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天气已经回暖, 哪怕他们早上走得早,气温也没有太难捱。
他们的马都被精心照料,加上他们本身就有带马料, 食料充足还不怎么运动, 近一个月下来马不光没瘦,看着好像还壮了一圈。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的马都是去市场上挑得脾气好的老实马, 兴许也有来时被克莱斯特斩杀幼蟒魔兽的举动震慑到, 这两匹马一路走来也老实得很。
乔则不一样。
他本身骑术一般, 那匹马还是从税收官手里“抢”来的。他们提供的草料不如税收官的品质好, 马厩的环境更是差得多,再加上乔这个主人也鲜少去和这匹马培养感情……
时间长了, 这马显然有点意见,催了不跑不说,走逛走逛就低头去旁边吃草去了。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放慢了速度,以一种闲逛的姿态等他。
照这个速度, 晚上也别想回到克拉克。
乔心里着急, 猛拉缰绳,马被揪得狠了,还发脾气尥蹶子,乔几次差点被掀下去。
见状, 特丽莎主动催马回来, 帮忙制住马儿对乔道:“我们换换吧,我这个马脾气好。”
乔涨红了脸,刚想拒绝,马就从鼻子里长长的打了个喷嚏, 前蹄烦躁的踢踏起来。
嘴硬的话瞬间被憋回去, 乔尴尬的攥着缰绳, 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特丽莎干脆一把将他从马上提起来,动作利索的放到自己的马上,自己下马换到了他的马上。
她拍了拍马的侧颊,调整了一下笼头道:“答应了三十个铜币你可一分都不许少。万一你磕了碰了,以这个为理由扣钱怎么办。”
她在村子里的时候可没计较过得失,而且三十个铜币就送他到王都实在是天上掉馅饼正好砸嘴里的慈善价。更别提她还救过自己……
乔挣扎了几秒,不自然地回道:“不会少你的。”
特丽莎笑起来,抬了抬下巴,“那走吧。”
在他手下不听话的马在特丽莎手下乖得像变了一个生物。
三人一路催马,赶在正午返回克拉克。他们把马卖掉,换了一笔钱。
卖完马后,乔对他二人道:“我得去趟邮局。”
特丽莎一点头,“正好我也要去。”
三人便结伴往邮局去。
乔还记着嘉奖令的事情。他用漂亮的花体写了一封言辞得体的信,打算寄给克拉克的领主,请求对方给几个税收官颁发嘉奖令。
特丽莎也写了信,打算一封寄给妹妹,一封寄回家。
给妹妹的只是日常关照,给家里的则说她在克拉克,如今正要启程去往王都。
他们都在写信,克莱斯特无人可写,他看了一会儿,居然也拿了一张信纸。
笔尖在纸上沙沙,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他的眼里化着浅浅的笑意。
他在地址上填了几行,将信封率先递给邮递员。
特丽莎下意识的问了一句,“你寄给谁?”
克莱斯特眼里笑意更浓,轻声道:“秘密。”
特丽莎挑了挑眉,没再问。
乔只当自己是个瞎子聋子,把信给邮递员后什么都没说。
时间比较紧,三人没多耽搁,往传送点去。
克拉克是重要的港口城市,城内有好几个大型的传送阵。传送海妖这样灵魂质量比较重的生物也不在话下。
但克莱斯特的身份不好暴露,到了传送点附近,克莱斯特便对特丽莎道:“我和乔去准备点食物和水,你先排队,一会儿我们再来找你。”
特丽莎立马心领神会地接道:“嗯,你们去吧。”
乔没察觉有什么问题,给特丽莎留了传送的费用,就跟着克莱斯特离开。
特丽莎用钞能力打通了关节,约到一趟只有他们三个人的传送。
——传送阵的上限是800,足够他们使用。
等克莱斯特和乔回来,三人正式踏上了前往王都的旅途。
前往王都的一路上并不是每一个城市都有合适的传送阵,有传送阵的时候他们就乘坐传送阵,没有传送阵的时候就买马日夜兼程赶往最近的大型城市。
他们鲜少停下,十二天后,等他们终于到王都的临镇隆西,乔才惊觉,花开了。
蓝色和浅黄色的小花编成的拱门立在城市的主干道上,临街的窗台上零星摆放着开得艳丽的红色花朵。
城角的流浪汉瞥了他们一眼,不感兴趣地偏过头去。
海妖精力本就远超人类,特丽莎也习惯了旅途中的艰难,他二人虽然也风尘仆仆,但精神尚可。
乔到底是个寻常人,旅途的奔波让他的眼里生了细密的红丝,下巴也有层胡渣。尘埃藏在他发缝耳后,常攥缰绳的手指也开裂出几道细纹。
他的肩膀原本塌着,直到此刻,乔终于挺直脊背,脸上也露出一个似激动似慨然的微笑。
他将马拉停在城门口,特丽莎察觉他停下,回头看他。
乔望着她,身上的灰尘都好像在阳光下舞蹈。
“已经到隆西了,我不歇了,我今天就要去王都。我们就到这里分别吧。”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牵着马掉头回来,乔低头在口袋里翻钱,零星铜币与银币碰撞出哗啦啦的脆响。
乔翻了一阵最后干脆连钱袋一并塞给特丽莎。
“这些付你们护送我的费用,”他道,“我知道这些钱不够你们这一路辛苦。我真的很感谢你们。”
他翻身上马,调转马头。
乔骑在马上看着特丽莎,他的唇压成一线又很快松开,他低声但坚定地道:“我要去证明乔无错,祝福我吧。”
特丽莎拉住他的缰绳,垂眸在他的钱袋里拨弄了几下,估摸着三十枚铜币的量拿好,将剩下的又塞还给他。
“说三十就三十。”
“我宁愿我是错的,”特丽莎退后一步真心实意道,“祝你成功。”
乔笑笑,对克莱斯特点点头道:“再见,老师。”
克莱斯特脸上是他惯常的微笑,他同样道:“再见,祝你成功。”
乔掉头往王都的方向策马疾奔,特丽莎和克莱斯特却不想那么早进入王都。
圣继日在一周后,而在这一周里,陆续有为他们庆祝的贵族赶来,其中不乏他国贵族。王宫几乎每日都会在宫内举办宴会,宴请这些宾客。
一旦进入王都,免不了要参与这些宴会,特丽莎私心里是不愿的。
而且特丽莎若是进入王都,必然要以荆棘王室的身份入城,不然一路隐姓埋名就算了,到了王都还这样,显得她别有用心,到时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她自己虽不在意,但代表荆棘的脸面,无论如何都要休整一□□面的进入王都。
特丽莎决定在隆西待两天。
“走,我们去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特丽莎把乔给的铜币收好,牵着马和克莱斯特往城中走。
隆西在王都附近,城镇还算富庶,特丽莎略过了那些装修豪华的旅馆,挑了一家干净寻常的问克莱斯特:“这家行吗?”
克莱斯特:“我不挑,听你的。”
那就是行,特丽莎一点头,把马交给服务员,和克莱斯特去旅馆的前台办理入住。
许是因为圣继日的缘故,最近来往旅客多了些,他们两个都不是霍尔林格的人也没引起前台服务员太多的关注。
服务员的眼睛在克莱斯特身上多停留了一瞬转而望向特丽莎道:“请问您需要几间房?”
以前克莱斯特下半身是鱼尾,不方便,特丽莎是和他住一个房间的。后来他有了腿,除了在村里的时候没办法,他们都是分开住的。
这一路上他们少在城市过夜,就算住旅馆,也是他和乔一间,她自己一间。
眼下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还是确定了关系的情侣……
特丽莎下意识的回头去看克莱斯特。
他含笑看着她,嘴角的笑意缓缓拉大,眼神温柔又缠绵,还是那句,“我不挑,听你的。”
特丽莎自己本身不太在意这个,情侣之间水到渠成她也完全可以接受。但她眼睫垂了一下,还是抬头对服务员道:“两间,谢谢。”
她确实很喜欢他,要说完全不想要更亲密的接触那是骗人的。
只是她心里深切的记得克莱斯特在荆棘王国对她说过的,她不爱他就不能吻他,这对他不公平。
这对他不公平。
这句话深深束缚着她。
不爱他就不能吻他,同理可证,不爱他就不能睡他……的吧?不然也不公平。
克莱斯特是她目前为止最喜欢的,并且特丽莎觉得未来或许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感觉。
但她不明白,这种程度的喜欢算不算爱?
又是否能与他为自己化形的爱相提并论?
她说自己喜欢他,想与他试试,他便同意了。她在还没有达到他的要求时就亲吻他,特丽莎深觉自己已经是占便宜了,继续占便宜……良心痛起来了。
特丽莎衡量不好自己喜欢与爱的界限,就保守的要了两间房。
克莱斯特好像在旁边叹了口气,声音太轻,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怕他误会自己的举动,以为自己不喜欢他而伤心,特丽莎手掌抚在克莱斯特小臂上捏了捏,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的笑着解释道:“你太好了,我怕我犯罪你知道吧?”
克莱斯特顺手牵住她的手掌,与她十指相扣,用同样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语气笑道:“也不是不行。”
他给她留出了拒绝的余地,但眼神和摩挲自己小指的动作分明都是邀请。
就连空气好像都变成了名为克莱斯特的空气,区别与以往。
特丽莎心脏好像跳快了一下,她没回话,不自然的转过头去,从前台上拿走两把钥匙拉着克莱斯特往旅馆楼上的房间走。
身后的克莱斯特笑了一下,笑声比之前的叹息清晰得多的钻进特丽莎的耳朵里。
像嘲笑,也像是得逞后的好笑,还像某种愉悦的笑意,又或者都有,特丽莎分不清,只是不敢回头看他。
木质的地板被踩出轻轻的咚咚声。
特丽莎拉着克莱斯特刚往上走了两级台阶,就听楼上传来一阵急促的往下奔跑的咚咚声,夹杂着女人的抽泣。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都下意识护着对方往靠墙的方向贴去。
几秒后,一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从楼上跑下来,跑过他们,只留下一阵心碎的香风。
楼上急促的咚咚声不停,几乎是女人刚跑过他们,一个面色焦急的男人便紧随其后跑下来。
特丽莎倒是无意看戏,她只是担心那个女人需要帮助,就和克莱斯特站在原地没动,目光擦过楼梯角,往前台处哭哭啼啼的女人看去。
她似乎想要退房离开,抽噎让她的声音破碎,但拜好听力所赐,一切都还算清晰。
“呜呜呜……结婚五年了,你还记不住我不喜欢穿黄色的裙子搭长靴……”
丈夫满头是汗的一连串道歉,随即哄道:“哈尼,主要是你太好看了,你穿什么我都觉得你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
啊,只是寻常的夫妻间矛盾。特丽莎放下心来,又看了一眼,随即兴趣缺缺地牵着克莱斯特继续往楼上走。
那对夫妻的声音在身后越来越小,走到二楼时,特丽莎好像听到女人破涕为笑的笑声。
她和克莱斯特的房间挨着,特丽莎也不挑房,随手给了他一把钥匙,“这么多天都没好好休息了,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我们明天出去转转,准备一下去王都。”
克莱斯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没出声,特丽莎下意识的偏头看他。
他双眸含笑,喉结滚动了下,大拇指在她虎口下方摩挲,缓缓对她道:“如果你的房间冷,我的房间说不定会很暖和。”
“可你体温……”比我低三个字还没说完,特丽莎猛地刹住。
克莱斯特反应更快,在她说什么找补前接道:“那我的房间冷,你的房间暖和吗?”
特丽莎牵着他的手一紧,随即她嘶了一声,松开他的手去捧他的头颅。
默契让克莱斯特配合的低头,双臂自然的缠上特丽莎的腰背,与她交换了一个缠绵的吻。
吻的最后,特丽莎在他下唇轻轻咬了一下,又抚慰的在他唇上啵了一下贴着他的唇喃喃道:“乖。”
笑意让他的胸腔都开始震动,随着两人相贴的身体传到她身上。
他回吻了一下特丽莎,“嗯,乖。”
两人这才分开,特丽莎顺手帮他拽了一下被挤皱的领子,笑了笑,推门回屋休息。
洗漱整理完,太阳已经开始缓慢下落。
特丽莎又整理了下关于圣继日的流程,盘点了她带来的礼物,一切都无异常后才慢慢躺到床上休息。
她合上眼睛,酝酿睡意。
只是不知为何,旅馆前台那对夫妻总往特丽莎脑袋里钻。
反复播放了几遍,特丽莎把自己代入了当事人的角度。
她倒是没把自己代入妻子的角色,因为克莱斯特简直像住在她的肚子里,他太了解她了。
特丽莎是把自己代入那个丈夫的角色,反思自己是不是太不了解他了?
特丽莎认真回想,克莱斯特和自己一样喜欢辣,他也不太挑食,除了太难下口的饭菜和胡萝卜不喜欢外,他好像没表现出其他的偏爱。
外在的坏境和物质好像也不怎么挑,跟她一路风餐露宿也没表现出什么难捱的模样,不管是挤大通铺还是睡在村长家的地上,他都不曾有什么怨言。
海里的事情他倒是像讲故事一样哄菲利克斯的时候讲了不少,但那个时候她在车外,有一句没一句的,也没听全。
除此之外,好像没什么了……她好像确实不够了解他的喜好。就连海妖是否有国王还是她前段时间自己心存疑惑的时候问的,而不是出于关心他的角度。
我这种情人是不是挺不称职的?特丽莎反问自己。
好像是有点。
回头要更关心他才是。
特丽莎望着天花板,兀自琢磨了一阵以后怎么关心他。
纷杂的念头里,如闪电划破黑夜,特丽莎恍然想起在利兹时,她初识克莱斯特,森珀对她说让她不要爱上海妖。
那个时候她信誓旦旦的说,自己不会爱上海妖,因为自己不会爱上一个没有自己主见,只会附和的刀。
那个时候陷入爱情的海妖在她眼里是刀,因为海妖会为了取悦爱人,不惜一切。
为了取悦爱人,不惜一切。
就像冥冥之中有什么指引,特丽莎的脑海中再次滚过这句话。
她的脑袋当即嗡的一下,巨大的荒谬感包围了她。
不能吧?
她所喜欢的克莱斯特,是装出来的吗?
? 第 72 章
特丽莎睁眼躺在床上, 从两人相遇的每一帧开始回忆分析。
他确实了解她,这一点是装不出来的。
她想的是,他有为了讨自己欢心, 故意顺着她的话说吗?那些曾与他产生共鸣的瞬间, 都是假的吗?
特丽莎呼吸浅浅,眼睛穿过天花板, 在虚空聚焦。
不, 不对。
人永远无法想到认知外的东西, 就算他有意讨好, 也要先一步想到她在想什么,才能“对症下药”。他能想到, 就说明他本身是思考过她想的那些问题的,才能在需要的时候适时的说出来。
就像心不存善的人,不会将铁匠铺里堆放在一边无印迹的刀斧与铁匠铺在暗中帮助村民联系在一起,他们只会想那些或许是铁匠铺偷卖获利的东西。
特丽莎翻了个身, 双臂抱在胸前。
她并不介意恋爱里一些取悦爱人的无伤大雅的手段, 她介意的是他为了取悦她而丢了他自己。
她不苛求爱人与她想法事事同,就像不苛求世界上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比起这个,她更渴求对方有一个独立的灵魂。
——她的爱人可以有缺点, 但她希望她爱上的是个独立的、完整的、可以与她平等交流的灵魂。
特丽莎脑子里又不可自抑的想起前台的一幕。
结婚多年的夫妻尚且会有矛盾, 而她和克莱斯特,却似乎从来没有任何冲突和争执。
这究竟是他们太合拍,还是他刻意压抑了自己的感受?
如果特丽莎一开始认识的就是现在这样的克莱斯特,她一定会认为是前者。
但她初遇他时, 克莱斯特是无助的, 也是柔弱敏感的, 与现在这个他相去甚远。
事后他也和她坦白那是他求生之下的无奈之举,那现在这个……是真实的他吗?
他会不会……为了避免和她起冲突,有什么不如意都自己默默忍着?
特丽莎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太自作多情了,但紧接着就觉得这很可能。
这让她觉得心头闷沉,甚至窒息。
拥有一个放弃自我、勉强自己、以爱她的名义事事以她为准则的爱人,哪怕这并非出自她本意,仍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成了感情中一个卑劣的“压迫者”。
这好像让她成为了她最讨厌的人。
特丽莎回想了许久。
从她送他到海边起,不管是在荆棘还是在克拉克,她都没有找到他“勉强”的痕迹,但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笼罩在心头的阴云,驱之不散。
非要说的话……好像只有今天他隐晦的表达了想和她住,但是被她拒绝了这一件事。
特丽莎琢磨了一阵,翻身下床去敲克莱斯特的房门。
他似乎也没睡,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门把旋转,木门缓缓打开,衣着整洁的克莱斯特出现在门后。
夕阳在他身后铺成一片。
克莱斯特讶异的扬眉,一边侧身给她让开进来的地方,一边脸上带笑对她说:“我的房间是挺暖和的。”
特丽莎嘴角勾了下,没回他的玩笑,只是一双眼睛注视着他的神情,试图找出他有什么勉强的痕迹。
克莱斯特只是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她鲜少用这种探究的眼神望着他,他享受她这种仿佛眼里只有他的专注眼神。
这让他错觉自己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满足感伴随着饥饿一起抬头。
特丽莎垂眸一瞬,走进去。
两间客房大致相同,特丽莎拖了把椅子坐下。宽松的棉衣袖子被她卷到小臂,露出一小截手腕和手腕上的珍珠手链。
特丽莎来找他绝不是什么房间变冷了之类的事情,克莱斯特知她必定有事,他把门关上,没再调侃,而是倒了杯水递给她问道:“怎么了?睡不着吗?还是有什么想说的?”
特丽莎接过水杯放到一边,眼睛似乎要将他脸上每一个毛孔都看清了,“嗯,确实有话想说。”
克莱斯特也搬了把椅子,与她相对,坐在她身侧。他神色自然的拉过特丽莎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轻轻揉捻着她腕间的皮肤,示意她说。
指腹与手腕间的皮肤摩挲出温情的味道,特丽莎琢磨了一下,问他:“你喜欢什么?”
克莱斯特怔了一下笑起来,看着她的眼眸想了想道:“除了你的话,比体温高一度的水温,太阳,还有友善的、幸福的笑脸。”
“那你讨厌什么?”特丽莎继续问。
这次回答要更快些,“胡萝卜、奇形怪状的发帽,”克莱斯特微妙的顿了一下,“沃夫,食不果腹还有失去自由。”
克莱斯特微微摇头,“相信我,那不会是什么好的体验。”
她从未这样问过他。
回想今天发生的事情,克莱斯特很快意识到,多半是那对夫妻刺激了她。
而她愿意这么问他,意味着她是真的在乎他。
这个结论让克莱斯特的满足感像流淌一样流动起来,长久不得消解的饥饿感随之一起。
克莱斯特明知故问道:“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些?”
特丽莎往后靠了靠,“啊,就是觉得我太不了解你了,想多了解你一些。”
克莱斯特脸上笑意更浓,他握着特丽莎的手紧了一瞬,眼睛像是盛满了酒液的杯子,甜蜜,诱人。
“求之不得。”他道。
特丽莎靠着椅背的肩背松了些,她开口道:“从未听你提起过你的父母,他们还好吗?”
这个问题让克莱斯特心头警惕了一瞬。
大陆上鲜少有人知道海妖的繁衍方式,特丽莎对海妖了解更少,他一向清楚。
他被无休无止的饥饿缠绕,空虚的胃让他分不清究竟是自己本身的饥饿还是爱她带来的苦痛。
但比起身体上的折磨,他更不想失去她。他时刻在于求不得的痛苦做斗争。
海妖繁衍的秘密不可能永远瞒下去,但他还是贪心的想等她更喜欢他、甚至是爱他,不会离开他的时候告诉她。
他抬眸仔细地观察她的神色,随即轻轻摇头,“他们都不在了。”
特丽莎没想到自己一问就问出这么个答案,她有些尴尬的拍了拍他的手,“抱歉,节哀。”
“没什么,”克莱斯特情绪看上去仍旧稳定,“已经很久了。”
她这幅想要了解他却不知该从何下手的模样实在可爱,但不愿她为难,克莱斯特牵着她从椅子上起身,缓缓走到更舒适的沙发上坐下。
他挨着她,握着她的手与她讲起自己在深海里的生活。
讲他小时候钻过的鲸骨,讲他从巨型章鱼手下逃生的事情,也讲他第一次跃出海面,看到朝阳升起的壮阔。
特丽莎好像跟着他一起,在一片深蓝中长大。
天色逐渐暗下来,昏黄的晚阳一寸寸挪出房间。克莱斯特牵着她坐着,不愿去开灯,也不愿起身。
他注视着特丽莎的面容,声音是一贯的温柔,“你要留下来吗?”
特丽莎沉默了一瞬,“这是你的诉求吗?”
这真是个奇怪的问题。
以她的聪慧不会听不出他的想法,可她非要这样确认一遍,就好像她明明不愿意,但只要他承认,她就可以一样。
又或者是她在给她自己找一个答案?
克莱斯特更倾向于后者。
她今日的异常源于那对夫妻,他反复推演回想,试图推出她这么问的缘由。
半晌,克莱斯特倾身靠近她。
脸与脸只有一掌距离,哪怕是这样昏暗的房间里,只要有稀薄月光洒下,就能让她看清他眼眸。
“我爱你,我当然渴求与你有更深的链接。但我想要的,不是亲近本身,是你。”
克莱斯特再一次无比清晰的意识到,她确实喜欢他,不然不会这样在意他的感受。不会在这样简单的事情上失了判断。
胸腔仿佛被柔软的爱意填满,从她身上传递来的体温和香气让他脑袋一阵阵发昏。
他吞咽了一下,继续道:“我想要的,你一直都知道的。”
这实在是个适合接吻的距离,克莱斯特在她唇上贴了一下。
特丽莎又有了那种,他好像知道了她的顾虑的感觉。
他想要的,她确实知道。
不必言明就心意相通的感觉让特丽莎眼睛和脸上终于有了轻松的笑意,她回吻了下,道:“晚安。”
“晚安。”克莱斯特笑回。
***
特丽莎回去睡了个好觉,第二天一早醒来久违的有了懒洋洋的感觉。
她任由自己多躺了几分钟,翻身起床。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今天再在隆西待一天,明天就要准备进王都了。
特丽莎习惯了走哪都要先补充一下储物戒指里的物资,清点完余下的东西,就和克莱斯特出去一边闲散一边买东西。
隆西是王都附近的城镇,这里商业繁茂,特丽莎看见了好几个魔药店、炼金店。
她和克莱斯特补给完,时间还早。特丽莎拉着克莱斯特进了一家炼金店。
与利兹不同,这里的炼金店多用弧形的拱门,他们不爱落地的大窗,有的甚至干脆不开窗,而在店内的顶上补充光源。
他们进的这家就是这样。
“护身的防御魔法阵还是有用的,”特丽莎和克莱斯特在货架上边挑边小声道,“关键时候能救命。”
“虽然低阶的魔法阵拦不住太厉害的攻击,但谁也不知道下一个造成危险的是什么。”
“是这样的,这位女士一看就是行家。”炼金店的老板笑着夸赞。
特丽莎挑起一枚黑色的嵌着绿宝石的戒指,放在克莱斯特的脸颊边比了比。
炼金店老板是个聪明人,一下看出特丽莎有意,连忙介绍道:“这是一枚出自木系中级魔法师的防御戒指,受魔力波动的变化,会自动展开木盾。”
“放心,”老板比了个大拇指,“非常安全。”
高级魔法师及以上魔法师附魔的炼金造物多数都在拍卖场中流通,外面的炼金店鲜有。
特丽莎只是临时起意,中级魔法师的防御戒指足以应对绝大部分场景,便与老板商量完价格买下来。
她牵着克莱斯特的手,顺滑得帮他戴上。
墨色的戒指映着绿色的宝石,怎么看怎么适合他。
克莱斯特佯作认真的点点头,“嗯,我是你的人了。”
特丽莎被他逗笑,牵着他往外走。
圣继日附近正是邮局忙碌的时候,一天当中只有正午的时候人最少,特丽莎和克莱斯特商量了一下,二人一致决定先去邮局再吃午饭。
特丽莎想查查家人的回信都走到哪了,若是已经到了霍尔林格的王都,他们明天进王都后就先去取信,好看看父亲和兄长有没有新的嘱托。
也不知道是抱有同样想法的人多,还是最近真的忙,哪怕这个时候是一天当中人最少的时候,队伍还是排了一长串。
两人等了好一阵,才轮到特丽莎。报完信息,邮递员手指在名单上一行行划过,最后停在某一栏上,“巧了,今天刚好到隆西。”
邮递员撕了单子,递给她让她去旁边取。
那同样是条长队,克莱斯特拉住特丽莎,把她往旁边的椅子是一按,接过她手里的单条笑道:“我知道你很厉害,但是给我一个为你效劳的机会吧。”
特丽莎也笑弯了眼睛,点点头看着他离开。
最最机密的文件是专人送的,她这次还不到那个程度,信封只要盖了特制的漆印旁人便打不开。
克莱斯特很快取了信回来,两人一同返回旅馆。
排队占用的时间太长,已经过了平常吃饭的时间,克莱斯特在楼下点餐,特丽莎惦记着回去拆信,先一步上楼。
防水的纸袋里,塞着薄薄一封信。
信封上的字迹是哥哥的,只是似乎写收件人的地方都隐隐带着潦草。
信封上的火漆盖歪了,特丽莎戳了一下手指将渗出的血珠抹在火漆上。
火漆犹如融化般化开,又在几息之间散作云烟。
特丽莎抹了抹指头,拆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
没有抬头,纪伯伦直接写道『耳塞已经在研制中了,在与你说这个消息之时,我不得严肃的向你求证一个事情:你与克莱斯特、那位海妖先生是什么关系?
好吧,作为你的家人、你的兄长,我希望你哪怕喜欢,这份喜欢也足够克制。
因为(字迹被划去)
我们对海妖知之甚少,为此,我们花大量的时间搜集了许多关于海妖的信息,也去信询问了那位与海妖交过手的碧花国国王。
其余信息暂且不论,只有一条你必须知道:海妖的爱欲与食欲相连,爱欲越浓,食欲越盛。这意味着,如果他足够爱你,他的食欲会促使他迟早有一日吃了你。
你知道,饥饿是多么难耐,空虚会把人逼疯。
特丽莎,我亲爱的妹妹,你一向有分寸,在这件事情上,我相信,也希望你保有足够的理智。
幸好你的大剑常伴身侧,也幸好他的歌声不能对你产生影响,也是因此,才促使我写下了这封信而不是立即去把你带回来。
请务必保证自己的安全。
当然,如果你决定与他在一起,我们仍旧尊重你做出的决定,只希望你对那个海妖的感情尚不至让你沉迷。
圣继日辛苦你了,如果没事,等忙完后回来吧。我们已经开始想念你了。』
信纸仅有一页,特丽莎来回看了三遍,确认自己没有看漏或看错一个字。
没有盛怒,没有失控,没有恐惧,特丽莎甚至上唇向上掀了一下,露出个笑来。
楼道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和服务员推着餐车的声音,特丽莎垂眸将信折好,塞回自己的储物戒指。
? 第 73 章
特丽莎就坐在桌旁。
她没动, 看着门被克莱斯特打开,服务员推着餐车进来。
餐车的轮子与木地板之间滚出仿佛碾在人心上的沉闷声响,服务员绕过特丽莎, 将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餐桌。
烧红的汤汁浇盖在晶莹油润的肉块上, 碧翠的蔬菜和水果一起扮成沙拉,蒸得光润的蒸蛋往桌上放时还带着颤, 面包上铺着烤得酥香的蒜蓉黄油。
食物蒸腾出温暖的热气, 特丽莎隔着这热气望着克莱斯特。
她的脸上分明带着笑意, 但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她再次用那种探询的眼神望着他, 可这眼神却分明与昨日那种更加纯粹的好奇不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观察陌生事物的疏离。
克莱斯特脚步顿了一下, 若无其事的对特丽莎点点头道:“等我一下。”
特丽莎唇角的弧度大了一些,她微微点头,应道:“嗯。”
克莱斯特温柔的笑笑,转头对放完菜的服务员道:“辛苦了。”
服务员摆手说客气, 克莱斯特随着对方的动作转身, 将人往屋外送。
脊背上落着特丽莎的视线,克莱斯特一转过身,便垂了眼眸。
餐车推出房间,木地板与楼道间微小的高度差让轱辘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克莱斯特重新抬眸, 脸上恢复了以往的神色, 他把人送出房门,关紧。
身上的肌肉都自然舒展,克莱斯特转身,发现特丽莎正一手撑着颊侧, 偏头打量他。
克莱斯特边坐到桌旁边笑着问她:“怎么了?今天怎么这么看我?”
视线在空中相交, 仿若不见血的厮杀。沉默几息后, 特丽莎率先收了眸子。她拿起餐盘旁的刀叉,切割盘中的肉块。
“没什么,”特丽莎的声音里仍旧带着笑意,“就是觉得我确实不太了解你。”
食物的香气、热气、下午的太阳、和她脸上的笑融成甜蜜温馨的一团,可在这团暖黄之下,仿佛藏着一把冰冷的、看不见的刀。
这种割裂感让克莱斯特垂下眼睫,他缓缓吸了口气笑道:“时间还长,你总会了解我的。”
特丽莎叉了肉块送入口中,勾唇笑笑。
她执刀的手就在桌上,克莱斯特放下手里的餐具,探手去握她的手掌。
她分明看见了他的动作,却在他的手掌覆上来前,松开刀子,转手去拿一旁的水杯。
指尖与指尖擦过毫厘,特丽莎仰靠在椅背上,一边喝水一边对他挑了挑眉。
克莱斯特捏着刀的手两指不自觉的摩挲了一下。
除开必要的接触,特丽莎心里上的亲近,会在肢体上有所表现。
就像在利兹时她对他无意,就会尽量减少或避开与他的接触。而在荆棘,她在知道他心意的情况下愿意接受他送的礼物,愿意戴上他送的手套,是她接受、至少接受了一部分他的表现。
他处心积虑的靠近她,发展到如今,牵手接吻已是寻常。可刚才她这状似无意,但显然是有意避开的举动,分明是内心深处已与他有了隔阂。
克莱斯特当即意识到,有什么不可控的糟糕事情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
回来前两人还是正常的,但他去点餐,她看完信就这样了,问题一定出在那封信上。
那是荆棘王国寄来的信,他们和她说了什么?
思及她说的觉得不太了解他的话……
克莱斯特明白,她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但她没有戳破。
克莱斯特一边缓缓把手收回来,一边望着特丽莎蹙了蹙眉道:“你好像不太高兴?发生什么了吗?”
特丽莎咽下水,把水杯推放回原处。
杯底与桌面摩擦出短暂的刺啦,她似感慨,似叹息道:“你这么了解我,一定知道我喜欢什么……”
特丽莎望着他,缓缓接着道:“讨厌什么。”
空气好像也随着她的话音落而变得沉甸甸,窗帘像水泥浇筑的一样立在窗边。
特丽莎意有所指的话语让克莱斯特心脏跳慢了一拍。
他回望特丽莎,眼眸幽深。
他去过她的家乡,见过她的家人,明白那是一片怎样的土地,孕育了什么样的人。
他与他们不同,他早就明白。
他小心翼翼的隐藏自己,处心积虑的伪装自己,试图借此靠近他,妄图摘下他的太阳。
如今……
她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多少?
可能失去她的这个念头烧得克莱斯特血液都开始躁动。
眼角像是痉挛一样抽动了一下,他抬手揉了揉眼角,掩住自己的神色。
他该说些什么的,可他同样明白,一味的狡辩如果撞在她正好知道的地方,只会惹来厌恶。
可若是向她坦白……
克莱斯特不觉得她能接受。
好像怎么做都是死局,躁郁、烦闷、饥饿、想得不可得的惶恐拧成了一股绳,把他悬与断崖之上。
银质的叉与白瓷盘撞出清脆的哒,特丽莎把叉放在桌上。
“不想说可以不用勉强,”她神态自然地笑笑,“回去休息吧。”
特丽莎拿起手帕擦擦嘴巴起身,语气恢复成以往的模样,“信上催我早点办事,我打算今天就启程去王都。”
“今天就走?”克莱斯特问道。
出口的声音似乎有些干涩,克莱斯特清了清嗓子。
“嗯,”特丽莎点点头,随即道:“我可能会应邀去王宫,不方便带你。不管你是在这里还是去王都,都要注意安全。”
这话竟像是要在这里与他分道扬镳。
克莱斯特眉心又跳了一下。长眉烦躁的蹙起又在真的皱起前被他硬生生的拉直,他努力保持着温柔舒朗的表象。
这让他整个人都透着一种傀儡般不和谐的扭曲感。
往日那些游刃有余好像此刻都被锁进了柜子里。他想向她温柔地笑笑,唇角却像不和谐一般,慢了半拍,扯出一个略有些变形的微笑。
他干脆不笑了,抿着唇直直看着她道:“当然是和你一起去王都了。”重音放在“和你”两个字上。
特丽莎弯唇笑笑,望着他,眼眸像平静无波的大海,看不出其下汹涌。
“可我,”特丽莎认真道,“希望你今日不要与我同行。”
海面涌起波澜,又在真的掀起惊涛巨浪之前重归平静。
“不然我会很难过。”她道。
她在抗拒他。这个事实像一把刀抵在喉头。
几乎是同时,克莱斯特脑海中萌生出无数个将她困起来的想法,但又在每个念头萌芽的初期就被他亲手掐死。
她不是柔软的蒲草,不会任人揉捏。且不说将她困起来,让她永远待在自己身边的难度。如果真的这样做了,她不仅不会屈从,还会不折的反抗,直到他们中的一方永远死去。
——那才是永远的失去所有可能。
更何况,他不甘心。
强求不得。强求不得。
克莱斯特喉结滚动,试探道:“所以今天也没有告别吻了。”
他撑开手臂,轻声询问:“离别的拥抱可以有一个吗?”
特丽莎就站在他两步远的地方,她没动,也没说话。克莱斯特一点一点靠近她,摸索她的态度。
两步的距离像是走了一个世纪,克莱斯特垂眸,撑开手臂把她环进怀里。
她像一棵挺拔的树,或者一棵直挺挺的礁石,岿然不动。
克莱斯特的手臂越收越紧,固执得像是非要树与礁石给他回应。
特丽莎无声地叹息,终于伸手轻轻环抱住他。她的目光掠过窗外,下巴在他肩头靠了靠,终是不忍地提示他道:“谎言或者隐瞒会给信任敲出裂痕。”
“裂纹一旦出现,构筑信任的每一块基石都会被质疑。”
“我能信任你吗?”
心脏好像长在了耳朵上。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像直接敲在他的心头,震得他身体僵硬。他想看看她的眼睛,又不敢看她的眼睛。
特丽莎按住他的脊背,察觉了他的僵硬。
事情没有走到最糟的情况。
——她还没有完全放弃他。
事情也走到了最糟的情况。
——要想重新获得她的心,他就得向她坦白。
将最阴暗、最肮脏的自己像献祭一样向她剖白,将所有的黑暗与腐败裸露在阳光之下,接受高温的烘烤和审判。
克莱斯特眸光明明灭灭。
他有且只有一个选择。
——就像从胸腹翻涌出一个囫囵的音节,他道:“能。”
“嗯。”特丽莎松开手臂,从克莱斯特怀里退出去。
克莱斯特下意识的收紧一瞬,又很快顺从的放开。
特丽莎重新站在几步远处,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道:“圣继日后我听你的解释。”
“走了。”
说完,特丽莎头也不回的往旅馆外走。
克莱斯特望着房间被合上的门,在原地站了很久才动了动手指。
特丽莎一路疾行,赶在天黑前终于到了霍尔林格的王都古兰汀。
霍尔林格是整个布瑞大陆南部数一数二的大国,国王伦纳特喜奢,王都古兰汀更是宏奢。
银灰色的砖石路铺出城外很远。
高耸入云的白色钟楼直插天际。远远便能看到厚重的高墙。
特丽莎催马,踢踏着入城。
圣继日将至,守城的士兵身份核查严格,特丽莎跟在一队商队后面等候。
商队约莫十几个人,个个身着灰黑色的长袍,手臂上挂了一条宝蓝色的飘带。
他们大多带着兜帽,只有两三个兜帽垂在身后,露出带卷的糙发。
这群人高矮胖瘦都有,或站或坐在板车旁,等待核查的间隙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特丽莎倒也不是刻意听他们聊天,只是这么近,难免有字句飘过来。
他们聊得很杂,聊魔兽,也聊预言。还有一高一矮两个人在聊智慧之城的哪个战士学院魔法教得最好。
高的那个:“我觉得是奎特学院。之前那个来护送的护卫就是奎特毕业的,跟我说光元素是香草味的,他连味道都能尝出来,可见不一般。”
矮的话语里止不住的嫌弃,“你知道为什么牛在天上飞吗?”
高个:“风元素魔法?”
矮的更嫌弃了:“因为我是骗你的。”
矮的小声嘟囔,“还尝味道呢,这么多年来就没魔法师说过元素有味道。”
“他怎么不和你说他就是光明神呢,这样你资助他两枚金币,明年他还你两百枚金币。你不就变富翁了?”
“诶!你!”
……
两人就这个问题差点翻脸。
特丽莎听着好笑,弯了眉眼。
倒坐在货车上的黑袍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抬头看向特丽莎。
男人的下半张脸被布巾裹着,看不清楚。兜帽和布巾中间露出一双凌然又威严的虎目。淡金色的眼瞳为他增添了不少神采。
视线相对的时候,特丽莎友好的对男人点了点头。
男人也敛眸对着她微微颔首。
商队同行的人顺着他的目光看来。
特丽莎不卑不亢的点点头,商队的人们很快转过头去。
一高一矮两个人停止了争执,轮到他们核查身份了。
士兵尽责的核查过他们的身份,又拆了靠近的几袋货物查看。
都没什么问题,又看了他们几眼,这才一挥手放行了。
轮到核查特丽莎的身份,特丽莎将请帖和证明一并递过去,士兵的神色立马肃穆了。
在他说出什么前,特丽莎忙道:“情别声张。”
她示意士兵看她这一身行头,“我还没换合适的礼服,不太方便。”
霍尔林格的贵族出行讲究排场,在规矩允许的范围内,恨不得把领地内的卫兵都带上。
马车富丽堂皇,隔着几百米远就能看清。拉车的马匹通通膘肥体壮,怕脏蹄,甚至裹着寻常人家一年都用不到的好布。贵族本人更不用说,穿着打扮上极尽奢华,宝石能缀满前襟。
像特丽莎这样孤身一人,衣着寻常,马也不彪健的实在少见。
——她的外在实在条件实在与他印象中的贵族相去甚远,他甚至怀疑她是偷来的。
如果不是她神态过于自然舒展,士兵在拿到她递出的那些东西时就像把她抓起来了。
她说不要声张,士兵不好自作主张,极聪明的回道:“大人,与这些人一同担心脏了您的马,请您与我到那边休息一下,负责招待的大人们很快会来带您去休息的。”
士兵小声补充道:“会带您去陛下为各位大人准备的寝宫的。”
特丽莎知他为难,不欲难为他,牵着马随他走到一旁的休息的地方坐下。
这几日不管是城门还是城内的传送点,都有不少迎接来客的礼官驻守。
特丽莎牵着马刚过去,就有有眼色的礼官过来。
特丽莎把和士兵说过的话与他又说了一遍,只道自己不愿这幅模样去见王室,要求在城中旅馆先住一夜。
礼官没怎么迟疑就答应了。
虽然这不合规矩,但来者是大洋那个盛产魔晶的富裕国家的王室,他们不好拒绝。
在礼官的安排下,特丽莎住进了古兰汀最大的旅馆。
今日她以借口住在了城中,哪怕抱着让她先休息的想法,霍尔林格王室今日不会失礼地请她赴宴。
但明日,宴帖必定会送到她的手上。
特丽莎梳洗完,整理了一下戒指中的东西。
睡衣宽松舒适,翻动东西的时候袖子总是时不时会蹭上去。
腕间那条粉色的珍珠手链便总是在眼前晃悠。
特丽莎停了一下,偏头看了几眼手上的手链,在储物戒指中翻出个首饰盒,把手链用手帕包了,塞进首饰盒里。
一切收拾完已然不早,特丽莎上床睡觉。
临城隆西,克莱斯特一夜未睡。
他坐在特丽莎坐过的位置上,凝神细思了整夜。
直到天边第一抹日光穿透雾霭,克莱斯特的眼睫才像蝴蝶振翅般震动了一下。
他动动僵硬的手脚,起身。
前台的服务员一早就迎到了退房的客人。
她还记得他们,前日两人还很甜蜜的入住,昨日不知发生了什么,那位与他同行的女士先行离开。
起初她只以为那位女士是临时有事,可她一夜未归,加上面前这个男人憔悴的模样……
服务员明白,他们肯定是发生了什么。
没了那位女士同行,这位五官深刻的先生似乎变得格外冷漠起来。
他的眼角眉梢不再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浅笑,没了笑意遮掩,深刻又美艳的五官便显出十足的攻击性。
服务员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自己需要叮嘱的话,“先生,请务必确保您的东西都带全了。离店以后若有损失多半是找不回的。”
男人并未抬头看她,嗯了一声,转身毫不留恋的离开。
***
特丽莎预想得没错,正午一过,她就收到了王宫的宴帖,邀她参与今晚的晚宴。
晚宴势必要穿礼服,特丽莎不习惯霍尔林格女性贵族们那身宽大的蓬裙和高耸的礼帽,便找了自己的礼服穿。
这种圣继日前的晚宴多半会有其他国家的贵族交际,荆棘作为蓝魔晶供应国,届时少不得有人来找她攀谈。
未免被一直邀请跳舞,特丽莎穿了一身裤装的礼服。
晚宴前,昨日那个带她来旅馆的礼官亮点接她,为她准备了宽敞舒适又华丽的马车。
特丽莎没有推拒,乘着马车一路往王宫去。
灯光和火把将古兰汀的主干道照得犹如白昼,纵横交错的偏僻杂道上灯火稀薄。
有辛劳整日的百姓扛着筐子转入这样的小巷消失不见。
路过某个巷口时,特丽莎向外一瞥,望见了一双浅金色的虎目。
特丽莎与他对视一瞬,马车疾驰,男人的脸被抛在身后。
男人没有戴兜帽,下半张脸上的围巾也被撤去,露出他两颊到下巴的柔顺光亮又修剪得整齐的胡须。
他有一头如钢针一般的深色短发,在马车侧的灯光照耀下,能看到里面夹杂的不少白发。
看到那张脸的同时,特丽莎脑中猛然闪过之前弗洛与她形容的模样。
——一捧漂亮的胡子,猛兽一样坚毅的眼神。
梅厄。
? 第 74 章
特丽莎收回眸子, 虚望着前方。
马车载着特丽莎,往王宫行去。
哪怕有礼官带行,他们仍经过层层核验才进入王宫。
霍尔林格的王宫宏伟巍峨, 尖顶似要刺破云霄。白色的石墙上涂了防火的魔药, 在灿如白昼的灯火照耀下,反射着夹着青的黄白色光。
装饰用的灌木和花坛都被精心设计了形状, 甚至在木系魔法师的催动下, 不同季节的花都争相开放着。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
礼官绅士地伸手想要扶她下车, 特丽莎搭在对方的手上, 敏捷的从马车上跳下。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如果不是手上残留的温度, 礼官甚至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礼官收回手,恭敬地带着特丽莎边往宴会的正厅走边道:“殿下,我为您准备了几个荣誉名一会儿通报,您看这几个行吗?”
“诞生于荆棘的铿锵之花、魔晶之国的次位继承人……”
在霍尔林格, 完整的名字包括本名、荣誉名、封地姓氏、中姓、阶级爵位、家族姓氏一长串内容。
其中, 荣誉名会根据自身的经历、出身、长者赐名等取用。荣誉名一般会选用一到三个。
通常情况下,非霍尔林格的他国贵族,会提前自己想好自己的荣誉名供礼官在宴会上通报。但特丽莎不曾与他说起过,眼看就要到宫宴了, 到时若是什么都不报, 对面前这位尊贵的殿下难免有轻视的嫌疑。
出于礼节,礼官体贴地询问她的意见。
特丽莎:……
曾经听乔自我介绍的时候好像没有这么煎熬,可一旦这些东西压在自己脑袋上,让人窘迫的能力就立马翻了数十倍。
对方刚说了两个, 特丽莎就已经从头发尖开始尴尬了。
特丽莎当即停住脚步。
礼官紧跟着停住, 收声, 恭敬地看着她等候她的吩咐。
特丽莎偏头对着礼官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不自觉的沉,“不必了。请不要为我加这些。”
礼官小心观察着她的神色,困惑又略带忐忑的问道:“您是对这些称号不满意吗?其实我还有几个备选的,您可以挑您更喜欢的。比如‘不屈意志的继承者’或者‘广袤土地的初升朝阳’又或者“打败巨龙的真正勇士”……”
特丽莎:……
“真的不必了。”特丽莎尴尬得捏紧了拳头,她回眸沉沉地望着礼官道,“荆棘不需要这个。”
礼官欲言又止,看起来还想再劝,但在特丽莎的注视下,他忍住了。
“好吧,”礼官恭维道,“赞扬您的谦逊。”
城堡入口离他们下车的地方不远,一进入城堡,暖融融的空气便瞬间包围了她。
特丽莎不看一路行过的昂贵装饰,礼官也不卖弄的与她介绍,只带着她往宴厅去。
远远看见沉重华丽的宫门大开,隐约可见里面诸多衣着繁复的贵族们。
似有若无的乐声从中飘出。
隔着几步远的地方礼官就开始清嗓子。
起初特丽莎还不明白他这么做的意义,后来……
一到宴厅,各种混杂的香水味和食物的味道扑面而来,味道重得让特丽莎格外想揉鼻子,但这实在有损形象,特丽莎强忍住这种冲动。
礼官在她身侧斜后方,胸膛挺直朗声报道:“来自荆棘王国的特丽莎·布朗殿下到!”
礼官果然如他先前所应的那样,没有给她添加一长串荣誉名,但他音如洪钟,甚至隐隐盖过了宴厅中的乐声。
特丽莎:……
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吓了一跳,但她控制着,没有偏头去看礼官。
当即就有很多人都转头看她,一对夫妇遥遥向她举杯致意,另有些被包裹在花花绿绿厚重礼装里的贵族则直向她而来。
贵族们来攀谈是特丽莎预料到的,就算礼官没这么大声,察觉到她的身份,他们也会过来。
没有为难礼官,特丽莎礼貌的对他点点头,神态自若的走进宴厅。
离门最近的一个小个子贵族最先到她身边。
他熟练的恭维特丽莎几句,便介绍自己是霍尔林格以西某个国家的大公。
他们国土资源不丰,又紧邻霍尔林格这样虎狼似的国家,大公很想与她多谈些合作,好获取更多蓝魔晶保卫自身。
与他抱有同样目的的贵宾不少,大公刚向特丽莎介绍完自己,陆续就有其他贵族过来与她打招呼。
如今荆棘蓝魔晶产量连年缩减,哪怕明知这么多人在这里不可能与她达成合作,他们还是抱着先来认识一下留个好印象的想法。
特丽莎身边很快围了一圈人。
他们光是与她打招呼寒暄便罢,偏偏今天宴厅里有两个贵族来自两个对立的国家。
两国本就常有摩擦,这种情况下仍旧针锋相对,甚至差点吵起来。
特丽莎不得不在与所有人的寒暄中,抽空“拉架”。
就像有一蜂巢的蜜蜂都在她耳边嗡嗡,这些蜜蜂身上还沾染了超级多的花粉。
香味和嘈杂让特丽莎头痛。
她一面应付,一面盘算何时离场才不算失礼。
按说这种王室举行的宴会是一定要有主人来主持的,可这只是圣继日前普通的晚宴,国王伦纳特没来,只派了一个大公主持。
大公刚才刚好去洗手了,回来就见乐团边奏乐边一个劲的往宴厅角落里瞧。
那里集聚了今日到场的所有贵族,宽大的蓬裙和笔挺的西裤围成了一个厚厚的圈,不时从中传出夸张的笑声,好像圈中心的人讲了多好笑的笑话一样。
而在那一圈之外,其他地方仿佛空了一般,只有几个茫然又好奇的侍从。
这种圣继日前的小宴,宴帖只送一次,凭这张宴帖每日都可来参与小宴。
他知道那位大洋彼岸的公主殿下收到了宴帖,如今看来,被围在中间的八成就是那位公主殿下了。
大公上前,隔着人群几步远就哈哈朗笑。
听到笑声的人群回头,见他来,自然地分开给他让出条路来。
特丽莎被吵得嗡嗡作响的脑仁终于安静了一瞬,连带着看眼前这个年约五十,带着高高的尖头长帽,腆着肚子的年长贵族都顺眼起来。
男人走到特丽莎身前,眼里满是赞叹,“不愧是荆棘王国出来的公主殿下,英武。”
他的尖靴后有个向上微翘的小钩,是霍尔林格传统的贵族服侍,加上周围宾客待他的态度,特丽莎很快反应过来这是霍尔林格的某位贵族。
特丽莎在脑子里过了一圈,在父亲给自己看的那几张画像里,对应上了面前的人。
谢天谢地,对方的身份够格出现在资料里。
“过奖,”特丽莎客气道,“我在荆棘也曾听过您的盛名,您的英勇载入史册。”
哪怕只是恭维,这也足以让大公再次哈哈笑出声。
他对着特丽莎点点头,转头对周围围观的人群道:“我与殿下脾性相合,斯蒂芬妮夫人也对殿下好奇良久,看来我要跟诸位借走殿下一阵了。”
围着的众人便极有眼色的寒暄几句离开。
人群缓慢散开,大公做出请的模样,邀她边走边谈。
他倒是不像旁人偶尔还会问些让她尴尬的问题,走了一段只问她何时来的,习不习惯一类的寻常家常。
大公一路带她走出宴厅,宴会里的嘈杂逐渐被甩在身后。
走离宴厅没多远,大公便一脸深有体会地摇摇头直言道:“我知道被这些人缠住有多烦。我太了解了。斯蒂芬妮夫人并没有说一定要你去见她。”
“我们完全能理解你一路赶来的辛劳,事实上,我们还以为你会再休息一两天再赴宴,毕竟这样的小宴还会持续四天。”
“如果你愿意,圣继日结束前你都可以住在王宫,”大公顿了一下,点点头道,“其实我也建议你这么做。”
“不然他们当然还会去拜访你,好了,那样你接下来几天就都有的忙了。”
特丽莎失笑。
“怎么样?我的孩子,哦,请允许我这么失礼的叫,毕竟你看起来年纪和我的孩子差不多大,你现在想去休息可以,不过如果我会错了意,你还想回去再聊一会儿的话,那么为了我的面子,我们最好在外面再聊一会儿再回去。”
大公的粗中有细让特丽莎感到熨帖,她笑回道:“虽然我很愿意与您再聊一阵,但我想我还是应该去拜访一下斯蒂芬妮夫人。”
大公又哈哈笑开,唇上的两撇胡子随着他的动作颤动,他伸手拍了拍特丽莎的肩膀,招来一个侍从道:“他会带你去见她的,我不方便离开,就不去了。”
宴厅里少说还有二三十人,他确实不好离开。
特丽莎再次与他道别,随侍从往楼上去。
与其他国家相似的是,霍尔林格的墙壁上也喜欢挂画。
特丽莎在侍从的带引下,一边走一边看楼道两侧的挂画。
——几乎都是历代霍尔林格征战或者狩猎的画,画家的画技很精湛,没有描绘大片的鲜血,却能让人直白的感受到其中的烈度。
一上二楼,没走多远就看到了守在门外的两个侍女。侍从恭谨地对特丽莎道:“贵客,夫人就在那里。”
特丽莎回神,礼貌地道谢。
侍从紧走几步,上前与两个侍女交涉。两个侍女很快带着轻松的笑意,引特丽莎往里走。
原以为这只是个寻常的房间,可当特丽莎站在门口看见里面景色的时候,也不得不叹了一声。
大片大片的绿植与开得正盛的鲜花。缠藤在拱架上盘坠,小簇小簇的紫色花朵悬于其上。阔叶和细草相间在黑褐色的土地上生长,泥土和水露的湿润让特丽莎感到了一丝清凉。
半球形的水晶穹顶一眼能看到天边高悬的明月和闪烁的星辰,与水晶相接的一圈则镶嵌了一圈光带。
暖白的光芒便从其上浮出,将整间房子映照得犹如梦幻中的仙境。
前方大概四五米的地方,侧对着她们蹲着一个衣着朴素的女人。
顺滑的黑色长发被她松散地绾在脑后,只露出一星圆润的耳垂。女人面颊线条流畅饱满,手边摆着一小袋肥料,手中握着一个小铲似乎正在劳作。
听到她们的脚步声,女人回眸。
柔滑的发在她的肩头如流水般流淌,光在她的发上留下一圈柔和的光晕。
特丽莎不期然对上一双温柔的眼眸。像春天拂过的风,又像夏日温凉的泉。
她面容柔美,和静,额头饱满,鼻梁如一泓秋水,划过一个美妙的弧度后收拢。
墨色的眼瞳犹如天幕之上最亮的晚星,她的双唇也像花瓣一样漂亮。
这位夫人美丽得不像四十多的妇人,简直像与特丽莎年龄相近……不、甚至看起来像比她还年轻的少女。
这是斯蒂芬妮夫人,特丽莎意识到。
斯蒂芬妮夫人怔了一瞬,随即两片唇瓣化开一个温柔的笑,她对特丽莎点点头道:“不嫌弃脏的话就请进来吧。”
特丽莎当然不嫌,她边里走边对斯蒂芬妮夫人自我介绍道:“我是荆棘王国前来做客的客人特丽莎,希望没有打扰到您。”
“怎么会呢。”
斯蒂芬妮夫人拍掉手指上沾染的土,从地上站起来。
她比特丽莎矮些,约莫只到她下巴,但她的头发很长,这样站起来,几乎垂落过膝。
“我听说过你的故事,”一边引着特丽莎往林道里走,她一边道,“你很厉害。”
房间里似乎铺了厚厚的土壤,特丽莎踩上去,能明显感觉到湿润的陷落。
拨开几片掩着的阔叶,特丽莎看到了掩在绿植中的一块供主人小坐的圆形木桌。
木桌下一片场地是铺了砖的硬质地板,斯蒂芬妮在硬质地板的边缘跺脚踩掉泥土邀请特丽莎入座。
“我没怎么出过门,很向往你游历大陆的经历。”
“家里父兄放纵,我就能有时间出去玩玩。”特丽莎谦虚道。
头顶是仿佛伸手可触的月与星辰,周围两臂远的地方是或高或矮的绿植,木桌旁的石板地上搁置着一个炼金制物拟造的火堆。
木桌上有本被折起来的书,看起来像是主人曾在这里读过。还放着一盏球形的灯,给这一小片城堡中的森林提供了温和柔亮的光源。
特丽莎在木墩挖成的椅凳上坐下。
斯蒂芬妮夫人毫无架子的执起一旁的酒壶,给特丽莎倒了一杯橙黄色的酒液。
“是我自己酿的果酒,”她解释道,“不醉人的。”
特丽莎接过饮了一口,只尝很淡的果香与几乎没有的酒香,应当是适合女性的酒水,她面不改色的夸道:“很好喝,您的手艺很棒。”
斯蒂芬妮夫人笑起来,自己也端起酒杯饮了一口,“用了苹果梨子鲜桃十几种水果,勉强还能入口。”
特丽莎对酒了解不深,只能点点头附和。
斯蒂芬妮夫人笑笑,转而关心她一路是否顺利,来霍尔林格是否适应。
这位夫人与她见过的其他贵妇都不同,没有高高在上的客套感,也没有长辈对晚辈的感觉,就像是一位平辈的老友,毫无架子。
明明只是寻常的关切,但从她口中说出,就是说不出的熨帖。
特丽莎与她坐了一阵,斯蒂芬妮夫人往头顶的星空看了眼道:“我真是很喜欢你,如果不是太晚了耽误你休息,我真不想让你离开。”
斯蒂芬妮夫人温柔地询问她:“圣继日前的几天你愿意留在王宫吗?我会尽力为你准备最舒适的房间。”
特丽莎早有心理准备,与外面那些贵族相比,显然斯蒂芬妮夫人更好相处。
她笑回道:“那是我的荣幸。不过不用特意准备房间,我并不挑剔。”
斯蒂芬妮夫人也笑起来,她起身,边送特丽莎往外走,边对她道:“如果有什么疏漏的地方,请尽管提出来,也好让我们改进不至于太失礼。”
“您太客气了。”
***
侍女一路将特丽莎送回准备好的客房。
直到人都走尽,特丽莎才长松了口气。
一路见过了豪奢的王庭,进入这间房间时,看到那个暄软蓬松的床铺,特丽莎也没太过惊讶。
她将自己洗漱干净,上床休息。
不知是因为这是异国他乡,还是因为霍尔林格的床实在太软,特丽莎睡得很浅,月上正中时,她猛地惊醒。
她做噩梦了。
梦里克莱斯特被人捉走,再次被残忍地斩断了尾鳍,灌药毒哑了嗓子。不光如此,还被戳瞎了双眼丢在肮脏的水池里。
挣扎里,他的鳞片被拔擦掉许多,原本银白美丽的鱼尾血迹斑斑。他撑在肮脏的水池里,仰着流着血泪的头颅无声地注视着她。
特丽莎搓了搓头发,缓了好久心跳才从剧烈重归正常,但那种惊悸和心痛却仍留余韵。
她下意识地偏头看向窗外的夜色,忽的,巨大的轰鸣声从窗外传来,玻璃和桌上的物品发出被震颤的轻微咔咔声,火光有一瞬间照亮了夜色。
几乎是同时,特丽莎飞快的穿衣下床,往外奔去。
被惊动的显然不止她一人。
成列的士兵向发出响动的地方跑去,甲胄摩擦出阵阵声响,空气中残留着元素激荡后紊乱的波。
只是特丽莎还未出殿门,便被手持长矛的骑士拦住。
透过厚重的甲,骑士的声音沉沉,“贵客,请您回去休息吧。不必担心,我们会誓死保护您的安全。”
“如果我要去看呢?”
骑士有些为难,他既不敢真的拦她伤她,又不敢放她过去,担心她受伤自己也会受牵连。
但他笨嘴拙舌,不知该怎样劝阻,便恳求道:“请您不要。”
没有更多的爆破声,也没更多其他的动静,好像那只是她的错觉。
听出了他的恳求,特丽莎没有为难他,她目光注视着发出响动的建筑,低声问:“那边怎么了?”
骑士瞭望了几眼,犹豫了一下低声且快速地回道:“多半是刺杀。”
特丽莎扬了扬眉。
“但请不要担心,已经结束了,”骑士补充道,“没人能突破王宫的守卫。”
特丽莎不置可否。
上位者遇刺并不罕见,只是没想到自己入住的第一晚就遇到这样声势颇大的一次。
“这样的刺杀很多吗?”
“这样的不多,但刺杀很多。不过您不用担心,不会针对您,这些绝大多数都是针对陛下的。”
了解过国王的为人,这些都是意料之中。
也许是噩梦,也许是爆破的火光,又或许是被寒冷的晚风吹的,特丽莎没了睡意,她也没动,站在宫殿门口有一搭没一搭的与骑士聊天。
只要她不出去添乱,骑士乐于与她闲谈。
两人在夜色里站了一阵,一列士兵远远架着一个男人从他们殿前经过。
那是个高挑的男人,被削掉了左边的耳朵,左臂自肘以下也消失不见,鲜血沥沥的流了一地。
“刺客。”极有经验的骑士立马对特丽莎小声道。
似是察觉到他们的目光,那个刺客向他们的方向偏了偏头。
皎洁月色照耀在刺客的身上。
特丽莎认出了他。
是进城时那个商队里,与同伴争执哪个战士学院魔法教得最好的高个男人。
如果没错的话,他应当是梅厄的同伴。
男人的头无力的垂下去,士兵拖着他行远。
空气中似乎也带上了血气独有的腥味,甲胄摩擦的声音传了很远。
特丽莎注视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右手无意识的捻了捻。
***
特丽莎的梦里歹人把克莱斯特捉走,但现实中却恰恰相反。
特丽莎不知道的是,她被王宫中刺杀惊醒的这夜,克莱斯特不光没被别人捉走,还把别人捉走了。
? 第 75 章
克莱斯特清楚的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他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特丽莎说他“今日”不要与她同行。天一亮就不算“今日”。
克莱斯特马不停蹄从隆西赶到古兰汀。
也是因为圣继日的原因,进城的守卫查得比往日严,好在对克莱斯特来说, 正面糊弄几个毫无防备的普通人不在话下。
特丽莎是一国皇室, 以荆棘王国的地位和霍尔林格目前的情境来看,于情于理她都会被邀去王宫住。
他想见她, 就得想办法进王宫。
问题在于怎么混进王宫。
日常采买及垃圾处理的侍从克莱斯特不考虑, 倒不是说看不起, 只是一来这些人能看到特丽莎的机会太少, 二来克莱斯特觉得实际操作难度不会比另一种方式简单多少。
——混个贵族身份光明正大的进去。
霍尔林格本国的贵族不行,就算用魔药易了容, 习惯和行为方式也容易暴露,更何况霍尔林格本身一团乱麻,克莱斯特不想沾染这些麻烦。
最好的是那种偏僻小国来的贵族,鲜少有人会注意他们, 他们也不太够格住进王宫, 这给了克莱斯特施为的机会。
克莱斯特低调地打探了一天,终于确定了目标。
——一位远在霍尔林格和阿克尼亚以西的某个小国的王子多米尔。
因为地处偏远,国家贫瘠,这位王子殿下甚至只带了两位随从。
克莱斯特连这位王子, 带他的两位随从一并打晕了丢到了阴暗的仓库里。
他下手有轻重, 估摸着他们快要清醒的时候,克莱斯特站在一边开始轻声歌唱。
海妖的歌声比空气更密地缠住他们,歌声让他们陷入梦境。
梦里,王子多米尔被一伙穷凶极恶的歹人所劫, 对方将他和随从逼入绝境, 危难之际, 一个黑发绿眼的美丽男人出现,对方用一把大剑将歹人赶走,救他们于水火。
噩梦结束,王子挣扎着醒来。
昏暗的仓库里,浮尘在窗户照进来的灯柱下飞舞。多米尔面前递来一双温暖干净的手掌。
“你还好吗?”有人问他。
声音清朗,让人无端联想到清泉。
王子抬头,看见了迄今为止他见过的最美丽的男性。
他有一头浪漫的黑色卷发,纤长浓密的睫羽下盖着一双多情的深邃的墨绿色眼眸……
他面容的每一处都好像被造物主精雕细琢过一样完美。
黑发绿眼……
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多米尔脑中只有一个想法
——他是救了自己的人。
多米尔将手搭在恩人的手上,借力从地上站起,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两个随从也才幽幽转醒。
“没事了,你们安全了。”对方露出了一个温和有礼的微笑,这样安抚他道。
多米尔仿佛这才回神,连声向克莱斯特道谢。
他的国家虽然是个小国,但他毕竟是一国皇室。
救了自己这样的大恩,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轻轻揭过。
多米尔在自己的储物戒指里翻找了一阵,取出一块宝石原石递向克莱斯特,“不是什么贵重的谢礼,但足以你为心爱的人打造一副体面的首饰。”
克莱斯特推拒不收,他道:“客气了,帮你不过是举手之劳,本就不图回报。”
他连连推拒,反倒让多米尔目光沉了沉,钱财是最易得的东西,若是钱财不能止息,他担心对方提出更令人为难的要求。
“但,”面前美丽的男人略有为难的蹙了下眉,随即展眉坦然道,“我确实有事想请您帮忙。”
果然。
多米尔停顿了几秒,圆滑地道:“如果是我能帮您的,我将竭尽全力。”
若是对方提出什么为难的请求,便说自己做不到吧,多米尔想。
克莱斯特脸上的笑容便更大了,“这对您来说不是难事,您一定能做到。”
“我有些饿了,不知道您能否请我吃顿饭呢?”
心里的怀疑的巨石落地,多米尔甚至有一瞬间为自己卑劣的揣测感到羞耻。
他脸上当即化开笑容,“当然,先生。”
两人并两个随从便往古兰汀的美食街走去。
克莱斯特先生见多识广,又为人开朗绅士,两人边走边聊,等到餐厅的时候,多米尔的戒心就放下了一半。
等到一顿饭过去,剩下的一半也放下了。
多米尔只觉面前的这个男人博学多识又聪明得体,与他颇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一顿饭的时间转瞬即逝,多米尔意犹未尽的请他去喝了一杯咖啡。
就着咖啡,两人谈天说地,等到这份咖啡也喝完,太阳都要落山了。
多米尔实在难遇像克莱斯特先生这样的友人,当下便将克莱斯特引作朋友,两人交换了住址,多米尔意犹未尽地约定明日再聚。
克莱斯特好脾气地笑着应了。
于是,圣继日前的四天里,多米尔时常约克莱斯特出来。
借这个机会,克莱斯特飞快的摸清了他的脾性、他所在的小国的国情与大致的风土人情。
甚至在某个愁苦的瞬间,多米尔还向他吐露了自己来霍尔林格的目的——获得更多的魔晶援助。
他所在的国家多沙漠,只有很少的绿地,去年降雨太少,导致整个国家都不太好过。他们需要更多的魔晶,存储更多的魔力,好让水系魔法师有能力施展魔法,为国家带来更多生存的机会。
霍尔林格是布瑞大陆离荆棘王国最近的国家,两片大陆没有沟通的大型魔法阵,船只是运送货物的唯一途径。
荆棘王国每年出口的魔晶都要经过霍尔林格,也因此,霍尔林格的魔晶储量相对充裕,只要伦纳特国王高兴,哪怕不是蓝魔晶,只是寻常的白魔晶能援助他一些都是好的。
以克莱斯特对那位国王的了解和这几日多米尔的了解,他无比清楚,他这趟只能无功而返。
但他并未对此发表什么不好的预测,只是祝他一切顺利。
克莱斯特将这段时间了解的所有东西一一记在心上。
多米尔的国家实力弱小,别说带他赴宴,就连他们国家的邀请函还是颇废了一番功夫才拿到的。
他没打算随多米尔赴宴,克莱斯特一开始就是打着占了他的身份赴宴的心思。
放在以前,他在了解完多米尔的为人处世,确保自己不会在宴会上露馅后,保险起见会选择杀了他。
但那一定不是特丽莎可以接受的事情。
克莱斯特没这么做。
时间一晃而过,眨眼到了圣继日前一天。
按照流程,今日将是王宫中举办的全体宴会。
刚过中午,多米尔就开始再一次整理着装,并毫不客气的拉来了克莱斯特帮他把关。
多米尔一边在宽大的立镜前整理衣领,一边问:“怎么样?我这样失礼吗?”。
克莱斯特看了一阵,伸手动作利落的将他打晕。
“挺好的。”他回道。
他的两个随从还没反应过来,就和他一样被克莱斯特打晕过去。
海妖的歌声响起,多米尔主仆三人再次陷入了沉睡。
确保他们在他回来前不会醒来后,克莱斯特喝下变形魔药。
几息之后,原本高大俊美的青年变成了一个脸型略有些方正的褐发青年。
克莱斯特在镜子前整了整衣服,从多米尔的口袋中拿出邀请函装进自己的口袋。
他要去见特丽莎,哪怕只是看看。
当然,作为支付多米尔“借”给他身份的报酬,多米尔做不到的事情,他会帮他做到。
克莱斯特将胸前的方巾抚平,阔步向外走去。
另一边。
特丽莎这段时间过得还算平静。
她住在王宫里,大多数想要拜访她的贵族都被王宫的高墙挡住,加上那日国王遇刺,王宫内的守卫和巡查又严格了许多,往来流动的人员便更少了。
无人来烦扰她,特丽莎也不好在别国习练,着实清闲了起来。
斯蒂芬妮夫人见她无聊,便时不时将她叫去聊天。
通常是在那个她们初见的透明花房,斯蒂芬妮夫人自己养花除草、施肥修剪,特丽莎便帮着一起,两人一度非常和谐。
斯蒂芬妮是个脾气温柔的女性,她如之前所言那样对她走过的地方感兴趣,特丽莎便捡着能说的与她说。
提及她曾去过斯曼前线,比起旁人更关心的战况,她虽也关心但更关心在那里的士兵过得是否好。
直到听完她在那里的经历,斯蒂芬妮感慨道:“我知道有些士兵不愿去那里,得到前往那里的命令,便干脆出逃。”
“他们真是很可怜。”她道。
特丽莎笑笑,没做回应。
期间国王伦纳特倒是接见过她一次。
特丽莎到宫室外的时候,门刚被打开,三五个鼻青脸肿的官员连滚带爬的出来,国王仍旧兀自怒气冲冲地喊道:“滚!”
“一帮无用的东西,安塞道尔那么好的地方,肯迪特那个废物居然能让几个平民聚集起来□□,让他自己去见神明吧!满脑子只有黄金和女人的蠢货!”
官员带开的门让国王看见了站在外面的特丽莎。
他深深喘息了几下,才抑制住自己胸膛的剧烈起伏。
国王伦纳特继承了家族的钩鼻,一双阴郁的眼睛嵌在深深的眼窝里,凶恶又虎视眈眈。
他捏了捏鼻子,闭了闭眼,这才请特丽莎进来。
他没什么耐心,勉强寒暄了几句,便问特丽莎荆棘明年能否增大蓝魔晶的出口量。
特丽莎推说自己不知家中魔晶的具体产能,也暗示自己并无影响父亲决策的能力。
伦纳特虽强忍着,但挥挥手的动作还是展示出了他内心的不耐。
他盯着特丽莎,顿了一阵忽的对她道:“蓝魔晶产量虽然有限,但只要供应一个国家,肯定是足够的。荆棘想必对姻国会有更多政策上的偏爱。”
伦纳特往前倾了倾身子,“听说你还没结婚。与我结婚,你可做霍尔林格的王后。”
特丽莎现在有些庆幸来的是自己了,来的若是父亲或者兄长,虽然当面不会闹得太难堪,但只凭他这句话,恐怕两国很难像以前那样友好。更别说他们还会生气伤身。
特丽莎向上扬了扬自己的手臂,展示自己腕上的珍珠手链。
“我已经有了爱人,恐怕不能与陛下结婚。”她回道。
“那算什么,”伦纳特不屑地往椅背上一靠,“打发了就行。更何况与我结婚,只要你不闹得别人知道,随便你养几个情夫。”
特丽莎闻言笑笑,“这个脾气不好,恐怕不行。”
伦纳特撑着下巴,斜靠着椅背,很快对面前这个外表既不合他审美,性格也不够柔顺的异国公主失去了兴趣。
她唯一值钱的就是她的家世,可她似乎对荆棘本国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力。
伦纳特耐着性子与她扯了几句别的,便让人将她送回去了。
圣继日前国王伦纳特没再召见特丽莎。
但特丽莎还惦记着见国王前,他对官员咆哮出那番话背后的含义。
——安塞道尔有平民起义了。
安塞道尔和克拉克一个在西一个在东,一个是海港城市一个是内陆城市。没想到在克拉克的村子起义之前,霍尔林格东边的安塞道尔先一步燃起了烽火。
她待在王宫里,与外界的联系实在有限,除了那偶然听来的一耳朵,竟再没别的消息。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到了圣继日前一天的宴会。
与前几日的小宴不同,这是最大最隆重的宴会。多国来贺的使团贵族和本国来庆的贵族一起,人群将填满霍尔林格最大的宫殿。
特丽莎整理好自己的衣服,确认自己足够得体不失仪后,在礼官的带领下往宴厅行去。
“殿下,”相熟的那个礼官问她,“今日也不需要为您唱祝荣誉名吗?”
“不必。”
特丽莎补充了一句,“对了,今天也不用喊那么大声。小一些就行。”
礼官忍不住又多看了她几眼,点头应是。
宴厅前的红毯上仿佛成了展示宝石的海洋,每一个往来的贵族在阳光的照射下身上都有光芒反射。
特丽莎低调的按规矩入场。临近的几个认识她的贵族礼貌地向她点头。
这还不是交谈的时候,没人不懂眼色的上来找她。
夹在一众长得能让人喊断气的名字里,只报了名姓的特丽莎显得像个异类。
好在她本人真的足够低调,哪怕在入场时收获了一部分目光,她还是很快的离开那里,去寻自己该去的观礼位。
只是特丽莎刚往里走了不久,就听礼官报了一个同样简短的名字。
“来自史迪恩王国的多米尔·史迪恩王子殿下!”
特丽莎有些意外的扬了扬眉。
? 第 76 章
特丽莎下意识地回头去看那个名字与她一样简洁的人。
她只看到了一个脊背挺直的背影, 青年背对她,正往与她相对的方向走。
那是个身形匀称的青年,衣装笔挺, 身上没有任何过于夸张的装饰。
特丽莎收回视线, 往自己的位置去。
宴会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国王将发表致辞, 随后到场嘉宾会吃一场短暂的、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的宴席。
宴席之后是宴会中更为重要的第二部分, 桌席会被撤下, 国王与王后跳过开场舞后, 除了跳舞,其余贵族也会聚在一起应酬。
伦纳特还没有王后, 他下手坐着他的养母,斯蒂芬妮夫人。
国王的讲稿是礼官为他写的,他自己读了几句就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囫囵过大段的废话与表面的应酬, 捡一些夸赞自己英明的内容读了。
就算他本人表现得再荒谬, 霍尔林格的贵族们也不敢有任何怨言。
等到国王最后一句话音落,宴会上顿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特丽莎接咳嗽掩着唇偏了偏头。
至此,宴开,乐起。
琉特琴、羽管键琴及提琴一同奏出优雅浪漫的乐曲。
特丽莎身侧的大公将一盘沙拉换到特丽莎面前, 示意她吃这个。
这并非怠慢, 甚至是对特丽莎额外的关照。
很多荤菜比如现烧的肉块肉排,汤汁和油脂容易滴弄到身上,这种场合不便打理,会让贵族失仪。
而且只留了骨头的餐盘及擦了油脂的桌布会让整个宴厅显得混乱又狼藉。
因此为了保持宴会体面的表象及王室贵族的仪态, 宴会上的餐食、尤其是荤菜, 多是前两天甚至更久以前制成的, 油脂已经冷凝在盘上。虽然刷蜜烤制过的表皮油亮金黄,但其下肉的纤维已经冷结,轻易割不开咬不动,运气差的,说不定会切出一块变质的肉。
但水果不同,水果切开放久了会变色,没法提前准备。因此宴席上看着餐食众多,但真正能吃的反倒不多。
特丽莎提前了解过他们的规矩,对大公礼貌地笑笑,叉了一块梨子放进口中。
长久地注视可能会引起她的警觉,克莱斯特若无其事的移开目光。
也不知是因为太久没见她导致的思念,还是两人感情变动引起的可能失去她的惶恐,克莱斯特手里握着餐刀,满脑子都是刚才特丽莎对大公露出的那个笑。
他五十多了。克莱斯特对自己道。
她只是客套的微笑。
就算不是那个男人,换成任何一个予她善意的人她都会那么笑。
他五十多了,不是正当年的青年,或许孩子都有她大了。
或许孩子都有她大了。
克莱斯特的牙关微微收紧,垂眸注视着面前餐盘上的肉排。
霍尔林格不会是她喜欢的国家,这里的贵族虚荣又冷漠。
她的自由不会为人束缚,王室也不行。
理智上,克莱斯特明白特丽莎和那位大公、大公的子孙在一起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可尽管如此,仅仅是想到这种可能,就让克莱斯特心头的妒火在煎熬的等待中熊熊升起,炙烤得他眼神越来越冷。
克莱斯特的目光落在肉排上,一边思考,他的餐刀一边无意识的在面前冷凝的肉块上划过,每一刀都用力精准地切开干硬的肉排却未划伤下面的瓷盘。
干硬的肉块被分割成同样大小,肉排挤动,推动着边缘凝聚的白色油脂在盘边推成浪一样的雪色油花。
他身旁陪坐的小贵族眼底显出鄙夷。
王族又怎么样?小地方来的王族不是一样粗鲁吗?见到肉就忍不住动刀,这样干硬除了好看一无是处的肉排都能下手,眼神还是那样专注。
心底嫌弃,小贵族干脆装作没看见,偏过头去与身旁另一位贵族小声交谈。
象征性的宴席并没有持续多久,不出十几分钟,在场的宾客都停了动作。
侍女与侍从上前飞快地撤下食物,连带着餐桌也有序的抬下,整个宴厅顿时空荡起来。
随行国王的礼官对乐队一扬手臂,乐师会意,在下一个小节,乐曲一转变得欢快且热烈起来。
国王伦纳特露出了整个宴席中第一个微笑,虽然那微笑因阴郁的眉眼显得阴沉且满含讽意。
他的手臂在空中划过一圈,手掌平展落在斯蒂芬妮夫人的面前。
斯蒂芬妮夫人将手搭在他的手上,含笑起身。
宝蓝色与白色的丝绒长裙让斯蒂芬妮尤显优雅,乐声在国王与他的养母入场后,在每个小节的重音上加入了手鼓,乐声逐渐激昂起来。
咚咚的乐声里,裙摆在空中划过弧度。
国王与斯蒂芬妮夫人的每一个舞步都让人挑不出错。
一曲毕,围观的贵族捧场的献上掌声。
国王伦纳特握着斯蒂芬妮夫人的手,抬起在她的手上落下一个吻。
国王的舞毕,鼓点消失,乐声重归轻快。
斯蒂芬妮夫人慈爱地拍拍养子的小臂,低声与他道:“与邀请其他贵族家眷跳舞吧,或者那位身份尊贵的公主也可以。”
早已跃跃欲试的其他贵族笑谈着入场,与舞伴随音乐起舞。
伦纳特松开手,目光一转,兴致缺缺的在周围贵族带来的女眷身上挑剔。
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他在心里评价过一番,最后目光还是落到了特丽莎身上。
赴宴的女性除特丽莎外,都身着华丽的蓬裙。只有特丽莎,穿着一身珍珠白的裤装礼服。不论是上半身的外套还是下半身的裤装,都笔挺利落,说不出的干练。
他知道她不想跳舞,但这反倒让他升起恶劣的叛逆心理,偏要前去邀请她。
国王衣着华彩,衬上繁复的花领,比起特丽莎,他倒更像是跳女步的那一位。
特丽莎委婉地拒绝道:“我并不精于舞技,未免丢脸,我才特意穿了这样的礼服规避。”
她笑笑,“您就不要为难我了。”
伦纳特目光扫了扫她身上的衣物,缓慢开口道:“荆棘让你赴宴。你既不代表荆棘答应魔晶增产,就连这样的邀约也一并拒绝。”
“荆棘让你来究竟是恭贺,”他挑衅地微抬下巴,“还是表达些别的什么?比如不满?还是蔑视?”
特丽莎注视着他,眼睫眨动,脸上露出笑意却只浮于表面,“荆棘当然并无恶意,我只是担心这一舞过后反倒让您产生这样的想法。”
“既然您这样邀请,再拒绝实在显得我不懂礼仪。只是若是一会儿有冒犯的地方,还请原谅我粗糙的舞技。”
特丽莎把手搭在伦纳特的手上,随着他的动作往舞池中走。
直到两人站在中央,舞曲一曲毕一曲又起的时候他才道:“不原谅,如果我被踩了,那一定是你故意的。”
特丽莎牙关紧了紧,下巴的肌肉微妙的鼓鼓。
乐声扬起,特丽莎松下紧绷的肌肉,脸上带笑,目光却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他后面的某个贵妇华丽的裙摆上。
一个夸张的旋身后,伦纳特带着特丽莎起舞。
与先前和斯蒂芬妮夫人的共舞不同,和特丽莎共舞伦纳特显得更加狂放和肆无忌惮。
他甚至在某个该退的舞步时,不退反进。
特丽莎舞艺不精,但武艺精通,凭着过人的反应,她脚步向旁一跨,成功地避免了踩到他的惨状。
没有理会她略有狼狈的姿态,伦纳特从喉间溢出个笑,握着她的手掌,再次旋身。
特丽莎的笑容更大了些,借着音乐的掩盖,她缓慢但坚定地道:“我自认并没有冒犯陛下的地方,但您若下一次还这样,我不保证我还能避开。”
伦纳特对此没说什么,他甚至意味不明地对着特丽莎微点了点头。
就像与阴暗又疯狂的毒蛇共舞,这种感觉让特丽莎像手上沾了什么黏腻的东西一样难受。
无独有偶的是,克莱斯特也是。
将国王伦纳特换作是任何一个体贴守礼的舞伴,克莱斯特都可以更加纯粹的嫉妒。
可如今妒火之下,燃烧得更烈的是为特丽莎升起的怒火。
他太了解她了,以至于特丽莎笑着应前那一闪而过的、皱眉都算不上的浅浅一蹙就让他意识到她的不满。
更别提她全程都尽量不去看对方眼睛这样的小细节。
她不愿意。
那个卑劣的杂种在逼她。
他确实该死。
克莱斯特头一次这样赞同这个念头。
让人煎熬的一曲很快结束。
伦纳特松开特丽莎的手,二人分开离开舞池。
以特丽莎的背景,原本默默关注她,等着与她应酬的贵族不在少数。
但在看完她与国王的一舞后,这些贵族纷纷迟疑起来。
国王虽然第一个邀她共舞,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国王的怠慢。
无论如何这都是在霍尔林格的土地上,那些想与特丽莎交好的贵族们因国王的态度略有迟疑起来。
这让特丽莎下场的时候,贵族们有意无意的为她让了一条小道出来。
特丽莎原以为自己今日要清闲起来了,但她在酒台边刚取了一杯酒液,就见一个身材匀称的青年向她走来。
黑色的礼服服帖的覆在他身上,略高的衣服下摆拉高了他的腰线,更好的修饰了他的身形。
特丽莎一下子认出,他是那个名字与她一样简短的异国王子。
对方目光明确的望着她,与她视线相交时微微颔首致意,显然是冲她而来。
特丽莎遥遥举杯,站在原处等他。
对方向她走来,到她近前时,自然地向她伸手,“日安,殿下。”
“日安,先生。”特丽莎略迟疑伸手,将手掌搭在他的手上。
空气里浓郁劣质的香气也抵不过她身上独有的甜蜜气息。
久别重逢,在这种香味和刻入骨髓的饥饿刺激下,克莱斯特想过许多。
如果没有先前发生的事情,他们应当来一个热烈而甜蜜的拥吻,更甚至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或许会发生一些更亲密的事情。
如果不是在这个场合,他将会把准备了许久的说辞说与她听,他们很可能会和好,然后重复上面的步骤。
但是不行,现在她是特丽莎,他是异国的王子殿下。
克莱斯特连自己借来的这个身份都微妙地嫉妒。
他只能克制的抬起她的手掌,在她的手背落下一吻。
克莱斯特尽可能的拖慢了这个流程,他知道,一旦礼毕,他将重新失去光明正大握着她手掌的机会。
特丽莎看着自己的手掌离男人越来越近,只是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怎么感觉这个速度比以往更慢?
唇离她的手背越来越近,但男人似乎看出她先前那微妙的迟疑,牵着她的手抬高,落吻时唇只落在了自己的指尖。
这动作熟悉得让特丽莎不可避免地想起克莱斯特。
衣袖随她抬高手臂的动作向上缩了一些,克莱斯特吻完抬眸,看见她腕间一闪而过的珍珠手链。
男人的身体似乎顿了一瞬,在特丽莎心头生疑之前,他直起身站定,松开握着她手的手掌。
他的眼眸似乎比刚才更亮。
特丽莎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对方有和自己颜色相近的褐色瞳仁。
男人吞咽了一下自我介绍道:“我叫多米尔·史迪恩,是史迪恩王国的王子。”
酒台周围人来人往,多米尔或者说克莱斯特手掌往旁边一伸,示意特丽莎随他来。
二人便往人少处行去。
“早就想拜访您,只是您居于王宫,我不便过来,如今终于有幸与您攀谈。”
特丽莎礼貌回道:“您客气了,我只是囊中羞涩,腆着脸借住在王宫罢了。”
这是让他不必为难的客套话,作为一路同行的伙伴,克莱斯特当然清楚特丽莎身上的钱再少也足够她住旅馆,更何况她本人对环境并不挑剔。
克莱斯特承情的笑笑,“听闻荆棘王国与霍尔林格风俗习惯相去甚远,不知您在王宫住得还习惯吗?”
这听起来只是普通的寒暄,特丽莎也官方地回道:“斯蒂芬妮夫人礼数周全,我在这里很好。”
她看起来似乎并未受什么磋磨,面色不错,精神也很饱满,哪怕知道她只是客套,克莱斯特还是放心了不少。
随着二人寒暄,他们已行至贵族寥寥无几的空处,身旁甚至有一个高大的立式花瓶挡着。
面前的男人对特丽莎微微点头后直言道:“殿下,我来是有事情想请您帮忙。”
“您听说过我的祖国史迪恩吗?那是一个沙漠小国,国土面积只有十五万平方公里,但其中沙漠占百分之八十以上。”
“我的国家干旱少雨,去年降水不丰,全靠水系魔法师降水。您能否卖给我们一些蓝魔晶,好帮助我们渡过难关?”
求助国王伦纳特有什么用,史迪恩王国的困境,特丽莎比伦纳特好用一百倍。
她一定会应。
特丽莎垂眸一瞬,再抬眸时对他道:“贵国的遭遇我深表同情,但我并无影响国内魔晶产量的能力。不过就我个人而言,如果贵国情况恶劣至此,我非常愿意帮助贵国。”
这和答应了没有区别。
她对陌生的向自己求助的国家保持警惕,只是提防他在说谎,但如果情况属实,就像她说的,她会伸出援手。
还给多米尔的部分算是做到了,克莱斯特执杯向特丽莎举了举,“是真的。敬您的慷慨与善良。”
面前的贵族表现得得体又游刃有余,但不知为何,特丽莎总有一种诡异的违和感。让她错觉面前站着的不是异国的王子,而是克莱斯特。
莫非是太久没见他的缘故?最近似乎总想起他。
特丽莎不得不在心底重新评估克莱斯特的分量。
她压下这种异样的感觉,抬手用杯与他碰了一下,回道:“祝您的国家早日脱离困境。”
“借您吉言。”
回完特丽莎,克莱斯特缓缓抬手饮酒。
克莱斯特敛眸,视线透过酒杯里澄黄的酒液,在玻璃与液体割裂变形的空间里,贪婪又放肆地注视着她的容颜。
特丽莎本只打算浅酌,但对方饮尽杯中酒,特丽莎便一仰头也喝干了。
酒液沾湿了她的唇,克莱斯特眼眸在其上停留了一瞬。
特丽莎放下酒杯,正要说些什么,忽的住嘴。
她缓慢眯起眼睛望着他的眼眸,轻声提醒他道:“先生,魔药到期的时候瞳仁最先变色。我想您或许需要一面镜子。”
克莱斯特不闪不躲地望着她的眼睛,她暖棕色的瞳仁里,只映着他。
哪怕只是魔药伪装出的假面。
他喉结滚动,缓缓道:“您的眼睛就是我的镜子。”
作者有话说:
感情戏好像是更吃情绪一点哦,写到现在才四千多
不过好消息是明天是周末耶!我争取明天多写一点
? 第 77 章
名为“多米尔”的男人瞳仁中的褐色如雪花般消散, 紧贴着瞳孔的那一圈,有浓重的绿色一圈一圈往外蔓延。
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不待特丽莎说些什么,斜后方忽的传来巨响。
似是什么人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伴随着清脆的碎玻璃声和一阵惊呼。
音乐在一个扭曲的走音后停滞。
特丽莎戒备地靠着墙壁侧身, 偏头去看发出声响的方向。
宴厅内, 所有脸孔都转向发出声响的方向。
方才欢快的乐声、贵族们小声的寒暄都在瞬间归于死一般的寂静
宴厅正中,伦纳特面色铁青地指着地上被他推倒的人暴怒道:“卫兵!把他拖下去!”
跪在地上的男人身着彩色的华丽礼服, 不知是否是因为被推倒的缘故, 衣服不甚服帖的皱起许多褶皱。
男人膝行着上前去抱伦纳特的腿, “陛下!”
几乎是听到男人声音的下一秒, 特丽莎的眉头就跳了一下。
这声音熟悉,一个礼拜前她还和声音的主人一同旅行。
是乔。
他真的混进来了。
士兵上前拖行, 乔死死抱着伦纳特的腿苦苦哀求,“帕迪麦田颗粒无收确实交不起明年的赋税了,赞美您的贤明和慷慨!求您宽容!”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走音,脸颊不知是因气愤还是激动, 憋得通红。
国王的裤子被他抱出褶印, 士兵上前撕了几下没撕开,干脆一手刀劈在他的颈后。
毫无防备的乔像烂泥一样被士兵从地上拖起,往外拖去。
偏处的斯蒂芬妮目光在角落里一黑一白的两人身上停了一瞬,转向厅正中仍旧暴怒的国王。
国王怒意不减, 脸色铁青地补充道:“说不定前几日的刺杀也是他谋划的, 绞首!将他绞首!”
无人置噱国王的决定。
乔不合脚的鞋子在士兵粗暴的拖行中摩擦脱落,被孤零零的留在宴厅,无人关注,也无人敢关注。
空气死寂, 斯蒂芬妮夫人轻咳了一声, 扬手对着乐师们招了招。
乐师会意, 欢快的乐声很快再次响起。
僵硬的贵族们像是被上了发条的木偶,彼此交换神色,继续随着乐曲舞动。
只是比起先前的热闹,如今这宴会显然更让人难捱。
特丽莎注视着那只鞋子,她往国王伦纳特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在某个偏处看到斯蒂芬妮夫人的身影。
她正要往斯蒂芬妮夫人的方向行去,眼角余光就看到乔装的“王子殿下”向她靠近,伸手似乎想来抓她的手腕。
特丽莎本就一直戒备着他,见他动作,目光重新放回他身上不说,身体也侧对着他。
她正要开口,面前的男人先一步开口说话了。
“你别急,我去。”他道。
男人吞咽了一下,眸色深深。借着太阳的明光,特丽莎看到他瞳仁中的褐色已经消散,如今已经完全变成了墨绿色。
“你说圣继日后听我解释,但我等不及那么久。”
特丽莎当即明白,之前那诡异的熟悉感来自于何。
她再次侧了侧身,只是这次换了个方向,她正对着他,脊背对着宴厅。像是在为他挡住身后可能的视线。
他是打算宴会后找个机会与她解释,但谁也没想到宴上出了这样的事情。
他们与乔虽然交集不深,但他无论如何都罪不至死,特丽莎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死。
可客观来说,她只是来做客的外宾,插手这种事情不是明智的选择。
克莱斯特不愿让她为难,打算去劫走被拖下去的乔。
时间紧迫,来不及说太多,克莱斯特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思念和情意,他眼神灼热地望着特丽莎,靠近她小声且快速道:“不要再在王宫待了。霍尔林格的战乱近在眼前,从西线的安塞道尔到东海岸的克拉克,中间包含十几个城市和地区恐怕都有不同规模的起义。”
地区局势的不稳定会影响到衣食住行方方面面许多许多。不管是人口的反常流动、还是商业物流的异常,以及由此产生的一系列影响,都会随着时间的拉长和冲突的烈度展现出更深刻和鲜明的表象。
见微知著。
王子多米尔一路从西长途跋涉来到霍尔林格,那些隐于细枝末节的东西他没看出来,但他将他一路经历说给克莱斯特后,克莱斯特结合他与特丽莎从霍尔林格东线行来的经历,很快推知比起东线、西线多半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就爆发了起义。
只是不知消息是否是被有心人掩下了,至少王都古兰汀民间流传的相关消息很少。
“离开王宫,”克莱斯特再次强调道,“圣继日一结束就离开王宫。”
特丽莎望着他,没有说话。
克莱斯特又补充了一句,“史迪恩国家的困境是真的。”
他望着她的眼眸像是有火在烧,他低低道:“信我。”
他的魔药在逐渐失效,除了瞳仁的颜色外,眉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多米尔王子与克莱斯特原本长相完全不像,可直到此刻,在这个是他又不像他的躯壳里,在他炽热的眼神中,特丽莎才恍然觉得眼前这个才是真的他。
不是那个惯常用温柔、用沉稳和宽厚掩盖自己所有激烈到将要把自己燃烧起来的克莱斯特。
特丽莎又快又轻地点了下头。
克莱斯特舒了口气,眼里升起浅淡的笑意,他视线飞快在宴厅里一扫,又落回特丽莎脸上。
“我走了。”他道。
“嗯,”特丽莎应了一声,“注意安全。”
克莱斯特的脸上终于浮起笑来,只是可惜因为魔药逐渐失效,导致他脸上肌肉并不贴合,让他的笑容显得有些僵硬。
他的眼神仍旧灼热,灼热之中蕴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与情意。
特丽莎终于明白,原来看起来很想吻你的眼神是这样的。
但这里不行。
“我会的。”他回道。
暴怒的国王已经被斯蒂芬妮夫人劝离宴厅,宴厅里弥漫着尴尬和难以言喻的气氛。
大公无意也无权留这些贵族太久,陆续有贵族离场。
克莱斯特就借着人群的掩护,退出宴厅。
特丽莎居于王宫内,她不随众人离开,折回自己暂居的地方。
太阳西斜,特丽莎估摸着时间,换了身衣服起身去找斯蒂芬妮夫人。
宴会似也让她累得不轻,斯蒂芬妮夫人坐在她的花园里,偏头看着一株开得正盛的花发呆,黑发从她头顶倾泻而下,掩住了她大半侧脸。
听到特丽莎的动静回神,她笑着招呼特丽莎坐下。
“让你看笑话了,”她的眉间隐有悲伤,“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特丽莎不知如何接话,没有回应。
斯蒂芬妮叹了口气,目光越过特丽莎,斜望向一侧的植株,她道:“那位男爵本罪不至死,但他在圣继日的宴会上这样做,实在不妥。”
特丽莎明白斯蒂芬妮什么意思,在一个王国如此重要的节日、代表一个王国国家面子的宴席上,被给予如此难堪,他们自觉是丢脸的。
但求助无门的乔只能这样做。
他只能在这样的宴会中见到高高在上的君王,只能期盼在众目睽睽之下国王能碍于面子答应他的请求。
更何况,如果没有先前子爵拒绝帮助他们,局面也不会发展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
特丽莎没有就面子发表什么看法,她只是问:“那帕迪呢?他说那里颗粒无收,王国会给予他们帮助吗?”
斯蒂芬妮有些讶异地看了她一眼,蹙眉沉思了一阵道:“我不知道他是否会答应,但我会努力劝他的。”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特丽莎点点头,回道:“我来是想与您说,明日圣继日一结束,我就要离开了。家中春种节忙不过来,父亲要我回去帮忙。”
斯蒂芬妮望着她,顿了一下有些落寞地笑笑道,“那今日多陪我坐一会儿吧。”
“是我的荣幸。”特丽莎笑回道。
斯蒂芬妮夫人对她温柔地笑了一下,目光却看着身侧的植株,再次走神。
特丽莎摸不清她的意思,不好离开,顺着她目光的方向也望着她亲手养殖的这些植物们。
夕阳的光辉穿过水晶穹顶落下,植物房里温暖又湿润。
“这王权真是让人窒息。”斯蒂芬妮夫人喃喃。
特丽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转头看她。
斯蒂芬妮夫人却没看她,像是在一个人感慨,也像是压抑许久后的爆发。
特丽莎意识到她并非在与她交谈,她只是需要一个聆听者。
特丽莎的目光重新转回脆嫩的植物上。
“好像除了最高的那个人,谁也逃不开它的魔爪。”
斯蒂芬妮夫人停息片刻,像是想到伦纳特国王,忽的无奈又悲伤地摇头,“不,或许最高的那个人也逃不开。”
像是回忆起往昔,她嘴唇动了几下,到底没有说出埋在历史中的、宫廷里的秘辛。
“活在这个世界上真的艰难,就算立于王权之上,也逃不开神明的意志。”
“或许你知道霍尔林格曾攻下了数十个国家,原因并非外界猜测那样,而是伦纳特他得到了神明的指引。”
“那位大人言说那些林格信仰不诚,需要伦纳特帮他们‘净化’他们的灵魂。”
特丽莎终于忍不住问道:“光明神?”
“对,是那位大人。”
这怎么会是光明神的手笔,如果她说的是真的,特丽莎甚至怀疑伦纳特是不是被什么邪神缠上了。
植物房内安静许久。
半晌斯蒂芬妮夫人才轻声问:“可神明就不会出错吗?如果不会出错,怎么会有世界险些崩毁的过往?”
“神明不会出错,又怎么会迫害与自己信仰不同的信众,”斯蒂芬妮夫人脸上的困惑与愁思让人动容,“与自己想法不同的就一定是错的吗?”
“神明的意志,是不是另一种不可违背的‘王权’?”
“谁来裁决神明的对错呢?”
“这种裁决本身是否也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呢?”
这话实在大胆。
她在质疑至高无上的神明。
换做是除特丽莎以外的人,多半是当即就会跳起来,指责斯蒂芬妮是胆大包天的异教徒。
特丽莎也因太过震惊而不由自主的放轻了呼吸。
斯蒂芬妮夫人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特丽莎的心上。
从来没有人与她说过类似的话。
她信仰的神明是错的吗?
像她一样的信仰、或者说信仰神明是否本身就是对人意志的一种压迫?
她错了吗?
特丽莎不知自己何时回去,她甚至无法入眠。
她坐在窗前,浓重的夜色笼罩在她身上。斯蒂芬妮夫人说过的话在她耳边一遍遍回放,她也不停的翻看着自己的过往。
之前在利兹城道格遇到的抉择仿佛被摆到了她眼前,只是让她抉择的不是追随的主君与信奉的神明之间的冲突。
而是更玄妙的,神明的意志与她个人的取舍。
神明真的不会出错吗?
如果我信仰的神明要我做违背我志愿的事情,我会顺从吗?
我呢?
我做的真的都是对的吗?
谁来定义我的对错呢?
以我的标准去评判的对错,又是否真的是“是”“非”本身呢?
谁定义了“是”与“非”?
特丽莎陷入了泥沼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困惑。
月亮越爬越高,又在不知不觉间落下。
直到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穿过透明的玻璃扎在特丽莎身上,枯坐了一夜宛若石像的特丽莎这才像被惊醒般僵硬地抬头。
颈骨响起咔哒,特丽莎隐约觉得,好像从那一刻起,有什么东西离她而去了。
***
另一边,从宴席出来后,克莱斯特绕开守卫,循着方向找到了已经被押送到绞刑架下的乔。
他仍旧昏沉着,士兵往他脖颈上套绳索他都毫无反应。
凭借歌声,克莱斯特毫不费力地放倒周围守卫,上前拖着乔离开。
他剥下乔那身过于显眼的衣物,给他随便套了一身自己的衣服,回到自己下榻的旅馆。
多米尔王子和他的随从仍在沉睡。
克莱斯特清了清嗓子再次歌唱,他把自己在王宫的经历删删改改编成梦境送进他们的脑子里。
克莱斯特刻意模糊了许多细节,在梦里,多米尔忐忑赴宴,他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只得到了一个不好也不坏的普通席位。
席面上的餐食看起来还不如他们国内的食物,油脂凝结。他切开一块肉排,发现里面肉块干硬,还有腐烂的迹象,很快失去了为数不多的用餐的兴趣。
宴席后的舞会,他本想上前去找国王伦纳特攀谈,商讨魔晶的事情,可在他去之前,就有一个他们国家的小贵族上前请求国王。
暴怒的国王将那人拖下去施以绞刑,留在地上的那只鞋子让多米尔惊悸许久。
正当他一筹莫展的时候,他意外发现生产蓝魔晶的荆棘王国王室竟也在宴场。
他上前与对方沟通,对方虽然说自己不能影响国家决策,但说她个人是愿意帮助他们的。
宴会在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但他因看到了一点解决困难的希望,反倒挺开心的。
克莱斯特私心里抹去了许多与特丽莎交集的细节,将这个模糊又完整的经历还给他后,返回自己住的旅店。
他回到旅馆时天已将黑,乔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克莱斯特开灯,明光照亮房间时,克莱斯特手指在空中顿了一下。
乔已经醒了。
他直挺挺的躺在那里,眼睛望着天花板,双眼像凝了墨一样黑。
克莱斯特脱下外套,边整理自己边对他道:“你逃出来的消息暂时还没有走漏。如果你能动的话,最好今日就离开,越快越好。”
乔也不知道听没听到他说话,一句话也不回。
“不要乘坐魔法阵,一路骑马,不要进城。走到两个城市外,想办法搞个假身份。”
“你身上还有钱吗?没有也没关系,我可以借你一些……”
“你们是对的。”乔忽的开口,声音平静得与他先前不像一个人。
克莱斯特说了一半的话收住,他松了松衣领,靠坐在椅子上看乔。
乔:“不能指望伦纳特的怜悯,他看不见我们的疾苦,也根本不会帮我。”
克莱斯特不甚在意地说:“那就换个国王。霍尔林格的历史我不清楚,但茨格达门(霍尔林格国姓)的王冠想来不是出生就长在脑袋上的。”
乔仍旧望着房顶,半晌缓缓道:“不,国王不行。”
“今日的伦纳特就是未来某日某位国王的模样。”
这话还算有点意思,克莱斯特琢磨了一下,“看来你想好了?”
“没有,”乔摇头,他从床上坐起来,手掌撑在床边,灯光在他眼睛里打下两个明亮的小点,“但我可以慢慢想。”
“我要回帕迪去,”他道,“子爵的粮仓里,老鼠都生了三代,但在他的辖下,帕迪的平民却要生生饿死。”
“这不公平。”
“温顺和乞求不能得来的东西,那就用反抗、用拳头、用流血和牺牲。”
乔从床上站起来,干渴让他的唇上起皮,但他眼神却多了某些支撑他走下去的东西。
“谢谢你,”乔郑重地向他行礼,“我要走了。”
直到此刻,克莱斯特才觉得面前这个人值得他正视。
他笑了一下,对乔道:“祝你一路顺风。”
乔趁夜离开古兰汀,克莱斯特把自己那匹老实的马送给他,还为他提供了储物戒指中之前存下的草料、干粮、水及一部分钱。
一切做完,克莱斯特回去洗漱休息,等待第二天太阳的升起。
作者有话说:
明天搞大事,激动
? 第 78 章
伦纳特继承王位的后一天是霍尔林格国庆日, 所谓的圣继日,实际上是他上位后,将原本的国庆与自己登基的日子结合, 搞出来的一个不伦不类的庆典。
好在这种畸形的节庆并非每年都有, 哪一年办全看伦纳特的心情。
国庆是与民同乐,但纪念自己登基, 考虑到安全问题, 伦纳特并不希望有太多平民观礼, 两相冲突下, 伦纳特选了个折中的方式。
圣继日当天国王的仪驾将从王都西郊一路返回王宫,象征他的先辈从王国西部起家, 一路打下整片国土。
被邀请观礼的贵族们和他们的家眷、随从将充当观礼的人员,在他返回的路上等候,直到国王的仪驾行过他们待的地方,他们将跟在队伍的最后一同返回王宫。
最初的庆典, 返回王宫后, 贵族们还会再一次见证伦纳特的加冕。但这个仪式只举行过一次,就因伦纳特觉得无人配给他加冕而取消。
如今的庆典,返回王宫就算结束,还会放遮天蔽日的烟花用以庆祝。
由于有贵族在路旁观礼, 就算有心凑热闹, 能挤在贵族之后的百姓也少之又少。
这样一来,就算有刺客,这些贵族也将充当第一波肉盾。
观礼的贵族们不是不知道伦纳特的心思,因此, 他们常会带尽可能多的护卫来保护自身的安全。
克莱斯特就等在某位贵族仪驾后, 在清晨的寒风中等候特丽莎路过。
是的, 本国的贵族充当了气氛组,异国前来祝贺的贵族们则被邀请随行国王的礼驾。
初春的早上还是有些冷,守在道路最前的贵族与家眷抱怨天气,在保护他们的士兵后,平民们搓搓手指,也昂首往前看去。
几个似乎是同行的平民小声的说些什么,在他们身前的卫兵不悦地转头,呵斥他们安静。
几个平民再不说话,克莱斯特的目光在他们的衣服上停留一瞬收回。
太阳越升越高,两个小时后,国王的仪驾远远出现在视线的尽头。
前后是长长的骑士队列拱卫,厚甲在行进间撞出铿锵的声音。
身扛长旗的士兵走过他们面前,空气中隐有血的腥气。
贵族和他的随从们的胸膛登时挺得更直了。
克莱斯特目光与众人一样,往队列之后望去。但他不是在看国王,而是在队列之后,寻找特丽莎的身影。
一上午的等待仿佛都没有这短短几分钟来得漫长,克莱斯特试图在视线的极点找到特丽莎。
华丽的车架悠悠碾过,伦纳特坐于王座之上,眼皮微垂,看不出喜怒。
在他车架之后的几个身位,是各国身着花花绿绿衣服的贵族们。
克莱斯特不合时宜的想到,这不像是在邀他们观礼,倒像是在拖行犯人游行。在升起这个想法的下一刻,克莱斯特心底同样升起被冒犯了的怒意。
尽管心头想过许多,但他的眼睛还是忠实的在人群中搜寻。
特丽莎的白衣服在人群中还算显眼,某个挡住她身影的贵族在行进间错开后,克莱斯特一下便捕捉到了她。
尽管隔得很远,看不清马上人的面容,但仅凭她的身姿,克莱斯特就无比确认,那是她。
世界好像有了中心,克莱斯特注视着特丽莎,看着她由一个模糊的白色小点变得越来越清晰。
看清她的面容的第一时间,克莱斯特的眉极快的蹙了一下。
不太对劲。
特丽莎目不斜视,身体随着马儿的行进轻微起伏。瞧着似乎与往常没什么不同,但若细看,便能发现她目光长久地盯着前方走神。
仪驾驶到近前,观礼的贵族、随从及其后的平民欠身行礼。克莱斯特在最后一刻敛眸,随大流微微欠首。
仪驾驶过,克莱斯特迫不及待地抬头往特丽莎的方向看去。
与此同时,变故陡生。
克莱斯特身旁几步远的地方,亮银色的光闪过,利刃与鲜血奏响冲锋的号角。
贵族们身周爆起一团团防御魔法阵碎裂的光芒,人群中爆发出尖叫,平民捂着脑袋奔逃,贵族们不再区分人群,长剑刺向每一个路过他们的平民。
与此同时,空气中魔力的流动变得异常。
爆炸、火焰、缠着紫色凶蛇的雷光、催生的长满尖刺的利枝和无声无息蔓延开的黑暗元素凝成的浓雾无差别的袭向两旁的贵族和长街中行进的王驾。
雷光与火焰炸响,烧灼出蛋白焦糊的焦臭。慌乱奔忙的脚步声、马儿的嘶鸣、兵甲与利刃的脆响、痛苦的哀嚎和愤怒的咆哮协奏。
火焰烧灼布料,也烧灼催生起的木枝,浓烟滚滚。
烟尘混着肆虐的暗元素,极大的限制了视野。
前一刻还是整齐肃静的队列,下一刻就陷入了厮杀的乱象。
乱象起的第一秒,克莱斯特便不管不顾地往特丽莎的方向赶去。
但是人太多了,环卫着贵族的士兵以为他也是叛党,长剑毫不客气地往他身上刺去。
克莱斯特眼里只有特丽莎。
银亮的大剑横扫,近前的士兵被他挥开,但在空处一片的同时,他们似是意识到克莱斯特的威胁,拱卫着那位贵族的士兵更多的向他攻来。
弥漫的烟尘中,克莱斯特分明看到有一拨人目标明确的向乱成一团的异国贵族的队列攻去。
许是顾忌在这种场地狭小人群密集的地方大剑会误伤,特丽莎只执了一把窄剑,在马上艰难还击。
在这种绞肉一般的战场里,她顾忌太多,无法尽情施展。
在某一个风刃带过的瞬间,她身上最后一个防御魔法阵碎裂,刺客的利刃毫不客气地向这些养尊处优的贵族们身上招呼过去,特丽莎的白衣逐渐染血。
那些与她一同被困的贵族显然没有她的身手,但惊惧之下,人人都拿出了武器。
某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贵族在惊惧中刺出一剑,不仅没伤到任何一个刺客,反倒正中特丽莎马儿后腿。
马儿嘶鸣一声,不受控制地往侧方倒下。
尽管特丽莎反应极快地脱离,但还是被沉重的马身拖累,在地上某个士兵的尸体上滑了一下后,她的脚不自然的崴向一边。
与此同时,滴血的长剑向她刺去。
克莱斯特目眦欲裂,尖利的长音当即脱口而出。
就像被锋利的尖刺贯穿脑袋,无论阵营,他身周的所有人都如木偶般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
风在他的耳边呼啸,克莱斯特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跑向特丽莎。
那柄长剑的主人在利刃刺出的最后一刻听到了克莱斯特的歌声,他目光瞬间涣散,但手中长剑却在惯性的作用下往下方滑落——
克莱斯特手中大剑递出,撞歪剑柄的下一刻,身体赶到。
他毫不顾忌地一把推开长剑,刃在他的手上划开口子,鲜血随长剑砸落出咚声。
克莱斯特焦急地蹲下身扶抱起特丽莎。
“特丽莎?特丽莎?”克莱斯特声音带着他想不到的颤,他拍着她的脸颊呼唤他的名字。
血液染红了她的白衣,她的后脑似乎在身后某一个士兵掉落的铁头盔上重重磕过。
听到他在喊她,特丽莎眨了眨眼,涣散的目光似乎想要聚焦在他脸上。
那一瞬间,克莱斯特像被分裂成几个,脑子里同时有无数想法呼啸。
他一时想这不应是她的身手,她是不是在王宫受了磋磨;一时怒火攻心,不管是霍尔林格残暴的皇室还是反叛的叛军,觉得所有人都应就此死去;他一时又想,比起那些,当务之急是带她离开。
当务之急是带她离开。
情绪的战争中,理智占据了上风。
他先前为了往特丽莎的方向靠,已与国王的仪驾拉开了距离,加上杀声与魔法炸裂的声音嘈杂,歌声起的时候,他只影响到了身周的人。
放在不见首尾的长长队列中,他们中间这一段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他控制的人群呆滞,若是时间长了,很容易引起旁人注意。
在魔力激荡的乱流和烟火缭绕的气息里,克莱斯特当机立断抱起特丽莎,往队列尾跑。
往前是国王的守备,那里只会更危险。
以歌声开路,克莱斯特抱着特丽莎在下一个路口窄巷转向。
烟火与杀声很快被他甩在身后,克莱斯特心脏像疯了般跳动,他跑几步就要低头确认一下特丽莎的情况。
她的意识似乎介于清醒与昏沉之间,他能感受到身体因呼吸的微小起伏,却看不到那双熟悉的棕红色眼眸。
克莱斯特抱着她像风一样窜回旅馆。
他迈入旅馆的第一步,海妖的歌声便覆盖了整个旅馆。
确保不会出什么差错,克莱斯特将特丽莎平放到床上。
他剥下她的破衣,魔药不要钱一样拼命往她的伤口上倾倒。
她身上最重的伤处是小腿肚和肩头的两处贯穿伤。
克莱斯特先喷了止血的药剂,又在纱布上裹了厚厚一层魔药,将她的伤处包扎起来。
其他伤处有深有浅,克莱斯特一一处理。
浅些的伤口在魔药的冲刷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但她小腿肚上和肩头两处包裹着的纱布仍在缓慢变红,最终停在一个中心粉红的不规则的圆上。
做完这一切,克莱斯特跌坐在床边,他目不转睛看着特丽莎的面颊,搭在床沿的手控制不住地颤动。
床上的特丽莎似陷入了昏迷,一无所觉。
这一路他都很理智,他挑选了最优的逃生路线,歌声控制战场时也很精准,跑回旅馆时他都确保自己控制了整座旅馆,不会出什么意外,就连处理伤口,他都按伤情的轻重缓急一一处理。
理智告诉他没事,最重的伤也不致命,更何况已经止血涂药,但情感上,那柄差点刺下去的利刃让克莱斯特一阵惊悸后怕。
若是扎下去,若是扎下去,不论是落在胸腔还是腹腔,都是足以致命的伤口。
克莱斯特的脑袋像一个纷杂的罐子,往昔种种如烟一般在克莱斯特脑中无序闪过,间或夹杂一些猜测,若是刺来的剑有毒呢?若是她在王宫时就已经被下毒了呢?若是魔药失效她醒不过来呢?若是杀手再来找她呢?
他从未如此煎熬。
她近在咫尺,她呼吸平稳,可他却陷入了莫名的将要失去她的恐慌。
这与她要离开他,独自来古兰汀时的感受完全不同。
只有生死是不可逾越的鸿沟,哪怕他们有隔阂,哪怕他们有误会,但只要人活着,一切都有转机。
可她差点死了,带着与他的嫌隙。
这个念头让克莱斯特像是被架在了火架上,空气中充满她血液的甜腥气,饥饿与恐惧一同在烧,火焰熊熊。
克莱斯特抬手,手掌想要触及特丽莎的脸颊,却在真的摸到她脸颊的前一秒停下。
他虚虚描摹她的轮廓,眼神莫名。
饥饿让他的眼前浮起一片细小的黑点。
人会死的。
她也会。
终有一日,她会像所有普通人一样死去。
就像现在这样,在他面前永远沉眠。
那双他喜爱的眸子再也不会睁开,不管是喜悦还是纵容又或者是厌恶甚至憎恨,什么东西都不会再出现在她眼中,只有无尽的空洞。
吃了她。
克莱斯特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
吃了她,让彼此骨血融为一体。
新的海妖将在他的骨骸中诞生,他和她都将以新的方式永生。
从此再也不会有什么东西可以将他们分开。分歧不行、旁的更吸引她目光的人不行,甚至死亡也不行。
克莱斯特望着她,眼神逐渐变得冷硬。
虚空描摹的手指重重落在她的颊侧,指尖在她的脸上按压出一个小小的凹陷。
下一刻,克莱斯特仿佛触电般收回手指。
接触过她脸颊的手指彼此间重重捻过,他一手扶按在她肩侧的床面撑着自己起身,敛眸慢慢埋首在她的颈窝。
这被隔绝出的一小块空间里都是她的气息,耳边是她浅浅的呼吸,她散落的发贴着他的额头,温度从她肩、颈、脸颊源源不断的散出。
克莱斯特的嘴唇贴着她的肩头,牙齿在她的皮肤上轻轻刮擦。
但他没有咬下去,喃喃一般的话语从他们相接的地方传出。
“你不醒来,我就吃了你。”
“让你知道你究竟救了个什么东西。”
明明是满怀恶意的威胁,但那沙哑的声音却分明像是乞求。
似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克莱斯特牙齿在她的肩峰微微用力。
牙齿已感受到皮肤下陷的弧度,克莱斯特僵持着没有下一步。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克莱斯特松开牙齿,舌尖去抚平那浅浅的印迹。
后脑上忽的一重,克莱斯特僵在了原处。
他撑着这个姿势没动,另一只手颤抖地摸向自己的脑后。
特丽莎的手软绵绵的搭在他的脑后,触及那片温热,克莱斯特忽的闭眼,眼窝抵靠在特丽莎的肩头。
特丽莎沉睡了整日,直到第二天清晨才醒来。
克莱斯特整日未睡。
作者有话说:
前一秒,克莱斯特(恶狠狠):你不醒来我就吃了你
特丽莎(pia)(软绵绵一掌)
后一秒,克莱斯特(流泪狗狗):呜呜
? 第 79 章
身上的伤处在魔药的作用下麻痒, 特丽莎目光在天花板停留一瞬,偏头去看身侧。
克莱斯特在床边的椅子上坐着,看到她望过来, 他的眼睛当即一亮。
“你饿吗?想喝水吗?”
他看起来比自己更像病人。
声音不似往日清朗, 好像有些沙哑。
他衣衫上大片的血迹已经凝成了黑褐色,眼皮因疲惫而略有低垂, 眼睛里爬满了细细的血丝, 满面憔悴。
特丽莎没回他的话, 反倒忍不住反问他:“你没事吧?”
她撑着床铺起身, 克莱斯特惦记着她一边肩膀有伤,忙从椅子上站起来, 一边探手去托她的脊背,一边回道:“我没事。”
不知道是因她受伤体温下降,还是他提前暖过,特丽莎觉得脊背后的手掌似乎没有往日那么凉。
克莱斯特顺手在她身后垫了个枕头。
特丽莎没觉得自己虚弱到这个地步, 但身后承托着软枕, 特丽莎垂眸一瞬,放松肩背,靠在枕头上,“我记得有刺杀。”
“对, ”克莱斯特一边回, 一边接了杯水递给她,“是昨天的事情。”
“夜里有士兵来盘查过旅馆,被我掩过去了。”
“你别急,”克莱斯特在床边坐下, 望着特丽莎的眼睛说, “我下去给你拿些食物, 然后出去打探一下情况。”
盘查的士兵虽然泄露出一些讯息,但不完全。加上昨夜特丽莎的情况不适合挪动,克莱斯特守着她没有出去。
特丽莎点头答应,克莱斯特对她抚慰的笑了一下,换了身外衣出去。
旅馆早上餐食供应不丰,克莱斯特挑了些拿上去给特丽莎,自己出去打探消息。
到底是一天未进食水,特丽莎很快将食物都吃干净。
身上能察觉到伤处的痛,随着魔药效力的过去,痛觉也仿佛苏醒过来,一阵一阵的越发明显。
她身上的衣服被换过,如今穿着一身柔软透气又舒适的睡衣。
加上被处理过的伤口,这些是谁做的不言而喻。
事急从权,特丽莎觉得这很正常,也没由此产生什么腼腆羞涩的情绪。
腿和肩头一样痛,腿好处理些,特丽莎拆开绷带给自己换过药,重新缠上干净的纱布。
妹妹的魔药比寻常能买到的魔药效力更好,疼痛似乎也被缠好的纱布裹在体外,变得不分明,生出宛如筋骨皮肉生长的酥痒。
肩头的伤受视野影响不太好处理,特丽莎试了一下,干脆取出面镜子,支在用被子和枕头垒起“桌子”上,观察自己的伤处,给自己换药。
她给自己换药的动作还算娴熟,只是角度刁钻,涂完魔药收手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被子,镜子失衡歪倒,从垒起的被子上滑向床上。
镜子里的画面一闪而过,她另一边肩膀上好像有什么印迹。
许是什么时候蹭到的伤,这种皮外伤在魔药的作用下很快就会消失,特丽莎不在意的捡起镜子,随便照了照自己的肩头。
清晰的镜面映照出那景象的时候,特丽莎忍不住往前伸了一下,随即才像反应过来一样,手掌拿着镜子靠近自己。
——一小排牙印卧在肩头。
从锁骨到肩峰,重重叠叠数不清的牙印。
弧形的齿痕规整,靠近锁骨视线死角的地方多些,靠近肩峰的印迹少些,也浅些。
是谁干的同样不言而喻。
只是他似乎并未用力,没有破皮也没有渗血,只有一些被厮磨过的浅浅的粉红。
特丽莎看了半晌,收起镜子,把睡衣换下,给自己换了身寻常的衣物。
特丽莎独自在旅馆待着,克莱斯特惦记着她,办完正事后很快返回。
他回来时特丽莎正坐在桌边喝水,克莱斯特眼睛第一时间往她受伤的腿上望去。
她的腿闲适的伸着,纱布将她的腿绑得比另一只腿稍粗些,但裤子遮着也看不出具体什么情况。
但特丽莎脸上没什么异色,看起来是好一些了。
克莱斯特在特丽莎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把手里一叠纸张递给她。
特丽莎接过那一叠,顺手倒了杯水推给克莱斯特。
克莱斯特眼里露出笑意,但他并未对此说些什么。
特丽莎垂眸往那一叠纸上看去。
最上面一张是一份通缉令,通缉令上的男人特丽莎也很眼熟,粗眉虎眼短发,正是梅厄。
通缉令上几行小字,介绍他是奥斯林格的余孽,谋划组织了这次针对王国的刺杀。
此外,除了官方的训斥他是罪大恶极之人之类的话外,还开出了一个诱人的价格,鼓励民众举报他的踪迹或是直接献上他的头颅。
别的先不说,单提奥斯林格,“林格”这个后缀一出,特丽莎便明白,他多半是先前被霍尔林格灭国的十几个小国之一。这次多半是来复仇的。
这样一来,特丽莎似乎明白了对方为什么在克拉克出现魔兽的时候,帮助了好几个村子。
也许是怜悯拥有同样命运的可怜人?
也不知道村长的那些反抗的心思是不是从他身上学来的。
特丽莎边看,克莱斯特边补充道:“昨天刺杀的规模比想象得还大,伦纳特被护送回王宫,至今生死不知。”
“刺客大多已死,只有零星逃了,”克莱斯特眼睛往通缉令上一瞥,“这个就是逃掉的一个。”
“来观礼的异国贵族同样受牵连,有死也有伤,如今他们都被‘请’回王宫居住。”
“古兰汀戒严,一切公用的传送魔法阵都被停了,私用的魔法阵如果在这个时候动用的话,所有者将被视作刺客同党处以极刑。”
“城门也已封锁,不许进也不许出。”
克莱斯特下巴抬了抬示意特丽莎手里那一叠东西,“信我是从邮局帮你拿回来的。”
事实上,昨日事情发生后邮局便已停摆,克莱斯特动用了一点手段才取回了这些东西。
“虽然王室看起来想封锁消息,但许多到访观礼的贵族受伤、死亡或失踪的消息仍流传了出去。”
“以及,你也在失踪的名单里,不过我并不建议你回霍尔林格王宫。”
克莱斯特手肘压在桌上,墨绿色的瞳孔注视着特丽莎的脸颊,声音轻缓,“因为我怀疑,刺杀贵族的那一批刺客,与刺杀国王的那一批不是同一批。”
他在一旁看得分明,那些曾离他不远的刺客们,不论是挡在他们身前的士兵,还是那些贵族,都没有刻意纠缠。他们的目标明确,只有国王。
且他们多是使用斧钺剑戟一些战士常用的冷兵器,魔法作为辅助也裹缠向国王的仪驾。
比他们晚一息的那些扑向贵族们的刺客则不同。
那批刺客显然身家比先前那批殷厚,各种魔法也更多。
加上国王仪驾来之前那奇怪的既视感,克莱斯特甚至直觉这些出自霍尔林格高层。
但他们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同时得罪这样多的国家有什么好处呢?
克莱斯特一时想不出,只是本能的觉得王宫里才是真正的龙潭虎穴。
“我们最好再在这里待一两天,”克莱斯特总结道,“旅馆在我的控制之下,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
特丽莎点点头,去拆克莱斯特帮她拿回来的两封信。
信被硬壳的大纸封着,特丽莎拆开才发现里面有两封信。
硬壳纸封来自荆棘,但里面这两封却似乎都是转寄过来的。
特丽莎随意抽了一封。信上没写寄件人,只留了她的名字。
特丽莎将信展开。
信是从荆棘王国来的,克莱斯特比谁都明白。上一次收到荆棘王国的信,特丽莎要与他分道扬镳。
似曾相识的展开让克莱斯特呼吸都放轻了些,再来一次呢?这次上面写了什么呢?
克莱斯特的角度看不到信纸上的内容,他只能看到特丽莎的目光长久地凝在信纸之上。
克莱斯特垂眸几息,再抬眸时才目光沉沉的望着特丽莎开口道:“你之前说让我圣继日之后和你解释,我觉得现在是解释的时候了。”
特丽莎的目光终于从信纸上抬起,她眼眸平静地回望着克莱斯特,随手把信纸扣在桌上,像是在等他解释。
坦白的开头好像总是格外艰难,克莱斯特早已打好的腹稿临到出口时他却觉得哪哪都是问题。
克莱斯特的目光钉在特丽莎棕红色的眼眸里,像是要将自己钉在绞架上等候审判一样用力。
克莱斯特吞咽了一下,“海妖天生渴求爱人的血肉,食欲随爱欲升腾,直到饥饿让……吞下爱人,海妖才会重新潜回海底,在尸骨中诞生新的海妖。”
特丽莎眸中情绪似乎没什么变化,她以手支颐,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克莱斯特颊边的肌肉鼓了鼓,“我不像你以为的脾气那么好。”
“世人认为海妖阴暗、自私……确实如此。”
“我从没想过报答你的恩情,”克莱斯特呼吸停顿了下继续道,“你在雷光城被追杀的事情,是我做的。”
这似乎才引起一点特丽莎的兴趣,她眼睫眨了眨,棕红色的眼眸回望着他,但她仍旧什么都没说。
“因为那个时候我意识到自己爱上你了。我不愿让自己被你束缚,我以为杀了你就可以让一切复原。”
“但是不行。”
“对我来说,没有痛苦可与你的死亡比肩。”
剖析自我的苦痛不比当日意识到她将死时的绝望少多少,他将血淋淋的真相摆在她面前,等待来自她的判决。
“处心积虑的靠近你,想方设法的让你爱上我……我根本没有你想得那么正人君子。”
“我不相信人人皆善,我相信利益的捆绑比良知更为坚固。但你让我看到,也许在极小一撮人身上,或者哪怕只有那么几个瞬间,善良与正义是真实存在的。”
克莱斯特哽了一下,接下来的话对他来说更为艰难,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我知道我卑鄙又恶劣,但我仍卑微的乞求你,请求你不要离开我。请求你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做你的同伴,做你的爱人。”
“我不会吃掉你,”克莱斯特格外认真的补充道,“你可以在任何一个察觉我有这种想法的时刻杀死我,我不会反抗。”
特丽莎的眼中眸光明明灭灭。
“或者,”克莱斯特说完停顿了许久,他的每一次呼吸都被拉长,最后才轻声恳求、劝告道,“至少在这里不要与我分离。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古兰汀真的比你想得还要危险,我可以帮你。”
他的眼睛望着她,桌下的手已然攥得发白。
克莱斯特紧张地等待属于自己的审判。
他可能确实不是什么好人。
从特丽莎意识到他有事在瞒自己的时候她就开始质疑。
但她同样不怀疑此刻他的真心,那些微小的紧张,无法刻意维持微笑的嘴角,都透露出这样的讯息。
——肩颈上的齿印也是一部分证据。他有机会吃掉她的,但他没有。
有什么东西是完美无瑕的吗?
她不苛求完美的受害者,也同样不苛责自己的爱人。
平心而论,除了欺骗她这件事情本身,重逢之后的桩桩件件,他都在毫无保留地帮他。
没有他,她照样会在离开利兹后帮忙碌的妹妹妹夫带一段时间孩子,她照样会在日升节前赶回荆棘,照样会在父亲的授意下前往曼宝泽,也同样会去克拉克,同样会来古兰汀参加圣继日的庆典。
可有他参与,那些既定的事情好像都发生了偏移。
虽然他在雷光城确实给自己带来了麻烦,但之后的旅程里,菲利克斯有人带,沃夫的谋划被他发现、避免了一场本会被她忽略的惨案,克拉克周边的村庄里有人与她交替,她能将更多东西教给那里的人们,如果没有她,她今日能否坐在这里也是不可预知的事情。
特丽莎还记得,宴会之上他以史迪恩国王子的身份与自己交谈,请求得到自己的帮助。
若他真的不存一点点善念,他本不必如此。
更何况,过往那些心动不是假的,那些个被人理解、产生共鸣的日日夜夜不是他装能装出来的。
特丽莎捻了捻手指,她忽的起身,拽着克莱斯特的衣领将他拽过来,将唇重重的撞在他的唇上。
她倒扣在桌上的纸张被她衣袖动作间扇起的风带起,纸张悠悠扬扬翻过落下,信纸上赫然画着那日他们在克拉克寄信时,她垂眸疾书的侧脸。
纸上未写一字,但画上女性的侧脸却装满了他的情意。
牙齿磕破嘴唇,血液在彼此的唇舌间辗转。
呼吸纠缠,特丽莎和克莱斯特比以往任何一次亲昵都更激烈。
这不像是接吻,更像是野兽间你死我活的厮杀。
克莱斯特的头发被揉得翘起,他仍旧惦记着她小腿的伤,一手抬抱着她的伤腿,一手护在她的腰后。
两个人推搡着跌在床上。
特丽莎被带入深海。
海浪拨开海草,洋底的暖流托着海妖在丛林中穿行。
汹涌的波涛席卷,海浪拍打着礁石。
不知名的海鸟长鸣。
太阳西斜,在海面留下粼粼波光。游鱼跃出水面,波涛止息。
特丽莎从深海上岸。
克莱斯特温柔地啄吻她肩颈,新的印迹覆在了牙印上。
特丽莎以“牙”还“牙”。
? 第 80 章
被子将他们裹在一起, 克莱斯特从背后圈抱着特丽莎,嗅闻她身上的气息。
那种由她血肉生发的甜香里混杂了他的味道,好像给她打上了属于自己的烙印。
得到和占有带来的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让克莱斯特像只午后晒太阳的猫, 惬意慵懒地纠缠怀中的挚爱。
二人肌肤紧紧相贴, 克莱斯特调整自己的姿势,让自己越发像只无骨的章鱼一般从胸膛到脚踝都与她紧密贴合。
像被一个大型人偶密密圈住, 特丽莎不适应的往旁挪了一下, 下一秒身后黏人的恋人便再次缠上来。
特丽莎摸摸横拦在腰间的手臂, 纵容地舒了口气, 没再动。
克莱斯特好像在她身后笑了一下,有微小的气流喷到她的颈后, 特丽莎便也弯了弯眼睛。
肌肤紧紧相贴,克莱斯特轻易感觉到特丽莎呼吸带来的身体起伏,他手掌上爬触摸到她心跳,刻意屏息一瞬, 调整得连呼吸频率都与她一致。
奇异的满足感便像棉花一样, 绵密地填满心脏里的空隙。
特丽莎揉捏腰间的手臂,问他,“你饿了多久了?是不是很难受?”
“唔。”克莱斯特沉吟了一下。
从什么时候开始饥饿的已不可考,明明从认识她起到现在也不到一年, 但他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 那些过往好像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于是他便回:“很久了。”
克莱斯特垂首轻轻吮咬特丽莎的皮肉,声音模糊不清,“还好。”
也不是很难受。
几个逞强的字眼还没说出来, 克莱斯特忽的想到什么, 他话音一转, 边小幅度的磨蹭她,边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很难受。非常难受。但是与你结合,让我明白你也同样爱我,灵魂交融带来的幸福感压过了饥饿带来的苦痛。”
克莱斯特手上微微用力捏了几下,指尖慢悠悠打转,像暗示,像勾引,像邀请,声音缱绻旖旎,“我饿了。”
他说话带起的气流从耳垂拂过,声音像带着小勾,一路顺着耳蜗钻到特丽莎的脑子里,明目张胆的求.欢。
特丽莎呼吸断了一瞬,在该去做正事的念头和克莱斯特之间犹豫了一刹。
克莱斯特似乎连这一瞬都不想有,海妖在她耳边“歌唱”。
特丽莎嘶了一声,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然后做出了阿江不允许的动作。
克莱斯特惊了一下,很快眼角眉梢都染上勾人的颜色。
被子被抖落在地上。
***
特丽莎惦记着那封还没拆的信,没和克莱斯特胡闹太久,在他发出下一次邀请时,在他唇边亲了亲哄道:“要不我们先当一会儿正人君子吧。”
克莱斯特失笑,胸腔震动,半晌才用得逞一样的语气道:“行,当一会儿。”
特丽莎披衣下床,克莱斯特把弄脏的床单整好收起。
那张克莱斯特画给她的情书飘在地上,特丽莎捡起来,小心的折好放进储物戒指里。
克莱斯特整理好一切去浴室调水,特丽莎坐在窗边看信。
这同样是一份荆棘转寄的信件,寄件人是道格,信封上的每个字都规整得像是被尺比量过,特丽莎细细读下去。
身后脚步声由远及近,克莱斯特调好水温过来,圈俯在她身后。
特丽莎没动,两个人就着这个姿势看道格的信。
利兹城主露丝的得力干将尤莱亚,后来被证实效忠的主人另有其人,所谓的异宠也多是他背后的主人操纵露丝和尤莱亚所为。
异宠事件结束后,特丽莎将这个重要消息告诉了道格。只是这件事情牵连甚广,道格一边处理一边查,颇费了一些功夫。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查出了一点眉目,并将消息同步给可能要牵涉到这些事情的特丽莎。
道格在城主府中搜到了几封书信,提及尤莱亚云云,那似乎是露丝刻意留下来的东西,与她通信的是她的“母亲”。
可露丝本是孤女,哪里来的母亲?
道格调查了许久,才发现线索隐隐指向邻国霍尔林格的斯蒂芬妮夫人。
涉及邻国贵族,他不敢贸然下结论,又花了一段时间才调查清斯蒂芬妮夫人的背景。
她有着与露丝相似的悲惨背景,只是不同的是,斯蒂芬妮本出自一个家庭和睦的小富家庭,年幼时因战乱父亲离世,母亲带她改嫁。
母亲改嫁过去没几年就病死了,继父是个酒鬼,将她卖给了一个庄园主换酒钱。
小小年纪便在庄园里辛勤劳作,时间渐长,斯蒂芬妮逐渐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庄园的男主人欲对她不轨,被女主人发现后,要用私刑处死她,正好被一位路过的子爵救下。
接下来的经历与露丝相似,她与子爵相爱,并很快以平民的身份成为她的妻子。
而子爵如当初的安森考特伯爵一样,两年的蜜婚后身体日渐羸弱,最后魂归高天。
与露丝不同的是,这个娇柔的、善解人意又惹人怜爱的寡妇很快成为了国王最爱的情妇。
接下来的几年里,国王的孩子们接连出事,就连王后也在感染过一次风寒后与世长辞。
老国王自不必说。
老国王辞世后,斯蒂芬妮扶持伦纳特继位,成为了霍尔林格最为尊贵的女人。
道格查到了一些她与异宠相关联的蛛丝马迹,但时间尚短,证据不足,圣继日将至,他给她写信,希望她到时若是在古兰汀,能与来赴宴的阿克尼亚官员一起暗中调查此事。
信中道格还特意解释说,他本想代表阿克尼亚来,但一来他爵位太低不够格,二来国王(安东尼亲王)说他在异宠一事中太过显眼,反倒容易被警惕。
他还说他与前来参加圣继日的贵族提过她,对方表示会来主动拜访,希望特丽莎到时不要太惊讶。
信的最后,照例是些关于生活的祝福。
二人看完信,特丽莎手指在桌上点了点,偏头看背后的克莱斯特,“你怎么看?”
他二人靠得近,特丽莎半偏过头,克莱斯特凑上去亲了一下她的脸颊才道:“这个官员没来找你。”
道格的信比他预想中的要晚许多,若是那位官员已经找过特丽莎,她不会对此一无所知。
“你还记得他们为什么要制作异宠吗?”
特丽莎想了想,“亚兰德是为了创造新物种,尤莱亚是为了利益。”
“嗯。”克莱斯特一边点头应道,一边极其自然的拉起特丽莎。
她披在外的衣袍在动作间散开,克莱斯特的眸子顿了一瞬,神色自然的帮她掩住衣服,遮住身上痕迹。
他清咳了一下,边把她往浴室引边道:“但是异宠的事情,就算没有我们也会慢慢暴露出来,尤莱亚不是特别严谨聪明的手。”
特丽莎赞同地点头。
确实,不然尤莱亚不会那么轻易被她绑起来。
“那这个事情很有可能导向一个后果。”
“动乱。冲突。”特丽莎飞快接道。
异宠能有那样的结局,是多方努力的结果,其中任何一个步骤出了差错,事情都将变得不可收拾。
毕竟种族间的冲突更难消弭。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浴室,水的温度正好,克莱斯特取了花洒下来。
特丽莎还在琢磨他说的话,克莱斯特伸手帮她取开衣袍,她也像沉浸在思绪中一样,没有对此表示什么。
克莱斯特绕开她的伤处,用温暖的水流冲刷那些过于激动时留下的痕迹。
特丽莎被温暖的水流惊动,这才发现眼下景象。
她下意识的想要掩下,却在真的动作前意识到这并没什么必要。
她顿了下,手臂搭在克莱斯特的手臂上借力,默认了他的服务。
克莱斯特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平顺地继续道:“昨天圣继日上的刺杀,我说刺客看起来是两拨人,其中一拨多半来自霍尔林格高层,当时我不明白始作俑者为什么要这么做。”
透明的水液冲刷过粉粉白白的印迹,克莱斯特手指蹭过那些痕迹,眸色深深。
“现在想想,多半就是为了冲突本身。”
为了冲突本身。
这话让特丽莎不自觉蹙起了眉。
已有的线索指向斯蒂芬妮夫人。
克莱斯特猜测的刺杀出自高层之手也对得上她的身份。
特丽莎恍然想起昨日克莱斯特与自己提起的关于圣继日乱象的一些讯息。
众多参加圣继日的异国贵族死亡、失踪。
这些消息一旦传回他们本身的王国,很容易会引起什么动荡。
霍尔林格还将余下的异国访客都带回了王宫保护,这究竟是在保护他们还是要挟他们的祖国还是什么?
特丽莎蹙起眉,若说斯蒂芬妮搅乱霍尔林格的局势是为了夺权,可就算想要夺权,有必要给自己树立这么多敌人吗?
更何况,如果这些都是她做的,那她为什么要搅乱邻国的局势,甚至想让他们陷入种族的争端中?
这种证据与推测一起推演出的斯蒂芬妮夫人形象与她在王宫看到的那个温柔又特别的夫人形象之间相去甚远。
割裂感让特丽莎陷入更大迷惑的同时,也陷入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觉。
对这种行为本能的厌恶、同情她的遭遇、敬佩她某些跨越凡俗的思想、还夹杂着一丝丝期许她不是始作俑者的渴望。
特丽莎兀自思索着,忽的,某种温软带起的电流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特丽莎从思绪中回神,低头这才发现克莱斯特不知何时已经蹲了下去。
特丽莎揪着作乱的克莱斯特的头发喊他的名字,“克莱斯特!”
克莱斯特恍若未闻,他毫不在意被揪痛的头皮,反倒靠得越发近。
抓在他头发上的手指收紧又心软的放松,特丽莎很快被刺激得说不出话来,水流掩盖了旁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这是谁点的芝士!外卖送到了签收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