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太平仙(二十一)
这是贺九如第一次见殷不寿吃亏,而且是这么大的亏。
它没有急着迎战,似乎认出了眼前这头可怖的敌人是谁。殷不寿的胳膊扑通落地,化作一摊腐烂黑泥,失控地侵蚀了一大片山地。
巨蜈蚣再次出击,牠锋锐的口器擦着无相魔的鬓发堪堪掠过,割散了它的辫子,同时割断了编发的红绳。
殷不寿即刻被激怒,回身咆哮,长发化作触角,犹如覆盖天河的黑暗洪流,朝蜈蚣绞杀过去,尽管将厚甲蚀出大片黯淡的色斑,但还未等蚀透,蜈蚣凌厉的足肢和口器便悉数斩断了它的触须。
斩落的触须化作恶浊暴雨,劈头盖脸地淋在巨蜈蚣的头脸上,暂时为殷不寿创造了片刻时机。无相魔鬓边的头发活物一般蠕动,扬起的发丝飞快组成几双漆黑的小爪子,抓住断裂红绳的两端,不让绳子散开。
它化作黑云,飞快窜入大山深处,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
山洞里,藤萝缠绕着枯枝,殷不寿滚在坑坑洼洼的地上,它按着不住喷流的断臂处,不忘把人一口吐出去。
贺九如哎哟落地,捂着屁股坐起来。
“你没事吧?”他赶紧手脚并用,慌得爬过去,“胳膊还能长好吗?”
“可以。”殷不寿道。
随即,在贺九如的凝视下,无相魔宛如一摊融化的黑油,缓缓地,平平地在洞窟的地面上铺开,黑油上头单浮着一张白生生的脸,微微荡着游移。
贺九如:“……”
贺九如的心跳本来还很快,尚且沉浸在遇到“我的妈哎那么大蜈蚣”,以及亲眼目睹了殷不寿被断臂的惊慌里,看到这一幕,他的情绪倒是很快就平复下去,在黑油旁边蹲下,轻戳。
“你认识那个大蜈蚣吗?”贺九如问,“你好像……有点怕牠?”
“我不怕。”殷不寿说,“我吃牠,想办法。”
那些黑泥做的小爪子还在费劲儿地攥着红绳,努力不让它断开,贺九如看得心酸又好笑,想起袖子里还有备用的,于是拿出一段完好无损的,跟这些小黑爪子换掉了碎绳。
“五瘟老祖,”殷不寿说,神情有几分忿忿的怨毒,“硬,厚,吃不下。”
贺九如吃惊道:“你真认识牠啊,牠是干什么的?”
无相魔咕嘟咕嘟地伸长一张脸,重新组合了它的躯干与肢体,逐渐塑造出脖颈,双肩,胸膛……以及一只新的手臂。
“以前,见过。”殷不寿嘀咕道,“我被关,牠来看我。”
贺九如点点头:“哦……”
贺九如双目圆睁:“啊!”
殷不寿被他突然的喊叫唬了一跳,以为五瘟老祖这么快就追来了,正打算卷着人再跑,便听货郎沮丧至极地哀叫道:“我的车……!”
在无相魔困惑的视线里,人忽然就光芒黯淡,灰心丧气地垂下了脑袋,耳朵边的花儿也失去了光彩,蔫蔫地耷拉着。
这是怎么回事?
殷不寿凑上去,仔细观察着人的反应,确定他是为了那辆小车而黯淡的,遂不解地直起身体,叮铃咣啷地晃晃肚子。
伤心间,贺九如忽地听到了拨浪鼓,针线剪刀和木锤木钉一块儿摇响的声音。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见无相魔一脸懵懂,在那儿晃悠肚皮。它的腹部好似一罅暗无天日,没有尽头的深渊,熟悉的响声就从里头传来。
“车,我吃了。”它说,“我以为,你会笑。”
贺九如:“啊!!”
他翻身飞扑,趴在无相魔的肚皮上仔细聆听:“你吃了!你是什么时候吃的?!”
殷不寿张开手,把他拎到一边,与此同时,它的肚腹长出一道狭长的裂口,一辆小货车叮叮铃铃地从里头推出来,撞在地上弹跳了两下,格栅上挂着的香包香袋,零碎玩具,小小纸鸢……全都完好无损,只是被沁得潮了。
贺九如欣喜若狂地冲上去,抱着自己的宝贝货车,比平地里捡到一大块黄金还要欢喜快活。
“谢谢你!谢谢,谢谢!”他大笑着,同样用力抱了一下殷不寿,“我的车!谢谢你!”
殷不寿忘了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它的心智似乎都被这个拥抱摧毁了。原本它想说什么呢?我为你断了一条胳膊,你让我吃一口?我救了你的车,你让我吃一口?我饿了,你让我吃一口?
无论如何,这个拥抱粉碎了它先前所想的一切。人欢呼雀跃,眼睛亮如星辰,快活地又笑又跳——它的肚腹居然为另一种饱足感所填满,仿佛只要看到他光彩照人,耀眼地蹦来蹦去,就能缓解了那股永不餍足的空洞饥渴。
“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贺九如冷静下来,开始抓耳挠腮,“那什么老祖又是仙宫里来的吧?你都打不过,我就更没辙啦。”
殷不寿直起身体,警惕地盯着走出山洞,望向天边。它能明显感觉到,这一路上遇到的仙宫成员,无论低阶高阶,俱是固守在自己的领地,一定要等它走到了,才肯出手应战。
作为人类王朝的实际掌控者,这明显不太像仙宫的真实作风。它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就是仙宫的领导者,那个自称万福元君的修者下达了某种约束的指令。
殷不寿不怕任何人,任何物,它从恐惧中诞生,也汲取着万物的恐惧。如今联想到这个可能,为着万福元君的轻视,它不禁油然而生一股恨毒。
“它来了,”殷不寿道,“我们要跑。”
贺九如:“哎?”
无相魔看了眼货车,继续吞到肚子里,带着贺九如跳下山洞,沿着崖壁一路飞掠。贺九如探出头,从它的肩膀上,他一眼瞥见天边涌动着漆黑的毒云,正以疾速朝他们的方向席卷过来,整个苍穹半白半黑,云中隐隐翻滚着大蜈蚣密密的足肢,看着叫人头皮发麻。
“快跑快跑!”贺九如连忙叫道。
殷不寿默默地加快速度,突然问:“你做了,什么?牠要杀你。”
“我什么也没干啊!”贺九如替自己叫屈,“我就是反问了牠几个问题,然后这蜈蚣就给我一把刀,要我拿刀捅你,我拒绝,说不能因为你一句话就放弃朋友,牠……蜈蚣就生气了。”
殷不寿听了,半晌没言语,片刻后才轻轻道:“哦。”
“你哦什么啦?”贺九如道,“如果我知道它这么难缠,我那一下就该推到牠的脑门上……还能再快吗?牠追得好紧啊!”
殷不寿:“能。”
这一跑就是七天七夜。
殷不寿可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人类却无法做到这一点。情况很快就到了非常危急的程度,他们的干粮,储备在水囊里的水很快都耗尽了,连日无雨,贺九如的精神还好,疲乏没有过多地毒害他,可他脸颊无一丝血色,嘴唇也干涸开裂,高高肿起的舌头堵着喉咙,令他的声音无比嘶哑。
“我们,不停下。”殷不寿的语气不自觉地焦急起来,“离开山,离开水,瘟疫的领地,我们不停下。”
“水,要是有水……”贺九如说了几个字,干燥如纸的舌面摩擦着喉咙,便使他即刻咳嗽起来,“……就,就好了。”
“出去喝水,”无相魔不会安慰,它永远学不会人类或共情,或客套的礼节,它只会承诺,然后实现,“出去,天上的水,给你喝。”
对着它,货郎勉强挤出个笑容,他很乐观,毕竟,他并不是独自一人面对仙宫的追杀。
第八天,山中已经不分昼夜,五瘟老祖的毒云似乎笼罩了整个世界,然而空气依旧是行至盛夏的毒辣炎热。仿佛知晓他们的近况,要报复贺九如脆弱的人身,从四面八方卷来的热浪一波比一波更强,最后,殷不寿不得不将贺九如吞到肚子里去护着——曾经日思夜想的愿望,如今终于可以实现,无相魔心中却没有丝毫欢欣。
它要吃的不是一个病怏怏的人!它要吃的不是一个虚弱苍白,走路也欠奉的人,他饥饿,干渴,只是蜷缩在它的身体里喘息,它只想要他活力四射地蹦来跳去,生气就大叫,高兴就大笑,被它咬头的时候就挥拳头打它……它只想吃这样的人!
对于仙宫,从前殷不寿心里没有多少恨意。它混混沌沌地生出意识,无师自通地知晓自由的滋味似乎不错,所以它逃了,它吃了,它像拼拼图那样,一片片地填补自己残缺大半的身躯,它不觉得自己在恨,正如天灾不会恨一片贫瘠的农田,它的毁灭和吞噬更无需任何复仇的理由。
但现在,它开始恨了。
殷不寿近乎无措地摆弄着人类软嗒嗒的身体,它直觉般明白,人不能睡,起码现在不能睡,于是它戳着贺九如肚子上的软肉,摇晃他的肩膀,控制着体内波涌的黑泥,一会儿把他推到这边,一会儿把他摇到那边……
“醒醒,醒醒,”殷不寿说,“不睡,醒醒。”
到了第九天,贺九如就说不出话了。
如果人的肠肚可以承受它的浆液,它纯黑无光的恶业,那么殷不寿必定要给他喝了,无穷无尽地灌下去都没所谓,可人实在是无法承受,即便是贺九如也不行。殷不寿摸到他的额头和身体,感觉他是滚烫的一团火,衰弱地燃烧在自己体内。
这绝不是它乐意看到的结果。
他们还没有离开五瘟老祖的领地,方圆千里的连绵大山,犹如一圆炙热的铜锅,他们是奔跑在其间的渺渺小虫,永远在这个圆里徒劳地打转。
殷不寿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
人是会死的,没有食物,没有水,他们的生命很快就要枯萎。这是一种需要精心养护的生灵,它再不找水,贺九如就真的救不回来了。
是一头撞进五瘟老祖的圈套,还是先给人取来短暂的生机?
殷不寿不做过多犹豫,它立刻选择了第二个选项。
很快,它就在漆黑的山林间找到了水源。
那是一眼氤氲流转的清泉,透澈宛如水晶,散发着甘甜,凉爽的芬芳,殷不寿当即扑过去,它笨拙地舀起一汪水,洒落到贺九如的脸上,唇上。
贺九如没有多少意识,他全靠求生的本能张开嘴,迎接救命的水,急不可耐地吸吮着殷不寿湿漉漉的指尖。
无相魔索性把爪子融成一个漆黑的容器,一点点地灌给人喝,它学得很快,用不了多久,就知道要配合人的呼吸和吞咽节奏来喂水。
贺九如的神智恢复了一线,他哑声问:“我们……逃出去了吗?”
“没有。”殷不寿说,“水,喝。”
清亮甘甜的水一进肚,当真唤起了贺九如的生机,但却没有扑灭他的灼热和干渴,不知为何,他越喝越渴,越渴越喝,几乎湮灭了理智,竟猛地挥开了殷不寿的手臂,自己纵身扑在泉眼边痛饮起来。
这一下实属意料之外,殷不寿直被他推得倒出去,惶急道:“不……!”
电光石火之际,泉眼中蓦地出现了老者计谋得逞的阴冷笑脸。
“总算抓着你了。”牠说。
贺九如神志昏聩,被轰然冲出的无数昆虫足肢拖拽,一头扎进泉水当中!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极度缺水,变成木乃伊*水……我需要,水……
殷不寿:*匆匆奔来*水在这,水来了!
贺九如:*实际上并没有看清水在哪里,只是突然长出吸管,扎进去吸*哎哟……这个水喝起来像泥巴……
殷不寿:*突然被吸管扎,突然变成大号果汁吸吸乐*
第232章 太平仙(二十二)
“不!!”无相魔放声大吼,声震如雷。它迅猛地飞身而至,快速缠绕着人的小腿,便要下狠力往回拽。
五瘟老祖阴瘆瘆道:“你敢动,我就砍断他的腰!这样,你倒是也能捞到一半儿,全看舍得不舍得了!”
虫肢的利刃已经钳住人的腰腹,人类被腰斩的图像刹那闪过它的眼前,殷不寿犹如被赤红的火炭烫到,通身的触须惶然一缩,五瘟老祖瞅准时机,直接将人囫囵个儿地拽进了泉眼,刹那消失不见。
殷不寿气疯了。
尽管它暴怒于五瘟老祖胆敢抢走自己的人,只想立刻用最残忍的手段折磨牠,活活地吃掉牠,但还有一部分,它是在气自己。
它不知道自己为何犹豫,为何惊慌地迟疑,哪怕人类被拦腰斩断,这又有什么所谓?它完全可以保存他的一半身体,再追上五瘟老祖,从牠嘴里抢回另一半。等它用身体充当丝线,缝合了人的躯壳,去阴司找回他的魂魄——人还是人,经历起死回生,也不会影响他的说话和行走。
可它却退缩了,它白白地放弃了这个机会!
“想找回你的东西?”老祖的声音响彻天地,“那就别当缩头小乌龟啦,你心里清楚,你已经逃了太久,现在你是逃不掉了!”
牠诡异而苍老的笑声在山间回荡,殷不寿报以狂怒的啸叫,它发誓要杀了这只虫豸,一如它杀死其余的仙宫成员那样,它会用尽过去,现在,甚至是未来才能发明存有的狠辣酷刑来折磨牠……
但老祖只是发出更愉悦的大笑,作为回应,牠让十万大山都模仿着贺九如哭泣,哀嚎与求饶的悲声,层层叠叠,余浪难消。
这令殷不寿愈加发狂,使它在听到的第一时间慌得团团乱转。
贺九如分不清自己被熏醒的,还是被疼醒的。
他的意识还时断时续的,停留在自己最后喝水的那一刻。此刻他的神智一经恢复,第一个涌入脑海里的念头就是:好痛!好臭!
刺鼻宛若硫磺的腐气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鼻腔,熏得他头痛欲裂。全身上下同样没有一处不难受,他瘫软如泥,浑身火烫烫地发麻。
贺九如拼命撕开眼皮,一睁开双目,朦胧看见一条如血的红线在自己鼻子跟前来回摆荡,他则躺在一堆触觉诡异,像注水猪肉,但又比注水猪肉更加柔韧坚硬的地面上。
……不对,他眼前的不是红线,他更没有躺在一堆注水猪肉上!
贺九如吓得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坐起来,手脚并用地向后退去。
——准确来说,在他鼻子跟前游走的确实是线,然而是一道浓郁腥红的水线,他再往那边躺一点,就会整个栽进这条冥河般的深邃红水。他身下的亦非“地板”,是光滑凹凸,宛如腔道表面的坚硬肉质。
更古怪,更令他惊骇的是,他的衣服没了。
是的,全都没了。此刻他赤身裸体,狼狈地坐在这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鬼地方,皮肤被空气中蒸腾的腐气烧得发红。他不由得猜想,自己的衣物,是不是被这个腐烂的地方烧得一干二净的?
好在他一直对邪祟之物十分有抗性,肉身方能幸免于难。
贺九如胆战心惊地站起来,他抱着身子,又累又饿,走两步便觉头重脚轻,唯一称得上好的地方是他不渴,可这个微薄的优势也是要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去的。倘若他找不到出路,或者殷不寿,他就只能渴死,饿死在这里。
“殷不瘦……”他低低地唤道,“你在哪里啊?我又在哪里啊?”
走了没几步路,他就开始打摆子,牙关颤得咯吱咯吱响,不知是病的,还是冷的。贺九如沿着这条诡异的通道,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他还必须跳着走碎步,否则和地面接触久了,他的脚底板就要生疼。
到处都是黑的,红的,血腥扭曲的色彩占满了贺九如的眼眶。转过一截歪歪扭扭,疙里疙瘩的隧道,他眼前豁然开阔,通红的河水在这里汇聚成了一片广阔的血湖,湖岸边有什么东西堆积成山,连绵一片。
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探查,待看清这些“山”的具体构成之后,恐惧的战栗仿佛过电,激得他头发都竖了起来。
无尽骸骨尸首堆成的山脉,就在贺九如的面前显现。
这一刻,他忽然就明白自己在哪里了。
他在五瘟老祖的肚子里,这里正是巨蜈蚣弯曲斗折的胃袋!
他想吐,但肚子里实在无物可吐,顶多吐出一点清水,或者胃液。为了不再浪费水分,他极力忍着呕吐的欲望,艰难地走到一边去,痛苦地喘息了好一会儿。
贺九如做出一个决定。
他不会念诵往生咒,更没有具体学习过如何超度,如何化解,他只是诚心祈愿,希望这些凄惨死去的人与动物都能在另一个世界里收获更多的安宁,愿他们遗忘终结前的惊怖与惨痛,灵魂得以回归故土。
“原谅我……”贺九如沙哑地道,他站在一名与他身形相仿的死者面前,剥下还未蚀净的外衣,披在自己身上,又去寻找一条尚且完好的外裤,精疲力竭地穿了,就这么七零八碎,勉强地凑起一身衣物,权当御寒之用。
“你果真不同凡响,”身后蓦地响起老者的声音,“这样了都还没死。”
贺九如惊地猛一转身,看到五瘟老祖就悬浮在血湖之上,黄袍九巾,一派仙风道骨之态,与周遭的残酷之貌形成鲜明对比。
“你……”他浑身发抖,低低地道,“你想干什么?”
老祖似是被他的问题逗笑了,呵呵地道:“我想干什么?我想干的事情可多了去了。不过最首要的任务,还是抓住无相魔,拿去与元君交差。如此,我便可更上一层楼啦。”
贺九如慢慢地握紧双拳,听见牠说:“至于你,你倒是奇特非常,就这么杀了,难免暴殄天物,等我收拾完无相魔,再来料理你。”
“是了,你还不知道罢?无相魔当真十分看重你啊,为了救你,它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被我左一刀,右一刀,左一块,右一块,削得人彘一般……
“你这个畜生!”贺九如厉声道,打断了牠得意洋洋的炫耀,“什么福生寿海?我看是尸山血海还差不多!你们这些妖人,祸国殃民,残暴不仁,迟早要遭报应的!!”
怒喝间,他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竟隐隐溢出了灼热耀目的白焰之光。
五瘟老祖神色微变。
“……哼,”回过神来,牠冷笑一声,“好小子,好一个祸国殃民,残暴不仁。我没听错吧,你这是在为无相魔喊冤叫屈?告诉你,要不是仙宫世代镇压,轮回中牺牲不计其数的生灵,那东西早就膨胀到无穷之相,要灭世灭法了!你为了大恶,斥责我们这些真善,难不成,你也如它一般,彼此间惺惺相惜,发誓过不离不弃?”
顿了顿,牠讥笑道:“如此看来,你俩倒是一对落难鸳鸯啊!”
贺九如气得头晕眼花,更饿得头晕眼花,平日里锻炼出来的嘴皮子,这会儿实在施展不出来了,只得眼冒金星地喊道:“……去你先人!我八字很硬的,你就等着被我克死吧!!”
余音不绝,但是五瘟老祖已然离开了,只留下他和巨山般的尸首待在一起。
不行,我一定得想个办法……不行!
贺九如声嘶力竭地喊完这一嗓子,体力已是强弩之末,连着向后踉跄了两步。他喘着粗气,望见远处横着某类动物的巨大尸骸,遂跌跌撞撞地跋涉过去,坐在颅骨上休息。
我不能坐以待毙,届时殷不瘦被一块块地削成回锅肉,我则在这里烧成一堆烂骨头,怎么看怎么划不来……
他自言自语道:“它说了,是因为这个什么老祖的壳太厚……嗯,现在看来,还要加上一个爪子利,所以它吃不下去……”
贺九如环顾四周,迟缓浑噩的大脑,突然灵光一闪。
“从里头开始吃不就行了!”他吃惊地坐直身体,“虾壳很硬,可是虾肉软啊!蜈蚣胃里又没有甲壳,只要它能进来……”
说到这里,贺九如沮丧地失了声。
“……这就是问题,殷不瘦没办法进来。所以,要怎么才能把它放到蜈蚣肚子里呢?”
他无精打采地蔫巴下去,重新靠在滑溜溜的骨头上叹气。
没来由的,贺九如想起了他们的初遇。那时候,殷不寿还是个奇形怪状的家伙,有人形没人样,第一次见面就吓得他跳起来,一拳打飞了它。
然后它自己爬起来,锲而不舍地跟在他身后,然后他们一起穿越鬼怪横生的居所,与仙宫的仙人们作对。老人常说,家禽会把破壳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当娘,假如这个原理一样适用于殷不寿,那此鸟长得也太磕碜了些……
说起来,贺九如一直很困惑,他实在搞不懂,当时在三仙的梦境里,殷不寿是如何找到他,追逐到现实世界里来的。毕竟此前他坐在轿子里,被纸人抬着走了不知多远的路,最后又是抓着一只大鹰的灵魄逃回松林村的,绕是如此,它仍然阴魂不散地跟上了他……
贺九如缓缓地睁大了眼睛。
他蓦地想通了。
是梦。
——和他与生俱来的天赋一样,殷不寿同样拥有在梦境里穿行的能力!
只是身为非人的存在,殷不寿的能力应当比他更加透彻。它完全可以用本体穿行在梦境之中,无视空间与地理的限制。
我懂了!我已经懂了!
贺九如无限欢喜,迫不及待地跑向前方的尸山,因为跑得太急,他还重重跌了一跤,鼻子碰出血来,他也仅是胡乱擦擦,爬起来接着跑。
到跟前了,贺九如一边对尸体疯狂道歉,一边拿下那些还能用的衣物,收集一大摞,再利用难以腐坏的骨殖,搭起个简陋的床架。铺好“床单”,他急急忙忙地往上头躺好,勒令自己,不管不顾地闭目睡觉。
他再度入梦。
五瘟老祖果然不曾睡着,在非物质的世界,没有巨蜈蚣的躯壳禁锢着贺九如的灵魂,他得以轻盈地攀上山巅,举目远眺,焦急地寻找殷不寿的灵魂。
但凡他睡着,殷不寿总会跟着在梦境的世界里出现,仿佛它一直就在那里似的,而无相魔本来便无需睡眠。是以贺九如揣测,对于“无相魔”这么特殊的个体而言,它是否不必通过心相的方式,就能穿行两界?
在一座大山的角落里,贺九如验证了自己的推论。
他真的找到了那坨小小的黑点。
贺九如欢天喜地,高兴得差点掉眼泪了,连连大喊:“殷不瘦!殷不瘦!”
太远了,听不到,他赶紧再唤醒一只大鹰的灵魄,央求它带自己飞到指定的方向。此时此刻,因为无相魔与五瘟老祖的多方大战,地表的世界已然伤痕累累,疮痍满目。
“殷不瘦!”贺九如心急火燎地松开鹰爪,滚落在梦境的地面,他朝殷不寿跑去,看到对方坐在一间洞窟里,正背对着他,不知在做什么。而无相魔忽然听见这熟悉的声音,亦震动地一个转头。
“殷……!”贺九如的呼喊断在喉咙里,他陡然顿住。
殷不寿那张俊美无俦的新脸上,一道裂谷般的贯穿伤口穿透了它的面中,几乎让它的脸孔成为了错位的两半。并且它没有手臂了,一只都没有了,唯余一些扭动的触须,徒劳地在那光秃秃的断臂伤处上摸索,缠绕,试图再生出一双新的手臂。
它坐在那里,正在操纵触须,缝合腹部上几条又宽又长的裂口。乍见贺九如的灵体,它一下睁大眼睛,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殷不寿的断臂截面上,慢慢伸出一只漆黑的,面条般的细细小手。
“你……流血,”因为过度的震惊,它看起来十足呆愣,只是用那只小手摸摸贺九如的脸,“衣服,乱糟糟。”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流鼻血,浑身擦伤,蹒跚地寻找黑泥*五香馍,我好饿,你在哪里啊?
殷不寿:*断了两条胳膊,脸裂开,肚皮破了几个大洞,仍然神采奕奕地寻找人类*我在这里!不对,我不是五香馍!
贺九如:*体力不支,昏倒了*
殷不寿:*很久得不到回应,变得惊慌失措*等等,我是五香馍!我在这里,我是五香馍!
第233章 太平仙(二十三)
泥巴的小手,触感冰冰凉,滑溜溜,摩挲着贺九如肿胀红热的皮肤,擦到人中的位置,仿佛被残留的血痕烧了一下,弹开到一边。
贺九如反应过来,仓促地擦了下鼻子。他愣愣地盯着殷不寿的伤口,伸出手去,想用指头尖触一触断臂的横截面,却始终不忍心碰下去。
“你,你的胳膊怎么成这样儿了?”他哑声问,“不是可以长回来吗?”
“砍掉太多次,”殷不寿说,“没办法,不是……无限。”
贺九如问:“你不疼吗?”
殷不寿道:“你,哪里来?”
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口,两个问题重叠在一处,贺九如勉力笑了下,先道:“我是忽然想到的,离不开囚笼,我还可以入梦啊,只要那什么老祖不睡着,牠的身体也困不住我。所以我就来找你了。”
殷不寿还是有点呆呆的,它脸上的裂口内部流溢着焦油般漆黑的虹光,先说了声:“哦。”
然后再回答人的问题:“不疼,只要不是你,就不疼。”
闻言,贺九如一时颇为动容……接着就立马反应过来,难以置信道:“你的意思是只有我打你很疼是不是?”
殷不寿连连点头。
贺九如气恼,“咚”地敲在它脑门上。
殷不寿吃痛,连忙摇头。
“……真是你,”回过神,无相魔惊奇地道,它就像失而复得了一个无法言喻的宝物,差不多是蹦起来的,“真是你!”
“是我啦!”贺九如应该笑的,可看了它这副凄惨模样,实在是笑不出来,“抓住我的手,如果我能带你去我的梦,我就能把你带到那什么狗屁老祖的肚子里。”
殷不寿快快活活地伸手——十几条游曳的黑面条小爪子——紧紧地缠住了贺九如的手腕,手臂,腰腹,甚至是小腿。
“哎呀。”贺九如嫌弃,啪啪啪拍掉那些多余的,自己主动抓着一只小手,牵着殷不寿往回走。
人走在前头,无相魔摇摇晃晃地跟在后头,不用太敏锐的感官,它亦能觉察到,人的心情低低地沉着,像是浸在深水里的太阳。
他不高兴了,为什么?
无相魔观察着货郎的状态,他平日里穿的衣服不见了,钱袋也不见了,这些乱七八糟拼凑起来的衣物,悉数散发着恐惧与死尸的气味,露出来的肌肤也被蜈蚣的毒气燎得红肿。
原来如此,那他心绪消沉,也是情理中事。
它想了下,一边走,一边晃晃肚子。
贺九如埋头走在前头,忽然在身后听到一阵熟悉的响动,混合着拨浪鼓,零碎小物与金属的碰撞声。
他疑惑地停下,转身,见到殷不寿直勾勾的眼神。
“什么?”他问。
殷不寿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想来也是,脸都被切成两半了,当然做不出表情来,但是它望着贺九如,又晃晃肚皮,摇出朦胧的碎响。
“听,”殷不寿说,“你的车。高兴?”
说着,它的本意就是逗人笑起来,于是再晃晃。
贺九如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他明白了无相魔的意思,猝不及防的,一滴眼泪跳出眼眶,啪嗒地打下去。他吃惊地按住眼眶,然而却挡不住这连绵滴落的泪水,在梦里淋漓地淌了满脸。
贺九如不是个爱哭的人,打小的乐天派,哭过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只是撑到这会儿,他也分不清自己是怎么了。
殷不寿挥舞着许多小手,不慎被一滴眼泪打中,又疼又烫,犹如一颗穿破云层的,燃烧的星星,烧得无相魔连连闪躲。
“你不要哭!”殷不寿慌道,“你哭得我痛了。”
贺九如深吸一口气,仿佛现在才找到了诉苦的对象,一股脑地哽咽道:“我新做的衣服,簪花,小镜子,银三事……还有钱袋——这几年攒的钱啊,全没了!”
见他这样说,殷不寿亦不由得惋惜起那些香香脆脆的银锭子。见贺九如哭得厉害,他们又走得太慢,它遂用诸多小爪子把贺九如轻轻提起,绑在后背,自己则化作一条蜿蜒迅捷的大蟒,疾速穿行在梦境的世界中。
人类伤悲于失去的眼泪扑簌簌地落在它的后颈和头发上,烧得它的皮阵阵发紧,烧得它心麻口焦,可还能怎么办呢?唯有受着了。
殷不寿已经看到了那张简陋不堪,骨头堆成,正在缓缓融化的小床,也看到了床上躺着的人类肉身,这意味着它已经成功地穿行到了贺九如的梦里。它越过大片蜈蚣状的虚影,来到床边,把人轻轻放下去。
“我们到了。”殷不寿道,“你醒来,我出梦,不确定成功,要看几率。”
贺九如吸吸鼻子:“总得试试看,不能坐着等死啊。”
“嗯,”无相魔点头,“如果不行,我再救你。”
听到这句话,贺九如抿住嘴唇,缓缓攥紧了那些漆黑的小爪子,突然小声地道:“……不要抛下我。”
停顿一下,他忐忑地补充道:“我是不会抛下你的,也请你不要抛下我。”
他知道,自己这唐突的要求正是出自对孤独的畏惧,完全可以被划分到“自私”的范畴。他多么害怕一个人孤零零地烂在妖物腹中,再难见到家中老父,绚丽多彩的大千世界。
死之可怖,正正衬托出生之美好。可如今他被蜈蚣老祖抓在肚子里,殷不寿则是自由的,哪怕它要明哲保身,只身逃出这荒无人烟的重重大山,又是什么难事呢?更何况,它已经为救他而损失惨痛,伤痕累累。
殷不寿沉默片刻。
我是邪魔,是世间的一切恶,活灵不该,更不能对我讨要承诺。世人观我,如观阿鼻地狱,你期望我不要抛下你,是不是过于不自量力了?
它低声说:“好。”
“不抛下。”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贺九如方才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他躺到床上,生魂附进躯壳,缓缓转醒。
眼前仍然是巨蜈蚣的肚子,仍然是尸山血海的景观,贺九如双手紧握,失魂落魄地坐起来,正如殷不寿所说,穿行到蜈蚣腹中的风险不小,能否成功,还要看天意。
他呼吸着腐蚀性的空气,焦急地在心中数着秒数。一分钟过去,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跟着过去……除了血水翻涌的潮声,四面里万籁俱寂。
他的心径直下沉,一瞬几乎失去所有的希望。
“……你坐着我。”身下蓦然传来闷闷的声音,“我起不来。”
“啊!”贺九如吓得大喊,慌里慌张地蹦下去,回头一望,只见殷不寿的脸正艰难地从那些层层叠叠的衣物中析出,汇聚成一摊黑油。
“成功了!”贺九如激动万分,心花怒放,只觉得天都亮了,“你来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殷不寿道:“有一会儿,你压我,我就等。”
伴随骨架衰弱的呻吟,无相魔哗然冲破这张作为载体的床铺,黑泥漫天铺开,瞬间淹没了整片深红的血湖!
“无相魔!”
五瘟老祖同时感应到了体内不妙的气息,一时间既惊且怒,慌了手脚。牠能压制住殷不寿,全靠极致防守的厚重甲壳,以及极致进攻的锋利足肢,唯一的弱点就在体内。
“你是怎么进来的?!”
殷不寿不顾老祖元神的反击,一把裹住贺九如,熟稔地把人塞到自己身体里,造个空泡隔离好,接着便一头扎进血湖底部,犹如长鲸吸水,无穷无尽地汲取着血腥的恶业。喝干了一片湖,它直接蚀透柔软的胃膜,钻入巨蜈蚣的血肉当中。
五瘟老祖嘶吼着痛叫,殷不寿则异常兴奋,这种快乐是恶毒狠绝的快乐,与人类在一起时的快乐完全不同,这一刻,它只想生生地吃光,掏空对方的每一滴血,每一片肉,每一丝骨髓。
并且它势必做出保证,在它达成所有的目标之后,五瘟老祖还会活着,牠还会惨叫,哀嚎,自由自在地发出那些令自己舒心畅意的乐声!
贺九如被丢进无相魔的身躯里头,耳朵边上一片寂静,啥声儿都没有。
好了,殷不寿的优势回来了,那他只需要靠在凉丝丝的黑泥上,等待最终的结果就好。靠着靠着,贺九如情不自禁地用黑泥熨着自己肿烫的皮肤,他的口腔与鼻腔亦是一派热痛,不知多久才能痊愈。
起先,他还觉得这里蛮不错,安静又凉爽,像个软软和和的睡袋,但没过一会儿,他就觉得不对劲了。
——睡袋怎么在缩小?
确实如此,他坐着的空间正在快速坍缩,仿佛四面八方全被飞速涌进来的什么东西挤占了空间,很快就挤得他只能站起来。
贺九如奇怪地敲敲“墙壁”,咨询:“殷不瘦?你挤着我啦!”
缩小的趋势即刻停滞,没过两息,殷不寿的声音闷闷传来:“哦,好的。”
睡袋的面积很快恢复如初,贺九如百无聊赖地坐了片刻,又捏着地面上伸出来的小黑手玩了会儿,终于忍不住倦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趴下来睡着了。
当然,与其说他是睡着,不如说是昏迷,连日奔波煎熬,不进食水,如今卸了力气,只顾着一通好睡。昏到半中腰,似乎嗅到了水果的甜气,连忙在梦中张开嘴吃了,再昏睡一阵,又闻到了米粥的稠香,跟着张开嘴吃掉。
不知过去多久,贺九如再度睁眼,迷迷懵懂,只觉天光大亮,刺得眼睛生疼,太阳穴更是一抽一抽。
“我这是……”
“你醒了?”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这是你睡的第三天。”
他适应良久,才慢慢睁开双目。
“哎哟我的天——”贺九如手忙脚乱地捂住眼睛,委实两眼一闭就是天黑,“快把裤子……穿衣服!穿衣服!!”
殷不寿不着寸缕,迷茫地站着,他看看人类,再低头看看两腿间乱甩的漆黑触须,不由困惑地挠了挠脑袋。
第234章 太平仙(二十四)
俗话说得好,士别三日,应当刮目相看……这会儿别说刮目了,贺九如恨不得把自己的两颗眼珠子刮下来。
退,退!都是什么鬼东西啊,一转头差点扑在他脸上!
殷不寿已经长回了两只手,不仅长回了两只手,他还拥有了大面积覆盖的阴白肤色,只剩小腿还黑着。显而易见,他的语言能力同时得到了大幅提升,不再像以前那样,只能蹦豆子似的讲话了。
无相魔不解地甩甩脑袋,把耳朵边的红宝石坠子撞得叮铃作响。
他不太明白贺九如的意思,吃掉五瘟老祖,或者说吃掉大部分的五瘟老祖之后,他得以补全躯壳,模仿人体的构造。但两腿间的那个器官——作为生殖繁衍,欲望的直接载体,殷不寿却不愿选择人的,因为无论形态还是数量,人的器官都太过单调无趣了。
“没有裤子,”殷不寿诚实地说,“没有衣服。”
贺九如气恼:“那就去找块布围上!”
殷不寿想了下,弯腰过去,把一张脸凑到货郎跟前。
“我就不,你打我?”
贺九如面无表情,一拳捶在他头顶,无相魔痛叫一声,当即抱着脑袋蹲下了。
仍然很疼!
殷不寿咬牙,恨恨地捱了半晌,才把这股痛意忍过去。他不由在心底对五瘟老祖的无能深恶痛绝,明明都吃掉大半条蜈蚣了,为什么还是扛不住人的揍?
贺九如的体力还没恢复,打了殷不寿一拳,自己也气喘吁吁地在石床上趴了半天,才发现自己身下垫的正是那条兽皮毯子。
他叹了口气,马上心软了。
“我们这是在哪儿?”他问。
“……不知道,山洞里,随便找的。”许是尚不熟练,无相魔说起人话,依旧有点颠三倒四,“你睡了三天,我给你喂了人吃的,你吃了没醒,我找到这里,把你放下。”
“哦。”贺九如道,他低头望着自己身上,许是疫气都拔除了,他肿胀的皮肤痊愈大半,只是身上还穿着拼凑的衣物,实在不堪入目,“对了,那什么老祖呢?你吃掉了吗?”
“吃掉了。”殷不寿轻描淡写地道,准确来说,是吃掉了大半,“牠再也不会来妨碍我们了。”
“我想洗澡,”心头的石头落了地,贺九如松一口气,恳求般抬眼,“哪里有水?我真的需要洗澡。”
殷不寿望见他亮闪闪的眼神,当下一怔,缓过劲儿来,为了报复刚才的一拳之仇,他偏不肯实现贺九如的要求,执意要为难他:“那你求我。”
贺九如:“?”
贺九如的牙齿有点痒,他刚一捏起拳头,无相魔便敏捷地往后一退,避开了他的攻击范围。
“求我,求我,”殷不寿顶着那张惊艳魔魅的脸,在人面前光溜溜地耀武扬威,“你求我。”
贺九如盯着这个欠打的家伙,计上心头,声似蚊蚋,含含糊糊道:“求你……”
殷不寿睁着狭长上挑的狐狸眼,眼尾飞着的薄红都亢奋地变深了,他情难自禁,逼迫道:“说大声些。”
贺九如低下头,他的话仍旧含在嘴里,不肯响亮地吐出去,叫魔头听个痛快:“求、求你……”
说实在的,他此刻的模样十足狼狈,一个在毒蜈蚣肚子里滚了好些天的人,身上是绝对干净不到哪儿去的,况且这一遭罪受下来,他瘦了不止一圈,衣衫都裹不紧肉,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身上。
没错,贺九如的确灰头土脸,鬓发凌乱,瘦削可怜地坐在石床上,活像个小泥巴人,就连郊外的野狼来了,也得狐疑地嗅上一嗅,方能判断他的身份。可当他低眉顺眼,小声嘟哝着哀求的话——殷不寿浑身的恶业都叫他活活煮沸,火热地咕嘟冒泡,险些把两颗眼珠子看得掉出去。
无相魔不知道什么是“神魂颠倒”,他只知道,自己好像是有点化开了。他忘了自己实则危险的处境,不顾一切地挨近到贺九如的嘴唇边,失魂落魄道:“你……你说什么?”
哈!就是现在!
贺九如的巴掌早已备好,只等着呼到这货头上,可就在举起来的刹那间,他忽而犹豫了。
他还记得,在逃出来之前,他与殷不寿许下了承诺,说“我不抛下你,你也不要抛下我”。当时无相魔的面容被切成平移的状态,早已无法痊愈,那是一张很难分辨出表情的,可怕的脸,但贺九如看着他的眼睛,瞬间便理解了他流动在心底的话。
——“连我都不相信我,你怎么可以把这样的事托付给我?”
可是到头来,他真的兑现了这个誓言,他没有抛下他。
贺九如轻轻叹了口气,缓缓放下手,口齿清晰,带点无奈地道:“求求你啦,我求你还不行吗?你给我找些水来吧。”
殷不寿呆若木鸡,凝固着一动不动。
“你还好吧?”久不见他动弹,货郎忍不住问,“殷不瘦?还活着吗?”
他的手刚一碰到无相魔的肩膀,邪魔便惊惶地大喊一声,转身冲出山洞,爆冲的时候,顺手“啪”一下把耳朵拽掉了。
“……等一下,你没穿衣服啊。”贺九如喃喃道。
殷不寿滚落山崖,摔进林间。这时候,方圆百里的大山早就被垂死挣扎,疯狂翻滚哀嚎的五瘟老祖毁坏得差不多了,他从狼藉的废墟间站起来,手里抓着那个残缺的尖耳朵,对自己心慌,发颤,变烫,脸热的症状百思不得其解。
为了缓解自身压力,他一把从肚皮里掏出只大蜈蚣的残躯,攥在掌心捏揉。
这只黑褐蜈蚣的模样实在瘆人,约莫剩下三分之一的身长,内脏,血肉,足肢……一并消失掏空,几乎是个只有板甲的空壳。然而,牠居然还活着,仅存一瓣的口器,还在气若游丝地抽动。
殷不寿抓着牠,把牠捏的咯吱咯吱碎响。五瘟老祖拼着一线生机,咒道:“你……你必将……死于灰飞烟灭……”
无相魔低下头,睁大眼睛,稀奇地瞧着手里的小半截蜈蚣。
世间有很多种恶毒的眼神,但没有哪一种,抵得过小孩子一般纯然天真的好奇。此刻,殷不寿就带着这种堪称纯洁的好奇心,露出个笑嘻嘻的表情。
“你的命这么硬,让我实在很想知道一件事,”他说,“你瞧,你现在已经变成个空口袋的样子了,假如我把你这个口袋整个翻过来,翻个底朝天——你会不会死啊?”
贺九如躺在床上,忽然遥遥地听到了一声惨叫。
这叫声很小,亦离他很远,听起来就像一缕飘渺的烟气,然而却凄厉至极,惨烈至极,骇人至极,令他即便拥着兽皮毯子,都从头到脚地打了几遍寒颤。
“什么动静啊。”他心有余悸地道。
殷不寿玩了个痛快,稍微发泄了淤积在心头的恶意。他轻快地把暂时死过去的蜈蚣丢进肚子,开始寻找水源。
找到一条溪流,太小了,不行。
“他求我。”
冷静下来,无相魔的脑袋里依然回荡着货郎的声音。他的喉咙还哑着,说起话,嗓音来沙沙绵绵,简直勾人得要命。
找到一堵泉眼,有心理阴影,不行。
“他刚刚求我。”
殷不寿在脑袋里重播着可怜巴巴的贺九如,脏兮兮,乱糟糟地缩在石床上,抬着亮汪汪的眼睛,说求求他了。
找到一条河,还行,就是水有点凉,再找找。
“他……”
无相魔再也想不下去了,他突然站定,盯着自己腿间狂乱扭动,亢奋得像要吃人的一堆触须。
不知为何,他蓦地恼羞成怒,伸手乱拔一气,将这些东西全拔掉了。
……嗯,好多了。
搜寻几圈,殷不寿再没找到比这条小河更好的沐浴所在。他回到山洞,竟不太敢看人的脸,只闷头把人抱到溪边。贺九如发现这家伙身上少了点零部件,问他,殷不寿仅是闷声回答:“太碍事,除去就好。”
贺九如无话可说,只能感慨一句:“怪人。”
到了河边,殷不寿给他放在一块大青石上,可以坐着慢慢洗。河水清凉,所幸日头灼热,并不觉得冷,贺九如欢天喜地,脱了衣裳擦身,又叫殷不寿将货车吐出来,取出些胰子,搓出泡沫来濯洗头发。渐渐的有了力气,就往水深处走一走,站在潺潺的流水中晒太阳。
少年的身躯消瘦颀长,在盛烈的日光下几乎是半透明的。流水与飞溅的水珠跳打在他弹性的肌肉上,使旁观者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活艳的,湿漉漉的薄皮葡萄,或者一瓣剖开的橘子肉。他弯下腰,乌黑发亮的长发贴在脊梁上,缠绕出的纹路便如蜿蜒的翅膀。
殷不寿是极恶的浓缩,他分不出美与丑,分不清心动和杀意的区别,但这一刻,他唯有直愣愣地,目瞪口呆地瞧着河里的人,仿佛看到有颗月亮在水面上升着。
贺九如往上游慢慢地走了几步,感觉河床里有什么硬硬的东西硌着他的脚趾头,他忍着久病初愈后的头晕,俯下身抓了把泥沙,摊开抹平一看——几粒细细的金光,奇迹一般在他的掌心中闪耀。
“是……是沙金!”大喜过望下,贺九如管不得许多,转过身去,就对着殷不寿举高手,“你快来看啊!这条河里怎么有这么多金子!”
奇怪的是,无相魔一声不吭,仅是呆呆地看了他半晌,便两眼一闭,笔直地往后一倒,“咣当”砸在地上,激起许多碎石沙砾。
贺九如:“?”
贺九如赶忙涉水过去,凑近了再瞧,即刻慌得把脸扭过去了。
“呃……”货郎语塞半晌,委婉地道,“就是跟你说一下,你的那些……东西,又冒出来了。你,你能不能再除一次啊?”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惬意地梳洗,感到生活多么美好*我爱洗澡皮肤好好……
殷不寿:*看到人类洗澡,呆滞,感到生活多么美好*
还是殷不寿:*不知不觉中长满触手,呆滞,感到生活多么美好*
贺九如:*突然发现自己在被人偷看,火冒三丈,接着又发现那是殷不寿,愤怒平息*哦,他没事,他在我这里只是一个奇怪的傻瓜。
殷不寿:*已经被迷得昏倒了*
第235章 太平仙(二十五)
几行细细的黝黑浆液,从殷不寿的七窍里缓缓地淌出来,在脸上蔓延出诡异的纹路。他听见贺九如的声音,糊里糊涂,晕头转向地坐起来,呆道:“哦,好。”
随即伸出爪子,揪着胯下的触须开拔,每拔掉一根,就有一股漆黑的墨血飙出来。
贺九如大惊失色,万万想不到他说的“除去”竟是这样除的!他自己看得都幻痛起来了,连忙制止道:“好了不要除了!我去给你找个布遮上,你别……别当太监呀!”
殷不寿仍旧昏头涨脑的,不管贺九如说什么,他只是:“哦,好。”
货郎心有余悸,皱着脸盯着被无相魔拔下来丢到一旁,还在抽搐的古怪黑东西,心道那些达官贵人时常以“虎鞭泡酒”“鹿鞭泡酒”为奇货可居,如今见了实景,方知残忍得不可言说,唉。
咦,等一下……那这岂不就是魔鞭?这玩意儿也可以泡酒吗?不知道泡出来好不好卖?
……啊呸呸呸!回过神来,贺九如忽地发觉自己心中思绪,连忙把脑子里的想象揉成一团丢开。
真离谱,我怎么想得这么乱七八糟!
他定定神,对着殷不寿招呼道:“你快来看,河里有这么多沙金,我们又有钱了!”
殷不寿抹掉脸上的漆黑浆液,气血还有点上涌,他盯着贺九如,只觉眼前的人实在光耀璀璨,闪亮得不可直视,遂赶紧将目光移开,移开三秒钟,又舍不得,再转过去贪看,痴望片刻,接着移开……如此循环了好一会儿,完全忘了贺九如在说什么。
“你怎么啦?”贺九如疑惑地望着岸上的无相魔,“是不是蜈蚣肉吃多了,有点烧心?”
殷不寿含糊道:“嗯……啊。”
他慢慢站起来,压制着腿间狂热得要命的一堆玩意儿,磨磨蹭蹭地走到少年身边,极其想伸出两条胳膊——或者更多的胳膊——把人严严实实地抱住,塞进嘴巴里尝尝,哪怕不能吃,用力多舔几遍也好啊!
但他知道,这样做必会遭了打,所以千辛万苦地忍着,纵使心猿意马,魂儿都要从七窍里淌出去了,还装着老实模样,凑过去看人举起来的手。
……嗅到人刚洗完的头发了。
怪好闻的,香味儿直往鼻子里钻,恨不得抱着狠狠吸一吸……
“这是什么……”殷不寿迷迷糊糊地问。
“沙金呀!”贺九如笑哈哈地把手里不规则的金粒扒拉给他看,“你怎么连这个都不认识,傻了?我们发财啦!”
“哦哦。”殷不寿说,贺九如把金粒往他手里一塞,又兴冲冲地跑到河心里去挖沙子,殷不寿看看爪子里的黄金,再看看河里的人,他的眉毛渐渐地皱起来,扭成了疙瘩。
区区沙金而已,他还记得相遇不多时,他举着聚宝盆,用全天下的珠宝金银来求人类的应允,哪怕只是吃一口都好,然而人为难地看了半天,仍旧选择摇头拒绝。如今不过是一条小河的几粒黄金,怎么就惹来了他的诸多欢喜,百般欣悦?
……区区沙金而已!
殷不寿愤愤地感到不平,恰逢山风过林,贺九如赤身站在水中,阳光固然炽热,被凉风一激,免不了打出个喷嚏,接着便滚滚地打出第二个,第三个。
无相魔警惕地竖起耳朵。
他不会生病,病痛亦是他的食物,但经此一役,他晓得人是很脆弱的,可以饿死,渴死,更会病死。如果人病死了怎么办?那样的话,肉一定要变酸的。
“你不要站在那里,”他立刻起来,蹚到河中央,将贺九如捞起来,抓在手上,“你会生病,生病不好。”
皮肤也滑滑的,软软的……
无相魔神不守舍,抓着了就不愿放,最后贺九如快恼了,他才给人放到岸边。
“但是我想挖金子,”贺九如擦干身上,裹着毯子坐在青石上,“不然实在没钱啊,这么多年的积蓄都落空了……唉。”
殷不寿闷闷道:“我有聚宝盆,你不要。”
“哎呀,聚宝盆不一样啦。”
“哪里不一样?”无相魔执着地追问,“是不是我的,就不好?”
这个问题没头没脑,问得怪怪的。贺九如不解地看他一眼,说:“因为聚宝盆是白得来的财呀!世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不用付出,却能得到丰厚的回报呢?如果这样,那代价一定是支付在别处的。但河里的沙金,蚌壳里的明珠,这些全是自然的宝物,老天要给我,我就高高兴兴地收下,顶多受点累,又有什么不可以?”
谁料无相魔更加气闷,他执拗地追问道:“我不如老天吗?老天就比我好吗?”
贺九如:“呃……?”
“你为什么总嫌弃我?你打我,还说我丑,我换了一张脸,有了人的身躯,你为什么还是不愿意要我的东西?你为什么老是让我全身发热,好像要爆开一样?你为什么叫我的胸口一直发痒?你为什么折磨我,让我受苦?”无相魔越质问越激动,越说越发散,神色也越发阴郁暗沉,“你以前不经常对我笑的,现在笑得多了,是不是因为,这张新脸?你是不是因为这张新脸,才对我笑的?”
贺九如:“呃…………”
贺九如瞠目结舌……他以前哪里见过这种类型的邪魔外道啊?不就吃了个大蜈蚣,怎么突然变成这样儿了?
定定神,他招手,让无相魔靠近点。待殷不寿靠过来,他的手背往对方的额头贴上,摸得冰凉一片,死物一般。
“怪了,没发烧啊,”他问,“是不是魔怔了?”
殷不寿一愣,继而大怒。
我魔怔,那还不是都怪你!
一怒之下,无相魔转身冲向河水,开始疯狂地挖沙子。
贺九如默默无语,眼看他将一条河搅得乱七八糟,浑水直翻。狂挖半晌,殷不寿怒气冲冲地冲上岸,把一手的金沙金粒摔进贺九如怀里,接着愤怒地跑远了。
贺九如沉默半晌,盯着怀中的一包灿灿金色,本来想发愁的,没忍住,还是咧着嘴巴,呼呼傻乐了半天。
是夜,殷不寿仍然气哼哼的,并不说话。贺九如道:“我饿了……”
殷不寿冷着脸,消失半晌,再出现时,左手提着桶粥,右手提着饼,往人跟前一顿,依旧不说话。
贺九如吃着饼和粥,问:“这是你从哪里得来的?”
殷不寿原本面朝火堆坐着,听见他的问题,立刻恨恨地旋身,改成背对着火堆坐。
贺九如:“唉,好吧。”
吃完饼,他擦擦手,往货车里取出大一些的布块和针线,借着火光缝纫。他缝得专心,目光既温柔,又安静,殷不寿冷战了大半天,这时候终于按捺不住了,悄悄把脸转过一百八十度,移到后脑勺上,在发丝的掩映下偷偷看人。
篝火稳定地燃烧,时不时在静谧的空气里发出些噼啪声,火焰的光色为人的面庞和肌肤镀上一层柔软的金红,睫毛形成的扇形阴影朦朦地落着,显得那双眼睛,那双深褐色的眼睛,仿佛两口林中的泉,清澈且深邃。
恨死你,殷不寿想,正因为和你在一起,我才显得这么失态,又这么可笑的。我可是世间诸恶!仙宫恐惧我,世人畏怖我,现在我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一小半,足以称霸天上与地下的一切世界了,但我还在这里,还在给你挖金子,找吃的,被你欺负,被你殴打……恨死你!我一定要吃了你,我一定要……
“好啦,”贺九如松了口气,展开手里的布匹,轻快地道,“来试试看,会不会掉下去?”
……给我的?
殷不寿大喜过望,当即站起来,跃到贺九如身边,脸都来不及转回去,就这么分开头发,背对着他道:“试什么?”
贺九如给他吓了一跳:“你脸怎么到后脑勺上了!”
殷不寿赶紧转回去,兴致不减,问:“试什么?”
真是三分钟气性。
贺九如展开缝好的粗布,避开那些乱动的触须,栓在他腰上。他往上缝了三道纽扣,这会儿比划着无相魔的腰围,给他挨个扣好。
“有了人的身体,最好还是穿点衣服,”贺九如道,“这样看着体面,别人就不会把你当傻瓜欺负……”
“没人敢欺负我。”殷不寿困惑地说,“除了你。”
贺九如翻他个白眼:“总之,我现在手艺和材料都有限,就先给你做个这,别整天光着到处跑。等我们到了城里,再找布庄买好衣服,反正现在也有钱了。”
殷不寿问:“你给我,买衣服?”
“肯定啊,”贺九如说,“你又不知道怎么挑布,怎么讲价,当然是我给你买啦。”
殷不寿还想佯装冷脸,奈何冷了半天,此刻已是极限,硬生生把嘴巴抿成了一道弯起来的波浪形。
“不生气了吧?”贺九如问。
殷不寿摸着粗布,低声回应:“……嗯。”
不恨你了。
第二天一早,他们启程上路。殷不寿有了人形之后,躯干和四肢比例也趋近正常,做不到让人坐在自己肩膀上了,于是让贺九如坐在他一只手的臂弯里,另一只手变成触角,卷着小货车,一摇一摆地走在官道旁边。
路上,他们开始遇到零零散散的村落,几户成群的人家。贺九如几次交易,先购买了足量的食水,再为自己换掉了死者的衣物,穿上干净整洁的布衣。
等到了小一点的城镇,殷不寿就不能再抱着人,给他拿车了。他只能藏在人的影子里,看贺九如推着货车,走过大街小巷。
对此,无相魔颇为不满,屡次提出要消灭沿途遇到的所有人,这样他们就能恢复原先的赶路模式,提议未果,屡次被贺九如用脚踩,唯有含恨忍辱,极不情愿地“留众生一条性命”。
七日后,宏伟的都城,巍峨辉煌的高大城门,以及官道两旁栽种的如云桂花树,全然一一展现在贺九如眼前,他眺望着城门上大大的“梁京”二字,松快地长舒一口气。
上京,他此行最后的目的地,历经种种艰辛磨难,终于得以成功抵达。
“我们到啦。”贺九如低下头,轻声对殷不寿说。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发现一只小狗,冲上去抚摸*好可爱,小狗!
殷不寿:*心里难过,因为贺九如从未夸赞他可爱*
贺九如:*发现一只小猫,冲上去抚摸*好漂亮,小猫!
殷不寿:*散发怨气,因为贺九如从未夸赞他漂亮*
贺九如:*发现一只小鸟,远远望着夸赞*好灵巧,小……
殷不寿:*决定自己再也受不了了,发出刺耳的噪音,吓跑所有的小动物*
贺九如:*打他*哎哟,坏蛋!
还是殷不寿:*没有很疼,反而有点高兴*
第236章 太平仙(二十六)
对于殷不寿而言,世界不过是一口大锅,锅里一切飞的,走的,跑的,爬的,全是他将吃尽的未吃尽的食材。大日似饼,圆月沁冰,芸芸众生在他的齿列上繁衍孳乳,生老病死,从一颗牙齿走到另一颗牙齿——有什么分别?人类王朝的帝都,也仅是锅里比较大的一格而已。
至于贺九如算什么……他实在说不好,约莫是守锅的护卫,阻止他乱吃的门神罢。
贺九如心满意足地眺望一阵,想起来什么,忙提醒道:“先说好,咱们现在已经到了仙宫的大本营,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我一进城,找到送信的地方,然后就快快地出城……”
讲到这里,他难免不舍。车马漫长,这举国繁华热闹的都城,普通人大概一生才能抵达一次,就这么仓促地来,仓促地走,实在过于可惜。
“算啦!”他打起精神,拉开小货车的暗格,从里头掏出一封薄薄的信笺,“早去早回!以后还有来的机会。”
殷不寿抬起头,他望着凡人肉眼不得窥见的云端,在那里,整个福生寿海的仙宫坐落在高天之上,层层叠叠,犹如一颗畸形的华丽的瘤。
“我们可以,分开行动。”他忽然说,“一起走,仙宫很容易发现你,不好。”
“啊?”贺九如惊讶,“那我去送信,你去哪里?”
殷不寿的视线收回,他说:“我去讨债。”
他的残躯至仍在仙宫的监管之下,如今他灵智已开,全然不似昔日的混沌茫然。倘若能取回自己的残躯,一鼓作气地吃掉万福元君,继而吃下整座仙宫,又是什么难事?
达成目标,世上就再也没有能够威胁到他的存在了!而人嘛,想来也无力与他继续作对,毕竟补完本体之后,无相魔的身躯何其伟岸庞然,岂是三拳两脚就能撼动的?到时候,就先把人强行含在嘴里舔,舔到他痛不欲生也不停下,舔腻了再想怎么吃……
贺九如盯着他,忍不住给他腰上来了一拳。
“……你,你又打我!”殷不寿的美好遐想被无情打断,恼火。
“谁叫你一边看我,一边笑得那么奇怪!”贺九如嫌弃,“像偷喝了香油的猫一样!”
幻想里的无相魔威风八面,现实里的殷不寿窝窝囊囊,只敢挨揍,不敢多言。怕说穿了要被打,殷不寿唯有忍气吞声。
“不过,你确定吗?”贺九如挠着头问,“蜈蚣老祖一下就认出我来了,说明仙宫的眼线很多,或者牠自己就神通广大,知道我俩走在一块儿。那更不要说仙宫了,指不定——那话怎么说的来着?他们对我们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就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殷不寿说:“那你先在这里等我。待我吞掉仙宫,再陪你。”
贺九如苦恼地蹲下来:“唉,这也不行,万一他们兵分两路来抓我,我双拳不敌四手,被他们抓走,岂不又要复刻上次的事?”
听他这么一说,殷不寿跟着蹲下,一人一魔开始嘀嘀咕咕。
“那我把你吞到肚子里,再去吃仙宫。”
“喂,要是你又被他们抓住怎么办?连我一锅端,我可没办法入梦救你啦。”
“那分开。你被抓,我救你,我被抓,你救我。”
“……好吧,虽然听起来好没志气,看来只能这样了。”
定下基本策略,贺九如再道:“少则三日,多则五日,我就能找到那户人家,送完信,我马上就出城。”
“你要给谁送信?”殷不寿问,
“这个嘛,是我爹年轻时的什么朋友,据说好得就差结拜了。只是我爹年纪大,跑不动了,不能亲自来看他,就托我来给老朋友递个信,顺便历练历练。”
“哦。”暂时不能吃,殷不寿遂失去兴趣。
吃多了仙人,无相魔现下已是很懂人间的世故了。临分别前,他担心人身上的碎金不够用,又吐出许多元宝金块给贺九如。有了上次的教训,贺九如晓得不要拂他的面子,不然他还要说些醋溜溜的酸话,因此好歹拾了两枚小元宝,放在袖子里。
“好啦。”贺九如说,“我走了,你也要小心!”
殷不寿站在原地,目送人类远去,一直到人的影子汇入城门,完全消失不见,他才破开身体,掏出吊着一丝命的五瘟老祖。
“留你这么久,也该发挥点作用了。”他面无表情地道,一口吞下蜈蚣皮,彻底嚼碎了牠,自身瞬间变作五瘟老祖的模样,化作一条巨大的蜈蚣,飞向仙宫的位置。
另一头,贺九如经过漫长的排队等候,搜身,检验路引,好不容易进到城内。
原本在金河城的时候,他便以为那遍地金银的所在已是不可思议,鬼市的绮丽幻美更叫人咋舌。然而到了上京,他方知金河城的景致单调,鬼市更缺少红尘人间的烟火之气。
他行过天街,望着眼前的场景,下巴顷刻间砸到脚面,吃惊得久久不能动弹。
这坊间巷口的市场,放眼望去,光是粥就有九种,各式糕饼十九种,米面蒸点则足足有五十七种!笼屉一掀开,热腾腾的白雾蒸汽烘托着马蹄状,牡丹状,仙桃状,各色动物状的鲜艳糕团。旁边就是临街叫卖的面店,什么三鲜面,鸡丝面,盐煎面……活活配了二十来种浇头。以及专卖家常饭菜的,几名脚夫便干站在那里,一碗接一碗地痛饮鱼辣羹。比起这边一条街里的火烧之气,对面则挑着琳琅满目的凉水来卖,卤梅水,姜蜜水,木瓜汁,椰子浆……一应门窗全用红绿丝绦装饰,花团锦簇,食旗高涨。
贺九如看得心慌,手抖脚颤地掏出银钱来,赶紧买了一碗雪泡豆儿水灌进肚子,犹嫌不足,再买一盏荔枝膏来吃。他尝得甜蜜清凉,想给殷不寿也买了尝尝,只怕天热不耐放,遂先记下店铺名字,待回过头来再买。
转过天街天桥,买卖更是兴旺。据说连皇宫里的达官贵人,都时常传召这里的糕点吃食进宫,可见其手艺出色。贺九如一口气吞掉三个鲜甜味美的泡螺滴酥,吃得嘴角沾白,再拿上一碗热烫烫的乳糖浇,包了一大捧雪片糖,杨梅糖,金挺裹蒸儿,十般膏儿糖带走。
这时候,他只惦记家中老父,还有殷不寿,可惜他们没法儿亲自到这儿来,尝尝这些新鲜出炉的好东西。
逛得头热胸闷,推车有卖香茶凉汤;走得肚饿,马上就有头顶着食盒,沿街叫卖煎鱼,糟蟹,千层羊肚饼的小贩。酒楼上尽是歌舞欢笑之音,酒楼下行走着同他一般的货郎——只不过,这些货郎可比他强多了!
他们的货车上装着各式各样的琳琅器物,家用的擀面杖,竹夫人,凉席,穿的鞋面,小褂,背心,用的粉盒,胭脂,针线,冠梳,钗环,应有尽有。更有卖柴料,油勺,泥风炉,熨斗,铜罐的……了不得!品类繁多,实在了不得!
“天呀!”贺九如满头大汗,挤在人流里,他这时才羡慕起殷不寿来了,要是他也有无相魔的能力,一口气长出十个八个眼珠子,说不定就能把这举世热闹繁华的景象尽收眼底,再不怕看了这个,掉下那个,瞧上这个,跑了那个。
我是乡下人,我今天进城啦!
贺九如已经自认十分有定力,不会轻易被外物影响,然而进了这繁荣喧嚣的花花世界,他怀里的钱袋实在滚热热地发烫,那些金子银子全像要迫不及待地蹦出去,尽情地花销了才好,才不至于辜负如此目不暇接的盛景。
他一路走,一路赞叹,一路放开了手脚购置,上京的居民自然用不着从一个偏僻地方来的货郎这里挑拣采买,他索性将买来的物件儿都放在小货车里,硬是塞了满满当当的一车。
“这些是给老贺的,这些是给殷不寿的,回头再扯两块布给他做衣服,”贺九如高兴地掰着手指规划,“就是不知道糖果和糕点能不能放那么长时间……”
转念一想,殷不寿的肚子里一年四季都凉飕飕的,刚好可以把吃的放进去,这样不就存得久了?不错不错!
多番打听之下,贺九如总算抵达了此行最终的目标。没想到,眼前居然是栋富丽堂皇的大宅,装饰簇新,气派不凡。
贺九如确认了半天,又跑过去问门房:“请问,这里是梁富,梁伯父家吗?”
门房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尽管口称“伯父”,但见他穿得简朴,还是不冷不热地道:“这儿正是梁大人的宅邸,你是哪位?”
贺九如连忙将自己姓甚名甚,父亲是谁,家住何方,为什么到访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门房一听是“父辈的交情”,再看他一副货郎打扮,不耐烦道:“既然这样,你把信给我,我给你递进去!”
他略一迟疑,见他犹豫,门房冷笑道:“你好不晓事,别怪我没提醒你,梁大人现下已经当了朝廷的官儿,你想他老人家亲自见你,还是做梦比较快。你想送信,只能经我的手送,明白了吗?”
贺九如无法,只能掏出信来,并着三两块白花花的银子,一同交在门房手里:“那就劳驾。”
有了银子,门房脸色好转:“这还差不多。”
人进去了,贺九如蹲在货车边上,忧心忡忡,一路走来的好心情有些被破坏了。他已经隐约察觉,这封信送出的结果,大约并不美好。
他等候许久,直至日头西沉,大门才“吱呀”一声打开。
出乎意料的,里头居然稀稀拉拉地走出了四五个人,贺九如连忙站起来,那门房看到他,直将手里的信往地上一扔,招呼身后:“把饼给他!”
贺九如连忙去捡地上的信,一摸皱皱巴巴的信封,还完好无损,根本没有被打开过。他刚刚直起腰,便被几个家丁往怀里搡了一大堆饼。
“我们老爷发话了!”门房趾高气昂地道,“过去的旧事,旧人,最好还是忘掉,大家桥归桥,路归路。如今贺公子你来府上拜访,我们老爷也不想落个招待不周的名声,这些饼——你拿着路上吃罢!”
贺九如哭笑不得地抱着这堆快要馊掉的饼子,见他站着不动,几个门房家丁又凶神恶煞地道:“打秋风的臭乞丐,还不快滚!再敢来叫门,就一顿乱棍将你拍死!”
“好,好好,”他早有预感,并不争辩,仅是好脾气地道,“如此看来,是我叨扰府上了。我这就走,不劳费心。”
大门沉重,决然地关闭,贺九如叹出口气,把饼放到一旁,踌躇片刻,他搓开信封,掏出那两张老贺请县里秀才帮忙写的信纸,借着晚霞的光读了起来。
“……梁兄,山长水阔,不知今生还有没有机会重逢。人老了,不免时常想起昔年旧事,那时我们一起去找老神仙算命,他铁口断你半生穷苦,无忧无虑;半生富贵,却要为噩梦邪祟所扰,享受不了几年福气就要归去。
“如今看来,老神仙对我儿九如的断词竟句句属实。你我情谊不凡,想起此事,我便时常为你忧心。
“昔年你帮我良多,我不能弃你于不顾。送信人便是九如,他生来有异,能解你梦魇短寿之苦,更兼为人纯善,只要梁兄开口,他定会帮你渡过此劫……”
贺九如不再看了。
他默然半晌,把信纸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回信封。又望着身边的一堆烂饼,愣愣地发了会儿呆。
天意。
我又是谁,我又算什么呢?
或许,我终究不能救得了每一个人。
“这位公子……”旁边过来一个年迈的乞丐,颤巍巍地道,“这些饼,你不吃,不若给了我吧……”
贺九如惊醒过来,连忙道:“您请,您请!”
老乞丐如获至宝,坐下就捧着饼大吃大嚼,狼吞虎咽,仿佛那不是馊饼,而是不得了的美味佳肴。贺九如看得不忍,又从车里取出糖水,递给老乞丐喝。
“您慢些。”
“您真是难得一见的好人呐,”乞丐感动不已,“只是有时候,好人却没什么好报。”
贺九如不以为意:“不能这么讲,危难时刻,能伸手捞人一把,做点力所能及的好事,这都是积攒的福报。就像那句话说的,勿以善小而不为嘛。”
老乞丐一口气吃下三张饼,闻言,他呵呵笑了起来:“佛祖要教导众生修行,以此助世人脱离苦海,以此抵达清净乐土。难道,您亦有此宏愿吗?”
贺九如心头一凉,慢慢攥紧了拳头。他忽然意识到——这不是乞丐应当说的话,而在这个官员扎堆居住的巷口,出现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本身已是不正常的事。
老乞丐吃掉第四张饼,拍拍手上的碎渣,漫不经心地问:“不过,我倒突然有点好奇。如果公子你的心愿可以实现,你想要什么样的世界?”
“我想要一个……”贺九如想起身,想闭上嘴,然而他的身体不听使唤,嘴巴更是失去控制,只能说出埋藏至深的真心话。
他喃喃地道:“我只想要一个,即便我选择做好人,也能生活得很幸福的世界。”
“这就足够了。”
老乞丐沉默了。
他苍老的,藏污纳垢的脸孔就像一尊污秽的木像,在黄昏暮色中凝固得一动不动。不知过去多久,他枯裂的嘴唇微微嗫嚅,吐出两个比芦花更轻,比大山还重的字眼。
“……至善。”
乞丐猛地张开鹰钩般的十指,真正的天地失色,日月无光,他在刹那间弥绝了万象。
贺九如同时挣脱了他的束缚,他攥紧拳头,毫不迟疑,用力打在老乞丐头侧,听见清脆声响的同时,他亦猛然失重下坠,陷进一片隔离感官的黑暗当中。
再醒来时,贺九如发现自己躺在地上。
当然,这次不是恶心的蜈蚣肚子了,他身下的地砖光洁完整,两旁的灯火如珠似玉,甚至能在上头映照出他的脸,一张迷茫的,愁苦的脸。
……服了,我怎么又被仙宫的人抓了!我跟你们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啊?!
他费劲地爬起来,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隧道里,隧道两旁描绘着巨幅的壁画,似乎描绘了某种上古神话中的战场。
贺九如一心只想脱逃,无心看画的内容。他想了下,索性就地卧倒,也别急着找出口了,直接入梦再说。
然而他刚闭上眼,试图催动魂魄离体,脑海中便针刺般剧痛,直令他大叫一声,差点抱着头在地上打滚。
好阴毒的招式!贺九如在心里将老乞丐骂了一千遍,一万遍。数次尝试下来,发现入梦这条路竟是被完全堵死,这才惺惺地站起来,准备用双腿丈量出口。
他没有很怕,过往的经历告诉他,他必定可以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他只是有点担心殷不寿,那家伙不管怎么吃,脑子还是有点笨笨的,假如也被那个老乞丐暗算,自己就只能想新办法救他了。
走出一百多米,贺九如眼前豁然大亮。
他走到了一个如此恢宏,甚至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厅堂里。厅堂的拱顶高圆,四极镇着数米高,粗如象腿的蜡柱,熊熊不息的火焰燃烧,将顶上照得亮如白昼,纤毫毕现。
贺九如:“啊!”
贺九如仰着脖子,吃惊地发出声音。
天顶上怎么画了这么大一条龙!而且还是黑龙,仔细一看,这龙居然长着许多眼珠子,怪模怪样,瞧得人心底发寒。
黑龙围绕着天顶当中的一轮大日,做出张口欲噬的凶相。在太阳中间,隐约可见一个人的影子,白衣翩跹,一段红线将他们相连。
贺九如不太理解壁画的意思,但是眼前只有一条路,他也只好沿着走下去。
接下来,黑龙斩断红线,吃掉了太阳——大约也吃掉了太阳里的人。太阳消失,壁画的背景变得一片黯淡,从龙身上流淌下去的黑泥污染大地,以及大地上的众生,由此黑夜长存,更出现了许多怪物。贺九如心里骤然咯噔,他看着壁画,忍不住就幻视了殷不寿,这到处淌黑水的模样,实在和他同出一辙。
岁月经年,龙后悔了。
壁画上展现着它的懊悔与痛苦,它绝望的尝试。它抠着喉咙,重新吐出那颗太阳,然而太阳里的人已经永远死去,再也不能回归人世。龙不停哭泣,它的眼泪也是漆黑的,像死掉的星星,大颗大颗地砸在地上。
“你……你蛮笨的。”贺九如看得入神,暂时忘了眼下的危险,忍不住对壁画里的龙说,“殷不瘦也很笨,但你的笨是和他不一样的笨。嗯。”
他想了下,自言自语地补充:“还是他的笨要好一点。”
然而在壁画的另一个角落,白衣的小人早已钻出坟墓,获得新生。他的手里捧着一颗光耀的明珠,帮助大地上的生灵摆脱黑泥的影响,治愈他们的病痛。
“哦!明珠!”贺九如睁大眼睛,望见了这眼熟的宝物,他仍然记得,无论是长宝仙官,还是掌灯宫娥,皆试图使用发光的明珠作为武器,试图击退无相魔,“你也拿着明珠!”
壁画上,龙和人还是相遇了,龙祈求谅解,人拒绝了它。龙卑微地匍匐在人脚下,将自己的一颗心,一颗乌黑无光的心都剖出来,想要献给面前的人。
贺九如十分唏嘘,对白衣小人自言自语地絮叨:“哎,孽缘。我看你俩有红线啊,它是你的夫妻宫吗?那你的八字可比我差多了……算命先生说我的夫妻宫很烂,而且不是一般的烂,是惊天地泣鬼神的烂,不过我八字过硬,能给克住!所以这个,嗯,成亲前还是得合一下八字嘛。”
白衣小人拒绝了龙的心,拒绝了龙的一切。他张开双臂,神情愤怒,流下泪水,仿佛要对龙做着最后的宣判——贺九如看得正入迷,冷不防前头一断,壁画居然没了!
是的,没了。
后续的画面被人为铲断,谁都不知结果如何。贺九如哪里遇到过这样的糟心事?气得他一口气上不去,跳起来就要大骂,只是隧道同时抵达终点,他三跳两不跳的,直接给蹦了出去。
“贵客临门啊。欢迎你,至善。”
上方传出一道威严至极的声音,强光瞬间扎眼,贺九如适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放下手。
恢复视线之后,他来不及顾及别的,先看到底下一堆黑漆漆,焦油似的玩意儿,正跟诸多仙人缠斗,他震惊地道:“殷不瘦?!你也在这儿!”
张牙舞爪,大杀四方的黑泥里,即刻弹了个头出来。
“你怎么在这里?!”无相魔惊道,“我杀掉,吃掉众仙,一路撕扯上来,我以为你会没事!你是怎么上来的?!”
“我,呃,”面对这个问题,贺九如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虚,含糊道,“我……那什么,我看连环画儿,看着看着,就上来了。”
作者有话说:
【一百万字……!流下了虚弱的眼泪,下本书一定不再写这么长…………
另,这章里的龙和小人相信看过他与它的朋友都知道是谁,算是联动,至于怎么联动起来的后续会展开解答,所以不影响没看过的朋友!而且大家想补的话,酌情去看吧,因为他与它里的善恶都是完全体,和这本里经过剧情大削的善恶完全不同,追妻火葬场的烈度也比较高,看不了前期虐的朋友慎入哇(挠头】
贺九如:*愉快地挑选好吃的*这颗糖给我,这颗糖给馍……
殷不寿:*愉快地拔掉仙人的头*这颗头给我,这颗头还给我……
贺九如:*掉入不知何故出现的陷阱,突然摔在殷不寿身上*哎哟!等一下,我没事?那好吧,这颗糖给我,这颗糖给馍……*继续分好吃的*
殷不寿:*被砸晕了,但是感觉到自己身上坐着人,又满意地扭动两下*
第237章 太平仙(二十七)
殷不寿气急之下,一口气狂吞掉周围如同苍蝇蚊虫般的仙人,化作一道奔涌的黑流,朝贺九如冲过去。
“你不能,来这里!”无相魔凶猛地抓起人,气得一个劲儿往肚子里塞,“不是说好了!”
“我也是被抓来的!”贺九如扭动身体,用力推拒着被塞进肚的命运,“你怪我干什么!”
眼见得一个人在一大堆黑泥里纠缠,那天顶的声音并不气恼,反而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
“着实奇怪,先代的善恶沉浮孽海,自相残杀,这代的善恶倒是相亲相爱起来了!”
贺九如停止扭打,他抬眼望着天上,在白光,华服,飘带,以及一切夸张的拱饰之后,那高高在上的仙人居然容貌平常,看起来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男子。
“你是谁?”他问。
“牠是万福元君,”殷不寿抢着在他耳边回答,一边执着不休地将人往黑泥里填,“我马上就会吃掉牠了!”
“哎呀!烦的,又没问你。”
“本座正是万福元君。”仙人伸手,天顶的白光里,步履蹒跚地走出一个老乞丐,“至善隐没于市井当中,实在难寻,我不得不派出一个分体去……”
话说到一半,万福元君忽地哑火,但见那老乞丐头顶塌陷下去一大块,像个被捏扁的铜人似的,好不凄惨。
“好,好,好。”回过神来,万福元君不怒反笑,“果不其然,至善至恶,就没有一个是容易对付的。”
贺九如困惑,固然面前的仙人看似深不可测,但有殷不寿在身边,他倒没有很慌张,他问:“殷不瘦也就算了,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你们怎么总想着抓我?还有你们老是说的什么善恶……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临到此刻,仙宫麾下的仙人早已被殷不寿屠戮大半,万福元君便与光杆司令无异,然而牠亦不惊慌。双方像是同时抓着什么逆风翻盘的底牌,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宁静。
万福元君瞧着他,面上沁出一丝诡谲的微笑。
“你不是身怀有异吗?”牠低声问,“你不是生来可解多方灾厄困苦,福寿绵长,就连至恶都要为你挟制吗?”
不等贺九如说什么,元君居高临下,有如自言自语般道:“半鬼半神,似死非生,善恶一体,清浊共存……只是,凭什么是你呢?”
说到这里,这仙人居然有点疯疯癫癫的,贺九如警惕地瞧着牠,万福元君定定神,低声道:“你看过前头的壁画了,对不对?那便是先代的至善与至恶,鬼龙在吞噬了至善之后,祂身上的恶业玷污大日,致使黑日凌空,为诸世带去了无穷无尽的灾祸。直到至善复苏,众生方得一线喘息之机,祂才着手修复大日,使其重现光华。然而万生何辜?数千年来苦厄不绝,竟全是祂一力所为!”
贺九如怀疑说:“好吧,这个鬼龙作恶的程度和范围确实比你们大多了,可你们和祂也没什么区别吧?三仙控制水源,吃新娘子,长宝仙官纵鬼行凶,用钱财控制了一城的人,鬼市的废墟里全是人骨,那什么老祖就更不用提了。我这一路上,可没少见你们做的孽。”
万福元君冷笑道:“你看,这就是我们与你的分别。为了镇压至恶,仙宫须得不顾一切地壮大自身力量,眼下的小恶与日后的大恶,哪个更好?现在闭嘴,仔细听我说着!”
话音未落,黑泥的洪流咆哮而至,朝元君吞噬而去,仙人身体一转,轻松避开了这来势凶猛的攻击。
殷不寿睁大眼睛,盯着万福元君,纯黑的眼珠无一丝光彩。
“你声音真大。”他说。
元君冷笑不绝,若无其事地接着道:“在光复大日的过程中,先代的至善与至恶发现了一面神物宝镜,名为观世镜,镜中所创世界,便与真实世界别无一二。大日修复完毕,鬼龙便被至善重新封正——他们放弃了善恶的身份,由天道重新甄选新生的善与恶。只是神镜毕竟有灵,在新一轮的凶祸降临之前,它就创造了一方世界,封禁了新生的至善与至恶。”
“也就是你们。”
贺九如一脸懵,殷不寿则完全听不懂牠在说什么,只是看人听得十分认真,想着打断对方说话会被揍,暂且苦苦忍受。
“你……你的意思是,我们全都生活在一面镜子里?!”贺九如难以置信道,“不是,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你不信?”万福元君讥讽道,“否则,你以为仙宫是如何将这至凶至恶之物囚锁起来的?无非一次次死生轮回,一次次世界重启,我们才终于得到观世镜的允诺,能够使用神镜,抓住机会,赋予它一个名字,使它固定为有形之物,能够被套上枷锁!不寿,不享天寿,可惜祸害活万年,它却不是早死的命。”
贺九如现今方知,原来殷不寿的名字竟是这样,不是什么“不瘦”,或者“不受”,而是另外一个不祥至极的称谓。
“你想干什么?”他低声问,“你告诉我们这些,目的是什么?”
万福元君沉默下来,牠深思片刻。
“是啊,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呢?”牠笑了起来,神色却是阴戾的,“可能只是有点不甘心吧……轮回中年岁不计其数,你都迟迟不肯现身,任由这极恶的魔障吞噬世间,是谁制止了这一切灾祸?是我们!是福生寿海仙宫!”
越说越激动,万福脸孔扭曲,已经开始咆哮:“我们世代镇压着至恶,将它囚禁在仙宫的地牢,以此拯救苍生,你却不知这要花费多大的代价……可至善的身份居然落在你身上!仙宫才该是至善!仙宫才该蒙受天道的恩泽,成为万世永存的基石!”
贺九如觉得莫名其妙:“喂,一个身份而已,你要就拿走啊,谁稀罕!怎么,难道因为我是什么至善,你就想杀了我不成?”
“我为什么要杀你?”万福喘息片刻,寒声道,“大道庇佑你,气运护持你,难道你没发现?这一路上,你丢失的必定会被弥补,算计你的,图谋你的,必定要厄运缠身,谁对你下手最狠,谁就死得最惨,既然这样,我何必对你动手?等你一死,至善的身份,自然会由我们来顶替。”
“不过,前头的壁画,你也看见了,能杀死至善的,唯有至恶。眼下机会难得,你们总算自投罗网,抵达此地。”牠低声说,“来吧,我很想知道,倘若把你们放在更险恶,更危急,更迫切的情况下……你们还会如此亲密,如此恩爱吗?”
贺九如大惊:“不是,谁和他恩爱了?!”
殷不寿察觉不好,赶紧用力把人往肚子里一塞,再度尝试冲上云霄,与万福元君正面相撞,试图直接出手诛杀。
“镜中千年,不过南柯一梦。”万福元君不闪不避,心满意足地笑道,“好好享受吧。”
牠手掌翻转,整个仙宫的构造便如分成三部分的铜镜,遽然旋转、拼合,镜面照着天地,同时将天地囊括其中,延展成一道无边无际的光幕——
剧烈的白光中,贺九如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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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呼啸,百草枯折。
一列商队艰难跋涉在腿肚子深的积雪里,好容易在路边看到了一间还没被风雪压塌的破庙,领头的赶忙招呼身后同伴:“那边有个庙!大家伙儿快进去卸卸寒!”
商队众人一窝蜂躲进破庙,拍打着身上的积雪,却见这破庙的角落里,早就躺着一小团覆盖破布的活物,动也不动地瘫在那儿。头领皱眉道:“不会是个尸首吧?”
有好事的成员探头过去,拿手杖掀开破布,打眼一瞧,原来下头躺了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年轻的脸孔枯瘦,脏兮兮的皮肤湃着潮红,不知道是高烧,还是冻的。
“乞丐,”成员道,“个肺痨鬼,快死了。”
“那你就别去打搅他!当心自己也染上病。”其他成员吆喝,在一边升起炉子加热酒食。
片刻后,商队围着火炉大吃大喝,头领看了那乞丐两眼,总觉得面善,便吩咐道:“给那乞丐也留一碗吧,权当积德行善。”
“听说这附近有妖兽出没,这小乞丐,可别被妖兽吃了。”
商队陆续闲谈,逗留一夜,再度上路。乞丐费力地眨眨眼睛,从漫长的昏睡中苏醒。
好冷,好饿……
他懵懵懂懂地睁开眼睛,只知道要活下去。望见身前摆放的,早已冻僵的冷饭,他伸出通红手指,不管不顾,抓在嘴里就咽。
冷饭划破口腔,腥气弥漫,他全然不顾,直到将碗也舔得精光,方恢复一点力气,愣愣地发呆。
我有名字吗?
我叫,我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九如?姓什么,实在忘了,想不起来了。
九如冷得发颤,只能用力裹紧身上的破布,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在这里,过去又是什么身份,他只知道,自己应该努力活下去,坚持着活下去。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另外的动静。
风雪声中,还有另一种呼哧哈哧的喘息声,仿佛有什么巨大的动物正在接近这座破庙,九如吓得坐起来,抱着破布蜷缩在墙角。
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庙门被訇然撞开,浓烈的血腥混合寒风倒灌而入,一头遍体漆黑,形似黑狗的野兽撞进来,精疲力竭地倒在空地上,抽搐了两下,不动了。
九如看得目瞪口呆,说是黑狗,可是哪里有这么大的狗?简直跟小马驹差不多大!
可是……
他忽然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
可是,这是肉。
是的,冰天雪地里的肉,足以活命的肉。现下这东西受了重伤,破庙里有断裂的柴火,只要拿起尖端,对准它的脖子一扎,神仙难救。
吃了肉,他就可以活下来,而且他会活得很好……
九如抱起一堆破布,用枯瘦的手腕拾起根木柴,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小心地靠近了巨大的黑狗,它还活着,还在吐着舌头喘气。他探头一望,发现狗肚子上划破了一大道裂口,肠子都要流出来了。
黑狗艰难地睁开一隙眼珠,默默地看着九如。九如不禁吃了一惊——它的眼神,他为何总觉得似曾相识,仿佛前世见过?
他手中的柴火当啷落地,黑狗的全身也跟着一颤。
九如与它对视片刻,陷入默然。寒风还在往里吹,他转头看了眼,先去费力把庙门关好,推两块石头挡住。再走到黑狗身前,慢慢蹲下。
狗身上的肌肉抽搐着,紧绷着,好像只要人一动,它便会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口撕在人脖子上。
窸窣声渐响,人确实动了。
——九如握着破布条,想要费劲地穿过狗的伤口,把还在流血的肚子绑起来。
滚热漆黑的血淌了他半条胳膊,狗似乎十分震惊,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转变得这么快,又为什么想救自己的命。
好在狗虽然很大,却不是一般得轻,九如还在发烧,也能把它的身体稍稍抬起来。他用破布条将狗肚子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起来,自己同时染了一身的血。做完这一切,他精疲力竭,跌跌撞撞地向后倒去,一屁股坐在地上。
“睡一会儿……”他自言自语,嘶哑地道,“不行了,睡一会儿……”
乞丐裹着破布,手臂累得发颤,刚一闭上眼睛,便沉沉入梦。
人睡着了。
黑狗的血逐渐止住,它在地上躺了半宿,到底是妖物,身体底子强悍,止住血后,已经能勉强地爬起来,站在地上咔咔咳嗽。
饿。
妖物混沌的大脑里,唯一旋转着这个念头。
饿啊……饿得受不了了。
它的鼻子在空气里抽了抽,缓缓转头,盯住旁边昏睡过去的活人。
吃掉他。
冥冥中有个声音,蛊惑至极的声音,正对着它的耳朵开口。
吃掉这个人,你就不饿了,吃掉他,你就可以恢复如初,穿过这片风雪,抵达你自己的巢穴。
吃掉他啊,吃掉他吧!
庙外狂风大作,庙里寂静无声。
黑狗死死盯住人,纹丝不动地站着。
第238章 太平仙(二十八)
狗摇摇欲坠,往前走了两步。
它的喉管咳出血沫,星星点点地喷在地上,像另外一场微型的黑雪。狗抬起漆黑无光的眼睛,望着蜷缩在一堆烂布里的人,他正在发抖。
狗怀疑他已经醒了,因此正在恐惧里觳觫。它再往前走了两步,发现人没有醒,他只是在过度的寒冷里战栗。
耳边的魔魅低语越发急促,黑狗不胜其扰,它猛地甩头,将那些风雪中的杂音甩走。想回头烦躁地撕咬缠身的布条,犹豫一下,终究没有下口。
他救我。
黑狗盯着人。
他为什么救我?
狗试图掀嘴皮子,凶残地龇出獠牙,试了好几次,却没成功。不知何故,它天性中横贯的残忍和暴虐,总对眼前这个人施展不出,犹如泄气一般。它盯着人,却像是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他?
黑狗郁闷地侧过头去,舔了舔渗出布带的血。回头,再往前几步,见人依旧抖索得厉害,它默默站了会儿,“吭哧”一声,贴着倒在旁边,激起好大的灰尘。
九如从梦中惊醒,他迷糊地睁开眼睛,只看见身边黑乎乎一大块,散发着珍贵的暖意,他发出惊喜的叹气声,立刻张手抱了上去。
黑狗浑身的毛竖起来,它“唬”地低声咆哮,极不习惯有活物离自己这么近,奈何人马上就闭眼昏睡,也感知不到它的杀意,想把手抖掉,人也跟块狗皮膏药似的,搂得紧紧。
……等我恢复力气,就撕着吃掉他!
一觉睡醒,九如闻到一鼻子的血味儿,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将先前那头妖兽抱得死死的,不肯撒手。
他吓得几乎要跳起来,连忙放开手,拼了命地往后缩。狗似乎睡着了,躺在那儿,像座纹丝不动的小山。
离开了最大的热源,九如很快就冷得开始打哆嗦。外头的风雪一直不停,他熬不住多久,再大的恐惧,抵不过一块熊熊燃烧的炭。
犹豫片刻,他又一点点地挪过去,重新胆怯地贴上——黑狗畸形的耳朵弹动一下,发出低沉的威吓声,音波震得皮毛滚动。
“啊……!”
九如赶紧弹开,再往后缩,等了一会儿,见妖物没有其他反应,似乎只是单纯的威胁,寒风还直往身上钻,他接着慢慢挨近,趁狗不备,一把抱住。
狗:“?!”
“你……你身上暖和,”九如慌里慌张,紧着狗的耳朵解释,气息吹得狗耳朵发痒,连弹好几下,“实在,冷得受不住了,对不起……”
狗怒极,大声咆哮。
我要吃了你!
然而人只是心满意足地扭动两下,便沉沉地睡着了。
人已经生了重病,狗是妖物,不仅能用鼻子嗅见,还能用几双不规则的眼睛看见人身上弥漫的不祥黑气。最迟这个冬天,他就会死于饥饿和痨疫的摧残。
……算了,它想。
快死掉,我再吃,现在放着,当存粮。
庙外风雪渐小,人还睡着,狗慢慢站起来,它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呜呜咽咽的瘆人声响,宛如野兽模仿着活人的哭腔,由远及近地传过来。
那是一群野狗。
在这个百年难遇的酷寒冬季,虎豹鸟雀诸多绝迹,可是群群浩荡的野狗还能生存,许是因为它们什么都吃,可以像大片游荡的牛皮藓一样活着。靠着敏锐的嗅觉,以及天然兽性的指引,它们已经吃尽了来不及进城,没有房屋藏身的穷人,吃尽了死尸烂肉,吃尽了倒在冰雪中的行者。此刻,它们同样察觉到了这间破庙里唯一一个活物。
尽管这里还有一条狗,一头更巨大,丑陋,诡异的妖怪,然而辘辘饥肠的折磨,迫使这些动物忘却害怕的情绪,只管追随着人肉的气味而来。
黑狗挤开破败庙门,刚好,它也饿了。
雪地上展开了一边倒的大屠杀。妖物,即便是身受重伤的妖物,也要比成群结队的凡物要强得多,差不多是眨眼时间,它就撕开了七八条野狗的咽喉,整个儿吞下了它们的尸体。余下三两条成不了什么气候,只得夹着尾巴,哀叫逃跑。它按着最后一条野狗的残躯,刚想下口,忽然迟疑了。
狗舔着嘴角的浓浓热血,它不用回头,后脑勺上裂开一道口,骨碌碌挤出几颗纯黑的眼珠,盯着破庙的方向。
把人养肥,好吃?
它思索一下。
好吃。
狗咬住猎物的皮毛,叼进破庙。这时候,人早就醒了,正颤抖地抱着那堆破布,缩在角落里不敢出声。
它发现,这个人虽然瘦得皮包骨头,可那双眼睛却那么明亮,灿晶晶的,像天上的两颗星星,令它看得舌头痒痒,实在想来回地舔一舔。
狗有点弄不明白这个人的意思,为什么抱住自己的时候胆子那么大,现在倒是怕了?
它把野狗往人跟前一丢,看人颤颤地伸出骨瘦如柴的手腕,想给猎物剥皮,然而力气太小,撕扯没几下,便累得头昏眼花,无力支持。
真没用。
狗很嫌弃地走过去,给他三两下撕开皮毛,露出鲜红溢血的骨肉,完事了,顺嘴将兽皮一块儿吞下肚子。
庙里久违地燃起火光,一口残锅里煮着聊胜于无的肉汤。九如不知道它为什么要救助自己,可活着就是活着,不管借了谁的援手,使了什么手段,只要能活下去,撑过这个冬天,那就是很好的。
肉汤没有盐和酱,但吃到嘴里,仍然比天宫珍馐还要令他心折。连日来第一次,九如填饱了肚子,暖烘烘地活动着手脚。
为表感谢,他望着卧在一边,纹丝不动的黑狗,想着狗大约都很喜欢人摸摸脑袋,于是大着胆子,伸出手去,抚摸两下狗头,
狗:“?”
“你,你乖……”九如迟疑地说。
狗自觉受辱,勃然大怒,欲发狂。
九如看它体格这么大,想必轻的不行,便加些力道,用力在狗头上搓揉起来。
狗顿住,沉吟片刻。
九如看这招有效,笑哈哈地道:“你乖。”
狗隐忍卧下,表情深沉,尾巴微晃,任由人在自己头上揉面。
搓了一会儿,九如累了。他到底体力不支,喘着气坐下,对狗道:“天寒地冻的,我们早些睡吧?”
谁跟你我们?狗喷出口气,很不屑。
小小人类,一舌头就能把你舔死,我不听你的指挥。
九如躺在残破的布毡上,他试图回想自己的过往,可凭他绞尽脑汁,也无法回忆到在破庙醒来前的经历,他只知道自己叫九如,至于姓什么,家住哪里,更是一片空白。
狗的眼睛盯住他片刻,又觉得不忿起来。它走到九如跟前,故意往他身边一挤,想欺负他,九如正在沉思,被挤了也不生气,反而有点高兴,伸手把狗抱住。
“你真暖和,”他轻声说,“我有了你,都不怕冷了。”
黑狗看着他,忽然伸长脖子,在他消瘦的脸上舔了口。
尝一下。
有点香,再尝一下。
九如被它的糙舌头弄得哈哈笑,他摸到狗肚子上的布带,发现它的伤早已好得差不多,顿觉惊奇。
到底是妖兽,和人就是不一样啊。
自这天起,妖物便在庙里驻扎了下来,与人做伴。不过,寻常人家里都是人养狗,这里却成了狗养人。它日日出门打猎,猎到的野物,它自己吃掉大半,余下的拿回来喂人。
除了肉,九如还想吃野菜,狗只是不屑地睨着他。第二天回来,它将猎物吐到人面前时,上头却粘着几片冻坏的青叶子。
哪怕狗是妖物,也没法儿每天都捕到食物,只能饥一顿,饱一顿地过活。九如却十分满足,尽管他还生着重病,可晚上不挨冻,还能时不时能吃到一口肉,他的气色逐步见好,身上同样胖了点。
“听人说,这辈子变乞丐,是因为上辈子打乞丐。”一天傍晚,九如苦恼地笑道,“这么看,我上辈子,原来是个无恶不作的歹徒啊。”
黑狗无动于衷地打个喷嚏,懒散地甩动尾巴,卧在他身边盘算。
人胖了,更香,再养养。
“等我们熬过这个隆冬,到了春天,就往进城的方向走,”九如怀着希望,蜷在狗的长毛里,心满意足地搂着它的脖子,“到了春天,我一定可以好起来……我们就在城外找一片地,自己盖房子,种田。我还想做点小买卖……”
狗低下头,看到人微笑的面庞。
身为妖物,它不知道人能不能痊愈,只是听到人期冀的声音,听到他对未来的规划,它身上竟也奇异地温暖起来,仿佛有一束光照着它,令它热融融地发烫。
“还想看日出,”九如自言自语地道,“如果能到山顶,看到太阳照在无边无际的树林上……那就最好了。”
狗犹豫须臾,力度轻柔,舔了一下人的眼睛。
数日后风雪更甚,狗要花更多的时间出去狩猎,为人寻找吃食,有时候,要等到半夜才能回来。这天,九如升起火堆等它,却听见远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似乎是朝着这边来的,他吃了一惊,连忙扑灭火堆,躲到墙角。
喧哗震天,马匹被拴在庙外,四个男人一边大声哈气,跺脚,一边抱怨着走进破庙。为首两个衣物华贵,身后的大约便是小厮。
“冷死人了!”男子大声道,“这个贼老天,一点活路不给人走!”
“得啦,”他的同伴劝道,“回城再找乐子,如今在外头先将就着,坐歇一夜,等风小点就动身。”
男人忽然戒备起来:“哎,不对,这庙里有人!”
他一扬下巴,身后两个小厮如狼似虎,即刻扑向墙角里的九如。他久病不愈,此时就像被老鹰提起来的小鸡,来不及闪躲,就叫提溜到中间。
“大人宽恕,”九如无力反抗,只得求饶,“我只是暂住在这个庙里的乞儿……”
男子点亮火折子,不由一哂:“我还以为是歹人呢,原来是个乞丐……我问你,此去镜城中,大约要多少路程?”
“我,小的不知道,”九如被押得难受,头晕脑胀,脸孔逐渐发白,“小的一直在这间破庙里……”
“不知道?”男子将浓眉一挑,“你又不是个傻子,又不是个哑巴,长这么大,连路都不认得了?我看你是成心要跟我们作对!”
不等九如辩解,男子喝令道:“拖出去,栓到马旁边,等风雪一停,就叫他给咱们领路!”
九如大惊失色,旁边的同伴笑吟吟的摸着扳指,只是不言语,他竭力挣扎,大喊道:“我说了不认路就是不认路!我说了……我不认路!我不认!”
他犟脾气一上来,先嚷得自己眼冒金星。不等主人开口,小厮已是目露凶光,扬起手来,便要劈头盖脸地打下一掌——
庙外马匹恐惧惊嘶,妖物的怒吼震天!
——庙门被轰然拍飞,男子惊恐地大喊:“有妖怪!”
狗的嘴里淌着猎物的血,它一眼就看到了人,又瘦又小,在他身强体壮的同类手里挣扎,被他们拖拽,残害。
暴虐的怒火瞬间淹没了它的胸膛,狗跳起来,第一口咬碎了男子的头,再将他的同伴按在地上活撕,余下两个腿软得跑不出三步远的小厮,叫它挨个扯烂了,咬碎了,连皮带骨地吃进肚子。
可惜,那两匹马先吓跑了,没能抓住。
九如倒在地上,昏厥过去。他本来身体孱弱,这时遭受大惊吓,心跳过速,一口气险些上不来。
狗急匆匆地吞掉尸体,焦急地扑上去舔他的脸,手,舔他的心口,直舔得人满身满脸的血。它把人连舔带拱地推到墙角的布堆上,索性整个趴在人身上,用热量煨着他。
半个时辰后,九如悠悠转醒。
狗高兴地尾巴狂摇,旋风般打在地上,险些给地面打裂。九如醒过来,心跳还未平复,一想到方才发生的事,惊得立刻抓住狗耳朵。
“你……你杀了他们!”他嘶哑地道,“那两个人,非富即贵,来头不小。你杀了他们,我们有大麻烦了。”
狗歪着头,十来颗眼珠,困惑地瞧着人看。
“我们得离开这里,”九如喘气道,“否则,一定会有人找上来……一定会的!”
他们开始着急地收拾行李。
说是行李,其实也没什么东西,无非一堆快要成茧的破布,一口勉强能用的锅,一点过去的存粮。
休整半夜,狗把人背在背上,嘴里咬着那口锅的提手,匆匆逃离了破庙。
天地间风声狂舞,除了茫茫的鹅毛大雪,上下一体的白色之外,别无他物。狗像一点鲜明的墨水,氤氲地流动在风雪的穹庐上,九如用冻僵的手,使劲攥住它结冰的皮毛。
它没有抛下我。
他想。
世界这么空荡荡的,冷得叫人心慌,可是它毕竟没有抛下我……它没有。
他们走走停停,九如病体脆弱,只好逃一阵,歇一阵。到了第三日的后半夜,山林无色,他们身后却追逐着一片燃烧的闪光——成群结队的人类追来了。
九如的手在发抖,他当即抓住黑狗,急促道:“他们发现我们了!人实在太多……你把我扔下吧,你自己跑,我知道你可以跑得很快……你跑吧!”
黑狗神情狞恶,它龇出獠牙,回身望着声势浩大的人类军队,转过头,它毫不犹豫,丢下锅和仅剩的干粮,扛着人就开始飞奔。
追逐到了第四日的傍晚,得不到休整,九如的情况越发恶化,他咳嗽,咳血,浑身像开水烫过一样通红,而人类军队的距离则一直拉进,他们怒吼的“征讨妖孽”的口号,同样愈发清晰可辨。
火把乌压压的,终于成片包围了速度愈来愈慢的黑狗。乱箭飞射,它发出狂怒的咆哮,极力闪身躲避。
“可憎妖孽!”
“妖孽背后有个人!必是它的同伙!”
“对准那个人,先把他射下来!”
狗的咆哮变成了悲鸣,它不能让乱箭击中九如,唯有自己生受。它发狠狂奔,疾速扑杀了包围圈最前方的将领,将他撕扯下马,马匹惊踏,一时扰乱了包围圈,狗得以冲出重围。
“不能放过!”
“杀了它,杀了他们!”
身后喊杀震天,九如早已烧得神志不清了。黑狗看他一眼,知道此刻唯余两个结局,要么杀光这些穷追不舍的军队,要么一起死在这里,它的头颅,皮毛,人的头颅,都会被这些士兵带回他们的都城,作为荣耀的证明。
它做出决定,把人抖落下去。带着身上零零落落的利箭,狗转身面对冲锋的军队,发出狂暴如雷霆的怒吼。
九如趴在寒冷的雪地里,实际上,他已经感觉不到冷了,他的意识,感觉,甚至是神魂,似乎都在逐渐离他远去。
他耳边的声音同样模糊,他听到人的大喊,兵戈交接的声响,听到狗在咆哮,在痛苦地哀嚎,马蹄急促慌乱地践踏地面,浓郁的腥气,便如刻在渗血龟甲上的谶言,从黄昏中朦胧地升起。
“别……”他的眼角淌出眼泪,他实在想站起来喊些什么,可是他真的没力气了,真的没有了,“别打……”
别打它,你们别打它。
求求你们,不要打它。
夤夜无声,一切的冲突和战争,此时全结束了。
狗浑身是血,站在铺开一地的尸首当中,它瞎了许多只眼睛,肚腹上插着五六根断掉的长戟,肠子流了一地,可它还活着,还能动弹。
它着急忙慌地吞掉一些尸体,好为自己恢复元气,接着,它就走向人的方向。
我身上插的这些杆子,很痛,它想,我赢了,我要让人,让人拔掉杆子。
狗跌跌撞撞地来到人身边,它用血肉模糊的鼻子拱着人的身体,不停舔着他的脸,手,心口。
它呆住了。
狗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座凝固的大山。
不知过去多久,它张开了自己的身体。
仿佛一片打开的树叶,它的皮肉裂解,露出如刀的肋骨,漆黑的内里,它用这张巨口,慢慢吞掉了人的躯壳。
随后,它拖着断断续续的血痕,穿过森林,穿过冻结的河流,穿过百里皑皑的雪地,穿过那些曾经开满鲜花,飞着蝴蝶,拥有翠绿嫩叶的地方。
狗走上山顶,走上悬崖,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地方,它吐出一个完好无缺的人,用力舔了舔他冰冷的脸,在他身边卧下。
远方的群山泛起银蓝的色泽,暗红,靛紫与琥珀的霞光遥遥转开一线,厚重地铺满天幕,瑰丽得不可言说。
狗凝视着永远不会再醒过来的,人的面庞,它的皮毛,血肉,骨骼,都在这一刻疾速溃败,化作无法挽留,更义无反顾的灰烬,就像一座永恒黑暗的坟茔,厚重地覆盖了人的身体。
山顶万籁俱寂,一轮红日越出云霄。
太阳升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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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平三十二年,新帝登基。
对于这个年轻,宽仁又慈爱的皇帝,民众对此热议颇多,他们讨论他的新政,讨论他大赦天下的仁慈之举,也讨论他空荡荡的后宫——传言他不近女色,反倒偏爱男子。
对于此等流言蜚语,贺九如挠了挠头,只能“哎呀”地抱怨一声。
第239章 太平仙(二十九)
真麻烦啊,当个皇帝。
贺九如没形象地坐在白玉阶上,不顾身上王服华贵,大大咧咧地往后一靠,望着天上的月亮。
……奇怪,月亮怎么越看越像个饼?
他这个皇帝确实是当得稀里糊涂的,前头几个哥哥死了,先皇死了,先皇后跟着去了……宗亲大臣只好把他推到皇位上坐着。偌大的皇宫,他倒真成了个孤家寡人,满宫里只剩几个太妃还算逍遥自在。
贺九如挠着脑袋,愈发觉得不对劲。
仔细想想,他前半生的经历就像泡在水里的那个月亮,影影绰绰得看不清楚,越要细想,越对不上。他曾经做过什么?有什么亲朋好友?喜欢过谁,讨厌过谁?——一概说不上来。
只有当下是清晰分明的,他穿着新帝的衣冠,跟个二傻子似的坐在外头吹风。
“陛下,”旁边的内侍总管苦着脸,轻声细语地道,“夜里风凉,您仔细冻坏了……”
贺九如:“没事儿。”
总管朝后头使了个眼色,即刻便有数十名宫人围拢过来,呼啦啦跪了一地。
“陛下万金之躯,万望陛下保重龙体!”
贺九如:“……”
没来由的,贺九如心中涌起一股烦躁之火。
到底谁稀罕当这个皇帝?拥万里江山,掌天下之权,无非是在黄金的笼子里发号施令而已。相较之下,他不稀罕珍馐美食,每天喝凉水,吃野菜饼子也能活;不在乎锦衣貂裘,随便穿什么麻衣麻鞋都行。
他知道自己不像个皇帝,在当皇帝之前,一样不像个亲王贵胄。他实在厌倦宫廷里的繁琐规矩,更不习惯人与人之间勾心斗角的争执,不过,他不觉得这些人烦,活在世上,人人有人人的难处,他只觉得他们可怜。
“好了好了,知道了!”他有气无力地挥挥手,明白自己若是不起来,这些宫人就会一直跪着,哪怕他命令他们站起来,接着第二天上朝,大臣们马上就要大惊小怪,大做文章。
“宁愿做个山野村夫……”贺九如嘀咕道,“哎,不行,村夫要种地,不喜欢种地。不如当个……当个货郎好了!推着车,摇着鼓,到处跑,叮叮当当……”
总管听得好笑,只不敢在面上表露出来,他恭恭敬敬地道:“您说笑啦,您贵为天子,享有四海,哪儿能去当个小小的货郎呢?”
“……再去城里进货,”贺九如不理他,烦的,“买点玩具,文房笔墨,胭脂水粉,泥炉小罐儿之类的放在车上,春天到了,就摘两朵桃花儿簪在鬓角上……”
还差点什么呢?
贺九如畅想着货郎生活,总觉得还差了些什么,差个跟班?差个帮手?
不知为什么,在他脑海的幻想里,一直有个黑乎乎,高而模糊的东西跟在他后头,摇摇摆摆地走着,有点儿像小狗……呃,不对,小狗倒也没这么寒碜,这么瘆人。
总管见天子郁郁寡欢,满口胡言乱语,也不理会自己,脸色更苦了。他连忙搜肠刮肚,寻摸些能吸引皇帝注意力的新鲜事。
“启禀陛下,您前些日子说,大赦天下,与民更始,天下百姓无不感恩戴德,称颂您的仁政。只有一桩,先帝在时,曾将一妖人押在天牢深处,那妖人实在邪门可怕,受尽酷刑,竟仍与常人无异,似是感觉不到痛楚一般,只会满口妖言惑众……”
“妖人?”贺九如来了兴致,“我怎么不知道有这么个妖人?”
“怎敢让这些腌臜事情污了您的耳朵呢?”见他总算不再唠叨什么“进货,卖货”的,总管不由大松一口气,“只是此妖人至今被关押牢中,岂不忤逆新政?因此说与陛下听,陛下一道密旨,处死了也就罢了。”
贺九如站定了,陡然之间,他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妖人”,升起了无穷的好奇心,他追问:“这妖人干什么啦?”
“回陛下,妖人残暴无端,大逆不仁,您可千万不要……”
贺九如不管他,自顾自道:“准备一下,明天抽时间去看看好了。”
总管傻眼:“陛下?陛下!万万不可啊!”
说到底,贺九如还是皇帝,只要他想做的事,极少有做不到的。第二天傍晚,大内护卫严阵以待,打开了天牢尘封日久的厚重大门,供年轻的君主进入。
“人间的天子,你终于来了。”
天牢里冷如隆冬,那么多的火把都无法驱散面前粘稠的黑暗,暗中只听得铁链沉闷的撞响。人们实在无从想象这间最后的牢房究竟有多宽广,才能牵连出如此深远的连串碰撞声。
妖人说话了,他的声音沙哑粗粝,像被风沙打磨了一千年,含着太多令人发寒的恶意。
贺九如抢走一个护卫的火把,自己举着向前,面上没有丁点儿惧怕之意。
怪事,他知道,他的护卫们有半数在簌簌发抖,齿列颤得轻响,另一半则咬紧牙关,不叫胆怯的,属于凡人的情绪叫君王察觉。然而贺九如完全不觉得害怕,他只是觉得,妖人的说话声很耳熟,仿佛很久之前,他就在哪里听到过。
“你是谁?”他问。
火把逐开黑暗阴影,贺九如举着火把,渐渐看到了妖人的形貌。
他呆住了。
千斤的铁链束缚着妖人的四肢和脖颈,将他牢牢拖在这个阴森,漆黑的所在。但这并不是贺九如呆愣的原因。
妖人的外貌居然不丑,非但不丑,反倒可以称之为惊天动地,惊为天人,艳惊四座……而且他可真眼熟啊!到底在哪里见过呢?
看到年轻天子的那一刻,妖人的身体俱是一震,晃得锁链乱撞。
“我……我是贺九如,”贺九如张开嘴唇,讷讷地道,“你叫什么?”
妖人的眼尾沁着一抹薄红,甚是艳丽,他定定地盯着贺九如,低声道:“……殷不寿。”
贺九如目不转睛地瞧着他,殷不寿捉住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又接着把目光艰难挪开,喉结滚动,问:“你是……来杀我的?”
“嗯嗯,嗯?”贺九如没反应过来,“什么?”
殷不寿忽然意识到了这个事实,那就是自己的容貌,其实对眼前的君王拥有非同一般的吸引力。
强烈的自得之情瞬间淹没了殷不寿,令他得意快活得有点头晕目眩——尽管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名为“九如”的年少天子,他们先前更是素昧平生,从未见过面、说过话。
他漆黑的长发无风自动,在身上蜿蜒游走,犹如炫耀鳞片的群蛇。贺九如回过神来,慌忙道:“你,咳,你做了什么,才让先皇把你关在这儿?你又是什么?妖怪吗?”
好时机,殷不寿心想,既然他喜欢我的脸,我何不趁机将他引到跟前,然后一口咬死吃了?
思及此处,他又生出点微妙的不甘心。
可是——如果我没有这张脸,他还会被我吸引吗?
他突然又有点生气,望着贺九如,他阴冷地道:“你过来些,你过来,我告诉你。”
贺九如举着火把,打心眼里,他居然完全不怕眼前的家伙会暗算他,“哦”了一声,就这么直愣愣地凑上去了。
他不顾身后一片大呼小叫的“陛下”之音,侧耳过去,稀里糊涂地递到殷不寿嘴边,道:“好啊,你说。”
过于坦荡,反倒令殷不寿心中一惊,他拖着锁链,望着对方毫无防备的神情,一半暗,一半明里,少年人的脸就像个毛茸茸的,没有半分瑕疵的蜜色桃子,被火光照得细腻透明的耳廓,距离他的嘴唇不到三寸远……
过度的饥饿折磨着殷不寿的身心,令他的双眼爆发出扭曲的恶意,皮囊不过是一具人形的囚牢,困住了他漆黑沸腾的灵魂。
他猛地探身过去,一口撕住了贺九如的耳朵!
贺九如:“哎呀!”
他的耳朵不大,但是耳垂厚厚的,很有福相,殷不寿听到他“哎呀”叫唤,獠牙就像有了自己的意志,还没舍得钉下去,便猛地弹开,以至于居然没有咬破皮,只是在柔韧的耳骨上轻轻含了一下。
紧接着,他的舌头也开始产生自己的意志了,那乌黑尖长的舌尖飞窜出去,绕着那饱满的耳垂一舐,便给它抿到了嘴唇中间,接着再贪恋地一吮。
贺九如的脸皮简直红得充血,他难以置信地嚷道:“非礼、非礼!”
他懵,殷不寿比他更懵。他自个儿都想不到,他怎么会放弃如此千载难逢,可以吃掉人间天子的机会,仅仅只是伸长了脖子,嘬了下人家的耳朵?
……不过,口感还真好啊,又小又软,还有点凉丝丝的。
没等他反应过来,风声呼啸,天子的大巴掌已至眼前,殷不寿强撑着嘲笑:“区区凡人……呃啊!!”
锁链巨声大作,殷不寿被“区区凡人”一巴掌扇飞出去,噼里啪啦地落在铁索堆中间。
好疼!疼死了!
贺九如涨红了脸,大喊道:“好好说话,你干什么亲我耳朵?!”
他将火把往地上一掷,转身想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殷不寿被他扇得脑子不清不楚,只是下意识要回击,于是跟着怒吼:“我就亲了!下次我还亲!我就亲你!”
贺九如登时大怒,即刻回过身去,对着殷不寿饱以老拳,直将这个“残暴无端”的妖人捶得痛叫。
“回宫!”贺九如气冲冲地喝令,“下次再来揍他!”
早就惊呆了的众人唯恐说错一句话,惹得新帝砍掉他们的脑袋,谁也不敢提一个字;被打得鼻青脸肿,接着很快恢复的殷不寿孤坐牢房,只顾呆愣喘气,回味被揍和舔耳朵的感觉,好像被十万个雷劈中了脑门。
是夜,贺九如躺在奢华大床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被舔过的耳朵一直火辣辣的,烫得烧心,那妖人长成那样,却是个登徒子,耍流氓的!
现在回想起来,他一开始看我的眼神是蛮恨的,他一下冲过来,怕不是想把我的耳朵咬掉罢?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又不咬了,只是含在嘴里亲了下,然后就被我狠揍了一顿……不对啊,我居然有点怀念那种感觉?怎么回事?!
“一定是他在谋害朕!”贺九如捂着热腾腾的脸,在床上翻滚、大叫,“查,定要给朕彻查!”
总管被这打雷般的动静惊得瞌睡都飞了,跳起来条件反射般嚷道:“谨遵圣旨!小的这就传旨彻查!”
“等一下,”贺九如平静下来,说,“没事了。其实是我在发神经,你睡吧。”
总管:“…………”
总管站在床边,陪着笑脸,心情复杂道:“是,陛下。您,您就别折腾啦,快休息吧。”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戴上冕旒,穿上龙袍,感到很不适应*
还是贺九如:*忽然发现两只蝴蝶* 哦!蝴蝶!*戴着冕旒,穿着龙袍,开始扑蝴蝶*
殷不寿:*穿着囚服,戴着锁链* 呃,习惯了。
还是殷不寿:*忽然发现在追蝴蝶的贺九如* 哦!人!*穿着囚服,戴着锁链,开始扑人*
第240章 太平仙(三十)
第二次去天牢,贺九如没叫护卫随从,自己乔装打扮,吩咐膳房“狠狠做几样世所罕见的美食”,完了提溜了个厚大食盒,开启牢门,点亮火把,往囚犯够不到的地方一坐,慢条斯理地开启食盒,一样样取出里头的山珍海味,琼浆美酒。
沉重锁链漫长相撞,殷不寿盯着天子的一举一动,瞬时便领会了他这堪称幼稚的示威举措。
妖物眯起眼眸,明知故问道:“你想干什么?”
贺九如提起琼花露,一看菜色,心里便咯噔不妙。
没奈何,他先尝了一口腻腻的燕窝鸡丝汤,再来一口腻腻的海参烩鲫鱼,再来一口腻得心慌的糖糜浇乳糕……嗓子眼儿像被糨糊挂壁了,哽着硬往下咽,还得装出人间美味的样子。
膳房,你们做的什么鬼菜!他在心里气得大叫,我让你们做世所罕见的美食,不是叫你们做世所罕见的猪食!
“呵,呵呵,”贺九如皮笑肉不笑,用金筷点着面前的盘盏,“看你关了那么久,滴水不进,粒米未沾,你就不想吃点东西?只要你跟我……跟朕道歉,再告诉我,呃那个朕,你为什么被先皇关在这儿,我……朕……唉算了!我!我就把这些饭菜全赏给你,如何?”
殷不寿嫌弃道:“免了。不要。”
“免了?不要?”贺九如大感意外,“你不饿?”
殷不寿嗤笑:“既然是妖,怎么才能饿着?而且,你吃的都是什么?皇帝就吃这些?”
“金馔玉醴,你还吃过比这更好的?”贺九如怀疑,“你去天上吃的?”
“哼,”殷不寿冷笑一声,“浅狭凡人,懂什么至福享乐?我告诉你,真正的好东西是……”
他本想拿出自己过往经历炫耀一番,顺带恐吓一下这个年轻无知的人,然而话到嘴边,他的视线忽而游移,却情难自禁地在贺九如的耳朵上绕了一圈。
贺九如茫然:“你在看什……”
蓦地反应过来,他脸孔通红,捂着耳朵嚷道:“你在看什么?!我不允许你看!”
殷不寿被打断思绪,心头亦是火烫烫得发烧,他厉声道:“你以为我上次想亲你?我是要吃你!连皮带骨,把你吃掉!”
贺九如跳起来捋袖子:“就你还想吃我?我一下把你推得爬都爬不起来,你吃屁!”
殷不寿的黑发如触手怒张,俊美面相瞬间化作狰狞恶鬼,或者说连狰狞恶鬼看了他都要退避三舍。妖物被戳中痛处,实际上,殷不寿绞尽脑汁,也不能明白,为什么上次的自己会被一名凡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连连痛呼。
他不由咆哮:“我吃了你!”
贺九如“哇呀”一声,一头撞到殷不寿胸口,他哪里会打架?只是凭直觉,先冲上去将对方压着,压到身子底下,方便提拳头揍。殷不寿身上,好似一座泰山压顶而下,沉得他眼前发白,只来得及把人的腰仓促搂抱着。
竭力挣扎间,铁索叮铃咣当,嘈杂巨响,倒像有百十来个人在天牢里闹出的动静。一人一魔滚作一处,在遍地的锁链里翻成一团,滚乱衣衫,连着头发也缠绕不清。
“你,你撒开手!”
“是你先骑着我打的!”
“……哎哟!你咬我!”
“我就咬……嗷!”
咚咚几拳,打得殷不寿差点撅过去,可是舍不得松开。他空寂了那么久的掌心,此刻正牢牢抱着人温暖紧实的身体,少年郎的气息,血流与心跳,全都那么鲜活,蓬蓬地在自己怀里响着,殷不寿喘着气,手臂都逐渐异化,形成蛛网般的黑色触须,将手里的人密不透风地网着。任由他如何挣扎,如何扭动,只不放手,偏不放手。
贺九如呼哧带喘,他的脸发红,鼻尖冒汗,眼睛亮晶晶,整齐的发髻也散乱开来,在殷不寿怀里乱拱,拱得对方心慌意乱,最后连话都忘记说了,仅是呆呆地瞧着他,睫毛发颤。
贺九如发觉不对,抬头一看,殷不寿的样貌还残留着狞恶的本相,裂口漆黑,獠牙惨白,可那双几乎没有眼白的眼目却呆愣着,怔怔地望着自己。
还有他的手……不知是不是贺九如的错觉,这家伙按在他后背的手怎么到处都是?好像连大腿上都托着他的手指头似的!
“你,”他说了一个字,声音在寂静严寒的牢房内回荡,贺九如急忙压小嗓音,像怕惊扰了谁一样,低低地道,“你想干什么?”
殷不寿喉结滚动,他的双眼本就黑沉无光,此刻更深得像两个无底洞,只顾眨也不眨地望着怀里的人。
贺九如有点害怕了。
但这不是人在面对未知生物,面对巨海与深渊时的恐惧,而是另一种更加世俗,更加微妙的惧意。他不怕殷不寿会吃自己的肉,他只怕殷不寿挨近了,却不是单纯为了吃自己的肉。
“……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殷不寿沙哑地说,“声音,相貌,都熟悉。”
眼睛挪到他的手上:“拳头,也熟悉。”
贺九如咽了咽嗓子:“你放开我。”
殷不寿:“我不。”
“你放开!”
殷不寿执拗:“我就不。”
他纯黑的眼球轻颤,从天子红通通的耳垂,挪到他沁着细汗的鼻尖,以及柔软的嘴唇上。殷不寿着魔般地轻声开口:“除非,你让我……”
贺九如没有等他说完。
这个氛围太古怪,太诡异了,不是天子和囚犯,活人与妖魔之间该有的。他想都不想,连声拒绝:“不不不,绝对不行!”
刚才纠缠的时候,他的腰带松动,外衣大敞,趁殷不寿发愣的时候,他便如脱壳的金蝉,自己一骨碌地脱出去,只留下腰带和一件素净的外袍,皱皱巴巴地揉在妖魔怀里。
“我,我今天出来够久了,我该走了!”他没头没脑地道,不敢去看殷不寿的神情,他慌里慌张,将食盒往对方跟前一放,赶忙向外跑去,“这些留着给你吃吧!有时间我再来!”
他逃也似地匆匆离开了牢房,只留殷不寿孤坐在黑暗里,望着怀里的外衣发愣。贺九如其实是于心不忍的,他本打算问出先皇关押的原因,再酌情考虑要不要放这个家伙出去——毕竟殷不寿又笨又呆,除了长相,看起来完全不像是祸国殃民的妖孽。
然而他俩一见面,不知怎的,居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滚到了一块儿去,这就是贺九如完全没想到的情况了。
他一回宫,总管已是急得满头大汗,慌得跳脚,连上下尊卑都顾不得了:“祖宗诶,您到底跑到哪儿去了?整个皇宫差点儿就……”
总管言语卡壳,他忽然发现,天子的外衣没了,腰带丢了,整个人像刚从笼屉里蒸出来的虾子。总管蓦地醒悟,还不等他说什么,贺九如含糊道:“我去天牢了。”
“不准大呼小叫,”贺九如接连警告,“更不准把话传出去。”
他径自回了寝宫,身后的总管瞠目结舌,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望着天子的背影,他直觉般地预感到,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这天过后,贺九如没有一道圣旨放出殷不寿,他只是吩咐总管,让他安排人手,按一日三餐的量给天牢送饭。考虑到殷不寿的心性,他特地嘱咐,人不必进,餐食拿推车推过去就好。
果不其然,天牢那边传回来的讯息,都说食物的消耗倒在其次,主要是推车和杯盘的消耗。凡是推进去的用具无一幸免,不管能不能吃,全被一个巨大的,黑咕隆咚的东西一口吞了。
贺九如:“唉,真麻烦。这比养猪打猪草还麻烦。”
抱怨完,他还是接着吩咐:“继续养着吧。”
新帝临朝,政务正是最臃肿繁忙的时候。贺九如稀里糊涂的,在此之前,平生竟从未学过什么朝务政事的处理法门,一切都得从头看起,难免心力交瘁,疲于应付。
再能抽得出时间去见殷不寿,已是一月之后。
天牢里,殷不寿拖着锁链,恨恨地望着人间的天子。他的手里还攥着那条腰带,想起来了,连忙往身体里一塞,不叫人发现他睹物思人的举措。
负心汉!妖魔不忿地想,一走就是一个月,一个月来音讯全无,只有天天推车来喂……养猪的吗?!
无需光亮,他看到看到天子清减不少的面庞,眼睛下挂着大大的黑眼圈,又不由得顿了一顿。
“你的脸,怎么了?”
“啊,”贺九如摸了下自己的脸,“这些天累的,没事。”
妖魔不会安慰人,殷不寿只得干巴巴道:“哦哦,太累的话,我可以帮忙吃掉,你就不累了。”
贺九如:“……”
妖魔的脑回路实在不是常人可以企及的,贺九如默然片刻,老话重拾:“所以,我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被关进来的?先皇为什么把你关在这儿?”
殷不寿想了好一会儿。
“怎么被关进来的,我忘了。”他不以为然,“至于为什么关,我是妖,我吃很多人,引起灾厄祸患,世间的诸般恶孽——妖原本就是不祥的。”
见贺九如沉默,殷不寿晃了晃叮铃咣当的锁链,问道:“你要放了我吗?”
贺九如稍作犹豫,摇摇头。
“为什么摇头?”殷不寿不解,“如果你放我,我可以不吃别人。”
他想了下,认真地说:“专吃你。”
贺九如犹豫得更久,他叹了口气,轻声说:“对不起,还是不行。我不能放你。”
殷不寿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露出突然很难过的表情,刚想再说点什么,就见天子站起来,望着自己的脚尖,道:“我先走了,你……你好好吃饭。”
殷不寿一下急了,他大声道:“不放就不放,难道你不能跟我多说几句话吗?!”
贺九如为难道:“我也很想有休息的时间,可是朝政实在繁忙……下次吧,下次我一定好好陪你。”
他走了。
殷不寿气得将锁链搅得翻江倒海,心里更恨他,他实在恨死他了!贺九如可以把他关在这里,可是他不能不理他,只让他一个留在这里!
“早晚有一天吃了你……吃了你!”妖魔含恨发誓,“到时候,我一定让你哭着求我!”
忙过先前的半年,天子逐渐熟悉政务,有了更多的闲暇时间。他无视大臣宗亲叫他选秀娶亲的提议,一天天地往牢房里跑。作为知晓内情的极少数人,总管实在不敢多言,倘若叫外人知道,皇帝让一个世代监禁的妖孽给迷惑了,那才是真正的四海鼎沸。
第四次会面,殷不寿果然大发雷霆,以致一人一魔又扭打着滚在一块儿,贺九如不慎被他在脸上亲了两口,连忙对他拳脚相加,结果又被抓住,乱七八糟地嘬了好多下,末了,他将殷不寿捶到地上,自己则抱头逃窜。第五次会面,殷不寿跃跃欲试地想把人捉住,最后被贺九如以“你再这样我就不来了”而威胁,蔫嗒嗒地没了精神。
第六次,第七次,乃至第九次,第十次,殷不寿听到了贺九如的许多心里话,妖魔知道,其实人也不想当这个皇帝,他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喜欢到处乱跑,最大的心愿居然是“当个货郎,这样的话,每年开春就能簪到最新开的桃花了”。
贺九如同样更加了解这个奇怪的妖物,他知道他只是皮囊好看,真身实际上很丑,而且也只有真身比较唬人……实际上确实是个又傻又呆的家伙,比野兽更懵懂,也比野兽更加直来直往。每多见他一次,“我会放你走”,这样的承诺便在喉头涌动,
第十二次见面,殷不寿看着他,诚挚道:“你放我出去吧。”
贺九如一愣。
“放了我,我陪你。”殷不寿说,“你不孤单,我不孤单。”
“不行,”贺九如沉默良久,说,“你吃人。我是皇帝,我要为百姓负责。”
殷不寿生气:“你不信我?”
贺九如张了张口,低落道:“妖性无常……我不敢赌。”
“……那你就是不信我!”殷不寿蓦然火起,“我可以为你不吃别人,我可以听你的话——你不信我会听你的话,是不是?!”
贺九如心乱如麻,垂眼道:“我当了这个皇帝,就要保护天下万民的安康,这是我不得已的职责……”
“你不信我。”殷不寿双目涌现戾气,“你和先代的老皇帝一样,要维护自己的权势和统治,你觉得我会扰乱你的江山,你觉得我会动摇你的王位!你就是想把我关在这里,使我永世不得自由!”
他一味胡搅蛮缠,贺九如的火气也上来了:“是,我就是要把你关在这儿!你关在这儿,我养你一辈子,养到我死为止!”
殷不寿原本双眼喷火,表皮开裂,露出底下岩浆焦油般的真身,他准备好大闹一场,猝不及防的,却被贺九如这句话的内容和气魄压得往后一缩,呆呆道:“呃?”
“如果我不是皇帝,不用天天批折子,管一整个国家,我必定一辈子守着你,管着你,不叫你害人吃人,哪怕你只是普通的重刑犯,我都放你,让你,不使你在这个鬼地方蹉跎!但我是天子,你是妖魔,我没别的办法了!”贺九如既生气,又伤心,“我只能把你留在天牢,等我培养好继承人,退位让贤,我才好放你出去,你到底懂不懂啊?!”
“……什么?”殷不寿怔怔地问,“你,你说什么?”
贺九如喘着粗气,不吭气,殷不寿慌得不行,连忙追问,唯恐自己听错了:“你刚才讲什么,你说呀!”
“我说我,”贺九如咽了下嗓子,“我说我养你一辈子?养到我死为止?”
“还有呢?那个守着我,管着我的?”
“呃,我说,一辈子守着你,管着你,”方才说得慷慨激昂,如今冷静下来复述,难免窘迫,“等我后头的新帝上位了,我再放你出去……?”
殷不寿像一尊雕塑,也像被雷当头劈中,酥麻麻,呆愣愣地凝固了许久时间。
“你发誓。”他说。
“我发誓。”贺九如说。
殷不寿眼前炫彩一片,好似炸开了十万个大烟花,一轮太阳从他的腹腔间升起,挤出血肉,挤上胸腔,如此炽烈地充实了心魂与躯壳的空洞,用白热的光辉淹没了他的一切。这实在是太有力量,太坚实牢靠的承诺,甚至能够将他的恶业,他的孽债,他积世的苦报一并填满,令他神魂颠倒,骨腾肉飞。
他要关住我,养我一辈子!他呆滞地想。
他说等到他退位了,就专心致志地陪我,他会看管我,守着我……他这不是把他的余生都许给我了吗!
殷不寿从怄气,发怒,再到震惊,失语,继而神不守舍,意乱情迷,这一波三折的转变,不过刹那之间。
“好,好,”妖魔期期艾艾地道,语气近乎是羞涩的,“那我等你,我会等你。”
不对,气氛怎么又怪怪的了!
贺九如支吾半天,奈何自己就是让气氛变怪的元凶之一,他也只好道:“那你再不要闹了啊,我跟你说好。”
殷不寿望住他,只是出神地笑。
他们的第十三次会面,被天灾拖延了很久。
皇帝上位不到两年,南方便有水患出现,数月暴雨,洪涝滔天,雪片般的奏折飞来贺九如的桌案。令他连月来睡不了一次好觉,身边的人都在劝他好好休息,再这样下去,身体会被拖垮的,可他如何能睡着呢?他穿着龙袍,坐于皇位——难道这件衣裳是这么好穿,这椅子是这么好坐的吗?
数月来的殚精竭虑,劳心劳力,令贺九如过后大病了一场。以至于他再去见殷不寿时,竟伏在妖魔怀里沉沉地睡了一觉,殷不寿摸到他消瘦的身体,只把他紧紧地抱着,不放他离开。
“我吃掉你的桌子,吃掉你的折子,”殷不寿道,“你没有这些,就不会累了。”
贺九如一怔,不禁失笑:“傻瓜说的傻话。”
然而水患过后,便是时疫,时疫过后,又有蝗灾,各地民心不稳,这天下居然没有一刻是消停的。贺九如起早贪黑,恨不得把自己一个掰成三个用,同时朝中更有传言,大臣们说,天时有变,必定是妖物作祟,倘若能斩妖祭天,这些灾祸方可平息无虞。
这几年来,贺九如进出天牢,比进出自己的御花园还频繁些,早有流言蜚语,说年轻的天子为妖物所惑。当总管把这些事告诉他之后,贺九如疲惫地道:“我已经尽力了,我终究不是神,救不了所有人。但如果大臣们想杀殷不寿,那为什么不把我也一起杀了呢?拿天子祭天,岂不是更强有力一些?”
吓得总管不敢多言,急忙退下。
贺九如抱着病体处理政务,上朝下朝,约谈臣子。这个万万人之上的头衔,却如他的催命符一般,登基不过五六年,他便有种预感,自己大约是活不长了。
数不清多少次会面,贺九如枕在殷不寿腿上,小声说:“我想离开。”
“那我就带你离开!”殷不寿急不可耐,紧紧攥着他的肩膀,“放了我,我带你走,或者我帮你吃了那些多嘴多舌的人!”
“不能这么做啊,”贺九如闭上双眼,“太子还没有合适的人选,我一没结婚,二无子嗣,如果这个时候走,天下一定会大乱的……”
“我真的很想保护你,你虽然是妖怪,可外面那些人有多坏,你想也想不到……”贺九如喃喃地道,“你到了外头,一定会被他们欺负,我一想到那个场景,就始终不敢放你出去。不知怎么了,我总怕你被那些人打了,怕你被全天下的人群起而攻之……”
他说着,就慢慢地抓住了殷不寿的爪尖。
“我不想看你被那么多人围在中间,”他说,“我不忍,我不敢。”
殷不寿哑然失语。
在这具极具欺骗性的皮囊下,我是一头多么野蛮丑陋,罪孽缠身的恶兽啊,可是,他怎么能把我抱起来,捧在掌心,怕我蒙受了他人的欺辱和冤屈?
他怎么可以这样怜惜我,叫我的胸口都热得滚烫,烫得发痛?
作者有话说:
贺九如:*盯*
殷不寿:*惊醒,忽然发现自己睡在一个监牢里*嗯?
贺九如:*深沉地宣布*因为我害怕你被人欺负,所以我把你关起来——
殷不寿:*困惑*嗯嗯?
贺九如:*继续宣布*这样就只有我能欺负你了!
殷不寿:*狂喜*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