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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第 91 章


    一边是宋远洲, 一边是陆楷,计英心跳没有消停下来,反而跳的更快了。


    陆楷在她耳边轻声道, “计姑娘不要怕,随你心意就好。”


    说话之间,宋远洲的目光越过街道上的人群,看了过来。


    陆楷身形魁伟高挺, 他侧站在计英身后,半边身子错着,仿佛一伸手就能将她揽进怀中。


    在两人这般姿态中,宋远洲看得呼吸急促了几分。


    小忘念也察觉到了他的变化, 不安地顺着宋远洲的目光看了过去。


    他还没开口, 陆楷已经朝着他招了招手。


    “忘念过来, 小弦托我给你带了东西。”


    忘念本不想过去, 可想到小弦好不容易对自己有了些亲近,觉得不去对不起妹妹。


    可他又看看孤零零的宋远洲, 若是去了, 好像这边就没了人


    小娃一阵犹豫,到底是要妹妹还是要 爹爹?


    这问题实在让他犹豫不决。


    好在没等他艰难地下结论,宋远洲便牵起了他的手,带着他走了过去。


    “一起过去吧。”


    计英只看着宋远洲牵着忘念的小手走了过来, 眼皮腾腾跳了几下。


    待两人走近了, 众人行礼寒暄。


    计英让忘念叫两位伯伯, 忘念都老老实实照做了, 但是计英瞧着,他对陆楷比宋远洲明显要客气许多。


    而陆楷当真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布老虎来,给了忘念。


    “小弦的奶娘很会做布老虎, 小弦让她给忘念你也做一个,可还喜欢?”


    忘念当然道喜欢。


    陆楷却突然笑着问他,“忘念,喜欢哪个?”


    忘念被问住了。


    他左手是陆楷给的布老虎,右手是宋远洲亲手做的小人。


    小娃左右看看,再一次陷入了纠结。


    站在一旁的计英,也深深觉得气氛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但她什么都没有说,在宋远洲的目光下,低头摸了摸忘念的脑袋。


    忘念纠结不出来答案,宋远洲瞧着,刚要开口替他解围,却被陆楷抢了先。


    “忘念一会儿去伯伯府上吧,小弦见着你定然开心,伯伯晚间请你和你爹爹在我们府上水榭吃鱼宴,好不好?”


    忘念听得直眨眼,可计英更是眨了眼睛。


    她今日并没有准备去陆楷府上,更不要说两手空空,怎么好去人家伯府?


    她要推辞,陆楷一个眼神给她挡了回去。


    他忽然看向了宋远洲。


    “宋先生若是无事,也一道过去?”


    这话看似邀请,可话里的意思,却是没有意愿邀请的意思。


    宋远洲说还有些事,“只能推却世子一番好意了。”


    可他说到此处话锋一转,问向了计英,“魏先生,宋某知道金陵城有个花铺,专卖稀罕的花草,眼下这个时节正能挑到好的花木,魏先生不若同宋某一道过去看看。”


    他说完,还不忘了带上那个圆溜溜的眼睛左右看的小家伙。


    “忘念也一道去吧,那花铺旁边就有个木匠铺,做的小玩意精巧极了。”


    宋远洲这话不但推了陆楷,反而向计英和忘念提出了另一重邀约。


    计英抿了嘴,忘念左右看着,第三次陷入了妹妹和爹爹要谁的困难当中。


    街道上人潮涌动,陆楷和宋远洲的眼神交错到了一起,一瞬之间火光四射。


    从前,陆楷碍于计英身份不能做的事情,如今宋远洲同样碍于身份不便施展。


    两人目光在半空交错,噼啪之间,谁都不让谁半步。


    忘念不安地拉住了计英的手,他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计英,等待着计英的决断。


    而那目光交错的两人,也随着忘念的目光,齐齐投到了计英身上。


    宋远洲看着她,几乎是一瞬间,他不确定了起来。


    从前,他不需要确定什么,他只需要确定他想要计英留下就够了。


    不管是陆楷还是叶世星,他们都带不走计英。


    可如今,计英就这么站在他面前,他什么都不确定。


    宋远洲突然有个念头,计英会答应陆楷。


    思绪未落,计英开了口。


    答案一如他所想的那般,她说,“宋先生,今日本没有相看花木的事项安排,魏某便不耽误先生休息了。”


    她说着,向一旁偏了一步,偏到了陆楷身边。


    陆楷面上立刻露出了笑意,那笑意染进了眸子里。


    宋远洲不知道此刻自己是什么样的表情,可他却像是被一股强风吹动,瞬间被吹到了距离计英最远的地方。


    他试着伸手去抓,去挽回,可是在强风之下,这些挽回太无力。


    人潮带走了清新的空气,窒息的感觉在某一息笼罩着宋远洲。


    计英带着忘念跟着陆楷走了,宋远洲被留在了原地,他看着忘念一步三回头地望着他,强作笑意地跟忘念摆手。


    可是目光落在扮作男子的计英身上,宋远洲心头一阵空荡无力的感觉收缩着,随着心跳一下一下,细细密密的痛意传遍全身。


    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拿出那个卖身契,那个他已经在官府销掉,却忍不住留一个没用的纸作为念想留在手里的东西。


    他不能再拿出卖身契,因为他的英英应该拥有自由


    直到计英感受不到宋远洲目光的存在,她拉着忘念顿住了脚步。


    “多谢世子。”她低声道。


    如果不是陆楷,她不知道在造园的工作之外,该怎么同宋远洲相处。


    陆楷说不用谢。


    “若是真要谢我,便当真随我回家,咱们去水榭吃鱼宴,伯府鱼宴尚可,小孩子也是吃得的。”


    计英没想到陆楷真的请她去伯府。


    她连道不合适,可陆楷却深深看了他一眼,“你不用当做是我请你,你就当做是给我的奖励好了。”


    奖励


    计英神情复杂了一时,又在陆楷的目光下有些尴尬的好笑。


    “世子,真的不 ”


    她要说真的不必了,陆楷却打断了她叫了忘念。


    “小弦也想让忘念小哥哥陪她玩,一起去我家,不要推辞了,走吧!”


    小弦是忘念在金陵城唯一的朋友了,计英也觉得再推辞下去,是对陆楷的无礼。


    她只好带着忘念去了兴远伯府。


    路上她想要把宋远洲送给忘念的小人收起来,但是忘念不肯,和布老虎一起,牢牢地攥在手里。


    计英无可奈何。


    待到了兴远伯府,忘念更是拿着小木人同小弦玩在了一起。


    他摆弄着小木人会动的胳膊腿儿和脑袋,只把小弦看得目瞪口呆。


    “谁送你的?”


    而忘念得意洋洋。


    “厉害吧,这是我爹爹 的朋友宋先生给我的!宋先生自己做的!”


    计英在他的断句里迷惑了一下,盯着忘念看了几眼。


    陆楷也看向了两个玩着小木人的孩子。


    他道,“宋二爷倒是和从前有了些不一样,但追究到底,他想要的是不是你想要的,这才是最重要的。若不是,五年都过去了,何须再勉强分毫?”


    在他的话里,计英不免看了过去。


    陆楷跟她微微笑,清朗的眉宇之间有什么比五年前的他,坚实了许多。


    陆楷让计英陪着孩子一起玩,自己去安排水榭的鱼宴,说要用前两日他亲自钓上来的鱼。


    陆楷去了,脚步少见的轻快,可刚走到一半,就被人拦住了去路。


    “楷儿这是去哪?”


    陆楷这才看见了自己的母亲兴远伯夫人徐氏。


    徐氏一副刚从外面回来的打扮,身上穿着素色衣裙,却绣着万字不断头团花纹,低调中暗含华丽。


    陆楷稍有些疑惑,“母亲不是去上香了么?怎地穿这件衣衫?还喜气洋洋的?儿子请了给瑞平郡王造园的魏先生到水榭吃饭。”


    徐氏没有在意儿子请人吃饭的事,还说要好生招待魏先生。


    然后,忽然笑着靠近了陆楷。


    “我今日去吃了顿斋饭,菩萨保佑,我给你相到了一门好亲事。”


    没等陆楷回应,徐氏便三言两语介绍了那女方,是个因为孝期被耽误了出嫁的在朝四品官的嫡女。


    “四品在金陵城虽然排不上,可她父亲踏实上进,姑娘也大方稳妥,再者你是续弦,能相到这般的亲事,娘觉得可以,还有 ”


    徐氏自来稳重,难得兴奋,还要继续说下去,却比陆楷打断了。


    “儿子何时让母亲相亲了?”


    徐氏一怔,“小弦娘走了快四年了,你膝下没有嫡子,连个庶子都没有,我做娘的,能不急吗?”


    可陆楷断然拒绝了她。


    “娘,儿子说了,若是续弦便由着儿子看了合适,再娶不迟。我眼下年岁不过二十出头,日后会有嫡子,娘就不要着急了。”


    徐氏闻言,脸上喜气收了起来,她恢复了平日的严肃,道。


    “楷儿,你约莫不知道吧。陆梁房中的小妾白氏怀了身孕,大夫竟然断言是个男孩,若真生下来是个男孩,可就是咱们伯府庶长孙了。陆梁占了庶长子,他的儿子再占了庶长孙,你可晓得你父亲又要偏心到什么地方?”


    徐氏深深吸了口气。


    “我们这个伯府你还不知道么?陆梁的生母陈氏本是你父亲养在外面的人,是他心头上的肉,后来我嫁进来,见你父亲冷冷淡淡,整日往外跑,央求你外祖父替我查一查,这才查得了他养外室的事情,当时陈氏已经有了陆梁和其妹,我不能让他们在外面,忍着这口气接进了府里。


    谁知道这陈氏竟然是个脆弱的性子,她不知自己是外室,也没办法接受自己当小妾,没一年就死了。


    你父亲恨我,可我有了你,他一点办法没有,就只能偏宠那陈氏留下的一双儿女 楷儿,不能在给他机会让他偏心下去了,你的世子位置必须要保住!”


    徐氏一口气说了许多,看向了陆楷。


    可孝顺的儿子不知为何眉眼无波,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他突然问了一句。


    “所以,为了这个世子之位,我就只能一步步被推着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吗?从前我娶葵阳是为了世子,如今我在军中已经站稳了脚跟,母亲真觉得,还需要通过续弦生子来稳住这世子之位吗?那母亲这些年让我在军中加倍努力站稳脚跟,又是为了什么?”


    徐氏怔了怔。


    陆楷突然不想再说了,他道了声“母亲休歇吧”,转身走了。


    *


    伯府花园,计英带着两个孩子在凉亭下玩耍。


    有人挺着肚子路过,往凉亭下看了一眼。


    此人穿的华美,长得娇俏,只是神色颇有些凶相。


    丫鬟连忙解释,说来的是魏先生和魏先生的小儿子,“白姨娘,这两位是世子请来的客人。”


    那白姨娘并没有当即离开,反而眯起了眼睛,皱起了眉头,看住了计英,


    她嘀咕了一句。


    “这人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像是从前在苏州见过?”


    她说着,看得更加仔细了。


    身后,有人跟了上来,大步流星,正是伯府那庶长子陆梁。


    陆梁近前叫了那白姨娘。


    “秀媛,怎么在此停住了,在看谁?”


    话音落地,白秀媛指了凉亭。


    “爷,你瞧那个人,有没有一些眼熟?”


    ☆、第92章 第 92 章


    “爷, 你瞧那个人,有没有一些眼熟?”


    白秀媛指了凉亭,挺着高高的肚子问陆梁。


    陆梁看了又看, 什么都没看出来。


    “有吗?那姓魏的是你从前在苏州认识的男人?”


    白秀媛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爷这话说的,我从前可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姐,若不是为了爷,能出了二门么?更不要说认识什么男人了。爷吃醋了?”


    陆梁也笑了。


    “你以为爷会像你一样, 我拢共就一妻三妾,又不是十房八房的,你也醋来醋去。”


    他说着,便要离开。


    白秀媛却道, “爷别玩笑, 你看那魏先生想不想苏州的计家人?”


    陆梁瞥了一眼, 哼笑了一声。


    “确有几分相像。不过听说这魏凡星是计青柏妻子娘家侄子, 同计家子女有相似之处,不正常么?”


    白秀媛听了, 皱着眉头琢磨了一阵, 陆梁不许她磨蹭,叫她赶紧些。


    “再晚,天就该黑了,让神仙保佑你生男, 也没得黑天去的吧?”


    白秀媛在这件事上不敢怠慢, 若不是怀了这一胎, 还被大夫说是男胎, 陆梁会有耐心陪在她身边?


    他虽然在府里只有一妻三妾,可外面也不是没有姘头的


    只是白秀媛最后看向凉亭的时候,恰恰看到陆楷走了过去。


    陆楷可没有妾, 葵阳郡主死了之后连妻都没有,就那么守身如玉。


    白秀媛瞧着可真是打心眼里羡慕,谁要给他做妻,可真是太好命了。


    她只见陆楷走向了凉亭,神情和缓还带着些轻柔。


    正巧亭内两小孩闹腾,一下子撞向了魏凡星,魏凡星被出其不意一撞,向后趔趄了一下。


    陆楷眼疾手快,一步上前伸手拦住了那魏凡星,半抱怀中似得,将魏凡星稳住了。


    两人一触即分,没有任何拖泥带水。


    但白秀媛瞧着陆楷目光不住落在魏凡星身上,而魏凡星微微垂着头避开他的眼神,白秀媛禁不住挑了挑眉。


    前面的陆梁见她没有跟过来,已经失去了耐心,一眯眼睛就要训斥。


    白秀媛哪里还敢再看,连忙追着陆梁去了。


    凉亭。


    两个孩子笑着闹着,计英略略有些尴尬,反倒是陆楷笑眯眯的,撩了袍子坐到了一旁的石凳上。


    “魏先生坐吧,小孩子闹他们的,咱们在此吹吹风,过一阵去水榭,鱼宴已经吩咐下去了。”


    计英见他自在地说话,想着她虽然尴尬,可若扭捏起来未免不够大方,于是也静了静心,同陆楷如常说话。


    两人说了会话,便带着两个小娃去了水榭。


    一顿鱼宴吃的忘念肚皮圆圆,他一点都不像个客人,跟吃的不多的小弦笨拙地夹菜,一筷子掉了半筷子,剩下的好不容易进了小弦碗里。


    “妹妹多吃点,长高高。”


    小弦还真就给他面子,把他夹得菜全都吃了。


    陆楷眼睛弯了起来,“小弦可比平日里吃的多多了,我可真希望,忘念天天在我们家住着,每日都同小弦在一起才好呢。”


    他说着,还问忘念,“来伯府和小弦一起住,好不好呀?”


    话说到末尾,看了计英一眼。


    计英怎么不知他话里有话,她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谁曾想,忘念转着溜溜的大眼睛,忽然说了一句。


    “陆伯伯,可以让小弦跟我去我们家住,我会好好照顾她的!每天都让她多吃半碗饭!我看从前村里就有小孩子家,住着小姑娘,长大了就成亲了!”


    那不就是童养媳么?


    忘念这小家伙,竟然敢让人家伯府嫡女给他做童养媳


    这话出口,陆楷和计英脸色皆是变了三变。


    计英做娘亲的,得为自家儿子的话负责任,她赶紧止住忘念。


    “忘念,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不要胡说!”


    忘念不懂自己哪里说得不对,小弦更是不明白。


    忘念还拉了小弦的手,“妹妹,你不想去我们家么?”


    小弦表示,“你家漂亮。”


    计英笑着捂了额头,连声跟陆楷道歉。


    这话若是旁的小孩说,陆楷真的要打人了,但此刻他笑出了声。


    他更计英笑着摇头。


    “你这小儿,实在是懂太多了 ”


    计英也不知,忘念小人儿家家的,脑袋里面怎么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


    好在陆楷并没有太介意,反而是忘念这么一闹腾,把方才陆楷的话里有话冲散了。


    天色已晚,计英很快便带着忘念准备回家。


    陆楷抱着小弦相送。


    刚走到伯府门口,没想到与刚回到家的兴远伯陆治通遇在了一起。


    陆楷叫着“父亲”,小弦叫着“祖父”,两人皆行礼,计英也不敢怠慢,自报了姓名。


    兴远伯陆治通倒是听说过“魏凡星”,目露兴致。


    “原来是魏先生,听说魏先生是造园的名家,你胞兄也是军中的人物,你们兄弟二人一个在园林界一个在军中,都是横空出世,真是后生可畏。”


    他笑眯眯地打量着计英,计英没想到陆楷的父亲竟说出这般赞赏的话,她连忙谦逊说不敢当。


    陆治通摆手,“是人才便不要怕这些名头,本也是自己实打实挣出来的,怕什么呢?”


    他说着,看到了忘念身上,又从忘念落回到了计英脸上。


    “你们父子可都是好相貌,约莫令兄也是吧。不过我听说令兄常年带着面具,遮着大半张脸,不知这是为何?”


    在这件事情上,计英可不敢怠慢,连忙按照常用的理由说了来。


    “ 家兄打仗的时候被散弹扫过半边脸,若是不戴面具甚是骇人,于是常年戴着面具示人。”


    “哦,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被刀劈了脸。”


    这话说的计英心下一惊。


    难道这兴远伯知道三哥是从前被劈了脸的缘故,才戴了面具?


    可她看过去,又见那伯爷神情似平常,不似知道什么事情,言语刺探的意思。


    但她也不敢有半点发怔,否认了陆治通的说法。


    陆治通便没有再问下去,说了一句“可惜了”,又同陆楷说了两句,摸了摸小弦的脑袋,离开了。


    计英已经到了门前,让陆楷不用再送了,陆楷倒是不急着同她告别。


    “家父倒是挺欣赏你的,今次正好遇上了他,以后你常来伯府,也方便了许多。”


    计英可没有准备再来。


    这伯府里还住着陆梁,陆梁是什么样的人,计英也是一清二楚。


    她没有回应陆楷这话,同他告辞带着忘念离开了。


    *


    接下来的日子,瑞平郡王的别院正式开工。


    计英开始忙碌起来,无暇同陆楷过多交际,反而每天面对宋远洲。


    宋远洲做起事情来与她一般认真,在这一点上,计英从前在歌风山房就知道了。


    只是举手投足之间,宋远洲对待她在没有了从前的冷嘲热讽和暗含爱恨,他不论是同她说话,还是与她一起做事,前者温柔有礼,后者尊重商量。


    计英在他的言行里,慢慢消掉了许多紧张,也慢慢将很多悬在心中的事情,暂时放到了一旁。


    他们像多年的搭档一般做着事,又比搭档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


    计英参不透,她仍旧努力维护着自己魏凡星的身份,就算不在宋远洲面前护住身份,也要在其他所有人面前立住。


    这天,计英和宋远洲早早地收了工,返回城中。


    一连忙了许多天,两人难得早早回家,又难道连着歇上三日。


    若是平常,宋远洲说顺路,送计英到魏家路口便离开了,但这天时间尚早,宋远洲也同计英一样,下了王府接送他们的马车。


    计英不知他是何意,略有几分奇怪地看了宋远洲一眼。


    宋远洲解释,“我给忘念又做了个会动的小马,不知他喜不喜欢。”


    他说着,从袖中拿出了一只小马,四条腿和马头马尾都能动,瞧着栩栩如生。


    计英看着那小马,目光不由自主地就落到了宋远洲脸上。


    她甚至这些日子忙碌,晚上回到家已经黑天了,第二日又要天刚亮就去别院监工,宋远洲更是负责下面的地宫和地道,他哪里还有时间去做这会动的小马?


    且看这小马做工,便是工匠来做,没有十日也做不出来。


    计英细细看向宋远洲的脸,这张熟悉的俊脸透着些许疲惫,眼中隐有血丝,眼下泛着些青。


    所以,他熬夜为忘念做小马么?


    不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计英竟然眼睛酸了一酸。


    照理,别人拿出礼物,合该请他回家。


    可计英不想请他回家,尤其现在,她更加不想请他了。


    她不知道自己请他回去之后会发生什么,更不知道长此以往,她还能不能守住自己的内心


    她要说不,可找不到一个合理的理由,尤其在宋远洲期盼的神色下面。


    计英纠结到难过起来。


    就在这时,有人从巷口大步而来。


    是陆楷。


    陆楷紧绷着神情,却又在走近的时候,笑了起来。


    “魏先生怎么再门口等我了?你我之间,这般客气作什么?回家吧。”


    他突然出现,计英事先完全不知道,她稍稍一怔。


    陆楷仿佛刚看到宋远洲一般,呦了一声。


    “宋先生也在?宋先生有什么事么?”


    他一副替计英当家的样子。


    宋远洲被他这般问及,心下不免沉了下来。


    当年在歌风山房,陆楷就曾经提出要为计英赎身,如今,他好像还在履行着当年的念头。


    宋远洲并没有理会陆楷,只是看向计英。


    她会请他回家,让他和忘念见一见么?


    然而计英却避开了他的眼神。


    宋远洲不用她说就知道了。


    或许不需要陆楷,她就想拒绝他,离他远一些。


    一阵风吹来,宋远洲在这渐渐变热的天气里,心头翻着冰河的水。


    冰河的水凉得刺骨,而他沉没在冰河之中。


    宋远洲将小马叫给计英,低声到了一句“不打扰了”,转身离开。


    风吹着巷口,那里已经没有了宋远洲的身影,连马车远去的声音也消失了。


    计英怔怔看了几息,又低头看向了手中精巧的小马。


    这么精巧,到底是熬了多少个夜熬出来的呢?


    计英睫毛快速地扇动着,深吸一气收敛了情绪。


    陆楷静静看着她,没有再提宋远洲,却在外面卖花串的叫卖声之后,忽然叫了计英一声。


    “英英,答应我,我们成亲好不好?”


    若说从前都是旁敲侧击地问着,这一次,陆楷就这么直喇喇地问了出来。


    花串的小摊上有人买花,小摊停在了巷口,清风吹来阵阵花香。


    计英在这问话里不知所措。


    可在那花串的小摊后面,有人已经盯了计英很久。


    那人穿着华美的衣裙,挺着大肚子。


    她每隔半月就要去寺庙祈祷自己能生儿子,但她今日路过这巷口的时候,见到了一个熟人。


    白秀媛看到了宋远洲,又随着宋远洲,看到了“魏凡星”。


    和宋远洲站在一起的魏凡星,更加令她觉得眼熟了。


    到底是谁呢?


    她怎么都想不起来。


    她就盯着两人没有离开,没多久,陆楷又来了。


    陆楷言语里的意思,简直如同矛头对准宋远洲。


    这若是一个女子站在两人之间,白秀媛或许明白是怎么回事,可站在两人之间的是什么魏凡星。


    白秀媛甚至怀疑陆楷和宋远洲突然都对男人感兴趣了。


    可她就更迷惑了,带她终于熬走了宋远洲,正好花串的小摊过来,白秀媛灵机一动,捧着肚子跟着花串的小摊掩藏到了墙根。


    万万没想到,她刚走过来,就听到了陆楷压低了声音的那句话——


    “英英,答应我,我们成亲好不好?”


    英英?!计英?!


    白秀媛肚子都颤了三颤。


    计英当年可是被宋远洲报到了官府,说她得了急症没了的。


    现在竟然出现了?!


    而且,更吓人的事,陆楷竟然想要娶计英做继室!


    白秀媛脸都白了。


    她想知道计英答应了没有,可是计英低了头,什么都没说,同陆楷一道回了魏家小院,约莫要同陆楷正经说一说此事。


    白秀媛得不到后面的消息了,但她已知的事情已经足够令她没有闲心在街上逛下去。


    当年计英可是给她做过奴婢的,若是计英答应了陆楷,岂不是成了世子夫人?可她是什么身份,她只是兴远伯庶子的小妾,这可让她怎么活下去?!


    白秀媛攥紧了手,顾不得肚子里的孩子不安的动弹,下了决心。


    陆楷要娶计英,肯定要给计英安排别的掩人耳目的身份。


    那么她干脆就让计英露出原本的身份好了,以伯夫人徐氏对儿子的期许,怎么会允许陆楷娶一个逃奴呢?!


    想都别想。


    ☆、第93章 第 93 章


    白秀媛心里的诸多打算, 本来要告诉陆梁,但是一想到陆梁说不定乐于见到陆楷娶一个没什么身份地位的妻子,搞不好还能助陆楷一臂之力, 白秀媛便把计英的事情吞到了肚子里。


    但她身怀六甲,挺着肚子,身边的人又多半是陆梁给她的人手,这事可真是难办极了。


    白秀媛一路回了家也没想出来办法, 但第二日,白继藩过来给她送了些白家的吃食。


    白秀媛一琢磨,立马把事情告诉了他。


    “大哥,那计英可是在我们家做过奴婢的, 如今要是让她骑到我头上来, 我想想就得吐血!”


    白继藩想想自家如今的处境。


    若是真的让当年在他们家为奴为婢的计英爬到头上, 可真是难受极了。


    白继藩捏着下巴琢磨, 白秀媛在旁说着,“最好让计英在所有人面前露出了真章, 这样她一个逃奴的身份露出来, 可就是玩完了!还有她如今一道住着的胞兄魏凡风,还不晓得是什么身份,说不定就是当年逃走的计家老三计获!”


    白继藩深觉她说的有理,可问题就在于, 怎么才能当着众人的面拆穿计英呢?


    难不成还能趁着计英走上大街, 跑过去攀扯她指认她?


    那满街的人怕不是要把他们兄妹当成疯子。


    白继藩这么一想, 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先前陆梁介绍我给一个三品大员, 那大员嫁女修葺嫁妆园子,我给她供石料,那家就要完工了, 说是要请江南造园师一同观赏,不知道届时那魏凡星会不会在场呢?”


    他说的白秀媛眼前一亮,“大哥,你可一定要打听清楚!”


    白继苏眼睛眯了眯,“我晓得。你放心吧,不会让她骑到你头上,你好生伺候陆梁,以后有咱们家的好日子过 ”


    *


    魏家。


    计英收到了三品大员家中嫁妆园子的风生水起都邀约。


    所谓风生水起,是江南地方的民俗,指的是园子建造成的时候,开通活水引入园子,同时请人前来观赏,人人手中拿一把扇子,有水有风,助力他风生水起。


    计英对这些事情并不是太热络,但是入乡随俗,她接下来为瑞平郡王造园少不得在金陵逗留几年,应该给人家这个面子。


    但计英那日到场之后,才发现,宋远洲也来了。


    宋远洲穿了一身宝蓝的衣衫,手上拿着一把折扇,扇子下面坠了一个玉石吊坠,他看着她缓缓走过来。


    不知是不是被云层后面跳出来的日光照到,计英脑海中竟然记起了太久太久之前的那个画面——


    上元节的那天夜里,她认错了人,灯谜贴到了那个一身宝蓝色长袍的少年手臂上


    只一瞬,日光照射到她眼睛上面,她回了神。


    今日来了许多造园师,拢一拢算下来,竟然有三四十人之多。


    计英和宋远洲如今都是出了名的人,身边不乏有初出茅庐的造园师,目露仰慕地小心打量着两人。


    计英如常跟宋远洲打了招呼,点了个头,准备离开去一旁的树下乘凉。


    宋远洲却走上了前来,计英自那天的事情之后,见到宋远洲便有些莫名地碍眼,她知道这种碍眼不是嫌弃,可又说不清楚是什么。


    她稍显冷清地与宋远洲拉开距离,宋远洲就好似看不见一般地问起她来,“这两日天热,金陵城比着苏州城偏热,你可还过得来?”


    计英冷冷清清地回答,“宋先生说笑了,太平府距离金陵城拢共也没有多远,气候约莫是差不多的,不过苏州城,我就不晓得了。”


    她回看了宋远洲一眼。


    宋远洲自知失言,原本见她略显烦躁,不知为何,只是想跟她挑个话头,说两句话而已。


    可在她的眼神下面,宋远洲纵有万语千言也开不了口。


    他说是,“这园子造的极好,魏先生可寻个地方乘凉,宋某还有旁的事。”


    宋远洲这般说来,计英也没多看他一眼。


    宋远洲悻悻然走了。


    比起对陆楷的态度,她对他


    宋远洲莫名心下泛酸,如果没有从前那些事情该多好,可那样的话,他与她也许早就各自天涯了。


    宋远洲穿过月亮门,转去了外面的院落,不过院子中间隔着白墙,白墙上面雕着花窗,从花窗看过去,他依然能看到那个对他冷冷淡淡的人。


    宋远洲微微叹了口气。


    “风生水起”还没有开始。


    计英在树下站着乘了一阵凉有些累了。


    正如宋远洲所言,她不耐暑热,金陵城的夏日比苏州城热,计英昨晚便没有睡好。


    她四下里瞧着,正准备找个地方坐着歇一会,就有个丫鬟走了过来。


    “先生是累了么?我替先生找处地方歇息吧。”


    计英点点头,“不必走远,就在附近即可。”


    那丫鬟说好,引着她去了假山旁边。


    这园子里的假山造得颇有章法,自山腰间引出来一道小瀑布,瀑布下面置了水帘洞,此时还没有到引水的时间,瀑布还是干涸的。


    但在瀑布旁边紧邻着的地方,置了石桌石凳。


    那石桌石凳就在假山下面,乘着阴凉,若是瀑布水引来,必然是赏景绝佳之地。


    计英对此处很满意,那小丫鬟也笑眯眯地点头,离开了。


    附近有人声零零散散地说着话,距离引水的时间还有一刻钟。


    而瀑布附近一般是引水开幕的地方,她只要在此静待开始即可。


    可她刚坐了不到半刻钟,就隐隐听见了水声。


    此时时辰还不到,路上还有两位造园师悠闲地走过,说着闲话。


    计英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水声更大了,好像就到了瀑布边缘。


    难道是试水?


    计英站起来准备查看,谁想这时,忽然一阵水声到了头顶。


    她眼皮一跳,抬头向上看去,只见那瀑布之水下错了口,没有从瀑布落下,反而聚到了她的头顶。


    水花如万马奔腾,只一眨眼的工夫,奔腾而下。


    计英急急避闪可已经晚了,那瀑布水兜头浇下,全然浇到了她身上,冲到她花了妆容的脸上。


    计英下意识抬手摸去,画在眉上的黛色脱落,沾到了指尖,还有更多……


    计英浑身紧绷了起来,而正在此时,她听到了园主人带着一大群造园师来到了瀑布附近。


    “风生水起”的引水就要开始了。


    计英摸着自己在瀑布之下脱落的妆容,在听着越来越近的人声和脚步声,她甚至还听见有人说了一句。


    “怎么起了水了?还有人被淋到了,哎呀,是不是魏先生?!”


    计英此刻惊诧和无措瞬间聚集在了一起,不远处躲在假山里的白秀媛,笑得肚子乱颤。


    白继藩让她小心些,“你肚子里的孩子要紧,如今整治了计英,你就等着过些天风言风语传满金陵城吧,你就别凑热闹了,先回去吧。”


    戏正看到兴处,白秀媛怎么舍得走?


    “那可不行,现在他们还没发现计英的身份呢,我得亲眼看着计英暴露才行!”


    她说着伸出手指,指向了计英。


    “你瞧瞧,她还在遮掩着自己的头脸想往外避开呢。这周围都是人,我看她往哪 ”


    话没说完,白秀媛一下就顿住了。


    她只见有人快步急奔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件薄披风,两步走到了计英身前,不管不顾地冲进了水中,一下将计英兜头罩了个严严实实。


    “宋、宋远洲 他居然帮计英?!计英可是他宋家的逃奴,他居然帮一个逃奴?!”


    白秀媛惊住了,白继藩也没想到,兄妹两人惊诧对了个眼神。


    石桌旁,计英在水幕中看见有人急奔了过来。


    她紧张极了,越发护紧了头脸想要离开。


    若是被人看到,她可怎么说得清楚?


    而奔来的那人脚下快极了,一下就到了她身旁。


    她睁大眼睛抬头看去,水花弥漫之间,她看到了宋远洲的脸。


    计英大脑一片空白。


    可就在此时,她眼前一黑,水花不见了,转而被披风全全挡在了外面。


    她被那披风包裹了起来,严严实实地没有一点透漏的可能。


    接着,她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拥进了怀里。


    那人的心跳如他疾奔而来的脚步一样快。


    他道,“英英,别怕,我护着你离开。”


    计英脑中完完全全地空白了,只有一句话从空白的脑海中隐隐浮现出来——


    宋远洲,果然早就认出了她。


    可是,他为什么还要不揭露她,反而替她遮掩呢?


    计英不知道,如今的她猜不透宋远洲的心思了,就像从前她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一样。


    可藏在假山洞里的白氏兄妹,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白秀媛不可思议地望着宋远洲带着计英准备离开,忽的站了起来。


    “这算什么?我们好不容易设了这一场局要让计英暴露,他宋远洲居然肯提计英遮掩!那我们岂不是功亏一篑?!”


    白继藩也脸色难看。


    他盯住了宋远洲。


    当年白家爆出来白秀媛和陆梁的丑事,导致白父中风,导致白家被人唾弃,走上了破败之路,这一切还不是拜宋远洲所赐?!


    他看着宋远洲护着计英离开的身影,看着宋远洲连声替计英给众人解释,忽然攥了手。


    “宋远洲帮着计英正好,我们眼下出去揭露了他们两个,便叫人晓得不禁计英骗人,连那宋远洲也是暗藏奸计,他们两个不是自诩江南造园名家呢?我今日就让他们两人一起身败名裂,且看如何!”


    这话正中白秀媛下怀,她立刻兴奋了起来。


    “哥哥,别让他们跑了,当年的仇,我们几日一道报了!那咱们怎么做?!”


    她激动的动了起来。


    白继藩说好好想想。


    话没说完,白秀媛脚下突然湿滑起来,她脚下突然打滑,以下向旁边歪倒了过去。


    ☆、第94章 第 94 章


    瀑布的水正常留下, 便会流进了修建好的小河道中。


    可白秀媛为了让瀑布水浇到计英头上,开了另一边的口子。


    那水倾盆而下浇到了计英头上,可也到处乱流, 一不留神就流到了躲在假山下的白秀媛脚下。


    白秀媛在湿滑的山洞里突然打滑,只一瞬,只听咣当一声,整个人重重摔在了地上。


    她尖叫了起来, 众人哪里还来得及询问魏凡星如何,纷纷向这山洞走了过来。


    白继藩原本想把宋远洲同计英一道解决了,可这一下,他脑中空白起来, 听见妹妹痛苦地尖声大叫, 只想捂住白秀媛的口鼻。


    可是太晚了。


    那园主人一下就看到了兄妹两人。


    “你们在此做什么?!”


    白继藩被拉了出来。


    白秀媛却是被架了出来的。


    她脸色煞白, 痛苦地扭曲着, 可是下半身却鲜红到刺着人眼。


    人群里不知有谁说了一句。


    “流了这么多血,人和胎儿恐怕都是不成了 ”


    宋远洲和计英也听见了, 也在这一刻明白了今日的事情,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人不约而同地摇了头。


    正这时,计英才发现自己还在宋远洲的怀抱中。


    那怀抱和从前不一样了。


    那些浓重的药味全然散了去,同样散去的,还有他怀中的阴郁。


    风吹在计英湿透的身上, 凉意一阵连着一阵。


    可那坚实的怀抱温暖, 从怀中向她身上头来厚重的暖意。


    计英心神一晃, 又在转瞬间收了回去, 推开了宋远洲。


    宋远洲怔了怔,没有强求半分,默默叹了口气, 只是当下不便多留,低声道,“我们先走吧。”


    计英到底脱了妆,立刻离开了去。


    计英是骑了马来的,这般情形不便再骑马。


    宋远洲却坐了马车过来,请计英上了自己的马车,全程都没有令她暴露于人前一息。


    两人在车厢里沉默着。


    宋远洲吩咐黄普驾车快一些,早些送计英到魏家,免得她着凉。


    马车在金陵的大街上飞奔着。


    计英在咕噜噜的马车声中,听到车窗外面的叫卖声。


    这一刻,她仿佛回到了五年前的苏州城。


    她和宋远洲两个人独独在这马车里面,他对她时而冷漠,时而阴鸷,时而欣赏,时而莫名发怒,时而撵下马车,又有时抱在怀里


    过去的一切如车窗外的景象,不停地在眼前闪过,不停地倒退。


    计英不知道宋远洲是不是也想到了从前,他目色复杂,在计英看过去的时候,捕捉到了她的目光。


    计英迅速地收回,又看向了窗外。


    宋远洲想开口说什么,又在她的举动之中,闭上了嘴巴。


    反而计英说了一句。


    “多谢宋二爷。”


    宋远洲看回去,“不谢。”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


    很快魏家就到了。


    宋远洲让黄普把车子驶到了魏家门口,他带着计英下了车。


    忘念正在门口和门房商量,出去玩一圈,一抬头看到了宋远洲和计英突然到了他身前,一双眼睛快要瞪出来了。


    宋远洲叫了忘念一声,让他吩咐丫鬟烧水。


    忘念这才看见自家娘亲浑身都湿透了,头上裹着披风好不狼狈。


    他赶忙叫了丫鬟,“快些烧水!”


    他吩咐了下去,这边计英已经快步进了房中。


    宋远洲在门口留了步,计英眼看着松了口气。


    忘念蹬着小短腿跑了过来,看着门口的宋远洲,又看看进到房中窗下正在洗脸的计英,他想问一句自己娘亲怎么了,却不知该叫计英娘亲还是叫爹爹。


    他小人家家纠结了一下,宋远洲弯腰抹了他的脑袋。


    “你娘亲被淋了,记得嘱咐她喝一碗姜汤驱寒。”


    宋远洲这话说的并非耳语,忘念听见了,而就在窗边整理妆容和头发的计英也听见了,拧毛巾的手顿了顿。


    忘念看到了,他一双眼睛睁得大极了。


    他小脑袋转的飞快,娘亲的身份在爹爹面前露出来了?!


    这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们两个要和好了?


    他之前专门问过仆从的小孩,说爹和娘不在一起会怎样。


    有小孩告诉他,“那是因为爹娘吵架了,娘回了娘家,他们和好了就会又在一起的。”


    所以,他的爹爹和娘亲,也能像别的小孩子一样和好吗?


    他忍不住问宋远洲,“你会来我们家住吗?”


    宋远洲一下被他问住了,而房中窗下的计英彻底顿住了手。


    两人的目光在此刻越过窗子,在半空触及。


    宋远洲看到计英抬起的脸,白净一如从前,而经过五年的时光后,越发明丽而自信。


    可计英却一下放下了窗子。


    窗子落下来发出啪嗒的响声。


    宋远洲的目光突然被阻断在了窗外。


    他目光落下,也目露几分失落。


    忘念却被吓到了。


    他不安地攥住了宋远洲的袖角,宋远洲连忙将他揽进了怀中。


    他低声劝慰着小人儿家。


    “娘亲不是在跟你生气,她只是不想总是见到我 ”


    宋远洲此刻,也不知道怎么和忘念解释,自己和计英这些年的纠葛。


    可孩子何其无辜,他爱怜地摸摸他的脑袋。


    小人儿仰着头望着他。


    “那你,不会来我们家住了吗?”


    宋远洲的心随着这话,已经酸软到了极点。


    他没办法给出一个确定的答复,尤其在计英对他的态度,还有些抗拒的时候。


    他蹲下身来亲吻小人儿的额头,然后将他揽进了怀里。


    宋远洲在他耳边用最轻的声音。


    “我会努力和忘念和你娘亲住在一起,但我需要一些时间,你娘亲也需要,你在等一等,好不好?”


    忘念听懂了。


    他手下攥着宋远洲的衣袖更紧了。


    小奶音惹人心疼。


    “好。”


    宋远洲走了,走之前又嘱咐了忘念一遍,给计英送一碗姜汤。


    小人儿一路跟着宋远洲出了门,眼巴巴地看着他上了马车。


    宋远洲心酸到无法说出让黄普驾车离开的话。


    黄普看着门口的小人儿家家,又看向宋远洲,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二爷,那是、那是咱们家的小少爷吗?!”


    宋远洲在这问话下沉默了一阵。


    他说,“现在还不是。”


    这话可把黄普说迷惑了。


    宋远洲看着忘念的小身影,又越过门墙看向了计英房间的方向。


    “是与不是,都要英英点头才行,我不会再勉强她了。”


    *


    魏家。


    忘年在宋远洲的催促下,转身回了院子,又在一个树下偷偷地看着门外的马车离开,才低着小脑袋离开了去。


    他到计英门口的时候,丫鬟送了姜汤过来。


    忘念想了想,要自己端过去。


    丫鬟不敢给他,他却执意端着。


    小人儿家摇摇晃晃地端着姜汤进了屋子,姜汤不免撒出来,撒了一托盘。


    计英看到,走了过去,从他手里接过来托盘。


    她看着忘念,忘念也看着她。


    “娘亲喝姜汤,暖和暖和。”


    计英被他一句话说的眼眶发酸,又在姜汤的热气中,泪水不经意落了下来。


    她说好,把姜汤喝了。


    忘念一直仰着小脑袋看着她,直到她喝完,小人儿露出了笑影。


    “娘亲暖和了吗?”


    计英点头,声音微微更咽,“娘亲暖和了。”


    计英放下姜汤,抱着小人儿坐到了床边。


    “念念,你知道那宋先生是你什么人,对吗?你跟娘亲说实话。”


    忘念看向她,目光微微有些瑟缩。


    小人儿声音低极了。


    “是孩儿的 爹爹。”


    计英笑了,说不出是为什么笑。


    她笑得发苦。


    或许是因为父子天性,她根本就阻挡不了。


    计英沉默着,忘念不安地拉着计英的手。


    “娘亲不想要他来我们家,是吗?”


    窗外有燕子飞过。


    计英突然问忘念,“娘要说是呢?念念还想要他来吗?”


    这话把忘念的大眼睛催出了泪水。


    但他强含着眼泪,他摇了头,“那孩儿也不要了。”


    计英又笑了,她笑得更苦了,眼泪扑漱漱砸了下来,抬手抱紧了小人儿


    不时,计获回了家。


    计英把这些事情都告诉了他。


    计获负手面墙而站,沉默了半天。


    燕子飞来,在窗下吱吱叫着,又飞走了。


    计获开了口。


    “我没想到,如今的宋远洲竟然有这般耐性,似乎心性也变了,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计获说完,转过了身来。


    “英英,你不必一时便给出答案,他既然会替你保密,那就慢慢来好了,你若无意,不必勉强自己,你若有意 ”


    计获没有说完,抬手拍了拍计英的手臂。


    兄妹两个相对看了一眼。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闹腾了起来。


    转眼,竟然有了短兵相接之声。


    兄妹两人的目光陡然变得惊诧起来,计获旋即跃出了房门。


    外面打成一片。


    计英紧紧抱着忘念,堵住小人儿的耳朵,小忘念乖乖地听着娘亲的话,一动不动。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外面便消停了下来。


    又过了一刻钟,计获回来了。


    他身上还有血腥味,进到房中便让计英把灯全都挑了起来,确定四下里无人,才跟计英道。


    “这次闯进来的,有几个我认出来了,正是从前追杀我的人!”


    计英一惊,“他们找到了这里来了?!怎么突然找过来了?!”


    计获说不知道,“不过,他们约莫没有想到我在家中设了埋伏,有一人被我伤了腿落进了埋伏,没逃出去,我将他抓了,今夜好生审一审。”


    计英闻言,略松了口气,又问计获。


    “那他们发现是你了吗?”


    计获犹豫了一下,说不清楚,但神情复杂了几分。


    “我能认出他们,他们约莫也能认出我来。不过你也不用怕,就算他们知道我是计获又怎样?


    我明里到底是瑞平郡王的人,又在金陵城住着,他们敢今日来试探,却不敢明目张胆的追杀,如若不然,也不会方才逃得那般快了。”


    计英闻言心道有理,又同哥哥说了几句注意的话,兄妹两人皆猜测到底是何人在背后指使。


    这些追杀的人穷追不舍,背后指使的人十有**,便是当年害的计家一夕破败的人。


    到底是谁呢?


    计获也不多言,让计英好生安抚小忘念,自己下了地窖,要好生审一审抓到的人。


    *


    那家的园子建成想要风生水起,却弄成了一团乱。


    陆楷本不知道此事,可却听母亲惊诧中带着几分惊喜地告诉他,白秀媛因为在那家摔了一脚,落了胎,人也不成了,陆楷这才了解了那事。


    他转身就来了魏家。


    计英陪着忘念在园子里识字,母子两个见陆楷来了,也有些打不起精神来。


    忘念行礼下去了,陆楷两步走到计英身边。


    “没事吧?有没有着凉?有没有被什么人看到?”


    计英说没有,但想了想,又道,“宋远洲看到了。”


    陆楷脸色一沉。


    “那他 ”


    “他什么都没说。”


    陆楷沉默了一阵,突然叫了计英。


    “英英,我们成亲吧。”


    上一次,他就在巷口说了这句话。


    那时候,他还是问句,计英没有答应,而眼下,她被陆楷的眼神看着,她感受到了陆楷目光里面的坚定。


    “可是,世子,成亲这件事情到底不是玩笑,哪怕假成亲,也要给身边的人一个交代不是吗?”


    陆楷是兴远伯世子,他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成亲呢?


    陆楷自己也知道,可从前他错过了,如今怎么能再次错过?


    他说,“英英,这些你都不需要担心,假的身份我已经替你想好了。如果有一天你想要离开伯府,我也可以帮你顺利离开。”


    他已经想的这般周到,计英微微垂了眼帘。


    “世子,就算一切都准备好了,我想,我可能还没准备好。”


    陆楷早在她连番回避这个问题的时候就想到了。


    但他问她,“你是没想好什么?我尅告诉你,与我,我希望可以和你成亲,就算是假成亲也没关系。五年前我没有勇气拒绝我母亲,也没有立场留住你。


    从你三哥带你离开宋家,我偶遇了你们之后,就一直关注着你们的消息。我知道你生了忘念,也知道你努力学习造园的技艺,其实你这几年造的园子,我每一座都有去看过,我看到你的技艺越发纯熟,这真是我想不到的 ”


    他说着突然笑了起来。


    “我想让你帮我造一座园子,这话是真的,但我更想和你一起住进那园中 ”


    计英不会能想到,陆楷对她,竟然有一份沉甸甸的情谊。


    他还在说着,看住了她的眼睛。


    “五年前,我曾经为你心跳加快过,后来我想我们的人生约莫就只剩下我偷偷看着你了,毕竟你我都有了孩子,可后来,我在大街上再次看到你才发现,我的心跳还会因为你加快。尽管,你当时避开了我 你身上有着哪怕身陷囹圄都会不灭的自由和希望,那是我渴求的东西。”


    陆楷说着,浅浅地笑了。


    计英却在这沉甸甸的情谊里面,有些不知所措。


    可她知道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尽管她还没想明白如何应对宋远洲。


    但她清楚明白地知道,她与陆楷不会在一起。


    “世子,算了,不需要再为我付出这么多心思。如果不是宋远洲出现,我想我没有要成家的打算。世子的心意计英知道了,我不能回应,却也不该耽误世子。还请世子收回好意吧。”


    风从两人之间吹了过去。


    陆楷沉默了一阵。


    他叹了口气,“我早该想到。”


    说完又是一阵沉默,计英不知还要不要请他进房中喝一盏茶,可也不能把他撵出门去。


    她就这么陪着他站了一会。


    陆楷却笑了,他说,“真好。”


    他说完,转身向外走去。


    计英也转身相送,两人沉默着一前一后走到了门口。


    两人都知道,这或许是陆楷最后一次来这里,也有可能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说话了。


    然而就在这时,有马车声渐近了。


    计英从眼角一下就看到了熟悉的马车到了巷口。


    同样的,陆楷也看到了。


    那是宋家的马车。


    来的人不会是别人,当然是宋远洲。


    计英在看到那马车的一瞬,转回了头来。


    陆楷跟她说了那些话,她尚可回应。


    若是宋远洲也说些什么给她,她也能回应的明明白白吗?


    计英从来都是个明白的人,哪怕当年怀揣着少女时候的旧梦进到了歌风山房,为宋远洲做通房,她仍旧明白自己的处境。


    但她在五年后的现在,不知为什么,每一次见到宋远洲,那份明白就模糊了许多。


    模模糊糊到眼下,她见到宋远洲只想要逃避。


    生怕他说出来什么令她更加模糊不确定的话来。


    就在此时,有人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她看过去,陆楷向她展颜一笑。


    他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那句话却似雷声一般大。


    “五年前,我曾拉起过你的手,这一次,我还想再试试。”


    计英睁大了眼睛。


    而陆楷又说了一遍这话,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后面马车下来的人也能听见。


    “五年前,我曾拉起过你的手,这一次,我还想再试试。”


    他说着又补了一句。


    “相信我,我们可以的。”


    计英听得一清二楚,而马车下来的宋远洲,更是如雷贯耳。


    宋远洲目光落在了那双手上,陆楷的手紧紧握住了身前扮成了男装的计英的手。


    尽管她穿着男人的衣裳,可小巧的手却陆楷完全攥在了手心里,并没有挣开。


    宋远洲听到了自己陡然加快的心跳,又在一声心跳过后,忽然心头急速收缩。


    那双紧握的手刺着他的眼睛,更刺着他的心。


    幸而陆楷很快松开了计英。


    陆楷同她说了什么,宋远洲没有听见,却见陆楷转身走了过来。


    陆楷见到他的时候挑了挑眉,然后勾起了嘴角,他在他耳畔道。


    “想必宋二爷也知道魏凡星是谁了吧。不过很快,她还会有新身份,那是,我陆楷的妻子。”


    宋远洲耳中轰鸣地定在当场。


    陆楷又笑着说了一句。


    “届时,请宋二爷来兴远伯府,喝我和英英的喜酒。”


    ☆、第95章 第 95 章


    “届时,请宋二爷来兴远伯府,喝我和英英的喜酒。”


    陆楷笑吟吟地走了,宋远洲定在原地。


    陆楷打马离开的声音他没有听到,他只是目光看向门前的计英。


    她仍旧打扮成男人的装扮。


    她个头本就高挑,后来宋远洲发现她的身份奇怪之后,才注意到她穿了增高的鞋子。


    如此这般和寻常男子没什么区别,可区别就在于,她穿起男人的衣袍也格外地漂亮。


    那是一种洒脱而自信的美丽,宋远洲看着她穿着男装的样子,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骑在马上的红衣女孩的模样中。


    可不管是那个女孩还是眼前的她,他都不能够拥有了


    计英在他的目光中任他打量着。


    她向,也许在陆楷故意说了那话之后,宋远洲会离开。


    可宋远洲看着她,慢慢走上了前来。


    他脚步很轻,好像才在冰面上一样,而他到了计英身前,计英忽然不想在站定了,她有一瞬间想要逃离回院中,避开宋远洲,不管是宋远洲说什么话,她都不敢听下去。


    但她没走,反而沉了口气问他。


    “有什么事情吗?”


    他微微摇头,也微微笑着,问计英,“真有喜酒是吗?你答应他了 是吗?”


    他说得很轻很慢,可不知道怎么,计英莫名地难受了几分。


    她反问,“答应了,又怎么样呢?”


    她反问出声,宋远洲便在她的话语中笑了起来,那笑容在她曾经晃过神的俊脸上放大,但那苦涩到了极点的意味,计英读出来了。


    她不知为何也有些口中泛苦,想要继续反问什么,却问不出来了。


    有大块的云挡住了日头,门前的光亮暗了几分。


    计英听到宋远洲嗓音喑哑地开了口,说,“不怎么样。我现在不会强求你一分一毫,我真的只想看到你开心快乐,仅此而已。”


    话音落地,云层飘过,天空陡然放光。


    计英被光亮刺了眼睛,忽然在视线中水光弥散。


    而宋远洲还在说着,他眸中染上了一层爱怜,爱怜中还有浓重的不舍。


    “你不要觉得害怕,我不会强迫你,同样也不会从你身边带走忘念,你放心好了。陆楷是世子,以后还会是伯爷,我相信他能护好你们母子 ”


    话语声渐渐小去,明晃晃的太阳照亮每一个角落。


    计英见宋远洲微微低了头。


    他最后说了一句,声音哽咽道完全遮挡不住。


    “英英,没有人会牵绊你了,做你自己我会替你高兴。”


    宋远洲最后说完,最后看了计英一眼。


    风吹得门下灯笼摇摇晃晃。


    计英在那最后的目光中看到了太多东西。


    宋远洲走了。


    她看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在逐渐远去。


    或许,在五年之后,这是他们真正的分开。


    云层又将日头挡住了,这一次没有很快放出阳光。


    视线内昏昏暗暗的,计英不再继续停留门前,一转身,回了院中。


    宋远洲乘着马车离开了。


    在巷口的茶馆暂时停留的陆楷松了口气。


    他起身去看魏家门前,门前也没有了计英的身影。


    可就在他真正要离开的时候,忽然从视线里看到有什么一晃而过。


    陆楷到底在军中摸爬滚打良久,登时起了警惕之心,立刻从另一边去一探究竟。


    可他刚从另一条道近到了魏家小院的侧面,就见魏家院中忽然有人跳了出来。


    不过眨眼的工夫,跳出的人就同鬼鬼祟祟的人战到了一处。


    计获也持刀从院中飞身而出,短兵相接,陆楷便不再犹豫,也冲了出来襄助计获。


    计获见他也在连声道谢,可前来刺探的一行人却在看到陆楷的时候,面露惊诧。


    当头的人半分不敢恋战,连声喊着撤退,在被计获和陆楷劈斩了两刀之后,混入了人群之中。


    “又被他们跑了,看来非常熟悉金陵的地形。”计获摇摇头,倒也并不可惜。


    经过昨夜的审问,那被抓捕的人虽然嘴硬,可也有了几分忍耐不住的样子。


    倒是陆楷看着那些人离开的方向,怔了怔,问计获。


    “怎么回事?”


    计获道是有旧仇的人。


    “从前便追杀过我,如今寻到了此处,可惜到底与我有何仇何怨,又是何人指使。”


    陆楷仍旧看着那些人离开的方向。


    街上人潮如织,早已没有了那些人的身影。


    陆楷也没有再问下去,同计获匆匆说了两句,便离开了。


    计获还要请他进家喝茶,不想他走得快,不过几息就没了影子。


    “做什么如此着急?”计获不明白地摇摇头。


    *


    陆楷没有停留一分,快马加鞭地回了自家兴远伯府。


    兴远伯府是开国元勋,也曾在陆楷父亲陆治通刚接手爵位的时候,青黄不接地没落过。


    但这些年父子经营,伯府又重返往日神采。


    陆治通膝下只有嫡庶两个儿子,长子即是庶子陆梁,次子即嫡子陆楷。


    兄弟二人自小不睦,在府中也分东西两个相距甚远的院落。


    陆楷在东面院子住,从未去过陆梁的院落,甚至连伯府西面都很少去到。


    可他今日下了马,直奔府西而去,一路惊得丫鬟婆子连请安都忘了,径直闯进了陆梁的院中。


    陆梁院中肃肃静静,血腥味混着药味笼罩着整个院落。


    陆楷来了,陆梁不多时便从后院出来。


    他脸色阴鸷到了极点,见到陆楷便知道了他的来意。


    “你是不是要问我,为什么让手下的人去刺探魏家。”


    话音落地,陆楷双手紧握。


    陆梁却阴沉着脸抖出一个瘆人的笑来。


    “世子呀世子,你可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既然你看到了,我就跟你说明白些好了,昨日,我院中白姨娘滑胎,我才晓得原来那计家两个逃奴,竟然化名成了魏家那兄弟,可惜白姨娘说的颠三倒四,我自得亲自让人弄清楚,不是么?”


    陆楷两手紧攥。


    “是你那白姨娘想要害人,反而害了自己,同计家有什么关系?我劝你少管闲事!”


    陆梁听了,简直笑出了声来。


    “所以呀,我说世子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只是个名头上的世子罢了,是父亲不得不因着嫡庶有别立的世子,你以为你是谁?”


    陆楷在这句话中,也哼笑了一声。


    “嫡庶本就是天生注定。”


    这话径直将陆梁的脸,激得扭曲了起来。


    “天生注定?!我母亲也是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她嫁给父亲的时候,可不是做妾!你说什么天生注定?!根本就是你娘看不得我母亲得宠,将此事闹了出来,迫使父亲将母亲以小妾的身份纳入伯府,我这才从妻生子变成了妾生子 哪里来的天生注定?!”


    陆家这桩说不清的官司,将所有人置于难堪的境地。


    陆楷看着陆梁,陆梁也看着陆楷。


    就在这时,后院突然传出了哭声。


    接着,有丫鬟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跪在了地上。


    “爷,白姨娘她 没了!”


    没了,白秀媛没了,孩子也没有留下。


    陆梁脸上没有什么悲戚,却越发的扭曲阴郁如同地藏在暗中的恶鬼。


    他更没有哭,反而笑了起来。


    “这可真是去的一干二净 ”


    他说着,忽的笑盈盈地叫了陆楷。


    “对了,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管计家的事情么?那我告诉你好了,无知的世子,让我去管计家事情的人,可不是别人,那正是我们这个伯府的伯爷,我们兄弟两人的亲生父亲!这个答案,你可喜欢?!”


    陆楷猛然间呼吸一滞。


    “你说得是真是假?”


    “那还有什么假?我这个庶子知道的比你这个嫡子世子都多,你不觉得奇怪吗?你想知道什么,就去问父亲好了,看看父亲怎么回答你。”


    陆梁说完,哼起了小曲,他并不往后院走去,而悠悠哉哉地回了房。


    陆楷见他毫无正常人的感情,不禁替那白姨娘悲哀,可转念一想,真正悲哀的人或许不是白姨娘,而正如陆梁所说,是他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世子。


    *


    伯爷书房。


    陆楷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兴远伯陆治通擦拭着摆在书桌上的奇石,又在陆楷话音落地之后,慢慢收回了手。


    他这才抬起头来看向陆楷。


    看向这个与他不论长相、性子、还是做派,都不那么相同的儿子。


    陆治通开了口。


    “你真想知道?”


    “是,儿子想知道父亲为什么让人去查魏家。”


    陆治通点了点头。


    “你既然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们父子也该坦诚布公地说上几句话了。”


    他指了一旁的绣墩让陆楷坐了,没有再绕圈子,直接道,“你也当晓得那魏家不过是个假名头,那兄弟也不是兄弟而是兄妹,他们都姓计,是苏州城园林世家计家的人 ”


    陆治通和计青柏是认识的。


    当年两人都没有声名鹊起的时候,曾因为相石偶遇。


    两人在奇石一道颇有些共同的追求,做个同好友人还是可以的。


    但后来陆治通继承了爵位,而计青柏也挑起了家主的重担,两人便没再见过面了。


    “我那时候想,这个人兴许就有缘再见了。但没想到那件事情,竟然是他出卖了我 ”


    陆治通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他看向了陆楷,“我知道你一直都怪我偏宠你大哥,可是你也当晓得他的委屈,我同你大哥的生母陈氏,早就相识在前,我娶她也是明媒正娶,你大哥是我和陈氏的儿子,说起来,若是不来伯府,他也是我的嫡子。”


    陆治通说到这里笑了一声。


    “我晓得你娘肯定不是这样跟你说的,可你想,若是娘和你外公不把这件事情闹出来,你们不都相安无事吗?我会给你大哥另外安排身份,他坐着寻常人家的嫡子也自在快活的很,不像现在,只能生生做一个庶子,他难道不憋屈吗?你也一眼,你若是不知道他的存在,你就是伯府唯一的儿子,唯一的继承人,这样不好吗?”


    陆治通说这话的时候,陆楷的目光落在了那书桌上的奇石上面。


    那奇石纹路惊奇,曲折迷离,陆楷看着如同进了幻境一般,迷幻到没有人相信那是真的。


    他没有回应自己父亲陆治通的言论,他只是木然问。


    “但这和计青柏和计家,又有什么关系?”


    陆治通闻言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


    他素来不怎么喜欢陆楷,因为他看得明白,陆楷心思敞亮,自己那些事情,若是说给他,他必然要目露鄙夷。


    不过眼下并没有,陆治通略略有些意外,他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他回答陆楷,“这事怎么能和计家没关系呢?你外公能找到陈氏和你大哥,全拜计青柏所赐。你说,这和他没关系吗?”


    陆楷讶然,“计青柏?怎么可能?”


    陆治通说,“你不必惊讶,那计青柏与你外祖父乃是忘年之交,他无意间发现了我在外面的那个家,当即便来劝我,不要做这等事情,我请他保密,可他道好,当面答应了我,转头,就告诉了你外祖父。这才有了后面你娘闹出来的事情,你说,我恨不恨他?”


    他说得稀松平常,陆楷心中却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计家的事情,他后来专门查过。


    瑞王突然病逝之后,计家便被人告发与南夷勾结,连书信都被翻了出来,计青柏和连个大儿子全被关进了牢狱。


    陆楷通过私下里的调查知道,计家父子三人在牢中遭受了毒打,他们没有承认和南夷勾结,竟然就被活活地打死


    接着计家被抄了个底朝天,说是暗藏皇家地道图,计家伤了许多人,计获带着计英拼了命地逃了,被劈伤了脸,而计英到底被抓获,这才买进了白家。


    陆楷脑中关于计家的事情,飞快地闪过。


    他仿佛看到了当年那血腥的场景。


    而坐在他眼前面目平和的父亲,竟然是祸害计家的背后之人。


    陆楷心中翻江倒海。


    他禁不住又跟自己的父亲确认了一遍。


    “是你告发了计家?也是你给栽赃他们和南夷勾结是吗?”


    陆治通目露寻常目色,但在这寻常之中,暗含讥讽。


    “不是我又是谁呢?反正厉王要那瑞王的人出气,瑞王死了护不住计家,我可不就得趁机拉他们一把吗?计青柏害的我们家过得如此纠结,他自己又怎么能舒舒服服地做造园名家呢?我讨好了厉王,又打压了计家,一举两得。只可惜到底让计家老三给跑了,这些年我派人追杀他无果,没想到他竟然又跟瑞平郡王勾结在了一起,弄了个假身份在我眼皮子底下。”


    他说着,摇了摇头,“野火烧不尽,吹风吹又生,留下计青柏的儿子可不是好事,做事不能给自己留下隐患。”


    幽幽地带着杀气的话,每一个字都落到了陆楷的耳中。


    “所以,父亲要把计英也杀了吗?”


    陆治通点了点头,“那计家女委实有些本事,竟然从白家到了宋家,又从宋家逃了扮成男人活着,还颇有些天分,做了那名声大振的造园师 所以这计家女还有计家女生的孩子,都一并灭了的好。”


    陆治通话音刚落,陆楷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不可!”


    “不可?”陆治通看着自己的儿子,“不杀了他们,他们很快就会知道是我害了计家,他们不想杀了我吗?或者你能劝说他们不要杀了你父亲?计家和我,你总得选一个。”


    陆楷脸上血色褪去。


    陆治通幽幽叹了口气,他说算了。


    “你是个心软的性子,还是让为父替你做决断吧 来人,把世子带下去,关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放他出来。”


    陆楷浑身僵住,可他也想到了。


    知道了这么多事情,父亲怎么可能不把他关起来呢。


    若他不是这父亲的儿子,不是这伯府的世子,也许已经被灭了口


    陆楷被关起来了,他想了很多事情。


    想到了母亲让他娶葵阳县主的时候,父亲的极力反对。


    葵阳县主可是瑞平郡王的幺女,掌上明珠一般的人,陆楷本不想娶妻,也顺着父亲的意思,那时候,父亲对他颇有些赞赏。


    可母亲不知怎么把这桩亲事告知了宫中,宫里贵人给了赏赐,那就相当于赐婚一样。


    陆楷不得不去了葵阳县主,连他父亲也无话可说了。


    可他实在想不到,葵阳身子一向很好,却在生产那天突然难产,


    小弦留了下来,葵阳却死了。


    陆楷当时难过的要命,没有细细去想此事。


    此刻,他被关在自己的院中,再回想,却觉得浑身发冷。


    听到他那父亲的意思,明摆是为厉王做事,但他却娶了厉王的对头瑞平郡王的女儿。


    以厉王的性子,怎么可能再放心用兴远伯家的人,除非,葵阳死掉


    陆楷抱紧了自己的臂膀,明明是暑热的天气,可他冷地要命。


    他是埋怨陆治通作为父亲偏心偏宠,可他太天真了,他根本就不知道陆治通到底是什么人。


    而陆梁说地太对了。


    他这个世子,什么都不知道。


    可他现在知道了,对于葵阳已经晚了,那么对于计家,对于计英呢?


    陆楷猛然站了起来。


    他挺直了脊背,看向了窗外几息,然后换了一身融进夜色中的夜行衣,悄没声地出了门去。


    *


    魏家小院外。


    有人满身浓重的酒气,脚步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魏家院外的巷子里。


    小厮黄普满脸愁容地拉着那人。


    “二爷,您要进魏家吗?”


    宋远洲却在这话里连忙往后退了两步,退到了一旁的树后。


    他满脸的小心翼翼,用极轻的声音说着。


    “怎么可能呢?她不要我了,我怎么敢靠近她、打扰她?我不过是来看看她院外的石阶罢了。”


    黄普在这话中鼻头一酸。


    “二爷别这么说,姑娘说不定就原谅二爷了,二爷不是说再也不会勉强姑娘了吗?姑娘能看出二爷的心意的 ”


    宋远洲摇着头打断了他。


    魏家门前的气死风灯,只露出微弱的光亮到了宋远洲身前。


    宋远洲伸手想去接住那光亮,可灯笼被风吹起,光亮也从他手中流走了。


    他说不会了。


    “英英喜欢别人了。从前她喜欢我的时候,我不敢回应,后来又因为我的蠢笨,让她失望让她伤心了,再后来,我做得错事更多了,她的心彻底冷了 你以为五年过去,我还有机会吗?可是一切太晚了,她心里有了别人,他们要成亲了 我以后不会再打扰她了,我只会静静地在一旁看着她和陆楷,两人好好地快乐地在一起 ”


    黄普要听不下去,抓了恍恍惚惚的宋远洲的衣袖。


    “二爷 ”


    黄普要说什么,却见宋远洲突然比了噤声的手势。


    主仆两人都向魏家门前看了过去。


    有人穿着一身黑衣突然打马到来。


    那人下马的脚步略有些犹豫,好像在犹豫着怎么进门说话一般。


    门前的气死风灯的光亮打在他脸上,宋远洲这才看到了他的样貌。


    陆楷?


    ☆、第96章 第 96 章


    魏家门口气死风灯的光亮, 映在陆楷的眼中,他在犹豫如何开口的一息之后,敲了门。


    陆楷不知道怎么来跟计英说这些事情, 他一路上飞奔而来的时候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明明是他在“强求”同她的这段姻缘, 他渴望抓到计英身上自由的光亮, 可他终于与那光亮失之交臂了。


    他在计英万分疑惑的目光中, 说了“对不起”。


    “我不能和你成亲了,当年害了你计家的人, 其实是我父亲。”


    陆楷突然说出这话,房中的烛火噼啪爆了一声。


    “世子在开什么玩笑?”计英僵着身子看着他。


    连陆楷自己也难以相信, 一切好像就是一场戏剧一样, 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全部发生在了他身上。


    他竟然爱上了与他父亲有杀父之仇的女子。


    可转念一线,一切好像都在冥冥之中早有预兆。


    陆楷犹记得和计英第一次见面的原因, 不正是因为陆梁要夺取宋家的园林图吗?


    他当时没有仔细去想内里的缘由, 本以为不过是陆梁这厮恶习难改,加害旁人。


    如今想来, 约莫是同父亲甚至厉王都有些许关系吧?


    陆楷看着计英, 悲痛在他面上交织。


    “英英,我没有开玩笑, 是我们陆家对不起你们计家, 是我陆楷对不起你 ”


    烛火劈啪作响了几次,陆楷把所有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说了。


    “ 他应该没有说谎, 如果不是我偷偷潜出来, 他也不会让我见到你。”


    计英怔怔地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


    困扰在他们心头这么多年的秘密, 就这么在一夕之间水落石出了。


    “就是因为我父亲说出了你父亲的丑事吗?”


    按照陆治通的说法,他曾经请求计青柏不要讲出去,可计青柏该是告诉了徐老爷, 徐老爷替自家女儿出头,这才将事情闹了出来。


    可计英皱眉,“我爹是那种不信守承诺的人?”


    陆楷摇摇头,“这件事情,是陆治通做的太绝,与你父亲无关,我只能帮你到这里,我必须要尽快回去,不能再耽误下去了,不能让他知道我离开过伯府,不然你们就危险了。”


    陆楷说完,不敢再停留。


    可他看着烛火下面计英的脸。


    她没有上妆,属于她自己的秀美面庞落进了陆楷眸中。


    陆楷看到她小巧的下巴,看到她秀挺的鼻梁,看到了眼眸如水一般被灯光映照得发亮。


    他知道,不管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他都不可能了。


    他和她之间隔着的,是鸿沟,是天堑。


    他看住了她。


    “对不起。”


    陆楷转身便走,不敢再停留了,计英跟着他身后一路快步,送他到了门口。


    陆楷侧着脸不敢看去,看身后那个安静的女子。


    他反身上马。


    “计英,再会。”


    他走了。


    风吹着气死风灯的光亮摇摇晃晃地在门前打转。


    计英抱了抱手臂。


    她向后倚在了门框上,入夜的风清清凉凉。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看着陆楷的声音深吸了口气,也说了一声。


    “再会。”


    陆楷,这个让她有过短时的依靠,又由着令她错愕的情谊的男人,把一切谜底带给了她,然后离开了。


    她终于知道了计家败落的真相,那令计家所有人痛苦不堪的现实,原来就是一个人的仇怨和报复罢了。


    计英想到英武又慈爱的父亲,想到温柔又体贴的母亲,想到两位哥哥,想到三哥和她这些年吃过的苦 她没有流泪,她只是看向了陆楷离开的方向。


    就算这些年她看惯了人世冷暖,可她心中并没有因此冷却。


    也许就是因为,还有陆楷这样的人存在吧。


    就在下晌,陆楷还帮她让那个人离开了。


    计英又抱着手臂静默了一会,心绪复杂不知如何表达。


    她转身要走,却在转身瞬间看到有人从黑暗的小巷子里走出来。


    灯笼的光亮慢慢从他脚下照了上去,最后在他走到门前的时候,照在了他脸上。


    计英愣住。


    他没有什么问话,只是上前递给她一个披风。


    “夜里风凉,别着凉了。”


    计英这么看着他,就这么看着身上渗透着酒气却神情平静的宋远洲。


    她忽然想问他,“宋二爷,你约莫看出来什么了吧?”


    宋远洲怎么能看不出来?


    陆楷说了“再会”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陆楷和计英因为某些原因,已经不可能了。


    他谈不上惊喜,只是在看向计英的时候心疼


    起来。


    他点点头,“我看出来了,但是你放心,如果你不喜欢,我不会纠缠你。你也不需要再找一个陆楷挡住我,你只需要对我说走远点就好了。”


    他说的那么明白,几乎说中了计英的心思。


    她也知道,她不需要再找一个陆楷了。


    风吹起门前的气死风灯,光影在地上打了个旋。


    宋远洲又开了口,“英英,从前我不懂的事情,如今都懂了,我爱你,更要尊重你。”


    计英看着他手上的披风,男人在说完之后,慢慢收回了手,可又在某一刻顿住。


    他向前走了一步,“夜凉,要披上披风吗?”


    计英安静着沉默着。


    宋远洲眼中忽然抖出了一丝光亮,他张开手臂要将披风披到了她身上。


    可在他伸手过来的时候,计英躲开了。


    “宋二爷,爱与不爱,对你来说还那么重要吗?”


    宋远洲手下一顿。


    他回答,“重要,如果没有爱,我的内心是空荡而又孤寂的。”


    “可我不这样想。”计英的语速微快,她微微抬了抬下巴,目色露出倔强。


    明明从下向上看着那个男人,可却如同直视一般令人错不开眼。


    “没有了爱也就没有了痛,不是挺好吗?”


    在这话中,宋远洲神色难辨了一时。


    他还是摇了头,“可是唯有爱,能抚平伤痛。”


    “是吗?”


    计英闻言闭了闭眼,又慢慢睁开。


    她什么都不再说,准备转身离开。


    宋远洲在她抬脚离开之前,叫住了她。


    “英英,披风拿着吧,夜里凉。”


    计英怔了怔,宋远洲将披风放进了她手中,转身又融进了漆黑的小巷中


    计获没有在家。


    那个被他抓到的陆家的俘虏,趁着人不注意咬舌自尽,计获抓了他去找大夫医治,还想从他口中弄出真相。


    而知道了一切真相计英坐在忘念的床边,替小人儿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扇。


    过去的一切好像被扇子扇起来一样,悬浮在计英眼前。


    计家被抄家败落,旧园火势连天;她和三哥拼命逃脱,躲在桥下不敢出声;之后被抓,在白家忍受白秀媛打骂,白四哥相帮;再后来在歌风山房过起了阴晴不定的日子,伴随着的事宋远洲若


    即若离的爱意;


    某一日,她一把火烧了小西屋,跟着陆楷的马车飞奔出城;可还是被宋远洲找了回去,他抱着她不肯松手,说他明白了,她是他不能离开的人;她不想再给他一点机会,他却从她身上渡了剧毒在身,终于三哥归来,一箭射向了宋远洲,带走了她,而宋远洲宣布离世了


    扇子的风一下一下扇在忘念身上,又扇在计英心头。


    五年过去了,她以为她忘了,可如今被这扇子一扇,才知道原来一切都历历在目。


    原来她没有忘,或者说,一直都刻在她心上。


    计英倚在忘念的床头,小人儿睡得香甜。


    她看着他的小脸,忽然想起了自己为什么要这个孩子。


    或许是因为宋远洲那时在她眼中已经死了,她留下孩子也没什么,也或是因为,她口中狠狠说着如果怀了一定会流掉,可心里却满是不确定。


    她当时并不是告诉宋远洲她不会和他有联系,而是告诉她自己,她要离开。


    她不要再有一点对那个男人的情意了,她一定要斩断地彻彻底底,这样才能重新生活下去。


    可她不知道为什么,就在三哥问她是否流掉这个孩子的时候,计英脑中全是那个人奋不顾身的样子。


    他口中说着厌恶,却奋不顾身地替她挡下了陆梁的散弹;他眼中满是嫌弃,可在她中了毒箭之后,替她吸掉了毒血;还有小孔氏的剧毒,他也过到了自己身上


    什么人,敢用自己的性命来赌?


    计英是从刀尖下逃出生天的人,她更晓得何为生命的宝贵。


    而那个男人,却一次又一次地豁出性命为了她。


    她不是个木头人。


    当有人两次三番豁出自己的性命就救下她,她不会因为那个人做过令她难过的事情,就真的能够在生命面前无动于衷。


    她心头缠着太多东西,无人诉说。


    宋远洲曾经伤害过她,也爱过她、为她舍弃过生命不止一次。


    他痛苦着纠结着,她一错不错地都看在了眼睛里面。


    起初,她也以为自己可能抽离着看待,可在宋远洲一次又一次地奋不顾身之后,那纠结同样渗到了她的心头。


    那天三哥问她还要不要这个孩子,她想了很久。


    最后,她告诉三哥


    ,“留下这个孩子吧。”


    孩子留了下来,她给他取名叫做“忘念”。


    计英想想也觉得很怪异,留下这个孩子又取名忘念,到底是要记着,还是要忘了呢?


    计英眼下想来,也忍不住露出讽刺的笑。


    从前她没有想过,因为她以为宋远洲真的死了,可现在,他又出现在她面前,计英好似被搅进了命运的旋涡。


    如果五年后的这个人,还是从前那样的宋远洲,她会和以前一样,选择离开不会回去。


    可现在的宋远洲让她犹豫了。


    计英从他身上几乎看不到从前的影子了。


    可这个男人仍然说着爱她,爱她没有变,但她能接受这份心意吗?


    翌日一早,天还没亮,三哥就回来了。


    计英一夜都没睡下,乱糟糟的念头,关于陆楷,关于那个人,关于这些年的生离死别,一直在她心头缠绕着。


    计获见她坐在廊下,神情恍惚,连忙走过来问她。


    “英英,这是怎么了?”


    他忽然看到了她手上的披风。


    “这不是你的披风吧?”


    计英这才看到三哥。


    她说不是,“宋远洲的。”


    计获闻言沉默了一下,倒也没有很意外。


    “我猜也是,他和从前不太一样了,我有时候都在想,是不是有人假扮了宋远洲。你知道的,我从前一直都不喜欢他,觉得他性子阴冷。”


    计英说是,“哥哥曾经说过他性子冷不易相处,我起初是不信的,后来确实认识了彻底。”


    计获叹了口气,但想到那时候的事情,同计英的感觉并不一样。


    “如今再想从前,那时候的事情恍若隔世 ”


    他说着,突然抬头看向了计英,“但是我看到的现在的宋远洲,不是病弱的他,也不是阴冷的他,或许,我们都应该重新认识他。你以为呢?”


    计英意外地看向了自己的哥哥。


    计获却突然笑了,伸手指了计英身后,指着那个悄悄从房中迈着小短腿走过来的小人儿。


    “想听大人说话?”


    忘念被抓了垂头丧气,“还是被舅舅看到了。”


    计英叫了忘念问他,“睡醒了,你想过来听我们什么?”


    忘念睁着大眼睛,声音小小的。


    “孩儿想听娘亲和舅舅,说那个宋


    先生。”


    计英和计获不免对了个眼神。


    计英蹲下身来,将忘念抱了起来。


    “那你告诉娘亲,你喜欢那个宋先生吗?”


    忘念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喜欢。”


    “为什么?”


    “因为他会做会动的小马和小木人。”


    “就因为这个?”


    忘念想了想。


    太阳从东面升了起来,阳光漫过小院,暖暖地照在每个人身上。


    忘念说,“因为他怀里很暖。”


    *


    计英把陆楷深夜到来说的话,全都告诉了计获。


    计获听后,一拳砸在了茶几上。


    茶几发出吱嘎一声响,裂成了两半,塌在了地上。


    声音吓得院中跳绳的忘念跑过来问,“舅舅怎么了?”


    计英说没事,连忙将他哄了出去。


    她关了门叫了计获,“哥哥,那陆治通为了一己私欲泄愤,听陆世子意思,不会放过我们兄妹,”她说着,往窗外不安的小人儿身上看了一眼,“还有忘念,他也不会放过的。”


    计获攥紧了手。


    “真是没有想到,原来是他,这么多年追杀我,不曾想自己却暴露在了儿子的口中。倒是陆世子,是个心中明亮的人


    此事倒也不用着急,我们都以魏姓为名行走,他就算是知道了,也不能立刻找到机会戳破我们。反而瑞平郡王一直想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在厉王手下神神秘秘地做事,眼下知道了,竟然是君王的亲家,不知道又是如何心情。”


    计获说着,冷笑了一声。


    “恐怕葵阳县主的死,没有那么简单。”


    计获这么一说,计英才想到了这个地方。


    她心下泛寒,“那陆治通,手段实在太过阴险了。”


    计获哼了一声,当即站起了身来。


    “此事我们其实并不为难,待我去告知瑞平郡王,且看那陆治通还要如何隐藏狐狸尾巴。”


    他说着,忽然覆到了计英的耳边。


    “皇上的爱妃怀了身孕,若是这一胎是皇子,那就没有厉王什么事情了,你放心吧,照顾搞忘念和你自己,不要乱跑,朝中之局一日复杂过一日,至于我们计家与陆治通之间的恩怨,说不定很快就有个解决了。”


    计英说是,慢慢攥紧了手。


    “计家的血债,不能让他轻易逃


    脱。”


    兄妹两人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股力量,计获起身离开,吩咐了人加强防卫,立刻去了瑞平郡王的府邸。


    只是他午间回来的时候,脸色突然变得极其难看。


    计英眼皮腾腾跳了两下,快步走到了计获身前。


    “哥哥,出了什么事了?”


    计获疲累地闭了闭眼睛。


    “瑞平郡王得知陆治通的事情,也很震惊,可是,宫里方才传出来消息给郡王,说那妃子的胎没保住,没了。”


    计英深吸了口气。


    “那岂不是,厉王又有了更多的机会登上皇位?”


    室内阴沉,如同黑云压城。


    计获沉重地点了点头。


    计英一阵沉默。


    难道就让他们在厉王和陆治通手下,永远也不能翻身,只有被宰割的份儿吗?她和三哥,两个出自造园世家的人,对朝堂的风霜刀剑,真的就没办法抵抗吗?


    忘念又怎么办?


    计英一下想到了那七幅园林图。


    那园林图里到底有这什么秘密呢?让祖辈保存了这么多年?


    那秘密关联着皇宫,非同小可,是否有机会替他们翻盘?


    那七幅图,宋远洲已经集齐了六幅,但他们还没有从中得出解密的办法。


    计英突然直起了身子。


    “我去见宋远洲。”


    ☆、第97章 第 97 章


    皇上的爱妃有了身孕的事情并没有张扬, 但是那妃子落胎的事情,不过几个时辰的工夫,便在金陵城里传的人尽皆知。


    厉王府的人遮掩不住的喜气, 金陵城里的百姓说话声音压小了不少。


    但是话里话外, 无不小心翼翼地谈及厉王, 甚至有的人敢说, 厉王就要进宫了。


    这进宫可不是旁的进宫,而是要登上那九五之尊的位置


    *


    兴远伯府。


    陆楷被关在属于世子的院子里面。


    徐氏自听说他被关了起来, 就要过来探看,但是陆治通拦着, 徐氏根本进不来。


    直到今日, 陆治通才下令让徐氏见到了陆楷。


    “楷儿,你怎么被关起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陆楷没有告诉他娘。


    有些牵扯朝堂的事情, 母亲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他只是告诉徐氏。


    “娘不要急, 我没事。只是父亲与我的朋友起了冲突,父亲生了气, 这才把我关起来了。”


    “这样吗?什么朋友?怎么同你父亲起了矛盾?”


    陆楷并不想说, 可想到计家正是因为帮助母亲才被父亲针对报复,他犹豫了一下。


    “娘记不记得苏州计家?”


    “计家?那个被抄了家的计家?你祖父因着他们家被出事, 还试着伸手捞过人, 可惜了 ”


    陆楷听着徐氏口气,似是不太与计家熟络的样子。


    “祖父为何帮计家?”


    徐氏不解, “自然是因为那计家家主计青柏, 与你祖父乃是忘年之交。”


    “还有旁的原因么?”


    “什么原因?”


    陆楷皱起了眉。


    “当年, 外祖父查到父亲在外面养着陆梁母子,是谁告诉的?”


    这话问得徐氏奇怪极了。


    “什么谁告诉的?自然是你外祖父自己查到的。他陆治通做坏事,举头三尺有神明, 还能查不到吗?”


    陆楷脑海一片混乱。


    他爹陆治通可是说,曾经请求计青柏保密,却被计青柏说了出去,父亲本就恼羞成怒,又因计青柏失信越发恨他,这才趁着瑞王一派混乱之际,弄倒了计家。


    可母亲却说,外祖父是自己查到的,根本和计青柏没有关系。


    如果是真,那他爹岂不是报错了仇,平白害了计家?


    陆


    梁心头一阵绞痛。


    他不由地想到了那个姑娘忍辱负重的日子,想到她遭遇的一切不平,心头痛的无法呼吸。


    全都错了么?


    而他爹陆治通,就因为那样的误会,平白害死了计家人,又害的活下来的人痛苦了很久很久。


    徐氏走了,又有人来了,陆楷被他叫了一声,才回过神来。


    “楷儿,为父这般也是为你好。”


    陆楷这才从混乱中抬起头来,他看到了父亲陆治通。


    陆治通还在说着。


    “你应该想明白,厉王眼看就要成事了,你要是在这个时候坏他的好事,便是我也保不住你。”


    陆楷看住了他的父亲,“父亲就不怕,厉王成不了吗?”


    “成不了?皇上没有子嗣,按理也是厉王一脉继承皇位,若是皇上想要另外指旁人过继,也得看看厉王愿不愿意。大势所趋,民心所在,宫里的皇上只怕也没什么办法。”


    陆楷却不以为然,“所以父亲一定要做这个从龙之臣了,父亲是不是想着给我那庶兄陆梁也借此机会累几件功勋,助他站稳脚跟?”


    陆治通眯了眯眼睛。


    “这话轮不到你说。你老老实实在家,我定能保你性命无有,仍旧是兴远伯府的嫡子。”


    “兴远伯府的嫡子么?不是世子么?”陆楷忽的笑了。


    “是了,陆梁的母亲在你们眼里也是正妻,他也是嫡子,又有机会在厉王麾下立功,自当将我取而代之。”


    他把事情条分缕析弄得明明白白。


    陆治通不想说透的话,也被他说透了。


    可陆楷突然又问了陆治通一句。


    “其实,父亲喜欢陆梁,也不光是因为爱他母亲吧?也是因为陆梁更像父亲,而我与父亲脾性相去甚远,是不是?”


    陆治通眉头皱了起来,面露不悦。


    “你说这些做什么?难道还为你的愚蠢找借口?我当初可没让你娶葵阳县主,那是瑞王的后代,瑞平郡王的女儿。厉王登上皇位之后,你必然是做不了世子的,倒也不用怪到你大哥头上。”


    陆楷笑了,点了点头。


    “父亲所言甚是。”


    陆治通不明白他又笑些什么,没有耐心地转身离去,倒是陆梁在他离开的时候,脚下微顿。


    陆梁从廊下转到了门前,


    隔着门啧啧了两声。


    “我的好弟弟,你有一句话说对了,父亲喜欢我,本就是因为我与父亲处处相像,而你生来就不像父亲,尤其性子。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了。你这世子之位,以后就由我来帮你坐了。”


    陆梁说完,轻笑了一声,迈开愉快的步子走了。


    陆楷一直坐在房中没有动,他在听到陆梁的脚步渐远的时候,自言自语了一句。


    “我倒是幸庆,生来就同他相去甚远 ”


    *


    宋家。


    宋远洲默默地坐在房中看画。


    那幅画不是园林图,也不是什么名画,是他从厚朴那里得来的。


    画上画着三人在月下吃茶和糕点,月亮大大的亮亮的。


    宋远洲不在画中,却能感受得到画中流淌着的温馨和快乐。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身形细瘦的姑娘身上,她笑得很浅,目色淡淡的。


    宋远洲禁不住伸出了手,轻轻触碰她的脸颊。


    宋溪端了茶水进来,静静地看了自己的弟弟一会,轻叹了口气走上前去。


    “远洲,你今天清晨才回来,到现在也没睡下,我煮了安神茶,你喝了歇一会吧。”


    “姐,我不困。”宋远洲抬头跟她笑笑。


    宋溪皱眉,“怎么能不困呢?你脸上尽是疲态,不睡觉人熬不住的 ”


    “可是我睡不着。我怕一觉醒来,就什么都没有了。我好不容易又找到了她,哪怕她拒绝我都行,但我怕她因为我打扰她,再次离开。”


    宋溪闻言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默了半晌,“所以你昨晚,一直都没回来,是在她家墙外等着吗?”


    宋远洲点点头。


    他目光向外看去,像是想到了什么。


    “她昨日问我,没有了爱也就没有了痛,不是挺好吗?我越是琢磨着她这话,就越觉得不安,我当时回答她有爱才能抚平伤痛,可她若是觉得不爱才好,我岂不是答错了?”


    他目露几分慌张,宋溪从前完全想象不到,自己十几岁就做了家主的弟弟,能有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


    宋远洲眼帘渐渐落了下来,神情又在那问话中消沉了许多。


    宋溪心中不免替他发慌,就在这时,黄普突然跑了过来。


    “二爷,大小姐,计 不,是魏先生来了!”


    “你说谁?!”宋远洲一下站了起来。


    桌椅被他推得打晃。


    黄普声音大极了,又说了一遍。


    “二爷,太平府的魏先生来咱们宋家了!还带着小少爷一起过来了!”


    话音未落,宋远洲定在了当场,又在下一息忽的回了神来,大步往外走去


    计英看到“宋府”的门匾,突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尤其看着手边领着的小娃。


    如果不是计获要去瑞平郡王府上,计英不敢在这个关头把忘念独自留在家中,那么她是不会把忘念带来的。


    小人儿站在门前乖乖的,直到小道前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来,他的小手攥了攥。


    宋远洲从小道转过来,看到母子两个牵着手就站在门前,心跳都快要跳出来了。


    他不知道怎么问才好,看看计英,又看看忘念,最后又看到了计英眼睛上面。


    还是计英深吸了口气。


    “宋先生,我有事情要跟你讲。”


    计英和宋远洲进了房中。


    黄普引了忘念在一旁的厢房坐下。


    他给忘念上了一盅茶,又怕茶水太热烫着小娃娃,不知道该不该给他。


    倒是宋溪走了过来,直接将那热茶换成了蜂蜜水,端到了忘念手边。


    宋溪之前听说过魏凡星有个儿子,可她没想过那孩子是谁的。


    后来知道魏凡星是计英,才隐隐猜到了孩子。


    她虽然换了蜂蜜水给忘念,可面对小人儿的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依然不知道怎么应对。


    而这时,宋川也来了。


    宋溪拉着宋川的衣袖,小声在他耳边问。


    “我看着这孩子,是越看越像远洲,我手心都出汗了,我是不是也做姑姑了?可我不知道怎么跟小娃娃说话,川哥,怎么办?”


    谁料一向心思敏捷的宋川,也反过来扯了扯宋溪的袖子。


    “我也不知道 ”


    宋川、宋溪和黄普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圆头圆脑的小人儿。


    一副看什么稀世珍宝的模样。


    忘念乖乖地坐好被三人围观,直到他喝完了一杯蜂蜜水,眨了眨大眼睛。


    “真好喝,还有吗?”


    三人这才齐齐回了神。


    “有有有!”


    忘念被三人紧紧盯着看,在书房的计英也是一样。


    计英不说话,就一直被


    宋远洲盯着看个不停,他把她看的不自在起来。


    “宋先生?”


    “宋二爷?”


    “宋远洲 ”


    宋远洲一下清醒过来。


    他方才简直以为自己是一宿没睡,做了个清明梦,被计英这么一喊,才恢复了清明。


    “你怎么来了?”


    计英虽然换了装扮,却没有变了声音说话。


    “那六幅画还在你这里吧?我想我们要尽快弄清楚,画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了。”


    宋远洲一下明白过来。


    他说好,当即将六幅画全部拿了出来。


    两人没有再有心情说旁的话,宋远洲甚至拿出了两只托人从两广买到的琉璃镜,把那琉璃镜放到画上,看起来便会变得大而清晰。


    两人一人一镜,看了许久。


    可他们除了能看出这画与皇家别院有些相似之处,其他的却看不到。


    两人埋头画中,一不留神天都黑了。


    计英有些着急,越是看不出来,越想继续看下去,可她着了急就更是看不出来了。


    倒是宋溪过来,轻轻跟她说,“忘念睡着了,方才小家伙自己吃了一大碗饭,这会睡的正香,你们要不要先吃点饭?”


    计英这才看到天已经黑透了。


    宋远洲走过来,拿下她手中的琉璃镜,柔声道,“先吃点饭,歇歇眼睛。”


    计英却摇了摇头。


    “天不早了,你们休息吧,我带着忘念回去了。”


    宋溪今日跟忘念相处了一日,那小人儿乖巧又懂事,灵动又聪明,可把宋溪的心都闹得软成了一滩水。


    她和宋川不能为婚,更不可能又孩子,见了忘念难免舍不得离开。


    她小心看了一眼自家弟弟,宋远洲却晓得今日计英能带着孩子过来,这已经是对他极大的信任了,他不能有一点逾越,只怕吓着了她。


    他道也好,“我去送你。”


    计英略略松了口气。


    就算如今她和宋远洲可以如同僚一般相处,也不代表她可以带着孩子宿在宋家。


    可宋远洲话音刚落,门房竟然来通报,计获来了。


    计获却不是来接计英,反而送了一箱笼的衣裳和常用的物件。


    “郡王有事差遣,我有几日回不来了,你和孩子在家我不放心,倒不如在宋家暂住几日吧。”


    计英睁大了眼


    睛。


    宋远洲眼中却露出了光亮。


    计英怀中的小人儿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看到这般氛围,又干脆闭起了眼睛。


    计获发现了他,摸了摸他的圆脑袋,凑在计英耳边。


    “宋远洲是不是真的变了,就看这几日他的表现了。不然我们总是提防着他,也是累心,不若看个明白。”


    计英微微皱眉,却也没有再拒绝。


    宋溪连忙上前,“要不我抱着忘念去睡吧,你们先吃饭,远洲刚吩咐灶上做了八宝鸭、碧螺虾仁、莼菜银鱼汤,还有盘香饼,桂花白糖的口味的。”


    计英不免在这些菜品中看向了宋远洲。


    又是五年,原来她的口味,他还记得一清二楚


    不过计英没把忘念给宋溪,反而把小娃放到了地上。


    “既然醒了,就不用抱着了,自己洗洗脸再回去睡吧。”


    忘念小人儿被计英说破,嘟了嘟嘴巴,在一旁拉了宋溪的手,仰着脑袋冲宋溪眨巴眨巴眼睛。


    宋溪简直又惊又喜,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宋远洲亦是满脸爱怜,他又叫了计英。


    “晚饭就要好了,吃些东西吧。”


    计英没有再抗拒,从善如流。


    淡淡的喜悦充盈在宋远洲心头


    可惜,过了两三日,宋远洲和计英又把图翻来覆去看了一遍,也叫了宋溪一起来看,可是始终没有发现什么。


    反而朝堂上面的风云越加聚集。


    厉王像是按捺不住了,而宫中的皇上连着三日没有上朝。


    坊间竟然隐隐有了些皇上要禅让的传言。


    至于禅让给谁,自然是厉王。


    计获没有回来,倒是宋川从宫里带回来了消息。


    他没有明说,却同宋远洲商议,不要在金陵城里过多逗留,暂时地返回苏州。


    不过宋远洲和计英早已因为皇家别院的事情卷了进去,自然是无从离开。


    宋远洲说服宋溪暂时回苏州,却问到了计英。


    “忘念还要继续跟着我们,留在这里吗?”


    小人儿在院中踢着毽子,宋溪坐在旁边替他数着数,他咯咯笑着,一下比一下踢得高。


    昨天晚上,忘念偷偷问她,“娘亲,孩儿是不是该叫宋大小姐,作姑姑?”


    若是从前,计英听了必然心绪复杂,更要心生警惕。


    可她点了点头。


    今日,她在看着踢着毽子的忘念,深吸了口气,问向宋远洲。


    “能不能麻烦大小姐,把忘念一起带回苏州?”


    如果他们不能全身而退,也许宋溪可以带着忘念离开,保全他们两人。


    宋远洲在这话中心下发酸。


    可他不能给予十分的保证。


    毕竟朝堂风云变幻,而他们能做的,就是尽快找到图中的秘密,或许能助宫中和郡王一臂之力。


    宋远洲和计英商议,翌日一早就让宋溪启程带着忘念离开。


    下晌的时候,小人儿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不肯再踢毽子玩沙包,悄没声地溜到了书房门口。


    黄普守着门,不敢放他进去打扰。


    他跟黄普打商量,“我就在门口坐坐,可以吗?”


    黄普可受不了小少爷这般可怜模样,进去通报了一声。


    宋远洲瞧着计英面露疲态,干脆让忘念进来陪着计英说话,暂做休息。


    谁想,忘念同计英还没说两句话,计英便累的支着脑袋睡着了。


    宋远洲拿了披风给她盖上,见忘念站在书案旁,脑袋只比书案高出一点点。


    以小人儿的视角,只能看到园林画的侧边,却看不到画上的内容。


    宋远洲见他一直踮着脚看画,想要过去将他抱起来仔细看。


    但那小人儿伸出短手指,指着上面铺面的六幅图,突然问了一句话。


    “这些画的纸,为什么那么厚?”


    宋远洲想都没想,就回答,“因为这些画的纸是夹宣纸,是两层宣纸合成一层,也有的有四五层之多,避免墨浸透纸张,所以这些画才 ”


    宋远洲没说完,突然看住了这些画。


    而支着脑袋睡觉的计英,也在这一瞬间,陡然睁开了眼睛。


    她站了起来,目光和宋远洲对了个正着。


    两人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想法——


    有些画被人拿去做伪画,正是因为多层宣纸,揭了其中一层出来,俗称“揭二层”。


    而这里的每一幅园林图,都看起来如忘念所说,那么的“厚”。


    所以,合并了多层宣纸的画,会不会在某一层中,藏着他们想要的秘密?


    ☆、第98章 第 98 章


    整整一夜, 计英和宋远洲、宋溪一道,给六张园林图全部揭了二层。


    正如宋远洲和计英想到的那样,每一幅画接下来, 那看似寻常的地方, 竟有重笔在上面细细描绘了什么图样。


    每一幅画上面的图样都不相同, 当计英用从前在厚朴处学来的画技, 将这写画夹层里的重笔墨,全都画在了一幅图上面的时候, 书房里静到了极点。


    宋溪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画上弯曲细长的线, 额头渗出了汗来。


    “这是那皇家别院联通各处的地道图吗?!天 ”


    计英看着那图上细细长长的地道, 手心里也出了汗。


    宋远洲像是料到了一样。


    “前些年,我刚从山中疗伤出来, 宫里命我疏通那别院下面地道的时候, 我曾问过那地道图纸所在何处。可惜宫中并不知道,于是我只能摸索着疏通旧道。这些年疏通了七七八八, 我才感觉那地道深不可测, 尤其连着皇宫的地方,一旦被人发现, 后果设想。”


    计英看着从六幅园林图揭下来的地道密图, 问了一句话。


    “计家的祖宗,为何要被这密图藏在画中?”


    难道当真涉嫌谋反?


    计英心思掠到此处, 宋远洲便也想到了。


    “英英, 你不要乱想, 之前宫中曾说过,那地道原是有图的,只是不知被收藏在了何处。眼下看来, 你们计家,约莫正是当年修建地道之后,宫里指定的收图之人。”


    他说着,朝着计英安慰地笑了一声。


    “我记得父亲的书信里提过,宋家曾与计家联手为皇家见过园林,可见这件事情,宋家也是参与在内的。”


    他这么一说,计英忽然记起,云澜亭的图也曾在宋家保管过。


    如今看来,果然是两家联手保管此图。


    至于缘由,计英不敢乱猜。


    自来皇宫之中的事情纷乱令人不敢想象。


    倒是宋溪开了口。


    “我们既然知道了图中的秘密,便不能再藏掖下去。当尽快告知宫中。这里只有六幅图,剩下的一幅里面,还不晓得有什么。”


    宋远洲也正有此意。


    他立刻将所有园林图全部收了起来,带在一起,在翌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进了宫中。


    计英和宋溪送他


    到了门前。


    男人在晨雾中眉目轻缓地向她们挥挥手。


    “放心在家,我会尽早回来。”


    他说着,目光落到了计英脸上。


    她的妆容经过一日一夜来不及打理,稍稍脱落了些许。


    属于她的白皙下巴露了出来,在晨雾中越发显得小巧。


    而她遮掩不住的水眸中,有着浓重的担忧。


    宋远洲心下快跳了几下,放柔了声音又说了一遍。


    “放心在家,我会尽早回来的。”


    “好。”


    宋远洲一如早间所言,晌午就从宫中回来了。


    宋溪和忘念一直等着他回来,还没启程回苏州。


    宋远洲一回到家中,见到忘念坐在廊下的石阶上和计英翻绳,宋溪张罗了一桌饭菜。


    宋远洲心下一热,走了过来。


    他脚步声传来,忘念的小脑袋立刻带了起来。


    翻着绳子出这神的计英也看了过来,在看到他的一瞬,眸光凝住了。


    忘念一下甩开了绳子,蹬着小腿跑上前来。


    小家伙想要叫他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叫,小手攥着。


    “你 你回来了?!”


    宋远洲心下酸软的不行,弯腰将他抱在了怀里。


    “回来了。”


    计英也走上前来,宋溪更是小跑了过来。


    宋远洲不等两人问话,便先开了口。


    “宫里已经知道了,令给我和英英安排了差事,我们接下来,就给宫里办差就好了。”


    他说着,声音略略低了几分。


    “宫里成,我们就成,其余不要多想,尽心尽力办差即可。”


    他说完,和计英对上了目光。


    计英点头,“我晓得了。”


    下晌,宋川当差回来,亲自送了宋溪和忘念出城。


    忘念也曾离开过英英,可这一次,在风云四起的金陵城里,这一别总有些生死未卜的意味。


    计英抱着忘念,搂紧了小人儿。


    “你可一定要听姑姑的话,娘亲办完事情就去找你,你跟着姑姑好好的。”


    他说到此处一顿,嗓音略有些哽咽。


    “若是 若是娘亲的差事要办很久,忘念就好生跟姑姑在苏州读书识字,不许顽皮,不许胡闹,不许乱跑,好不好?”


    话音未落,忘念一下就抱紧了计英的脖颈。


    “娘亲 ”


    这一声把计英的眼泪也


    催了下来。


    她反复抚着小人儿的脊背。


    “乖,乖,娘亲没事的,一定去接你,或者等过些日子,金陵城里大街小巷又有卖东西的小摊了,你就回来 别哭了,男子汉要坚强。”


    可小人儿还是禁不住落下一颗又一颗豆大的泪珠。


    宋远洲听得鼻头发酸,他走上前摸了摸忘念的脑袋。


    “别怕,你没事你娘亲也没事,我保证,好不好?”


    计英抬头看过去,忘念委委屈屈地开口。


    “你保证吗?”


    宋远洲笑着微微弯了眼睛,轻轻吻在了忘念的额头上。


    “我保证。”


    宋溪和宋川也一个红了眼睛,一个酸了鼻子。


    时间已经不早了,不能再耽误下去,计英一狠心将孩子放到了宋溪的怀里。


    “大小姐,麻烦你了。”


    宋溪抱紧了忘念,给计英投去放心的目光。


    “忘念会好好的,你们也要好好的。”


    忘念上了马车,计英便不敢再看,一转身返回了院中。


    马车悠悠离开了金陵宋家。


    街市上的吵闹声不如从前响亮繁杂,约莫来拿百姓都感知到了这金陵城的天上聚集的云雨。


    宋远洲和计英在他们走后,略作打点,也要离开了。


    宫里给宋远洲和计英的差事,便是在短短的几日之内,疏通皇家别院所有的地道。


    事不宜迟。


    *


    皇上称病没有上朝的第五天,朝中有官员上了折子,请求皇帝为自身安康着想,更为朝廷大局考虑,在宗室中选择子嗣过继膝下。


    一石激起千层浪。


    此人带头之后,更多官员上折子,请求皇帝尽快决定。


    虽然一开始没人说该让谁来做这个皇上的嗣子,可厉王一派就已经按捺不住了。


    没有嗣子,就是厉王一脉名正言顺地带皇上膝下空虚离世之后,登上大宝。


    这样一来,就是和厉王一脉对着干。


    厉王本就是皇上皇叔,年事颇高,历经四朝,在朝堂斗争多年,布满人脉。


    立刻就有人上书反对此事。


    双方在短短的几日之内,书纸飞天,吵得不可开胶。


    而皇上一直没有表态。


    但在某一日,突然颁布了一道诏书,顷刻之间就将此事定了下来——


    诏书内容,令瑞平郡王十岁


    的幺子进宫作为皇嗣。


    这诏书一出,皇上和瑞平郡王,已经与厉王一派形成了失火不容之势。


    厉王从前当初可是文斌皇帝的长子,若不是庶出低嫡出一头,他也不是没有机会继承皇位。


    文斌皇帝死后,先皇也就是文斌皇帝的嫡子,继承皇位,可先皇颇为不理朝政,政事不勤,在位时间亦是不长,只有一个儿子,也就是今上。


    先皇没有在位太久,便一命呜呼,将皇位传给了今上。


    厉王趁着皇位交接之际,心思浮动,颇有篡位之想法。


    可惜保皇一党,自己的二弟瑞王与他正面遭遇,两人斗了一场下来,瑞王耗费心力过多,一场风寒就要了命。


    而厉王也在那场斗争之中同样折损过多,反而让刚登基的新皇站稳了脚跟。


    如此又是许多年。


    连厉王都没有想到,今上接连伤了两个儿子,连太子都没有了,突然之间膝下空虚。


    厉王自父亲文斌皇帝时期,便对那皇位渴求不已,事到如今,眼看皇位就要落到自己身上,怎么能随意放弃?


    皇上的诏书甫一颁布,厉王就叫了自己的心腹前来,自然就有兴远伯陆治通。


    七八年前,他们与瑞王的一场斗争,还是引了南夷人助阵,才将瑞王堪堪斗败。


    可惜厉王亦不算赢,于是在皇上清算之际,将与南夷人暗中勾结的罪名,推到了旁人身上。


    这其中,就有曾为皇家修建过地道的计青柏。


    厉王叫了陆治通前来,便提及了此事。


    “我曾无意间听说那别院下面有地道,这等地道直通皇宫,乃是犯了大忌,照理不该存在。我估摸着,是我那父皇文斌皇帝,给我那没用的三弟造的地道,可又怕他在位期间胡作妄为,不敢将地道图留在宫中。我猜测,地道图约莫就在造园的计家和宋家手中。宋家只是附属,家族不兴,人丁不旺,地图交到宋家可就不如计家稳妥,可你当年查抄计家,怎么没找到图呢?”


    陆治通是下了狠手查抄计家的。


    厉王想要图,他想要计青柏好看,当年没少费工夫扫荡计家。


    可惜就是没有地道图,连残片都没看到。


    他也曾试探宋家,但宋远洲做家主的时候,显然什么都不知


    道。


    地道图完全处在下落不明的境地。


    这事一直困扰了陆治通多年,直到他想为女儿建院子,有造园师提到了云澜亭的图,他便想着将此图买回来。


    但此图竟然销声匿迹多年,这反而使得陆治通起了疑心,想到了计家珍藏的七幅园林图。


    他想,那地道图和计家传世的七幅园林图会不会有关联?


    但是当时宋远洲也要那图,陆梁没能从宋远洲手中截到图,然而因着做事太过猖狂,被朝廷盯上。


    陆治通没了办法,只好搁置了那个想法。


    再后来,出了王凤宇的事情,陆治通又琢磨起了那些园林图。


    他想到那些园林图,不由跟厉王道。


    “王爷可还记得给瑞平郡王造园的魏凡星,那人正是计家的后人。而另一位造园师宋远洲,是宋家的家主,我本想将此两人抓来,可惜晚了一步,那宋家和魏家都已经人去楼空。”


    厉王皱眉,“你的意思,瑞平郡王的别院,是这两家后人做造,与地道也有关系?”


    陆治通并不敢打包票。


    “不过,王爷想想,若是一旦宫变,王爷的兵马兵临城下,甚至打到了宫门,皇上想要脱逃,可不就要从地道走起?那皇家别院必然有禁军把手,倒是瑞平郡王正在建造的院子,说不定暗藏玄机。王爷届时可令人在那处阻断去路,宫里的人也就逃不出去了。”


    厉王一听,眼睛亮了起来。


    “还是你心思敏捷,此事就交给你办了!”


    陆治通立刻道好,“王爷放心,这等小事交给我,王爷只管打入宫中,直登大宝即可!”


    他这两句颇有气势的话,说的厉王浑浊的老眼露出了精光,看向宫廷的方向眼睛眯了起来。


    “好,这一场仗,我可等了数十年了,这个皇位我也盼了太久了。成败在此一举!”


    *


    瑞平郡王别院。


    别院上面的建造只进行了十分之三,但是别院下面,地道已经打通。


    计英和宋远洲将地道来回检查了两边,确定所有通道均可通行,同样也和皇家别院相连。


    而皇家别院,他们早已来回疏通了三次。


    连着做了几天事情,两人难免身心俱疲。


    这日终于将事情做完,计英想要安稳睡上一觉


    ,却又心中不定,一时想想远在苏州的忘念,一时又想想不知所踪的三哥,还有她和宋远洲,更是辗转反侧。


    在这朝堂的风云变幻之下,能否安稳度过这一关。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天刚蒙蒙亮,就走到了院中静坐发呆。


    她刚坐了半盏茶的工夫,就有人走到了他身旁。


    “没睡好吗?”


    那人声音柔柔的轻轻的,像温泉里的水流淌,计英紧绷的不安神经略略松快了些许。


    她点点头,“我总不知道,第二天的太阳和变故哪个来的更快一点,所以不敢睡,只敢醒着。”


    宋远洲念及从前计家那场灾祸,心口收缩着想着计英靠近了些许。


    “要不要去走走,散散步?”


    “去哪?”


    宋远洲抬手指了山腰间的一座小庙,那庙里有个木塔,庙不大,却是皇家供奉,之前有一位大长公主晚年一直住在庙里。


    前两年那位大长公主过世了,才开放了寺庙给民间百姓过来参拜。


    “去那转转。”宋远洲道。


    两人抄小路过去,不到一刻钟就到了,庙里主持识得宋远洲身份,还同两人招呼。


    “过一会前来上香的百姓就该到了,庙里难免喧闹,两位到可去藏经阁转一转。”


    藏经阁便是庙里那座木塔,塔高九层,计英跟在宋远洲身后,一口气爬上了顶层。


    目光向远放去,山雾在初升的太阳照射下散开了来,计英凭栏而立,被山间的风一吹,心头压着的浊气一口呼出,立时轻快了不少。


    宋远洲也深吸一气,重重吐了出来。


    风吹得他衣摆呼呼作响,他见计英眉目舒缓了不少,额头却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水。


    “累吗?”他看着她的眼睛。


    计英说有些,目光一直看着远处的金陵城。


    金陵城在晨雾中静谧着,仿佛一片安详之态。


    计英也深吸一气吐出来,“是有些累,好些日子没有爬山了,眼下爬上九层塔楼,喘的厉害。”


    她轻快地说着,宋远洲听着,却怔了怔。


    他仿佛没有听到她如此轻松地同他说过话。


    而那姑娘并没有注意,仍旧凭栏远眺。


    清晨的安静与祥和,和眼前人的轻快和平和,将宋远洲的心裹得快跳了起来。


    他


    想将眼下这一刻收进脑海,深深刻下来,记在心头。


    他不敢破坏,甚至不敢乱说一句话打破了眼前的美好。


    他向着计英靠近了一点,又靠近了一点,最后站定在她手边,只留着一指空隙的地方。


    姑娘衣上似有若无的香气环绕在宋远洲的周围。


    而宋远洲身上若隐若现的属于男人的气息,也慢慢蹭在了计英的鼻尖。


    计英远眺的目光微微顿了顿,她视线微瞥,看到了身子挺拔的男人,如同松柏一般站在她身边。


    一阵猎猎山风吹来,吹得计英身形微晃,而男人果然如松柏一般挺立着,纹丝不动,和从前的弱不禁风再也不一样了。


    计英不安的心神不知为何越发定了下来。


    她也没有出声,寺庙里还没有来人,安静的庙安静的塔,只有山风呼呼吹着,和两人的心跳声交错作响,一下快过一下。


    计英脸颊和鼻尖微微有了汗意,她不知自己为何出了汗,但她觉得她不能再这么同宋远洲站下去了。


    她眼神乱看起来,正要找个借口走开,却一下子看到了远处金陵城的方向。


    金陵城里忽然有浓烟窜了起来。


    再仔细看去,那浓烟自金陵城四面八方向上窜起,如同擎天柱一般,将整座城池压在了灰蒙蒙的烟雾之中!


    计英心头一紧,下意识抓住了手边的衣袖。


    “要变天了。”


    而那袖中的大掌,反过来握紧了她的手。


    男人沉稳的声音传来。


    “别怕,我在。”


    ☆、第99章 第 99 章


    金陵城。


    天还没亮, 兴远伯陆家已经暗暗动作了起来。


    陆楷夜中睡不安稳,醒来时隐隐听着外面脚步声乱,有火光时明时灭。


    伯府规矩深重, 从未有这般时候, 陆楷一下子就想到了什么。


    “我要见伯爷!”


    兴远伯陆治通在陆楷第三次请见的时候, 才抽出一点时间, 让人将陆楷带了过来。


    彼时,陆治通已经铠甲在身, 正由着陆梁替他系上大红的披风。


    陆梁同样如此装扮。


    那父子二人见到陆楷被带了过来,并没有特别留意。


    陆梁嘴角浮现一抹讽刺的笑, 陆治通倒是看了自己的嫡子一眼。


    “你不好生留在院中, 又来做什么?”


    陆楷只着素衣,见自己的父兄遍身铠甲, 也觉十分讽刺。


    可他还是开了口。


    “父亲, 您真的以为宫里会束手就擒吗?一旦厉王不能赢得这场宫变,兴远伯府岂不是也不能保全?父亲若是就此罢手, 伯府不止于招来祸患。”


    他认真说着, 可话音一落,陆梁就在一旁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世子可真是太谨慎了, 所谓富贵险中求, 若是连这点胆子都没有的话,怎么好将伯府长长久久延续下去?”


    陆梁也就是在陆治通面前, 才能说两句委婉的话。


    陆治通同样是这般意思, 他皱着眉头看了陆楷一眼, “你说的我都知道了,行了,下去吧。”


    他说到这里, 转身向外走去,走到门口脚步顿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却对陆楷道。


    “以后兴远伯府的事情,你不用操心了。”


    这话落了音,铠甲摩擦的响动再次响起。


    陆治通大步出了房中,而跟在后面的陆梁,终于不用在他父亲面前委婉地说话了。


    他看住了神色难辨的陆楷,笑得轻松愉悦。


    “啧啧,待我做了世子,甚至做了伯爷,不会太过为难你的,我的好弟弟。”


    他轻轻吹了两声口哨,脚步轻快地走了。


    陆楷看着他的父兄离开的方向,自行回到了他世子的院子。


    他开始收拾箱笼,天快亮的时候,徐氏匆忙赶来。


    她看到陆楷挪动着房中的箱笼,两步上前叫了他。


    “楷儿,你这是做什么?!如今还轮不到那陆梁做世子,你凭什么给他腾地方?!”


    陆楷闻言这才从箱笼中转过身来。


    他看向徐氏,看到自己的母亲早已不是年轻模样,母亲嘴角下撇,眉间一道悬针,都说相由心出,可见母亲这些年过得着实不如意。


    也是,父亲那般偏心偏宠,就算陆梁生母陈氏已死,他也没有将母亲看在眼里,反而心藏恨意。


    母亲亦然。


    陆楷忽然在徐氏的话里,想到了什么。


    若他当真被替了下去,母亲和小弦又怎么在陆梁手下过活?陆梁会如他一般,只作不理会就能放过她们吗?


    陆梁不能。


    而父亲和陆梁参与进了厉王的事情里面,就算厉王没有赢,兴远伯府也逃不掉了。


    陆楷同自己的母亲笑了笑,转身从箱笼里面拿出了一个檀木匣子。


    匣子打开,一阵冷光闪过。


    徐氏讶然,“这是 ”


    “这是祖父老伯爷曾经用过的刀,陆楷不才,既然做了这伯府世子,当担起责任,就用此刀报效国家,忠于朝廷,保住兴远伯府!”


    陆楷探身握住大刀,提在身旁。


    宝刀冷光闪动,陆楷走到了徐氏旁边。


    “拜托母亲照顾好小弦,也照顾好自己。儿子去了。”


    陆楷说完,提着刀闯出了伯府。


    *


    天上聚起了厚重的云层,宋远洲和那寺庙的住持说了几句话之后,便和计英准备返回瑞平郡王的别院。


    然而,两人刚抄小道到了别院外面,就见一旁的树丛有些奇怪的浮动和响声。


    宋远洲立刻拉了计英,放轻脚步向一旁藏去。


    “是不是有人埋伏?”计英攥紧了手。


    宋远洲默默点了点头。


    “尚不知何人,但朝着郡王别院来了,想来猜到了此处有地道。”


    计英手下攥得更紧了。


    别院已经疏通完毕,既然疏通了地道,可见宫里对此又安排。


    她并不是十分清楚,可若是被人破坏,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她要问如何,宋远洲却拉住了她的手腕。


    “先返回寺庙里面。”


    计英略一思虑,立刻道了好。


    这寺庙离着瑞平郡王的别院并不远,离着皇家别院距离也还尚可。


    两人再次抄小道返回。


    路上,宋远洲低声同计


    英道。


    “别院不用担心,宫里和郡王都安排了兵马,他们打不进去,我们眼下从旁的入口回去。”


    计英一听就明白了。


    不管是瑞平郡王的别院的地道修建,还是皇家别院的旧道疏通,都是宋远洲主持的。


    他对这一带的地道,不能更熟悉了。


    两人很快回到了方才登塔的寺庙。


    宋远洲找到了住持,那住持一听,不敢怠慢连忙引着两人去了后院。


    “宋先生,那些人不会寻到这里来吧?咱们这庙里没有什么兵丁,除了和尚便是前来上香的百姓。”


    宋远洲看着附近山脚下前来上香的百姓。


    百姓们都是附近人士,并不晓得金陵城里出了大事,还如寻常一般,大人抱着孩子,或者丈夫扶着有了身孕的妻子。


    宋远洲说约莫不会,“他们应该猜不到这里。”


    计英也在一旁说是,她之前也不知此地竟然有一个地道的出口,她只想着这里是向百姓开放的寺庙,不能轻易把那般秘密的地道出口放在此处。


    她正要同住持说什么,就见有个小沙弥背着一篓草药跑了回来。


    住持在屋檐下雨小沙弥说了两句,转过身来脸色一片晦暗,同宋远洲和计英道,“小沙弥说,方才有兵在议论寺庙里的事情,当头一人还道,要过来看看,说是指不定有什么秘密通道。”


    这话让宋远洲和计英禁不住对了个眼神。


    很显然,方才那伙人发现瑞平郡王的别院有重兵把手,没办法包围或者突破,至于旁边的皇家别院,更是束手无策,于是想起了旁的法子来。


    一般来说,这种重要的地道都会在附近留有道口,一般会在隐秘的地带。


    瑞平郡王别院和皇家别院联通的地道,更是如此。


    而这个地道,就在这间不起眼的小庙里,留了通道口。


    眼下,宋远洲和计英就站在了通道口的附近。


    住持紧张得不行,“若是被发现小庙里道口,岂不是要坏了正事?这可怎么办?要不要把香客们全都请回去,然后关了门不许人进来?”


    这话一出,宋远洲和计英异口同声地说了不成。


    两人相互对了个眼神,宋远洲立刻同住持解释,“如此这般,可就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住


    持万万不可,若是有人来搜,只管让他们搜就是。这地道是我设计,入口极其隐蔽,非是一般人能发现。”


    计英也在旁安慰那住持。


    “您到时候不要露面,免得被人发现抓住问话,而旁人不知道,这地道口是绝对不会被人发现的。您要相信宋先生的技艺。”


    她这般同住持说着,住持看到那与墙面无异的地道入口机关墙,略略沉了口气。


    倒是宋远洲看住了计英。


    他耳边不停响着她方才说的话,“ 相信宋先生的技艺。”


    宋远洲不禁嘴角微翘,直到计英转头看来,他仍旧绷不住地笑着。


    计英与他眼神撞了个正着,也在一瞬间明白了他翘着嘴角的意思。


    她脸颊微微有些热,禁不住低低咳了一声。


    房外滴滴答答下起了雨来,院外隐隐有了脚步声。


    两人同那住持都不敢再耽搁,极其小心地开启了地道机关墙,下到了地道中。


    地道并非完全昏暗,也并不是完全地与世隔绝,反而能听到外面的声音。


    宋远洲亲手设计的地道,没有人比他更加熟悉,他带着计英和那住持不一会走到了一个狭窄的地带,头上堪堪顶到了地面。


    这处极其狭窄,可也把地面上的情况,听了个一清二楚。


    住持从来没有下到地道里面来过,这一听,惊诧万分。


    他声音极低地道,“这不是寺庙门前吗?”


    宋远洲点了点头。


    计英挑了挑眉,看了宋远洲一眼,“那些人真的会来搜寺庙吗?”


    “不好说。不知是何人领头,若是那等做事不按套路出牌的人,不是没有可能的。”


    他这话刚说完,就有一阵重重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地道三人全都屏气凝神。


    没过几息,那阵脚步声就停在了他们头顶,寺庙门前的地方。


    有人问,“这里还有上香的香客,地道不会是此处吧?”


    然而有人开了口,那人一开口,计英和宋远洲便住不住惊诧起来。


    “那可不好说,有香客来回,才更隐蔽不易被人想到。”


    这人说对了,可让宋远洲和计英惊诧的不止是话的内容,更是那说话的人的身份。


    那人不是旁人,他立马立在寺庙门前,立在宋远洲和计英的头顶


    上。


    他正是陆梁。


    雨滴滴答答地紧了起来,陆梁下了马挑了伞。


    有和尚过来问他们所为何事。


    陆梁一伸手,竟然扣住了那和尚的脖颈。


    “说,寺庙里有没有地道?”


    那和尚哪里知道这些事,满寺庙只有一个人知道,也就是住持了。


    他说不知,话没说完,陆梁一下抽出了腰间的短刀,抹到了他的脖颈上。


    和淅淅沥沥的雨水一起落在地上的,还有漫天的血腥。


    有香客看到了,尖声大叫,向外跑去。


    陆梁呵呵做笑,却让人把庙门关了起来。


    “把那住持找来,我要问问他,到底知不知道地道的事情。”


    他在地上说着话,就在地道里面的住持,脸上血色退尽,手下颤抖不已。


    他一边庆幸自己被宋远洲和计英带下了地道,另一边却为仅仅在他头顶上的血雨腥风感到恐怖惊惧。


    计英也白了脸。


    对于陆梁那种人来说,杀人不过是碾死一只蚂蚁这么简单。


    宋远洲一直抿着嘴沉着脸,默不作声。


    陆梁并不确定住持就在院中,方才那小沙弥得了住持的意思,说住持上山去了,陆梁还真就信了他,派人在附近山上找寻。


    雨越下越大了,香客们被关在庙里不敢动弹。


    有小孩子甫一露出哭声,就被大人捂住了嘴。


    哭声戛然而止,地面上只有叮叮咚咚的雨声不住作响。


    前后一刻钟的工夫,陆梁就已经不耐烦了。


    从山上搜寻回来的人都说没有找到住持,而这庙里也早已被陆梁的人搜了两遍,既没有住持,也没人发现地道的入口。


    藏在地下的住持,冷汗出了一程又一程,他忍不住低声问宋远洲。


    “宋先生,此人应该不会再坚持了吧?他要走了吧?”


    若是旁人,找不到人也找不到地道,是该离开了,免得误了旁的事情。


    再说此处有没有地道,本就是陆梁的猜测而已。


    住持这么问宋远洲,宋远洲却没有回答。


    他嘴抿得更紧了。


    而这时,地面上的陆梁忽然冷笑了一声。


    “没有地道也没有人,可真是起了。照我看,这可是个好地方,怎么会没有地道呢?”


    有属下壮着胆子回了一句。


    “ 咱们


    找了两遍,确实没找到入口。”


    陆梁的声音充满了质疑。


    “这地道是多周密的设计,能让你们随便找到?”


    这话说的地下的住持双手紧紧贴合起来,嘴里快速念着不知什么经文祈祷。


    而陆梁就像是穷追不舍的鬼怪,追打着住持脆弱的神经。


    他说了一句令所有人的倒抽一口冷气的话。


    “既然找不到,那便不找了。把这个庙用火/药给炸了吧。庙炸了,地道自然用不了了。找不找得到,可不都一样吗?”


    话音落地,正有一串积雨落进了地道,就流在了住持脚下。


    住持脚底一晃,若不是宋远洲眼疾手快地扶住,他已摔倒在地。


    住持立刻反手握住了宋远洲,“宋先生,他、他要炸了寺庙,这可怎么办?”


    一旁的计英也看向了宋远洲。


    那陆梁,果然是不按套路出牌的人,也果然与陆治通是父子,做事丝毫不留让人翻身的余地。


    炸了寺庙,宫里的计划就要出了差错,而宋远洲和计英他们在地下,只怕也活不了了。


    宋远洲在两双目光中深深吸了口气。


    他抬头向北地面阻隔的地上看去。


    “别担心,我出去,把他们引走。”


    又是一串积雨落下,在地道中异常清脆。


    住持惊愕地看着宋远洲,张口结舌。


    而计英仿佛已经料到了他的话。


    她站了出来,走到了他身边。


    宋远洲看到了她的眼睛,那莹莹的水眸中满是光亮,为他闪烁着。


    他心头一跳。


    她说,“我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