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太平仙(三十一)
“我知道,其实我是有私心的。”贺九如吃力地说,“一开始,我确实怕你吃人为害,所以不能放你出去,到后来,我却怕你被万夫所指。你是妖,外头的大臣都说要杀你祭天,我明白天灾残酷无情,但就因为你是妖,他们就想把灾厄的源头嫁祸到你身上,世间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更荒唐的是,他们的想法,未必就不是天下大多数人的想法。所以我才生出念头,把你留在这里吧,天牢重重看护,铜墙铁壁,谁说它不是世间最安全的地方呢?”
贺九如面颊苍白,眼眶充血,渗出一圈鲜红,整个人仿佛久病不愈,已经被朝政耗空了心力。
极其罕见的,殷不寿沉默了。
从前以往,但凡贺九如开口说话,他总是句句回应,不叫话头落在地下。此刻,妖魔却坚忍不发,静止着纹丝不动。
“睡吧,”不知过去多久,他说,“你太累了,睡吧。”
贺九如在他怀里沉沉睡去,殷不寿拖曳千斤的锁链,犹如拽着一根飘飘的杂草,他伸手,掀开贺九如的袖子,天子的手腕上,系了一枚古朴的小小钥匙。
贺九如总说他傻,然而,他自己何尝不是天字一号的大傻瓜?只身出入凶残妖魔的囚牢,与殷不寿肆无忌惮地说笑打闹,在他怀中睡去的时候,身上还带着最要紧的钥匙,丝毫不怕他私下偷了开锁。
殷不寿轻轻摘下钥匙,为自己打开这不知束缚了多久的符咒锁链。他化作沸腾满溢的黑泥,将贺九如一口吞下,随即冲破天牢,冲出皇宫,冲上辽阔的苍穹,荡起如墨的浓云。
那一天,方圆千里的生灵都看到了这一幕——伴随着凶恶至极的咆哮,一条形体变幻不定的狰狞黑龙从皇宫地底破空而出,身躯漫长无际,仿佛传说中灭世的古兽。它在皇城上方盘旋数周,又似威慑胁迫,又似耀武扬威地吼叫良久,方才浩浩荡荡地离去。
所有人都吓得六神无主,战战兢兢地跪伏在地下哭嚎,直到第二天过去,皇宫里才传出消息:
天子失踪了。
自那时起,再也没有人见过那个年轻而仁慈的帝王。由此衍生出的诸多流言蜚语里,有人说皇帝就是那条黑龙,有人说黑龙吃掉了皇帝,还有人说,那不是龙,那是一头最恶的妖魔,它带走皇帝,乃是出于私情。
事实究竟如何,最接近真相的总管唯有三缄其口,将它深埋心底。他知道,无论怎样也好,逃出囹圄的不止是妖物,更有他曾经的主人。
“殷不寿!你是不是疯了,你、你怎么敢把我抓走?!”
“我就敢!我就抓!啊……!你打我?”
“你把我放回去!你不是说会听我的话吗?那我现在让你把我放回去!”
“我不!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了?眼睛……红得跟鸡蛋一样!肿得比鸡蛋还大!……你又打我!”
再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荒郊鬼宅里的贺九如傻眼了,他与殷不寿大闹一场,可妖魔一反常态,无论如何都不肯放他回去。
“少了谁,世界都是一般的转,”殷不寿鼻青脸肿,口齿不清地道,“但你再不走,就要被权欲场拖死了。全天下的人想做皇帝,你不是,你当不起。”
贺九如知道他说得有道理,但他只是赌气,愤愤地转脸过去,不肯跟殷不寿讲话。
“以后,你就知道,”殷不寿说,“你错了,我对的。”
贺九如阴阳怪气地呛他:“错?朕是天子,朕何错之有啊?”
殷不寿盯着他看了半晌,把脸恢复过来,光彩夺目的一张祸水面,耳边摇晃着两滴血似的红宝石坠子,忽然凑过去道:“你是天子,那我算不算祸乱天下的宠妃?”
贺九如没料到他突然说这个,顿时喷了:“啥?!”
“我想皇后不太好当,听说还要制衡后宫,我没那么好性,如果后宫里有人,我一口就吃了。”他居然还在一本正经地解释,“所以,还是宠妃适合我,对吧?”
对……对个头啊!
贺九如面红耳赤,不知道是被他气的,还是怎么了。他索性把被子一卷,转身过去,闷闷地不吭气。
一月后,新帝趁乱继位,改换年号,为贺九如安了一个“仙去”的好听名声,三月后,皇帝失踪的风波便彻底平息。尽管事实非常残酷,然而殷不寿说的确实是大实话,少了谁,世界都是一样的转。
贺九如放下心来,开始小心翼翼地享受梦幻般的自由日子。各地天灾不断,殷不寿始终信守承诺,没有吃人。他不仅不吃人,更把贺九如喂胖了许多。
更多时候,他做了缺德事,遭了贺九如的打,他也只是一面气恨,一面冷着脸给贺九如洗衣做饭,端茶倒水。当然,这个“冷脸”更是冷不了多久的,贺九如揉一揉他,再道个歉,殷不寿便很快又高兴起来了。
又过了几年,贺九如生了一场重病。
这场病来势汹汹,许是当年的病根还未好全,此刻又复发出来,竟然药石罔顾。任凭殷不寿取来多么珍奇的仙草异花,仅仅只是吊着命而已。
贺九如看得很开,大约他本来就是活不长的命吧,能在人生的最后阶段享有这些无忧无虑的时光,满足他行遍名山大川的心愿,这便足够了,几乎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一天傍晚的黄昏时分,他忽然觉得身上轻快了起来,煎熬多时的病体亦恢复了许多,于是他坐起来,对床边照看的殷不寿说了两句话。
“如果我真的走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不要难过啊。实在不行的话,就把我吃掉吧!”他笑着道,“不过,我感觉好多了!我想喝凉凉的甜水。”
殷不寿定定地看着他,在灿烂的晚霞里,他的笑容比霞光本身更美好。
等他端着甜水回来,贺九如已经睡着了。
这一次,他再也没有醒来。
妖魔没有心,更不会爱,但是他所感受到的痛苦,比一万次死亡加起来更烈。
殷不寿挖了一座坟墓,要把人放下去的时候,他顿住了。
他看看墓穴,再看看人恬然犹如睡去的面庞,只迟滞了刹那间,他整个地吃掉了人。
然后,他坐在墓穴旁边,呆呆的,动也不动。春去夏至,寒来暑往,他是守墓的雕塑,抑或他就是墓碑本身,身上盖满落叶,灰尘和大雪。这样不知道过去多久,一日的夜晚,殷不寿从漫长的恍惚中回过神来,看到了铺天盖地的月光,美如海天倒悬,仿佛世上逝去的众灵都回到尘间,星星在大地上燃烧。
“我想你,想你想得心口很疼。”妖魔自言自语地说,“我不想再疼了。”
他闭上眼睛,身体散如尘埃,与墓土混合在一处,无法分清。
晨曦拂过山岗,万风吹开了漫山遍野的桃花,新一年的春天到了。两道一黑一白,游走追逐的光团再度升上天空,投入一览无遗的平滑苍穹。
·
深秋,落叶瑟瑟。
“听说了吗?贺少爷又生病啦!”
“又生病了?病秧子也没办法……那他怕是不能去祠堂了吧?”
“谁知道呢,这都是命啊。”
贺九如坐靠在床上,耳听着仆役的说话声远远飘过来,再远远地飘过去——难道她们不知道自己会听见吗?不过,按照他现在的状况和地位,这个宅邸里,大概也没有多少人把他看在眼里。
“少爷,喝药吧。”仆人把碗递给他,面上的表情木木的,似是无动于衷的模样。
贺九如接过来,喝了这碗苦药,强忍着不咳,艰难道:“多谢你了。”
仆人一语不发,收拾好碗,便快快地出了门,好像一刻都不想在这浸透了病气的地方多待。
贺九如面色苍白,只觉四肢无力,手脚都软得像棉花。他虚弱地喘了会儿气,头晕脑胀地倒在床上,只能闭目养神。
他的遭遇,是这座宅院里心照不宣的秘密。
镜城贺氏是大户人家,祖宅人丁兴旺,走官场就官运亨通,做生意就蒸蒸日上,外人看了,只有眼红艳羡的份儿,但又有传言流出,说贺氏的祠堂供的不是先祖,而是一尊凶煞野神,因此才能不绝百年,护住全族的运势。
传言和真相,只能说一半一半。
贺家的祠堂里,确实供了一座凶神,而贺氏祖上与凶神有契的,正是贺九如这一脉。可惜他生来有损,孱弱不足,如何能与凶神结契,制衡它的煞气?因此,贺家上下都把他当成弃子,只随意一抛就完事了。
贺九如叹了口气,转头看了下自己瘦弱的手掌。
与凶神结契的既定日期快到了,不知道族中会选谁担任结契的人?
“凶神,凶神……”他念叨着这个称谓,感觉满口里的苦味仿佛更重,贺九如不由笑了起来,“你有名字吗?还是说,你就叫这个名字?”
祠堂里,被重重红线铜钱压着的神像蓦地动了一下。红线下,神像畸多的眼目流动着焦油一般的黑光,闪烁了刹那,便停住了。
殷不寿茫然地观察着上下四周,他隐约知道,自己应该要找到某样东西,也许是某个人,可他的脑袋只是混沌一片,什么也想不起来。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大声咳嗽*我生病了!生病的人最大,现在我是皇帝!
其他人:*没有人理会*
贺九如:*伤心,失落,震惊,难过*什么……原来……我不是皇帝!*恍惚*
殷不寿:*从神像里挣扎着爬出来*我是宠妃!宠妃来了!
第242章 太平仙(三十二)
贺九如凝视着头顶长出点点霉斑的床帐,暗色的斑块,静静地凝固在深紫色的老旧布料上,散发出一股尖锐的馊味儿。房间晒不到太阳,到处都冷飕飕,阴仄仄的,也不知墙角是不是生出了湿滑如蛇鳞的青苔。
大约府中稍微体面一些的下人居所都要比这里强得多,但他活动着软弱的脖子,左看右看,倒还挺满意的。
房间整齐,墙壁坚实,就是挺不错的住处了,起码不用幕天席地,打着铺盖在山里头睡。
……怪事,我怎么会这么想?
贺九如费力地转转手臂,眉头皱得很紧。正如他对这间栖身之处的感想一样,对待自己目前的身体状态,他也觉得奇怪。
我又怎么成了这样一副病歪歪的熊样儿?我应该很健康,很能折腾才对啊?
想不通,想不通就不想了,贺九如只能像一条躺在床上活动的米虫,等待固定一天两餐的投喂。
硬饭硌牙,菜汤没放盐,淡如白开水,他统统不嫌弃,吃得一干二净。吃完了就继续在床上熬到天黑,没人说话,没人陪他聊天,日子过得令人牙酸。
如此平平淡淡地躺了两日,第三天,贺府却出事了。
正值半夜,贺九如睡得迷糊,忽然听见主宅的方向传出一声巨响,跟着就是割裂黑夜的刺耳尖叫,继而火光通明,无数人的脚步咚咚响起,急急忙忙地向那边赶去。
贺府是分内外的,最里层的宅邸院落,园林花圃,住的是这个氏族的核心亲眷,老爷太太们全在那边待着。贺九如虽然名义上被人叫着“少爷”,实际父母早亡,自身无牵无挂,更连最重要的价值,即牵制凶神的能力都失去了,因此只配待在第二层的偏远地带,没资格进到内院。
贺九如从梦中惊醒,迷迷瞪瞪地打量了一阵子,并不关心内院的高贵人们出了什么岔子,自顾自地睡去。
翌日清晨,两个负责浆洗衣物的小丫头路过此地,犹如两只声音清脆,穿透力极强的黄鹂鸟儿,叽叽喳喳地就把原委说给贺九如听了。
“昨晚上怎么回事儿啊?怎么大公子突然就殁了?”
“你还不知道?我听东门的李大娘说,是祠堂那边出事了!”
“啊?真的假的?”
“真的呀!说是祠堂闹鬼了,好凶好可怕的一个鬼!身子这——么高,脸这——么长,死人似的白!见了人就掰脸看,还问‘是不是你’?听说,大公子的头都给掰没了……”
“你,你别说了,我怕!”
说到最后,两个小丫头吓得要哭不哭的,再看这附近清幽寂静,半个人影儿也无,更吓得不行,赶紧跑走了。
贺九如听得暗暗心惊。
他知道,与凶神结契的日期就要到了,自己是个下不了床的废人,族中还没选出合适的人选。只怕祠堂闹的不是鬼,而是比鬼可怕千万倍的东西。
不过说这些,和现在的他都没什么关系,唯一重大的关系,是他今天的药和饭,大概不会有人送来了。
命苦啊,怎么偏成了个药罐子?
贺九如想尽办法,要从床上爬起来吃饭,奈何体能实在不允许,他在褥子里扭了半天,只把自己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在躺着不耗力气,勉强能忍着一日不进水米。
外头传来若有若无的哭声,大公子死了,丧事却不能大张旗鼓地办,只好先把尸体敛起来。第五日,贺府上死的人更多,无一不是被凶神掰了脑袋,血淋淋地撂在房里。
人死得越多,关于凶神的传言就越详细,越可怖。据说它动手之前,会先问上一连串的“是不是你”,倘若回答“不是”,下一刻就会尸首分离,倘若为了保命,稀里糊涂地回答“是”,那它必定会像猫玩老鼠一般,把人折磨够了再杀。
漆黑的浓云遮蔽了贺氏的宅邸,连只苍蝇也逃不出去。府上人人自危,掌家人眼下已是急得团团转,贺氏传了几百年,多少代,极少出现这样古怪的恶事,如今看来,再找不到结契人,凶神非得把全府上千号人口都杀光不可。
但贺九如不关心这个,两天没人给他送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饿得眼冒金星,快要升天了。
这天夜里,他正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努力抵御饥饿的侵蚀,一阵诡异的阴风渗进房内,有什么沉重且巨大的东西,静悄悄地站在了他的床头。
贺九如发觉不对,他竭力睁开双眼,房间里黑黢黢的,没点灯,但借着室外的昏暗的火光,他一下清醒了,冷汗像过电般流经全身。
——一尊长得惊人,足有两人多高的东西,此刻正站在床边,弯着腰看他。一张惨白鬼面尖长到畸形,眼眶更是黑如两个空洞的漩涡。
贺九如一口气没喘上来,这一刻,完全是人体本能的反应占据上风,他还没叫出声来,一个虚弱无力的巴掌已然拍在这玩意儿的脸上,给它打得脑袋一偏。
扇完这下,他愣住了,殷不寿也愣了。
其实并没有很痛。这个人生着病,力量衰微,耳光打在它脸上,便如一个飘荡荡的抚摸,令它的表皮酥麻了一下又一下。
静默数息,殷不寿说:“……你打我。”
贺九如本来就体力不支,这下相当于剧烈运动了,他喘了好一会儿,实在不知说什么好,于是道:“谁让你大晚上在这儿吓人?”
说完,一人一魔都滞住了。
贺九如心道这什么氛围,怎么如此黏黏糊糊,跟调情似的?
他撑着脖子,不知为何,尽管面前这家伙长得如此不堪入目,他心里却没多少畏惧之情,反而像是看多了般,丑着丑着也就习惯了。
“你是凶神吗?”贺九如艰难地问。
殷不寿道:“我是殷不寿。”
“殷不瘦。”贺九如说,“你是不是要问我,那个问题?”
殷不寿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依旧在回味那一巴掌的感觉,闻言,它呆呆道:“是不是你?”
贺九如:“对对对,就是这个……”
他气若游丝地缓了一阵子,实在没得办法,唯有死马当活马医,道:“你先给我,给我拿点吃的来,我再答你这个话,我快饿死了……”
谁敢指使凶神呢?换作旁人,殷不寿早给他四肢都生生地扯下来了,可听了面前人的话,殷不寿忽然伸出爪子,隔着褥子,捏了捏人皮包骨头,细成一把的腰。
……怎么瘦成这样!
殷不寿大惊失色,莫名的恐慌袭上这凶神的心头,令它慌乱扭头,直接破墙而出,给房子撞出一个大洞,“嗖”地飞走了。
贺九如:“……”
深秋冷风刺骨,他无语地往被褥里缩了缩,躲起来。
不消片刻,凶神回归。它硕大的利爪里,捏着几粒小小的,热腾腾的水晶包子,对比它的掌心,便如袖珍玩具般搞笑。
“热的,这个,”殷不寿说,“你吃。”
哦耶,太好了!肉包子!
贺九如真成了饿死鬼投胎的,他不管不顾地扑腾起来,管你是什么邪魔凶神,这会儿就是阎王爷给他递吃的,他都爬起来吃了。他狼吞虎咽,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大塞特塞,不慎呛着,噎得直翻白眼。
“水,水……”他连忙指挥凶神,“卡着嗓子……”
殷不寿在房里绕了两圈,没发现水,继续在墙上撞出第二个大洞,出门找水去了。
须臾回来,爪子里抓个精致的金玉茶壶,不知道去哪里抢的。它着急忙慌地把壶挤进人的手里,谁知金玉质地沉重,贺九如咳得翻江倒海,更兼手脚无力,只是捧着打颤。
殷不寿见状,赶紧抢回来,用爪尖小心翼翼地捏着脆弱的壶身,笨拙地给人喂水。贺九如猛喝了几口,胸膛剧烈起伏,好容易缓过来。
“有没有粥,”他咳得气不匀,沙哑地道,“想喝粥。包子怪好吃的,还有吗?再来几个。”
殷不寿:“哦,哦哦。”
凶神没有思考,抑或是来不及思考,人的指令,话语,一举一动,仿佛某种深入骨髓的烙印,令它情难自禁,甘心发愿听从。人饿了,要吃的,它就给他吃的;人呛了,要喝水,它就给他找水;人吃了,喝了,还要提出更多的要求——好啊,为什么不照做呢?反正,这全是很容易实现的愿望,根本不用费什么力气。
用了比先前更短的时间,殷不寿回到房中。这时候,宅院早已被它先前撞出来的两声巨响惊动,无论主仆,人们纷纷睁大双眼,关紧房门,畏畏缩缩地不敢出声,唯恐被夜间游荡的凶神注意到。
殷不寿眼里只有食物,还有要吃食物的这个人。
“包子,没了,冷的。”殷不寿说,“热的,也是肉,你吃。”
贺府的小厨房上是彻夜守着人的,以防主人家夜里肚饿,要吃东西。然而这几天人心惶惶,小厨房也跟着懈怠许多,殷不寿翻个底朝天,只找到一笼炸春卷还是温热的,好在还发现一盏燕窝羹,不算有辱使命。
“好好,这个好,”贺九如边大嚼美味酥脆的炸春卷,边喝甜甜的燕窝羹,只觉连日来的疲惫病弱竟消退许多,“饿死我!你知不知道,我都两天没吃饭了。”
殷不寿眨也不眨地盯住他,好像被他迷惑住了,以至于完全听不见其他声音,贺九如这么说,它便复述地回应:“我不知道。”
人的唇瓣油汪汪的,在夜里沁着多么柔软的光,仿佛在要求它,邀请它,擦掉人唇边的春卷屑,再在那嘴唇上头轻轻触一下……
贺九如莫名其妙地瞧着这个越凑越近的凶神,诧异道:“你靠那么近干嘛?”
幸好他吃完饭了,要不然真得被丑到食不下咽啊。
殷不寿茫然地道:“……我不知道。”
第243章 太平仙(三十三)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贺九如填饱肚子,有点发饭晕了,遂满意地往枕头上一靠,只觉生死都可以置之度外。
“好啦,”他嘟囔道,“你想问我什么来着?想拧我的头也行,下手记得利落点。”
殷不寿支吾半天,它问:“是不是你?”
贺九如反问回去:“是我什么?你要找人啊?”
殷不寿没遇过这样的人,敢用问题回答它的问题,因此为难片刻,点头:“嗯。”
“你要找什么样的人?”食物下肚,力气恢复,贺九如多少有了些支撑的精神,继续追问道。
殷不寿:“不知道。”
“不知道?”贺九如意外,“那你怎么找呢?就算这个人出现在你面前,你也未必认得他啊。”
“感觉。”殷不寿说,“感觉对,就是对。”
这可真是一头混沌茫然,恶不自知的凶神啊,贺九如心想,凭感觉又是什么道理?贺家这些天被它掰掉脑袋的人委实冤得无处诉说了。
他刚想开口,冷风悄没声儿地从两个大洞里往里灌,激得他连打两个喷嚏,头晕脑胀地缩在床褥里。
殷不寿:“嗯。”
殷不寿伸出爪子,连人带被子地抓起来,以令人惊诧的熟练度夹在怀里,携着往外走去。贺九如睁大眼睛,连忙问:“你干什么?你要把我往哪儿带?”
他这时候挣扎不得,更动弹不得,唯有嘴上质问反抗两句。殷不寿迈开长得吓人的腿,摇摇晃晃地朝内宅的方向走去。它的速度奇快无比,哪怕给狗多按上十八条腿,只怕都跑不过它。
殷不寿踏入那些重叠幽深的园林长廊,所到之处,湖水蔓延腥黑,树木花叶无不腐烂败坏。它径直走向它的目的地,那些精雕细琢的花墙影壁,统统在接触到凶神躯体之前倾颓剥蚀,仿佛一瞬之间老化了千年。
它裹着人,在最奢华的内宅院落前停下,迟疑刹那,便挑选了一间最合心意的宅院,大步踏进,这一次,它没有直接撞烂墙壁,而是伸出锋利尖长的指甲,精细地撬开了卧房的门栓门锁,弯腰躬身而入。
在它站到门外的时候,贺九如已经能听见满院奴仆抖如筛糠,将牙齿打得咯吱作响,里头的主人夫妇和贴身侍从更是低低悲泣着抱在一处,呜咽凄惨。殷不寿埋头进去,身体里涌出许多漆黑似油的触须,宛如扫垃圾一般,将内里的活人全不耐烦地抛出去了。
它没有杀人,因为它此时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殷不寿将人安放在价值千金的锦衾罗被中间,顺手扔掉原先的旧被子,随后就蹲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贺九如看。
贺九如真是被它搞糊涂了。
他滚在奢侈柔滑的被子里,不晓得这是哪个倒霉蛋的房间,深秋时分,屋内早已点起炭笼,熏得空气既暖又香。他懵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殷不寿瞧着他,再问了一遍:“是不是你?”
贺九如与它大眼瞪小眼,心道怪哉,它这一晚上又是带饭,又是喂水,还把我安置到这里来,难道每个被它掰头的人都有这副优厚待遇么?我就说声“不是”瞧瞧,且看它要干什么。
“不是。”贺九如说。
殷不寿:“哦哦。”
随后便不再动弹,仿佛问这个话只是为了走流程,不论贺九如回答什么,它只顾着蹲在床边,眼珠不错地望着人。
贺九如:“……”
大哥,你这个“哦哦”是什么意思啊?你不来扭我的脑袋吗?
夜深露重,贺九如体虚乏力,思绪昏昏沉沉,实在支撑不住。
管他呢,索性直接睡了,天大的事,也等睡醒了再说。
他眼皮一沉,陷在暖暖香香的被子里,很快入眠。殷不寿还蹲在床边,一心一意地把他瞧着。
这个人很特别,它想,我睁眼以来,所见的一切事物,似乎全不及他的一根头发丝要紧。他是谁?他病得很重,我看了难受,为什么?
这一觉非同小可,贺九如呼呼大睡,直到日上三竿才醒。结果他晕晕地一转脸,就瞧见床边杵着个黑黢黢的玩意儿,大惊之下,险些又一巴掌拍过去。
贺九如按住过快的心跳,同凶神面面相觑许久。
“……你要杀我吗?”他试探着问。
殷不寿摇头,它深思一夜,终于就自己的反常行为想出了一个合理的解读。
“结契,我和你。”它说,“我吃掉你,我自由。”
贺九如没搞懂:“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和你结契,然后你再把我吃掉,你就可以脱离贺家吗?”
“对,对。”殷不寿点头,“契主,我吃掉,我自由。”
“哦……”贺九如明白了,他话锋一转,忽然道,“我饿了,你给我弄点吃的来。”
殷不寿浑不在意话题的突然变化,更不介意人对它发号施令。它转身离去,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惊起府中一片惊恐的尖叫后,它很快回来,抓着个金丝托盘,不知抢了谁的。
“吃。”它说。
贺九如看粥菜都清淡精美,不由食指大动。他乐呵呵地躺在床上吃完早餐,一抹嘴,对殷不寿道:“行,那我们就结契吧!”
他权当这餐是断头饭了,反正这病怏怏的身子也活不了多少年,倒不如被这家伙一口吃了干净。
殷不寿见他答应得痛快,顿时大喜,仿佛刹那间得了天底下最大的宝贝一般。它小心翼翼地从身体里抽出根乌漆油亮的黑线,对贺九如说:“你的手,我要。”
贺九如伸长消瘦的手臂,眼看凶神将这根黑线绑了几圈,牢牢绕在自己的腕子上。这个步骤不疼,他只是觉得,有什么沁凉深暗的事物渗进了自己的肌肤,乃至神魂。
“你的血,我要。”殷不寿说。
贺九如便换了只手,道:“那你自己取血。”
殷不寿捏着人的手腕,左瞧右看,不知何故,这只手,还有手的主人,都瘦弱得令它极不愉快。它张大嘴巴,要在人手上尝一口——哪里经得住咬?它稍稍用力一点,就要把骨头夹碎了!
最后,这大大张开的满口獠牙利齿,也仅是轻轻合上,在人的指关节上抿了一下,抿出一滴艳红的血珠便罢。
活人的血甘美而炽烈,宛如一颗小小的太阳,在殷不寿漆黑的舌尖上燃烧。结契完成了,它却越发舍不得松嘴,只嘬着贺九如的指头不放。
“搞什么?”贺九如狐疑道,“你不会现在就开始吃了吧?”
殷不寿像是喝醉了,它下意识地,笨拙地摸索着人的皮肤,那些漆黑的粘稠浆液犹如遍布窗格的霜花,一路绵绵密密地蔓延下去,飞快地占据了贺九如的手肘,大臂,肩头,以及更深处的部位。
“哎呀!”他惊叫出声,然而殷不寿已经黏糊糊地抱上来,身躯中央展现出一道撕裂的巨口,按着就想把人往里塞,贺九如四肢无力,“邦邦”两拳捶在殷不寿身上,倒给这个凶神打得意乱情迷,不仅不痛,反倒欢喜地荡漾起来。
就这样,贺九如被塞进了凶神的肚子,宛如进到了深不见底的暗渊,黑得不见一丝光,四面八方的触感像极了凉丝丝,滑溜溜的细腻泥浆。
他莫名其妙地躺在里头,完全不像是被消化的样子,似乎这个邪神单纯只是为了好玩儿,才整个儿地把他囊括进来。
“喂,殷不瘦,”贺九如纳闷地道,“你在做什么?你不吃就把我放出去啊。”
殷不寿心满意足,它也弄不清怎么回事,总之,在它的想法里,这个人就应该在自己的肚子里待着。
它想了下,原地晃晃肚皮,导致贺九如同时在光滑的黑泥表面游来荡去,像坐了秋千一般。
他被逗笑了,复又问道:“喂!你现在又在干什么?”
殷不寿问:“好玩?高兴?”
这简直跟一张柔软凉爽,还会自己颠簸的水床别无二致。贺九如乐得哈哈直笑,在殷不寿的身体里来回晃荡。笑够了,笑累了,他才道:“你不是要吃我吗,怎么跟我玩起来了?”
他的问题令殷不寿沉思了片刻,半晌,凶神很笃定地回答:“你瘦,我不吃。你胖,我吃。”
于是自这天起,十分诡异的,贺九如的生活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原先他在贺府是无人问津的透明角色,人人都把他这个病秧子少爷当成空气,勉强供给着他的饭食,他的药汤,不咸不淡地吊着他的命。现在,殷不寿反而承担了他的一切饮食开销,日常起居。它以令人费解的专心专注,不留余力地精心喂养贺九如,并且做起这些照顾凡人的活儿来,显得如此得心应手,熟门熟路。
面对贺九如,它不像凶神,反倒更像某种尽心尽责的贴身侍卫。贺九如说什么它都听,想做什么,它都顺心遂意地完成了人的愿望。这是一种几乎没有下限的纵容——它只是温驯地回答一声“哦”,然后便转身为人达成梦想,不管贺九如要开窗通风,还是要它杀光贺府,杀光城中,乃至全天下的所有人。
殷不寿非常幸福。
它这种古老且混沌的存在,本不该体会“幸福”为何物,然而与人在一起的生活,却叫它称心如意,快活得不得了。人很软弱,可以叫它随便摆布,此乃第一桩喜事;人先前瘦弱,如今已经叫它喂养得圆润起来,此乃第二桩喜事;人生气起来会捶打它,但力气不足,因此打在身上非但不疼,反倒令它神魂震荡,此乃第三桩喜事。至于能与人日夜相伴啦,可以把人抓到肚皮里欺负啦……更是多出来的,锦上添花的甜头。
不过,它还对一件事感到微的苦恼。
殷不寿从厨房扫荡归来,回去的路上,它临水照面,总觉得仍有不足。
我这副皮囊,是不是不太符合人的眼光?
它踌躇地想。
倘若我能变得更像人一点,这是否会更好?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虚弱地喘气*我太弱小了,我只会拖后腿!*左顾右盼,发现一张大床*不错,我就在这张床上结束自己的生命吧!我会躺到老死为止。
殷不寿:*趁机挤开大床,自己变成床,充满期待,颤抖*
贺九如:*感觉这张床很有弹性*
殷不寿:*立刻变得更有弹性**开始弹*
第244章 太平仙(三十四)
它确实是有一张人脸的,岁月无尽,它早就遗忘了这张脸的真正主人是谁,可那毕竟是一张出色的脸,人不会不喜欢。
要变吗?
远处隐隐传来说话声。
凶神找到了结契的对象,尽管是府上那个常年生病,犹如透明人一般的少爷,但好歹它不再无差别地屠杀吃人,每日行进的路线几乎都是固定的。府上的人战战兢兢也罢,如履薄冰也罢,总归现在只有被吓死的,没有被抓死的。
在这种状态下,府上的人难免生出“死里逃生”的错觉,自觉可以在重压之下喘口气,日常时候,倒是敢聚在一起说点小话了。
殷不寿思索片刻,乌黑的焦油覆盖了它惨白的脸孔,犹如厚腻的青苔般流动增长,待到焦油褪去,重新被表皮吸收,他已经长出了一张崭新的面容,无瑕俊美,宛若天人。
接着,它的脖颈扭动,蜿蜒如长蛇,单顶着这颗姿容完美的脑袋,朝人群扎堆的地方游走过去。
“……所以,九如少爷是活不长的吧?”
殷不寿停住了。
它只想来测试一下自己这副新颜到底能不能引起人的喜爱,不料一探头过来,便唐突地听到了这句话。
“是啊,”旁人低低地说,“他那一脉,专门与祠堂里供的东西结契。昔年他身子不好,族中还想尽办法与他求医问药,只是无论多厉害的神医,都说他原是活不长的,族中便渐渐地不顾他了……”
那颗昳丽诡谲的人头挂在树梢间,漆亮如蛇的长发被风吹得翻卷,殷不寿定定地听着人群讨论。
“世上的事真没有说理的地方!”一人道,“现下那神和他结在一处,府里谁敢怠慢?老爷太太们只怕他想起来,说上一嘴,自己的人头就要不保。”
“倒不是这么讲的,”又有人隐秘地道,“九如少爷活不长,只要他一死,祠堂里那位就不就自由了?老爷太太们原先就怕这个,所以弃了他不管,谁知呢,还是被找上门结契了!”
殷不寿阴沉沉地听着,无论多么小的秘密,只要他愿意留心,世间的一切都能无所遁形。这几个凡人的声音,比十万个雷霆还要响亮,刺耳。
风过簌簌,有人打了个寒颤,道:“你们发现没有,怎么突然冷开了?跟腊月似的……”
话没说完,他一抬头,打眼望见树上那颗森然人头,一口气梗在喉咙里,迅速化成了满堵的寒冰,冷得全身咯咯乱颤,余下的句子接不上来,竟这么两眼上翻,吓得硬生生昏死过去了。
其他人跟着抬头,同样望见这可怖吊诡的景象,实在是大白天见鬼,不得不怕。当下尖叫四起,连滚带爬,只恨爹妈不给自己生了六条腿。
不知何故,殷不寿任由他们逃窜。
于他而言,这实在是反常至极的举措,便如一个贪食的人眼睁睁看着满盘子的饭粒到处乱跑一般。他没能验证这张脸是否合格,更忘了顺手把这些出言不逊的人抓来吃掉,他愣愣地挂在树上,沉思许久。
人是活不长的。
这点他早就知道,贺九如打娘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如果没有外力干涉,他确实活不了很久,哪怕按照人类的寿数看,他都是短命的。
可知道是一回事,听到其他人亲口认证,就是另一回事了。
殷不寿把头缩回去,他原地站了一刻钟,再度转身,朝厨房走去。
房间里,贺九如正窝在床上看书。
他身体虚软,每天能下地走上一小会儿,不过这些日子被殷不寿养得很好,脸颊上开始有肉,头发也变得乌黑起来。
贺九如识字不多,唯有看图解闷,他打了个哈欠,听见房门一动。
“怎么现在才回来?”他翻过一页,问。
殷不寿含糊道:“去厨房,给你药。”
贺九如放下书,接过药碗,转脸道:“好,谢……”
“谢”字未完,他已是怛然失色,险些把一碗药汁泼在被褥上。
“你谁?!”贺九如呵斥道,“别以为长得好看就能擅闯进来,我要喊人了……殷不瘦!”
殷不寿:“嗯。”
贺九如:“殷不瘦!”
殷不寿:“嗯嗯。”
贺九如:“殷……啊?”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人,确实,仔细一瞧,这家伙不是只有脸能看吗?四肢躯干的比例仍然是不协调的,哪怕化成了人的肤色,手爪仍然大得惊人,锋利的爪尖也沁着黑色。
“……真是你?”他惊骇道,“你怎么突然变成人了?”
殷不寿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我想,变成人,你会欢喜。”
不等贺九如再说什么,他赶忙催促,将药碗往人脸上怼:“喝,药凉。”
贺九如被怼了一口苦药,他含着嘴里,只觉得药的味道较以往有些微的差别,仿佛带着股腥气。
没想太多,他吞咽下去,继续望着殷不寿的脸发呆。
他是为了我才变成这样的,他心里道,为什么呢?真要说起来,他嘴上说着要把我养肥再吃,落到实处,却处处纵容优渥,对我百依百顺,有时候,明明被我揍了,还偏凑过来说不疼……
真奇怪啊,这个凶神。
想了想,他决定试探一下。
“你变成这样,我是很高兴啦,”贺九如喝了药,慢慢地说,“不过——”
殷不寿一心一意地注视他,只等着听“不过”下面的内容,但身躯仍然像有了自己的意识,先抓过糖盒,把蜜饯甜点喂到人嘴边。
贺九如笑起来,自然而然地张嘴吃了蜜饯,他问道:“不过,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你不是喜欢我吧!”
他快言快语地说完,自己先呱呱地乐个不住,笑到一半,肺里头的气跟不上,又把自己累得直喘。
殷不寿茫然:“喜欢,是什么?”
“喜欢就是……”贺九如被他问得卡住,思量片刻,才道,“喜欢就是一个人没有理由地对另一个人好啊。就像你给我做饭,洗漱,带我来暖和的房间住,还给我煎药,逗我笑,和我玩……嗯,喜欢应该就像你这样了。”
喜欢吗?
殷不寿盯着眼前的人,与他目光交接,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纯黑色的血和肉全都烫得发痒,好像要从胸膛里活活长出一颗心,再生生地挤炸掉。他不懂喜欢,不懂爱,只是偏执地——正如贺九如所说——要对这个人好。
你难过吗?你开心吗?我把血一滴滴地给你了,你的病什么时候才会好?其实我未必就一定要吃你,我还是想你活着,皱眉毛,走路,翻身,叹气,吃东西,眨眼睛,对我笑。有时候你夸我,我听懂了,这就很好,有时候你骂我,我听不懂,那也不错,反正你的话是对我说的。你打我,你生气,伤心,恼火——反正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这些不知该如何说出口的话,不知该如何表达的情绪,全然波涛汹涌,犹如海啸淤堵在凶神的喉咙间,吵嚷着要喷涌而出。殷不寿嘴唇紧闭,沉默得像一座岩石。
看他陷入忽如其来的深思,贺九如不由得警觉:“等一下,你今天没吃人吧?”
殷不寿心不在焉地回答:“没有。”
反应过来,觉得不对,他不甘地道:“他们对你不好,我吃。”
“跟你说了不要吃人!”贺九如顿时气恼,挥着拳头要打,奈何床太大,探身过去还要费些力气,殷不寿便俯身过去,由着他“咣”一下砸在自己脑袋上,“你既然决定要吃我,为什么还要祸害别人?”
他这一下用了些力气,殷不寿有点疼,但仍然没有躲开,他生气地说:“你为他们打我!我就吃,我下次还吃。”
“你!”贺九如气结,他恨不得多给这个家伙捶几下,殷不寿恼火起来,抓着他的手就想往身体里吞,他们的争执多半以此作为结局——殷不寿把人关在肚子里,紧紧地抱好,再如水床般来回摇晃,直到贺九如冷静下来,再接着下一步的谈话。
然而这次,贺九如却不肯给他这个机会,他抓住空子,一口咬在凶神阴凉似蛇的脖子上,恨恨地留了一大圈牙印在上头。
殷不寿如遭雷击,呆地顿住了。
“……你咬我。”他怔怔地道。
“怎么了?”贺九如累得气喘,“只许你吃人,不许我咬你?”
他说得怒气冲冲,当然是为了继续和殷不寿吵架,好去扭转他的行径。可殷不寿一动不动地站着,呼吸急促,脸颊上竟诡异地升起两团红晕……便如死人胭脂一般,与眼尾的薄红相映成趣。
贺九如:“?”
殷不寿的四肢开始发软,仿佛一身的活力与精髓的汁液,全随着这一圈牙印飘飞逸散出去了,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是不作痒的。酥酥麻麻的感觉顺着那一口的位置扩散,他本就是恶业黑泥形成的怪物,如今连抱着人的手臂都失了力气,恨不得融化成炽热的一摊,沉重地浇透了贺九如整个人。
“再……再咬一下,”他声线打颤,抱着人滚到了床上,往贺九如耳边小声哀求,“你咬我,你再咬一下。”
贺九如:“……”
不是,这什么情况?
他不止惊诧,听了对方哀哀恳求的声音,自己身上亦是蓦地发热。贺九如没来由地慌张起来,赶紧低声道:“你发什么疯?我……我不是故意的。”
“你是不是,也想把我吃了?”殷不寿确实发疯了,他是亢奋得发疯,他粘腻腻地化在贺九如身上,整张床宛如浸了沥青,黑得发亮,“我给你吃!你再咬我,你咬我。”
真是神经了!
贺九如被他缠得头昏脑胀,束手无策,殷不寿喘着气,纠缠道:“你咬我,我不吃人,我保证,我发誓。”
实在无法,贺九如唯有再张开嘴唇,避开他狂乱盘绕的黑发,往他另一边脖子上轻轻一咬。殷不寿抖个不停,竟像小死过去一回,只黏在人身上,瘫软着不吭声。
“……可以了吧?”贺九如红着脸,难堪地小声问,“别疯了,快起来。”
好半天过去,床榻上唯余焦油流动的粘响,殷不寿伸长勉强成型的手臂,抬起来的脸孔容光焕发,好像不是被牙齿磋磨两下,而是吃尽了什么十全大补丸一样。
“我不吃你了,”殷不寿喘着气,恨不得把眼珠子跟着化成水,密密地淋在贺九如的脸上,唇上,“你来吃我。我们不分开,永远不分开。”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凶神喃喃地说着话,贺九如心头居然跟着一颤,酸涩得叫他难耐。
第245章 太平仙(三十五)
这一刻,积年累月的幻象恍若划破云层的闪电,照亮了贺九如的脑海。
他恍惚地看见自己成了乞丐,成了皇帝,变成僧侣,变成镇压恶兽的巫觋,轮回里闭幕再谢幕,他的躯壳变化万千。在他身边,总有一个黑黢黢的东西形影不离地跟着他,有时它是狗,有时是妖物,有时是残忍的强盗,有时干脆是头尾狰狞的恶兽……它总以粘稠的血肉,嶙峋的巨骨埋葬了他的一生。
不分开吗?
可是我们从来没分开过啊。
在他恍神的刹那间,殷不寿像一头过大,也过于可怕的家犬,哼哧哼哧地拱着他,缠粘着他,要贺九如回话。
“你答应我,我们,不分开,你答应,”殷不寿连声催促,“答应。”
贺九如将注意力转到他身上,幻象消失了,幻象带来的了悟,亦如雾气般烟消云散。望着殷不寿美如画皮,因为过度渴盼,甚至变得有些扭曲的脸孔,他鬼使神差地小声道:“但我本来就是活不长的。”
殷不寿瞬间僵硬了。
“你喜欢我吗?”贺九如淹没在一堆恶孽的黑泥里,他伸出手,轻轻摸一摸殷不寿的面颊,“别喜欢我啦,把我吃掉吧,我给你吃,怎么样?”
凶神脸上的红晕一刹褪去,原本高热沸腾的体温,此刻也飞速冷却下来,殷不寿的面孔青白如纸,纯黑的眼珠子难以置信地停滞着,瞪着贺九如。
那目光几乎是愤恨的。
“我不想吃你!”殷不寿蓦然裂开巨口,他魅力无穷的伪装被一瞬撕烂,破碎的人皮内黑肉横流,旋转出重叠不尽的锋利獠牙,硕长尖舌,“你、你说这个,你以为我……我不吃你!!”
他多么想把先前那些内心的庞然暗潮全一股脑儿地倾吐出去,只说给贺九如听,好让他明白自己的心意,不是为了“吃人”而待他好。他更想现长出一颗心,然后挖出来,细细地剖开了,一层一层地片下来,给这个人看了他心里的所有念头,所有想法,以此来洗刷自己的冤屈。
奈何话说不利落——殷不寿压根儿没经历过经历过有情众生的爱恨,怎么能说得清楚明白?心更是长不出来一点儿——邪灵凶神,哪里来的一颗心?
含糊乱嚷一阵,殷不寿说也说不清,爪子剖到胸口里抓挖半天,只挖出一大团墨色欲滴,不分你我的黑泥,气得半死,当下把黑泥往贺九如身上一塞,自己则怒不可遏,犹如飓风般卷出房子,冲到天上撒泼去了。
天空乌云重重,恶神的咆哮便如滚滚雷霆,吓得方圆数百里的生灵瑟瑟发抖,恐惧不安。贺九如慢慢低头,望着怀里一大摊黑乎乎的玩意儿,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剧烈的羞恼之情,令殷不寿在心中发誓,他势必要找到贺九如的缺点。
既然他说我“喜欢”他,而我确实也表现出了喜欢的样子,那我就尽情挑出他的缺点和坏处!他不是圣人,更不是什么尽善尽美的神仙,我是恶的化身,而他仅是个短命重病的凡人,只要我抓住他的过失,很快就会厌倦,厌恶,乃至厌弃他!到了那时,我再把他活活地吞了……不错!他既然不肯吃我,那我当然是要吃他的!
说干就干,殷不寿狂乱地在天上发泄了自己的怒气,回到贺府,他立刻开始挑贺九如的毛病了。
首先,一目了然的,这个人很弱。
弱肉强食是自然的至理,那么弱小必定是一种罪。他走不了几步路便要腿脚发颤,只能扶着旁边的东西——比如殷不寿——大口喘气,如此碍眼,还不值得鄙弃吗?
贺九如累得满头虚汗,靠在殷不寿身上喝茶休息。
自从那日回来,殷不寿就表现得怪怪的,他有心想缓和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于是问:“喝茶吗?我给你倒茶?”
殷不寿就着先前的念头,冷漠地转脸一看。
荒唐可笑,我什么时候喝过人的茶水?我是……
——人的脸上沁着亮晶晶的细汗,脸颊发红,捧着茶杯的掌心和指头尖也是红的,说话时嘴唇一张一合,那抹润润的水光便尤为显眼。他病了许久,此刻唇色粉红,倒衬出了健康人的情态。
殷不寿:“……”
贺九如把他的沉默当成默认,道:“好,我给你……”
没说完,殷不寿贪婪地一把抓过他手里的茶杯,急不可耐,“咣”地丢进嘴里吃了。
贺九如:“?”
荒唐可笑!
殷不寿愤愤地飞在天上,手里提着两个食盒。
贺九如半夜睡不着觉,翻来覆去的,邪神看不惯人孱弱的姿态,冲上去百般审讯,逼问出原来他是突然想吃缘味斋的豆儿糕了,遂在夤夜时分前去外城,卷了厨子第二天的备菜带回。
除了弱小无能,他还有什么缺点?
殷不寿一边打开食盒,一边在夜里沉思。
“好香啊!”贺九如幸福地笑,“谢谢你!”
殷不寿把人抱在手里,一边吹凉滚烫的糕,一边阴冷冷地打量他。
丑陋?这个不算,我分不清美丑。好心?这确实算一个,这里的人明明待他不好,他还拦着我不让吃,很可恶!爱打我?这个……大约是不算的,毕竟他不打别人,光打我。或者,眼睛太亮?笑起来让我全身痒痒?
殷不寿冥思苦想,将豆儿糕在爪子尖捏来揉去。
不急,我将激发世间的一切恶,令红尘众生都肆无忌惮地抛开伪装,展现出他们内心深处最深重的秽欲,我早晚有一天要他现出……
“不吃别玩儿!”贺九如怒斥,“咚”的一拳头,捶在他头顶正中心。
“啊!”殷不寿被捶得怪叫,赶忙丢开手里稀巴烂的糕点,他一边喂人,一边在心底咬牙切齿。
还敢打我!等着吧,你的好日子快到头了!
又一日,殷不寿在贺府漫无目的地游荡。
常人看不见他,他也不能在贺九如身边多待。隆冬已至,外头冰天雪地,贺九如病重畏寒,殷不寿把他裹得毛茸茸,暖呼呼,像小动物似的团在床上,不由越看越心痒,越看越垂涎,哪怕塞到肚皮里,也解不了那股从骨头缝儿里钻出来的火。
他真想把人一口口地舔着吃了啊!先舔掉细腻的,糖色的皮肤,舔掉鲜红的机理,再舔掉他的嘴唇,眼珠,舔他消瘦细长的手指,舔掉他的五脏六腑,血液和胆汁,最甜蜜的美酒。他要一根根地吮着人的骨头,伶仃脆弱,白生生的骨头,他不会咀嚼,粉碎了这些举世无双的珍物,他要把它们安放在身体深处,直至它们缓缓地融化,与他合为一体,再也不分离——他真想把人一口口地舔着吃了啊!
过度激烈的口腹之欲,或者还有其他欲,一齐迸发上来,在这个冬天折磨着凶神的心智,令他昏聩不堪,几番失魂落魄。殷不寿必须得定时定点地离开人一会儿,免得他当真控制不住,在还没厌弃了贺九如的时候,就把他吞噬殆尽,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
殷不寿在偌大的宅院里飘荡,指望冰冷的大雪可以给自己一点清醒。飘着飘着,他忽然听到了一点细微的喘息声。
他不用嗅闻,已然分辨出了那股炙热的气息。情欲同样是恶的一环,对殷不寿而言,实在稀松平常,没什么可关注的。
他今天没心情害人,殷不寿正想接着飘,就听到了里头传来的突兀声响。
“……你吃了我算了!”
人细细的哭声绝望而迫切,令凶神为之一停。
咦?
殷不寿有点惊讶,谁吃谁?莫非这里也有同类相食的恶事吗,他怎么没觉察出来?
好奇之下,他进入里间,雪天冰寒,屋内的两个人赤条条地搂在一块儿,像两只绝境里濒临爆发的动物,彼此间拼命纠缠。
“我怎么舍得把你吃了……你是我的冤家……”
寥寥几句,人言比火还要滚热,丝毫不知头顶有个混沌狞恶的邪灵在奇怪地窥探。殷不寿愣愣地瞧着他们,头顶宛如霹雳惊雷,砸得他空白一片。
这个也是吃?
这个也叫吃?!
在这之前,他原始且蛮荒的天性,完全令他想不到这层关系上头。因为吞噬就是进食,吃就是吞并和侵占,是他对待万物万灵的唯一方式。好的他吃了,坏的他吃了,他的贪婪永无止境,世间万法,只要吃进肚子里,一应全是他的养分和力量。
除此之外,殷不寿先前只隐隐地领会,情欲似乎同时是一种进食的方式。妖鬼会汲取活人的精气作为餐醴,一个人,也会把占据了另一个的行为比作“我吃了你”,可这些对他来说都太微薄,太不值一提了,试问还有什么恶行,能比亲自把对方的骨血灵魄全在齿列间嚼个粉碎更暴烈的?
然而,贺九如出现了。
这个他吃不得,更舍不得吃的人出现了,殷不寿从此陷入了鬼打墙的怪圈。想吞咽了他,实在万般不舍,他还是想叫他活着,他活着,比吃了他还叫殷不寿快活满意;可是不吞噬他,殷不寿又抓心挠肝,百痒缠身,恨不得一头碰死自己,才能终结了那股煎熬的,巨大的饥渴。两厢纠结,叫他差点发疯了。
我还可以这样吃了他。
殷不寿傻呆呆地站着,完全魂飞天外。
……原来我还可以这样吃了他!
他不管不顾,疾速呼啸着冲回贺九如居住的宅院,冲回他们共同的居所,殷不寿轰然撞开房门,屋外狂风大作,卷着鹅毛似的雪花,然而它们都远远地退避着,不敢以严寒浇灭了这邪神的暴沸心火。
贺九如吓了一大跳,他呛咳两声,望见殷不寿头目森然地站在地毯上,活像着了魔。
“殷不瘦?”他奇怪地问,“怎么啦?怎么干站在那儿?”
我再试最后一次。
殷不寿魔怔地想。
我再试最后一次,我要引诱他,蛊惑他,我要激发他内心的恶欲,让他彰显了自身的缺憾。我再试最后一次,我必须尝试,我必须竭尽全力,尝试去憎恶他,鄙夷他。
他慢慢地走过去,将一张冰冷的脸放在贺九如的掌心,缱绻地摩挲,宛如一只被剥了皮的,湿漉漉的兽类。
“利用我,”殷不寿眷恋地说,“支配我,在我身上为所欲为。你要什么?你知道的,通过我,你能实现你的一切愿望。”
“你……”贺九如失神片刻,他困惑地迟疑一下,先是捧住凶神的脸,又抽开了手。
“你太冷了,还是进来吧。”他叹了口气,转而掀开被窝,“早睡早起,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啦!”
望着他,殷不寿已然浑身发抖。
这是你给我的机会。
这是你让我的,你准我的——这是你亲口说过的!你说,我可以把你吃掉。
殷不寿低低地说:“我要吃了你。”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抢走殷不寿手上的糖*给我糖,我要吃!
殷不寿:*被欺负了,只是笑*
贺九如:*抢走殷不寿手上的肉*给我肉,我要吃!
殷不寿:*被欺负了,还只是笑*
贺九如:*抢走殷不寿*给我馍,我要吃!
殷不寿:*被欺负了,决定试着还击*我也要吃你!
贺九如:*哭了,但是无路可逃*哎哟,我吃得太多了!
第246章 太平仙(三十六)
贺九如:“啊?”
他还在愣怔间,殷不寿犹如饿虎扑食一般,遽然绽开了一整张脸,犹如淋漓撕裂的食人花,猛地含住了贺九如的脑袋。
含住之后,他就不动了,似乎自己也没想好下一步的动作,贺九如更是呆滞,被这家伙包在里头,只觉眼前一片漆黑,不痛,只有几条黏糊糊的东西在他面上拂来刮去……不会是舌头罢?
“你干什么?”贺九如闷声闷气,尽力避开那些东西,“又在搞什么名堂啦?”
好像确实不对劲,那些人不是这么吃的。
殷不寿在脑子里转着方才的画面,他学着把手抓到人的肩头,往衣襟领口里摸索,痒得贺九如乱扭:“喂!干什么!”
似乎也不对。
……不过,人的皮肤又软又热,像一块小豆腐似的,那么脆弱。殷不寿一摸上去,骨头都有点发软,像是要融化在人身上了。
他犹豫一下,慢慢吐了口。
殷不寿的脸逐渐恢复正常,他的双手还摸着贺九如的肩膀,一人一魔坐在床上,彼此愣愣地对视。
邪灵找回自己的声音,同时找回勇气,义正辞严地道:“我要吃你!”
“但不是,用嘴吃,”想一下,他连忙找补,“不是吃你的骨头,吃你的肉,是、是……”
贺九如好奇地盯着他,然则他“是”了半天,都是不出个好歹来,终于,殷不寿憋得一字一句,严肃地宣布:“我要吃你那里。”
六个字,六个晴天大霹雳。
贺九如的眼珠子瞪得溜圆,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他终于明白这家伙在说什么,发什么疯了。他的脸蓦然涨红,不是羞的,而是气的。
“吃你个头啊!”他挣着虚弱的身体,一巴掌拍在殷不寿身上,“你出去一躺,学的什么乌烟瘴气的东西?”
他两只手一齐上阵,打得噼里啪啦响。殷不寿叫他拍得晕头转向,一是觉察了他强烈的抗拒之情,二是习惯性地受着他的打,挨了片刻,终是按捺不住,一把捉住他的手腕。
“我没办法了!”殷不寿头昏脑胀,大声地道,“我吃不掉你,我没有办法了!”
他不管不顾地喊了这句话,室内只余高高低低的喘气声,殷不寿低声道:“你说,我喜欢你,什么是喜欢,我不懂。我想吃你,想得受不了,可我不能吃,我要你活着,你活着一天,就折磨我一天。”
“我没有办法了。”凶神再度复述,“我把心给你,我没有心,我要解释,我说不出话。我只想你是我的,想得发疯。”
贺九如眼睫微颤,他打量面前的东西。
毫无疑问,殷不寿的皮囊颇具魔魅之情态,阴白的皮肤,却有那么红的嘴唇,浓黑无光的眼眸,嘴角生的两粒小小红痣,便如沾了血的笑涡,艳得瘆人。
生了惊人的一张脸,他的表情反而如此破碎,真切,绝望得叫贺九如心酸。
他晓得殷不寿又笨又呆,行动起来就像一股天灾。天灾是无需理智,更用不着思考的,他走到哪里,哪里就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可是贺九如从不知道,天灾也会有这样百转曲折的心思,无比灼热,令他难安。
失神半晌,贺九如缓一口气,把眼睛转到一边,只不看他,小声道:“吃吃吃,一天就知道个吃……你会亲嘴儿吗?”
殷不寿愣了下,摇头。
“嘴都不会亲,还学着人在被窝里搞鬼!”贺九如一下生气,殷不寿慌忙道:“我学,我学。”
只听说过临上考场前抱佛脚的,没听说过临上床的时候抱佛脚的。贺九如真是被他搞得没脾气了,奈何他同样是新手,唯有鼓起勇气,生涩地在殷不寿的嘴唇上轻沾一下。
殷不寿发呆:“这干什么?”
贺九如:“这就是亲嘴儿啊。”
“就这样?”殷不寿大失所望,“碰一下,怎么算吃?”
贺九如强忍着脸红,低声道:“听说,他们还要伸……伸那个,舌头的……唉你不懂就算了!”
殷不寿:“哦。”
对贺九如,他从来没撒过谎,说了要学,那就必定学个透彻。他模仿贺九如方才的样子,将脸凑过去,先笨拙地挨碰一下对方,再张开嘴,衔着人的下唇。
人类的唇瓣,比他食用过的任何外物都要柔软细嫩,他不敢用力,只是小心翼翼地摩挲着,生怕它化开来。
殷不寿把人抱在怀里,绵绵地亲了会儿,想起贺九如说的“伸舌头”,遂用自己漆黑的舌尖,舔开人的齿列,轻柔地往里头一卷。
耳鬓厮磨,含着那块软而热的小肉,殷不寿居然脸热心荡,目光涣散,支吾地发不出声儿来。
这……这确实更有趣味一些,凶神含糊地想。他与人贴得这般紧密,气息交融间,简直神魂飘摇,快活得无法用言语形容。
这一下非同小可,殷不寿乍然开窍,贪得不肯松口,贺九如的嘴巴都被他吸肿了,急得捶他,好容易撕开,又被他逮回来使劲亲。
“你没完了!”贺九如本就体虚,这会儿被他弄得面红耳热,眩晕不止,恼得要下床,殷不寿哪里肯放?他的手跟着褪了人的里衣,类人的皮囊完全破碎,除了头颅,他全然是只乌黑可怖,泥油般滚滚流淌的畸物。
贺九如惊得喘息,这一刻,他完全慌张失措,因为殷不寿与他的结合,恰恰是字面意思上的结合——那些黑如浓血的浆液,已经逐渐与他浑身的肌肤血管融合在一起,仿佛粘稠的河流汇入另一条河流。
他并不痛。
岂止不痛,感官的激荡,愉悦的波纹,正从每一寸血肉中激发。任何最微小的举措,都能给他带来最强烈的快乐。贺九如想要挣扎,想要逃脱,怎么逃脱的掉?骇人的情欲混合着如此诡异的交合方式,他被这汹涌的,病态的爱完全淹没了。
他不由吓得失声大哭,然而,他清晰地感觉到,连自己的脊梁也融进了殷不寿的一部分,稍微动弹一下,流经全身的爱抚便使他骨酥腰麻,浑身发抖,哭又如何呢?
“不要哭,你不要哭,”灼热的泪珠滚滚而下,打在殷不寿身上,他欢喜得难以自抑,自诞生那一刻起,他所得到的全部喜悦,都抵不过与人骨肉交融的刹间,殷不寿颤颤地亲吻他,安慰他,“我喜欢你,我最喜欢你……是了,这是爱,对不对?你不要哭,我改,我这就改。我爱你,我最爱你……”
昼夜轮转,贺九如大约昏过去许多次,他昏过去时,床帐遍布流动的黑光,仿佛无数眼睛,在夜里对着自己一闪一闪,他醒过来时,这些眼睛仍然晃个不住。他抽噎,哭泣,痛骂殷不寿,殷不寿对此照单全收,只一心扑在他身上,理智全失,贪得无厌地朝他示爱。
不知过去多久,床终于不晃了。
殷不寿还做本体的样貌,黑泥横流,将贺九如裹在中间。他低下头,仔仔细细地打量人,他离他这么近,以至于他发现了许多先前没注意的细节。人类蜜色的肌肤,如今被无数细小的黑色血管所侵占,他在睡梦中闭着眼,殷不寿知道,他的眼眸是闪亮清澈的棕褐色,犹如琥珀,他浓密的睫毛被汗水打湿,乱糟糟地粘在一块儿,他的耳垂柔软,黑发柔软,整个人都软软的,所以他必须照顾他,全身心地护着他才行。
他几乎敬畏地看着人,被自己心头涌起的情感吓坏了。
这不对,殷不寿冲自己说,这很不对。
我明明已经吃掉他了,为什么还会害怕?
这时,他的耳边骤然响起一个隐隐的声音,仿佛天道抓住时机,对他决断性地开口。
你应该杀了他。
殷不寿正在惶然失措之中,听见这个声音,不禁一怔。
我应该杀了他?
人睡得几乎昏死,他太累了,被殷不寿纠缠得精疲力竭,瘫软如泥。殷不寿看到他的两颊边涌动着潮红,双唇被亲得肿胀,几乎像在不情不愿地噘嘴。
低语还在他的耳边回荡。
是的,杀了他,他是你的束缚,是你的祸害。你是至恶的邪灵,如今你已达成夙愿,只要甩脱他的枷锁,你必将成就无上的伟业。他牵绊了你,不是吗?他让你停留,让你挂心,让你成为卑躬屈膝的奴仆——你不是一直想找寻他的缺点吗?难道这个缺点还不够大吗?
更何况你怕他,一个理由,胜过一千一万句辩白。
杀掉贺九如,这太容易了。人如此羸弱,仿佛吹口气便能将他掀翻,只要一个念头,殷不寿就可以破坏他的心脏,他将死得干脆利落,无声无息。面对这样的危险,贺九如仍然在他怀里躺着,胸膛起伏,毫无防备,只是抽着鼻子,在睡梦中也很不高兴,犹如一小团温暖的火。
我确实害怕,因为我知这世上爱与死同源,每个人的欲望都无法消解。然而我爱他,却不想杀了他……世上竟产生了这样的怪事!我该如何是好?
所以你应该杀掉他。
那个声音谆谆善诱,继续锲而不舍地劝说。
如你所想,这世间的业债无法化解,你是诸恶诸欲的化身,但他出现了,他是你无法掌控的欲望,你怎么能容许这样的事发生?杀了他吧,你的权威是不可撼动的!
殷不寿只专注地盯着贺九如,渐渐的,他对这神秘的,满是煽动性的声响充耳不闻,无动于衷。他陷入长久的深思,任何事物,任何杂音,都不得将他打动。
——我懂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良久,他的眼睛蓦然一亮,显出勘破的开悟之意。
——我就做了他的奴仆,他的所有物。奴仆当然要选择效忠,而所有物,我就算自己为归属给他的一个物件,物件当然是杀不了主人,更不能离开主人的!
行了,好吧,就这样了。
这凶神,这至恶的邪魔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解决了有史以来的最大难题,他便欢欣雀跃,将一个滚热的,癫狂的吻,深深烙印在了贺九如的嘴唇上。
我这一生,就彻底交由他来支配。从今往后,心不由己,命且由人。
第247章 太平仙(三十七)
那个声音消失得无影无踪。
殷不寿不在乎这个,他只顾着体味新发现的领悟,在惊奇中茫然怔怔,仿佛一扇新世界的大门正向他敞开。
我爱他!这是我一生的道理。我也不能杀了他,这是我永远无法选择的结局。于是,在这两件强加的铁则上,殷不寿仿佛灵光涌现,醍醐灌顶一般,发掘了第三条折衷,并且超越万法的天路。
他从乌黑的泥浆里,浮出漉漉潮湿的一双手掌,捧住了人酣睡的面庞,惊奇,惊喜又珍重地落下了无数沉沉炽热的亲吻,一面亲,一面含混地说着“爱你”。
——爱!他既得意,又炫耀,觉得自己终究明白了一项属于人的情感,不由欢欣万分,将恶业的污泥波涌出数不胜数的各异形态。
贺九如晕晕乎乎地转醒,发现床帐怎么又在晃了?只是他此刻已经完全失去了生气的力气,发作的力气,唯有边崩溃边爽。
我要捶死你,他昏昏沉沉地想,我一定要捶死你,不然我就不姓贺……
星夜颠倒,再醒来时,贺九如被一层再一层的黑泥淹没,犹如胎儿置身羊水之中。他吃劲儿地动了动手指,身旁,殷不寿立刻睁眼,除了一张俊脸之后,他自脖颈之下,全由深邃幽暗的粘稠液体组成。一见贺九如醒了,他连忙将脸游移过来,将下巴黏糊糊地搭在他的胸前。
这畸恶扭曲的凶神,在望向他时,眼睛里竟也有了点点不明的星光。
贺九如望着他,左手破开丝滑的污泥,缓缓地抬上来。他的肌肤仍然遍布青黑的细小血丝,像一个无法抹除的铁证,耀武扬威地占据着他的全身。
殷不寿咧嘴笑。
贺九如慢慢收拢五指,捏紧拳头。
殷不寿收敛笑容,十分人性化地张圆了嘴巴,表现出惊讶。
贺九如一拳砸在他头顶,“邦”!
突遭重击,殷不寿的脸顷刻皱成了一团咸菜,他抑制住痛叫,皱皱巴巴地对着贺九如,贺九如哑声怒斥:“看你是属饺子皮的,不擀不行!”
揍完这下,他精疲力竭,左手跌落下去,只是喘气。殷不寿想发火,但碍于被揍已成习惯,这个火要发不发的,一会儿过去,自己就熄灭了。
你根本不知道我参透了什么样的天道!他憋屈地想,笨嘴拙舌地吱哇半天,愤愤地挤出三个字:“我爱你!”
贺九如:“啊?”
“我心里爱你!”殷不寿重复,“我不能杀你,所以我认你当主人,你懂吗?”
说的什么叽里呱啦的,贺九如:“不懂。”
听见他说不懂,殷不寿反而称心惬意,他抱着人,用海藻般漫长缠绕的黑发将他笼罩,得意地说:“现在不懂,以后你懂。”
也不知道他们在榻上躺了几天,贺九如终于得以下地走路。就在这时,他惊喜地发现,自己生来羸弱的病症,竟然为这次床事一扫而空,他的底子还很虚弱,但已然不似先前那般,多走几步路都要胸痛气喘。
“我给你换血,”对此,殷不寿邀功地道,“换掉全身,你就好了。”
这确实是真的,他的恶业与贺九如全身血肉交融,带走的却是积年不消的痼疾。贺九如兴高采烈,仿佛平白拾捡了万两黄金的乞丐。他不顾殷不寿的担忧,适应几日,逛够了贺府的宅院,园林和湖舫,便大喊着收拾行李,他要去外面的世界瞧一瞧,看一看。
“我们要带上四季的衣服,地图,吃的,喝的,还有一张州府的地图!”贺九如雀跃地到房间里来回蹦跳,他从床上跳到地上,再往殷不寿身上跳来跳去,“这样我们就能熟悉各地驿站的位置,对了,还要带上钱,再打一辆大马车,四轮平稳,就不怕沿途颠簸!还有还有……”
殷不寿抓住他的手臂,免得他过于兴奋,一头栽下去。贺九如哈哈大笑:“我再也不想在深宅大院里待着了!我要走遍各地的好风景,哪里的花儿漂亮,东西好吃,我就要去哪里看花,长见识!他们说廉江的花田像满地的黄金似的,风一吹,黄花烧得漫山遍野,还有峻川的水,翠得像一大块玉,接着是青州著名的十八景,每个季节有每个季节的妙处……”
他亮得像一团火,令人眼花缭乱,充满了希望的光与色,殷不寿痴痴地望着他,心里的爱满溢而上,淤堵在喉头,几乎要滔滔不绝地喷涌而出。
“我带你走!”贺九如回过身,一把抓住凶神的手,“我们把你的像也带上,你世代都守在这儿,一定闷坏了,你要跟我一起走。”
末了,他微笑地道:“我们不分开。”
殷不寿搞不太清楚,是否色令智昏就是如此,史书中那些为心爱之人燃尽了天下的君王,是否就在一个极微小的刹那,先瞥见了对方燃如晨星的眼眸?
他胡思乱想了一阵,又否决了自己的看法。他坚信,就算人类的统治者有情有爱,那他们的情与爱必然也是低于自己的,否则,人间的帝王为什么不将皇位和冕旒送给自己的爱侣呢?世间的权与力本是十分有趣的玩具,连玩具都舍不得让出,可见他们的爱并不纯粹了。
抛开这些杂乱的念头,殷不寿以极大的热情去实现贺九如的心愿。他不要人类工匠的手艺,他亲自塑造了贺九如所需的宽敞马车,接着去北海捉来能够水陆通行,日行千里而不疲惫的鲛马充作脚力。贺九如兴致勃勃地与他规划旅行的路线,他便幸福地坐在旁边,听他规划他们的未来。
“我的愿望?”贺九如一顿,不禁笑道,“你要问我的愿望……其实我要的不多啊,过去呢,我只想我可以健健康康,无病无灾地活到八十岁,等到七十岁了,我还是个腿脚利索的怪老头儿,能自由自在地到处跑。至于现在嘛,我有你了,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少岁,总之,我还是想自己健健康康的,这样就能带着你到处跑啦!”
他露出红润的笑脸,像个暖呼呼的苹果,殷不寿饿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伸长了脖子,一口就把苹果抓到自己嘴里,舔着吃了。
尽管因为不知节制,事后得被人气得捶,殷不寿仍然觉得,死了也值。
然而千算万算,天意最难算。
在他们筹备好一切,即将出行的前一天晚上,贺九如却发起了高烧。
此病来得十分凶险,他烧得神志不清,说起来胡话,烧得殷不寿魂飞魄散,几近肝胆俱裂。凶神试图用老办法为人换血,但这病症并不是从肉身上燃起的,而是从神魂灵魄之间。
殷不寿不得不推迟出行的计划,他的天职本来就不在治愈修复上,这时一急,恨不能将全天下的奇珍异宝都搜罗来此,只要能稍稍减缓人的急病。贺九如烧了五天,浑身剧痛,不住咳血,再醒来时,体弱更甚从前,仿佛那段矫健活泼的时日,不过是片刻的回光返照。
殷不寿开始放血熬药。
贺九如吊着一线的命,奇迹般的,邪神的血能够对他起效。他们就像天平的两端,只要一端肯源源不断地卸力,便能托举着另一端往上直升。
殷不寿放弃了所有无用的杂质药材,开始割肉煎汤。
汤药浓腥,带着令人作呕的腐甜,一刻不停地灌进贺九如的唇间。第七天,他气息奄奄,终于醒来。
“殷……不瘦……”
“我在这里。”殷不寿发抖地抓着他,他又变回了原形,恶孽潮涌的淤泥,透不进半点光亮,层层叠叠地包裹着他的人,“我在这里。”
贺九如恍惚地道:“怎么好像……我做了个梦?”
殷不寿不说话,他忍着五脏六腑中灼烧的痛楚,沙哑地道:“我梦到……我好了,我能走,能跑,能跳……我跟你说,我要做一辆天底下,天底下最大的马车,我要……带你走。”
贺九如喘了会儿,忽而茫然地道:“你怎么在抖?你……哭了吗?”
他伸出手,慢慢地摸到殷不寿的脸,在指尖捻到一点湿润的东西,好容易举到眼睛跟前一看,却是漆黑的。
不是泪,是血。
“不是梦,”贺九如轻声道,他逐渐反应过来,“原来……不是梦,那我是不是,又病了?”
殷不寿面上,血痕如泪痕交错斑驳,他这种东西,原来就是没有眼泪的。
他低声说:“我会治好你,我一定治好你。”
盯着指尖,贺九如愣愣地看了片刻。
“算了,”他突然笑了,勉强地道,“天命……天命如此。我走之后,你把我吃了吧……你不是总说,总说……”
他说话甚是费力,一口气喘个不住,方道:“……总说要吃我,吃了我,你就自由了……”
殷不寿缓缓地抱住他,他抱得极紧,仿佛要把人整个压进自己的身体,压得骨肉混散,你我不分才好。
“我不自由。”他说,“吃了你,我永远不能自由。”
他恨,漆黑沉重的恨意在他体内暴沸,令他体味到四分五裂的剧痛。他恨天命无常,恨一切平安康健的活物,恨自己昏聩无能,恨欢爱短暂,也恨贺九如,尤其恨贺九如。
在活着的时候,这个人给了他比天还大,比整个世界还要重的幸福,但这都是他给他赊的债,现在他快死了,这债是要还的,而且要他加倍奉还!得而复失是世上最狠毒的刑罚,这一刻,殷不寿恨得眼前发黑,恨不得立刻就杀了他!
我与你牵了线的,我会纠缠你,生生世世地纠缠你。下一世我不要当神,不要当受人畏惧的妖魔鬼仙,我就当一条狗,一条丑恶凶蛮的野狗。
我会在街头一心一意地游荡,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顾,只盼着你出现在人海里,到时候,我一定第一眼认出你,朝你跑过去。你那么心善,一见我这条遭人厌憎,瘦骨嶙峋的恶狗,必然不似其他人那样闪躲,而是笑着朝我迎过来,然后伸手摸摸我的头,我让你摸这两下,紧接着,我就会一口咬在你身上,我会发狂地撕咬你,直到咬下一块肉,咬得你血流不止,哀嚎大哭为止!
你要拿刀反击我,用砖块砸我的头,我死都不会放,死也不肯松口,等到我真的被你打死了,周围人一定要说,“好一条恶狗哩!”“把它拖回去炖了吃肉解气!”
你把我拖回去,你吃吧,你剥了我的皮,割我的肉,你吃了我,你的伤就好了。锅里咕嘟嘟地熬着我的骨头,汤里浸透我的血和髓,我被你一口口地嚼了吞下去,连汤也一口口地喝光——
若我还能有来生,这就是我誓要达成的心愿!
殷不寿狠辣地咬紧牙关,几千几万颗獠牙,全在他的身体里磋磨,痛苦地咬合。
他低低地道:“是我没用。”
“不,不……”贺九如赶忙挣扎起来,“你……不是没用,你很好,我很喜欢你。”
想了下,他强忍着不咳,笑着道:“我很爱你,你个傻瓜。”
所有磨牙吮血的恨意,孽海滔天的苦痛,全在这句话面前退去了。殷不寿再也控制不住,近乎嚎啕地道:“别丢下我!别丢下我,求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你杀了我吧,你把我吃了吧!”
贺九如听见这翻江倒海的发作,也不由得泪流难止,他喃喃道:
“如果是梦就好了……如果这是梦,醒过来就好了,我还能和你在一起,我们不用分离,不用伤心……”
话到此处,他骤然顿住。
等一下。
如果是梦——假使这一切都是梦的话,我要如何醒来?
我能如何醒来?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穿过街头,发现一条闷闷不乐的狗*哦,嗨!狗!*伸出手去,想要摸狗头*
狗:*保持闷闷不乐,一口咬住他的手*
贺九如:*被狗攻击,立刻哭了*哎哟!它的尖牙在折磨我,它要把我吃了!
还是贺九如:*用另一只手里的法棍揍狗*坏狗,坏狗!
狗:*继续闷闷不乐地望着他,忽然张开巨大的嘴巴,把他整个吞刀肚子里**像个怪物一样*
贺九如:*环顾四周,耸耸肩*好吧,事到如今……*选择一块地方,坐下来吃法棍*
第248章 太平仙(三十八)
这个猜想并非空穴来风。
实际上,贺九如很久之前就在做一些奇怪的梦。梦里他的身份千奇百怪,身边总跟随着一个黑黢黢的家伙,他们半数的时间是仇敌,半数的时间还不如仇敌,然而最终的结局却皆是殊途同归:一方死去,另一方也跟着消亡。
醒来后,贺九如委实百思不得其解,他想把这些梦归结于殷不寿和他的结契,与他牵连的黑线上,可单单一个结契,怎么能引出这许多稀奇古怪的宿世纠葛?
倘若这都是梦,就说的通了!
我不作恶,不造孽,梦中的每一世都无怨无悔,问心无愧地当了好人,至死都不曾改变,为什么总要我这样的人承受了苦痛磨难?人说因果循环,天理昭昭,可哪里有这样的天理,劲儿全往好人身上使,偏叫我不舒坦?
又痛又气,贺九如眼前发黑,咬着牙道:“殷……”
喘不上气,喉咙里似是堵着什么东西,他拼命伸手,去摸到殷不寿的脸,摸了一手湿漉漉的黑血。
“……别哭了,”他无奈地道,“你来……听我说。”
殷不寿胸膛起伏,他贴近贺九如,密不透风地抱着他。
“我听人说……以前有个叫庄子的老头,”贺九如喘了口气,断断续续地道,“他梦到了……自己是一只蝴蝶,在天地间飘飘悠悠地飞着,醒来时,却不晓得,是他梦到了蝴蝶,还是……蝴蝶是他,梦到了庄子……”
喉间溢出滚滚的血沫,贺九如竭力往下吞咽,艰难地道:“如今,我情愿……相信这是一场梦。因为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偏要折腾……我们两个……”
殷不寿眉心微动。
他是混沌胎兽的心性,便如一头过大的恶猫,浑然不顾,只知道一心一意地追着自己的那只蝴蝶跑。此刻乍然被贺九如点破,眉心顿时灵光一闪,仿佛混沌猝然开辟,分出光暗清浊。
“梦中的身体,不过是承载魂魄的容器。”贺九如竭尽全力,一字一句地道,“要想脱离梦,醒过来,那就得放弃假的躯壳……”
宛如天生天养的灵觉,当他认定这一切都是幻梦之后,另外深埋在神魂深处的本领与本能,便如河中沙金,被思绪的流水冲刷出崭露头角的灿烂金光。
“只有人死了,灵魂才能离体。”殷不寿低声说。
“对,对,”贺九如露出笑容,“这就是我的办法,只不过,得要你来执行。”
他再急促地呼吸了一会儿,小声道:“杀掉我。梦的结局太多,但还没有一次,是我们一起离开的……杀掉我,再用你的魂魄,拉住我的手……我带你,一起走。”
诚然,这是个太过疯狂的决定,充满了孤注一掷的遐想。假使这不是梦呢?假使这一切都是贺九如的猜测,是死亡使得他陷入走投无路的幻觉呢?毕竟,他原本就是活不长的命。
这等同于在说,为了一个注定早死的人,要一个神为他放弃永恒的生命。
殷不寿收着力度,轻轻擦掉他下巴上的血,说:“好。”
没有半息的犹豫,他回答得心甘情愿,甚至带着难掩的欢喜。
一起活着很好,一起死去也不错。天上地下,碧落黄泉,反正他们始终是在一起的。
“我们不分开。”他说。
贺九如把脑袋靠在他怀里,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殷不寿将爪子放在人的肩头,充满眷恋地摸到他的后心。
人的呼吸逐渐停住,心跳同时趋于宁静,短短一刹的时间,他眼中的光芒消逝,涣散了神采。
殷不寿眼中,当真有一点雪白纯净,恍若蒲公英的星光从人的身体里逸散而出,飘浮在他面前,被一根细细的黑线牵连着。凶神没有悲伤,他来不及悲伤,他几乎迫不及待地抛弃了这具身躯,抛弃尘世的力量,神明无所不能的权能,摒弃喧嚣的杂音,化作另外漆黑的光团,扑向白光。
崭新的轮回启动了。
白光拖拽着黑光,挣脱那回转的伟力,奋力飞向天际,苍空银河如线格,星子似棋子,唯有两枚一黑一白的光点反其道而行之,试图超越棋格,超越命中注定的终局。
它们连接的黑线细若游丝,然而又坚不可摧,牢牢地绑定在中间。诸天星光当即铺天盖地的爆发,形成海啸般的漩涡,朝它们当头拍下!
星光吞噬了一切万有的众生,浑如暴怒的君王征讨大逆不道的贼子,那轰烈的光海之内,同时夹杂着轰烈的雷霆闪电,漫天不竭地疯狂劈下。白光蓦然变大,将黑光包裹在自己的庇护之下,不叫那交加的天罚雷火加诸在它身上。
它们像一对相伴相生的流星,疾速穿越云海星辰,突破火光焰焰的追杀。白光到底力有不逮,无法在滔天狂卷的巨浪里完好脱身,它刚一露出疲态,遍布太宇的星星猛然摇撼,竟仿佛穷追不舍的猎犬,交错纵横地缠绕过来,试图从四面八方封锁它的去处。
关键时刻,黑光凶暴地变幻形态,犹如一张遽然张大的巨口,一口口地将那些胆敢撵来的星子全吃了。
再没有阻碍,白光振奋精神,再度冲向看似无穷无尽的星空,意欲冲破太宇,冲出太宇背后的无形壁垒。就在这时,虚空中传来一声冷笑:“想跑?就凭你们,还想跑出镜子?”
伴随着说话声,一道刺目强雷暴烈射出,山呼海啸,裹挟万钧无匹之力,朝它们轰然贯穿而下!
白光避之不及,事实上,也没有任何生灵能够避开这一击。黑光无声膨起,宛如一把乌黑蒙昧的小伞,毅然决然地挡在白光面前。
与如此强大的力量正面相撞,黑色的光团瞬时开裂,发出极细微的一声轻响,脱力地扑在白色的光团上。
“哈!”虚空中传来的笑声猖狂无比,几近扭曲。
“什么至善至恶,不过是任我摆布的傀儡玩偶罢了!我看谁还能拦我?谁还敢忤逆我的心意?!”
语毕,当即便要降下第二道雷罚,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另外一个陌生的声音,忽然插进其中,发出叹息。
“旱神这面镜子,并不是要你这么用的。”
天地间倏忽寂静,万福元君双目睁大,不知为何,仙人的后背凝聚起了微薄的寒意。
他冷声道:“谁?!谁敢在观世镜里故作深沉?”
对方并没有回答,唯有席卷的金光骤然绽放!恍若大日从海面上一跃而出,自此天昼地明,无尽光海粼粼波荡,滚滚翻涌,弹开了雷霆,犹如亿万只无形的手,推送着两个光团飞向天际。
白光抱着黑光,感觉自己突然挤在了一面薄薄的,透明坚硬的东西上,它还在摸索,黑光跳起来就是一撞——
——啪。
天地寂静,唯余碎响清脆,无比明晰地传遍诸世,万福元君发出惨烈的哀嚎,但这碎裂的势头已然不可阻挡,幻梦与现实的屏障犹如飞溅的蝶翼,纷纷扬扬地洒遍寰宇。
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贺九如大喊一声,从地上坐起。他摸着自己的手臂,衣物,零碎钱袋,摸着自己的网巾,以及网巾边簪着的绒绒桃花……他慌地环顾四周,仙宫的地面光可鉴人,恍若隔世地照出他的脸,他自己本来的脸。
我醒了?
我醒了!
我不是什么皇帝,乞丐,僧侣,王子,病秧子少爷……我是贺九如,我是货郎贺九如!
狂喜之下,他又朝睡成一大摊的殷不寿扑过去,在一堆黑漆漆的泥巴里找到他的脸,抱着摇晃。
“殷不寿……算了还是叫你殷不瘦,醒醒!醒醒!我们回来了!我们没有在那个破镜子里做梦,我们回来了!”
殷不寿懵懂转醒,还在幻境里被雷劈得不甚清醒,他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望见一个惊喜得发光的贺九如,身体快过思考,先在人的嘴巴上亲了一口。
“哦哦。”
贺九如愣住,脸一下红得不行,想揍他,可他们在镜子里什么都做了,不揍他,回到现实世界,他们毕竟都还清清白白的……
身后,瘫倒在一地碎镜里的仙人慢慢爬起,站直身体,以至于刺耳摩擦的声响不断。
“你们都做了什么?!”万福元君在绝望中摇摇欲坠,气得浑身发抖,“该死啊,你们真的该死!”
贺九如收住笑容,殷不寿瞬间清醒,跟着抬起头,至恶扭动着庞然的身躯,发出令人牙酸胆寒的“咯吱”声。
“险些忘了跟你算总账。”贺九如冷冷地道,“把我们关进你的烂镜子里随意摆布,你很得意,玩得很开心,是吧?”
“观世镜碎了,这方天地也会跟着崩溃!”万福元君怒吼道,“你们只为自己脱困,却不知此举会害死多少无辜众生!”
贺九如险些被牠气笑了,生平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大喊道:“碎的只有你手里的镜子,碎的只有你自己的私心!不过看你这副模样,说得再多也是无用……殷不瘦!给我打死他!”
殷不寿厉声咆哮,剧烈喷涌的恶业孽债撑破了完美的皮囊,他化作漆黑如渊的硕大黑龙,没有耳鼻眼目,只有一张盘旋着无尽利齿的巨口,并着头上畸形盘绕的龙角。
黑龙俯身呼啸,悍然将贺九如顶在头顶,朝万福元君狂啸而去!
贺九如:“嘎!你把我顶上来干什么?!”
殷不寿:“我以为,你也想打牠?”
贺九如稍加思索:“你说得对,那我们一起打死牠,就当为民除害了!给我冲!”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从梦中惊醒,慌张跳起*嗯!我没有病!我很健康!我还是自由自在的小货郎!*高兴地点头,来回走动*
殷不寿:*从梦中惊醒,惊慌地抬头*我没有亲到人!也没有和他这样那样!这一切都是在梦里完成的!嘎,我死了。*立刻死了*
还是殷不寿:*活过来,阴暗地潜伏在人身后,打算对他这样那样*
还是贺九如:*高兴地跑来跑去,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危机*
第249章 太平仙(三十九)
万福元君的狂啸震撼天地。
手中明镜毁坏,牠操纵世界的权能也一并破碎,但牠毕竟是仙宫的首座,怎么可能束手就擒?
贺九如抓着龙角,震惊地大叫:“喔!”
云海茫茫,这座位于九天之上的幻美仙宫正在飞速坍塌,犹如一枚薄脆的蛋壳,再撑不住内里暴涨的恶胎。万福元君的躯壳高速震颤,万千种奇异的化身在这一刻收束降临,牠爆发出亿万人和声的吼叫,须臾之间,牠脚踩着地,头顶着天,密密麻麻,形态各异的臂膀上,抓攫着各式不一的灵宝法器。
牠仰天嘶吼,脖颈恰似粗壮宝塔,顶着无数颗狰狞扭曲的头颅,共同攒成莲花宝座的模样,齐声道:“纳命来!!”
轮回不尽,他的面相同样是不尽的。
万福元君确实称得上是仙人,然而却是一位彻头彻尾的堕仙人!
贺九如先是被这惊悚怪诞到不行的造型弄得想呕,错眼一看,望见这“仙君”马上就要一脚踩着大半个梁京,登时失声道:“不啊!”
话音未落,四极笼起一片金光,竟遥遥地罩住了即将蒙受灭顶之灾的人类帝都。万福元君猛力践踏过去,光罩剧烈波荡,却不曾碎裂。
先前在幻境里出现的声音,如今再度响起,带着点微微的笑意。
“无妨。”
贺九如抓着脑袋,如释重负,不知道这是哪路神仙来帮忙了,只好先大喊一声:“谢啦!”
接着催促殷不寿:“快,我们挨近一点,先把牠的手都吃掉!看着就恶心。”
黑龙浩浩荡荡,席卷着飓风飞过天际,万福元君的千万种法器一齐发力,汇合成炽热的通天光柱,光柱划过大地,山川交错破碎,江河断流。殷不寿一声咆哮,龙躯翻卷,张开擎天彻地的巨口,喷涌出遮天蔽日的恶孽洪灾,与光柱相撞!
世界一派漆黑,仿佛末日火山喷发过后,那些断绝了世间生机的厚厚烟灰全都淤堵在苍穹。殷不寿刹那分体,化作成百上千条散开的小龙,刹那合并,出现在万福元君身侧,凶暴地扯出住仙人无穷无尽的手臂,大口撕咬,痛饮。
血海如瀑,淹没了黑龙无目的头脸。万福元君发狂地大吼,牠试图回身反击,殷不寿却完全不惧,它鼓出的咆哮恰如暴虐的狂笑——混沌至恶的存有是无法驯服,更不能被击退的,它只会吞咽,吞吃,吞噬,它的贪婪永无止境,在诞生之前,便到肚腹里囊括了太古宙宇的空洞。
诸世涌动的恶业同时朝它奔流而来,这一幕可怖至极,更癫乱至极,邪异的堕仙与狰狞的黑龙厮杀扭转得密不可分,一边活吃生拆,一边竭力反抗,血肉汹涌的大洋倾泻而下,犹如不堪入目的天河,滚滚淹没膏壤。
贺九如被黑泥的屏障护在中央,看不清面前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得水声雷声齐响,震耳欲聋,比钱塘江涨潮时更热闹。他大喊道:“殷不瘦!你还好吧?!”
至恶回以亢奋的吟啸,黑龙已经将原先顶天立地的巨人分食大半,断肢零落,头目残缺,独腿难支地立于大地之上,反观龙身,已经膨胀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此刻焦油翻涌,龙一味残暴地大笑,硬生生地把万福元君锁在盘绕成一团的身躯当中,用力紧榨,直榨得仙人恐惧尖叫,骨肉横脱之声不绝于耳。
眼见就要被榨成一团模糊血肉,万福元君竭力哀嚎道:“岂能容你得逞——”
下一秒,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仙人真的爆炸了!
这一炸非同小可,冲击波轰开烟尘黑云,将苍穹荡出一片星光,刹那颠覆万里,殷不寿未曾料到这一招,当即被仙人的力量炸得粉碎,爆破成无数飞溅的黑雨,向四面八方喷开。
贺九如也被爆炸的力度掀飞出去,他被包裹在黑泥泡泡里头,在地上翻滚了不知多久才停下。
“殷……!”
他掀开泥巴,晕头转向地坐起来,慌慌张张地寻找着殷不寿,但见大地已然叫厚厚的黑泥覆盖,那些泥巴急剧涌动,再次聚拢,凝结,变成无相魔的形状。
“没想到,牠会炸。”殷不寿露出歪歪扭扭的一张脸,有点郁闷,准备重新变成龙,“还没吃完。”
就在殷不寿重整旗鼓的时候,万福元君业已卷土重来,汇聚成万手万首的形态,不过,相较于原先的巨大,牠此时的身长不过两丈有余,看来的确被吃得亏损甚多。
“我是不死的元君!”牠威赫地吼叫,挥舞着恒河沙数的法器,死里逃生的侥幸,又令牠情难自禁地,猖狂地大笑,“我是不灭的真仙!你们想打败我,就必须打败轮回中的每一个我——”
贺九如心头蓦然火起。
此时东方既白,微弱的薄薄晨曦怯懦地弥漫上血色横流的世间,稍稍过滤了一望无际的浑浊黑云。他忽然说:“变成马。”
殷不寿:“啊?”
“变成马,”贺九如拉着他,“我去对付这个小人!”
面对他的要求,殷不寿罕见地犹豫了下,贺九如:“嗯?”
一匹漆黑流动,肌肉虬结的雄马即刻从厚厚的黑泥中浮现而出,殷不寿心道没事,大不了食物再炸锅一次,我再用泡泡罩着人飞一次……
贺九如之前从未骑过马,然而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他用力揪住黑马的鬃毛,一跃而上,驾驭着缰绳,朝万福元君冲去。
“自不量力!”万福元君发现了他的行为,权当至恶被牠炸得缓不过神了,所以才让至善跟着上,说到底,从头到尾,牠身为仙人,就没有将贺九如放在心上过,“区区凡人,我看天道护你到几时!”
说着,万手摇动法器,俄顷风云色变,无数仙术光柱朝贺九如齐射,贺九如俯身伏在马背上,躲开从自己头上掠过去的致命攻击。说来奇怪,他未曾修习,更不是身经百战的高手,却能凭借直觉闪避那些密似暴雨的阵法。
身侧黑泥滚滚,如同千军万马护持着他。贺九如咬紧牙关,黑马进得极快,闪电般折射而去,转眼便距离万福元君仅有数米之遥。
贺九如紧紧盯着牠。
在这之前,他从未这么真切地厌恶过谁,此刻面对这个畸形古怪,被执妄扭曲了所有身心的所谓仙人,他的眉头已经扭成了一个疙瘩。
再不能留你了。
他在心中说。
你这种打着美好的幌子,然而只会给他人带来痛苦和灾难的领袖,是非常可怕,可恨的存在。你总说你们是用小恶来抵抗大恶,但在那大恶不曾降临的年月里,全天下的生灵早已在血海里趟过一遍又一遍了!
倘若天道真的庇佑我,使我一往无前,那么我就要把我的意思给天道知晓——我不能容你再走下去!
在他身后,日出的第一缕金光破开晦暗蒙昧的天空,映照在焦土狼藉的大地上,霞光流溢,漫天黑云覆盖着油彩般的橙红色,犹如潮涌舒卷的烈火。
太阳升起来了。
在这光耀大千的辉色中,他仿佛受到了万物众生的祝福。
激动的热流窜动在四肢百骸之内,贺九如猛地从马背上跳起,厉喝道:“你给我滚!!”
他开口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扑到了万福元君跟前,说到“你”字的时候,右手已是蓄势待发,待最后一个“滚”字脱口而出,他抡圆了胳膊,全力一掌,重击在仙人形似莲花的头颅上!
这一击委实石破惊天。
天地间回荡着霹雳巨响,万福元君嘲笑的神色还没来得及从唇边褪去,脖颈处传出的声音譬如爆竹一般,那头猛地扭转一百八十度,像一颗翻滚的皮球,太干脆地飞了出去。
然后“啪”的一声,掉落在黑泥里头。
泥巴里立刻伸出嘴巴,啊呜一口,咯吱咯吱地嚼着吃了。
万福元君的残躯停滞在大地上,纵使是历经无尽轮回的真仙,失去了全部的首级,也只能颤颤地晃悠两下,便径直朝后倒去,激起滚滚如云的尘埃。
贺九如站定身体,犹自血流加速,喘个不停,他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场景,手臂上还留存着发麻的震痛——刚刚太用力。
呃,结束了?
他愣怔地问自己。
这就结束了?我就这么一巴掌……然后牠的头就飞出去了?
他的嘴唇嗫嚅半晌,最终叹一口气,低声道:“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再入轮回,但你要是……”
话还没说完,咕涌的黑泥终于汇聚成一个庞大的人形,殷不寿目露凶光,管他这那的,扑上去抓着万福的无头尸首,张嘴就啃。
贺九如:“……”
贺九如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在那儿埋头狂吃,即刻恼羞成怒,完全忘了自己方才要感慨什么,跳起来就揪他:“殷不瘦!你少吃点能死吗!就不能等我把话说完?!”
殷不寿一边往身上的裂口里塞,一边被揪地痛叫:“我不许!你跟别的男人说话,我不许!”
“少找借口!你……你别吃了!你看你,身子都控制不住了!”
殷不寿瞬间停下胡吃海塞的动作,低头看着自己这会儿的模样,爪子里还抓着剩一半的仙人。
顷刻间晴天霹雳,至恶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怔怔道:“你嫌我胖。”
贺九如吃惊:“我没有。”
“你有,”殷不寿的天都塌了,他恨恨地叫道,“你有!你就是嫌我胖,说到底,你只喜欢我这张脸,是不是?如果没有这张脸,你不会跟我好的,是不是?”
贺九如气不打一处来:“你以前长那个样子我都不嫌弃,还跟你做朋友,我现在怎么就嫌你胖了?你,哎呀,你还把这东西抓在手上……好好,你快吃吧,我不说了。”
殷不寿伤心欲绝,就地把残躯一砸,再不肯吃:“醒来的时候,我亲你,你还生气,你是不是不想认我?你在镜子里,跟我什么都干了,你醒了就不认我,你等着吧!我立刻囚禁你,我们睡上一百年,你就再也离不开我了!”
贺九如顿时大怒:“反了你了!”
说罢饱以老拳,给无相魔揍得怪叫连连,然则打一棒子,还是得给个甜枣,揍完之后,贺九如气呼呼地在殷不寿脸上,唇边亲了亲。
“还无不无理取闹?”他亲完左边,再亲亲右边,“还听不听话?”
殷不寿:“闹。不听。我这里也要亲。”
贺九如:“你!”
就在他俩打打闹闹的时候,另一头也站着两道影子。一穿白衣,一着黑袍,各自瞠目结舌地望着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