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八十一章魔镜与槐花麦饭惩罚是失……


    铜镜很明显沉默了一会儿,而后道:“当然是您,段娘子,您是我见过的、整个长安城最美丽的女郎。”


    段知微:“”


    铜镜:“”


    厅堂突然弥漫了一阵奇异的尴尬与沉默,安静到只能听到食肆外老槐树上的细微蝉鸣。


    它的声音透着明显的谄媚和讨好,但是口吻听上去言不由衷。


    段知微下意识理了理自因己在床榻上翻来覆去而非常凌乱的鸡窝头。


    大食的蔷薇花妖绝色芳华,当花妖哭起来的时候,一颗晶莹泪珠挂在睫毛上,如同叶片上摇摇欲坠的露珠,看着就善良,看着就觉得她一定受到了什么非人的磋磨,让人无端升起怜爱之心。


    但这是一只铜镜,一只看不见脑子、长相平平、爱说谎、说的谎言还那样离谱的妖怪。


    于是段知微硬了硬心肠,转身悄悄问蒲桃:“食肆里还有没有什么密封的箱子,我们把这个镜子封起来,明天交到捉妖司去。”


    蒲桃接话道:“总共食肆就四个大木箱,都被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的蟹生、蒜瓜什么的,真没地儿放了。”


    蒲桃又仔细想了一回道:“还有个箱子。”而后低声道:“就那个放了酸笋的”


    段知微被她提醒,也想了起来。


    她之前做的米粉特别成功,于是把脑筋放到了想念已久的螺蛳粉上头,那独特而又浓烈的香气,让段知微魂牵梦绕。


    长安没有柳州特有的那种麻竹笋,也没有清澈的山泉水供其自然发酵。但是段知微硬着头皮把终南山脚的春笋切成细丝儿泡在井水里,加了些粗盐腌渍了两周,祈祷能有奇迹发生。


    事实证明奇迹并没有发生,俗话说得好,“一方水土养一方的笋”。长安的笋儿发酵了两周之后,段知微在众人的期待下打开了密封的罐子,一股滔天的臭气弥漫了整个后院,把整个后院的人都给熏跑了。


    当然也可能不怪长安的春笋,是她腌渍方法不对。


    总而言之,那罐味道极大的、跟下水道没什么区别的酸笋扔也没办法扔,吃也没办法吃。只能找个严实的樟木箱子先封起来,待袁慎己哪日再去终南山秋猎,让他带走,再偷偷去山上找个无人的地方挖坑埋了。


    段知微拿起了铜镜,跟蒲桃一起,悄悄进了库房。


    两人都在鼻子上蒙了一层干净的布。当段知微打开封得极其严实的樟木箱子时,粗瓷瓶子里装的酸笋因为发酵时间过长,发出了比之前更加浓烈的酸臭味。


    这酸臭与樟木清凉且略带辛辣的樟脑香气搅和在一起,味道更是“妙不可言”。


    显然蒙在鼻子上的布没有什么用,蒲桃年纪小,当场“呕”了一声。


    段知微速战速决,把突然开始挣扎扭动的铜镜快速放进了箱子里,然后将箱盖


    封了起来。


    铜镜在里面扑腾:“你们干什么!这是什么非人的刑罚!我都夸你是长安最美的女郎了,你这娘子怎么恩将仇报,呕”


    段知微不理它,拉着蒲桃要出去,铜镜又提高了音量:“即便是大秦的木乃伊之刑,也没有你们这般残忍!呕”


    “我要去大理寺告你们,呕”


    蒲桃年纪小,有些不忍心:“要不把它放出来吧,把其他罐子从箱子里拿出来,给镜子腾个地方?”


    镜子的动静越闹越大,段知微很担心它再把别人全部给弄醒。


    尤其是段大娘,她年岁渐长,起床气特别严重,若是把她吵醒,估计得怒气冲冲地跑过来把镜子给砸了。


    段知微只好从一个箱子里取出腌渍好的蟹生罐子,而后把镜子拿了出来。


    铜镜大口的呼吸了一下而后道:“谢谢。”


    蒲桃似乎对这个知道表示感谢的镜子产生了好感,眨巴一下眼睛看着铜镜:“镜子镜子,现在我们把你放进这个没味道的箱子里,明天把你放出来行吗?”


    镜子道:“行吧,给我留点光,里头太暗了。”


    蒲桃随手拿了块布,垫在箱子上,让箱子留点空隙出来,而后跟段知微一起出了库房。


    今夜星星明亮,段知微大大叹上一口气,早知道就不贪便宜买那个镜子了。


    第二日一早,第一缕晨光在黑色夜幕间撕开了口子,太阳慢慢升起,长安城被淡色雾气与初升的阳光一起抹上了昏黄的暖色调。


    正是五月暮春,门口的大槐树沾了晨雾,白色的槐花一串串开得正盛,紧簇在一起像垂下的珠帘。


    段知微在槐树下铺了厚厚一层长毡,准备打些槐花下来,她本来是准备了个竹竿,想像去年那样,站在槐树底下,用竹竿将花瓣敲落下来。


    跟在她身后的小狼却突然一下蹿到了最高的树枝上,麻利地掐下柔软的花茎,大朵大朵槐花便如簌簌雪花般纷扬落下。


    倒是省了她不少力气。


    段大娘提着水桶出来,看到他站在槐树上,赶忙扔下桶,跑过去一连叠声道:“可了不得,还不赶紧下来!若是摔下来,起码得伤筋动骨了。”


    段知微安慰道:“那枝干粗,他看上去挺有分寸的。”


    她仰头冲着小狼大声说:“槐花娇嫩,离了树不仅变黄,还会发苦,你都在树上了,直接咬一口花尝尝,味道定是鲜甜的。”


    段知微小时候在乡下也爬过槐树,知道吃槐花的门道。显然小狼听懂了,轻轻拉了一枝条的槐花串到面前,张嘴咬下,而后大嚼起来。


    金华猫本来在屋檐上躺平晒太阳,闻她如此说,也三两下蹿到树上,用爪子扒拉了槐花要往嘴里塞。


    逗得底下的众人哈哈大笑。


    大家合力把树下的槐花全部给收集起来,堆积起来如白雪,这花有大用:腌渍槐花蜜、槐花鸡蛋饺子、槐花麦、槐花窝窝头都是极好的。


    忙活了一个早上,阿盘从火房里拿出了今日的朝食。


    今日她做了油茶麻花,油茶这吃食不常见,一般都是胡人推了个小车,走街串巷在卖,前日阿盘出门刚巧遇上,便打了一壶回来。


    那长毡还铺在槐花树下没有移动过,众人索性直接坐下,一边赏花一边吃朝食。


    那油茶绵密如金色流沙,把酥脆的麻花泡在油茶里,撒入炒香的芝麻、杏仁、葡萄干、黄豆之类的干果,待其泡得绵软,再搁上一勺糖,吃起来绵密浓稠,满口生香。


    很适合一大早便在劳动的人恢复体力。


    眼瞅着有食客陆续进了门,段大娘在前面招呼食客,阿盘和小狼在火房忙活,段知微带着蒲桃进了后院,她要抓紧时间准备好今日的主食——槐花麦饭。


    段知微坐个小胡床,把槐花摘干搓洗干净,坐在她对面的蒲桃也认真在给槐花控干水分,但是显然看上去漫不经心。


    段知微一眼看穿她在想什么,只轻咳一声:“还在想镜子呢?”


    蒲桃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大家一起摘槐花、在槐花树下吃朝饭时候可开心了,想到铜镜一个镜在库房里头待着,我就觉得它好可怜。”


    段知微不忍伤害一个小娘子的童心童趣,只好说:“你把镜子拿出来吧。”


    蒲桃欢呼一声,往库房跑。


    段知微抬头对继续躺平睡懒觉的金华猫道:“你跟过去看看,别出什么危险。”


    金华猫懒洋洋扫了扫尾巴,对着段知微“喵”一声。


    段知微:“两根小鱼干。”


    金华猫瞬间站起来往库房跑。


    段知微摇摇头,不怪她防备心重,毕竟某西方大型奇幻小说里说了:“一个活的、会说话的物件,你看不清它的脑子在哪里,那它就很危险。”


    槐花被洗干净后,段知微在花上撒一层薄薄面粉,这步看着简单,但是要让每朵花都裹上轻薄的一层面粉,粒粒分明还不能粘连,还是很有难度的。


    蒲桃抱着镜子回来,铜镜看上去比昨日蔫了不少。


    段知微问道:“铜镜铜镜,现在长安城最美的娘子是谁了?”


    铜镜:“不知道。”


    她又问:“长安最好吃的食肆是哪家?”


    铜镜:“不知道。”


    连蒲桃也听不下去了插话道:“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不是说遍知天下事吗”


    铜镜看上去气得脸色发红:“我随主人自东土往西游历,偷渡玉门关、在高昌沙漠里被风沙拍打,坐了不知道多少商船,骑了不知多少骆驼与马,浑身都是阅历,我问你,你见过被雪山围绕的阿那婆答多池吗?”


    蒲桃答:“没有。”


    铜镜继续道:“我再问你,屈支国受当地风俗影响,小儿自出生后便用木板箍着脑袋,导致那些的人们每个人的头型都如木片长而扁薄,你们有见识过吗?”


    段知微也颇觉惭愧:“没有。”


    铜镜气鼓鼓:“那我说我遍知天下事,错了吗?”


    二人对看一眼,好像也没错。


    今日段知微在食肆门口立了个牌子,上头写“槐花麦饭限定,只此一季。”


    导致每个食客都点了份槐花麦饭。


    裹着的面粉经过提前炒制,麦香浓郁,裹上槐花后口感变得饱满又扎实,里头的槐花松软清甜,佐上蒜泥、醋或者茱萸酱,一筷子下去,满口都是春天的风味。


    今日的槐花麦饭也大受欢迎。


    午食过后,食肆里的众人也开始吃饭,同样也是槐花麦饭,段知微从梁上解了块腊肠,在火上烤得油滋滋的,切一盘当配菜。


    众人对午食已经没什么兴趣了,这铜镜确有阅历,讲得故事生动又有趣,大家听得都很开心。


    此刻铜镜正待在食案上享受众人的追捧。


    “碎叶城西


    边有个叫千泉的地方,南面有雪山,水土沃润,暮春之月,杂花若绮,那里有许多凶猛的龙,经过那里的旅人,不能穿赤褐色衣裳,也不能拿着葫芦大喊,若有违逆,立刻暴风突起,飞沙走石使人丧命。”


    铜镜清了清喉咙:“哎,暮春五月,长安真热啊”


    蒲桃赶紧拿了扇子要给他扇扇。


    铜镜继续道:“屈支国东部有座大龙池,池中诸龙化形与雌马交合,生下龙驹,但是这些龙驹不得顺化,无恶不作,后来有个国王叫金花”


    众人听得正入神,忽听门外一阵繁杂马蹄声,段知微疑心是袁慎己那匹枣红马,于是出门一看。


    还真是他。


    “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吃午食了吗,今天做了槐花麦饭”段知微帮他接过手中马鞭。


    他看上去有些疲惫:“无事,在官署吃过了。”


    袁慎己守了一夜朱雀大街,眼下只想回屋躺着,迈进正厅却看到众人挤在一起围着个食案,不禁问道:“你们这是在”


    段知微刚想回话,他摆了摆手:“回头再讲吧,我先去休息会。”


    他实在是太累,因此抬脚往后院里迈,却又停下来,对众人道:“最近长安有异,各位注意安全,若食肆有异常,让知微去后院喊我便是。”


    “又怎的了?”段知微问道。


    他不愿多讲,只道:“有妖邪现世,听钦天监的口吻,据说与铜镜有关。”


    挤在食案前的众人“唰”一声散了,各个躲到了袁慎己后面。


    他莫名其妙:“怎么了?”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子夜四时歌初夏的夜晚,……


    当下众人全部躲到了袁慎己的后面,段知微拉拉他的袖子:“刀,你的刀呢,赶紧拔刀啊。”


    袁慎己一头雾水:“在食肆中为何要拔刀,也不怕吓走客人。”


    段知微只好指了指桌上的铜镜,而后踮起脚尖悄声在他耳边说:“食案上那个铜镜,是我从城东那个转运潭,在胡商手中低价淘回来的,它会讲话,还说自己随主人在西域游历了一番。”


    桌上铜镜气得跳脚:“你们刚刚还听故事听那么欢畅,现在就把我当妖邪了是不是太无情了一点?”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觉得这镜子行为举止实在是谈不上什么妖邪,再加上袁慎己在这也很能增添一些安全感,于是也都迟疑着从袁慎己身后出来。


    铜镜这才满意了:“我都说了我是个好镜子。”


    段知微见袁慎己脸上倦色甚浓,知道他昨夜繁忙,她颇有些舍不得,抬起双手搭上他的肩膀,推他去后院的卧房补眠。


    长安天气渐暖,段知微翻出了竹夫人、藤枕纳凉,袁慎己躺下拉她的手说一回话:“也无须太担心,大家都在食肆里头,出不了什么事情。若是真有事了,你过来喊我便是。”


    段知微笑着用蒲扇给他扇一回:“行了,袁都尉如此关心百姓,真让草民感动。”


    她低头轻轻吻一下他的脸颊:“回头做些清凉的金银花点汤,待你醒了喝。”


    袁慎己轻抚一下她亲吻过的,带着微微凉意的地方,只笑着点点头,闭上眼睛便睡了过去。


    她悄声关了门出来,段大娘早早回了自己房间不知道做什么去了。阿盘起得早,也回房午睡去了,只蒲桃和小狼还伏在食案前,缠着铜镜让它继续讲刚刚那个被打断的故事。


    铜镜清了清嗓子道:“话说那名为金花的国王,为人良善,在治国上又政治清明,厚待百姓,感动了龙驹,使得龙驹自愿成为了他的座驾”


    蒲桃困惑望一眼小狼,再看一眼铜镜:“身为一名国王,他的父母怎么会给他起名叫金花呢,金花应该是女孩子的名字啊,这一定是你瞎编的。”


    铜镜气得不行:“这真是我在屈支国见到的传闻,信不信由你。”


    段知微觉得他们的对话有些意思,于是拿了个石杵在他们边上坐下,把大蒜干、茴香、八角等香料慢慢碾碎,她要试试制作方便面。


    其实方便面这种东西清朝人就会做了,据说是庖厨因为过于忙碌,误将煮熟的鸡蛋面倒进沸腾的油锅炸了,只好又捞出来煮一遍,没想到味道竟然很不错,很受食客们的欢迎。


    昨日阿盘便擀出一份细细长长的鸡蛋面,段知微拿了两个类似毛线针的木棍,歪靠在小胡床上慢慢织面条。


    碎嘴子镜子闲不住问她:“你这是在做什么?”


    “在做一份面食。”段知微头也不抬,只认真编织面条,将其编成一个方形的面饼。


    她低头编了好一会儿,觉得脖子有些微酸,伸出手捏了下脖子侧,镜子在一旁好心提醒她:“脖子酸应当是你低头太久导致的劳损,把白萝卜切碎成泥,包在苎巾里热敷一下会好很多。”


    段知微从善如流,正好火房角落堆着不少白萝卜,她剁碎一些,包在苎巾里而后敷到脖子上,果然觉得酸痛好了些。


    她对铜镜多了些佩服,因此真诚开口道谢。


    铜镜也颇有些自得:“都说了镜子我啊,遍知天下事,想当年,我随主人偷渡玉门关”


    今日天气甚好,一轮艳阳挂在蓝绸子般的碧色天空,食肆里的空气都透着燥热与黏腻,或许是刚用过午食,连蒲桃、小狼这两个小孩都被潮水般的困意席卷,揉揉眼睛爬起来回屋午睡去了。


    段知微好容易编织好了几个面饼,想着天气炎热,只能趁其没坏掉去火房把面饼油炸,因此只好抱歉地跟铜镜告个别,拎着一盘面饼打了帘儿走了。


    只剩铜镜一个立在食案上,它仍然对着空气滔滔不绝:“我与主人经过大沙碛,那是个荒凉的戈壁,没有水流、也没有花树,疆界难知,无路可寻,只有陡峭的戈壁和遥望的山峰”


    它说了一大段,似乎后知后觉并没有人在听它讲话,只得闭上了嘴。


    良久,食肆厅堂传来一声低低的、寂寞的叹息。


    大约申时,众人从午睡中醒来,陆续爬起来干活,小狼跟蒲桃拎着铜镜一起进了火房干活,铜镜重新恢复了话唠本质,又开始讲它那些传奇经历。


    段知微想试试做肉夹馍。


    谈起三秦大地的美味,传承千载的肉夹馍完全可以作为代表而出现。


    刚出炉的白吉馍,表面烘烤的微微鼓起,把馍从侧面切开,热气夹杂着白馍的麦香一起涌出来,而后再把在卤汁里泡了一天的、色泽油亮、香气四溢的卤肉夹入馍中。


    因着天气炎热,为防止食客因苦夏而吃不下饭,段知微在卤肉里加了些胃酸辛辣的笋丁和香覃丁,又加了酸黄瓜丝儿解腻。


    又因为立夏,青绿新鲜的蚕豆上市,段知微又新做了道蛋黄蚕豆,这道时蔬做着简单,不过是放在锅中爆炒而已,但是妙在颜色油润鲜亮,黄绿相应,透着时蔬的清香,让人看着舒爽,很适合初夏食用。


    今日暮食时分,食肆里头也是坐了不少食客,太阳开始收起万丈光明,给长安城笼罩一层昏黄色薄纱。


    段大娘舀了碗井水,躲会懒,站到门楣边上看外头的云朵被霞光染成橙红色。


    门口忽然停了一辆马车,下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郎君。


    段大娘认识他,那是大理寺少卿李衡府上的管家,有时回来买吃食,因此热情迎了上去。


    管家脸色带着些苦闷道:“段家娘子在吗?有什么清爽适口的食物,我给我家郎君打包带回去。”


    李衡今日怒气冲冲从大理寺回家,偏偏家中庖厨做了些红松羊肉、炸核桃腰,都是些燥热的吃食,李衡见了就不满意,一口未吃,躲书房去了。


    管家无奈,知道李衡喜欢宣阳坊中、段家食肆的吃食,只得坐了马车过来。


    段知微看在李衡是自家夫君好友的份上,大方把今晚菜单上的菜食都给他打包了一份,外送上一坛刚腌渍好的酸黄瓜。


    看到李家马车走远,段知微有些


    疑惑问段大娘:“没看出来啊,这大理寺少卿还挺挑食啊。”


    她声音有些大,被旁边一桌两个常客听见,这两个人分别是国子监的助教和典学,听闻段知微这话,只笑道:“李少卿吃不下饭与挑食可没有多大的关系。”


    段知微问道:“这是何意?”


    一只大手从后面轻轻握住她的肩膀,段知微一扭头,就见袁慎己在她身后,朝着她轻轻摇摇头。


    段知微这才发觉大庭广众下谈论从四品官员的秘辛不妥,只好耸了耸肩,钻进火房里去了。


    暮食过后,众人收拾了一下,往后院里搬上几个食案拼在一起,围坐在院中桂树下用暮食。


    一般来讲,到了夏月,虽然众人爱在后院围坐着纳凉、闲话家常,但是因为夏日蚊虫的叮咬,各个身上都要配上避瘟丹,就这还时不时被蚊虫叮咬几下。


    不过今日受了铜镜的建议,将苍术、白芷等端午剩下的药材一道儿点燃,焚起的烟雾可以祛毒虫和蚊蚋。


    别说,效果还真挺好。


    铜镜很骄傲:“那是自然,当年我和主人在白水城游历,那里炎热,四面环水,民众们多受毒虫困扰”


    院中挂上了四角风灯,迎着皎洁月光倒也不觉得暗,众人坐下吃暮食。


    段知微正准备夹菜,突然想到什么,问坐在身侧的袁慎己:“你今晨和黄昏说的是什么事情啊。”


    袁慎己本来正一脸惬意的吃那份美味的蛋黄蚕豆,闻言脸色有些沉重起来:“端午前夕,照料杏园的老人突然失踪,几个武侯四周一查探,竟然在曲江边一个小舟上发现了他的尸体。”


    “过了几日,在光行坊一个小巷中,发现了一个妇人的尸体,她显然是想带着孙子走近道,却被人一刀捅死,不过旁边那个稚童却安然无恙。”


    “前日清晨,千牛卫正在延平们附近巡视,见到一个年轻郎君躺在血泊之中”


    阿盘插话道:“因何知道此案件都是同一个人所为?”


    煌煌长安,各种肤色、不同信仰的几十万人隐匿在长安夜色中,若是偶尔发生命案,也属正常。


    袁慎己道:“因为凶手杀人后,都会留下一首诗。”


    “什么诗?”


    “《子夜四时歌》”他的面色在夜色中额外凝重:“第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的手中攥着一张白麻至,上面写着子夜四时歌的冬歌,第二个稍微健壮些的妇人,她的手边是子夜四时歌的秋歌”


    “第三个年轻郎君,他身旁的红墙上写着‘五月西施采,人看隘若耶’,这是子夜四时歌的夏歌。”


    月亮从乌云中隐去了,只剩一角风灯在暗夜里轻轻摇曳,众人胡毛竖了起来。


    但是袁慎己还未说完,他饮一口酒接着道:“可是《子夜四时歌》未完,大理寺怀疑,凶手会再动上一次手,来写完这首诗的春歌。”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凉水荔枝膏邪恶魔镜的故……


    整个后院鸦雀无声了一阵,还是段知微见到氛围不太对劲,勉强笑笑说:“如此诡异奇案,难怪李少卿急到吃不下饭了。”


    袁慎己见众人神色都有些张皇,也打岔道:“是啊,把李衡急得去了趟钦天监,恨不得用卜卦之法来抓住凶手,可惜钦天监只测出铜镜二字,说铜镜是祸事的开端。”


    大家下意识又看向立在食案上的铜镜,铜镜慌了神:“你们也不能一直盯着我瞧啊,武帝时期,祉国进贡了一面青金镜,能照见各路魑魅魍魉;再有,儛溪古岸石窟有方镜,可照人内脏,天下奇怪的镜子多了去了。”


    众人想一回,也觉得有道理,吃完暮食,再说一回话,便收拾收拾各自回房安歇了。


    蒲桃今日本欲回趟家看看祖母,没想到黄昏一阵雨给她拦了下来,一个人又不敢睡,只好抱了铜镜:“铜镜铜镜,今天你陪我睡好吗?”


    不等铜镜回答,她站起来强行把铜镜抱在怀里走远了。


    铜镜在她怀中发出闷哼:“麻烦,真是拿你们这些小孩没有办法呢”


    话虽如此抱怨,它的声音听上去却颇为愉悦。


    待大家都走了,段知微拿了一把找木匠打的摇椅,躺在桂树下看星星,夜空如一块柔软的黑色绒毯,璀璨的星河横亘其间,像一条往远方延伸的银色光带。


    袁慎己在房间沐浴完,擦着头发出来看到她在椅子上惬意躺着,不由失笑道:“白日繁忙,夜里难得闲暇,竟然在这里看星星。”


    “马上便又是七夕佳节了,我在琢磨着推出什么新的吃食。”段知微抬手拉着他过来。


    袁慎己在墙边摘一朵盛放的蔷薇挽到她发髻边上:“今年地气比往年暖,花儿开得也好,衬你。”


    二人一齐在摇椅躺下,拉着手说说话,说起凉州黄昏的大漠红日,要远比长安更加远阔苍茫,临街的突厥、吐火罗的商人们用藩语大声揽客,空气弥漫葡萄美酒的馥郁果香。


    袁慎己问道:“还想再去一趟凉州吗?”


    段知微想了想:“凉州不比长安繁华富庶,但是边邑天高云净,凉州城高峻巍峨,我也想带着你去逛逛。”


    她转过来眼睛亮亮看他:“有间肆铺专卖红柳烤羊肉,可好吃了,那肉一点膻味儿都没有。”


    他的手抚上她的脸庞,将她搂入怀中,段知微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热度,不禁有些脸热:“夜深了,我们回房吧。”


    袁慎己觉得有道理,从善如流站起来,手臂稍稍使劲,一手把她托起来,段知微伸手锤他的肩膀,觉得硬邦邦的。


    这人轻笑道:“过些时日金吾卫有场马球需要打,你克制一下,在我身上少留些牙痕。”


    “滚”她毫不客气地笑骂道。


    这边幸福的有情人你侬我侬,另一边西市一家肆铺却传来痛苦的哀嚎


    这家贩售古董的肆铺隐藏在热闹坊市间,旁边是回鹘放债人的聚集地,因此那片集聚地每日都很喧嚣热闹,导致这家古董铺子更像隐进了尘烟中一般平平无奇,无人注意。


    回鹘商人阿依苏两年前跟随祖父骑着骆驼千里迢迢来到长安,在这条街随着亲戚当起了放债人,每日都轻松地等着那些挥霍无度的贵族子弟、负债累累的商人来到这里,将他们的土地、奴隶、古董抵押给自己。


    一定是那葡萄美酒、和肤白貌美的栗特美人带来的诱惑,阿依苏在酒肆挥霍了一日,路过那家紧闭着大门的古董铺子,生起了不该有的好奇心。


    他推开那扇斑驳的木门,这肆铺常年不点灯,只有一点儿月色透过窗棂斜斜照入,空气里满是陈年的霉味,混杂着各色青铜器的铜锈气息。


    让人觉得喉咙发痒。


    阿依苏那双贪婪的绿眼睛拂过褪色的字画、残破的瓷瓶以及一些斑驳的乐俑。


    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他觉得无趣,重重哼了一声,转身要走,余光撇到挂在墙上的一个方形铜镜,顿住了脚步。


    那镜子背面刻着清晰的武士斗兽纹。


    作为一个收货经验丰富的胡商,他认出那定然是战国时期的铜镜,起码价值千金。


    “这位郎君,真真好眼光。”


    阿依苏被猝不及防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他转身,一个身着玄色澜袍的老人站在他身后,苍老的脸颊隐藏在阴影里。


    阿依苏毕竟刚饮了两大桶葡萄酒,整个人还处在酒醉的眩晕中,因此粗鲁道:“老头,这镜子价值几何,我要了。”


    老人道:“不贵,你给四贯便是。”


    阿依苏震惊的睁大眼睛,这样一个自战国传来的铜镜竟然只要四贯钱。


    他收了收神,重新换上一副傲慢张狂的模样对着老人嫌弃道:“你这老儿把我当猴耍!这镜子边角有磨损,镜面甚至都发黑,竟然敢收我四贯钱?”


    老人气定神闲:“郎君愿出几何?”


    阿依苏暗暗捏了捏拳头道:“一贯钱,这破镜子只值一贯钱,你这老丈不要不识抬举。”


    旁边的回鹘聚集地可是他阿依苏的地盘,若这不识相的老头不答应,他去喊一群人将镜子抢了便是。


    老人隐在黑暗中,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可以。”


    阿依苏很自得,一贯钱便买到了战国年间的真家伙,他立刻跑回自家取出一贯钱来,扔到古董铺子的柜台上,然后将镜子捧回自己的住处,将镜子挂在了正厅最显眼的地方。


    阿依苏遍请了所有亲友来家中,一群人吃着烤全羊,饮


    着葡萄酒向他道贺,阿依苏的得意到了巅峰。


    快活日子过了没一天,夜里阿依苏觉着口渴,提着油灯路过正厅的时候,突然觉得不对劲。


    那端正挂在墙上的镜子,似乎蒙上一层浓厚的水雾。


    阿依苏举着油灯、缓缓凑近,抬起袖子想将水雾擦拭干净,却发现那镜子越擦越糊。


    他手上拿着的油灯,那豆大的芯子突然变成了冷厉的蓝色,一下蹿到天花板。


    阿依苏吓得扔掉手中的油灯。


    铜镜里起了一层浓厚的怪雾,那雾是铜锈般的灰绿色,如同青砖上腐烂的苔藓。


    浓雾在镜子里剧烈翻滚着,阿依苏打了个寒颤,刺骨凉意从头顶蔓延全身。


    他想跑,双腿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他想喊叫,喉咙却像堵了一层棉花。


    最后那阵浓雾终于开始消散,镜子中一个巨大的夜叉显现出来,它的皮肤也是腐败的灰绿色。眼睛是跳动的火焰,头上长着弯曲的角。


    阿依苏闻到了腐烂的气息。


    他惊恐叫道:“明使保佑,这是魔鬼现世了!”


    夜叉凑近了镜子,它的声音宛如青铜器互相摩擦而发出的尖利声响:“阿伊苏为我献上新鲜的人血吧,为我献上跳动的心脏吧,只要你按照冬秋夏春的时序,为我杀几个衰老的、中年的、年轻的、稚气的人,你与我,将得到永生。”


    魔鬼威胁:“若你不从,那便将堕入无边的噩梦再也醒不过来。”


    阿依苏没有办法,他去古董铺子找那老人算账,铺子已经人去楼空,他只得成日在长安城转悠,寻找好下手的目标。


    曲江畔的杏园,寻常时候只有一个孤苦的老人在那侍弄花草;光行坊医馆众多,来这儿的中年人不少;许多年轻郎君需从延平门出城


    只剩下最后一个稚童该从哪儿去找呢


    第二日清早,袁慎己便接到了长安城要严加巡防的指令,一大早连朝食都没吃就走了。


    暑天实在是炎热,段知微昨夜睡得晚,又听了一晚聒聒的蝉鸣,不免连打几个哈欠。


    果肆拉着驴车送来了几罐腌渍好的乌梅来,段知微豪气的将几罐子乌梅照单全收了。


    乌梅可是好东西,消暑的乌梅饮子、凉水荔枝膏都缺不了这个。


    除去各色冰凉饮子,乌梅还能切成碎加进炒饭里,或者做乌梅酸甜藕片、乌梅糖醋小排、乌梅茶泡饭。


    昨晚大家在院中纳凉,便是一人一碗乌梅茶泡饭。在幽静夏夜听着蝉鸣,看着星空,吃上一碗乌梅果香和馥郁茶香交织的香甜茶泡饭,那才是最大的享受。


    不过眼下段知微准备在食客们来之前熬煮一份凉水荔枝膏。


    虽然这饮子名字叫荔枝膏,但其实与荔枝没有什么关系,只是最后煮出来的时候能尝到荔枝味儿。


    段知微觉得这纯属胡扯,她喝不出半点荔枝味。


    大约岭南荔枝稀少,借了个名儿好卖罢了。


    反正长安的群众,基本上不知道荔枝什么味儿。


    将乌梅与肉桂、砂仁一起在火房里小火熬煮,段知微到后院里洗生姜、磨姜汁,却见蒲桃抱着铜镜出来,坐到井边儿,拿一块干净苎巾仔细给怀里的铜镜擦拭镜面儿,一人一镜看上去相亲相爱。


    段知微笑道:“坐到井边倒是罢了,只是仔细着点儿,别摔了。”


    镜子看上去也很喜欢被人精心擦拭,在蒲桃怀里语气轻快地给她讲些西域路上的故事,逗得蒲桃哈哈大笑。


    段知微回到火房,将姜汁倒入乌梅汤里继续大火熬煮,肉桂磨粉,加入乳糖,静待乳糖化开。


    小狼也醒了,进火房帮忙,他拉开面粉缸,透过窗户偷偷去看蒲桃和铜镜互动,一脸的不高兴。


    段知微揉揉他的脑袋:“别不开心了,回头你把语言学好,也加入她们就是了。”


    小狼闷闷地“嗯”了一声。


    他能听懂别人说话,但是因为之前漫长的奴隶生涯,小狼从未与人交谈过,只被商贾非打即骂,因此他到现在没办法说完整的句子,说得最多的就是“嗯”。


    段知微见他低头失落的样子,颇觉不忍,刚要开口,却见阿盘抱着铜镜神色张皇的进来:“不好了,刚刚在食肆外头,来了辆马车抢了蒲桃就跑了。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好魔镜坏魔镜关于永生是……


    段大娘急得团团转,一连叠声道:“祸事了,这怕是被人牙子给抓走了。”


    她赶紧拿了帷帽就要去长安县报案,段知微牵了驴车要去趟金吾卫和大理寺,食肆众人慌张的忙作一团。


    最后还是立在一旁的铜镜虚弱开口道:“我大概能知道蒲桃在哪。”


    蒲桃坐在门槛上跟铜镜说话,一辆马车从门口极速驶过,在地上扬起极大的尘土,然后马车伸出一只手,不顾她的挣扎和喊叫,将蒲桃拉了进去。


    铜镜一边安慰她不要慌,一边努力忍痛将镜子角磕破,然后从马车上滚落下去。


    一直滚到食肆门口,让到门前泼水的阿盘发现,这才知道蒲桃被人绑架了。


    铜镜的一角留在了马车之上,它滚下来痛得直哼唧。它残缺了一角,整个镜子显得残破又有些好笑,但是没有一个人笑得出来。


    似乎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圆圆的铜镜形态,它看上去有点难过。


    段知微拿了块干净的帕巾帮它把残破的那一角包扎的严严实实的,就像给受伤的人包扎了圆滚滚的脑袋。


    见她也很难过,铜镜安慰她:“这样就很好,那年我随主人偷渡玉门关,边防的守将们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有挂彩,这才是勇士的象征。”


    铜镜的碎片留在了马车之上,它可以隐隐感知到自身碎片的方位。


    段知微赶紧把镜子抱上了驴车,她让段大娘在食肆里值守,阿盘去长安县和大理寺报官,而后急速驾驶驴车到了袁慎己值守的官署。


    正是白日,路过的游人、胡商队列来来往往,她驾着车冲过来也不显突兀,只是驴车扬起黄土地上大量的沙尘,还是吸引了几个武侯的注意。


    武侯拿着陌刀从远处走近,刚想开口斥责,发现是段知微,连忙朝着她行上一礼。


    她抱着镜子,着急忙慌的让武侯去通禀,很快一抹高大魁梧的身影踏着沉稳的步伐出来。


    段知微赶紧跑过去,把蒲桃被人绑架的事情与他一讲:“前几日不是说了长安城中出了个凶徒,我担心蒲桃的安全,你随我一道儿去。”


    她的手发抖得厉害,声音也带着颤而。袁慎己一只大手用力握一下她的肩,另一只手帮她擦掉脸上冷冰冰的泪痕,而后去官署牵出来最好的一匹快马,拉她一起上马。


    铜镜在她怀中,沉默了片刻道:“我似乎听到了坊市间热闹的交易声,马车应该是路过了屠宰市、金属器皿市、丝绸市”


    段知微扭头望袁慎己一眼:“那应当是在西市,西市的屠宰市跟金属器皿市是连在一起的。”


    他点点头,一拉缰绳,马匹转了个方向,朝着西市急速奔去。


    西市的喧嚣如同蒸饼摊子上的一团热雾,胡商们牵着骆驼走过,粗犷的呵斥声与清脆驼铃混杂,酒肆里传来阵阵绿蚁酒的甜香,热闹又混乱。


    铜镜罕见的沉默了一会儿。


    美貌的西域胡姬压酒劝客、各色贵重香料


    浓郁刺鼻实在是过于干扰铜镜的方向感。


    最后镜子道:“这边。”


    他们路过丝绸市、药市,拐进一条狭窄的巷子里,小摊上卖着的古楼子不断冒出热烘烘的油香,回鹘的商人们用生硬的官话在做着买卖,面露凄苦的郎君们低声下气求他们借款。


    两个人继续往巷子深处走去,胡商们的攀谈喧嚣声也渐渐远去,段知微突然握住他的衣袖道:“等等。”


    而后蹲下来捡起一枝挂着紫色葡萄的小发簪,上面沾满了泥土,段知微的心立刻便揪了起来。


    铜镜望一眼那个小发簪,也觉得十分难过,它再次屏息集中注意力,阳光洒下了照到镜子上,一个鲜亮的光点开始跳动,而后指到巷子尾部一个院落。


    他们快速跑了过去,这间院落迥异于汉人的房子,木门低矮而宽阔,厚重的门板上绘着奔腾的骏马,屋檐上立着一只石刻的异兽。


    袁慎己抽出陌刀,毫不犹豫的一脚踹开了木门。


    “砰!”木门四分五裂。


    蒲桃被绑在一根木桩之上,四周点着诡异的油灯,一个身着黑袍的男人手上拿着刀。那男人有一双蓝色的眼睛,眼窝深陷,脸色惨白着,嘴里不知道在念诵什么,只疯狂地笑。


    他身侧立着一方繁复的铜镜。


    “娘子!”见他们闯进来,蒲桃哭喊着挣扎,趁袁慎己吸引男人的注意,段知微赶紧跑过去,想帮蒲桃解开绳子,却发现那绳子被涂了一层类似树脂般粘稠的液体,用小刀死活割不开,只能动手慢慢解。


    男人嘶吼着拿着刀与袁慎己缠斗:“再杀一个!再杀一个就能获得永生了!谁都阻止不了我。”


    袁慎己侧身避开,顺势拉住对方的手腕,将他一把扔在香案上,那男人受到重击,仍然不死心,转身继续朝着他扑过来。


    袁慎己也不退让,一脚将他踹倒,男人踉跄着要倒,重重撞在黄土墙上,扬起一阵飞沙。


    “别怕。”见男人趴着不动了,周围也没有他的同伙,袁慎己放宽了心,安慰段知微和大哭的蒲桃。


    立在男人身边的镜子里,却突然伸出一只满是鳞片的、腐烂的手,手中抖出一把粉末,袁慎己压根没想到这镜子有古怪,一时不察,赶紧闭上眼睛。


    却已经是来不及,仍有粉末迷到了他眼睛。


    铜镜里的魔鬼阴气森森叫道:“就差一个了,你不想得到永生了吗”


    倒在地上的男人突然爬起来,扬起手上那泛着寒光的匕首。


    袁慎己看不见,只能用耳朵辨别敌人的方向,他喊一声:“小心!”


    段知微终于给蒲桃解下绳子,正拍拍她的背安慰,铜镜头上裹着纱布,在一旁讲笑话逗她开心,几个人完全没料到有危险突然接近。


    见男人拿着匕首冲过来,段知微赶紧蹲下把蒲桃死死搂进怀中,而后闭上了眼睛。


    “锵。”


    有什么东西被匕首击中,发出金属相击的声响。


    那是段知微自转运潭买回来的铜镜。它原本被段知微放在一边边妥善安置,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发出清鸣,而后义无反顾地飞了出去,挡在了匕首前。


    袁慎己的眼睛仍然看不见,但已经能用耳朵辨识出男人的位置,趁他被铜镜的力量弹开之时,再次冲过来,抬起陌刀,刀尖直刺向男人心口。


    男人惨叫一声,软软倒地,再也没有气息。


    铜镜静静躺着地上,发出柔和的光芒,它本就残破了一个角,现在镜面上又浮现了无数细密的裂痕。


    这铜镜是个话唠,跟食肆的任何人待在一起都像一个停不下来的碎嘴子。但是食肆的大家都很喜欢它。


    段知微一个人在火房洗菜无聊,它在一旁讲述自己到处游历的风景,讲沔水的流汉汤汤,讲沙洲的满城风霜。


    段大则娘喜欢对着它描妆,镜子嘴甜,一连叠声儿夸她“国色芳华”,把段大娘哄得开怀大笑。


    晚上铜镜陪着蒲桃和小狼睡觉,给他们讲一些新奇有趣的睡前故事。


    虽然时间很短,但是大家跟镜子在一起,都觉得很快乐,铜镜自己也很快乐。


    好多好多年前,铜镜的主人在佛前重重磕上几个响头,带了一匹马、一壶水、几块蒸饼,还有铜镜一起自玉门关而出,一路到高昌、到楼兰,经过碎叶城最后要去佛教的发源地——天竺。


    路上很艰苦、风沙霜雪,还有威胁性命的、那隐藏在龙池里、凶残的龙。


    但是铜镜很开心,它一路陪着主人穿过荒无人烟的大漠、翻越陡峭险峻的戈壁。一人一镜相依为命,主人总是教育它:“贵人贱己。”


    铜镜听得懵懵懂懂。


    能不能抵达天竺,主人不知道、佛陀也不知道,镜子也不知道,但是他们都知道,只要一息尚存,就要向西而行。


    最后当他们穿越冰峰林立的雪山时,主人差点掉下悬崖,他扶住一根树枝,慢慢往上爬,一只饿狠的秃鹰在一旁虎视眈眈。


    主人轻叹:“佛陀割肉喂鹰,若今日再也抵达不了天竺,这也是我的造化。”


    铜镜默不作声,只一咬牙,从他行李中滚落悬崖下,秃鹰看到闪闪发光的东西,不能抑制本能,随着俯冲而下。


    幸运的是悬崖底下是一条黑河,铜镜没有四分五裂,而是坠落其中,随着滔天巨浪被打到岸边。


    它觉得有一点难过,此生怕是再也见不到主人。


    以后的许多许多的春夏秋冬,铜镜都静静躺在岸边,有时被秋叶淹没,有时被霜雪淹没,偶尔有野兽凑过来,用湿润的鼻子嗅嗅它,它觉得寂寞,突然就开了口:“你好呀。”


    受惊的野鹿快速转身逃离。


    后来铜镜又在那里待了很多很多年,直到一个写意的黄昏,远处传来驼铃的声响。


    一个胡商捡起了它,对着同伴大笑,说要将它带去长安,卖给那里的贵人。


    铜镜很期待,那胡商却粗鲁地把它扔进木箱里,骆驼在沙漠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行走,它在木箱里晕得眼冒金星。


    实在是受不了了,大喊一声:“太晕啦!麻烦给我换个地儿!”


    胡商们受惊,以为遇到了妖怪,琢磨着要给它扔掉。


    铜镜道:“不要把我扔掉,我很值钱的,长安贵族一定会要我。”


    它被带到西市最大的捻金阁,肆主嫌弃道:“这镜子半点花纹都没有,哪个仕女会喜欢?不收不收,拿走拿走。”


    胡商只好把它带到转运潭,那儿平民也多,或许会有人要它。


    许多长安的女郎把它拿起来细细观望,觉得镜子照人清晰,却又嫌弃镜子后背磨损严重,还没有漂亮的宝相花纹,于是又把镜子放回去。


    又过了几日,一直到镜子自己都没有自信心了,一双温柔的手将它轻轻捧起,赞叹道:“这镜子照人好清楚啊,蒲桃我们买下吧。”


    温柔的两位主人此刻痛哭着跪在铜镜两侧,想伸手抓住铜镜,两人的泪水模糊了视野,只是徒劳的伸手,想把碎片拼起来。


    镜子闪烁起柔和的光芒,避免她们被碎片伤到手。


    似乎是在跟她们做最后的道别,它故作轻松道:“别难过,这样就很好,想当年我与主人偷渡玉门关”


    它还想说什么,却没办法再说话了,镜子周身柔和的光芒化作如同夜空中万千星辰般的光点,渐渐消散了。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阿盘带着大理寺少卿与衙役们匆匆赶了进来。


    段知微跟蒲桃拿出一块方巾,默默把铜镜包好,这镜子陪伴她们的时间是那么的少,却用这样惨烈的方式守护了她们。


    大理寺少卿李衡忙着跟袁慎己交涉,又差衙役把地上的阿依苏拖走。


    “还有个镜子”袁慎己去看那害得他迷住眼睛的方镜子,扭头一看,哪儿还有方镜的影子


    三月后,洛阳城。


    位于长夏门的南市市场繁荣,榆柳交萌,市内有三千余肆铺,一家平平无奇的古董铺子隐在其间,最是合适不过。


    “我从未见过那家铺子开门。”隔壁花肆的客人跟肆主聊天,捧着一盆牡丹摇摇头。


    方镜里的魔鬼正在挨老人的训斥:“若你找不到替身,那就永生永世被困在镜子里吧!”


    方镜里的魔鬼原来是来自扬州的丝绸商贩,在西市的古董铺子闲逛,见这方镜年代久远,定然价值千金,就将其买回了扬州。


    不料镜子突然出现个魔鬼,要求他必须杀满四个人,来获取永生。


    如果不从,那将永远噩梦缠身。


    商人没有办法,好不容易才完成了镜子的任务。


    镜子里的恶魔走了出来:“恭喜你,将我解救了出来。”而后狞笑着把满身鲜血的扬州商人推入了镜子中,扬长而去。


    好容易骗到一个回鹘商人,就差一点了。镜子愤愤地想。


    古董铺子的门又被推开。


    一个抱着牡丹花的洛阳姑娘好奇进来,四处晃荡了一圈。


    “尊贵的客人,有什么需要的吗?”


    隐在黑暗里的老人说。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花间夜色凉如水浓郁赤酱……


    夏天来得如此之快,长安变得炎热,卖冰块的


    商贩推着木车沿街叫卖,车轮碾过黄土地发出吱呀声响。


    段大娘推开食肆正堂的窗棂,热浪与雨水一起挤了进来,街边的槐树传进来淡淡清香。长安连续下了几日的雨,食客不多,只有卖伞的小贩胳膊里夹着各色花花绿绿的油纸伞在无人的街巷间吆喝。


    她望上一眼远处被烟雨笼罩的楼阁,叹了口气。


    最近下雨,生意本就不好,适逢七夕将近,许多老客都进店询问,去年那别致有趣的乞巧果子今年还做不做了。


    段大娘勉强笑一笑:“做,定然是要做的,您先订着,回头七夕来取便是。”


    待客人走后,她望一眼冷冷清清的厅堂,叹了口气。


    铜镜的事给大家伙儿都带来了不小的打击,特别是被绑架的蒲桃,夜夜不敢睡觉,食肆几人轮流陪着,最后还是段知微和袁慎己驾着马车去蒲桃家中,将她年迈的祖母接了过来,这样蒲桃才稍微好了点。


    段知微这些日子也不太好过,她近来也时常精神恍惚,为着七夕,她试做了份糖糕,结果一吃,咸得发苦。


    因为晃神,因为再也没有一个碎嘴镜子在耳边念叨:“当年我随主人偷渡玉门关”,她将盐当作糖搁进了糕里头蒸。


    在本朝,盐和糖价格都奇高,段大娘心疼调料,又不忍念叨她,只好让她去曲江晃晃,坐下江上的画舫,欣赏刚开的荷花。


    袁慎己也很着急,每天变着法子往家里带奶酪浇鲜樱桃、藕丝糖、透花糍。


    因为据苏莯所说,吃了甜食心情会变好。


    但是并不起什么作用,长安几天阴雨绵绵,食肆里头也阴沉沉一片。


    实在是七夕迫近,仕女们急着买糕饼乞巧于织女牵牛、郎君们则是要买巧果拜魁星来祈求秋闱高中,再不做些什么就来不及了。


    再加上夏日已至,宫中给各府赐下了槐叶冷淘,各个衙署的公厨也开始开始雷打不动端上的叶冷淘,槐叶汁活面,碧绿色清淡的一碗凉面,有些衙署讲究,会用鲈鱼、虾肉配些醋和蒜泥当浇头。


    一群官员坐在廊下嚼着槐叶冷淘和冰鲜鱼脍,觉得甚无滋味。


    苏莯、甄回边吃边抱怨,二人讨论一回段家食肆滋味鲜美的各种馄饨与馎饦,并且相约好暮食的时候去点上一份烤鱼,再饮两杯新丰酒。


    其他的官员们听他们描述那焦香滑嫩的烤鱼,纷纷放下了手中没滋没味的槐叶冷淘。


    这夏天还时兴食鱼脍,西市还特意卖了那种介绍做鱼脍刀法的书《砍脍书》,调料则是配一种名为八和齑的蘸酱,用蒜、姜、橘皮、白梅、熟栗黄、粳米饭、盐和酱混合,听闻那酱做出来,蒜香、姜香、栗香俱全,因此很受欢迎。


    只是鱼脍受欢迎了,少刺且肉嫩的鲈鱼也变得难以订购,好容易渔夫打上来几篓,也基本被西市的大酒楼订完了,没奈何,泾河河畔的老渔夫送来一筐黄鳝。


    黄鳝不是什么稀罕物,除了三原县特色的鳝鱼煮馍,一般酒肆不怎么用到这个。


    段知微琢磨了一下,做干煸鳝鱼、黄焖鳝鱼都很不错,因此便收了这框鳝鱼。


    已经有不少食客来打过招呼,实在不想再吃槐叶冷淘了,满大街都是槐叶冷淘。


    因此段知微看了眼在大水缸里正在悠闲吐沙的鳝鱼想,那不然来做个浓油赤酱的响油鳝丝拌面好了。


    灶火舔舐铁锅,油温渐热,鳝丝“滋啦”一声滑入热油中,鳝鱼剪得金黄酥脆,香气在空气里爆裂开。


    剩下的鳝鱼骨也不要扔,煸炒后放入姜片葱段可以熬汤,小火炖煮后汤汁变得奶白浓醇,在砂锅里咕噜噜直冒泡。


    阿盘将面条煮好,段知微接过,把浓油赤酱的鳝鱼铺在面上,撒一把碧绿葱花,再浇上一层滚烫的热油。


    “刺啦”热油激发了葱花的香气,酱汁很快渗入面条的空隙里。


    长安城雨停了,蒸腾的暑气也跟着一起跑走了,食客们迈着轻松的步伐来了段家食肆,很快便被这道响油鳝丝拌面吸引,更何况还附赠一道鲜美的鳝鱼汤。


    苏莯和甄回二人没吃到烤鱼,得了这面,外加一盘就酒的干煸黄鳝丝,吃得十分满意。


    暮鼓声中,袁慎己也骑着马赶了回来,马蹄踏过街边的水洼,水洼映着彩霞,他的马快速踏过水洼,溅起的小小水花像碎金子。


    段知微闲暇下来,穿一袭轻薄的碧纱襦裙,靠在食肆门边的柱子上摇着着蒲扇迎他。


    袁慎己大步下马,解开了佩刀大步朝着她走来。


    “今儿倒是回来得早。”她一边摇扇子一边走过来想帮他解开佩刀,却被明光甲的寒凉气息先包围了。


    袁慎己已经先一步过来捧住她的脸仔细瞧了一会儿:“今日没有再伤心吗?”


    段知微最近很难过,觉也睡不太好,袁慎己很着急,躺在一边只听她唉声叹气。


    他是征战沙场的一把好手,如何哄自家新妇开心对他来讲颇有些困难,只能硬着头皮问王潜借了本《笑林》,给她讲“鲁人执竿”的故事。


    讲得是鲁人拿着长竹竿却横竖进不了城,还是被老人提醒才借来了锯子的搞笑故事。


    袁慎己讲过,悄悄观察她的反应。


    段知微是过了一会儿才发觉原来他讲得是笑话,赶忙装作有趣的哈哈大笑两声。


    她演技极差,笑声做作又干巴。


    袁慎己很失落。


    他今日特意托了朋友,带了一碟玉露团回来,那团子洁白如玉,又是油酥雕花,看上去霎时可爱,袁慎己小心翼翼从褡裢里取出来,而后递给她。


    “这个很甜又好吃,你尝尝吧。”他悄悄看段知微的反应。


    段知微接过,朝着他露出一个开朗笑容:“后院摆了饭,今日的馎饦很不错,一起吃吧。”


    她先提着裙去准备,袁慎己在后面悄悄松上一口气。


    段知微两个月前订的松木方桌和小凳子全部都做好了,木匠特意拉了车,一大早给她送过来,她将桌椅都摆在后院的桂花树下,方便大家傍晚吃暮食、纳凉。


    袁慎己先在屋内卸甲沐浴,换了身玄色的澜袍出来坐到椅子上。


    段知微把一碗响油鳝丝面条并一碗鱼汤摆到他面前,面条是现擀现下的,十分有嚼劲,里面的鳝丝浇头油亮生光,撒着着碧绿的葱花,在夕阳斜照下让人胃口大开。


    袁慎己今日中午的廊下宴也都是一水儿的冷食,什么槐叶冷淘、腌鱼鲊,吃着怪没滋味的。


    现在对着这碗鳝丝拌面,他咽了咽口水,拿起竹筷子大口吸溜了起来,那鳝丝与劲道面条裹着浓郁酱汁很容易的就滑入喉中,段知微一边说着“慢些吃”,一边给他扇会扇子。


    “好吃”他唇齿不清的说。


    当真是好吃,面条劲道弹压,鳝鱼的鲜嫩和浓郁鲜香和葱香、蒜香交织,实在是适合奔波了一日而略显疲惫的袁慎己。


    她担心袁慎己不够吃,特意下了三份面条,没成想这个人还是三两下便全部吃完,段知微把汤递给他:“要不要再来些,火房里应该还有。”


    袁慎己仰头一口喝完了鲜美鱼汤,只摆手:“不必,足够了。”


    他接过苎巾擦了擦嘴角,望一眼四周:“她们人呢?”


    段知微道:“今日暮食时分,食肆太忙了,都着急忙慌的吃完饭回房躺着了。”


    袁慎己笑道:“是我回来晚了。”后院没有旁人,他


    放心伸手去抚一下她的脸,又担心手上的茧子伤到她,于是轻轻碰了碰就放下。


    段知微道:“都尉可不能白白吃我这一餐。”


    袁慎己从善如流:“段娘子这一餐价值千金,袁某愿倾家荡产来换。”


    “不用你倾家荡产。”她颇觉好笑,走过来用指头点下他的额头:“马上便是七夕了,我需要摘些花来做七夕花糕,都说袁都尉力拔山兮堪比霸王,这份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初夏时分,食肆后院的紫藤、玫瑰、茉莉正巧开得最好,把那些开得最盛的、花瓣最肥厚的那种摘下来,一部分用蜜渍一渍,一部分熏一熏,不仅是做花糕,做各色清露也很好。


    听闻这种花瓣制作的清露在七夕夜放在铜盆中,再露置院中,第二日女郎们用来涂脸有使得皮肤嫩白的作用。


    袁慎己站起来道:“原来在这儿等着我。”


    他力气大,手上全是茧子也不怕痛,上去就要采摘玫瑰花,被段知微赶紧拦了下来:“要挑那种朵儿大的,花瓣厚的,别给我全摘了,我种得可辛苦了。”


    月儿悄悄挂上枝头,月色如轻纱温柔笼罩庭院,两个人在庭院的四角点上风灯,院里一下亮了起来,他在紫藤架下发力摇两下,簌簌一阵花雨便落下来。


    他的头发上绑了根木簪,簪尾正巧缠住一棵紫藤,像坠了灵动的流苏。


    袁慎己生得高大魁梧,配上这样一根玲珑可爱的簪子,看上去甚是有趣,段知微忍了忍,没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好啊,敢笑我?”他佯装生气,走过来一把抱住她,使坏般的颠了颠,而后在月光下凑近去看她的脸:“就是这样,多笑笑,我家新妇笑起来多好看啊。”


    他逗她开心,又捡起一朵玫瑰花簪在发髻上,像簪花的武松。


    段知微笑得浑身发抖。


    袁慎己把她放下,又换上了温柔神色抚上她的脸颊:“这下开心些了吗?”


    她点点头,袁慎己这才放心下来。


    二人收拾完满地花瓣,也在溽热中闷了一身汗,于是又泡进了澡桶里。


    袁慎己挑了宫中赐下的檀香澡豆,装作好心的要帮她擦擦背,规矩擦了一小会儿,手又抚到别的地方去了。


    她靠在他怀里,伸出水淋淋的胳膊要揍他,无奈两人贴合的太紧,她根本动弹不了一点,只能任凭后面的男人将温热呼吸喷洒在自己颈窝处。


    袁慎己喘着粗气道:“我认为摘花这事儿过于辛劳,一碗面可不够,我得要些别的报酬。”


    所幸这间空屋已经被她用来当专属的沐浴室,木桶里大半水都泼洒出来也没事,最后他满足的在后面轻轻吻一下她的脸颊。


    而后自己站起来挑了块大的干净苎巾裹在腰间,未干的水珠顺着他的下颔往下滚,一路滚过喉结再往下,段知微赶紧背过身去。


    他随手把湿发拨到后面,露出坚毅面颊,而后把段知微从水里捞出来,抱回房中。


    段知微瞟一眼他因长年习武而流畅的手臂线条再移开目光。


    瞟一眼他宽阔且肌理分明的胸膛再移开目光。


    瞟一眼他紧实的腰身再移开目光。


    待回了房,他把她放下,单手撑在床榻边上,用高挺鼻子蹭蹭她:“这可是你男人,有什么不敢看的。”


    他大方扔了苎巾,俯下身子,想再次撷住那如玫瑰花般娇嫩、柔软、甜蜜的唇。


    大门却被敲响了。


    他颇为不耐的“啧”了一声:“宵禁了,哪儿有人会来,定然是野猫。”


    段知微以最快的速度滚到一边,而后爬起来手忙脚乱穿襦裙:“万一真有人呢,我去看看。”


    她忍着浑身酸痛头也不回的跑去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约莫七八岁,与蒲桃和小狼一般大的孩童。


    他穿着一身极其不合身的宽大袍子,戴着帽子,还赤着脚,脚上沾着些泥,背上还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裹。


    他抬头眼睛亮亮的望向段知微,而后怯怯开口,声音如同糯米糖一般软软糯糯的:“娘子好,我与阿耶阿娘走散了,坊门也关闭了,可以在你这借住一晚吗?”


    食肆门口的两盏灯笼被夏日聒噪的夜风拂过,映照他一双漂亮的、鎏金色的竖瞳。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偷香客我鸡呢?谁把我鸡……


    原则上来讲,在宵禁过后放一个陌生人进食肆住宿是肯定不对的。


    但或许是夏夜的空气温暖和煦、也或许是繁星漫天的夜空实在美好,更可能是懒散斜倚在后面柱子上盯着这边瞧的高大金吾卫给了段知微一些安全感。


    段知微在今夜降低了些戒备心。


    这小孩生得极好,小脸圆圆如一只白胖玉露团,眼睛大二澄澈,眼尾上挑,让大人看着心生怜爱。


    但段知微还是有些犹疑,毕竟食肆里头除了她和袁慎己,还有段大娘她们在,万一


    那小孩看她犹疑只好道:“娘子若是不愿意,那也罢了,我就在厦子下待一晚上,明早便走。”


    他垂头丧气缩到食肆旁边加盖的小厦子里,看上去甚是可怜。


    若说还有什么更可怜的,那便是他从怀里掏出一小块冷硬的蒸饼,默默啃了起来,而后他的眼睛里开始集聚朦胧水雾,眼角缓缓滑出一滴泪来,再自己抬起袖子默默擦掉了。


    段知微莫名有些良心不安。


    她被一开始没有好好善待铜镜这件事折磨的好几天没能睡到觉,眼下一个与蒲桃、小狼一般大小的孩童缩在自家放杂物的厦子里边哭边啃饼,让她的心都揪起来了。


    段知微刚要开口,后面的袁慎己抬手握一下她的肩膀:“无妨,让他进来吧。”


    他在后面看段知微在前面纠结半日,知道她心善又怕给食肆的众人带来麻烦,于是替她做了决定:“大娘她们都在另一个院子,我们把中间月洞的门锁起来,若是出了什么事,还有我在。”


    他目光沉沉望她,莫名就让段知微安了心。


    她扭头去喊仍在嚼蒸饼的孩童:“那边那位小郎君。”


    那小孩立刻扔了手中的饼,背上他那硕大的袋子吭哧吭哧跑过来,身上不合身的大袍子一晃一晃,仰头一脸期待地望她:“怎么的?”


    段知微:“”


    这小孩变脸比夏日的天气还要快,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怔了一小会儿才道:“今夜你可以在这儿住一晚,明日你的母亲和阿耶应当会来宣阳坊寻你。”


    小孩从善如流的点点头:“那我睡哪儿。”


    为了方便新婚夫妇培养感情,食肆众人全部搬到另外的院子去了,这里只有袁慎己和段知微两个人,她把以前甄回睡的库房拾掇拾掇,铺上草席和竹夫人,又为他熏上白术来赶蚊子。


    小郎君倒是很知礼,他放下袋子双手合十,对着段知微有模有样的行了个叉手礼:“多谢段娘子今夜盛情款待,阿梨愿来生结草衔环报答娘子恩情。”


    那倒也不必,段知微赶紧摆摆手,看着他把那个硕大的袋子藏到库房最里侧,于是问道:“是有什么贵重物品吗?”


    阿梨苦恼挠挠头:“是今日阿姐在东市买的一只肥美的鸡,我怕弄少了。”


    段知微道:“鸡?放在布袋子不会闷坏了吗?拿出来吧,我后院有个兔子窝可以暂时让鸡待一晚。”


    阿梨赶紧双臂打开拦住她:“不用不用,我的公鸡就喜欢待在袋子里,而且我怕鸡丢了。”


    “我们食肆很安全,从未丢过东西”


    还没等段知微说完,阿梨赶紧打个哈欠嚷嚷着喊困,而后把段知微推了出去。


    阿梨锁上门,将刚刚还宝贝的不行的袋子随手一扔,又掀开了把脑袋遮挡的严严实实的风帽,那帽子是冬日用来避风的,帽子周围还有布帛围裹,戴着是真热。


    他把风帽随地一扔,蓬松的头发随之炸开。


    他理了理耳廓边两撮火红色的头发,而后抖了抖两只尖尖的耳朵。


    似乎又觉得热,把身上宽大不合身的袍子也脱了,硕大蓬松又毛茸茸的火红尾巴也露了出来。


    他这才觉得舒服了,打个哈欠蜷缩到角落闭上了眼睛。


    第二日一早,晨光熹微,段知微随着更鼓而起,踩在湿润的青石板上,卸下食肆的门板。


    阿盘已经在熬煮豆浆了,见她起床问道:“昨夜怎么把中间的门给封上了,我来这边还要绕一大圈,有些不方便。”


    段知微不好意思的把昨夜发生的事儿讲了一遍。


    阿盘最喜欢小孩  ,忙道:“不过是个孩童,能出什么事儿,你做得对,咱不能让一个小孩子在宵禁后徘徊在外头,多危险。”


    食客陆陆续续来买朝食,胡饼的面香和炉灶的热气一起飘散在晨雾里。


    天气实在是热,段知微正琢磨着做些酸汤馎饦之类的面食来消夏暑,肉肆的伙计拉着一筐鸡过来:“段娘子,今日食肆需要鸡吗?这批鸡散养在水边的,特别的肥美。”


    段知微上手一摸,那鸡肉确实弹性好,手感也爽滑,是新鲜的鸡,于是当下和伙计敲定了一箱子。


    食肆里却隐隐传来“呜呜”的哭声,昨夜那位小郎君戴着奇怪的帽子,不合身的宽大袍子赤着脚跑出来:“我的鸡我的鸡没了。”


    在厅堂里吃绿豆粥的食客,在外头排队等豆浆胡饼的食客都看了过来。


    他哭得伤心,就差在地上打滚,段知微觉得四周人看自己的眼神像人贩子。


    于是段知微只好弯腰去安慰他:“怎么会呢,食肆昨夜门关得好好的,没有人来偷鸡啊。”


    她的房里几个金子打的首饰,廊下挂着的风肉都没丢,怎会有人专门来偷一只鸡。


    阿梨不答,只嗷嗷地哭,除了食客,周围街坊都过来看热闹。


    阿盘最见不得小孩哭,拿着帕子给他擦眼泪:“一只鸡而已,我们送你一只便是了。”


    赶早不如赶巧,肉肆伙计刚送来,段知微还没想好要怎么烧,就先失去了一只。


    不过失去就失去了吧,她只想这场闹剧赶紧结束,让围观吃瓜的长安群众赶紧各回各家。


    没想到这还不行,阿梨止住了哭,又抽噎着说:“我要一只整鸡,要炸得金黄,外皮酥脆,内里鲜嫩多汁”


    你搁这点菜呢?


    段知微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好像有谁讲过。


    段大娘也起了床,在旁边听上一回,拉她一下道:“你忘了,之前那落头氏点名要吃的”


    哦,想起来了,传说中的“长安第一味”。


    段知微面露难色。


    葫芦鸡味好,可是做的过程实在是过于繁琐,要腌制、蒸煮、油炸,这样才能呈现外皮酥脆金黄,内里肉汁缓缓流出、香气四溢的效果。


    而且这炎夏,油炸起来整个火房都油腻腻的。


    阿梨在一旁看她不乐意,又一嗓子嗷了起来。


    段知微简直是怕了他,赶紧答应道:“行行行,葫芦鸡就葫芦鸡。”


    他瞬间止住了哭声,擦擦眼泪道:“别忘了配一碟子粗盐花椒。”


    段知微:“”


    这会袁慎己已经佩好甲准备去上值,见她苦着脸,上去捏一下她的脸颊:“这脸怎么皱成苦瓜了。”


    她把事情跟他一说,这人爽朗大笑起来:“谁让我新妇良善呢。”


    段知微怀疑他在讽刺自己,上去就要揍他,一手拍到明光甲上,还有点痛。


    后者给她揉揉手:“晚上回来给你带酪樱桃。”


    然后大笑着骑马走了。


    她只好不情不愿先挑着只鸡上锅蒸。


    不过这阿梨除了嗷嗷大哭之后,其他地方还是发挥了些作用的。


    比如哄闷闷不乐的蒲桃开心。


    他拿起两根长长的豆角一蹦一跳的扮演蝈蝈儿,蒲桃终于露出了个许多人未见的笑脸。


    段知微透过窗棂看到蒲桃终于露出个笑脸,也放下了心,安慰自己:“不过一只葫芦鸡,换蒲桃的好心情,划算划算。”


    吃过朝食,荷花贩子一身短打扮,挑着扁担到了食肆外喊了一嗓子,段知微在火房里听见,赶紧走了出来。


    老汉头戴斗笠,帽檐压得很低,半张脸被太阳晒得通红,他往食肆檐下阴影处歇脚,把斗笠拿下来扇两下:“段娘子,今年头茬的莲蓬,第一个送你这了,不过才到七月,莲子还不是那么饱满。”


    段知微赶紧双手奉上一杯冰凉饮子给老汉:“阿伯大热天辛苦,这莲子七月没长扎实,这我也清楚,架不住食客点名要莲子饮,没奈何才托请你提前摘了。”


    她去荷包里拿钱,老汉趁机推销道:“食肆里的娘子们都生得俊,荷花开得好,今早刚摘的,要不要挑上几只簪花?”


    那扁担两头挂着竹筐,里头铺满新鲜碧绿的荷叶,边上几枝粉荷含苞欲放,几颗露珠从花心滚落下来。


    在沉闷的夏日空气里确实带来些清凉气息。


    比起荷花,段知微却对荷叶更感兴趣起来,她对着老伯说道:“阿伯,你这些荷花,还有荷叶,我全部都要了!”


    她回了火房,拿出香葱、生姜、花椒、泡过酒的梅子总之各色香料给鸡来个全身按摩,抹匀腌渍半日,让鸡肉充分吸收香料精华。


    段知微又小心把整只鸡裹进荷叶里,用棉线小心固定,不让一丝香气逃出来,而后让小狼去后院打桶井水活泥巴。


    段大娘正坐井边给自己发髻绑上荷花,见满地的湿泥颇有些嫌弃:“怎么弄的满地都是泥。”


    小孩喜欢活泥巴,蒲桃也加入起来,两个人混了一堆湿润泥巴,段知微蹲下,小心在荷叶外裹上一层泥巴。


    “这是做什么?”蒲桃好奇地问。


    段知微把泥土抹匀在荷叶上以防止散热不均:“做荷叶鸡啊,烤出来可香了。”


    她把沾满泥巴的鸡放进石窑里烘烤。


    烤上半个时辰,再焖一会儿,段知微手上裹上厚厚的两块巾帕把鸡拿出来,那泥巴已经烤得硬邦邦,灰不溜秋的一大块。


    众人面上都颇有些为难。


    又不是打饥荒,谁要吃泥巴?


    段知微随手捡了个石块,朝着泥巴砸过去,这泥巴不是很结实,挨了一下便碎干净了,里头白色热气伴随荷叶的清香如汹涌浪潮瞬间弥漫了整个后院。


    “好香啊!”蒲桃吸吸鼻子。


    小狼一向稳重,也咽了咽口水。


    这荷叶烤得微焦,边缘微微卷起,把荷叶剥开,里头的鸡金黄油亮。


    段知微用井水洗了手,开始把鸡肉撕下,那肉鲜嫩多汁,一撕便脱骨,鸡肉的油脂汁水顺着她的手指滴落在荷叶上。


    “来吧,大家尝尝。”她擦了擦手,喊大家一起吃。


    众人人毫不客气地拿起筷子就夹,荷叶的清香,鸡肉的醇香一起在唇舌间弥漫开来,这鸡油脂颇多,吃起来却一点不觉油腻,实在是妙极。


    段知微觉得这荷叶鸡定然能成为夏日菜单的头牌。


    她颇为满意去看石窑里正在烘烤的荷叶鸡。


    石窑里空空如也,只有木柴上的火舌徒劳舔舐着冰凉的石壁。


    “我鸡呢?”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七夕乞巧糕与小狐狸雨天……


    日头渐高,墙角一架子紫藤被晒得半死不活,耷拉着脑袋。眼看午食时间将近,众人围着食肆寻了一圈,也没找到鸡在哪儿,只得作罢。


    段大娘捶胸


    顿足:“那些鸡可不便宜了,我这就去长安县报官。”


    长安县才不会搭理她,因此食肆里没人搭理她。


    段知微擦了擦脸庞滑下的细密汗珠,望了一眼躲在陶缸后纳凉的金华猫。


    那缸里积攒了大半雨水,看着就阴凉。金华猫在食肆里被养得很好,毛色油光水滑,正惬意地舔着爪子。


    最重要的是,它的胡须上沾着一丝暗色碎屑。


    段知微眯了眯眼:“可是你偷的?”


    金华猫勃然大怒:“我是猫,又不是黄鼠狼。”


    “那你胡子上挂的是什么?”


    金华猫自觉理亏,抬起爪子心虚地擦了擦:“是蔷薇花瓣。”


    段知微闻到了一阵腥气,她了然望了一眼廊下,果真少了块风鱼。金华猫尴尬地跃上了墙,而后跑远了。


    想来偷鸡的小偷不是它。


    蒲桃奇怪地左右看了看:“阿梨去哪儿了?”


    众人这才发觉阿梨也不见了。


    兴许是被他的耶娘接走了吧。接连有食客进来,段知微也没空细究,只好赶紧把荷叶鸡从木牌上撤下来,换成了清炒芙蓉鸡片。


    阿梨扛着一大袋子荷叶鸡,头也不回地吭哧吭哧往外跑,赤脚踏在滚烫的黄土地上,沾染了不少草屑和泥点,一直跑到永宁坊一个荒废的院子里。


    荒院门板吱呀一声合上,他脱掉帽子和外袍,迫不及待地扯开土块包裹着的荷叶鸡,油脂混着肉香扑鼻而来。


    他盘坐到地上,开始专注对付手中色泽金黄、往外冒油的鸡。


    他的犬齿在鸡腿上留下个完整的螺旋纹。阿梨满足地抖了抖耳朵,又摇了摇尾巴。


    吃完包裹里所有的荷叶鸡,他的肚子已经涨得圆鼓鼓的。阿梨心满意足地擦了擦手,掏出个黄麻纸做的小本子。


    上面记录着他骗吃骗喝的各类美食:羊肉索饼、蟹黄毕罗、金齑玉脍……


    他写道:“宣阳坊段氏食肆,荷叶鸡裹泥炙烤,骨酥肉烂,鲜香浓郁,胜于西市王记三成”,而后收起了本子,又背着空空如也的行囊,准备到下一家行骗去了。


    清炒芙蓉鸡片也很适合夏天吃。这菜清甜鲜美,口感又滑嫩无比,色泽洁白如芙蓉,配菜又有清爽的豌豆苗、火腿丁和木耳,颜色清爽鲜艳,看上去就有食欲,配栗米饭最好不过。食客们都很满意。


    只是这新奇程度和美味程度还比不上荷叶鸡,段知微颇有些遗憾。


    午后回房歇息了会儿,段知微便带着蒲桃一起上了西市。


    七夕临近,她须得买一套模具来做乞巧糕。


    蒲桃问道:“听闻七夕当日,夜来人静之时,如果走到古井旁边,或是躲在葡萄架子下屏息聆听,就能隐隐听到牵牛织女攀谈的对话,或者他们哭泣的声音,这是真的吗?”


    这当然不可能是真的。段知微颇觉好笑,但也不反驳她:“或许七夕夜里你悄悄藏到葡萄架子下,不让牛郎织女看到,他们以为那里只有他们两个,就会放心交谈了,你就可以听听他们会说什么。”


    蒲桃捂住嘴:“那我一定不让他们看见。”


    七夕将至,街巷间已经飘起了阵阵糕香。段知微订了一套鹊桥仙的铜制模子,又订了许多竹编小箱子。


    她想了想,又去米粮店多购了些粉面、各色果料,而后心满意足地回了食肆。


    灶房里灶火噼啪燃烧,水汽蒸腾弥漫。段知微忙着筛糯米粉。细白的粉末从竹筛中洒落在地上,这甜糕要想松软,糯米粉就得筛得细细的才行。


    活好的米浆倒入模具,松仁胡桃嵌入糕中,再撒一些橙丁进去,这是百香糕;芝麻屑和糖打成饼,再切方块,这是雪花糕。


    再把一些新熬的百合绿豆酱包在饼皮里头,做成酥脆掉渣的合欢饼。


    蒸笼里垫上新鲜的荷叶,清香扑鼻。段知微把做好的糕次第码放,大火开蒸,甜香顷刻漫过窗棂。


    蒲桃最喜甜食,时不时地进来掀开蒸笼看一眼,被段知微拎着后领拽出:“别急,要等鹊桥仙模子刻的纹路透了才算成,赶紧出去吧,这里太热了。”


    她给蒲桃和小狼布置了另外的任务,就是用花笺来折千纸鹤,挂在放甜糕的竹篮旁边。


    每张花笺里都跟去年一样,写了不少适合七夕的诗句。


    本来是前几天段知微趴在袁慎己肩上,耍赖让他写的。


    毕竟现成的牛马,白用白不用。别看武将粗犷,肚子里也是要有些墨水的,不然《孙子兵法》都看不懂,还怎么领兵打仗。


    段知微打得一手好算盘。袁慎己也确实是个有些真才实学的武将,并且熟读《孙子兵法》。在跟段知微一番谈判后,段知微被迫答应了许多不合理的条件,又被这位英明的武将攻城略地了一番,他终于愿意提笔帮忙写一些七夕的诗句。


    答应的条件一个不落儿地完成了,腰酸了不少,墨也废了不少。段知微抖着腿拿起他写的“天阶夜色凉如水”,发现这个人的字虽然好看,但是太有气魄了些,非常适合写“老夫聊发少年狂”,但与充满浪漫气息的七夕节一点儿都不搭。


    这才叫赔了夫人又折兵。


    段知微只好一顿好酒好菜忽悠了苏莯和甄回,两个清澈且单纯的九品小官当下就把几首“金风玉露一相逢”写得清清秀秀、漂漂亮亮的。


    长安的夏日多变,上一刻还是阳光灿烂,下一刻便立时阴沉了下来。


    “要下雨了。”阿盘赶紧去院中收晾晒的萝卜干,众人合力把干货们运进库房里。一滴雨点立刻就砸到了院中铺就的青石板上,溅起大朵大朵的水花。


    阿盘留在库房里整理东西。段知微则捧了个小方桌到了屋檐下,这里是风口处,凉风携着水汽吹拂过来,格外舒服。


    她喊小狼和蒲桃坐过来,教他们怎么折千纸鹤。


    雨帘笼罩了整个坊市,雨水顺着檐角流下。大家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地叠千纸鹤,段大娘坐在柜台前跟隔壁酒肆的娘子聊天。


    今晚怕是不会有多少客人来了。段知微看了一眼被雨水打落的蔷薇,再靠在椅背上饮一口乌梅茉莉饮子,只觉生活无比惬意。


    阿盘整理好库房出来,手上拿着一串挂着红绳的铜钱道:“奇了,谁把铜钱扔库房了?”


    段知微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物件,那铜钱在阴沉天色里发着钝钝的光。她不太在意:“或许是昨夜那个叫阿梨的小郎君落下的呢?给他收好吧,兴许他会再回来拿。”


    当下四个人继续坐着折纸鹤。段大娘送别了来闲聊的好友,也拖了张小胡床到檐下纳凉,然后道:“你们知道我刚刚从酒肆娘子那儿听到了什么?”


    除了聊长安时兴的衣裳料子和首饰香膏,还能聊什么?


    段大娘没得到众人的热烈附和,不太满意地“啧”了一下,然后说:“南长街那家卖古楼子的老夫妇,有一晚好心收留了个迷路的孩童,结果第二日那孩子在店门口又哭又闹,说自己袋子里的羊腿不见了,哭得那叫一个伤心。老夫妇没奈何,送了他一袋子古楼子当补偿。”


    这个故事很耳熟。


    蒲桃恍然大悟:“那个叫阿梨的小郎君就是这么骗吃骗喝的!”


    小狼更是义愤填膺:“鸡……那个……鸡。”


    “区区几个荷叶鸡罢了,算了吧。”段知微说道。


    而后她愤愤把千纸鹤扔到桌上。


    那些荷叶鸡做起来可麻烦了,小兔崽子,别让我逮到你!


    临近黄昏,雨水没有要停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街上的积水都要没过脚踝了,想来今天不会再有客人了。


    难得有天不用起炉灶,段知微乐得清闲。她甚至不高兴烧食肆众人的饭了,只拿出了之前油炸后封存的方便面饼,准备大家一人一碗方便面。


    众人吃的正欢,袁慎己冒着大雨回来了,他的衣袍湿透了,贴在身上。段知微赶忙拿了苎巾来给他擦擦。


    “回来的路上突然就下雨了。”袁慎己弯腰方便她给自己擦拭头上的雨水。


    他的五官粗犷又立体,段知微在昏黄灯影下还不太好意思看他。


    袁慎己却没注意到自家夫人的害羞,他拿起桌上、那苏莯写的七夕诗看了一眼,不觉有些吃醋。


    自家夫人不要他写的,转而选了自己下属写的字,让他有些挫败,这字有那么好看吗?柔柔弱弱的。


    他不敢在段知微面前面露不满,只好阴阳怪气念上一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被段知微抬起脚踹了一下。


    这厢他洗澡去了,众人识趣地自己吃完暮食,收拾收拾各回各房去了。段知微拿出之前用来煮火锅的小铜炉子,进了房间。


    房间里全是澡豆的清香。


    袁慎己沐浴完,好奇地看她忙这忙那:“这是什么?”


    段知微支上小铜炉锅子,先放入大蒜干、八角、五香粉混合而成的粉末调料,待锅子里水滚开,再从一个粗瓷罐子里舀一勺质地浓稠的红烧牛肉酱,里头能明显看到大块的牛肉粒。


    这酱遇水即化,清汤白水立刻变成了色沉暗沉诱人的浓厚红烧牛肉汤,卧房里立即弥漫起浓郁的肉香。


    连平常对吃食无甚讲究的袁慎己都用力吸了吸鼻子,无他,香,


    实在是香。


    这酱虽然用五花肉也能熬煮,但段知微在吃的上面颇有些偏执。她在西市寻了好几日,终于寻到一个小贩在卖老死的牛。


    不过那牛显然不是老死的,肉一摸就新鲜。她与小贩互相眨眨眼,确认过眼神,赶紧抛下两贯钱,扛起一只牛腿疾步离去,这才有了这罐鲜香味美的牛肉酱。


    待汤汁煮得差不多,段知微放入油炸面饼,磕了两个鸡蛋。


    她一直没空研究脱水蔬菜,不过显然现在也不需要,因此她直接打了伞在后院薅了一把小油菜和几根香菜扔进去。


    知道袁慎己无肉不欢,她琢磨了一下,又从灶房拿出一块用剩的腊肠切块扔进去。


    一碗色香味俱全的方便面便做好了。


    段知微灭了火,拿出两个粗瓷大碗装面,又用筷子把荷包蛋戳破,那流心的蛋黄一下子流了出来。


    外面狂风暴雨恨不得要把树刮倒,袁慎己骑马走在其间被雨冰得有些难受。一回家便迎上段知微笑着的脸庞。


    现在又能坐在房里吃这碗热腾腾的面,段知微期待地看着他:“看我做什么,吃啊。”


    他挑起一筷子方便面,那面条裹满了浓郁汤料和流心蛋黄,吃起来又十分有嚼劲。蔬菜的鲜甜和大块牛肉、腊肠的肉香交织在一起。


    他觉得一身疲惫都没有了。


    “好吃吗?”段知微双手托着下巴,在对面笑盈盈地问。


    袁慎己咽下最后一口面,热汤熨过肺腑。窗外暴雨倾盆,将槐树洗得翠绿,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他却想起凉州沙尘蔽日时,咽下的冷硬干粮。


    他莫名有些眼酸。


    他说:“以前袁某不懂,如今才知,人间至味不在珍馐,而在你为我冒雨煮的一碗面。”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清凉夜与露天烤肉七夕订……


    长安淅淅沥沥下了一夜雨,檐下的铜铃被雨水敲得叮咚作响,直到五更将尽,那雨势才堪堪止住,段知微还裹着薄衾在沉睡,袁慎己却已经轻手轻脚佩好甲,而后推门而出。


    千秋节临近,金吾尉需引驾骑筹备圣驾,北衙四军亦要陈仗大明宫,袁慎己每日在朱雀门和衙署间奔波,忙得脚不沾地,有时误了宵禁,只能在衙署中凑活一晚。


    昨夜难得清闲,他冒雨回家吃了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浑身寒气都散尽了,连带着连轴转的疲惫也一扫而空。


    今晨推开门,他忽见墙根下一丛沾着雨露的粉蔷薇开得正盛,花瓣上的雨水晶莹剔透,被晨光映照的粼粼生辉。


    他心下一动,寻了只土陶瓶,摘了几枝开得最俏丽的插好,而后悄悄放到还在沉睡的段知微枕畔,俯身在她的额间落下一吻,这才神清气爽、精神抖擞的策马当值去了。


    待段知微醒过来,日光已经洒满窗棂。她伸个懒腰翻身坐起,一眼看到床榻边那瓶充满生机的蔷薇,低头闻了闻,而后开心的挑了朵最饱满的簪到鬓边上,出门洗漱去了。


    檐角铜铃还在往下滴水,凿在水洼溅起大朵水花,陈桂芳翘着腿坐在正堂胡床上,捧一碗甘草凉水喝得痛快,见到她露面便揶揄道:“段娘子可算起了,想来是被昨夜雨声缠住了,所以起晚了。”


    “抱歉,抱歉,我起晚了。”


    这陈桂芳说话方式又耿直又大胆,段知微被噎了一下,而后赶紧快步进灶房端出一碟雪花糕,岔开了话头:


    “陈娘子可别打趣我了,来尝尝我这新做的雪花糕,然后我们谈谈契书的事情。”


    陈桂芳原先在东市一家酒仙楼里头帮厨,手艺不错,一把菜刀耍得虎虎生风,无奈她性子太直,其他人自成一帮欺负她,前日涂实在忍无可忍,抄起扫帚把阴阳她的厨子揍得抱头鼠窜,撂下一句“老娘不伺候了!”而后便扬长而去。


    据说那厨子气不过,还嚷嚷着要去长安县告官,被正巧在酒楼吃饭的李衡撞上,李衡冷笑了两声:“欺凌弱小女子算什么本事,再闹请你进大理寺喝几日茶。”


    虽然段知微觉得,陈桂芳完全不能算弱小女子。


    寻常百姓碰到长安县尉都不敢吱声,何况是遇到了大理寺少卿,那厨子一肚子气,却也只能悻悻作罢。


    段知微早知陈桂芳之前为兄长陈巍的官司耗尽了积蓄,如今是身无分文,穷得响叮当。


    虽然陈桂芳感念她的恩情愿意在段家食肆免费帮厨,但是段知微知道她的愿望是拥有一家自己的小食肆,索性把通义坊那套闲置的小铺借给她经营。


    反正通义坊那个小铺子在牙房那挂了近一年都没人搭理,不如借给陈桂芳,她手艺那么好,定然能引得食客愿意上门。


    她把想法跟陈桂芳一说:“租金也不着急,待你周转开了再给便是。”


    这把铁骨铮铮的陈桂芳感动的一塌糊涂,喉头哽咽了半日,最后只重重一拍食案道:“好!我定然感念段娘子大恩!”


    二人正聊着怎么写契书,忽然有人打了帘子进来,一位头戴帷帽的娘子近了柜台,脆声道:“店家,七夕的糕饼还能订吗?”


    段知微忙搁了笔迎了过去,笑吟吟指了指头顶挂着的木牌子:“自然能订,今年做了百香糕、雪花糕还有合欢饼三种,娘子要哪种?”


    那娘子掀开皂纱,露出一张圆圆脸,细眉细眼很是清秀,她仔细望一眼单子:“既如此,每种都来两匣尝尝。”


    她顿一下又道:“去年在你这订的好糕饼,今年又过来了,除了女郎们拜织女乞巧的糕饼,我家夫君拜魁星的也麻烦了。”


    段知微提笔记着:“行,七夕那日您约莫巳时来取便是。”她收了人家定金,又从柜台抽屉摸出一块刻着“玖”的木牌过去:“凭牌取货。”


    那娘子接过牌子,放下皂纱盈盈走了。


    陈桂芳啧啧称奇道:“凭牌取货这法子怪伶俐的,省得到时候人多手忙脚乱。”


    段知微大倒苦水:“可不是吗,你刚也听到了,女郎们乞巧用的糕要捏成梭形,还要绘花鸟鹊桥纹的,郎君们拜魁星的糕则要用北斗七星的模子,花样各有不同,偏偏有些食客临时还要改主意,记混了又是一阵扯皮。”


    “你早说啊。”陈桂芳拍拍胸脯:“揉面调馅什么的我也在行,既然七夕这几日忙,我在你这做几天工,顺便也学习学习。”


    段知微大喜,拉着她的手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她带着陈桂芳到了灶房,将如何做那糕点细细一讲,陈桂芳脑子灵活又手巧,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便上了手,段知微颇为放心把灶房交给她,自己则进了后院。


    这些时日鲈鱼价格水涨船高,反而草鱼土腥气重又多刺,没什么人买,渔夫们都在低价抛售,于是段知微以很便宜的价格从渔夫那儿买到了几条。


    如果用五香熏鱼的方法熏制,土腥气会减弱很多。


    此刻院中的竹竿子上正晾晒着几条腌渍好的鱼身,昨天段知微用炒盐并花椒粒子细细搓遍了鱼身,再把鱼浸入酱油、黄酒调成的卤水里泡足一夜。


    今日又晾晒半干,抹上一层茴香和粗盐,把鱼放在铁丝蒙上,底下炭炉内放茶叶、米糠细细熏蒸半日便可。


    阿盘抱着一摞柴火在寻她,见段知微蹲在那用扇子慢慢扇火,忙撂下手中活接手:“刚又来了客人要预订七夕果子,旁人又不会写字,蒲桃拎着只毛笔急得跳脚,这里我来,娘子你还是去前院吧。”


    阿盘接过扇子,望见那铁丝蒙倒是笑了:“那不是用来烤肉的吗,如今用来熏鱼也很不错。”


    还是去年腊月里,袁慎己在终南山猎来了一只鹿,当即冒着雪赶来送她尝鲜,这让段知微突然有了红楼梦中,雪夜大嚼烤鹿肉的灵感,这才去铁匠铺子打了长细铁丝蒙子。


    众人在雪天围炉吃了一回烤鹿肉,那鹿肉肥嫩,裹着胡椒和茱萸酱的辛香,大家都夸好吃。


    段知微望一眼铁丝蒙笑道:“昨夜儿下了一夜雨,今天这么凉


    快,不若晚上我们也吃烤肉。”


    正商量着,蒲桃从窗棂后头露出个小脑袋:“娘子快来,又有食客来订甜糕了。”


    段知微忙将扇子塞进阿盘手中,转身跑进了正堂。


    正是午食最热闹的时刻,正堂里明明坐满一片食客,却鸦雀无声,十几道目光都齐刷刷向着柜台看去,段知微莫名其妙的问站一旁的段大娘:“这是怎么了?”


    段大娘挤眉弄眼朝着柜台一努嘴。


    柜台那站了个身量高挑的娘子。


    段知微赶忙过去招呼:“娘子是来用饭的还是订糕饼的?”


    那娘子一身银红襦裙绣满宝相花,草绿色腰封勒出纤腰一把,云鬓斜插一朵大红牡丹花,唇角一颗小痣使得她更加妩媚动人。


    满屋的食客都在偷眼觑她,她却浑不在意,斜倚在柜台边上,抬手懒洋洋叩了叩台面,声音娇俏软糯:“来订七夕糕饼。”


    段知微拿起毛笔:“七夕有三样糕饼,百香糕夹了橙子丁清爽、雪花糕里混芝麻屑最甜,合欢饼酥脆,您是只要一种呢,还是各色都来些?是乞巧用呢,还是拜魁星用?”


    那娘子眼波流转“都来些吧。乞巧用,又没个男人。”


    段知微边记录边问:“留个时辰七夕来取便是,您贵姓?”


    娘子悠悠扇几下扇子,手上翠色环佩叮咚作响:“姓胡。”


    段知微拿出木制号码牌递给她:“胡娘子您牌子拿好。”


    她漫应一声,接过木牌却不挪步,蹙着鼻尖四下轻嗅一下,似乎在寻找什么。段知微很疑惑,正欲发问,这位胡娘子却蓦地转身,裙裾翩跹间轻盈飘出了门。


    段知微在柜台站了会,突然想起什么,赶忙进来灶房喊一句:“留一条羊腿,再切一盘五花豚肉穿签子,暮食的时候我们在院子里烤肉。”


    暮色临近时,天光又变成灰蒙蒙一片了,想来是怕下雨,来吃暮食的客人也不多,段大娘收了不少七夕甜糕的定金,也不愁生意:“不来就不来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自己摆饭罢。”


    段知微也怕下雨,跟阿盘一起在后院简单支了个油布棚子,而后摆上炭火盆子,上面架上了铁丝蒙。


    段知微正抱着腌肉坛子从灶房出来,正巧遇到袁慎己从前厅走进去,还带着李衡。


    “许久不见啊,李少卿,近日可好?今天烤肉,炭火盆子都架好了,一起留下用饭吗?”


    袁慎己大步过来接过她手上捧着的坛子道:“正在讨论千秋节的布防,所以邀请他来一起用暮食。”


    段知微悄悄把他拉到一边:“那他睡哪儿啊?我这邀请了陈娘子,食肆没有空房间了,马上坊门关闭了。”


    袁慎己沉吟片刻:“就让他住隔壁的邸店吧。”


    李衡倒是欣然接受了这等安排,抚掌笑道:“甚好甚好,我这正馋袁夫人的手艺”


    话没说完便被灶房里的陈桂芳一顿抢白:“想吃饭就赶紧来帮忙,上回嫌弃我的笋脯炖肉盐重了,今儿你自己下厨,想放多少放多少。”


    李衡摸了摸鼻子,讪讪随着袁慎己进了后院。


    食肆这下有八个人围炉而坐一起吃烤肉,红彤彤炭火映照得人脸发亮,看着还挺热闹。


    段大娘上了年纪最喜热闹了,特地去库房挑了瓶贵价的霸陵美酒出来。


    因为是自家人吃,段知微都挑了些好的部分、羊腿肉、鸡腿肉和五花肉切大块,用花椒、桂皮、生姜、茱萸酱等腌渍了一个下午,而后肥瘦相间的穿在竹签子上,抹一层厚厚酱料,放到铁丝蒙上烤。


    黄昏一阵风过把炭盆里的火堆撩高,段知微拿个油刷子给肉刷油,五花肉渐渐变色转成诱人的焦黄,嗞啦往外头冒油。


    段知微在现代很喜欢穿一身宽大短袖,在夏天的熏风里约上几个好友去江边的烧烤摊子点上一堆串儿、啤酒和龙虾。


    江边的风微凉又舒爽,天空也干净澄澈,星子一闪一闪,一大杯生啤冰爽又甘甜,酒液汹涌着钻进喉咙里,喝下去感觉能解一天的疲惫。


    一大盆龙虾裹满了红油与各色香料,把虾头掰开,热辣刺鼻的浓烈香气就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里头的虾肉也是鲜美紧实,最后剩的汤汁也别扔,再下一盘白水面,当凉拌面吃,味道也很棒。


    可惜再也吃不到那么美味的龙虾,毕竟这里连辣椒都没有。


    段知微一边想,一边颇为遗憾的烤着肉,袁慎己似乎注意到她的情绪不对,握住她的手腕,接过她手中的串道:“当心烫,你忙碌一天了,我来烤。”


    蒲桃被茱萸酱辣得嘶嘶吸气,却仍剥了一碟子虾,第一块就喂给段知微尝尝,小狼则默默剥了一碗白胖的蒜给她:“就蒜香。”


    最后她从袁慎己那里得到了烤好的第一根羊肉串,刚举起来,羊肉串上晶莹剔透的油脂就顺着竹签滴下来。


    这鲜嫩多汁的瘦肉与滋滋冒油的丰腴肥肉一起咬下去,与之前腌渍入味的孜然、胡椒等香料丰富的口味相结合,段知微觉得这美味在自己舌尖上跳舞。


    她鼓着腮含糊一声:“若有辣椒粉便更妙了。”


    袁慎己从未听过辣椒粉这种调料,以为她又是从哪本古书上听来的,却仍然接话道:“香料是吗?待得空了我去西市问问胡商去。”


    她觉得好笑,又很感动,忙拉他:不必了不必了”


    袁慎己低头认真烤肉,眼睛垂下看上去沉静又温柔;蒲桃和小狼在疯狂吃烤串顾不上说话;右边的段大娘已经饮得有些微醺,醉醺醺倚着阿盘哼唱小曲儿。


    李衡跟陈桂芳为“烤韭菜到底要不要加糖”吵得热热闹闹。


    段知微再看一眼天空,层云散尽后,几颗星子如碎钻缀满夜幕,一阵熏风拂过她耳边的蔷薇花。


    她突然觉得这氛围很不错,歪头靠到袁慎己肩膀上。


    袁慎己烤肉的手一顿,侧过头压低嗓音问道:“怎么了?莫不是也喝醉了。”


    她摇摇头。


    任由这熏风中的暖意裹住全身。


    “袁慎己。”


    “嗯?”


    而后她开口:“我只是觉得幸福罢了。”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阿梨的身世小狐狸啊,你……


    阿梨这些日子骗吃到了醉仙楼的炸芝麻羊肉、金玉阁的金钱团鱼、段氏食肆的荷叶鸡还有岭南阁的蜜炙水脆油,一身狐狸毛比水脆油还要油光水滑,藏在衣袍里的尾巴翘得老高,正是个得意洋洋之时。


    今日他又故技重施到了宣阳坊北街一家专卖烤肘子的店,那店家原先是个猎户,一脸凶神恶煞不是个好相与的,哪儿容得他撒泼打滚,拿起刀便要跟阿梨单挑。


    店家的夫人是个爱算计的,这几日与其他肆主一通气,都知道有个七、八岁的小郎君打着迷路的旗号一路骗吃骗喝。


    她眼珠子一转想给阿梨些教训。


    他们家后院养着两条凶狠的猎犬,那猎犬每日都要吃半盆生骨肉,背上的肌肉遒劲如同铁疙瘩,一身粗糙的皮毛,一脸凶相。


    店家娘子瞬间有了计较。


    她假意亲切的走到前厅接过阿梨手中的布袋子道:“后院的窑炉里烤了新一批蜜汁肘子,我现在去给你拿。”


    阿梨鼻子灵敏,已经闻到了醇厚馥郁的肉甜香,他两只耳朵在风帽里开心抖了抖:“那我便在此候着了。”


    很快店家把裹的严严实实的袋子递给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后院的肘子都在这儿了。”


    阿梨一背,觉得特沉,但是想想美味的蜜烤肘子,咬咬牙背上了那个巨大的包裹,跟店家道谢后缓慢离开。


    今日下过雨,土地终于不是滚烫的了,不过他赤脚走在地上不小心踩到了水洼,两只脚丫沾了泥水和落叶,黏黏糊糊的。


    不过今日的肘子真沉啊,那好心的店家真舍得给。


    他用力拖着袋子艰难往前走,胸口的旧伤疤被袋子压得隐隐作痛,那还是腊月时候,他跟路边野猫野狗抢食时候留下的。


    他恍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在终南山的洞穴里头,无忧无虑等着娘


    亲阿姐打猎回来的日子。那时娘亲总会叼着山鸡归来,阿姐用尾巴替他遮风雪。


    可惜美好的日子过了没多久,一个猎人找到了他们的洞穴,见他年龄小,毛茸茸一团霎是可爱,也就没伤他,把他关进笼子带到东市卖。


    没人肯好好爱护他,最后他被丢弃在永安渠旁,跟野狗抢夺半块冷胡饼。那时他便发誓,定要尝遍长安城所有珍馐,哪怕是用骗的。


    想到段家食肆那巨胖的猫,即便偷吃了鱼,那貌美温柔的肆主也并不会责怪它,阿梨突然有些难过。


    不过思绪飘到蜜汁肘子上的时候,阿梨的心情又变好了很多。


    他早上在那店外面偷偷看食客吃过,那肘子外皮烤得十分的酥脆,“咔嚓”一口下去,如同咬碎了甜蜜的脆壳,里头的肘肉看着绵软易化,与蜜汁交融起来,肉香一直飘到肆铺外头。


    这么一想,他更有把肘子拖回去的动力了。


    可是不对,那包裹突然在他后背上动了动。


    阿梨觉得奇怪,又走了几步,那包裹又动了动。


    这下他没有办法再往前走了,已然到了傍晚,天光昏沉,这条路上空无一人,想来不会再有突然出现的野猫野狗来抢吃的。


    他扯下了包裹上紧系的麻绳。


    段家食肆这边的烤肉宴已经接近了尾声,大家都吃肉吃的有些腻味,于是又穿了些香菇、韭菜、茄子放到铁丝蒙上头烤。


    阿盘从灶房拿出几个凉透的胡饼从中间剖开,而后放到火上,待胡饼烘烤到焦脆,可以在中间夹蔬菜和肉一起吃。


    最后段知微拿起小铜锅子煮了乌梅饮子给大家消食。


    惬意夏风里,大家坐在一起聊着天喝着饮子。


    突然陈桂芳凝了凝神,迟疑半天开口:“外面是不是有人在呼救。”


    众人止住了谈话,李衡下意识反驳:“都过了宵禁了,外头怎会有人。”


    即便是有人,知道自己违了宵禁,不得赶紧找个桥洞缩起来,别被武侯抓到打二十大板,哪里会在外面大喊大叫呢。


    袁慎己在军营里经常需要分辨敌军的马蹄声,练就了极好的耳力,他也凝神听了一会儿:“似乎真有人在外头呼救。”


    他站起来大步往外头走。


    遇到热闹了,段大娘兴奋的跟什么似的,反正武力值爆棚的金吾卫在,这热闹不看白不看,众人都跟着出了门,李衡一个人在那坐了会儿,还是抵不过好奇心,也跟着出去了。


    袁慎己把食肆的门板卸掉,便看到一个身穿墨绿袍子的小身影边哭边狂奔:“救命啊!救命啊!”


    后面两条恶犬眼睛透着凶光死死盯着猎物,越靠越近而后张开了血盆大口。


    蒲桃也被野狗追过,吓得瑟瑟发抖,一下埋到阿盘怀里不敢看。


    好巧不巧地上有个小土堆,阿梨没看见,拌了一下,在地上连打了几个滚,只能艰难往前爬行。


    猎狗露出了森白的獠牙。


    阿梨只好伸出两只手捂住了眼睛。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出现。


    他悄悄睁开眼睛,一只猎狗被袁慎己赤手空拳击倒在地上,另一只见同伴吃了亏,夹着尾巴往后逃。


    段知微一边过来扶他,一边对着袁慎己道:“袁郎,别让它跑了,这狗在路上把别的孩童咬了也不得了。”


    袁慎己应了一声,很快追过去,把另一只猎犬也打晕过去,一手提着一只,用绳子捆了起来。


    段知微和段大娘把吓得瑟瑟发抖的阿梨扶进食肆里头,一面转头对袁慎己说:“捆结实了,明日送到长安县,看看哪家人不小心把猎狗放出来了,多吓人。”


    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是阿梨偷了食肆的鸡,但是他还小,粉嘟嘟一团的脸上沾了泥灰还有伤,也没人好意思苛责他,段知微把他扶进了空的一间库房。


    他身上全是泥泞,段知微又打了盆热水,阿盘送了身小狼的干净衣裳进来。


    几个人也不问他情况,只让他擦擦脸,帮他把伤口处涂些药膏,有什么事儿明日再说。


    待众人走后,阿梨脱下了裹得紧紧的帽子,一头火红的头发已经如同杂乱蓬草般横倒竖倒,他看着腿上一大块淤青,眼睛里又滚下泪来。


    段知微气冲冲回了房,袁慎己已经躺在榻上看书,见她如此生气,安抚道:“这猎狗回头送到长安县里,查明是谁家的,主家要受惩罚的,你别气了。”


    段知微用手给他比了比:“那么小的孩子,腿上几个大淤青,就算是犯错了,也不能用狗撵人啊。”


    简直就是谋杀。


    袁慎己又一顿安抚,又打来水蹲下给她濯足,而后谈起了他筹备多日的事情:“七夕那晚随我回袁府住好不好?”


    “行啊没问题。”她随意翻了翻袁慎己看的兵书,发现看不懂又给他放回去,而后反应过来:“怎么突然要回去了。”


    他早早想好了借口,因此谎话编得很流畅:“七夕有晒书旧俗,我书房的书都需拿出来晒,老管家七夕那日有事回老家,需要我们自己回府收书。”


    段知微想起他书房里满柜子的古书,因而点点头:“那是要早些回去,别让书沾了夜露。”


    袁慎己拿起苎巾给她擦擦脚,嘴边笑意止都止不住,为了防止露馅,他赶忙吹灭了蜡烛。


    第二日一早,阿梨早早起来,把小狼的衣裳叠得方方正正放在床榻上,他不太好意思麻烦食肆里头的人,只好早一点起来溜掉。


    后院传来轱辘汲水声,阿梨打开门,食肆几人已经在干活了。


    蒲桃坐在井边喝豆浆吃蒸饼,看他出来,忙跑过来迎他,关切道:“还疼吗?”


    阿梨红着脸摇摇头。


    段知微从灶房端出一碟子蒸饼:“别站着了,既然醒了一起来吃朝食吧。”


    热豆浆的香醇中带着点焦香,一碟子松软蒸饼里搁了蜂蜜还嵌着几颗红豆,嚼着也香甜。


    阿梨吃得很香,他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朝食了。


    比掉在地上半块冷硬的胡饼温暖、也比他费劲心思偷到、骗到的那些长安佳肴好吃。


    大家在聊着天,关心他的伤,大家心照不宣的没提起那日被偷的荷叶鸡。


    他愈发羞愧,吃完朝食以后“噌”一下站起来。


    众人停止了交谈,都抬头望他。


    他憋红了一张脸,考虑良久,还是咬牙掀开了帽子,露出两只毛茸茸的大耳朵和火红的头发。


    可能是遇到的妖怪太多了,食肆众人都免疫的差不多了,只有陈桂芳很少见到妖怪,大声道:“亲娘啊,是话本子里的狐妖啊。”


    话本子里的狐妖都如妲己妖媚、倾国倾城,头一次见到圆圆脸的小孩,众人都没往那个方面想。


    阿梨嗫嚅两下,把自己的经历一讲,从在终南山的惬意生活,到被猎人捉到东市售卖,最后被买家抛弃在长安街上流浪。


    几个娘子被感动的眼泪汪汪,唯有陈桂芳左顾右盼,她对着段大娘小声:“那是妖哎”


    段大娘在大声擤鼻子,没听见她说话。


    她又扭头对着段知微小声:“你们感动个什么劲儿啊,那是会说人话的狐狸哎。”


    段知微在哄大哭的蒲桃,也没空理她。


    最后阿梨擦了擦眼睛:“我马上就回终南山上去,再也不会来长安偷东西了。”


    众人赶紧拦住他,尤其是段大娘:“孩子没事,你就安心在这住下!我们食肆全是好吃的,爱吃多少吃多少,我们绝对不拦着。”


    后院正聊得热火朝天,前厅突然传来声响,有人在大呼:“有人吗?”


    段知微以为是来买朝食的客人,赶忙打了帘儿出去。


    竟是昨日那位长得十分美丽的胡娘子,她面上一片焦急之色,全然没了昨日的淡然:“阿梨呢?阿梨是不是在你们这儿?”


    第90章 第九十章浪漫七夕夜赠你漫天萤火……


    这胡娘子看


    上去十分急迫,段知微疑心这位也是被骗吃骗喝的食肆肆主,只好硬着头皮道:“胡娘子有话好说,阿梨在您家食肆吃了多少,这钱我家食肆先”


    她焦急的神色不像假的,也没耐心听段知微慢慢吞吞的辩解,只赶紧打断她:“阿梨是我的阿弟,我是她姐。”


    今日长安天气晴朗,阳光斜斜透过窗棂进来,把胡娘子的影子投射成一个狐狸头的形状。


    段知微后退一半上下打量她两眼:“你你也是狐狸吗?”


    “你们怎么发现的?”胡娘子听到自己身份被拆穿,反而冷静了下来。漂亮的眉眼里开始冒出愤怒的蓝色火焰:“你们把我的阿弟怎么了?”


    本就是七月盛夏,那蓝色狐火冒出的炙热温度瞬间把食肆加热的像个蒸笼,段知微刚要说话,后院的帘儿被掀开,一只火红的小狐狸从里头跑出去,一下钻到胡娘子怀中:“阿姐!”


    胡娘子声音哽咽帮他理顺凌乱毛发:“我的傻弟弟,你跑哪儿去了,阿姐都要急疯了。”


    如果是知道内情的人,比如段知微,看到这一人一狐团聚的画面,还觉得挺感人。无奈差不多到了饭点,进来的食客只看到一个貌美的娘子抱着只狐狸在嚎啕大哭,嘴里还喊着“阿弟阿弟”,像是得了癔症,都往后退上两步,然后转身走跑了。


    段知微提着裙摆追了两步:“哎中午有饭的你们回来。”


    食客跑得更快了。


    待她回来,胡娘子已经冷静了下来,抱着阿梨对着段知微不断的道谢:“刚刚阿弟都跟我们说了,是你们收留了他”


    一番道谢后,胡娘子从荷包里掏出些铜钱:“阿弟在贵食肆吃的那些鸡,我们都照价赔,做错事儿要认罚,还望段娘子不要推辞。”


    人家话都放这儿了,段知微也不好推辞,将那铜钱接走,而后胡娘子抱着阿梨,福了福身子,拎着竹篮子走了。


    食肆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天气实在是热,食肆停了几道热菜供应,又新添了一道芥辣索粉,那粉的绿豆磨的,莹润透亮,浇一层酸口的茱萸酱,再搁上一勺蒜泥并一撮翠绿的葱花,捧着嗦一口,“吱溜”一下便能爽滑吸入,又酸又麻,口感很是丰富。


    最重要的是,这粉可以自带食盒打包带走,坊里的许多邻居嫌天热懒得做饭,都自带藤编食盒过来打一份带走。


    段知微拿着把蒲扇在正堂里头踱来踱去,蒲桃边剥毛豆边看她来回打转了几回,忍不住问道:“娘子你转来转去转什么呢,把我眼睛都看花了。”


    段知微疑惑问道:“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觉得食肆近来人少了好多。”


    芥辣索粉、凉拌胡瓜、泥螺、小葱豆腐,都是些适合夏天吃的,舒爽的菜食,怎么食客还越来越少了。


    甄回一个人坐在角落吃完一大碗索粉,边嚼边说:“隔壁客店的书生们都去消夏湾赏荷听曲儿去了,哪里还有空吃饭呢。”


    段知微奇道:“听曲儿赏荷也要吃饭的啊。”


    甄回又舀了两勺豆腐:“那儿最近来了个姓胡的娘子,听说生得貌美,弹得一首好阮,郎君们打赏钱财可是丝毫不手软,就是回来没钱吃饭了,有几个认识的还问我借钱呢。”


    段知微:“”


    又过了一日,北街书肆的吴大娘来买芥辣索粉,跟着段知微抱怨道:“前街那家卖蜜汁肘子的肆铺关门了,这整个宣阳坊只有这一家,我家小儿就爱吃那家肘子,立逼着我去找,我到哪儿去找?”


    段知微一边拌粉一边道:“哦那家啊,我知道。”


    袁慎己拎着两只猎犬和李衡一道儿进了长安县,可把县尉惊着了,一天就查明了猎犬就是卖肘子那家养的,几个衙役把那店主带回去,按照律令打一顿板子,又关了几日。


    段知微安慰道:“那店家被打了几棍子不得动弹,想来是关门将养几日,怕是很快就又开业了。”


    大娘撇撇嘴:“哪儿啊,店门都被砸了,据说店主迷上了一个在消夏湾唱曲儿的娘子,砸钱不够还去东市找了回鹘的放债人,这下好了,夫人也跑了,店也没了。”


    一碗芥辣索粉很快拌好,大娘八卦了半日,心满意足的拎着食盒走了。


    段知微风中凌乱了一会儿,而后心想:“还是不要得罪狐狸了。”


    蒲桃在一旁仰头看她:“娘子,我也要去消夏湾听曲儿赏荷。”


    小狼跟着道:“我也。”


    “你也什么你也。”段知微好气又好笑点点他俩的头:“小孩子听什么曲儿,走,回后院吃芒果。”


    七夕前夕,袁慎己难得有一天休沐,织女庙又正好有拜祷活动,几人趁着下午闲暇,坐一辆马车一气儿去了。


    织女庙前已经挤满了一条街的商贩,卖各色小吃、荷花莲蓬、竹篮子编的蝈蝈儿之类。


    庙前卖磨喝乐娃娃的摊子也不少,清一色的乾红背心青纱裙儿,泥捏的、木雕的、甚至金珠牙翠的应有尽有。


    去年七夕段知微的日子还过得紧巴巴的,没钱给蒲桃买这个娃娃,今年光景大不一样了,她把荷包塞得鼓鼓囊囊,让蒲桃随意挑。


    最后蒲桃逛了半日,欢天喜地的选了一手握荷叶、憨态可掬的女娃娃。


    段知微望着那摊子上的娃娃,转身去拉袁慎己的手:“想起去年你帮助了那只小磨喝乐,还送出去一根价值千金的人参。”


    她像是陷入了回忆:“我向着你道谢,你说不用谢,送出人参不是为了帮我,而是力所能及的帮助穷苦的百姓。”


    段知微的眼睛似有万千星辰,眼睛亮亮的看他:“老管家后来悄悄告诉我,你在凉州时候便经常把得的赏赐分送给士兵和穷苦百姓,那时候我就觉得你人很好很好很好。”


    她一连气儿说了三个很好,袁慎己被她夸得心里高兴,面上却不显,只抬手把她鬓边,那朵簪的并不歪的珠兰重新簪了簪。


    小狼则是对那大把卖蝈蝈的摊子有了兴趣,蝈蝈在竹编小笼里叫得聒噪,本着不能厚此薄彼的原则,段知微也给他买了只蝈蝈。


    货郎接了铜钱,见他们一行人中还有小女孩,赶忙推销道:“要不要给小娘子带个萤灯?晚上看了可漂亮,就跟星星在眼前飘一样,小娘子们都喜欢。”


    蒲桃对萤灯还好,不是那么感兴趣,她自家住的靠近龙首渠,水边大把大把的萤火虫,但是段知微却从未见过,她觉得新奇,又不好意思开口。


    毕竟她是个“大娘子”。


    还是袁慎己看到她眼


    巴巴盯着萤灯,又觉得她难得露出带着些孩子气的表情很可爱,于是从怀里掏出钱袋子:“要两个萤灯。”


    货郎麻利从竹竿上解下两个大萤灯递给袁慎己:“客官您拿好。”


    袁慎己先拿出其中一个给蒲桃,另一个送到段知微手上,轻敲一下她的头:“小娘子们都喜欢,给小娘子。”


    段知微提着萤灯偷偷用肘戳他。


    七夕当日,因着预订乞巧糕的人太多,不到半日,食肆备着的乞巧糕全部一售而空,连葡萄干儿都用完了。


    七夕的长安人忙着陈瓜果、中庭焚香,大家都挺忙的,蒲桃一中午就告假回了家,她表姐一家自泉州来长安做买卖,她要去跟表姐一起过乞巧节。


    段知微帮段大娘摆好满庭的瓜果和乞巧甜糕以后,就要随袁慎己回府,庭院里晒的古书等着他们回去收。


    他们驾了一辆轻便的小马车,段知微坐里面吃两口糕,又悄悄打帘子出来,看四下无人,偷偷给驾车的袁慎己塞一口甜瓜。


    刚踏进袁府,便看到前厅门口里热热闹闹铺满了一堆古籍,段知微叹口气:“怎么不晒到后院去,那儿地方大。”


    她捧起书往后走,被袁慎己拦下,他难得说话卡壳,等了一会儿才道:“就先放前厅吧。”


    段知微狐疑看他一眼。


    他本就是被凉州风霜与烈日鞣作的蜜色皮肤被长安的太阳晒得更深了,透着狼一样的野性。与他高大魁梧的身形相得益彰。


    很有硬汉的帅气味道,唯一不好的点是,他只要保持一脸面无表情,段知微就很难从他那张脸上看出什么蛛丝马迹。


    跟一说谎白皙的脸上就开始扩散红晕的甄回完全不一样。


    最后段知微还是没看出来,这人3到底想做什么,只好妥协的跟他一起把晒着的书搬到正厅的桌案上。


    她也只搬了两回,袁慎己就不让她搬了,她只好坐在小胡床上,躲在阴影下纳凉,一边喝着甘草凉水,一边看他一趟一趟的往家里搬书。


    他书房的书是真多,一直搬到将近黄昏,任务才全部完全,段知微顺手做了道菜心炒饭、香菇滑鸡,两人匆匆吃了暮食。


    那菜心想来是今晨刚送来府上的,鲜甜水灵,中和了猪油的油腻感,饭被炒的金黄焦香,味道十分得好。


    段知微端着碗偷偷看袁慎己,他只埋头吃饭,对她的杰作难得没表现出欣赏,只是偶尔去看一眼窗棂外西沉的太阳。


    忙碌了一日,段知微回房间沐浴,在沉木箱子里挑了个甜菖蒲味儿的澡豆,满屋都是菖蒲的香气。


    毕竟是七夕佳节,她挑了件清新飘逸的蓝色襦裙,又往头发上抹了些茉莉油。


    她还在慢慢梳着头发,袁慎己轻轻敲下门:“我在后院等你。”


    按照段知微的预测,后院应当是有什么惊喜。


    不过那位作风冷硬的金吾卫他能有什么惊喜啊,总不至于给自己表演一段刀法。


    段知微觉得有趣,有有些期待,又往自己鬓边簪了朵珠兰。


    她刚迈出门,一双大手轻轻捂住她的眼睛。


    “闭上眼睛。”袁慎己在她身后,温热的掌心覆住她的眼睛,段知微只能嗅到他袖间深沉的苏合香,以及听到**树上聒噪的蝉声。


    最后他在后面护着她慢慢踱步到了后院中,蝉声更加明显,那双大手缓缓挪开,袁慎己微微弯腰在她耳边悄声说:“现在可以看了。”


    她睁开眼。


    袁慎己抽开练囊的绳子,无数如星屑闪烁的萤火虫自囊中倾泻而出,拖着光痕在满庭盛放的玫瑰花中穿梭。


    后院水榭亭子四周都罩了月白的鲛纱,风吹过,纱幔轻轻飘起。


    段知微愣了半日,转头看他:“袁都尉,看不出来,你有些浪漫了哦。”


    她忽然反应过来,去看他被草划伤的手:“所以你前几日没回食肆睡觉,是去水边捉萤火虫了啊。”


    萤火虫这种东西水边随处可见,因此在织女庙前卖萤灯的商贩不多,袁慎己全部买了也凑不出他想要的漫天萤火的效果,只得自己下值了,再去水边抓。


    难免被蒲苇割到手。


    段知微既感动又有些心疼,低头给他呼呼,而后抬头看他:“我真的很感动,也很喜欢你送我的漫天萤火,但即便你不做这些,我也很爱你,你平常就待我很好很好了。”


    袁慎己抱她入纱帐中,眸色沉沉望她:“你昨日说,这些萤火像星星。”


    我只是想告诉你,从前我是孤独飘在海上的夜船,辨认不了四周的方向,而你是乌云散去后,在夜空闪烁的北斗星。


    夏风过,将庭中的院子用鲛纱围好,段知微自帐中去吻他。


    巫峡有情,玉炉吐香。


    欢情是裹着蜜的饴糖,只奖励给真诚的爱人。


    段知微将刚从他腰间移下的蹀躞捆到金吾卫的手腕。


    再去吻他明亮的眼睛、高挺的鼻梁。


    就是垂下的长发麻烦,躺在榻上的金吾卫看她不耐烦的拨弄头发,觉得有趣,好脾气的抬手为她将一头乌发拨到脖颈后头。


    这套水蓝色襦裙领子开得很低,她又低着头,难掩一些雪色的春光。


    这摇椅有些倾斜,段知微觉得自己有些往下滑,只得曲了下腿又攀住他往上挪一下。


    袁慎己用力闭了闭眼又睁开:“你把我放开。”


    他的声线比平日低沉,如同被砂纸磨过,听得段知微耳根发麻。


    “你想得美。”她难得见他这幅情态,得意地说。


    他轻笑一下,也不再装,稍微一用力就把那条结实的蹀躞挣开,而后托起她,双手抓住她的脚踝,坏心眼的颠了颠。


    在她震惊的目光中去吻一下她的唇:“乖,再允许你说今夜最后一句话。”


    段知微想大骂你这个骗子,在这装了半天,不到一秒就把那带子挣开。


    但是想想只能再说一句,她还是老实的讲出自己最想说的那句:


    “我不想做天上的星子,我要做你这只船上的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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