升机很快就会找到这里,他们迅速整理好东西,销毁现场,离开了废弃的电力塔。
无人的郊区车道上,监控已经被提前黑掉,池殊把车顶打开,音乐开到最大,一脚油门踩到底,红色的指针狂颤,车速瞬间飚上两百码,耳边只剩下狂吼的风与发动机的轰鸣。
温千华坐在副驾驶,惬意地展开双臂,将右手伸出窗外,被风吹得眯起眼睛,发动机巨大的咆哮里,池殊都能听见来自对方遏制不住的笑声。
当无意间对视上后视镜里自己的眼睛时,池殊才意识到他也在笑。
上一次这样开心,好像是在很久很久以前。
由于他俩都无证驾驶且未成年,车是不可能开进市区的。
兜完风后,池殊把车开到一处偏僻的河边,两人一齐将它沉了下去,然后去了附近的城镇,乘上了前往市中心的公交。
******
傍晚的时候,下起了小雨,十月底的B市阴冷潮湿,向来喧沸繁华的城市在雨幕中显出几分颓败的靡丽,仿佛浓妆的女人在吞云吐雾,纸醉金迷的宴席尚未开始,就有了落幕的孤寂感。
怪物最近几天都没有在他的旁边现形。
他答应过池殊,会在他十六岁的生日以人的模样出现,这几天需要好好准备,暂时无法现身。
雕琢精细的人形是一件很费精力的事,更不要提池殊的审美还很高,怪物不希望自己长了奇奇怪怪器官的失败品被他看到。
他们约定好会在生日那天的零点整见面。
池殊用伪造的身份证件订了酒店。以防和温千华两个人在一起目标太大,两人住入的酒店隔了将近十公里。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风声肯定会很紧,他们最好暂时分开,不容易引人怀疑。
住入房间后,他先是舒服地泡了个热水澡,裹着浴巾走出,电视里正在播放有关组织炸毁的消息,他在干净的地板上留下一串湿脚印,拉开窗帘,一边擦头发一边从上百层的高空俯瞰城市的夜景。
这期间,池殊试着叫了几声余渊,但都没有回应。
从今天起床后到现在,对方就没有跟他说过半句话,也没有偷偷把自己的身体藏进他的影子里。
看来是在好好地给他准备礼物,要给他一个惊喜。
一直悬在心头的巨石终于在今天落下,池殊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他坐在电视前,虽然眼睛盯着花花绿绿的屏幕,但脑海中却在想象余渊会以什么模样出现。
房间里的空调打得太高,池殊数日不眠不休高强度工作的大脑也异常疲惫,新闻联播主持人的声音更是助眠利器,想着想着,他就窝在沙发上睡着了。
与其说是睡,不如说是累得失去了意识,思维不再运转,也没有做梦,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池殊是被闹铃声惊醒的。
他睁开眼,摸出手机,发现现在是00:34分。
闹铃响了三十多分钟,竟然都没有吵醒他。
日程上跳出一行字:【生日快乐,池殊。】
新闻联播已经结束,正在用欢快的音乐播放广告,池殊把手机丢到一边,站起身,茫然地往四周看了看,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他的心中明明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有一个声音说万一呢,于是他跑进卫生间,拉开浴帘,又跑回来,打开卧室里所有的柜门与抽屉,然后爬进漆黑的床底躺了一会儿,站起身,跑到阳台,刺骨的冷风伴着雨水吹到脸上的那一刻,理智回笼,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
他想起了十岁的那个冬天,为了躲藏他把自己淹进水里,冰冷的水灌入肺叶,他以为这么多年后自己早已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脆弱无助的孩子,现在幻想破灭,犹如一个吹到极致炸开的气球,给了他火辣辣的一耳光,提醒他——你依旧什么都做不到。
池殊被吹得浑身发冷,终于一步一步地挪了回去。
他仿佛连关上门的力气都没有,把自己丢到沙发上,仍由风把窗帘砸得啪啦作响。
他拿起手机,这是个新号码,通讯录里只存了一个人的电话。
电话响了数十秒才被接起,那头传来温千华困倦的声音:
“生日快乐。怎么这么早就跟我打电话?我还以为你那位会多缠你一会儿的。”
池殊没说话。
将近五秒的沉默。
温千华睡意未消,嗓音很轻:“……怎么了?”
池殊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消失了。”
“他没有来。”
仿佛在确认什么似的,池殊的视线盯着空气,将同样的话缓慢地、一遍遍重复,
“约定的时间到了,但他没有来。”
“我叫了他的名字,很多次。”
“他从不会这样。”
“我……”
“我感受不到他了。”
“他不见了。”
“……”
“他走了。”
温千华:“小池,——”
“我去找你。”
池殊用冷静的语气说。
他毫不犹豫挂断电话的手指在颤抖。
虽然是凌晨的雨夜,但出租车很好叫,市中心灯火通明,这里夜晚的狂欢会持续到三四点。
司机一边开车,一边注意着后视镜,好奇地打量后座的乘客。
他用黑色的风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即使在车上也没摘下兜帽,外面的雨很大,但他没有伞,就这样仍由雨水流了满身,此刻正沿着他的帽檐、鬓角发丝的弧度、下巴,缓缓地滴下来。
司机看不清对方的眼睛,但通过那人挺拔的鼻梁与清瘦的下颌线能判断,他应该很年轻,二十多岁,甚至可能只有十几岁,这么晚还在外面,或许是和父母赌气离家出走的孩子,去找谁?他的朋友吗?还是亲戚?
司机想起自己的儿子,应该和对方差不多大,现在还在上学,于是忍不住开口劝告,但后座的那人仿佛聋了一样,他靠车门坐着,一动不动,车窗外的光射进来,照亮他苍白到近乎病态的皮肤,犹如一具没有生气的雕塑。
他叹了口气,以一句“要好好上学,听爸妈的话,他们其实很爱你”结束了这场单方面的谈话。
到了地点,后座的乘客递给他一张百元大钞,司机转身想找零,但对方已经打开了车门。
外面的雨很大,司机都能感到冰冷的雨水顺着风砸到他的脸上。
“唉,等等,找钱——”
乘客已经走了出去。
对方在车门边短暂地停留了一瞬,似乎笑了声。
“我会的。”
司机愣了愣,随即意识到他是在回应自己之前的话。
“带把伞吧——”
池殊关上门,转身跑入雨中。
但他早就没有爸妈了。
从记事到现在,他的人生就是被不断从一个牢笼转移进更大的牢笼,他的社交圈狭窄的可怜,而现在,又被生生地掰去了一半。
*
温千华蹲在酒店的门口,披了件风衣,正在手机上搓俄罗斯方块。
他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抬起头,看到一道身影正冒雨慢吞吞朝他的方向走来。
大雨倾盆,他的影子几乎要融化在雨幕里,顾不上拿伞,温千华将外衣一脱顶在头上跑了过去,把那人拽进了酒店。
池殊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走进房间的了,应该是被温千华连拖带抱拉进来的。
他的意识很乱,大脑仿佛被切割成无数块,每一块都带着怪物的影子,扭曲的、残缺的、畸形的,他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很清晰,却又混乱到模糊,扎得池殊脑子生疼,像是千百根针在他的脑袋里搅动,痛得他恨不得一头撞墙把自己弄晕过去。
他知道自己的精神状态一直都不好,经常性地失眠、噩梦、神经衰弱、应激反应,不得不吃药治疗,最近一年才有所好转。
他以为会这样一直好下去。
会好下去。
……
池殊缩在沙发的角落,他的外衣已经脱掉了,衬衫湿哒哒地粘在身上,发梢滴落的水顺着下颌、脖颈流进领子,他的睫毛低垂着,发丝贴着苍白的脸颊,显得格外狼狈。
他忽然抬起头,直直望向坐在身边的人。
温千华似乎对他说了些什么,但池殊听不清,只看到对方的嘴巴在动。他的脑子嗡嗡的,意识仿佛和身体分离,渐渐地,温千华就不说话了。
池殊猛地攥住他的手,声音很轻,喃喃地近乎呓语。
“你说我是不是在做梦?从来没有余渊,也没有怪物,我经历的一切都是我的幻觉。因为我太难过,所以我想象出来一个怪物来陪我,和我说话,甚至答应会用我喜欢的样子陪我一起过生日。现在我从那里逃出来了,我自由了,我的愿望实现了,我再也不会难过,也不会孤独,于是它就消失了,从我的世界里……”
他抓着温千华腕骨的手无意识地用力,冰冷的手指一根根嵌入他的指缝,雨水洇湿了那人的衣服,温千华静静盯着他。
池殊用颤抖的、克制的语调问:
“我是不是疯了?”
压抑的恐惧在那一刻彻底释放出来,攀至顶峰,它堵在池殊的嗓子眼,呕不出,咽不下,他短暂地陷入了失语。
直到池殊感觉自己被抱住。
温千华的体温偏凉,而他自己在雨里走了一回,更是冷得失却温度,他们拥在一起的时候,谁也无法从谁的身上汲取温暖,犹如冷血动物依偎着另一个同类。
但池殊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
他垂在身侧的手颤了又颤,缓缓搭上对方的脊背,而后用力环住。
太冷了。
“不。我见过。”
温千华轻缓的、而又坚定的声音在池殊的耳边响起。
“我见过他。”
“黑色的,像一团影子,站起来比一层楼还要高,以前还吓哭过小孩子,他只听你一个人的话,从我认识你,他就在你的身边了,你给他取名叫余渊,还记得你第一次正式向我介绍他的时候吗?你说他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生命,他会思考,也像我们一样有自己的情感,你让我不要害怕他,也不要在背地里说他的坏话,他都听得懂……”
温千华轻轻笑了一下,反握住他的手:
“所以,不是幻觉。”
他的声音终于将池殊拉回现实。
他怔怔望着面前白色的墙壁和挂钟,想起温千华之前也犯过病,把血涂得满房间都是,慢慢说:“也许是我把幻觉传给你了……”
“那我们两个就是病友了。”他的语气很轻松,仿佛在和他讨论明天该去哪里度假,“我会陪着你的,一起战胜这个……嗯,幻觉。”
吐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发出一声笑。
他们明明都清楚余渊不是臆想。
池殊轻轻阖上眼睛,过了很久,才给出回应:
“好。”
******
在怪物不告而别之后,池殊才意识到,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他在濒死的时候遇见了他,一起度过整整六年,在重获新生的十六岁没能等到他的生日礼物,他凭空消失在那个雨夜,在池殊之后的人生里销声匿迹。
但怪物的影子早已经无孔不入地侵入了他的世界。
他在他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用触手拥抱他,在他烧得神志不清的时候用影子带着他去医院,在他犯病突然从上百层的高楼一跃而下时拽住他的身体。
他会向他讲述那个世界的人、科技、他们如何研究自己,他和池殊一起学习其他国家的语言、看电影、读爱情故事和童话,在池殊中二病最严重的那段时间,怪物会扮演恶龙、魔鬼、以及巫婆,而他是勇者、王子、以及美人鱼,但故事的最后,两个对立的角色总会莫名其妙地走到一起。
没有味觉的怪物能吃下每一道池殊做的黑暗料理并给足情绪价值,温千华在开始还试图揭穿这“善意的谎言”,后来发现他们其实都心知肚明,这只是他们play的一环。
池殊的年少时期的多数时间都是被关着的,在无止境的训练、学习、与竞争中度过,他没有去过一次游乐园,没有去过电影院,没有牵着大人的手一起逛商场,他在他十一岁那年的生日许下要去游乐园玩的愿望,怪物代替他实现。他藏在大人们的影子里,陪着欢快的孩子们在游乐园里度过了一天。
“那里有什么?”
——云霄飞车,摩天轮,旋转木马,海盗船,还有鬼屋。
“我要玩云霄飞车。”
怪物用触手提起他,把他从屋里的一头丢到另一头,触手漂浮在空中,稳稳地接住孩子的身体。
“太刺激啦!我还要玩摩天轮。”
怪物缠住他的腰,将池殊抡了一圈,空中转体三百六十度。
“这个不好玩,我要旋转木马!”
池殊在屋子里慢悠悠地从这头飘到那头。
“这和摩天轮有什么区别?!不好玩,那海盗船呢?”
触手铺排开来,池殊在上面滚来滚去,忽然到屋顶,忽然到地上,他最喜欢这个,玩了很久很久。
玩累了,他躺在地上,大声说:
“鬼屋,我要去鬼屋!”
怪物突然凑到他的面前,嗷呜一声张开深渊大口,把他的脑袋吞了进去。
池殊笑起来。
……
十二岁的池殊许下愿望,他要和怪物、温千华,他们三个人一直待在一起,住进一个很大的房子里,那里要有阳光,有海,有花,没有骗子与谎言,他再也不用戴上面具,可以永远地做自己。
哦,怪物不能算是人,但这个小细节不用在意。
后来他进了组织,那里的世界比工厂里的还要残酷,他不得不直面死亡、杀戮、以及弱肉强食的吃人法则。
获得短暂活动时间的周末,他独自去了游乐园,看了电影,在巨大的商场里逛到关门,但却再也找不到当年怪物用触手带着他在屋子里飞来飞去的快乐了。
藏在他影子的怪物冒出头,问:“这是为什么呢?”
池殊想了想,认真地说:“快乐是不能弥补的。小孩子能获得最多的快乐,而越长大就越无趣,如果我当小孩的时候没有玩过云霄飞车,等大了再去玩,玩一百遍一千遍也不会快乐。”
怪物表示难以理解。
“就像我现在想吃冰淇淋,但如果你明天把它给我,我可能就不想吃了。”
怪物理解了。
他趁着老板不注意,偷偷打了个双拼冰淇淋,用触手卷给他,虽然形状不太美观,但胜在分量很足,冒出来的冰淇淋尖有他半张脸那么高。
池殊心满意足地咬了一大口,白色的奶油沾上了鼻尖。
……
他习惯了对方的陪伴。
他习惯了在自己噩梦惊醒的时候下意识去喊余渊的名字,习惯了自己的脚下永远比别人多一道影子,习惯了偷偷伸进他掌间与他十指相扣的手,习惯了每一次结束了绝望的训练后,回过头去,毫不费力地就能找到怪物熟悉的身影。
永远有一道视线落在他的身上,永远有一道影子跟着在他的背后,永远有一只怪物会等他回来。
池殊想过以后,想过当他走过少年青年,步入中年,再到白发苍苍的老年,怪物依旧是怪物,一团漆黑的巨大的影子,不会老,也不会死,所以他可以一直一直陪着他,直到他死去。
但他从没想过,有一天怪物会离开。
******
获得新的身份后,池殊去了A市,花钱买入一所高中,体验了一年半的校园生活,通过高考进入了全国最好的C大。
那时组织的残党已经基本被清理干净,大半都被一个代号为W的新兴势力给吞并,池殊虽然一直都有暗中关注消息,但已经不再想和这些有所牵扯。
扮演一个好学生对池殊来说轻松得如同呼吸。
他不费很多力气就能获得优异的成绩,博得老师的欢心,虽然是临时插班,但没几天就和班上的学生玩成一片,在池殊的眼中,他们友善、天真、清澈,所有的恶意都写在脸上,只需要他的几句好话和一把糖就能哄好。
他的人生在通关地狱难度后进入了新手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适应。
但这才是十六岁的他应该有的生活。
获得录取通知书的那个暑假,漫长得无聊,一时兴起,池殊回了在组织那几年里所住的故居。
房子位于组织名下,没有房东,新势力的头目也看不上这么几间破房子,这里位置又在比较偏的郊区,连小偷都没有,他们逃走后,过了一年半,锁依旧原封不动,就是有些锈。
池殊用钥匙对上锁眼,慢慢把打它开。
你不应该回来的。
一个声音对他说。
这里有太多他们过去的回忆。
一旦打开它,你会在其中迷失。
我只是来把它们销毁。池殊提醒自己。
门开了。
重要的资料早在他和温千华叛逃前仔细地烧掉,房间里余下的,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拉开窗帘,让阳光在时隔一年半后第一次照进这间屋子,光束里飘舞着尘灰,像定格的灰色的雪,他被呛到,重重地咳嗽,咳出了眼泪。
池殊走进了他的卧室。
这里与他和怪物有关的一切东西都早就被他带走,在他十六岁生日过完的第二天被他亲手焚毁,和过去那个满口谎言的自己一同埋葬。
但他依旧不死心地翻找,在找什么,他也不知道。
直到池殊用铁丝撬开最角落那个不起眼的杂物箱。
里面都是一些被弃置的物品,以及废纸,纸上有池殊演算的草稿、无意义的涂鸦、和他写的幼稚童话。
飞舞的灰尘中,他一页一页地翻,翻得很慢,仔细地把边角都抚平,直到翻到某一张——
那不是他的字迹。
一眼一板的、犹如刚学字的孩童般写下的方块字,很丑,但格外认真,没有错误与涂改,每一行与上一行对齐,正反边角都被填满。
池殊每往下翻一页,字就会好看一点,直到翻到尽头,上面的字体已经是漂亮而规整的楷体,笔触细腻,如同印刷。
总共六十张纸,每一张都写满了同样的话。
【余渊喜欢,池殊。】
多年前的子弹正中眉心。
第153章 往昔5 池是六笔,殊有十划。
——池是六笔, 殊有十划。
池殊教怪物写的第一个词,是自己的名字。
他不算是一个好老师。
他连对待自己都没有太多耐心,更不要说教别人。
但怪物一定是个好学生。
被罚抄后, 他把池殊的名字在纸上整齐地写了三千遍,在池殊的监督下, 只用一条触手。
写完后,他问出了那个在他脑海中徘徊已久的疑问:
“为什么你要叫我“余渊”?”
——池鱼思故渊。
池殊脱口答道。
他取名很草率, 就连自己现在用的都只是从字典里随便翻了两个, 当初给怪物取名的时候, 脑海中闪过的是这一句话,于是名字就这样定了。
“吃鱼思故园。那是什么意思?”
池殊把完整的诗句写下来,慢悠悠给他解释。
——就是说, 池塘里的鱼, 会想念过去自由的家。
“那你会想念过去吗?”
……
——那你会想念过去吗?
光怪陆离的记忆瞬间崩裂成碎片, 汇聚成这一句空灵冰冷的质问, 深深扎入脑海,池殊猛地从梦中醒来, 恍惚的视野里,是白色的、熟悉的天花板。
医疗仪器塑胶的味道混着消毒水的气味涌入鼻腔, 迟钝的嗅觉开始工作, 池殊转动了一下僵涩的眼珠。
他讨厌医院。
旁边的小男孩发出尖叫。
叫声扎得他耳膜生疼, 有些无奈地想转过头去让家长管好孩子,但顺着对方哆哆嗦嗦手指所指的方向, 他看到了自己扎着输液管的手背。
啊, 回血了。
头顶的吊瓶已经流尽,黑红色的静脉血沿着纤细的软管慢慢地往上移,犹如一条滑腻的蛇。
他的手背冰冷到麻木, 感觉不到疼。
池殊的反应仍旧有些迟钝,仿佛把一部分自己丢在了回忆过去的梦里,小男孩的妈妈急忙帮他叫了护士,脚步声匆匆靠近,他听见了来自护士的数落。
池殊抬起头,微笑说:“谢谢。”
少年的态度过分诚恳与温和,再配上那副带着病气与憔悴的优越皮相,很容易激发人的保护欲与同情,妈妈摆手说没关系,护士的数落也变成了叹息。
临走前,池殊送了小男孩一大袋零食。
这是他这个月第二次来医院吊盐水。
他不太喜欢和别人一起去医院,拒绝了舍友过分热情的好意,自己打车来了。
新来A市上大学的那几个月,池殊运气不太好,接连感染了两种流行病毒,上吐下泻,身体冰火两重天,人难受得要命,他严重怀疑自己和这个地方八字不合。
之后发生的一系列意外更是印证了池殊的想法。
*
池殊讨厌医院。
有关医院的记忆都是灰色而阴沉的。
刚进组织的那一两年,他的身体经常出状况。
骨折、刀伤、弹伤、发烧到将近四十度……这些对池殊来说都是家常便饭,但比起他的心理疾病,这些似乎又算不上什么。
他和温千华一起学习、训练,一起出任务,去医院也基本一起。
组织设立了专门的医疗部,但有条规矩,不允许病患就诊时有别人陪同,都是单人单间,池殊只能一个人进去,如果温千华不看病,就会躺在大厅的硬座椅上边搓俄罗斯方块边等他。
他不得不一个人面对惨白空荡的诊疗室,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坐在电脑后看不清脸的医生,犹如被审问的犯人般干巴巴回应对方的问询,然后被迫躺在冷硬的床板上,望着白色的、熟悉的天花板。
麻药会对他们的神经系统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除非动开颅手术,组织不允许医疗部使用麻药。
池殊能清晰地感到皮肉被手术刀划开的痛苦,冰冷的镊子伸入伤口,取出弹片,剜下腐肉,酒精烧灼皮肤,带来剧烈的疼痛,在这种痛面前,他甚至感受不到缝合针在皮肉间穿插。
一场治疗下来,他的手腕和脚腕都会被束缚带磨破,刚开始,忍不住喊疼的他会被不耐烦的医生用毛巾堵住嘴巴,随着次数增多,池殊学会了如何忍耐,如何在声带发出惨叫前被他吞咽下去,身体僵硬地躺在床上,唯剩指尖禁不住的战栗尚提醒他还活着。
煎熬而漫长的酷刑里,只有怪物陪着他。
他在会在吊灯的背后,角落的阴影,或是贴着他的床板,在一切池殊能够看见的地方,他的影子矗立在那里,用挥舞的触手向他比划。
怪物原本的世界里是没有疼痛这个概念的。
但当他一部分的触手侵入池殊的身体,就能与这个人类一起感受到疼痛。痛觉无法转移,只会从一个人疼变成两个一起疼。
“你可以不这么做。”池殊说,“没有用。而且很傻。”
——但我想知道你到底有多疼。
有几次池殊身上的伤严重到需要住院,医疗部不允许别人来探视,每天进出的只有医生与送饭的护工,日子漫长得一眼望不到头。
幸好还有怪物能留在他的身边。
从监控上看,就好像池殊在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但他有心理疾病是写在档案上的,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
“你生活的那个世界是怎么样的?”
——一个绝望、悲惨、天空始终是灰色的世界。
正是这样的世界,才能诞生怪物。
“那里的人过得很难过吗?”
——一大部分。他们活着的时候就散发着尸体的味道,死了也悄无声息,他们不拥有几十年的生命,只是把一天重复了几十年。
“听起来好像我现在活得也不错。哈哈。”
“你还会回去吗?”
——我不知道。
“不要回去了。那个世界一点也不好,他们还研究你。”
“留下来吧。”
“就当为了我。”
——好。
……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就有一支玫瑰来敲他的窗户。
种子从墙壁缝隙的泥土间长出,柔软坚韧的枝桠被风雨打得弯折,鲜红的花瓣刚刚绽放,包裹着透明的水滴,在暗灰色的背景下,那抹艳丽的色泽瞬间夺走了少年的所有目光。
池殊的腿骨被石膏固定着,动不了,他探出上身,竭力伸长手臂与指尖,打开窗户,试图去够那支玫瑰。
雨水沾湿少年苍白的指尖,他努力了很久,依旧落了空。
怪物伸出触手,就要将花朵摘下。
“算了。”池殊忽然提高音量。
“为什么?”
他明明很想要。
池殊在触手的帮助下,坐了回去,视线落在窗外:“就让它开在那里吧。”
“它如果被我摘走,第二天就会枯萎,但如果就这样开着,能活好久。或许等我出院了,它还开在那。”
“它有可能今晚就被风吹毁。”
“那就毁了吧。”池殊说,“总有一天,它会再开的。”
******
进入A大后,池殊的研究生涯并不顺利。
或者说,他的研究方向还没开始就被掐死了。
“你看看你写的什么?——‘地球疑似正被高等文明监视’、‘具有情感与思考能力的外星能量体降临地球’、‘捕获并识别来自其他文明的信息波装置设计’、‘时空可格式化与未来的可穷举猜想’……你是科幻小说读多了还是学魔怔了?”
“你与其写这些,不如写篇《手搓核弹的一百零一种方式》,我看这比你的那些论题实现可能性大得多!”
在他面前的是A大最富盛名的教授,他扶着眼镜,颤抖的手抓着池殊交上来的拟论题报告,险些被上面惊世骇俗的文字气晕过去。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如此看重的学生脑子里居然是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池殊盯着桌面的一角,没说话。
教授喝了口水,平复下心情,恨铁不成钢道:
“小池啊,我知道你聪明,但你的心思不能用在这种……天马行空的地方,这种东西完全是无稽之谈!搞点脚踏实地的研究吧,你师姐的那个项目就不错,又有前人经验借鉴,团队里能人也多,对你未来发展也好。”
他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但池殊一直在走神。
看他一脸恍惚的模样,教授忍不住道:
“对了,去看下精神科吧,我看你这几天精神状态不太好。上个月学校刚跳了两个,你千万别想不开。”
池殊抓着报告的手指紧了紧:“好。我会考虑的。”
他走后,教授长叹一口气,躺在椅子上,忽然,他意识到了什么,一拍桌子猛地站了起来,赶紧给池殊的导员打电话。
这小子要考虑的到底是他的前一句话还是后一句?!
******
池殊一烦心就喜欢跑到高的地方,天台,瞭望塔上,大厦楼顶,越高越好,只有在那里静静坐着的时候,他才感觉时间属于自己。
他掏出了那个平常不用的手机,电话卡里只孤零零储存着一个号码。
这个号码只有那个人知道。
池殊开着免提,把手机放在旁边,坐在天台的边缘,小腿悬在半空。
电话嘟了将近半分钟,被接通了。
那头传来熟悉的嗓音:“这个时间打给我……你那应该是凌晨三点?又失眠了?”
池殊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你在哪呢?”
“夏威夷。等再过两天,玩够了就回来。对了,我给你弄了点药,到时一起捎过来。上次的有用吗?”
“有的。”池殊实话实说。但最近因为研究论题的事,他又好几天没合眼了。
他想了想,又问:“你怎么样?”
“还行?最近状态比较稳定。”温千华道,“你无缘无故可不会打我电话。什么事?”
“我……”
池殊感觉自己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
长达将近十秒的沉默后,温千华嗯哼了一声,表示自己还在听。
池殊说:
“我想做个游戏。”
*
在研究论题接连被驳回后,池殊的学习热情直线下滑,从必修课选逃、选修课必逃到干脆一节课不上,签到全凭室友代劳。
后来,池殊在学校外租了一所房子,将全身心都投入游戏的制作中。
游戏的名字还没想好,但它的定位是集逃生、解密、攻略npc于一体的,含大量恐怖悬疑、血腥惊悚元素的RGP游戏。
池殊想要创造一个完全依照他的想法运行的世界。
十八岁正是心气最盛的年纪,坚信自己能将一切不可能之事踩在脚下,任何强权与要挟都无法让他们低头,池殊虽然在早年地狱般的生活中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奄奄一息,学会了用温和无害的假面示人,但那份锐气与狠劲非但没有被摧折,反而愈压愈烈,他一旦想要去做什么,没有谁能拦住他。
不管是人还是事。
温千华回国后,闲着也是闲着,就搬到池殊隔壁,加入他的游戏工程中。
脚本,代码构建,文案编写,美工,建模,……一个游戏要落到实处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足够两人忙得昏天黑地。
池殊不会设计,美工这一部分就由温千华包揽,有关不同怪物的模型与特效制作,一般都是由他们两人分别提出设想,最终汇集到一起,敲定细节后再丢给温千华搞定。
他一个人当然完不成如此浩瀚的设计工程,会委托靠谱的人去市面上找外包。
毕竟他们有钱。每张银行里数额后的0都多到数不清。
大量的、重复性的输入模组代码工作,自然也交给外包,而游戏的核心玩法设计与逻辑构建,都是由两人亲力亲为。
他们仿佛又回到了过去身处组织的那段日子。
两人同吃同住,从天还没亮训练到深夜,就连吃饭都要掐表。但已经不同的,是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出于自己的选择,再没有人在他们的后颈里埋下生物炸弹,或是用黑魆魆的枪口指着他们。
*
终于,历经整整一年,游戏制作进入了尾声。
这期间,池殊因为接连旷课被抓包,一问支支吾吾的舍友,发现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来学校,寝室里的东西都落了灰,主打一个查无此人。
大学都是各管各的,除了班上偶尔有几个同学会嘀咕“那个帅哥怎么又没来”,这事竟然到了期末才被几个教授联合告到了导员那里,让导员本就稀疏的发际线雪上加霜。
当然,期末考试是要考的,池殊还没到打算退学的地步。
于是,当熬夜背了十本砖头厚教材的池殊顶着黑眼圈在考场麻木地书写,假扮他小叔的温千华已经走入了教导主任的办公室,用无懈可击的礼貌的笑容接下了对方的每一句数落,搞到后来,主任都不好意思说下去了。
这位池同学家里基因这么好的吗?叔叔都长得那么俊,而且还如此……年轻。
主任忍不住怀疑这位“小叔”是池殊雇自己的同学假扮的,毕竟这事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
她说出怀疑后,温千华微笑递上自己的名片,并表示他会捐赠一个亿来助力学校的科研项目与学生食堂的改善。
如果不够的话,他之后每年会捐赠五百万。
*
温千华用钞能力轻松摆平了池殊大学生涯的所有阻碍。
从今往后,池殊不需要再上一节课,A大的所有顶尖教授任他挑选,想做什么研究就做什么研究,把实验室炸了都行,再也不会有谁在研究选题上对他指手画脚,老师在路上跟他擦肩而过时都得字正腔圆地喊一句池同学,毫不夸张,哪怕他当着全校的面把校长的假发扯下来玩也没问题。
“这样是不是太招摇了?”
坐在副驾驶上,池殊忍不住问了一句。
“你指的是我当着你同学的面开着劳斯莱斯来接你,还是给你们学校捐了一个亿?”
池殊:“……”
他知道温千华有钱,但第一次意识到他这么有钱。
“都有。”
温千华指尖搭着方向盘,笑了声:“我行事风格就是这样,你把我叫来,应该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池殊:“……好吧。”
说实话,他还挺喜欢。
但有一件事他必须计较——
“凭什么你要当我的小叔?”池殊第四遍问这个问题,“你明明只比我大三个月。”
温千华敲了敲方向盘:“因为以前我们伪装兄弟去贵族学校做任务的时候,你总是扮我哥,我不能被你白占便宜。”
池殊:……
还挺记仇。
******
正式作为玩家登进游戏的时候,他随手给自己键入用户名:【舒池】——十分不走心地、把原本的名字倒了一下。
初始天赋也是随机摇的,名叫【孤注一掷】,池殊扫了眼介绍,觉得还不错,就没改。
游戏内一共设置六个神格,玩家只有通关每个神格对应的副本、并从中获得“神明的注视”,才算达成完美结局。
花了约一周的时间,池殊以全S级的满分评价通关了这款游戏,并在这过程中修复了几十处小bug。
因为他是游戏制作者,自然不觉得完美通关有什么难度,体感认为和市面上的解密逃生RGP难度相当,直到池殊把它上传到某大型游戏平台,骂声如潮。
清一色的都是吐槽游戏过分变态的难度,作者甚至没有提供低难度选项。
百分之九十的玩家连新手试炼关都过不去,和鬼打了个照面就死了;百分之九的玩家拼尽全力坚持到了boss战,并以残血磨死boss,绝望地发现敌方居然进入了二阶段;百分之一的玩家费劲千难万险进入了第一关,由于画面过于恐怖和副本设计过于反人类,还没有继续体验,先来评论区里骂一波。
除了这些,还有大片怒斥游戏里鬼怪过分血腥、剧情过分黑深残的,少数赞美作者设计用心的评论,直接被叠起的数百层高楼骂得不敢冒头。
池殊:?
他忍不住问温千华:“你觉得难吗?”
“不难,我通宵打了三天通关了。”
“那你觉得吓人吗?”
“自己设计的怪物,为什么会被吓到?”
池殊托着下巴沉思。
问题好像出在他们两人身上。
《有关制作者水平太高而忽略了玩家的平均水准导致玩家们都红温了》
左上角跳出一封信件。
——尊敬的创作者,你好。
——由于您的游戏《深渊之下》内含超80%的血腥恐怖剧情,并有传播邪/教、洗脑玩家的疑似违法行为,现经讨论,平台决定暂时将游戏予以下架处理,您修改之后可进行二次投稿,但将接受官方测评者更为严格的检查。
池殊:……
*
“还改吗?”
是夜,温千华来到天台,坐在池殊身边,发现他正在喝饮料,十分自然地把手伸过去,对方从旁边拿出仅剩的一瓶,丢给他。
池殊没有回答他的话,望着远处在霓虹中沉浮的高楼,眸底光辉明明灭灭,似乎在思索。
温千华也不急,随手拉开易拉罐,喝了一口,面露古怪,随即低头去确认包装:
“牛奶?”
池殊:“助眠。”
过了片刻,他忽然说:“不了。”
“不改了。”
得到对方迟来的应答,温千华挑眉:“我以为你会给我相反的答案。”
池殊晃着易拉罐里的液体,缓缓道:“对我来说,创造一个在我们意志下运行的世界的目的已经达成,在我的眼里,它就是完美的、无可挑剔的,没有任何力量能强迫我去修改它。至于网上的那些评论……我权且是当他们是在进行一种变相的赞美吧。”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转过头,带些笑意的眼睛望向温千华。
后者微微举杯,池殊和他碰了一下,随后仰头一饮而尽。
“恭喜我们,完美收工。”
******
给自己放了个长假好好休息一番后,池殊的生活又回归了正轨。
他依旧坚持最初被教授驳回的研究论题,从中挑选了一个方向,推掉一切水课与无用的专业课,只挑选对他有帮助的和他感兴趣的课程上。
虽然他这个研究方向自A大建校以来前所未有,甚至在学术界中都罕见,看上去要不靠谱就多不靠谱,但在温千华的钞能力与池殊高超的画饼技术的加持下,他最终拉到了几位与这方面有关的教授以及一批自愿加入的学生。
而且还真让他们搞出成果了。
尽管还停留在理论阶段,但也足够引起A大研究圈内的轰动,好几个之前对池殊嗤之以鼻的老教授遵从真香定律,觍着脸加入了研究,这几位都是各领域的学术泰斗,早年拿奖拿到手软,他们的到来,无疑为池殊增添了一大助力。
*
一切的祸端始于池殊二十岁那年发表的那篇论文。
它就像一颗超级炸弹一样丢进了学术界平静了数年的水面,或是一个强行闯入别人家里横行霸道、肆意发癫的匪徒,文章中一个接一个惊世骇俗的猜想与论断把他们看得眼前一黑又一黑,离谱程度不亚于M国总统在演讲时说出“我国已掌握了手搓太阳的顶尖技术”之类的言论。
如果这篇论文单纯是作者为了恶心人而写出来的依托史山就算了,最恐怖的是,文中所有的引理、论据,都全是经过权威认证的东西,否定它们就是在否定权威,而作者便是利用这些,推断出了让他们心脏骤停的结论。
虽然部分证明过程用“显然”、“易证”、“略”代替,有蒙混过关之嫌,但整体的逻辑链竟然是能说通的。
他们真的很想顺着网线,把这个ID为“某不愿透露姓名的平平无奇大学生”的作者给揪出来,把他拷在椅子上狠狠审问——
证明过程里的“易证”到底易在哪里??
纵横研究界多年无敌手的老学者们第一次感受到了学生被作业答案上的【略】支配的恐惧。
*
这些暂且不提,以第一作者发表论文的后一个月,池殊被绑架了。
乙.醚的药效褪去后,池殊意识恍恍惚惚地醒来,发现自己被拷在了冷硬的审讯椅上,视野一片漆黑。
眼罩突然被一把摘下,刺目的白光照得他流泪,模糊的视野中,一个穿白色长衣的陌生男人坐在他的对面。
他身材瘦削,面容苍白而憔悴,黑眼圈很深,眼中却燃烧着几近病态的疯癫与狂热。
他死死盯着他,犹如看一件稀世珍宝。
冰冷的枪口抵上他的后脑。
子弹上膛。
男人说:“加入我们,或者死。”
第154章 往昔6 “池殊。你将创造一个时代。”……
——关于时间可格式化以及通过计算使未知可视化的猜想。
这是池殊那篇论文的标题。
其实在这之前他还发表过几篇论文, 有关宇宙高等文明的存在,外星能量体的结构假说,如何利用一个质子监视全人类, 能够在四维中传播的物质猜想……
但没有一篇像这篇一样,引起如此大的轰动。
甚至他这个“平平无奇的大学生”都被狂热分子顺着网线找到, 对方用性命来威胁他加入他们的研究。
离组织毁灭已经过了四年半,近几个月池殊对自己的身份保密措施做得不太仔细, 也就让这帮人有了可乘之机。
这里是一个大型地下研究所。
其中几乎汇集了全世界被正统学术界排挤的科学家, 原因很多, 有的是人体实验,有的是利用技术危害社会、试图炸掉国家,等等等等, 他们无一不疯狂、偏执、神经质, 怀着同一个目的, 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不分昼夜地进行研究。
近百分之九十的研究都围绕着一个项目展开。
兆匙。
它是项目的名字, 也是他们创造的那个机器的名字。
目的很简单,却困难非常, 用四个字就能描述——
预测未来。
池殊的那篇论文内容与此不谋而合。
他在其中提出的“格式化理论”给了那些人巨大的灵感和启发。
于是他们迅速黑入网站,人肉到了论文作者的个人信息, 在长达一个月的布置后, 瞒天过海地把人绑来了。
“池殊。”
“你是个天才。”
坐在他对面的科学家——兆匙项目的主研究员之一——望着青年的眼睛, 郑重而缓慢地说。
“你天生就是要走上这条道路的。”
这句话似曾相识,那个骗子也这么跟他说过。池殊想。
搞得好像这是什么极为崇高的赞美似的。
用带着宿命感的话语来彰显他的特殊性, 但分明地球少了谁都一样转。他讨厌命运的绑架。
后脑勺的枪口往前抵了抵。
男人把下巴搁在交叉的十指间, 倾身,眸中闪烁着疯狂:“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加入兆匙的研究, 或是死亡。”
就像当年那个骗子问他是否要加入组织一样,池殊只能选择能活命的那一条。
但他会给自己铺出第三条路。
现在他的身边没有温千华与怪物了,他只能靠他自己。
*
新来的那个研究员喜欢在凌晨来到地面,乘升降机爬上那座废弃的瞭望塔,
当然,这一切都在研究所严密的监视之下,更何况这座研究所建立在太平洋中央的一座的孤岛上,不属于任何国家的辖域,他们不担心他会逃。
所里的研究员基本都有怪癖。有的每餐都要吃动物心脏,有的喜欢在暴雨中裸奔,有的喜欢对着镜子解剖自己,比起他们,池殊这个习惯显得太过正常。
池殊让人帮他在瞭望塔顶安了一把躺椅和小桌子,几乎每天都会上来坐坐。
这里处于中纬地区,温度适宜,一年温差变化很小,四面环海,坐在高高的瞭望塔上,能清晰地看到潮起潮降,月出月没,金光万丈的日出与黄昏低垂的日落。
岛上有成片的无名的花,梦幻般的紫色,叶子的颜色很淡,花香也淡,天冷开放的时候,就像银河坠落人间,在潮汐的歌声中缓缓流淌。
和池殊梦里的场景一样。
是个适合养老的地方。
他十二岁许下的愿望,在这一刻实现了一半。
可惜周围陪着他的不是他想要的人,而是一群乱七八糟的疯子。
当夜幕彻底降临,半球形的星空与海平线接壤,月亮高悬,这里没有城市的光污染,也远离人群的喧嚣,整片宁静的夜空都是属于池殊的。
他躺在藤椅上,静静地看着。
他不知道余渊在哪颗星。
但正因为他不知道,抬头望向夜空的时候,才会觉得每一颗星上都有着对方的影子。
海上迷失的旅人通过星星寻找方向,观测者在望远镜中勾勒出星星瑰丽可爱的图景,而当他仰头看着星星,会不自觉地去追寻那道黑色的身影。
没有情感的星星在那一刻拥有了温度。
或许此时此刻,光年之外,收容舱内的怪物也正仰起头,望着一成不变的白色的、熟悉的天花板,看见了那颗苍蓝色的小行星,以及小行星上想念的人。他们视线隔着时空与群星交汇。
每当想起,池殊仿佛听见了宇宙的呼吸,整片夜空的星星都在为他闪烁。
群星璀璨。
*
池殊进入研究所的第一年,兆匙研究进度突飞猛进,连续突破了几个困扰他们已久的难关,池殊也迅速从底层的研究员晋升成了主研究员之一。
在表彰会上,绑架他过来的那个男人拍了拍池殊的肩,他的面孔比一年前更瘦削,眼神也更狂热,他亲手将代表荣誉的勋章佩戴在青年的胸前:
“我果然没看错,你就是个天才,在这个领域毋庸置疑的天才,一个天才足以创造一个时代。你是为它而生的……不,不对,兆匙是为你而生的。”
说出后半句话的时候,他的瞳孔因触及真相而战栗,指尖神经质地颤抖,最后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
围观的研究员们爆发出如雷的掌声,有的脱掉衣服,像返祖的猿猴一样跳来跳去。
疯狂的科学家紧紧抓着池殊的手,感到自己的灵魂都要剥离体内,喃喃道:“对,它因你而生,它因你而生,你会开启一个人类的新时代。你将掌控未来……”
镁光灯下,青年的面容始终平静,淡定地接过不知是谁丢过来的香蕉,把它放进了男人颤抖的手中。
一年下来,他已经对这种群魔乱舞的场面见怪不怪,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些想笑。
但他受过专业训练,所以不会笑。
这里的人无一不是各领域上的天才,同样也是疯子,做出什么抽象的举动,都很正常。
池殊决定加大对兆匙的研究力度,不然他怕自己再呆几年,也会被传染成跟那群人一样的疯子。
他可不想脱光衣服在暴雨中一边狂笑一边大声念物理公式。
太可怕了。
*
进入研究所的第二年,在测试兆匙运行代码的某一日,池殊面前的屏幕犹如中了病毒般熄灭,而后疯狂闪烁,荧光绿的代码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跳跃,如同一群抽风的火柴人在打架。
幸好他有随时保存的好习惯。池殊冷静地想。
他正要起身按旁边的铃,让专员来维修,屏幕上的代码闪动的频率忽然变慢,最终变成了一句话:
【Hello World.】
池殊的动作瞬间顿住。
绿字闪烁了几下,几行被加密的代码跳出在他的视野里,池殊扫了一眼,就判断出那是栅栏密码,至于密钥……
他猜是他的生日。
他迅速调出另一台空闲的机子,用简单的程序将代码跑了几轮,很快,得出了被加密的英文。
他自动将它翻译成了中文:
【好久不见。】
【要我的帮助吗?】
【——W】
池殊轻轻笑了一下。
他想了想,用温千华的生日作为密钥,把自己想说的话以同样的方式加密后,打进输入框里:
【放心,我有计划。】
【一年后的今天,我在这等你。】
*
兆匙是一个直径约百米的巨大球体。
银色的表面布满淡蓝的数据洪流,像一颗漂亮的水晶球一样,被磁力固定在足够宽敞的空间内,缓慢转动,每一个站在它面前的人,都会因它的美丽目眩神迷,久久驻足,试图用这世上一切的赞美之词来形容它。
而在它的用途面前,美丽的外表都显得浅陋而鄙薄。
——预测未来。
多么魔幻而迷人的一个词,像伊甸园被毒蛇缠绕的苹果引诱着人们前赴后继,无数数学家物理学家用理论证明未来不可穷举,不可被预测,而在这座暗无天日的地下研究所内,他们触摸到了未来的一角。
前人筑起的坚不可摧的权威的壁垒在这一刻摇摇欲坠。
研究所的所有人都以兆匙为绝对目标,甚至凌驾于他们的生命之上。
几乎无止境的观测、记录、运算、理论被一遍遍地演绎与推翻足矣将正常人生生逼疯,但或许是受那些人狂热的影响,高强度的工作下,池殊非但不觉得疲累,反而愈发兴奋。
面容苍白俊美的青年微微垂眼,近一个月他的平均睡眠不足三小时,眼底的青黑使这张脸看上去有种瘾君子的阴森与病态,他敲击键盘的手指清瘦而纤长,此刻因兴奋而神经质地颤抖着。
无法控制。
颁奖台上男人的声音再度如魔音般回荡在他的脑海。
也许……他真的因此而生。
池殊来地下研究所的第三年,他们成功了。
当天他们所有人的行动轨迹都与前一天兆匙所预测的那样——分毫不差。
此后又实验了一周,在研究员们期待而紧张的注视下,负责揭晓答案的池殊微微一笑,用温和的口吻说:“没有纰漏。我们成功了。”
如潮的掌声与欢呼淹没了整座研究所,到处都是出现返祖现象跳来跳去的人类,以及四处乱飞的香蕉。
当晚他们举行了一场庆功宴。
第二天,所有人都在理想实现的美梦中死亡,脸上甚至带着幸福的微笑。
池殊坐在高脚凳上,身边是躺了一地的尸体,他抬起手,将高脚杯中猩红的液体在身边洒了一圈,玻璃的碎裂声里,他仰头望着惨白的吊灯,轻轻阖上眼,长吐出一口气。
结束了。
岛屿后方长的那片花的根茎内含有致死的氰.化.物,虽然每一株里含的剂量极小,但把它们全部收集起来,得到的数量是极为恐怖的。
池殊花了整整三年,终于收集到了足矣毒死一百二十一人的氰.化.物。
他以为自己在动手之前会犹豫,但他没有,甚至连内心道德的谴责都没产生一丝一毫,他下药的手很稳,宴会的全程,池殊以毫无破绽的态度对待每一名朝他举杯的研究员,准确地叫出他们的名字,坐在镁光灯与无数目光的注视之下,静待毒发。
而他因为一直对外宣传自己酒精过敏和果糖不耐症,只喝白水,没碰一滴酒和果汁。
他从进入这里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布局。
池殊的右手缓缓覆上眼睛,透过指缝,他看到人们脸上美梦般甜蜜的笑容,半晌,指尖猛地收紧,竟是难以遏制地大笑起来。
笑得肩膀耸动,前仰后合,眼中沁出泪花。
他曾经是如此地恐惧沾染人命。
在研究所的三年,他终于成功被同化成一个疯子。
一个冷静的疯子。
第155章 往昔7 怪物该如何产生“爱”?……
这座研究所除了兆匙项目外, 还进行着不小规模的人体实验。
解剖活人,切割器官,毒气室, 把药物注入人体……各种残忍的手段层出不穷,这里的人都是不择手段的疯子, 人命在他们的眼中轻贱如尘,为研究做贡献是那些活体仅剩的价值。
池殊调出了所有活体的档案, 其中一大半都被打上了【死亡】红章, 他一页页地仔细浏览, 打算等一切都结束后把尚存活的人送回各自的国家。
他用升降机将所有尸体丢进铬酸池,它们的肌肉组织与脂肪很快就会被溶解,骨骼化作易碎的脆片, 最终和溶液一起进行无害降解, 排入大海。
现场的一切痕迹都被清扫机器人处理完毕, 池殊站在空荡荡的大厅中央, 鼻腔里满是消毒水的味道。
接下来就是给被囚禁的活体打入记忆针,让他们忘掉有关研究所的一切, 重新回归社会。
池殊当然无法弥补那些人被当作实验品折磨的数年时间,但这已经是现在的他所能做到的极限。
只是在处理其中一个活体的时候, 出现了一点意外。
那是个亚裔男人, 黑发黑眼, 发梢及肩,有着常年不见光的苍白皮肤与俊美的面容, 被折磨得瘦骨嶙峋, 手上满是针孔,但看他的目光中没有那些活体歇斯底里的疯狂或是木偶般的空洞,而是温和而平静。
他天生笑唇, 很容易让人对他产生亲近感。
他拒绝了池殊的记忆针。
“我叫安时镜。”男人介绍自己,“我是一名研究者,被抓入这里后,在一年前试图逃跑,但失败了,然后就成了‘活体’。”
池殊想了想,表示自己有印象。
这个叫安时镜的人,档案应该很干净,并没有进行人体实验的记录。
“忘掉这里经历的一切,我会带你找到你的家人,开启新的人生。”
“不,我不想。”安时镜盯着面前的青年,一字一句,“兆匙成功了,对吗?如果你想要进一步深入研究,我可以做你的助手。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可以在我的体内注射毒药。”
池殊身边确实缺和他一样了解兆匙的人,而且之后销毁资料的工作繁多而琐碎,他要一个帮手。
但他拒绝了对方注射毒药的提议,只是示意他跟上自己。
*
随着池殊将兆匙的核心取出,那颗银蓝色的美丽球体逐渐熄灭,停止转动,上面苍白沉寂的脉络如同干涸的河流,周围点缀着陨落的星星。
他们销毁了大量的资料和档案,只留下有关兆匙研究的最重要一部分,把它们拷入数据盘后带走。
做完这一切,也到了他和温千华约定的那个日子。
正是日出,池殊站在岛屿的海岸线上,远处,霞光万丈,太阳缓缓自海中升起,狂风拂面,他眯起眼眸,看到一架直升机由远及近地朝他靠近。
先是金光中的一个黑点,很快就有了模糊的梭形轮廓,披着霞光,在无云的天空中拖曳下一道长长的尾迹。
他清晰地看到银白机身上印的黑色的纹章,以及一个大大的字母W。
直升机一圈圈地盘旋上空,发出阵阵轰鸣,似乎打算降落在他身前的空地上。
池殊仰头,刺目的阳光里,他以手遮眼,望着驾驶舱漆黑的挡风玻璃,很轻地笑了下。
很近了,机翼带起的气流狂卷起地上青年的衣衫与发梢,投落的阴影完全将他笼罩,遮住了天上的太阳。潮汐拍案,沙尘飞扬,直升机缓缓降落。
在离地面还有数十米的时候,舱门突然被打开。
坐在驾驶舱里的身影转头看向池殊。
他戴着护目镜,池殊只能看到那人白皙的下巴,对方弯起唇,似乎说了句什么,下一秒,竟是一把摘掉头盔,露出凌乱的发丝和俊美的面容,而后,一跃而下。
池殊神色微愣。
那人一手紧抓着自舱门垂落的缆绳,几乎是以自由落体运动从天而降,停在他身前上空几米的位置时,缆绳陡然绷紧,他松手一跳,稳稳站在了池殊的面前。
在他的背后,自动驾落的直升机随之落地。
“好久不见。小池。”那人笑道。
温千华少见地穿了一身黑,高领皮衣加工装裤,脚踩及膝的黑色长靴,袖口挽到肘部,小臂修长的线条清晰紧实,他随手摘下手套,塞进衣兜里。
池殊笑了一下:“不过三年没见,至于一见面就孔雀开屏?”
温千华摊手:“我为了这个场景可是准备了好几天。三年……说得真轻松,我不信你不想我。”
他维持着那个展开双臂的姿势,笑盈盈盯着池殊,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池殊上前一步,主动抱住了他。
感到胸口的温度与重量,过了几秒,温千华的手掌才搭上青年的背,动作很轻,视线却望着远处巨大的、犹如鸟巢般的银黑色建筑。
那是研究所裸露在地面上的一角。
“你瘦了。”他说,“回去得好好吃一顿。我请你。”
*
通过池殊的介绍,温千华认识了和他同行的安时镜,并承诺过几天会派几架直升机来把研究所内的其余人给接走。
记忆针的药效下,他们还在昏迷之中,现在靠营养液维持生命体征,等醒来后,不会记得有关这里的任何事。
“这个地方……我暂时不想让外界知道,所以,你要帮我保密。”
温千华挑眉:“为什么?”
“是‘兆匙’告诉我的。”
在来的路上,池殊已经告诉了他有关这三年自己大致经历的事,闻言,温千华若有所思。
“它的意思……是认为你以后很可能、不,一定会用到这个地方,所以才让你不要公开它。”
“是这样。”池殊微微阖上眼,露出些疲倦的神色,“它现在能准确看到的未来只有七天,但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试图让它看到更远的未来,成功的唯一的一次,它告诉我了这条模糊的信息。”
强烈的疲倦感袭来,池殊又躺了一会儿,半梦半醒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开口道:“你会帮我吗?”
青年的声音很轻,带着浓浓的倦意,仿佛风一吹就会散,温千华的视线掠过他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颊,应道:“说说看。”
“我会把兆匙的核心数据发给你,我想你来帮我。”
“你不是已经打算把兆匙交给国家了吗?他们肯定会指任你为主研究员,让很多专业的人来当你的助手,不缺我一个,我连大学都没读完就退学了。”
“但他们中没有你。”
青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侧着头,浅茶色的眼睛静静盯着他:“要我提醒你当初读的是全球top5的C大吗,所有课程都拿满绩,你离开那,只是觉得校园生活太没意思了而已。”
温千华笑了:“邀请我,这也是兆匙告诉你的吗?”
“不。只是我想。”池殊说,“我想念我们一起合作的日子了。”
*
回国后,池殊的论文成果一经发表,立刻引起全世界的轰动。
“预测未来”这一字眼过于有诱惑力,数不尽的势力朝他递出橄榄枝,开出优越丰厚的条件,只为邀请池殊来他们那里,哪怕是获得一丝一毫有关它的信息,都足矣让无数研究者趋之若鹜。
但他都一一拒绝。
国家迅速立项“兆匙计划”,之后的日子,池殊在国科院内继续对兆匙的研究,手下有了一大帮协助他的研究员,国家关于这个项目格外重视,对他几乎有求必应。
温千华基本只在周末过来,比起研究,来的目的更多在于陪他。
这期间,一直都是安时镜在担负池殊助手的责任,他做事细心谨慎,对兆匙做过深入的功课,总能在碰到难题时提出新颖的想法,池殊很满意这个帮手。
研究的进展从开始的磕磕绊绊变得顺利,兆匙已经能够准确预测二十天的未来,并大大提高了对更远未来预测的精确度。
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里,直到一切的转折点突然发生。
*
未来是一个巨大的黑洞,是不可知晓的奇点,一切每时每刻都在变幻,而池殊要做的,是通过海量的计算,让结果无限地逼近奇点,从而达到已已知推断未知的目的。
这就是“预测”。
而在他最上万亿次推演中的某一次,竟然发现,那片混乱走向的终端,竟指向的是——毁灭。
此后池殊夜以继日地尝试了无数次,抛开那些大量的、失败的数据,兆匙又给了他两次毁灭的结果。
每一次预测时机器的精度都在提高,池殊计算过,兆匙预测正确的概率高达99.791%。
言简意赅,世界要毁灭了,就在五年内。
池殊的脑子很乱,甚至想不出这件事应该先告诉谁,还是直接上报给官方,最终,他做出了决定——
事已至此,先睡觉吧。
好几个月高强度的工作下来,池殊这一觉睡得格外好,或许其中还有几分得知世界末日后自暴自弃的原因,在睡前,他请了一个月的长假,顺手打开勿扰模式。
研究?什么研究?世界都要毁灭了,还研究个屁。
睡了十多个小时,池殊的意识终于转醒,他睁开眼,看见的却不是家里熟悉的天花板。
池殊闭上眼,又睡了一会儿,再醒来,这次他终于确信,自己没在做梦。
他好像又被绑架了。
不过这次绑架他的是外星人。
果然,他的人生就是一场巨大的绑架。
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穿着白色长衣的投影,周围的景象也变了,变成一间巨大的实验室,但他的手指能从那些东西穿过去,看来也是投影。
那个外星人像电影里用来水时长的反派一样跟他说了一大堆怪话,池殊迅速从其中提炼出以下几点:
外星人打算在五年之内对把地球变成他们的殖民地。
外星人觉得池殊很特别,邀请他做地球的内奸,等地球被殖民了,他就能称霸全人类。
余渊来自外星人的世界。
他们一直以为余渊无法产生情感,但他产生了,于是他们在池殊十六岁那年把他抓了回去。外星人很好奇,池殊是怎么做到的。
余渊的记忆被外星人“不小心”地删除了,他们希望池殊能再表演一下那个……啊不,让余渊再次拥有情感,帮助他们研究。
外星人的当前研究方向:爱是否存在?是否依托记忆?是否能跨越三维在另一维度上传播?
“你的问题太多了。”池殊说,“我需要一段时间进行考虑。”
“还有,既然想要我帮忙,你得先表示自己的诚意。”
——什么诚意?
“比如,把你们抓走的那团能量体,交给我。”
——他已经失去记忆,无法认出你。
——他现在的状态十分不稳定,脱离我们的控制后,一旦你与他近距离接触,他很可能会撕碎你,甚至波及其他的人类。
池殊笑了:“这不是正好?”
“你们不是想知道我是如何让他产生‘爱’的吗?现在——你们可以开始记录了。”
第156章 往昔8 驯养一只怪物
时隔八年, 池殊再次见到了那只怪物。
他的气息比初见时更黑暗,也更混乱,犹如一个巨大的黑洞, 无情地吞噬一切向他释放的善意与情感,当他降临的那一刻, 池殊的整座房屋都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恐怖而冰冷的气息席卷了它。
青年坐在床边, 他的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睡衣, 宽敞的襟口下是苍白的锁骨, 此刻正仰着头,静静望着身前那高大而扭曲的黑影。
池殊感到强烈的恶意,来自对方, 他似乎将他当成了那些研究员的同类, 以一种阴冷的、困兽般目光扫射着他, 他毫不怀疑, 如果不是怪物现在被约束,他下一秒就会扑上前来将他撕碎。
人类朝他伸出了手指。
他的手指白皙, 指尖淡粉,单薄的皮肤下是纤细的血管, 在怪物的面前, 它是那样脆弱、无力、不堪一击。
在距离怪物只有几厘米的位置, 黑影猛地朝他扑来。
池殊感到自己的手指被什么咬住,大抵是猛兽尖锐的犬齿, 对方的速度很快, 当他迟来地感到钝痛的时候,怪物已经被迫从他的指尖抽离。
蓝白色的锁链浮现在他的身躯上,以一种稳定的频率闪烁着, 末段消失于虚空,怪物高大的身体瞬间矮下几分,仿佛感到痛苦似的,黑影的边缘微微颤抖,即使看不到他的眼睛,他也能感到怪物冰冷恶意的视线正死死盯着他。
注视着这一切,池殊的面上始终没露出多余的神色。
外星人的声音在他的脑子里响起。
——你看,他已经失去了人性,不,或者说,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
——我们无法确保波频锁的牢固性,他随时会杀了你,我们有更加稳妥与安全的提案,比如……
“安静。”
“研究过程中,你们只负责观测和记录,不需要发言。”
青年站起身,赤脚一步步走到怪物的身前。
他身上的锁链时隐时现,紧紧禁锢着对方的身体,但即使是困在笼子里的猛兽,发自本能的凶性与威胁还是会令人胆寒,更何况是恐怖的怪物。
人类浅茶色眼里正倒映出他的身影,里面安静冷淡,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或厌恶,也没有来自研究者的高高在上与漠然,他看着他,犹如看一个与自己平等的生命。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一抹困惑掠过怪物混沌而疯狂的脑海。
池殊朝他伸出了手。
中指指尖犹带着他咬出的齿痕,但那个胆大包天的人类仿佛浑然不觉他刻意释放出的威胁似的,缓慢而平静地将手放到他的身上。
触碰到的一瞬间,怪物从喉咙的深处发出低吼,在他身上的锁链陡然绞紧,危险的气息在那一刻攀至顶峰,犹如猛兽竖起毫毛,朝入侵者展示着自己锋利的爪牙。
他第一次感到来自人类真正的触碰,没有隔着厚厚的防护手套,或是冰冷的电子仪器——人类的手掌是那样的纤细、柔软,被他一碰即折的脆弱生命,却偏偏胆大包天,就像蔷薇试图用自己纤弱的身躯抵抗猛虎的利爪。
“听话。”
池殊说。
他的手指沿着怪物僵硬的身体缓缓滑下,温热的手掌贴着黑影,感到他的身躯不只是因被束缚的疼痛还是因别的而战栗,最终在某一处停住。
怪物曾经亲自告诉过他,如果自己变成人,那里就是他安放心脏的位置,会比别的地方更薄弱,也更敏感。
来自黑影威胁的吼叫更加凶恶。
他身上的锁链闪烁频率变快,犹如不堪重负似的黯淡了几分,池殊歪了歪头,盯着他,手指更用力地伸进去。
仿佛要破开怪物的皮囊,抚摸他的血肉,抓住那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脏。
异样的触感。
那一刻,身体的深处有什么在战栗着,犹如被面前这个人类吸引的磁极,疯狂挣扎着要逃脱笼子的束缚,不顾一切地钻入他的手指。
黑气化作触手,试图绞碎人类不安分的手,却在碰到他之前,被锁链狠狠拽回。
怪物用咆哮表示自己的愤怒。
曾经的他被关在白房子里,当他这样做的时候,外面的研究员都会避免靠近他,但面前的青年却从始至终都没有被他震慑,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他无法读懂的情绪。
池殊笑道:“几年不见,连话都不会说了?”
他的手指拉住蓝色的波频锁,忽然往前一扯,怪物的身体顺着他的动作朝他靠近。
“还是——想让我重新教你?”
人类修长白皙的脖颈近在咫尺,散发着温热的气息,怪物低头就要去咬,却被链条束缚了行动,只能无能狂怒。
忽然间,怪物僵住了。
人类抓住他的一条触手——他的武器、他的爪牙、他的尖刺——垂着眼,不紧不慢地地将自己的手指一根根嵌进去,让黑影的边缘缠住他的指缝,毫无间隙地相贴。
仿佛与他十指相扣。
做完这一切,池殊仰起头,慢吞吞道:
“以前你总是故意把字写错,就为了让我多教你几遍,现在好了,干脆把我教你的全忘了,又让我从头开始,我的身价可是很贵的,全世界都在等着我拯救呢。”
他的语气里带着抱怨。
那个人类又在说自己听不懂的话。
怪物想。
池殊叹了口气,拍拍他不安分的触手,犹如在撸一只大型犬:“为什么你这么多年还学不会变人?现在甚至连中文都不会说,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说到后来,他自己都笑了,但怪物却没有从人类的笑容中感到快乐。
很奇怪。
笑完了,池殊像是感到没意思似的,收回了放在他身上的手,转身去拿手机——他就这样把自己的后背暴露在一只猛兽的注视下,怪物盯着青年冷白的后颈,衡量一番后,没有动手。
手机一解锁,他就被来自研究院铺天盖地的未接来电与短信给淹没,池殊看也懒得看,编辑了一条生病请假的消息,一键群发。
世界都要毁灭了,他得干点自己想干的事。
他毫不顾忌地当着怪物的面换好了衣服,把手机揣兜里,对他说了句“在家里好好呆着”,转身出了门。
——你为什么不多跟他待一会儿?
——你不是说会让他再次爱上你吗?
池殊感觉脑子里说话的外星人很烦,让他本就不好的精神状态岌岌可危,甚至产生了把大脑剖出来洗一洗的念头。
他大概能想到对方是利用了量子波传递,锚定他的意识,才能在数光年之外实时与他对话,可惜这种技术太先进了,地球目前还做不到。
“你有没有听过一个词,欲擒故纵。”池殊面无表情地扯谎,“在他对我产生好奇后,我不能立刻让他了解我,我需要在他想我想得心神不宁、焦躁难安的时候出现,这样效果最好。”
——原来是这样。
——但你要去哪?去找你的同伴商量解救人类的对策吗?我劝你最好不要。
——你的一切举动都在我们的监视之下,我们能检测到你的心率、情绪波动、瞳孔收缩程度,也就是说,我们能看穿你的谎言,你的任何计谋在我们的面前都像一张白纸。
“哇,真厉害。”池殊说,“你能听出我这句话有没有说谎吗?”
——……
——我们有关人类心理的把控还不成熟,但我们会一帧帧地对你的举动进行分析,任何……
“安静,我头疼。”池殊说,“你们也不想让珍贵的实验样本脑子出问题吧。再找一个实验品的话,我想应该很麻烦。”
这话说出后,脑海里的声音果然消失了。
池殊:“还有,把波频锁的权限给我,我需要完全掌控他,才能驯服他。”
*
池殊刷脸进了温千华的别墅,他已经提前告知过对方自己要来,门口的管家告诉他温千华现在在哪里。
找到他的时候,那人正躺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摁电视遥控,看起来无聊得快要发霉。
“真稀奇,今天怎么不去研究院了?我还以为你已经把兆匙当成自己的另一半要共度余生了。”他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示意对方坐。
“累了,人总要休息。想来想去,还是你这里最轻松。”
池殊坐在他身边,拿过他手里的遥控,开始换频道。
他在考虑该如何开口。
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无形的监视之下,那些话自然不可能直接说出来,而是要采用一种更巧妙的方式。
一种……只有他和温千华能理解的方式。
思维的流动是无法被捕捉的。
还有记忆,那些只有他们两人共有的、特殊的记忆,可以以此为锚点……
电视频道正切换到动物世界,池殊停下摁键的动作,随口问道:“你喜欢什么动物?”
温千华发出一个困惑的“嗯?”
池殊:“我最喜欢狐狸,聪明,讨人喜欢。对了,狐狸是怎么叫的,你能学一下吗?”
温千华神色无奈:“别闹了,小池。”
池殊很不满:“我教过你的。以前有次我很难过,你就学狐狸叫逗我高兴。”
温千华:“这都是我们初见那几年的事,现在我们已经是大人了。嗯……你心情不好的话,明天周末,要不要出去玩?”
池殊想了想:“好啊。我们去看星星吧,山顶的星星很多,就像眼睛一样,亮晶晶的,不管往哪个方向都能看见,很美。”
温千华:“那我们下午就得出发,毕竟还要爬山。”
他打量着池殊的黑眼圈:“你最近又失眠了?有个医生向我推荐了一个方法,叫‘精神涂鸦’,就是把自己脑海里的图案用笔画出来,和医生倾诉,这样晚上就不会想太多睡不着了。我学过一点心理,你可以试着把我当成你的医生。”
池殊露出不信任的神色,温千华笑着看他。
“……好吧,试试也没关系。”
温千华拿了一张巨大的素描纸和两盒马克笔和水粉,铺到桌面上,示意他开始。
意识链接的另一头,几个穿白色长衣的研究员望着屏幕上二人有说有笑、堪称温馨的场面,陷入了怪异的沉默。
终于,有人开口: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显而易见,画画。
——他们不是满十八周岁了,为什么还这么幼稚?
——这两个人的智商远超平均水准,不能用普通观念去衡量。天才与智障只有一线之隔。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们在用这种方式传递情报?
——把图像放大,我要看画的内容。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一群跳来跳去的猴子,正在争夺一根香蕉。
后来香蕉变成了一颗核弹,一胎八宝生了八个太阳,愤怒的猴子射死了七个,飞升成神,把全宇宙变成了香蕉种植基地……
纸上还有大量意义不明的火柴人,扭着身体跳舞,抽象的画风看着让人眼前一黑又一黑。
画完后,池殊真诚道:“这就是我现在脑子里想的东西,温医生,你帮我看看吧。”
研究员们:……
过了老半晌,才有人开口:
——我同意,天才与智障只有一线之隔。
池殊的画技是和他的写字水平成反比的。
他的画看久了容易对正常人造成精神污染。
不过幸好温千华不是正常人。
温千华:“你的画技虽然比较质朴,但你丰沛的情感很好地补充了这一点。你看,画上的猴子代表你的‘本我’,香蕉代表‘超我’,射死的太阳代表你的理想。告诉我,你是不是有过手搓核弹毁灭世界的愿望?”
池殊:“有的医生。”
温千华:“那就对了。因为吃香蕉能让猴子变快乐,所以把宇宙变成香蕉种植地是合理的,就像薛定谔的猫处于量子叠加状态一样,不过如何拥有八个太阳是个棘手的问题,或许我们需要更多的猫咪……”
两人交流得很认真,另一头监视记录的研究员很崩溃。
鸦雀无声中,有人忍不住问出了他们的心声:
——这俩不会是伪装成人类的高级人工智能吧?
*
池殊拒绝了温千华邀请他留下来吃完饭的提议,表示家里还有宠物要喂,就离开了。
他走后,温千华关掉电视,倚在沙发上,开始看书。
“狐狸”代表谎言,“星星”代表监视,有多少星星,就意味着有多少人在监视……
他和池殊交流的那些话都是用来迷惑的手段,真正用来传递信息的,是池殊画上的“火柴人”。
他们曾经创造过一种只有他们两人能看懂的文字,将词语本身的含义抽象为画,这比世界上任何一种加密都要好用。
池殊今天告诉他的信息太多了,他需要好好考虑一下。
******
回到家的池殊再一次感受到了来自怪物阴冷而恐怖的气息。
当推开卧室门的时候,意外地,他看到不是高大怪异的黑影,而是一个……人类。
一个陌生的男人。
他的身量很高,苍白冷峻的面容犹如古希腊精致的雕塑,下颌棱角分明,眼型狭长,虹膜是幽暗冰冷的紫,银白的发丝不掺杂丝毫杂色,给他的眼睑投下一层阴翳。
男人正站在怪物的那个位置,一动也不动地盯着他。
压迫的冷意扑面而来。
池殊愣了一下。
当他回神的时候,男人已经站在了他身前不到两步的位置,对方的速度快到无法捕捉,他忌惮那随时会出现锁链,并没有直接动手。
视线交汇。
怪物的声音最先打破平静:“你去哪里了?”
他的声线很低沉,像一个数十年没有说话的人,带着艰涩的含混,当对方吐出的字句滑过池殊的耳膜时,他感到像被毒蛇舔了一口。
他摸了一下自己发麻的耳根。
好怪。
人类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也没有问他为什么突然变成人、突然就学会了说话,他径自绕过他,脱掉外衣和鞋,仰倒在床上。
他看上去很疲惫,眼底浮着浓浓的青黑,唇瓣与脸颊也没有什么血色,不笑的时候,那张俊美的面容显得阴郁而病态,他的皮肤在白炽灯下几近透明,衬衫宽松的袖口下,是清瘦漂亮的腕骨。
怪物只是转了个身,没有靠近他,靠近也没有必要,他极好的视力,能清晰地捕捉到人类睫毛颤抖的弧度,瞳孔细微的变化,以及胸口微弱的起伏。
他似乎累得直接睡着了,呼吸均匀而平稳,过了很久,池殊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青年浅茶色的眼眸中没有丝毫困意,他支着下巴,长密的睫毛投下阴影,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怪物。
“过来。”池殊说。
下一秒,数十条蓝色的锁链出现在男人的身上,从肩胛禁锢到手腕,深陷入皮肉,将他高大的身躯紧紧束缚,其中一条的末端勾在青年的食指。
他的意识波和对方身上的锁链建立了链接,现在拥有完全掌控的权限。
池殊拉了一下,男人便不受控制地一步步朝他走近,直到他的阴影笼罩在他的头上,恶意冰冷的视线毫不收敛地扫荡过青年光裸脆弱的脖颈,意图昭然若揭。
他仍旧是那副浑不在意的模样,甚至给自己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倚在床头,鸦色发丝顺着他的动作滑入锁骨。
池殊掀起眼皮,拉了拉手上的锁链。
“蹲下,让我好好看看。”
第157章 往昔9 奖励他
男人高大的身影缓缓低了下去。
他就像一个被迫戴上镣铐的野兽, 佯装顺从,佯装臣服。
他半跪在青年的脚边,垂下眼的一瞬间, 脑海中掠过自己扑上前去咬断这个人类脖颈的场面,身体里的细胞开始兴奋起来, 猝不及防地,一只手捏上他的下巴, 用力把他的脸抬起。
怪物撞进了一双颜色极淡的眼睛。
很温和的茶色, 清晰地倒映出他的影子, 但眉梢压的阴郁与上挑的眼尾偏生冲淡了那份柔和,看上去病态又矜贵,敛眸俯视他的时候, 目光掠着几分似笑非笑的味道, 被那样的眼神注视着, 怪物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仿佛这个人类生来就该这样高高在上的。
池殊托着他的下巴, 拇指与中指抵住下颌骨,食指陷入唇角, 左右掰转,仔仔细细地打量着, 他的尾指不时扫过男人的下颌, 犹如一片羽毛抓挠, 让他感到……痒。
一种伤口在生长血肉的痒。
“马马虎虎。”
头顶上传来池殊的评价。
他松开手的瞬间,怪物竟有种想主动想把脸蹭上去的冲动。
意识到这点之后, 男人漆黑的竖瞳陡然收缩成一线, 犹如深渊的裂缝。
池殊在他的面前抬起手指,隔着空气,一个数一个数地慢慢数着:
“一, 二,三……三十六,三十六条波频链。真不错。”
他低低笑了声,忽然倾身,额前的发丝顺着他的动作垂下一缕,苍白的面容近在咫尺:“要不要跟我玩个游戏?”
“完成我交给你的任务,你会获得……奖励。”池殊说得不急不缓,慵懒的语调犹如诱人深入的恶魔,“你可以用奖励来让自己身上的链子少掉一条。”
他将蓝白色的锁链缠在自己的手腕上,放在灯光下端详,张开指缝漏下的光束里,它犹如一条漂亮的水晶链。
池殊歪了歪头:“玩吗?”
半晌,怪物喉结滚动,缓缓说:“好。”
******
“第一个任务,写我的名字,二十遍。”
池殊拉开两把凳子,径自坐上其中一把,把笔跟纸丢到怪物的面前:“来吧。”
长达近十秒的静默后,男人坐在了他的对面。
他用人类的手指握起那支笔,将他用拇指抵在食指与中指旁,动作有些生疏。
“你的名字是……”
听到这话,池殊掀起眼皮,托腮盯着他,他明明脸上是正笑着的,但怪物竟从他的目光中读到某种冰冷的寒意。
“池殊。”他轻轻眨眼,眸中冷意便如冰雪消融,仿佛那只是他的错觉。
他语调散漫:“池塘的池,特殊的殊。”
然后怪物开始写。
点,提,勾,竖。
池有六笔。
横,撇,点,捺。
殊是十划。
当他写下第二个名字的时候,身体仿佛不受控制似地,写错了一笔,他连忙去修正,但已经来不及,墨痕洇透纸背,再难弥补。
青年淡淡扫了他的笔尖一眼,
“重写。”
之后怪物再也没有出过错。
他写得很顺畅,几乎不用去看,池殊的名字就能跃于纸上,仿佛这两个字他曾练过很久很久。
那种熟悉的痒意又来了。
他明明没有受伤,却感到血肉在生长,犹如嫩芽一样的生命,在他的肋骨的夹缝间钻出。
怪物忽然感觉自己握笔的手上还贴着一只手。
他写池。
那只手带着他再写一个池。
他写殊。
……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幽灵正站在他的背后,操控着他的行动,它是那样的沉重、安静,以至于当怪物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写满了一面那个人类的名字。
池殊并没有阻止他。
当怪物放下笔,他才说了一句:“写多了。”
“但奖励不会变多。”
怪物不知道,那个幽灵的名字叫做习惯。
记忆可以抹去,情感也可以消失,但习惯就像在皮肤下流淌的血液一样,无数次地流经心脏,变成他呼吸的空气,存活的养料,它渗入他的骨血,他的举止与言语,它只需要静静地站在那里,什么也不用做,就能让他的意识陷入恍惚,分不清现实与幻觉。
池殊解开了一条怪物身上的锁链。
*
“第二个任务,陪我玩一天。”
于是周六的游乐园里出现了两个奇怪的游客,在一帮带孩子的家长中显得鹤立鸡群而格格不入,由于怪物自带威慑气场,他们走到的任何地方,周围一圈都是真空地带。
他们玩了云霄飞车,海盗船,摩天轮,旋转木马,和鬼屋。
池殊问他:“你觉得哪个最有意思?”
怪物:“鬼屋。”
他在那里成功吓哭了五个小孩子和三个大人。
池殊笑了一下,很轻很浅的一下,但怪物还是捕捉到了。
他下意识问:“你呢?”
池殊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远处的摊子,说:“我想吃冰淇淋。”
“这也是任务吗?”
“是任务中的一环。”
于是怪物把冰淇淋买来了,老板甚至战战兢兢地多找给了他钱。
池殊拿着巨无霸冰淇淋,和他又在这里逛了一圈。
怪物想:
甜点能让人类感到开心,但这个人类好像一点也不开心。
他不喜欢他陪着他吗?那他为什么还要让他出来和他一起玩?
不管怎样,他身上的锁链又少了一条。
*
第三个任务是连看五场电影。
第四个任务是逛一整天的商城。
第五个任务是爬上山顶看星星。
第六个任务是给池殊念完一本童话书。
……
第十个任务是和他通关任意一款双人游戏。
“下一个任务是什么?”
怪物忍不住问。
他的身上只剩下二十六条锁链,它们对他的约束少了将近一半,他开始期待任务,怪物说不清是为了早点摆脱链条的束缚,还是因为眼前这个人类,或许两者都有。
他不再像初见时试图杀死他,开始对他产生好奇,甚至……想要进一步地了解他。
他和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类都不一样。
刚洗完澡的池殊躺在床上,看上去有些疲倦,他摸索着拿过床头的药瓶,打开倒了倒,空的,于是他把瓶子丢了过去。
“帮我买药。”
这是池殊常吃的安眠药,吃多了有依赖性,对神经也有损伤,他三个多月前决心戒掉,并且坚持了很久,但最近一段时间又开始吃了。
一颗睡不着,就加到两颗,三颗,四颗……池殊今天才发现药已经被他吃完了,突然有种难过的感觉。
就像小孩子吃空了糖罐,一边担心蛀牙一边还想吃。
当怪物买药回来后,房间里已经没有了青年的影子,暴躁与恐慌的情绪在那一瞬间涌了上来,但他循着那人的气味,很快在楼顶找到了他。
青年坐在松动的栏杆上,一副惬意的模样,垂落的腿在空中轻轻晃荡,下方是距离数百层楼的地面。
池殊仰头看天空,他们现在在城市,光污染比较严重,只能看到一些比较亮的星星。
他说:
“真漂亮。”
“你在哪一颗星星上呢?”
“我不知道。”
“那里能看到地球吗?”
“我没有出来过。”
“那你遇见过什么人吗?”
“研究员,还有你。”
“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你……”
怪物顿住了。
他看着青年微仰的颈,阴影在他的侧脸切下一道弧,眼睛则倒映出城市霓虹的色泽,长长的睫毛显得安静又乖顺,他坐在高楼的边缘,像一片随时可能跃下的羽毛。
“我想触碰你。”
他脱口而出。
池殊笑了出来。
他笑得有些难以控制,身体连着身下年久失修的栏杆都在颤抖,差一点掉下去,被怪物用手和触手一起拉住。
感到腰上的力道,池殊回过头,垂下眼,轻轻道:“谢谢你救我。这也算一个任务吧。”
怪物罕见地愣了一下:“我……”
身上的锁链又少了两道。
束缚变少了,但怪物却发现自己一点高兴不起来,隐隐地,他有些理解为什么眼前这个人类明明不开心还在露出笑容了。
池殊毫不留恋地将自己的手从怪物的手中抽出,轻巧地跳下,站稳,从他的兜里拿过药瓶,粗暴地拧开,随便倒了几颗咽下。
“回去吧。”
“我累了。”
******
——恭喜,实验成功了。
——如果将能量体最初的情感指数定义为0,那么他现在已经对你拥有了5的情感,他把你当成了朋友,我们能预测,很快,他就会对你产生友情之上的情感。
——你的配合对我们的研究有很大的帮助……
“没意思。”
——什么?
“知道为什么这么顺利吗?因为我一直都在诱导他,诱导他对我产生感情,我太了解他,知道他会爱上什么样的人,所以我让他对我产生感情就像呼吸一样简单。”
“而我的手里始终捏着主动权,他在我的掌控之下,我只需要稍微释放一点点善意,他就会依恋我,我再适时向他展露我的脆弱,他就会对我产生保护欲。”
“更何况他几乎没有与其他人类有过接触,没有见证人类的谎言与不择手段,就像一张白纸,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会相信我。”
——所以,你的意见?
“你们的研究太保守了,我这里有更有趣的玩法。”
“现在,你们已经知道了,‘非人类也会产生爱’,而之后——我将向你们证明,爱不需要依托记忆。它能够跨越时空,乃至在更高维的层面上传播。”
——稍等。
——……
——我们会尽可能满足您的要求。请您开始吧。
——顺便,有关我们之前问您的问题,您有答案了吗?
“当然。让我们玩一场游戏吧。”
“一场以人命为筹码的游戏。”
第158章 往昔10 “世界注定毁灭”
“兆匙的预测是近乎完美的, 绝对正确的。”
“世界注定毁灭。在五年之内。”
“除非……”
“除非?”
“除非往兆匙内引入新的变量,否则未来根本不可能改变,也无法改变。”
“所以, 变量是?”
池殊点了点储存着游戏的数据盘。
温千华笑了,
“我明白了。”
他们的所有交流都通过他们自己创造的文字, 为了不引发怀疑,他们将这些字的部首打散, 按数字编号, 转换成摩斯密码后, 再以各种手段传播给对方。
比如纸上的划痕,书架上书籍的顺序,反光镜闪烁的频率, 钢琴演奏的曲调, 对话时依某种规律排列的音节……
即使那些人真的进行了破译, 也注定会卡在最后一关——只有他们两个人知晓的文字。
池殊的计划是这样的:
“我会向他们提议, 利用三维技术把游戏全真模拟,地球上的玩家会被随机挑选进入游戏, 如果在游戏内死亡,意识会被‘回收’, 玩家们的身体将被统一存放, 在外人看来, 就像真的死去。”
“还有,直播间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有观众, 才会更好玩。”
温千华:“你怎么保证他们接受你的提议?”
“余渊告诉我过,那个世界阶级分化很大,下层区的人生活贫瘠而悲惨, 无处抒发的情绪自然要找一个宣泄口,政府为了镇压暴动,大力发展娱乐行业。我想,没有一种娱乐,比观赏拼命求生的人在游戏中死亡更有趣。”
“而且我对我们设计的游戏很有自信。”
“然后,就是计划的关键。我需要你,还有了解兆匙的安时镜帮忙。”
“要建立直播间,需要将两个世界的意识网进行链接,这就是我们的机会。利用病毒,让它侵入那个世界,盗取他们的科技树,从中找到能够威胁他们的武器,研发它。”
“还记得吗,我们在那座孤岛的地下研究所里留下了一个和国科院中一模一样的‘兆匙’。因为要通过计算预测未来,它内部蕴含的能量是巨大的,改造过后,它可以作为研发的核心动力源。”
“这段时间,通过和余渊的接触,我从他身上得到了有关那个世界的意识数据,可以通过这个,创造有针对性的意识网病毒。”
“我向他们举荐了你和安时镜,说你们是我的助手,你们进入游戏后,会获得比普通玩家更高的管理权限。在我这边成功前,尽量跟他们打好关系,争取一些对我们行动有利的东西。”
温千华:“你要做什么?”
“我需要配合他们进行一项研究,一项……爱是否能跨越四维的研究。你别笑,我知道听起来很扯,但在那些人的眼里,科技的尽头……就是情感。那个世界正面的情感太匮乏了,即使他们有远超于我们的科技,但人们活着并不幸福。”
“我会清除我的记忆,换上全新的过去,因为这对身体的损耗很大,我需要进行一年的休眠与一年的适应期,也就是说,我会在你们进入游戏的两年后开启它。”
“我把我的记忆接口藏在游戏的一段代码里了,等到研究进入尾声,你要带我取得它。”
“计划的时间跨度很长,中间肯定会有很多变数,我需要消失两年,所以你才是他的主导者,为了达到目的,你可以不择手段,利用任何人,也可以牺牲他们,我会无条件相信你所做的一切……当然,你必须活着。好吗?”
温千华:“好。”
“最后,为我们的计划取个正式的名字吧……嗯,就叫——位格计划。”
……
池殊还给自己开了一个小小的挂。
天赋【万诡迷】,对一切鬼怪和npc无差别产生吸引力。
但有句话没写在介绍里。
——天赋触发对象越强,产生的吸引力越大。
换言之,这个天赋对余渊有特效。
******
记忆走入尾声,最后的画面定格,碎裂,变作黑白交替的噪点,像雪花般在混沌的虚空中浮动。
池殊猛地睁开了眼,像一个浮出水面的人,大口大口喘着气。
新鲜的空气涌入肺部,带着隐隐的血腥味,视野里,记忆碎片的轮廓还未完全褪去,他下意识攥紧指尖,仿佛试图抓住什么,但落空了。
他的思绪还沉浸在那长达十四年的过往中,那些信息带给他太大的冲击,以至于一时间难以完全消化。
直到身体上的疼痛拉回了池殊的意识。
他低头,发现自己还被触手缠着,手臂、肩胛、腰、以及腿,漆黑的触手在他的身上绞紧,缓慢蠕动,让他难以挣脱。
青年艰难地抬起头,觉察到他的动作,触手不安分地颤动起来,黏腻的触感攀附他光裸的皮肤,像一条条游走的蛇。
重新回归正常的视野里,池殊并没有找到[混乱]的身影。
那股恐怖压迫的气息也不见了,剩下的触手只是纯粹的、无法独立思考的怪物,凭着本能锁住空间内唯一的人类,犹如蟒蛇捕获猎物。
池殊不相信混乱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更大的可能性,是他被余渊给融合了。
那余渊呢?
他同样感受不到对方,也不知道他在吞噬混乱后,获得了多少记忆。
那人目前用不着他操心,把杂乱的思绪压下去,池殊的视线缓缓扫过周围。
这里像是一个巨大的……培养基地。
但已经被那些黑色的触手毁得乱七八糟。
破碎的玻璃器皿,黄绿色的溶液散发出刺鼻的腥味,生长着人体器官的虫子在天花板与墙壁爬行,皮肤苍白的怪物贴着地面蠕动,它们拥有人的身躯与肢体,却长着长而尖锐的口器。
在他的周围,大半空间都被蠕动的触手占据,它们似乎是从最大的玻璃培养皿中爬出来的,触手的吸盘遍布天花板和地面,把这里彻底变成它的巢穴。
池殊不会怀疑,只要自己稍有异动,不光是触手,这个空间内其余的怪物都会扑上来将他给撕碎。
但这样继续被困着也不是办法,池殊决定先利用鬼婴和兔子把一部分的怪物给引开,再处理身上的触手。
然而计划比不上变化。
他还没开始行动,整个空间陡然震颤起来。
这个房间全由合金打造,坚固异常,尽管如此,灰色的天花板在轰鸣声中凹陷下数块,房间内的怪物焦躁地四处爬行,触手也疯狂颤动起来,巨大的力道几乎要将他的身体绞碎。
池殊心知不能再等,咽下喉间的血腥味,电锯的运作声里,血块翻飞,缠住他手脚的触手被砍成几段,池殊连忙往门的方向跑。
他的动作引起了其余怪物的注意。
天花板、墙壁、地面,它们犹如疯了般朝青年涌去,密密麻麻的躯体令人头皮发麻,触手的断肢重新生长,迅速就绞上池殊的脚踝。
强硬的力道传来,他重心一偏,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跌倒。
憧憧鬼影浮现在他的周围,怪物们可怖的面容近在咫尺,池殊艰难喘气,感到自己的腿骨几近被碾碎。
触手很快就被锯子砍断,但砍的速度根本比不上它们生长的速度。
只是停留的瞬息,虫潮包围了他,触手蠕动的血肉疯狂膨胀,冰冷可怖的气息袭至面门,他的抵抗显得格外徒劳与无力。
一切似乎走到了绝路——
巨大的轰鸣声在池殊的背后响起。
他下意识回头,身旁怪物攻击的动作也因此凝滞的了一瞬。
那扇坚不可摧的大门上竟出现了一条猩红的裂纹。
门板与墙壁连接的部位簌簌掉下粉末,而后是更加猛烈的袭击,猩红的色泽像是割开的伤口,每多一道,门颤抖的幅度便加剧一分。
“砰”
大门轰然倾倒,扬起滚滚飞尘,露出门后那道高挑修长的身影,他单手持刀,维持着那个踹门的姿势,视线与池殊短暂地交错了一瞬。
那人看上去像是一路杀过来的,长靴踩过的地方留下一串血脚印,黑色的衣服已经被血浸成暗红,绷带从右手缠绕到小臂,血迹斑斑,鲜红的刀锋犹在滴血。
下一秒,陈延动了。
他的攻击比他更快,甩出的殷红刀芒瞬间变作数十道,交织成一张锋利寒锐的巨网,朝池殊周围的怪物袭去。
触手流出的血溅了青年一身,几滴落在他苍白的面容上,带来黏腻的触感。
陈延一把攥住他的手,将人拽起,话语间带着几分来不及收敛的杀意:“能跑吗?”
池殊感受了一下自己失去知觉的腿:“应该……能。”
陈延猛地将人往自己的方向一拉,触手的攻击贴着池殊的鼻尖擦过,瞬间被刀芒斩成了几段。
“不能的话,我背你。”
但这里的怪物是在太多了。
它们一个接着一个从培养皿中爬出,从四面八方朝两人发动袭击,杀了一波还有一波。
陈延手中的刀红光愈盛,闪烁着嗜血的杀意,与此截然相反的是青年始终苍白冷峻的面容,他唇角绷直,没来得及擦掉的血凝在他的脸上,涂抹开来,让他看上去如同地狱里爬出的修罗。
这期间有怪物从池殊的背后偷袭,他躲闪不及,陈延用手挡了一下,血流过小臂,沿着他的指骨流下来,下一刻,怪物就被炸成了血花。
此时他们身前终于被清出一条能突围的路,陈延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拉着池殊往门的方向跑。
池殊感到那人的血流过他们交握的掌心,黏腻而滚烫,他的腿之前被触手袭击,跑起来的时候,有些艰难。
终于冲出了那个房间,这时池殊才看清走道上遍布的畸形断肢,人头滚了一地,红色的血飞溅上天花板,场面血腥至极。
全都是他的手笔。
背后传来怪异的吼声。
池殊转头便看见黑色的触手破开了那扇门,巨大可怖的身躯几乎挤满走廊,朝他们穷追不舍。
陈延手中的刀锋转了转。
刀芒袭去,将数十根触手砍断,但新的血肉再度长出,明显比之前生长的速度更快。
触手的行进速度并不快,或许逃跑比反击更有用,陈延拉着身后的人往前狂奔,没多久,觉察到了池殊的异样。
那人的腿受了伤,而且……状态不太对。
他忽然松开手,主动往前一步,背对着他弯下身。
“你走太慢了。上来。”
情况紧急,池殊也没有别的选择,将手臂环在青年的脖颈处,陈延收了刀,托起他的膝弯,他背得很轻松,速度丝毫未减。
也许是一次性接收了太多的记忆,池殊的大脑迟来地感到刺痛,他把下巴搁在那人的颈窝,嗅到了浓郁的血腥味,不知道是陈延自己的,还是怪物的。
他的呼吸落在他敏感的侧颈,温热,有些痒,陈延不着痕迹地将头往旁边偏了偏。
他带人跑出了那条通道,随着最后一道门闸关闭,触手没再继续追上来,他正打算把池殊放下来,忽然觉察到,那人似乎睡着了。
青年的呼吸安静平稳,陈延试着叫了两声他的名字,对方迷迷糊糊说了句“别吵”,将脸埋进他的脊背。
他漆黑的眸中划过莫名的情绪。
这么没戒心?
……
池殊是被系统的提示音吵醒的。
睁眼的时候,他心口一紧,才意识到自己莫名其妙趴在人家的背上睡着了,转头看到陈延还在旁边,无声松了口气。
“醒了?刚才游戏系统发出了一些奇怪的警报声,没什么重要内容,所以我没叫你。”
池殊笑了笑:“谢了。”
他还欲说什么,视野里忽然跳出一面悬浮的虚拟屏幕。
视线触及文字的瞬间,池殊瞳孔微缩。
这是……
与此同时,第一第二世界的玩家不约而同收到了来自系统的提示。
【滴——】
【指令正确。】
【大型副本已启动。】
【副本名:异种之界】
【副本难度:?&#%】
【执掌神格:诡兆&烬灭】
【副本容量:1000】
【正在随机抽取玩家进入游戏……】
【当前进度:52/1000。】
【副本载入中……】
第159章 异种之界1 【你是一名柔弱的研究员】……
【意识链接失败, 直播系统暂时关闭。】
【被动天赋:[万诡迷]已激活。】
【玩家身份卡已生成完毕。】
【姓名:池殊】
【身份介绍:数年前,异种侵入世界,异种研究所与人类护卫队随之成立。
你是异种研究所的一名A级研究员, 代号CC-16,你的老师离职后, 你就接手了他的研究项目,包括他的异种实验品。
但事情逐渐开始变得奇怪……】
【请时刻维持你的人设, 遵从扮演法则, 一旦违反任意一条, 将直接对玩家进行回收。】
【具体法则请通过终端查看。】
【祝您——游戏愉快!】
终端在池殊的手腕上,长得像小天才电话手表,池殊点开它, 立体的虚拟屏幕出现在眼前。
他很快找到自己想要的内容,
【人设扮演法则:
1、你是一名柔弱的研究员, 所以不会使用武力。
2、你热爱你的工作, 所以每天必须与你的实验品接触一小时以上。】
【隐藏规则:███,██。】
池殊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没有主线任务。
也就是说, 玩家没有离开这个副本的途径。
大型副本开启得十分突然,竟然直接把他从上一个出故障的副本拖进了这里, 看来这个副本的权限很高。
直播间断连……说明这肯定不是那群人的手笔, 毕竟他们不会错过任何一个让玩家暴露在“观众”视线下的机会。
大概率是温千华修改了程序, 加速游戏进程,让他尽快地把余渊的剩余两块碎片找回。
看来在这两年时间里, 他们已经研制出了对付那个世界的武器。
这是容纳千人的副本, 地图肯定会很大,应该不只局限于异种研究所。
而且同一个副本里居然出现了两个神格……
池殊感觉任务艰巨。
*
视野里的黑暗褪去后,池殊的眼前是一面巨大的电子屏幕。
耳边传来仪器运作时有节奏的滴答声, 他正处于一个全封闭的房间内,里面的装饰只有黑白灰三色,研究台上摆放着溶液和标本,墙边排着几个一人高的培养皿,畸形的生物在牛奶色的溶液里起伏。
屏幕上,是呈网格状分布的监控。
每一个监控都对应着一个房间,清一色的布局,白墙白地,中央放置着透明的方形培养基,不同的异种就被关在里面,右上角显示着实时监测数据。
它们有着超脱人类想象的畸形的身体,一些不在常识之内的怪异器官,但目前看上去都很平静,监测数据也都在给定的正常范围内。
除了池殊,陈延也在这个房间内。
或许因为他们进副本之前就在一起,所以被分配到了同一个位置。
池殊三言两语向他描述了自己的身份规则,问:“你是什么身份?”
陈延打开终端,跳到某一页,向他展示:
【你是CC-16研究员最信任的助手,你必须服从他的指令。】
【人设扮演法则:
1、你必须处于CC-16周围十米以内的距离。一旦大于这个距离并且超过十分钟,你就会被回收。
2、你热爱你的工作,所以每天必须和CC-16一起到岗。】
【隐藏规则:杀死CC-16后,你可以取代他的位置。】
目光触及最后一行的时候,池殊恍然。
原来隐藏规则不是隐藏的。
副本又在针对他。
而且根据经验,这种要他完形填空的,百分之九十九跟神格脱不了干系。
手腕上的终端突然发出提示音。
【[活干完了吗]提醒您,您有一条新的日程:】
【在下班前对16-D6至16-Z2的实验品进行投喂,并认真记录数据。】
池殊花了一些时间熟悉面前的操作台该如何使用,然后调出整座研究所的地图。
随着他指尖的滑动,3D立体虚拟图像缓缓旋转。
这座建筑分为地上五十层和地下八十一层,像一栋蜂窝型的监狱,上层关押低危异种,下层则关押中高危异种,第八十一层空间很大,是普通层的十倍左右,被红色标示,代表着【超高危】。
池殊是A级研究员,拥有地下六十层及以上的权限,但更底下的就无法进入。
他负责的区域是地下四十四层,一个非常幸运的数字,以四十层为分界线,往下就是清一色的高危异种了。
他今天的任务是给其中一部分的异种进行投喂。
指尖在地图最底下的那块红色区域滑了滑,想都不用想,池殊定下了行动目标:拿到权限,进入八十一层。
神格肯定会出现在最危险的地方。
池殊和陈延在这间面积很大的实验室内找了好一会,终于找到了用来投喂的饲料。
有将近三十袋,贮藏在冷冻柜里,黄色的塑胶材料,上面画着大大的警告标志。
【异种专用!人类禁止食用!禁止食用!禁止食用!】
池殊:……
每一个离谱的规则背后肯定有一个更加离谱的故事。
触碰后,眼前自动跳出物品介绍。
【奇怪的肉】
【五颜六色的、像史莱姆一样的块状凝胶,可以被捏成任意形状,但你最好不要去了解它们的原材料是什么。】
由于不知道那些异种能吃多少,池殊先带了十五袋,把它们放在专用推车上,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了通道。
通道内设置着平行滑轨,他们只需要坐在里面,就能被自动送往目的地。
透过单向玻璃,池殊能看到外面灰白色的布设,墙壁上悬浮着异种的解剖结构图,在荧蓝的灯光下微微闪烁,一双双阴冷扭曲的复目正凝视着他们所去的方向。
叮咚。
他们到达目的地,显示灯由红变绿,门打开后,两人推着推车走了出来。
面前是一条淡灰色的长廊,蓝白的灯光将整片空间照得敞亮,长廊左右交错排列着黑色的门,门高将近三米,宛如一个个矗立的巨人。
这里很安静,鞋子碰撞地板发出声响都被冰冷的空气吞噬,行走其间,有种空灵死寂的怪异感。
圆形图标印在通道的尽头——这是异种研究所的标志——图标的中央是一条漆黑的蛇,咬着自己的尾部,身躯缠绕在一把银白色的匕首上。
空间内单调的颜色看久了容易让人眩晕,池殊轻轻晃了晃脑袋,把目光投向左手边的第一扇门。
【编号:16-D6】
【食量:两格。】
【喂食频率:三天一次。】
【描述:多体共生,安静,正常情况下不会主动攻击人类。】
【注意事项:不要注视它的眼睛超过十秒。】
他和陈延对视了一眼,后者微微点头,池殊刷卡打开了面前的门。
门开了。
房间内的温度比走廊上的更低,冷意渗入皮肤,池殊攥了攥垂在身侧的指尖。
一面巨大的玻璃将整个空间分成里外两块,玻璃后,竟是一条条漆黑的铁栏,就像囚笼一样围成一圈方形,好几具惨白的人影站在其中,姿态扭曲各异,仿佛听见门口的响动,脑袋齐齐转向他们的方向。
视线短暂停留的几秒,池殊看清了那些人影的模样——
白色的雕塑,肢体残缺,有的抱头痛哭,有的伸出手试图挣扎呼救,眼睛的部位深陷下去,像一个个漆黑的空洞,一齐看过来的时候,给人种阴惨惨的感觉。
他连忙垂下眼,戴着手套,从陈延手中的袋子中拿了一团奇怪的肉。
池殊刚才还不知道食量后写的“两格”是什么意思,现在明白了。
玻璃靠门的位置有一处小型的自动窗口,按下按钮,窗口就会弹出,他需要往槽里面加饲料,槽上标着刻度,几格对应几个刻度。
随着他的靠近,池殊感到来自玻璃后的注视愈发强烈,仿佛要生生撕开他的皮肉,他抿着唇,克制住涌起的想要抬头的欲望,蹲下身,迅速往槽里放了两格肉,推回窗口后,拉着陈延转身离开。
背后传来咕叽的进食声。
门彻底隔绝了异种的注视,池殊无声松了口气,不作停留地往下一扇门走去。
他的下班时间是下午五点,现在已经一点了,还有三十多只异种要喂,他得尽快。
第二个异种是一面足有两人高的镜子,却照不出他们的模样,里面不时闪过黑色的恐怖人影,呆的时间越久,人影就会离他们更近一些。
他们必须在人影完全从镜子里爬出来前完成喂食。
第三个异种是一只会说话的昆虫,有着像飞蛾般柔软的身躯,不断蛊惑着两人吃掉它,在发现两人都无动于衷后,就开始无能狂怒地攻击玻璃。
……
……
终于,三十四只异种投喂完毕,总共花了三袋饲料。结束漫长的工作后,站在最后一扇门前,两人都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这时已经是四点二十分。
他们坐滑轨回到了研究室。
池殊研究了一会儿手上的终端,发现它还有通讯功能,游戏系统的队友聊天功能已经和直播间一起被禁止了,换言之,想要隔空交换情报,只能通过终端。
池殊的联系人里空空如也,就先加了陈延为好友。
终端上还有区域地图。
他们所在的地方被分为东区和西区,异种研究所在东区,而西区是护卫队总部的位置,两区中间隔着一段遍布异种的危险地带,要想跨区,只能乘坐高架铁轨。
很快就到了下班时间。
研究所的制度很严格,禁止提前到岗,禁止内卷,禁止加班,禁止研究人员下班后还在这里逗留,池殊和陈延只是在实验室里多呆了三分钟,就被不耐烦的机器人扒下制服,丢了出去。
门重重合拢。
两人站在大门口,面面相觑。
问题来了,他们今晚,该睡哪里?
******
夜幕逐渐降临。
夜晚是绝大多数异种的活动时间,当城市被黑暗笼罩后,它们就从四面八方藏匿的角落窜出,这里的居民通常在五点之后就紧闭房门,关上所有的灯,绝不外出,不管谁敲门,都不会去开。
这种时间段,在大街上游荡的几乎都是异种。
今夜除外。
闪烁的惨白路灯下,两道人影从街道的尽头缓缓走来。
异种的复目迅速捕捉到猎物,发出无形的波告知同类,只是几个呼吸的瞬间,便集结成一支队伍,朝那两个人类涌去。
望着那一片密密麻麻的黑影,池殊头皮发麻,刚打算召唤道具,突然想起了什么,心头咯噔了一下。
【人设扮演法则其一:】
【你是一名柔弱的研究员,所以不会使用武力。】
第160章 异种之界2 哄骗,利用,甚至杀死他。……
青白的人脸在暗黄色的路灯下迅速掠过。
它们有着肖似人类肢体的手臂和腿, 多足,面部分布着并不规整的五官,仿佛一张被用力撕扯过的人脸, 皮肤下骨骼尖锐的轮廓清晰可见,口器中发出毒蛇般的嘶嘶声。
只是几个呼吸的功夫, 它们便近在咫尺。
两旁的居民房隐没在黑暗中,没有一丝一毫的人声从中传出, 漆黑的窗户如同憧憧鬼目。
猩红的长刀出现在陈延的手中, 刀锋如血, 他上前一步,挡在青年与异种之间,冷声:“跟紧我。”
尾音尚未落下, 袭至身前的异种便被刀芒连腰斩段, 惨叫声中, 残肢与血肉翻飞, 被晕红的灯光下,两人面前瞬间开出一条血路, 陈延攥着池殊的手腕,往前跑去。
他们两个目前是绑定的关系, 陈延无法离开他的身边, 当然, 也不会为了获得自由而杀了他。
布满异种的街道顷刻被清出一片真空地带,或许是忌惮人类手里破坏力堪称恐怖的刀, 其余的怪物蛰伏在黑暗中, 无声窥伺着。
池殊的视线掠过周围攒动的阴影。
这里的居民房都很矮,街道的布局规整而干净,很难找到供人躲藏的地方, 暴力破门或许是条路,但很可能动静会引来更为强大的异种。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他们不可能一整夜都在大街上一边杀异种一边跑,陈延也是人,他也会累,而自己是个“柔弱的研究员”,帮不上什么忙。
面前的路好似长得无穷无尽,为了躲避,他们有时会拐进岔路,从遇到异种到现在,已经不知跑了多少条街。
这就是地图太大的坏处了。
怪物多到杀不完,虽然等级不高,但在他们势单力薄的情况下,会被生生耗死在这里。
天色似乎更黑了几分。
仿佛受到某种力量的影响,周围的路灯愈发昏暗,一下又一下地闪烁着,发出呲呲的怪声,像病入膏肓的老人在重重地喘息。
一股巨力猛地从脚底传来!
池殊条件反射地就试图挣脱,那力道却越抓越紧,他低头,看到一只青紫色的手正死死扣在他的脚踝上,水泥地面,隐约浮出一张微笑的人脸。
陈延回身,一刀甩去,手便被连根斩断,但五指还紧紧攥着他的腿。
一声怪笑后,人脸无声消失在了地下。
池殊弯身就要去把那只鬼手扒拉下来,却在半途被陈延截住:“我来。”
他想起对方的天赋是免疫副本内鬼怪的攻击,便点了下头。
自己要是出意外,陈延也得跟着遭殃。
于是青年在他的身前蹲下身,苍白的面庞随之隐没于阴影,路灯在他的侧脸上切出一道锋利的弧度。
一股牵拉感自脚踝袭来,冷意渗入皮肤,鬼手发出咯咯的声响……
池殊忍住把脚缩回去的冲动,听到那人问:“疼?”
他摇了下头,随即意识到陈延现在看不见,开口:“没有。”
他的裤腿在这一过程中被割断一截,陈延的手指无意间碰到他毫无防护的脚踝,对方体温偏高,和阴冷的鬼气形成强烈的对比,冷热陡然交替,令池殊的指尖颤了一下。
手被取下后,陈延盯着他小腿处青黑色的痕迹,微微皱眉。
暗沉的鬼气如同毒蛇缠绕在他冷白的皮肤上,正蠕动着一点点向上,他伸出手,修长的指节圈住青年的脚踝,下一秒,那道黑气便沿着两人相交的部位转移到了陈延的指间。
他的体温顺着他握住池殊小腿的动作渗入皮肤,池殊忍不住低下头,感到有些莫名。
……他在干嘛?
没给他询问的机会,陈延便站起了身。
昏暗的灯光下,他苍白手背上青黑的痕迹格外明显,像有形的毒素般沿着他淡青的血管蔓延。
池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的手……”
他的视线停留在自己的手上过分久了,陈延甩了甩指尖,将它背在身后,若无其事道:
“没关系,很快会好。”
“走吧。”
他下意识要去捉青年的手,忽然意识到自己左手上的鬼气还没有散,于是把刀丢到左边,用右手牵住他。
那人惯用握刀的那只手缠着绷带,没来得及干涸的血沿着两人交握的地方染上池殊的手,烫的,不知道是血液的温度,还是对方的体温。
走在前面的陈延突然顿住脚步。
池殊的视线越过他肩头,看到一副极为恐怖瘆人的景象。
无数双手从地下长出,昏暗的灯光下,它们缓慢摇动着,青紫色的手背一点点翻转,露出长着人脸的掌心。
人脸冲他们露出微笑。
两人调头就跑。
紧追着他们的脚步,一只只手从地下伸出,惨白的指尖如同牙齿,手掌用力拍上地面,却只能抓住两人疯狂逃离的影子。
前方,蛰伏已久的异种在此刻齐齐朝他们涌来。
肢体摩擦地面时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爬行声,人脸与身躯相接的骨骼张开,露出尖利的口器,无数双眼睛从它们的骨骼间长出,像一块巨大的霉斑。
两人已经没有退路。
陈延左手持刀,带着池殊杀入异种群,飞舞的断肢间,池殊真正体验到了什么叫血流成河。
但他们前进的速度已经被拖慢,身后青紫的手长满了地面,指尖几乎快碰到两人的脚跟,异种们仿佛源源不断,飞溅的血将路灯都映红。
池殊忽然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
“屋顶。”他快速道,“你先上去,再把我拉上来。”
没有犹豫的机会,他们几乎完全被包围,陈延点头,拉着他往其中一侧跑,路灯下,两人的影子压扁又拉长,边缘因光线的闪烁而颤抖着。
迅速清理完他们周围一片的异种后,陈延短暂地和池殊对视了一瞬,反身蹬地,猛地往墙壁一个借力,手指抓住墙体往外延伸的一角,把自己拉了上去。
下方,新的异种朝仅剩的那个人类疯狂扑来。
池殊背朝墙壁,屋檐的阴影笼罩在他苍白的面容上,下颌的血迹凝成暗红,他抿着唇,紧紧盯着最前面的那几只怪物,几缕发丝被汗水粘在额角,显出几分狼狈。
他准确地躲过异种的攻击,余光瞥见地下伸出的鬼手,连忙闪身后退数步,大喘了一口气。
“手给我。”
声音从头顶传来。
陈延跪在狭窄平台的边缘,弯腰向下竭力伸长手臂,发现长度还是不够,干脆收刀入鞘,抓着刀柄,将另一端朝池殊伸出。
他用力抓上。
池殊的脚下,那些青紫的手疯狂生长,破地而出,扭曲的肢体交叠在一起,拧成麻花,手掌中的人脸发出古怪的笑声,尖利惨白的手指在空中抓挠,试图把青年拽回去。
冷意触上皮肤。
被拉上来后,池殊的后颈已经被汗水打湿,他随手将额前发丝捋到脑后,脊背靠着墙,长长松了一口气。
异种攀着灰白的墙体,黑影蠕动,已经爬到了中部的位置,距离他们不过数米。
陈延微微皱眉,刚想动手,耳边传来一声枪响。
子弹猛然撕裂空气,打入其中一只怪物的体内,而后炸开,连着周围的数只都变成了血花。
池殊闻声望去,看到长街的尽头,不知何时多出了几道人影。
为首者穿着漆黑的制服,高领拉过下巴,带着面罩,只露出一双黑色的眼睛,昏昧的光线下,那双眼准确无误地锁定了两人的位置,正直勾勾盯着池殊。
对上他的视线,池殊眸色微动,认出了他的身份。
……是熟人。
下一秒,那些异种竟是齐齐放弃了对他们的攻击,转而涌向街道尽头的那几人。
那四道人影齐齐动身,为首的男人举起枪,漆黑枪口挪移,弹无虚发地射入怪物的身体,爆炸的余波连成一朵朵蘑菇云的血花。
有他们的加入后,密密麻麻的异种群瞬间被清扫了一大片,青紫的手从布满残肢与血肉的地上疯狂长出,手掌摇动着,上面的笑脸愈发怪异而扭曲。
整条街几乎都被它们占领,从上往下看,就像一片血肉蠕动的沼泽,任何踏入其间的人都会被吞没。
队伍中的一个长发女人抬起了指尖。
红光闪烁,只是瞬息的功夫,一条猩红的长阶自她的脚下凭空而起,往外延伸,尽头是池殊两人所在的方向。
四人齐齐跑上台阶,本应数百米的距离,却在他们踏上的那一刻空间陡然扭曲,无形波纹颤抖,池殊眼前一花,那几人便出现在了他们的身前。
女人的脚下,殷红色的台阶犹在浮动,边缘虚化,犹如一段悬浮的绸带。
这是……天赋?
为首男人的视线在池殊的身上停留了两秒,在对方看过来之前,又移开了视线。
“我们是玩家。”他说,“这里不能久留,跟我们来。”
朝央再度发动血色台阶,长阶凭空出现在他们的身前,一节节地往上延伸,像一条撕裂空间后留下的伤痕,尽头消失于未知的黑暗。
“快点。”她冷声,“还有五秒。”
她用冷漠的嗓音开始倒数,等最后一个陈延也跨上台阶后,周围空间陡然颤动,池殊感觉自己的身体穿过了一层波动的水膜,短暂的眩晕后,视野由暗变亮,异种们的嘶鸣声都消失了,他们此刻正身处于一间会客厅,暖色调的地毯上布设着沙发与茶桌。
池殊的视线缓缓投到了那个“熟人”的身上。
安时镜摘下面罩,露出苍白俊逸的面容,他眉眼弧度温和,注视着他,唇角自然扬起,半晌,一字一句道:
“池殊,欢迎回来。”
“那个世界已经无法维持对异渊游戏的监视和管控,在兆匙能源的加持下,我们已经拥有了足够威胁他们的手段。位格计划正式进入尾声。”
“但最后一步,必须由你来走。”
池殊知道他在指什么。
余渊。
那个具有庞大力量的、就连另一个世界都无法将他彻底毁灭的能量体,只能依靠他来处理。
哄骗,利用,甚至杀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