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凭什么 理想如深渊。
这是条充满背叛的路, 他一直清楚。
背叛了家族的规矩,背叛了亲人的期望,背叛了生恩养恩,背叛了从小到大所接受的教育。
不是没有过动摇和惭愧, 内疚、困惑、对未来的担忧, 种种情绪不停折磨着他的内心。但最终, 他还是选择了走向正确的道路。
至少, 那时候, 他以为是“正确”的。
……
轰——!!
远近无人的荒郊, 失控的星舰极速坠毁,安全系统的气舱支架仅支撑了短短数秒,就宣告失败,舱身重重砸落地面,引发了又一次局部的小型爆炸。
晶能燃烧的奇异气味在这片残骸之上缭绕, 许久不见动静。
“……呃……”
朦胧中,微微一动, 剧烈的疼痛便传遍全身。
沉闷的气味与呛人的腥锈堵在喉咙里,生理的不适反而催促了意识的苏醒。宿翡艰难地睁开眼, 感到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好像碎了,动弹不得。
奇怪……他还活着?
从那种高度坠落,还近距离接触了粉尘爆炸,哪怕兽人的身体强度不可能承受得住, 他为什么还活着?
“醒了?”
低哑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吓了宿翡一跳。
四周无光, 但并不妨碍碧目狮良好的视力,他下意识地转动眼珠,接着看到了让人无法理解的一幕画面。
——怪物般的白发青年坐在自己身旁, 左手支着地面,右手抬起。
一块硕大的金属挡板被他就这样撑了起来,形成供二人容身的狭小空间。
毛毛刺刺的边角和零碎残片毫不留情地青年的右半边身体洞穿,他的右手甚至已完全嵌入头顶的废墟里。
厚厚的血痂尚且湿润,成股地汇聚在臂弯和颈窝中,不难想象,鲜血是怎样成股地淌过汇集在小小的凹坑之中,再被时间凝固。
他的肩臂到后背有一道巨大的撕裂,依稀能看到森森白骨,其间若隐若现地浮动着莹润玉色——那是玉脊雪原狼的脊柱。
黯淡的视野中,那抹玉色就像顶天立地的树杈,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震撼难言。
宿翡惊愕地呆滞在原地,一时间竟忘记了呼吸。
他隐约在那抹玉色中瞧见一抹跳动的红,像是血,又像心脏,如同错觉。
直到青年微微偏过脸,露出鲜艳的紫色眼瞳时,他才恍然回神。
“你……”
无需言明,宿翡立刻知道了自己为什么还留有一口气。
是祁绚救了他。
说不上是劫后余生的喜悦更大,还是计划再次被人破坏的恼怒更多,他胸口剧烈起伏一阵,才盯着祁绚问出一句话:
“……你明明可以在落地前离开,为什么不?”
“我有余力离开,你没有。”
祁绚奇怪地瞥了他一眼,“我要是走了,你可就真死了。”
他们在星舰上扭打时自己下手可不轻,况且宿翡距离爆炸那么近,破坏核心元的那只手直接废了,哪还有力气在半空弃车?
他的语气太过理所应当,宿翡忽然恼怒,不顾生疼的喉咙吼道:
“你看不懂吗?我就是找死!”
“落在你们手上跟死了又有什么两样?少假惺惺的了,接下来无非就是先榨干我的价值,再让我去死。横竖都是死,不如痛快点,至少我能干干净净地死在自己手里,不被任何人利用!咳咳……”
“你讲话真难听。”
祁绚皱了皱鼻子,不客气道,“想多了,谁打算利用你?你身上有多少价值值得利用?——顶多问些有关雀巢的问题而已,就算不问你,我也有的是办法知道。”
宿翡噎住,不禁有些自作多情的尴尬。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那你为什么……要花这么大代价救我?”
“一些皮外伤,算不上多大的代价,我有分寸。”
宿翡狐疑地看向他被卡得严严实实的手臂:“可我们现在似乎被困住了。”
“困不了多久。”祁绚用下巴蹭了一下颈环,大少爷出品,质量就是不错,“里面有定位功能,少爷他们很快会找过来的。”
“……”
宿翡再次沉默。
他复杂地看了看祁绚,又看了看那枚颈环,半晌,不解地喃喃低语:“为什么你能接受这一切?”
“什么?”祁绚听没懂。
“没什么。”宿翡挪开视线,不自在地说,“你不是想问我关于雀巢的问题?就现在,问吧,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我不会骗你。”
祁绚挑了挑眉:“不想死了?”
“要是我真想死,也不会费尽心思绑走二少爷了。”
宿翡苦笑一下,尔后又恢复了冷峻,“不到走投无路,我不打算放弃——打个商量,祁绚,如果我的答案能让你满意,脱困以后,放我离开。怎么样?”
祁绚想了想,他会救宿翡,本来也不打算对这人做什么:“成交。”
宿翡松了口气:“你问吧。”
他单刀直入,祁绚也不客气:“你是雀巢的人?”
“没错。”
“什么时候开始和他们接触的?通过什么方式?”
“七年前。苏枝引荐。”
祁绚一顿,却并不意外:“苏家果然也是……为什么?”
宿翡抿了抿干涩的嘴唇:“为了理想。”
祁绚:“?”
“听起来就像个笑话,是不是?”
像是知道他的困惑,宿翡反而笑了,笑容多有自嘲,“但当年我真是这么想的——我以为雀巢可以带领我们改变现状。”
祁绚没有说话,同为兽人,他其实理解宿翡的想法。
宿翡观察着他的脸色,笑了笑:“没有像二少爷一样问我为什么对现状不满,看来你也不是不清楚。”
“祁绚,你是玉脊雪原狼,是兽人的王族。”他低声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来到中央星,还和大少爷缔结了契约。但,你应该是在北星域长大,感受只会比我更加深刻才对。”
“发现没有?联邦的兽人,是兽,而非人。”
青年一字一顿的凝重语气中,祁绚垂下眼睫,挺直的脊梁微微一颤。
他当然发现了——怎么可能没发现?
在长乐天被扔上擂台搏杀供人取乐时,如同廉价的货品被挑选买卖时,看到许多世家子弟轻蔑地对契约兽呼来喝去、视作玩物时,混进下城区切实体会到被豢养的身不由己时……
无数个瞬间,他都清楚地体会到这种悲哀。
“同属人种,我们却要像野兽一样拴上项圈,被契约牢牢锁在某个人类身旁……”
宿翡声音依旧嘶哑,听上去如淬了冰般冷凝,“而活在联邦的兽人,包括我的同族,包括曾经的我,早就已经习惯了这些,感觉不到任何不妥。”
“从小到大的教养磨平了我们的骨头,我们向人类摇尾乞怜,不知何时开始以被豢养为荣,没有丝毫尊严可言。”
“决定一只兽人是否优秀,不再由本身的强弱、付出的努力、产生的价值来判断,而是看他跟随的主人地位如何……自然而然就将自己当成附庸。”
青年咳嗽两声,蓦地冷笑起来,“说句可笑的话,我会想这么多,反而是托了人类的福。”
“因为我出生就走到了兽人追逐的顶点,当我发觉自己过得十分窒息,却还被人人艳羡时,我才意识到这些。”
“然后,就像世界一夕崩塌,放眼看去,处处本末倒置、倒行逆施。大部分人却没有知觉,浑浑噩噩随波逐流,将反抗者视作异端……”
宿翡望向祁绚,望着他透出玉色的脊背,望着他颈上的项圈:
“我们的王……你说,这一切究竟凭什么呢?”
“……”
这是祁绚首次被冠以“王”的称呼。
奇异的战栗感沿着耳膜传入心脏,撕扯开心底某个被他忽视许久的角落,将其中积蓄的灰尘高高扬起。
一种名为“责任”的东西从他的血脉喷薄而出,如同天性使然。
迎着宿翡眼中不甘的火焰,他深深低垂下头,因自己的独善其身和无能为力惭愧难当:
“抱歉……”
“……你道什么歉。”
这两个字就像一盆冷水,泼灭了宿翡越说越盛的怒气。
他颇有些不是滋味,顿了顿,岔开话题:
“总之,那时候我对周围的所有人、所有事都产生了质疑,迫切地想找到一个改变的机会。而雀巢让我看到了这个机会——一个由兽人构建的组织,总比由人类掌控的联邦更值得信任,不是吗?”
“可你在里面呆了七年,难道对雀巢私底下那些龌龊事一无所知?”
祁绚厌恶地皱了皱眉,“涅槃宫、长乐天,挑拨离间、同类相食……”
可以说,现在兽人在联邦艰难的处境,雀巢功不可没。
宿翡额角抽动了一下。
他艰难张口:“要说完全不知道……那肯定是骗人,我不替自己辩解。我早听说过上层的流言蜚语,关于他们暗中收集兽人尸身的用途……”
说到这儿,宿翡没忍住干呕,似乎回忆起了什么恶心至极的画面。
祁绚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分外粗重。
“我、当时的我觉得,先不说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人都死了,那些身后事又有什么所谓?换作我死了,我也不介意被这么对待,就当发挥一下余热。”
抗争总需要流血,而一个群体想达成目的,免不了产生黑暗面,宿翡对此早有准备。
所以,即便感到不适,他还是逼迫自己接受了这一代价,并将其视作必要的牺牲。
宿翡咬紧牙关:“相比而言,【赐福】实在太重要了。”
“赐福?”
祁绚眸光一凝,在涅槃宫时,他也听到过这个词,“那个让人死而复生的把戏?它到底是什么?怎么做到的?”
宿翡摇摇头:
“那不是我能知道的事。我只知道,那是雀巢权限最高的几位元老才拥有的能力。通过摄取兽人血肉中蕴含的精神力,改变我们的细胞活性。”
“有人叫它神术,有人认为这是一种前沿的生物技术……被赐福后,血肉便会生生不息,再重的伤势,哪怕只剩一条残肢,也能重新活过来。”
真是越听越邪门。
祁绚回想着自己和那些人的几回交手,这么看来,涅槃宫主之所以能出现在蓝行那边,大抵是提前在宫中某处地方藏了自己的肢体。
……想彻底杀死他们还真不容易,京九那回,多亏对方毫无防备,才误打误撞地得了手。
“你就不动心吗?”
宿翡见他陷入思索,神情却仍冷淡,忍不住问,“不死不灭,这样的诱惑,大多数人都无法拒绝吧?尤其是像你这样性命掌握在别人手里的契约兽……”
“这就是雀巢策反兽人的手段?难怪。”
祁绚回过神,不在意地笑了笑:
“不死不灭,还无需付出多少代价?我可不相信天下有这种好事。散布这种神神怪怪的说辞,无非是故弄玄虚,想要掩盖真相。谁知道这个赐福实际又是怎么个玩意儿,会不会有更大的危险。”
“更何况,”他稍稍仰脸,因添了血痕和伤口而有些狼藉的脸上,显出某种高傲的神气,“我可不需要借同类的血肉苟活。”
宿翡彻底怔住,半晌,讽刺地低笑起来。
“要是我当初像你一样想得明白……”
笑声回荡在狭窄空间中,半是自责,半是懊悔。
祁绚静静听了片刻,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听宿翡透露出的意思来看,绑架温形云,似乎是为了自己可以活下去。
既然如此,又有什么会比赐福带来的“不死”更有吸引力?
“宿翡,你……”他问,“到底为什么要在这个档口叛离雀巢?”
宿翡收敛了笑容。
“我加入雀巢时,还是大少爷的契约兽。雀巢因此非常重视我。”
“你知道苏枝对大少爷做过什么吧?那是雀巢的计划之一。但那时,或许是觉得苏枝太不受控制,又或许因为我的出现,他们有了更好的选择……没多久,他们交给了我一个任务。”
一个独立于苏枝之外,蚕食温家的计划。
“胡家,还有今天东窗事发的那些人的下场如何,你已经看见了——那是雀巢的另一种‘神术’,获得赐福的契约兽,能够通过契约反过来控制自己的主人。”
“他们希望我尽快与大少爷契约,然后予我赐福,通过这种办法谋夺温家。能胁迫,就胁迫,不能胁迫……”
“——就因精神力衰竭而亡。”
沉声接上宿翡的话,祁绚面色骤寒。
他不敢想象,倘若当年温子曳真的和宿翡契约,现在会是什么模样。
紧紧盯着宿翡,祁绚皱眉:“所以,你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对你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坏事吧?”
“因为在那之前,我意外撞见了赐福的现场。”
宿翡语气迟缓,如同在回忆一场噩梦,“我看见,那些欣喜若狂前去接受赐福的兽人……”
“……他们被吃掉了。”
第112章 他是谁 砂上的楼阁,信念的崩塌。
通过苏枝与雀巢搭上关系后, 宿翡曾陷入过一段狂热期。
就像久旱逢甘霖,他的满腔抑郁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原来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许多人也在质疑现状,并非他是异类, 而是身旁的大家太麻木。
怀抱着强烈的归属感和使命感, 在谨慎观察和试探过后, 他成功“策反”了族里的两只碧目狮, 邀请他们加入了雀巢。
那两人年纪不大, 按辈分算, 应该叫宿翡一声“堂哥”。
宿翡到今天还记得他们望向自己时,混杂了崇敬与信赖的干净眼神。
“他们是一对双胞胎兄弟,哥哥宿驰天资很好,是重点培养的后辈之一;弟弟宿骋却截然相反,排名倒数, 在家常常被忽视。但他们感情很好,亲如一人。”
或许是彼此境遇不同, 又能相互共情的缘故,他们的思维观念没有固化, 对族里的一些安排也早就心生不满。宿骋十分崇拜宿翡这位堂哥,因此,在后者暗暗向他递出橄榄枝时,接受得毫不犹豫。
弟弟来, 哥哥自然也跟着来了。
毕竟是同族,尽管雀巢禁止成员在没有任务需求的情况下频繁接触, 三人依旧时常互通有无。
一切都平静地向前推动,直至转折点的到来。
“宿驰是温家一名高官之子的预备契约兽,对方马上就要从九年级毕业, 迎来契约日,他打算找宿驰缔结契约。而宿驰……他接到了与我一样的任务。”
宿翡回忆着,面色有几分恍惚。
“那天,契约已经完成,上层传来消息,让宿驰去接受赐福。”
他抿住干涩的嘴唇,“但宿驰告诉我,他决定让宿骋代替他前去。”
祁绚不解:“李代桃僵?为什么?”
“因为按照常理来看,宿骋一辈子都不会得到这个机会。但宿驰不一样。他们现在背着联邦进行活动,一旦被发觉,性命很难有保障。他希望能获得这一保障。”
宿翡道,“另外,以他在组织里的贡献,很快就能争取到赐福的备选名额了,也算将功折罪。他想搏一搏,哪怕事后组织得知真相会惩罚他。”
“但他又担心,为他们赐福的大人不知还有什么神秘莫测的手段,会不会当场察觉到不对,降怒宿骋。所以,他托我陪宿骋一起过去,如果真出了什么事,至少能第一时间通知到替弟弟呆在家里的他。”
一方面,这对兄弟的做法太大胆,宿翡是有点放不下心。
另一方面,他其实早对赐福的过程有所好奇。
于是,他答应下来,在宿骋的衣服里藏了摄影机器人——市面上还没发行的前沿型号,不会被现有的仪器屏蔽,是替温子曳办事时暂时得到的征用许可。
通过全景摄像,他看见宿骋压下忐忑,完美地利用了和哥哥极其相似的那张脸,装得与宿驰别无二致。
看见这只碧目狮与其它接受赐福的兽人一起,沐浴净身过后,被领进一间密闭的、漆黑的室内。
看见三道看不清轮廓的人影走到面前,一边用挑剔货品那样的眼神上下打量,一边漫不经心地伸出寒光闪烁的利爪……
然后,血光乍现,残肢乱飞。
投影没有传出一点声音,但画面已如阿鼻地狱。
宿骋毫无反抗之力地倒在血泊中,黏着在肩后的机器人随着他被斩断的胳膊掉在地面,遍布惊恐的脸正对着镜头。
有人则在身后施施然拎起他的一条腿,裤管滑落,露出雪白的肉……
“……”
“——”
“!!!”
碧目狮与镜头外的宿翡对视,面孔扭曲,嘴唇不断开合。
仿佛求饶,仿佛惨叫,凄厉地缭绕在宿翡耳边。
他几乎腾一下站起身来,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这是幻象?是臆想?是对妄图窥探赐福之人的惩戒?
空白的大脑什么都来不及想,他哆哆嗦嗦,直视着投影。
明明惊惶极了,却在极度的惊惶中一动也不能动,整个人如同时间停滞,于漫长的寂静中将所有动静纳入眼底。
残酷血腥的画面不知持续了多久,最后,宿骋惨白的脸怼到近前,涣散的瞳孔中流出懊悔、痛苦……又庆幸的一丝光华。
他最后看了浸泡在鲜血中的小机器人一眼,反复比着一个口型,接着,拼尽力气,就像垂死挣扎的鱼般翻了个面。
翻面的过程中,他不着痕迹地将机器人咬到嘴里,狠狠咬碎。
宿翡知道,那东西四分五裂后,会被宿骋吞进喉管中。
沿着食道……下滑,滑进空空如也的腹腔,与肋骨一起沉入血海,再无踪迹。
“滋——滋——”
残留的影像发出损坏的电波声,“哔”地一下关闭。
入目仍在温暖如春的阳世,宿翡却如坠冰窟。
他僵硬地睁着眼睛,眼前五光十色,不断闪回出青年努力比出的唇语。
堂、哥。
别、告、诉、哥、哥。
快、逃……
“堂哥。”
“宿翡。”
两道声音,一左一右,一男一女,同时在耳边回响。
宿骋绝望的眼神和苏枝叹息的表情在眼前交错浮现。
“你知道吗,哥哥的主人对他一点都不好,总喜欢让他和其它兽人打架,以此取乐。要是哥哥输了,就会生气地把他扔回族里,好多次我看着他遍体鳞伤地受罚……我真的受够了。”
“你和我今天也算知根知底了,和你说这些,是给我们彼此退路。做别人手里的棋子,只会身不由己,谁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会不会后悔之前的决定。”
“谢谢你,让我知道其实我们可以不这样活下去。只要今天我能顺利接受赐福……”
“也许有天你会像我一样,发现雀巢只不过是另一口泥潭……”
“等到那时——”
等到……这时……
宿翡猛地捂住嘴,转身冲进了洗手间。
“呕!!!”
他吐得昏天黑地、声泪俱下,哪怕胃袋倒空,连一点酸水都吐不出来,也还在干呕,直到整个人虚脱地摊在地上。
……就此,他的信念迎来了第二次崩塌。
不知昏昏沉沉了多久,夜幕落下,终端在黑暗中亮起,是宿驰的消息。
【小骋回来了。】
这句话霎时吸引了宿翡的视线。
他不可思议地看了又看,整个人为之一振,紧紧攥着终端,心底怀抱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也许……也许真是假的,一切都是幻象,是对他们冒犯机密的惩罚。
真正的宿骋接受了赐福,安然无恙地回到家中……没错,一定是这样!
然而,还不等他回复,宿驰的下一句话就令宿翡完全怔住,起了一背冷汗。
故事讲到这里,宿翡似乎置身于当时,发起呆来。
祁绚看到他本就血色浅薄的脸愈发苍白,连气息都下意识完全屏住。
这个关子卖得十分有效,祁绚等了片刻,忍不住出声打破僵局:
“他说了什么?”
宿翡醒过神来:“他说——”
【堂哥,发生了什么?他居然叫我弟弟——他把自己当成了我?】
【不,不对!】
【这不是小骋……他是谁?!】
第113章 幕后戏 三年前的来龙去脉。
不是宿骋?
意料之外的情况令祁绚目光一沉。
虽然他早就猜测所谓“赐福”背后别有玄机, 可也从未想过,它能在不知不觉中生生替换掉一个人。
如果死而复生回到兄长身边的不是宿骋,那又是谁?
几乎顷刻间,祁绚想起了涅槃宫主, 那个不知是祁治珩还是祁治吟的家伙, 这么说来, 他会不会也是假货?
那京九呢?最初遇见的那只望川狼呢?
他还记得他们凝视自己时贪婪而灼热的视线, 同出一辙, 不知是不是心理所致, 现在回忆起来竟相似到诡异——望川狼是在京九负责送来家里的途中身死,而在那之后,雀巢才有了京九活跃的身影!
如果,京九其实是无辜的……?
如果他实际上与雀巢并无牵连,而是在路上被杀死、顶替……
祁绚不禁毛骨悚然。
“很可怕, 是不是?”宿翡瞧见他颤动的瞳孔,感同身受地深深喘了口气, “我当时完全被吓住了,根本不敢和宿驰说明赐福过程中发生了什么, 只让他别轻举妄动……我怕他疯掉。”
“但我还是低估了他的行动力。”
没过两天,宿驰再次发来消息。
他顺水推舟装成弟弟的样子试探了这个赝品几回,发现对方其实拥有部分宿骋的记忆,能说出一些只有他们俩才知道的事情, 但不知为什么没发现真相。
宿翡道:
“他推测,假货通过某种办法‘看’到了宿骋的记忆片段, 并加以模仿。奈何他们兄弟总是呆在一起,又长得太像,这才没有分清。”
“但这样的误会持续不了多久, 他们是相似,可并非完全没有区别,亲近的人很容易就能认出来。更何况,那人似乎也生出了怀疑,着急要回去——估计是急着去控制他的主人。只要碰上面,很快就会意识到自己不是宿驰,从而暴露。”
“所以,他让我抹消与他们私底下的消息记录,与这件事摆脱干系。他那边已经处理干净了,叫我别再联系。”
“……他很冷静。”祁绚迟疑,冷静得有点过头了。
“与其说是冷静,不如说心如死灰。”宿翡语气低沉,“现在想想,大概在发现宿骋被人顶替后,他就已经意识到了弟弟的死亡。从那一刻起,他也跟着死了。”
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祁绚不知该如何作评,也无从宽慰。
好在宿翡没有沉浸在过去的悲痛中,继续说道: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不太清楚。和宿驰失去联系后一连许多天我都过得浑浑噩噩,直到再次见到他们兄弟。”
唤他堂哥的双胞胎碧目狮言笑晏晏地讲着话,关系似乎与平时并无差别。
而当他们齐齐向他看来,宿翡满心冰冷,寒毛直竖。
满溢崇敬与信赖的清澈眼神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晦涩与深沉。
——宿驰也被替换了。
“再然后,宿驰的主人出了事,宿驰作为契约兽随之一同死去。没多久,宿骋也死了,大家都觉得他是伤心过度,没有任何人发现不对,包括他们的双亲。”
唯一知晓内情的宿翡有口难言,只能默默在葬礼上献上两束花。
他知道,一旦他流露出半分不对,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人会取代他活在这世上。
“我去找了苏枝,质问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雀巢到底想做什么。”宿翡攥紧拳头,“他们根本不是兽人的救世主……而是一群吃人的怪物!”
但他随即又泄气地松开,摇了摇头:“她听完我的话后很吃惊,苏家已经是雀巢举足轻重的从属,却也对此一无所知。她只知道,背叛家族的人,总会莫名其妙死于非命。 ”
当时的宿翡根本不接受这个解释,他无法原谅邀请他加入雀巢的苏枝,更无法原谅将宿驰宿驰拉进泥潭的自己。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睁眼闭眼就是血,就是宿骋当面被活生生吃掉的场景。
他以“会引起大少爷怀疑”为由减少了雀巢的工作,并偷偷展开调查,发现私底下其实藏匿着许多龌龊勾当:走私贩卖、滥杀无辜、折磨取乐……
原来一切早有端倪,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有什么理想的乌托邦。
全是他自以为是、一厢情愿,竟在无知无觉中助纣为虐,还害死了他的族亲。
“但你没有错。”祁绚皱了下眉,忍不住说,“想要改变不公正的待遇,本身没有任何错误。”
宿翡瞥他一眼,紧绷的躯体缓缓松懈,长出一口气。
“你说的对,这不是我的错。”他冷声,“宿驰和宿骋都没有责怪我,我又何来的资格自怨自艾?冤有头债有主,我一定会让雀巢付出代价!”
说完,他微微一顿,“其实,这么想的人……不止我一个。”
“你的意思是,还有别人知晓这些?”
“对。”宿翡点头,“不过,估计和我一样,都处于雀巢的严密监控中。我们很少联系,都是独自行动,偶尔互相帮一点小忙。”
祁绚问:“你不知道对面是谁吗?”
“不知道。它很谨慎。”宿翡道,“我能理解,如果不是三年前它主动找到我,我也不会透露自己的身份。”
“……三年前?”
这个时间点很敏感,祁绚不由侧目。
宿翡扯了扯嘴角:“你之前不是问我,大少爷出事时,我是不是在场吗?——如你所想,我的确在。”
“不如说,那场事故……完全是因为我才发生的。”
祁绚的神情骤然一变,肃穆非常:“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还记得我的任务吧。”
宿翡道,“和大少爷契约,反向控制住他,接着逐步蚕食温家。”
契约的最佳年龄是成年后的五年之内,从温子曳过完二十岁生日开始,雀巢就明里暗里地递来消息,催促他赶紧完成契约。
但有宿驰前科在先,已经知道个中陷阱,他怎么可能乖乖上当?
“其实也要感谢大少爷。”
宿翡忽然望着祁绚笑了一下,“虽然他对我没什么意见,但其实心底相当抵触和我契约,他的领地意识实在太强了,很难有人能走进去。说真的,他居然能找到契约兽……不过是你的话,也就不奇怪了。”
“……”祁绚姑且当他在夸自己。
“我们尝试了两次,每次都以失败告终,一旦失败,就要休养上至少半年。”
“托大少爷包揽全责的福,雀巢没怀疑到我头上,但他们开始着急了。”
温子曳油盐不进,万一一直无法契约,这条路岂不是走不通了?
虽然还有苏枝那边兜底,但显然,她逐年增长的不听话已经失去了信服力,早就被当成了“弃子”。
宿翡正色道:“于是,在第三次契约到来前,他们拟定了一个新的计划。”
——心理学上有一个名词,叫“吊桥效应”。
两个人在性命垂危的时刻,很容易由于紧张心跳加快,产生类似于爱情的感觉。
即便不会深化到爱情那一步,患难与共的经历也会加深对彼此的信任。
“他们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大少爷因生性多疑导致契约频频失败,那就通过一些手段让他信任我。先将他逼入绝境,再让我出面救下他……从而博得他的好感。”
“不可能。”
祁绚想都不想,一口否决。
他笃定地说:“少爷根本不会相信,这只会引发他的怀疑。”
“……你先别生气。”
宿翡目露无奈,这人看上去冷冷淡淡的,怎么每回提到温子曳就容易激动?他们之间的关系有这么好吗?
“不管他怀疑与否,只需要打开心扉的一角就可以了。”
“接下来,等我们逃得精疲力竭,就会再次陷入危机。而生死关头,正是一个人最脆弱、最无法思考、也最渴望力量的时候。”
“如果做到这个份上都无法成功,那就只好放弃这条路,另寻它法。”
他顿了顿,“到时候,也就没有必要留着这位棘手的大少爷的性命了。”
“……”
祁绚是真的有点生气了。
虽然这都是过去的阴谋,最后也没有得逞,但他仍不由自主生出一丝后怕。
“所以呢?你们发动了那场袭击?”
他嗓音低沉,口吻硬邦邦的,宿翡听了长叹口气:“你冷静一点,我跟雀巢已经不是一伙的了,当然不可能按照他们的吩咐做。”
“要真让他们准备好,以有心算无心……温子曳现在哪有命在?我也一样。”
“不论契约是否成功,我的下场都是死路一条,又哪里会眼睁睁看着这件事发生?”
祁绚问:“你做了什么?”
“我去找了苏枝。”
“苏枝?”
这个名字令人意外,但祁绚仔细想想,又在情理之中——毕竟三年前真正发生的事,是苏枝与温子曳在星舰上一起遭遇了袭击。
按照宿翡的说法,她的出现并不在雀巢计划之中……
“你知道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二少爷成为温家的掌权人。”
宿翡说,“如果我和大少爷顺利契约,他们母子俩的存在就岌岌可危了,她自然不能对此坐视不理。”
“我找她的本意,是希望通过她的关系压一压事态,给自己留一些逃跑的时间。谁知道,那个疯女人竟然选择了直接动手……”
“趁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时,她以回家探亲的名义将大少爷骗走,打翻了雀巢的全部布局,让他们不得不仓促出手。”
很显然,苏枝打算先一步杀死温子曳,好让她与温形云立于不败之地,握有与苏家、与雀巢继续谈判的筹码。
可是……最后。
本欲杀死继子的她,却反而救下了温子曳的命。
第114章 就是她 今夕暗礁,浮出水面。……
灰暗的废墟下, 宿翡的讲述还在继续。
“苏枝出发那天,刻意避开了我,转而带上了几名大少爷身边的护卫。”
“那是她亲手安插在里边的、属于雀巢的探子。”
所以最开始,没有人察觉不对, 因为那就像最普通不过的一次行程。
护卫惯例暗中将温子曳的行程消息传回组织, 却得到了苏家惊骇的回复——他们从没听说过苏枝要回来, 省亲一事更是无稽之谈!
她是想动手了!
得出这个结论后, 雀巢连忙传令让那几个护卫稳住情况, 阻止苏枝对温子曳动手, 自己则匆匆调遣人手,按原计划安排截杀。
随后,就有了人尽皆知的那一场袭击。
“我被紧急传唤到过去,原本应该负责出手救下被围堵的大少爷,获取他的信任。”宿翡沉声道, “但,等我们找到那具星舰残骸时, 大少爷已经由于心神崩溃而昏迷过去,苏枝也死了。”
“就在这时, 苏启龙忽然提议:趁这机会,直接杀死大少爷。”
“为什么?”祁绚眉心拧紧,“不是还要你与他契约吗?”
宿翡问他:“你觉得大少爷难缠吗?”
祁绚微微颔首,岂止难缠?作为对手, 说可怕也不为过。
“雀巢也是这么想的。”
宿翡说,“苏枝嫁过去, 又与我搭上线以后,他们不是没想通过这些关系慢慢掌控温家,可惜每次一有动作, 就会被温子曳发现,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听说雀巢在第二星域的发展状况比第一、第三星域都不理想,原因就在于温乘庭。这对父子可谓是雀巢的心腹大患,如果有选择,雀巢根本不会留下他们的命。”
“而苏枝的死,给了他们这个选择。”
讲到这个地步,祁绚已经完全明白了:
之前,雀巢改门换路,希望从宿翡这边下手,是因为苏枝作为温乘庭的夫人,有足够的底气和他们叫板,不好控制。
可她死了,只剩下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温形云。
就如小羊羔失去了守护的牧羊人,狼群终于可以随意分食。
更何况还有苏家这层关系在,苏启龙和苏望作为温形云的外公与舅舅,很容易博得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少爷的信任,比对付温子曳简单得多、也稳妥得多。
温家不能再出第二个温乘庭了。
比起风险,他们更愿意多花些时间。
“于是,他们决定采纳苏启龙的意见,杀死温子曳。”
“我随其他成员一同撤离了现场,只留下扫尾的人。再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就不太清楚了。好像是他们正动手时,温家的警卫队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及时赶到,温乘庭也不知怎么忽然回到中央星来,迫不得已,只好放弃。”
“不过大少爷虽然没死,精神力却被废了,人也似乎因此一蹶不振,在领人捣毁了雀巢总据点后,便颓丧地离开了温家。雀巢没有再冒险对他下手,将重心放在了二少爷身上。咳……”
宿翡清清嗓子,以此结束了这个漫长的故事。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
祁绚沉默着,现在,他知道的或许比宿翡更多几分。
一切完全理清,三年前多方角逐而造就的悲剧,在这方狭小灰暗的废墟下,清晰地在他眼前展开。
……但他总觉得还有哪里说不出的奇怪。
祁绚阖目细细思索起来,倏然诧异地睁开眼睛。
他想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奇怪了——
苏枝,这个女人的行动实在太过矛盾。
她将温子曳骗上星舰,是为了赶在雀巢行动前杀死他,保全自己和温形云;
可出发前,她却带上了雀巢的人,还给温乘庭发送了消息。
她到底在想什么?
难道她不知道,这样一来,雀巢很快就会派人拦截吗?
不知道温乘庭看到消息,意识到不对,会立刻折返中央星吗?
为什么星舰驶离温家后,她一直不动手?
杀死一个人的办法很多,倘若她有心,那几名护卫根本阻止不了。
因为温子曳已经毫无芥蒂地信任着她,只需要简单的武器、或者药物,一个擦肩而过就能置人于死地。
可苏枝迟迟没有,让温子曳安然无恙地活到了雀巢到来。
而这个时候,她其实已经失去了主动权,处境十分危险了——即便她能杀死温子曳,雀巢也能杀死她。反正都大张旗鼓地动了手,自然不介意多带一个走。不在温家,想要苏枝死还不是轻而易举?
祁绚看不懂她的做法。
明明是来杀人的,却表现得就像真的只是一次普通出游。
然后遇袭、抵抗、逃亡……
甚至,在生死存亡关头,推开温子曳,替他挡下了致命一击,自己则身受重伤。
苏枝会不清楚,一旦失去性命,她视若珍宝的孩子将会遭遇什么吗?
她费心筹谋、小心翼翼地演了那么多年戏,所有的忍耐和痛苦,甘愿就这样付之一炬吗?
她在等什么?在犹豫什么?
若不是在温子曳的记忆里见过苏枝的歇斯底里,见过那个披着慈母画皮的温柔女性满脸血污,露出恶鬼般狰狞的面目,见过对方在临死前怨恨的宣泄、字字锥心的诅咒……祁绚都快认为她对温子曳是真心的了。
她是将温子曳彻底当成了温形云,死前才回光返照地清醒过来吗?
还是说……
一个模糊的猜测浮现在脑海里,让祁绚迟迟没能下定结论。
“笃”。
就在他思索期间,头顶隐约传来敲击的动静。
隔着厚重的砖石金属,那声音极其细微,即便祁绚耳朵很灵敏,也不由疑心自己听错了。
他朝旁看去,恰好宿翡也抬头望来,两人对视一眼。
“是大少爷和二少爷?”宿翡眼睛一亮。
他们被困在这残骸里有段时间了,虽然有人说说话,不至于太压抑,但他受伤太重,身体因失血不断变得虚弱,再拖延下去很难保证意识清醒。
祁绚则抿了抿唇,低头打量自己一番,略微心虚。
尽管嘴上说着只是皮外伤、有把握……毕竟是从那么高的地方坠毁,又不在前舱,有安全气囊保护,他的伤势还是有一点点重的,否则也不会没力气出去。
尤其右臂到脊背那一道长而深的豁口,看上去尤其可怖。
……也不知道大少爷瞧见会不会生气。
“笃,笃,笃”。
头上敲击声又不紧不慢地响了三次,祁绚回过神来,用左手抓住一块翘板,用力抬起,制造出声音作为回应。
上面的人接收到讯号,立即开始救援,一阵刺耳的噪音过后,微薄的光从缝隙中透了进来。
与之一同透进来的,是一句询问:
“请问……是有人在吗?”
祁绚和宿翡紧跟着一怔。
——那居然是个女声。
……
“滴滴”——
治疗所的门应声而开,两道身影匆匆走进。
“温少,温二少。”坐在桌边的女性合上书籍,微笑着起身相迎,“你们来了。”
“许小姐。”
敷衍地点头致意,温子曳很少表现得这么没礼貌,许忱不禁侧目。
但她很快就察觉到青年发白的脸色和满额冷汗,像刚经历过什么难捱的事情,心下了然——听说温大少爷在三年前那场事故后就对星舰产生了阴影,来得这么快,大概是全速,身心俱疲,不怪他这样失常。
她知道对方心中急切,也不多客套,比了个“请”的手势,便领着人往深处走去,停在一具治疗舱前。
隐私模式下,只能瞧见一抹雪白的色块,浸泡在营养液中一动不动,仿佛沉眠。
许忱解释道:
“我与阿凝外出,刚好路过那边,发现底下有艘星舰失事,就过去看了看,找到了他们。”
“两人受伤都不轻,我只好先把他们带回许家在第四自治区的私人诊所中接受治疗,接着就给你传了消息。”
温子曳上前半步,将手掌合在舱壁的玻璃上,失神了片刻。
直到急促的呼吸平复下来,他才嗓音沙哑地开口:“这回……谢谢你。”
“不客气,你们之前也帮过我不少忙。”
许忱说,“温少也别太担心,祁绚的伤并不致命,自愈力也很强。到明天就会痊愈的。”
温子曳点了点头:“今天恐怕要叨扰许小姐了。”
许忱以微笑作为回应。
见两人聊完,旁边的温形云忧虑地看了眼治疗舱,随后问道:“许小姐,请问另一个人呢?”
“他伤的更重一点,在重症室里。估计要带上几天才行。”
转过身,许忱望向温形云,“二少这两天是出什么事了?我早上听闻你失踪的消息,原本还打算找温少问问情况,看能不能帮上些忙——是温少将你找回来了?”
“说来话长。”
绑架一事,追责到底还得怪到宿翡头上,温形云不大想提,含糊地笑了笑。
许忱见状也很识趣,委婉提醒道:
“二少既然回来了,也早点和家里打个招呼吧。否则也不知道还会传出点什么离谱的流言来,让温少为难。”
“让哥哥为难?”
温形云困惑了一下,转念也明白过来:就像宿翡之前说的那样,他失踪,最值得怀疑的对象就是温子曳。
不过半天多一些,看许忱这个态度,外面估计已经流言蜚语满天飞了!
他又气愤又懊恼,顿感焦急地转身去找温子曳:“哥,终端借我用一下……”
“不必。”温子曳却朝他摇头。
他继而看向许忱,刚刚失去的风度再次回到了他身上,十分从容不迫、彬彬有礼地说:“形云已经回来这件事,还请你帮我们保密。”
“保密?”
许忱还没说话,温形云先发出疑问,“为什么?”
有外人在场,温子曳没有多做解释,不过神情柔和了些许:
“现在出面太危险了,听话。”
“……好,我知道了。”
温形云应完声,对许忱微微躬身,“麻烦你了,许小姐。”
“小事。”许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再次笑起来,“就算你们不说,我也不会到处乱传的。放心,我今晚也会歇在诊所里。”
温子曳也笑了一下。
“对了,早上的新闻,许小姐有关注吗?”他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
“现在的联邦,只要没断网,谁不知道?”
许忱歪了歪头,“是指大规模精神力衰竭的事情吧,最高议会已经召开过好几轮了,到现在也没个章程。怎么,温少对这个有见解?”
“见解谈不上。你觉得真如胡家人在法庭上所说,这是他们的主对联邦降下的惩罚吗?”
“要我说的话……”许忱脸上笑意更浓,朱唇轻启,“无稽之谈。”
“哦?”温子曳来了兴趣般,“这么肯定?”
“难道温少相信神神怪怪的东西?”
许忱缓缓走到桌边,指尖在倒扣的书封上轻抚,长睫微垂,“我从小罹患精神力空洞症,空有A级的精神力,却脆弱至极,不能随意动用。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修过精神力医疗课程,进过几个前沿项目组……不瞒你说,这种病,在成因上与精神力衰竭症很相似,只不过前者是部分缺失,而后者是完全抽干。”
“哦对,”她抱歉地望了温子曳一眼,“说句冒昧的话,温少当年精神力崩溃时的症状,和我也很像呢。”
“什么存在,能不通过任何媒介、不分人群地抽干他人精神力?”
她摇头,“要当真有这样的人,岂不早就天下大乱了?”
闻言,温子曳脸上的笑容也愈发浓郁。
“英雄所见略同。”
他走到许忱身边,不动声色地打开终端,拍了一张照片。
身着长裙的女人倚在桌边翻书,体态婀娜,乌发披挂。
即便只是一道背影,依旧可见气质出众、优雅沉静。
温子曳眸光晦涩,找到蓝行的账户,点击发送。
不一会儿,蓝行的回复倏然跃出:
【——就是她!】
第115章 爱与恨 表里一体。
“好了, 走吧。”
温和女声在耳畔响起。
……奇怪……这是谁?好陌生。
祁绚睁开眼,入目是星舰的乘坐舱,想要转头打量四周,身体却不受控制。
感官朦朦胧胧, 声色触味, 都仿佛隔了层纱。
与其说身临其境, 更像是居住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 感知着对方所感知到的一切。
“他”正端坐着, 身姿一丝不苟。
脚下微颤, 星舰平稳腾空。
座旁的女人还没有摘下帽子,悉悉索索朝窗外扭头张望,宽阔帽檐扫过面颊,带来一阵瘙痒。
沿着她的目光看去,一名少年在地面招手, 身形不断缩减,逐渐远去。
“既然舍不得, 就把他带上。不差这点时间。”祁绚听见自己说。
这个声音……少爷?
尽管比印象中更加清朗一些,但轻柔的语气、不紧不慢的语调, 全都熟悉到了骨子里,绝不会认错。
“不用了。”
注视着舷窗的女人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她顺手从一旁的托盘端出两杯热可可,放到两人面前的小桌子上, 转回脸来。
待祁绚看清她的面孔,瞳孔不禁微微收缩。
……苏枝?
等等, 这是什么情况?她不是早就死了吗?
他又为什么变成了温子曳?他们在说什么?带上谁?
目光不经意划过舷窗,映出青年衣冠楚楚、秀致温润的模样。
没有眼镜遮掩,稍显青涩的眉宇间少了几分斯文气, 多了意气风发的飞扬。
福至心灵地,祁绚霎时明白了自己身处何方。
——是三年前那艘失事的星舰!
莫非,他这是在……大少爷的记忆里?
发愣期间,母子俩的对话还在继续。
“苏阿姨,你最近对形云的要求是不是太严苛了?”
“是你太纵着他了,子曳,这样他会长不大的。”
苏枝的固执似乎让温子曳有点意外,以他当时对这位继母的了解,对方个性温柔 且耳根软,很少在某件事上这么坚持。
他思索片刻,还是决定帮弟弟说说情:
“形云的表现一直很优秀,适当的鼓励与劳逸结合也很重要。”
“更何况,长不大并不是坏事,说明他被保护得很好、过得很开心。”
苏枝沉默了下,仍然摇头:“不够。”
她抬眸望了温子曳片刻,恨铁不成钢般咬咬牙:“等他什么时候能做得像你一样,什么时候才能休息。”
“……”
祁绚感到“自己”眉心轻蹙,手指屈起,一下一下漫无目的地敲击着扶手。
虽然看不见脸,但祁绚知道,大少爷此刻在发呆。
接着,不知想起什么,青年蓦地轻笑一声:
“我么?如果让我来选,我倒宁愿自己一辈子都长不大——苏阿姨,你听过彼得潘的故事吗?”
“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的童话吧。”苏枝也笑了,“你总喜欢这些天真的东西,明明自己也知道是假的,不怎么相信。”
视野放低,是温子曳垂了眼睫:
“正因为不相信,所以才喜欢。”
他落下的声音很轻,怕惊扰到什么似的:
“以前,有个人对我说过,童话故事不一定都是假的。只是宇宙实在太广阔、太宏大,当概率平均分到每一个人头上,就变得和不可能一样渺茫……”
“但如果因此就否定了它的存在,岂不太可惜了吗?”
祁绚一怔,这话怎么有点耳熟?
……好像是他说的?
对了,模糊的印象浮现在眼前,好久以前的某一天,为了逗小伙伴开心,他照例讲了一个童话给对方听,却得到了灵魂质问:可是这些都只是故事吧?
when很冷静地做了一通对比分析,最终得出结论:
童话的结局再美好再幸福,也都是假的,不可能发生在现实中。
他自然不能苟同,揪着头发,苦思冥想半晌,才想出这么一套说辞,成功将人哄得喜笑颜开。
那时,他还说了什么来着?
——【偷偷告诉你一个秘密,别让别人知道哦。】
——【其实童话发生的概率是会变大的!】
“每当你觉得悲伤、痛苦,觉得困难、煎熬,觉得前方一片黑暗,看不见未来时,概率其实就在幕后一点一滴地积攒了。”
“等它积攒到足够大,就会突然降临,然后偿还与你之前所有坏运气对等的幸福与奇迹。”
温子曳的声音不急不缓,如同念诵诗篇,回荡在乘坐舱中。
末了,他勾起唇角,怀念又怅惘地笑了一下,低声说道:
“所以每发生一件坏事,我都告诉自己:属于我的概率又增加了一点。”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童话里的奇迹会眷顾到我的。”
他抬起头,微笑地看着苏枝,眼眸盈盈发亮:
“之前有段时间,我其实已经不肯相信了。只是有时候,清醒地面对现实太难捱,总得找个办法哄哄自己。”
“但是现在……苏阿姨,我又觉得这是真的了。”
“……是吗?”
苏枝怔忡地望了温子曳一会儿,神色混乱而驳杂。
那时的温子曳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没有留意,但祁绚看得很清楚。
她的眼睛并不清透,瞳仁很黑很大,极长时间才会眨上一下,根本不是属于正常人的清醒眼神。
而当她定定看着温子曳时,那种疯癫更加明显。
忽而柔和,忽而深沉,忽而歉疚,忽而犹豫……像有数个截然不同的人格在体内互相撕扯、竭力争斗。
果然,祁绚想,这个时候,苏枝已经疯到难以分辨现实了。
好一会儿,苏枝才将多余的感情压下,扭头看向窗外:“要真是这样就好了。”
语气复杂,近乎叹息。
温子曳一顿,眉峰慢慢聚拢。
他斟酌着,轻声询问:“苏阿姨,你今天是不是不太高兴?”
苏枝忍耐的情绪再次被勾起,猛地回头,脱口而出:“你要我怎么高兴?”
说完,她愣了愣,失言般又将脑袋别了回去。
温子曳这下彻底确定了她状态的不对劲,祁绚发现他原本懒散靠在椅子上的脊背瞬间绷直了。
但他没有冒昧地继续发问,反而把话题带回刚刚所谈论的问题:
“苏阿姨,你有希望的结局吗?”
“结局?”
“嗯,就像童话故事那样,‘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如果我们的人生可以定格在一个美好的阶段,你希望那是什么样子的?”
“我?我所希望的……”
这个问题让苏枝再度恍神,她垂着头想了一会儿,喃喃道,“我希望我能简简单单地活着,身边有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
“也不需要什么波澜壮阔,或者一点烦恼都没有的完美梦幻。”她一边说,一边情不自禁地笑,“每天养养花、看看书,思考怎么做出好吃的点心给他们尝。工作忙碌点也没关系,只要隔一段时间能有空闲,一家人聚在一起,约好去哪个地方玩……”
“我可以拍很多很多照片,装订成册,未来翻开来就会想起当时的快乐。也许我还可以从各种地方带回各种花种,种在家里的院子里,如果遇到什么问题,花朵养不活,会有人帮我一起发愁,研究该怎么办。”
“我照顾他们,他们照顾我,到我老、到我死。没有人会嫌我笨手笨脚、哪里做的不好、因为我没有价值而抛弃我……没有人会控制我的想法,约束我的自由。”
“就这样,充实、平淡,普普通通地过完一辈子……”
她露出神往至极的表情,“幸福快乐,就像童话一样。如果能实现,我就算去死也值得了。”
“可是……”温子曳却迟疑道,“前段日子,我们刚一起去过02系列景观星。你拍了很多照片,还带回当地特殊的月季花种说要养,我和形云帮忙找了种植资料,我们三个一起在后花园搭了一座小型花房……”
他不太明白,为什么这么简单的要求会成为苏枝梦想的“童话”:
“苏阿姨,你所希望的,现在不就已经实现了吗?”
苏枝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直勾勾地瞪向温子曳,一时间看上去甚至十分狰狞。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她吃人般的模样让温子曳吓了一跳,他豁然站起,按住苏枝颤抖的肩,冷静地安抚道:“苏阿姨,你先别着急,来,跟着我的节奏,深呼吸……”
他指尖一下一下地点在苏枝肩头,嗓音似夜林唦唦,有着说服人心的奇异力量。
苏枝下意识听从他的话,急促起伏的胸口逐渐平息。
“好了,子曳,好了,我没事……”她回过神,疲倦不已,“对不起,可能是最近有点累,我的情绪失控了。”
“你没必要和我说对不起。”
温子曳重新坐下,端过小桌子上的热可可递到她手心。
他温和地说:“你与我说过,我们是一家人。平时你包容了我很多坏脾气,我当然也不会介意这点小事。”
“是不是最近遇见什么烦心事了?”温子曳问,“告诉我好吗?我会帮你解决的。”
他凑近的面容倒映在苏枝眼底,是无比的耐心、仔细、温柔。
苏枝瞧见,愣了很久。
祁绚其实很能明白对方这时的心情。
走近之前,大少爷是暗河上若即若离的一块冰,不可捉摸、顽固不化,只要敢靠过去,就要做好被刺伤的准备。
可一旦被接纳,就会明白这人的心有多软,再怎么在里头肆虐撒泼,折腾得鲜血淋漓,也会毫不犹豫地包容。
……这种包容甚至是毫无底线的,很难拒绝。
掌心热气腾腾的茶杯,耳畔继子温声细语的关照,令苏枝眼中的犹豫不断扩大,一时间甚至压过了其它所有,将一切全部化作迷惘。
“是吗……是吗……”她自言自语,“原来我已经……不,这不对,我不该……明明不该是这样的!”
她陡然恼怒,猛地打开温子曳的手,颤巍巍将热可可放回桌面。
她死死盯着那两只杯子,一秒,两秒……伸出手,凶狠扫过,棕色的液体四处飞溅,大半泼洒在温子曳的衣服上。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做不到……”
苏枝捂住脸,惶然地啜泣起来,“为什么命运总是在玩弄我?如果童话故事真的存在,为什么到今天还不降临在我身上?”
“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
温子曳皱了皱眉,明显意识到不对。
祁绚也察觉到了不对,苏枝这时的情绪、看向少爷的眼神,分明不是母亲对于孩子的溺爱,说明对方至少目前还能分清。
另外……手边温热的液体不断滴落,温子曳没有留心,他却心底一紧。
她在崩溃什么?做不到什么?为什么偏偏要将热可可打翻?
意外?发泄?又或者——
苏枝原本,其实是打算对温子曳下手的?
这个问题注定无疾而终,祁绚甩开杂乱的想法,将注意力集中在当下。
温子曳眉峰紧蹙,看着苏枝沉吟起来,显然有了疑虑。
但最终,他还是耐心地弯下腰去,取出手帕仔细地擦拭溅到苏枝裙摆上的可可液。
“苏阿姨,”他说,“如果觉得不舒服,我们就回家吧。请医生给你看一看。”
“回家……”苏枝艰难地重复这两个字,“……家?”
“对,形云还在家里等我们。”
“形云——”
肩头一颤,苏枝情绪再次激动,“不行,不能回去!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温子曳问:“什么事情?”
“……”苏枝不说话。
温子曳有些烦躁地抿住唇角,不赞许道:“苏阿姨,你要知道,没有什么比你的身体更重要。珍惜你自己,好吗?”
“珍惜……”苏枝缓缓放下捂住脸的双手,恍惚重复,“我自己?”
“嗯。”
温子曳蹲在她膝前,仰起脸,“如果你遇见什么难题,都可以和我们说。”
“你……”苏枝长久地愣神,“们……”
“我们,我和形云。”温子曳点点头,问道,“苏阿姨,你知道形云为什么那么努力学习吗?”
“因为他想让你为他骄傲,他想你能夸奖他。”
苏枝露出想笑、又想哭泣的表情:“形云……”
“至于……我。”温子曳顿了顿,“我也很努力地……想要保护你们。”
他的声音由于羞耻低落下去,“我会让温家更富裕、未来会让联邦更安定。近几年的袭击已经越来越少了,你看,我们都能去景观星游玩了。以后,肯定会更好……”
“你不是希望有这样的童话吗?你照顾我们、我们照顾你。”
他垂下头,呓语般地小声说,“你爱我们……我们爱你。”
“苏阿姨,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在我眼里,你、您早就和我的母——”
“子曳。”
苏枝打断了他。
气氛中断,温子曳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唇,好久没有抬头。
发顶落下一只手,轻轻地揉了揉。
祁绚听见苏枝无比温柔的声音,她说:“你是个好孩子。”
看不见表情,他无法判断对方究竟是在什么样的状态下说出了这句话。
这种温柔,究竟是对着她臆想中的温形云,还是真正的温子曳?
祁绚不禁想起先前他所困扰的那些疑问。
苏枝分明为杀死温子曳曾做了那么多准备,最后却以孤注一掷潦草收场,态度周折反复,有太多地方解释不清楚。
到现在,就连他也弄不懂了。
这个女人,到底是憎恨着大少爷,还是因移情深深爱着他?
亦或者,其实就和她本人一样,爱与恨,表与里,早已混淆不清?
温子曳换好衣服从隔间走出时,苏枝恰好放下手里的终端。
她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朝温子曳微微一笑。
“我觉得你那位朋友的说法很有趣。”她说,“所以,我想试一试……”
“试?”温子曳不解,“怎么试?”
“今天天气不太好。”苏枝看向窗外,原本清朗的天气不知何时飘来几朵阴云,“我不知道一会儿会下雨,还是会放晴。”
“如果是下雨,我也不知道我会做什么。”
“但,如果放晴了……”
……
苏枝的话戛然而止,只剩一句模糊回音。
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似笑非笑的一道声音:
【我的记忆好看吗?】
祁绚一个激灵,意识陡然清醒许多。
身体各处隐约抽痛,这种刺激让他立刻回想起来之前发生了什么、现在又是什么个情况。
被许忱救上来后,他明明还拜托对方,等他伤好点再联系温子曳来着。
现在还没好多少,怎么大少爷就出现了?还跟他建立了共振?
……貌似要完。
睁开眼睛,隔着治疗舱清透的营养液和玻璃盖,祁绚对上青年异常温柔的笑容,心道糟糕。
这个表情……一定、肯定、绝对是生气了。
见人醒来,温子曳扶了扶眼镜,也不多话,慢条斯理地念出手中的报告:
“右臂粉碎性骨折,左手手腕脱臼,肩臂肌肉损伤严重,背部皮肤坏死,内脏各处受创,皮外伤更是数不胜数……”
每念出一句,他的声音就更低一分,嗓音更沉。
最终总结道:
“试图瞒报军情,罪加一等。”
祁绚:“……”
精神力波将对方心底的恼怒清晰传来。
判断为无法轻易哄好的程度。
【少爷……】
祁绚心虚地低下脑袋,想了想,又抬起来,露出无辜的表情。
面前的玻璃被敲了两下,温子曳的笑容愈发灿烂。
“哦对,忘记说了,别打算用那种可怜巴巴的眼神让我心软。祁绚,隐私模式开着,我看不见你的脸。”
每回都飞快被哄好,温子曳也总结出规律来了,对着自家契约兽那张漂亮过分的面容,有气也生不出来,必须屏蔽。
“一不看着你就出事,”他不快地皱了下眉,“我真该拿条链子把你拴在手上。”
“让我想想……这次要怎么惩罚你才好?”
第116章 人与狗 大少爷生气了。
正值深夜, 雪白灯光将治疗室映如白昼,也照亮了青年阴沉的脸色。
温子曳没在说笑,他很认真地思索着“惩罚”。
天知道当他好不容易落地、循着信号去找祁绚,却只找到一片焦黑残骸时究竟是什么心情。
他总是习惯思虑过多, 事前就将各种情况罗列、拆解, 鲜少出错。
但那一刻, 晶能点燃后的奇异味道大团大团扑面而来, 告诉温子曳他的契约兽被埋在了这片废墟底下……简直如同三年前的噩梦重现, 他始料未及, 素来精密的大脑“咔嚓”一声脱了轨。
要不是温形云及时拉住他,而许忱也恰在此时发来通讯,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这会儿,许忱和温形云都早早歇下了,唯独他睡不着, 独自坐在治疗室里,凝视着玻璃仓中的白影发呆。
直到祁绚无意识地缠绕上他的精神力, 侵吞、窥探,传来如芒在背的战栗感, 温子曳才稍微觉得好上一些。
【少爷……你生气了?】
契约另一端,熟悉的嗓音随着海浪般平缓的情绪波澜层层涌来。
温子曳像是终于喘了口气,心有余悸的不安渐渐褪去,恼怒便一阵沸腾。
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出了什么变故?是什么背离了他的掌控?
——答案再清晰不过, 所有失控的源头,全赖这只雪原狼擅作主张。
必须惩罚, 严惩不贷。
温子曳丢开报告,白纸黑字雪片般散落在地上。
他张开掌心,按住玻璃仓冰凉的人影, 完全不理会祁绚讨饶的试探:
“好了,审问开始。”
温子曳眯起眼眸,声线微寒,“首先,出了事,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告诉我?”
虽然猜到他已经知晓,祁绚依旧一顿:【……我做的很明显吗?】
“在失事星舰里发现了伤员,对方还是认识的人的契约兽,换谁都会立即联系他的主人。”温子曳淡淡道,“可许忱找到我时,你已经妥善地躺在治疗舱里了。中间那段时间在做什么?”
他又不傻,转念一想就能明白:许小姐是绝不会在人情世故方面犯迷糊的,那么只能是有人拜托她这么做。
温子曳轻嗤一声:“除了你,还有谁会多此一举?”
平时温柔可亲的主人表现得如法官般不近人情,说话含笑带刺。
祁绚知道这回轻易哄不好了,犹豫了下,只得乖乖作答:
【也没真不打算告诉你……我不想让你看见我那时的样子。】
他也算受伤的惯犯了,自然清楚自己的情况如何。
血肉模糊的贯穿伤、因断裂扎破皮肤的骨刺、近乎残废的右臂……不用看,祁绚都知道他的模样很吓人。
其实没什么,那些伤不过看着可怕,有联邦的医疗技术,不出几天就能好全,一点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祁绚不在意,但他知道温子曳肯定会很在意。
就像他可以忍受自己浑身找不出一块好肉,却无法忍受大少爷腕上哪怕蹭出一道泛红的痕迹。
人类是很脆弱的,大少爷尤其,他舍不得因为这点小事让对方难受。
契约心脏似的搏动着,忠实地将未能说出口的念头一并传出。
知道祁绚是在为自己考虑,温子曳却并不领情,不如说,他更火大了。
“小事?呵……祁绚,你觉得你对我来说,是件‘小事’?”
温子曳感到讽刺地勾了勾唇角,“如果哪天我受伤了,不肯告诉你,等养好再回来见你,还跟你说:看,我这不没事吗?一点小伤,不用担心——你觉得怎么样?”
祁绚连想象都不用,立即摇头:
【不怎么样。】
温子曳说:“那我也不怎么样。”
【……】祁绚一时间无言以对。
他皱了皱鼻尖,下意识替自己辩解:【可这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温子曳冷笑,“哦,我知道了,你觉得我很柔弱?觉得我会因为见了一点伤、一点血就受到惊吓,然后小题大做?”
他越说越生气,脸上的笑容都挂不住了,“祁绚,之前在下城区时,你跟我谈论公平,叫我不要小瞧你。”
【少爷,你冷静点,我不是——】
温子曳不听他的争辩,他实在气狠了,疾言厉色地问:“而你现在又在做什么?你在小瞧我!难道这就是你的‘公平’吗?”
【我要是小瞧你,当时在星舰上就会跟你一块跳下去!】
“……”
【……】
空气沉默下去,他们听见相互急促汹涌的心声。
祁绚感受到温子曳不快之下压抑的强烈不安,温子曳则感受到祁绚难言的委屈。
——我让他伤心了吗?一时间,两人浮起同一个念头。
温子曳心底酸软,轻轻叹了口气。
“抱歉……我本来没想对你发火。”
他将头靠在玻璃上,用温度迫使自己冷静,喃喃道,“也许你说的对,我可能有点被吓到了。”
祁绚望着青年近在咫尺蹙起的眉心,忍不住伸出手,安慰似的隔空贴了贴。
【那是因为我对你很重要。】他低声,【我知道的,少爷,所以我才不想让你看见。】
但凡关乎他的事,温子曳的情绪总容易大起大落。
祁绚很喜欢、也很享受这种独一无二的在意,可同时也明白,这是一把双刃剑,意味着他可以轻而易举地伤害到对方,哪怕他并没有那个意思。
他喜欢温子曳,自然免不了小心翼翼,就像呵护一尊易碎的琉璃。
【最近事情有够你烦的了,雀巢也好、二少爷也好,还有温家那一堆问题……我帮不上忙,至少不能反过来拖后腿,让你为我也费神。】
说句实话,受了伤,谁不希望有人关心?
祁绚也喜欢看温子曳因为他着急、心疼,可那种想法太自私了。
喜欢是爱惜,不是一昧索取,他不能用那种卑劣的欲.望束缚他的少爷。
“你……你真的太……”
温子曳嗓音微微发抖,他自认已经是非常没有羞耻心的人了,即便以前从未和谁亲密接触过,调.情起来也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可现在,他脸颊滚烫,思维混乱,心脏跳得飞快,简直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面对心上人那样晕陶陶的,手足无措。
他不知道被人放在心上认真地珍惜,竟然是这种感觉。
可是……
温子曳眼神一暗,摇了摇头:“我做不到像你一样。”
他喜欢让这只雪原狼为他高兴、难过,喜欢看他打碎平静,因自己而失去控制。
相比起来,他的感情太阴暗也太沉重,但他就是这么一个自私、卑劣的人,早已无法改正。
【那有什么关系?】
祁绚认真道,【少爷,我们的家庭、成长的环境、经历的事情都大相径庭,你不需要像我一样,这种事也没有对错之分,我喜欢的就是和我不一样的你。】
他笑了笑:
【不是要审问我吗?我的辩词已经说完了,法官大人,您打算怎么判决?】
温子曳陷入漫长的迟疑。
他思索好一会儿,才微微一笑,带着几分故意的恶劣:
“不行,有罪。”
【好吧。】祁绚问,【罪名在哪儿?】
温子曳却说:“以前都是你给我讲故事,今天,换我来给你讲一个吧。”
故事?祁绚怔了下,好奇:【愿闻其详?】
温子曳清清嗓子:
“这个故事,叫《老人与狗》。”
顾名思义,故事的主角,是一个老人,和一条狗。
老人没有结婚,无儿无女,父母也早早去世,一人一狗相依为命。
他们同一张桌子吃饭,同一张床睡觉,感情深厚,亲如兄弟。
闲暇时间,老人会坐在窗边念书给狗听,天气晴朗就牵着狗出门散步,他省吃俭用,给狗买最好的狗粮、最贵的补品。
狗呢,也是一条极通人性的狗,它会帮腿脚不好的老人干各种跑腿的工作,有次老人病发,是它跑出门冒着被打死的风险朝路人狂吠,这才救回老人一命。
对老人来说,这不仅是一条狗,更是他的家人;对狗来说,老人就是它的一切。
日子很宁静,也很幸福,就这样,光阴如梭,到了转折点的冬天。
这天,老人醒来,被窝冰冰凉凉,狗已不在身侧。
他本以为对方像往常一样,跑出门给他拿早餐了,没有特别在意。可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到了中午,到了晚上,到了第二天,狗还是没有回家,老人着急了。
他拄着拐杖,蹒跚地走出家门,四处询问路人和邻居:有没有看见我的狗?
它不大,是条浅黄的土狗,和我一样是个老东西,左眼有一块黑斑。
大家都说没有,好心人看他可怜,便帮忙一起找他的狗。
可一群人从天明找到天黑,都没有找到狗的半分踪迹。
他们猜测狗是被谁捉走了,可没有任何痕迹,也没有任何目击证明,老人不肯相信。
他们又猜是不是狗受不了这种清贫的生活,自己跑掉,另寻新主了,老人也不肯相信。
又过了好几天,还是没有狗的下落,他们决定放弃寻找,劝老人别再执着。
要是觉得寂寞,大可再买一只可爱的小狗,反正那都是条老东西,陪不了他多久了。
但老人不肯,他只要他的狗。
他找啊找,最后找到一个研究狗类习性的专家,希望从专家这边得到一点线索。
专家听完全程后告诉他:别找了,你找不到的。它的确是自己走的。
老人不可置信,怎么会呢?他们一起过了这么多年,要是走,早就能走,何必等到今天?
专家叹了口气:因为它不是去寻新的富贵,而是去寻死。
一条狗的寿命远比人要短,即便它比老人晚出生很多年,也要走在老人前边。
它是怕老人舍不得,怕老人看到它的死状而悲痛,怕尸体腐烂的细菌感染给老人带来危险,于是选择在这最后的时日离开、独自迎来死亡。
这是它所能为老人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感动吗?”温子曳问。
【……有点儿吧。】
“你猜老人得知真相后会怎样?”温子曳继续问。
祁绚想了想,伤心?感动?兼而有之?
“不,他很生气。”
【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他不需要这样的牺牲。他们本来就是老家伙了,早就做好过一天是一天、随时有人会死去的准备。”
温子曳说,“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好好珍惜最后的时间,反而要打着‘不让他伤心’的旗号离开他呢?”
“没有准备的分别、苦苦找寻的艰辛、最后得知死讯的悲伤——你看,原本只是难过一次,现在难过了三次,难道不是更深的折磨吗?”
祁绚默然,他觉得好像有点道理,又好像挺没道理。
“故事的结局,老人决定找回他的狗,哪怕只剩一具尸体。某天早上,他拄着拐杖,义无反顾地出发了。”
【最后找到了吗?】祁绚忍不住问。
“没有。”温子曳面无表情,“他一把老骨头,又是冬天又没人照顾,当然死在路上了。”
【……】
祁绚无语,怎么他给温子曳讲童话故事,温子曳给他讲地狱故事?
但他好像明白温子曳的意思了,确认道:
【比起看到我受伤,其实你更不希望我做类似的事?】
“嗯。”
温子曳转过脸,他眼瞳漆黑,嘴唇几乎触碰到治疗舱的玻璃,“不可以有事瞒着我,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都不行。”
“我讨厌这样,祁绚,隐瞒就会带来距离。”
他略略踟蹰,最终还是说出口,“你不要离我太远……我会害怕。”
【好,我知道了。】
祁绚不是固执己见的人,厘清症结,他痛快认错,【抱歉,少爷。没有下一次——我向你保证。】
温子曳抿了抿唇,眸中流转出一丝冰消雪融般的笑意。
他们只隔着薄薄的玻璃,祁绚看得清楚,心情也随之轻快起来,喉咙微微发紧。
他忽然很想抱住大少爷,亲一亲他唇畔难得的真切微笑。
第117章 哄一哄 遇事不决就亲亲。
【话说……少爷, 是不是该放我出去了?】
营养液里,祁绚无聊地吐了个泡泡。
在这里边睡觉还好,醒着就太折磨了,一点着力和活动的空间都没有, 浑身因伤口愈合麻麻痒痒的, 说话还得依赖契约。
“不行。”
温子曳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你伤太重, 必须静养。”
“况且, ”他幽幽盯住眼前的白影, “谁说我的问题结束了?刚刚那只是第一个。”
祁绚:?
【还有什么问题?】他眨眨眼,百思不得其解,貌似他也没干其它事情啊。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
温子曳轻哼一声,指关节“噔噔”敲了两下玻璃,“你到底为什么会伤成这样?”
不论如何, 他对祁绚的能力还是有数的。就算身体承受不住星舰坠落的冲击力,中途跳车还是没问题的, 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被埋在残骸下等待救援的程度。
【宿翡摧毁核心元的时候,整条右臂已经炸伤了。】祁绚解释道, 【我是能走,不过那样一来,他恐怕就活不了。】
“所以你就留下救了他一命?”
【嗯。】
温子曳差点没气笑了:“谁让你逞能的?”
【这不是逞能,】祁绚反驳, 【我有把握……】
“把握?”
像是听见了什么可笑的词汇,温子曳扶了扶眼镜, 冷冷道:
“你知道自己不在乘坐舱吗?星舰的大部分安全措施都布设在乘坐舱中,就算是联邦目前最坚硬的合金,也很难应对直接从高空坠落的冲力, 更何况是人体。你有什么把握?”
【……我看过星舰基本结构,安全系统里有外壳防坠落模块,这个模块独立于核心元,会在近地二十米时展开反重力支架,可以卸掉一部分落地的冲击力……】
“如果那也损毁了呢?核心元被强行破坏,能场稳定受到外力冲击,必然引起小型爆炸,你有没有想过,假如那个模块距离核心元很近,怎么办?”
要论科技知识,祁绚才堪堪入门,温子曳一秒就能找出数十个巨大漏洞。
他一点也不停顿,连珠炮弹似的发问:
“你测试过反重力支架的最大承受限度吗?你知道它可以卸去多少力道、从多高的地方落下才能保证你不被摔成饼吗?你知道坠落时压力的剧烈变化很可能引起能场的二次爆炸、在半空变成一个火球吗?”
“……退一万步说,就算情况比较幸运,上述情况都没有发生。你平安落地,但被埋在废墟下,急需救援。你的终端却因在中途剐蹭损坏无法发出信号,能场异动更进行不了通讯,周围还荒无人烟……我连你在哪里都找不到,你打算怎么办?活生生等死?”
温子曳越说越后怕,刚灭的怒火重新熊熊燃起。
他没有危言耸听,这些都是可能发生的事情。
“我早说过不要大意,你平时的谨慎都扔到哪里去了?那家伙就这么重要,值得你赌上性命去救他?”
祁绚被问得一阵沉默,直到这里才叹了口气:
【少爷,他是线索,我们很可能从他那得到雀巢的关键消息。】事实上也的确得到了。
温子曳道:“他就是能摧毁雀巢都不行。”
【他对我们没有敌意,也没有把二少爷怎么样,所作所为更像有难言之隐,不是个坏人。】
“和他好不好、坏不坏,有什么关系?”
【既然不是坏人,也不是敌人,我做不到在自己仍有余力的情况下眼睁睁看着他死。】祁绚想了想,【他……他是我的同类。】
温子曳深深蹙眉。
“你是雪原狼,他是碧目狮,一个犬科,一个猫科,算什么同类?”他无法理解,“总不能是个兽人你都想救?你以前……”
他没说下去,以前,祁绚身上更多呈现的是一种自我保护性的冷漠。
那是生存带来的必然,在资源匮乏的冰原星,所有兽人都是潜在的敌人,自然不可能拥有什么同胞之谊。
所以,即便之前目睹过一些兽人处境的水深火热,祁绚也始终没有太大波澜,顶多因自危而感到愤怒和戒备。
可现在……
垂下脸,长长的睫毛遮蔽了温子曳阴晴不定的眼睛,但他陡然变沉的心情瞒不过契约,也瞒不过另一端的契约兽。
祁绚既心疼,又有点无奈。
【紧要关头,我哪想的了那么多?】
救人也好、隐瞒也罢,都是下意识的判断,他的想法很简单,【只是看到了,觉得不能坐视不理,就这样。】
其实刚刚听完温子曳的质问,他也觉得有些托大。假如有什么万一,他都不能像现在一样好端端地和温子曳说话。
连他都开始心有余悸,更何况本就对星舰失事有阴影的大少爷?
这么想着,歉疚感就慢慢占了上风。
【是我不好,让少爷担心了。】祁绚软下嗓子,【你别生气。】
“……”
温子曳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尽管视野内只有一抹模糊的白影,却仿佛能瞧见白发青年柔和的微笑。
有什么在改变,他突然意识到,他先前是绝不会想象祁绚在笑的。
这只雪原狼表面的风雪似乎逐渐被擦拭干净了,露出那颗柔软的、炽热的心脏。
很早他就知道,祁绚的本性其实十分明朗,和他的精神波一样,如同盛夏的海浪,清澈、舒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让他忍不住心生喜爱,又忍不住自惭形秽。
除了这些,祁绚身上似乎还有某种微妙的变化,正在缓缓觉醒。
温子曳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不妨碍他感到很不舒服。
他们本来就是相差很大的人,再这么下去,到底会变成什么样?
会不会迟早有一天,祁绚对他感到厌烦,最后选择离开?
下城区借when之口试探出的话还历历在目——
【虽然我挺喜欢他,他看上去也喜欢我。】
【可当我们的关系发生改变,这种亲密是否会延续下去?】
【我无法笃定。】
草芥般疯长的念头在心底摇曳,继而被温子曳冷酷按下。
他压抑着自己的心声,害怕这种偏激让祁绚听见,进一步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
手指紧紧攥起,改变?不,不会变。
祁绚是他的契约兽,他是祁绚的主人。他绝不会让多余的事情发生!
【……少爷?】
久久得不到回应,祁绚直觉有些不对。
他能感受到温子曳心中一片晦暗,却不清楚对方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契约只能反馈浮于表面的思绪,有意隐瞒的话,除非强行入侵,否则无法进行窥探。
他皱着眉,再次叫了一声:【温子曳。】
“嗯……”温子曳回过神来,匆匆掩饰好情绪,“我没生气。”
【你刚刚在想什么?】祁绚问。
“没什么。”
温子曳别开眼睛,“到此为止吧,我有点累了。”
祁绚怔了一下:【等等……】
温子曳似乎放弃一般漫不经心地打断:“看在你是个伤员的份上,下不为例。惩罚择日再谈,你好好养伤,我也去休息了。”
说完,转身就朝门口走去。
他步伐放得很快,生怕再多呆一秒,心底汹涌的阴暗感情就会喷薄而出,吓到他的契约兽。然而没走几步,背后便发出一道碎裂巨响,伴随着哗哗的粘稠水声。
“咔嚓”!
来不及回头,一只手臂从后拦腰截断他的动作,紧接着双手遭缚,交叠地按在头顶。
温子曳没有丝毫反抗的力气,就被整个儿按在了治疗室的办公桌上。
动作虽然不容置喙,但很小心,没有磕碰到哪里。
一道影子从上方压下,带着营养液湿漉漉的香气。
“啪嗒”。
水珠沿着青年雪白的发梢,滴落在温子曳颈侧,将他的衬衫洇开一片冰凉。
兽人出众的容颜极有压迫性地朝他凑近,绀紫色的瞳仁牢牢锁住猎物,犹如水中艳鬼寻仇而来。
“少爷,是你才说过不喜欢隐瞒,那会带来距离。”
分明占据上风,祁绚的表情却像在委屈地控诉,“怎么一转眼就忘了?”
温子曳不看他,低声呵斥:“你伤还没好,就敢出来了?回去!”
“我不回。”祁绚冷哼一声,拧过他的下颌,“你把话说清楚。”
温子曳有点着恼:“有什么好说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也已经认错了,我……唔!”
嘴唇被牢牢堵上,尖牙惩罚性地在上面咬了一口,随即是胡搅蛮缠的侵占、吸吮。
温子曳浑身发抖,衬衣被营养液沾湿,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微微发冷。
这种冷意与另一个人灼热的躯体狭路相逢,顿时迸发出可怕的战栗。
漫长的刺激持续了很久,直到脑海空白一片,头皮发麻,他才被略略松开。
祁绚蹭了蹭大少爷的鼻尖,灼热呼吸拂过青年红肿的唇瓣:“说不说?”
“你……”温子曳丢脸极了,哑着嗓子喊道,“祁绚!你别太过分……唔……”
“少爷,真的不说吗?你有点呼吸不过来了。”
“……”
温子曳晕乎乎地瞪他一眼,主动亲了上去。
与其说亲,不如说咬,抵死纠缠。
明明是最柔软的地方相贴,动作却异常凶狠。
他不断向外宣泄着心中的焦躁,胡乱进攻,不得章法。而祁绚扶着他的腰,包容地一点一点接纳,引导着他,耐心地从粗暴化为温柔。
他心底回荡的那些激烈念头,也在这种亲昵下慢慢抚平,就像怪物吃饱了美食,餍足地躺了下去。
良久,温子曳靠在祁绚肩头平复着余裕。
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祁绚也没有再逼问他,两人安然地靠在一起,听着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温子曳闭上眼,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
他抬眸看向祁绚,雪白灯光一瞬刺得他眯了眯眼。
“我……是不是很麻烦?”温子曳低声问,语气复杂。
祁绚思索了一下。
“也许吧。”他笑了笑,“可是我喜欢你这么麻烦我。”
温子曳难以启齿地停顿片刻:“……要是以后你不喜欢我了,怎么办?”
“你就在为这种没根没据的事情闹别扭?”
祁绚哭笑不得,又觉得平时做什么都游刃有余的大少爷居然会纠结这种问题,诡异的有点可爱。
“我不是你的契约兽吗?”他摇摇头,随口玩笑道,“要是哪天我变心了,你就一刀捅死自己,让我跟你殉情——这个结局少爷觉得怎么样?”
“挺好。”温子曳点点头,“我记住了。”
“……你来真的啊。”
温子曳没忍住笑,摸了摸他的脸:“谁让你招惹我的,要负责。”
见他终于高兴起来,祁绚也不禁弯起唇角。
挨个扣上扯开的衬衣纽扣,再架好眼镜,他怜爱地亲了亲温子曳的额心:
“好吧,我会负责到底的。我的少爷。”
第118章 不见了 接二连三,东窗事发。……
一行人在许家的私人诊疗所呆了近五天, 祁绚身上的伤才堪堪愈合,留下一道道交错的生粉疤痕。
他好不容易准许从治疗舱里“释放”出来,感觉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快生锈了,正站在窗边活动僵硬的躯体, 温子曳则坐在桌前仔细审阅着新的诊断报告。
“外伤和撞击导致的内伤都没问题, 无感染和并发症, 右臂还需静养, 避免过度用力……”
他终于松了口气, 淡淡的微笑重新回到唇边, “嗯,基础的自由行动没问题,看来差不多可以回家了。”
“说起来,少爷,家里情况怎么样了?”祁绚顺势问道。
被按在这里接受治疗, 温子曳以“病患不准插手公务”为由拒绝向他透露外界的形势,还没收了他的终端。
这五天来祁绚可谓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对联邦的腥风血雨一无所知。
但想也知道不可能平静。
温子曳瞥他一眼,这回没有再拒绝, 言简意赅地概述:
“精神力衰竭的舆论暂且被压下了,雀巢那边还没有其它动作。最高医学院宣布已经立项展开相应研究,承诺会负担所有遇害者的治疗费用,但目前进展不大。”
“形云失踪的事闹到了温乘庭那里, 这位议长大人最近忙的连觉都不怎么睡,看他可怜, 我跟他通了通气,告诉他形云在我这儿没什么事,他也没再过问, 专心宣讲安抚群众去了。至于温家,乱完就平息下来了,缺谁都一样转。”
他说得轻描淡写,祁绚却清楚现实绝无这么平静。
不提别的,光是温形云失踪一事,温家内部给温子曳带来的压力就不小,最近温青雪和温南夏联系大少爷的次数都变频繁了。
他走到温子曳身后,摘掉眼镜,抬手揉上太阳穴。
一边顺着耳根肩颈一路捏下去,一边问:
“还不打算让二少爷回去吗?”
温子曳舒服地眯了眯眼,干脆躺倒在椅背上,享受起来自契约兽的抚慰,懒洋洋道:“不急,再等等。”
“等什么?”
“等有心人的下一步。”
祁绚若有所思:“你觉得苏家会在这上头做文章?”
“苏枝已经死了,形云就是苏家与温家最后的联系。”
温子曳十指交握,眼中冷光微闪,“他们谋算多年,眼看胜利在望,现在突然竹篮打水一场空,当然不可能甘心。”
“而雀巢安排的这场闹剧,也不会永无休止地进行下去,总得有个盛大的收场——温家就很合适,不是么?”
事实上,这段时日他受到的攻讦比祁绚想象中还要严重。
身为继承人的二少爷失踪,作为直接获益人,中央星的流言已经差不多将他打成了罪魁祸首,警署和安全局都接到举报致电盘问过好几回。
家里也不安生,远程开会时常遇见阳奉阴违的状况,摆平费了他不少功夫。
不过,这些只是洒洒水罢了。
在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出现之前,谁都不敢明目张胆地去触温大少爷的霉头。
“找不到形云,温家的权利只会一天比一天更聚拢在我手里。”
温子曳缓缓说,“我对苏家的针对有目共睹,雀巢可没法容忍我这么个‘有夫之夫’成为温家的掌权人,他们坐不住多久了。”
祁绚挑眉:“哪门子的有夫之夫?”
仰起脸,透过碎发缝隙,温子曳抬眼往上,与他对视片刻,伸手,轻佻地勾了勾兽人温热的脸颊:
“我都有契约兽了,可不就是有夫之夫?”
宿翡透露的消息,祁绚早趁这几天养伤时全盘托出,温子曳并不很意外。
不如说,这么一来,之前的很多疑点就能得到解释了。
他轻笑一声,嗓音缱绻:
“谁都知道温家大少爷找了个花瓶契约兽,沉迷美色,看得跟眼珠子一样紧,他们可找不到机会悄无声息地换掉你。这么一来,还怎么操纵我、渗透温家?”
祁绚被他柔和含笑的眉目迷惑一瞬,随即摆脱那只手,低头捏住大少爷的脸,根本不上当地咬牙:
“说的好听,你这分明是在拿自己当诱饵。”
温子曳见没糊弄过去,也收敛那副调情面孔,口齿不清道:
“效果应该不辍,计划三欢五次打乱,那帮人估计挺恨我……晃手,像什么样之?”
尽管他努力端正腔调,仍然奇奇怪怪的,听得祁绚忍俊不禁。
大少爷真可爱。
“……算了。”他叹口气,也不追究温子曳心里的绕绕弯弯了,反正他们都捆绑在一起,“我会保护好你的,少爷。”
“这话该换我来说。”
温子曳从魔爪下挣脱,扶好因玩闹滑落的眼镜,目光出奇的沉着。
只是祁绚站在椅后看不见,不知道他的眼神有多认真。
“乖乖呆在我身边就好,其余什么也不用担心。”温子曳半开玩笑似的喃喃自语,“什么都不会改变的……我会给你像往常一样平静的生活。我保证。”
他后半句话说的太低,伴随“咔嚓”一道门响,祁绚没有听清。
不过他也没太放在心上,和温子曳一起朝发出动静的门口望去。
“温少,祁绚。”
推门而入的是许忱,许小姐今天换了一身装束,衬衣裙裤,头发盘起,仍然古典优雅。但她面上凝重的表情却失去了平日的从容不迫,十分凝重。
温子曳从桌前站起,正色问:“怎么了?”
“最新消息——”
许忱微微喘了口气,看来是第一时间赶过来的,“第二批受害者出现了。”
“这回不仅仅只是拥有社会名望的小部分群体,还有许多普通人。今早八点整统一失去了意识,陷入精神力衰竭,目前统计到的人数已逾万计……舆论彻底压不住了。”
“另外,中央星各大家族,属苏家受害最为严重,留在中央星的直系子弟近千人,有一小半都……简直就像遭到了某种针对。”
她顿了顿:
“而反观温家,昏迷人数仅有七人,且,全都是二少爷一派的绝对支持者。”
温子曳轻轻笑了:
“原来如此,想把我推上风口浪尖么……”
“做的未免也太明显了。”祁绚冷声,“真以为别人看不出是故意栽赃吗?”
“是不是栽赃根本不重要。”许忱摇摇头,“你说是故意,他们就能说是在打反心理。重要的是,放眼中央星,温家的确受损最为轻微,甚至说无关痛痒也不为过,太让人眼红了。”
“而且,有小道消息说你在前几天就开始筛选留在中枢大楼的人员,这七个里有五个被你调离了原岗位。”
说着,她打量温子曳的视线也带了几分深思:
“温少,莫非,你注意到了什么特殊的地方……?”
“我只不过把跟苏家联系颇深的人踢了出去。”
温子曳挑眉,意有所指地说,“至于有没有特殊的地方,许小姐恐怕比我清楚得多吧?”
许忱笑了笑,没有搭腔。
这样的试探他们已经经历过好些个来回,彼此心照不宣,没有挑明。
许忱理了理鬓发,思忖着问:“这次恐怕也不是最后一波,后续情况只会越来越糟糕。温少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
温子曳敲了敲桌面,“说句不好听的,许小姐,那些罹患精神力衰竭症的人,他们的性命,早就不由自己控制了。现在来想办法,为时已晚。”
如果宿翡没有说谎的话,他们的契约兽早就被“赐福”所取代,是生是死,只不过在对方一念之间。
除非有办法解除契约,否则,谁来都不管用。
闻言,许忱微微愕然,随即眼中迸发出激烈的光彩。
“你……”她又惊又喜,“你知道那是什么?”
温子曳则皱了下眉:“你不知道?”
他本以为,许忱就是那个与宿翡有联络的人,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那人知道的显然比她更多,至少,温子曳不觉得宿翡会不向对方示警。
许忱低声道:“温少,我不瞒你,我知道的东西不多,所以一直以来都做不了什么——几年前起,【他】就不肯让我掺和进来了。”
他?
温子曳顷刻想起蓝行告诉他的那场争执。
绑走他的女人在与一个身份不明的男人吵架……这就是许忱口中所谓的“他”?
他会是那个和宿翡联系、给温形云寄信的神秘人吗?
“他是谁?”温子曳问。
“我不能说。”许忱态度歉然,语气却很坚定,“事关他的安危,我不想冒哪怕分毫的险,还请温少理解。”
温子曳眯了眯眼:“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的态度,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温少倘若能猜到,我当然也不会阻拦。”
许忱淡淡笑了笑,“他其实,一直希望你能找到他。而我只不过是把他所希望的,推到他身边去。”
“以下是我私人的请求,如果可以……”
她后退半步,朝温子曳深深弓腰,“还请温少帮一帮他。我谨代表许家,愿意为你提供任何支持。”
温子曳垂眸,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沉默之中,忽然,走廊传来一串急匆匆的脚步声。
“哥哥,祁绚,许小姐!不好了!”
温形云气喘吁吁地扶着门,“宿翡不见了!”
第119章 说服他 物归原主。
近几天, 温形云呆在诊疗所无所事事。
他从少年起生活就忙忙碌碌,不是钻研学业,就是学习持家,鲜少有轻松的时刻。突然甩手不干, 还真不知道该做什么。
想帮帮温子曳的帮吧, 哥哥总跟祁绚在一起, 那气氛, 他自觉默默退出;
想在诊疗所找点什么事情做吧, 许小姐又笑眯眯地说怎么好麻烦客人, 温温柔柔地把他请出了工作室。
闲得发慌的他只好天天去重症室看望昏迷不醒的宿翡,督促一下治疗情况。
然而,今早他照例前去,一打开门,只瞧见满地狼藉。
玻璃碎片和营养液淌了满地, 治疗舱里空空如也。
他傻眼两秒,望见损坏的舱壁上用血刻出几个显眼的大字——
“抱歉”, 还有“谢谢”。
“……情况差不多就是这样。”温形云飞速说明了自己所看见的情景,皱着眉道, “他应该是自己走的,可凭他那个状态,能走到哪儿去?”
宿翡的诊疗报告他每天都会看,昨晚刚检查过, 伤势还很严重,离出舱还早。
他的体质不比祁绚, 恢复力更不用提,据说送来治疗时状态离濒死不远,直到今天还沉眠不醒也正常, 温形云根本没怀疑。
现在想想,恐怕那家伙早就醒了,只是装作昏迷的样子让他放松警惕,好找到机会离开。
这两天他自言自语的傻样估计也被看了个光。
温形云气得牙痒痒,但心里更多浮现的是担忧。
“走了?”
温子曳挑眉,虽然因为祁绚受伤,他不是很待见这个罪魁祸首,但看在对方提供了重要情报的份上,放人一马也不是不行。
没想到宿翡这么有骨气,说走就走,连养好伤都不肯。
他瞅着掩盖不住焦急之色的温形云,心底略微诧异。
之前分明连宿翡名字都记不清楚,怎么被绑架一回,这两人关系反而变好了?
“哥哥,我们得把他找回来。”
温形云匆匆说,“他这副作态,看来连温家也不打算回了。雀巢很快就会知道我的失踪和他有关系,他一个人很危险的!”
“少爷。”祁绚也侧首看来,“于情于理,宿翡不该死。”
尽管宿翡曾经背叛了温子曳,却也阴差阳错救了大少爷一命。
同为兽人,祁绚可以理解宿翡的立场、共情他的遭遇。
更何况,他答应了放过对方,总不能刚放过就看人惨遭毒手。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一个两个都这么说,温子曳轻轻“啧”了声:“我知道了。”
他望向许忱,微微一笑:“许小姐,刚刚你的请求,我可以考虑。我答应你,短时间内,我不会去找‘他’的麻烦,并尝试与他接触。不过这件事……”
“我明白。”
闻弦歌而知雅意,许忱知道他们现在有太多双眼睛盯着,不方便找人,这正是她的机会。
她点点头,恢复了寻常从容的模样:“温少还请放心,不出一个小时,我会把他带到你面前。”
说完,许忱正要转身出去吩咐下属,温形云却先一步叫住她:
“……等一下。”
许忱不解:“二少爷还有什么事吗?”
温形云犹豫了一下。
虽然,作为他的预备契约兽,他和宿翡三年来仅限于认识。
但有过肩并肩的那一番深入交流,还从祁绚口中得知了后续的事,他觉得自己似乎离这只碧目狮近了许多。
温形云清楚宿翡的本性并不坏,可雀巢的骗局和理想的崩塌,令他对人的信任感全面崩盘,亲手将族亲推向死亡的负罪感又时时刻刻折磨着他,使他很不惜命,行事容易走上极端。
他多疑又高傲,既然选择离开,就不会轻易回来。
如果许忱动用的手段太强硬,温形云担心会鱼死网破——那就与他们的初衷相背离了。
这么想着,温形云道:
“许小姐,你要是找到他的踪迹,还请先告诉我,不要轻举妄动。”
许忱怔了怔,瞥了温子曳一眼,神色征询。
温形云便可怜兮兮地跟着看过去:“哥哥……”
温子曳意味深长地盯着他:“给我个理由?”
“呃……”温形云想了想,“他的伤还没愈合,强来不太好,我想试试看能不能说服他。”
“你有把握?”
“没有。”
这回温形云答得很干脆,“但我想试试。”
“再怎么说——”他梗着脖子,有点不好意思地嘀咕,“他也是我的预备契约兽,我不能放任他不管。”
温子曳笑了笑:“形云,这好像还是你第一次主动要求去做什么事。”
温形云一愣,随即发顶便被按下,揉了揉。
“那就按你说的来。”温润柔和的嗓音传来,“哥哥会在旁边看着你。”
惴惴不安的心一下子仿佛有了倚仗,温形云的眼神坚定起来:
“……嗯!”
*
“呼……呼……咳咳……”
临湖的小栋别墅内,兽人翻出医药箱,正强忍痛楚,给腰腹破裂的创口绑上绷带。他的手法很粗鲁,但也很熟练,小心翼翼,没有留下一滴血渍。
终于差不多包扎完时,整个人已冷汗涔涔。
“这样不行……”
宿翡喃喃自语,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消失那么些天,雀巢联系不上他,很可能已经察觉到不对,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面色一狠,他从箱底扒出一管针剂,不由分说注射进手臂中。
麻痹的感觉顷刻传遍全身,知觉褪去,疼痛也随之消失。
宿翡活动了一下身体,勉强满意。
他快速收拾好东西,又清理干净痕迹,准备赶紧出发。
走出卧室,出门前,他不经意地扫了眼四周,目光忽然在餐桌旁顿了顿。
之前被温形云打翻的餐盘还倒在那里,地板上飞溅的残羹冷炙仿佛一张鬼脸,讥讽着他此回绑架行动的失败。
嘴角勾起一个自嘲的弧度,宿翡叹了口气,心底说不出的涩然。
算了……这样也好。
先前他也是昏了头,大少爷找上门的速度太快,猝不及防下他居然想带二少爷一起走——仔细想想,那又有什么必要?
无非是多把一个无辜人拖进他的漩涡中而已。
敛去杂七杂八的念头,宿翡定了定神,正要推开门,门外却陡然传来动静。
“咚咚咚”。
敲门声令他脸色一变,后撤数步,警觉地眯起双眸。
而紧跟着响起的声音却让这种警觉化作了无奈。
“宿翡,开门!我知道你在里边!”
这家伙,总算叫对了一回名字——这居然是宿翡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他摇摇头,摆脱无厘头的想法,眉头蹙起。
二少爷为什么会过来?
他曾背叛了大少爷,又绑架了二少爷,虽有苦衷,但大多是为私欲。他不屑为自己辩驳,更不愿低三下四地向这群人求饶。
将他塞进治疗舱已是仁至义尽,宿翡自觉没脸呆下去,因此,刚恢复些许力气,他便决定离开。
反正他知道的东西全都说了,已经没有多余的价值,有和祁绚的交易在前,相信大少爷也不会过多阻拦。
宿翡不明白温形云找他是要做什么。
报复吗?似乎不是二少爷的性格。
沉思间,门外的人见门迟迟不开,也没有任何响应,便道:
“你不开门的话,我只好采取一点暴力措施了,提前致歉!”
“嗡——”
电锯的轰鸣声响起,宿翡脸都青了,眼见着门板已被一抹银光洞穿,暗骂一声,提着包转身就往楼上跑。
温形云这是吃错了什么药?他到底想干嘛?!
不管怎么样,宿翡直觉最好别跟对方碰面——他们已经毫无瓜葛了,没必要再产生任何关联。
他的速度很快,几个呼吸就翻上了楼;温形云、或者说电锯的速度也很快,没一会儿大门就轰然倒塌。
二少爷正巧抓住楼道口的一抹残影。
“喂,别跑!”
他忙追上去,入目却空无一人。
在这边关了大半天,温形云很清楚房子的结构。
房门全都开着,一目了然,怎么看都藏不了人,他跑到同样大开的窗边向下张望,没瞧见人影。
温形云顿时急了。
“宿翡!”他放声大喊,“你身上还有伤!别乱来!”
树林与湖泊静悄悄没有回应,温形云狐疑地朝身后望了望,他不信宿翡能这么快就消失在视野里——多半是藏在哪儿了。
“听着,”他整理了一下思绪,自言自语般说道,“我没打算报复你,绑架这件事,在我这儿已经翻篇了,就当是你跟我讲妈妈的事的报酬。”
“你准备一个人离开、独自面对雀巢的追杀吗?但以你现在的状态,能坚持多久?连中央星都不安全,更别说其它鱼龙混杂的地方了……你会死的!”
在他视线的死角,窗台之下,宿翡踩着半截凸出的管道,面色复杂。
死?他心底冷笑,他可不怕死。
这条命苟且偷生到今天,他也受够了,既然不能继续卧底下去,不如彻底撕开脸皮。
他想得很清楚,哪怕是死,死前他也要在雀巢身上啃下一块肉来。
而且,那些憋在心底多年的隐秘,他已尽数告诉祁绚……他相信以那个人的本事,再加上一个温大少爷,雀巢不会好过的。
然而,就像猜到他在想什么一样,温形云的声音不紧不慢自头顶传来:
“你不会在想,你不怕死,打算跟雀巢拼命吧?”
宿翡皱了皱眉,又听他嗤道:“懦夫,你这只是在逃避而已!”
不知为什么,被这个平时一直视为傻白甜的二少爷猜中心思、还被鄙视,宿翡格外的火大。
他清楚这是激将法,深呼吸几下,只在心底反驳:
这家伙又懂些什么?他根本不明白……
“你不会又觉得,我没有经历过你所经历的事情,无法理解你的感受,所以在胡说八道吧?”
温形云的声音阴魂不散,宿翡再次被切中心思,无言以对。
“你错了,宿翡。”
温形云郑重地叫他的名字,“我明白——你应该知道我能明白你的感受。”
他说着,不禁也怅惘起来。
扭过头,温形云打量这处地方,才过去几天,他尚能清晰地记起,自己被宿翡绑架过来时的心情。
世界一夕崩塌,为之付出无数努力的竟是一件错事。
那种不知所措的绝望、迷茫,羞愧欲绝、自责自厌,他比谁都清楚。
“你把我带来这里关起来时,我虽然一直在反抗,但心里其实暗暗松了一口气。”
温形云轻声道,“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不知道自己做什么才能弥补肩头的过错。你的出现让我十分心安理得:因为,看啊,我是受害者,我是迫不得已,我不是主动想摆脱这一切……”
“当你提出我们一起走时,我甚至是窃喜的。”
宿翡沉默,他的确知道。
了解苏枝所作所为、又将三人关系尽收眼底的他,轻而易举就能猜到温形云的感受。
他们虽经历不同,可感受到的东西非常相似。
这或许,也是他愿意和二少爷说那么多的原因……
宿翡失神之际,温形云却摇了摇头,语气坚定地说:
“但这是不对的。我只是在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你也一样,宿翡。”他说,“我们该面对自己。”
“……”
温形云恳切道:“你没必要自暴自弃,不论你之前做过什么,至少我们现在拥有同样的敌人,我们……可以是朋友。对付雀巢,还需要你帮忙。”
“所以,和我回去好吗?”
他说得真心诚意,不可否认的,宿翡死湖般沉寂的心弦被他拨动了。
但他仍在迟疑,他不知道这一次的选择是对是错,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温形云等待片刻,四周还是一片静默,完全无人回应。
他有些焦虑地攥紧手指,难道宿翡已经走了?他对着空气剖白了半天?
不,他咬咬牙,决定赌一赌。
“告诉你一个秘密,”温形云大声说,少许窘迫,“连哥哥都不知道……”
“我其实,到今天也没学会游泳。”
这是什么意思?
宿翡的思绪被他打断,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上方一阵悉悉索索,青年爬上窗台,深吸口气,毅然决然地往楼下那汪人工湖扎去。
宿翡眼睁睁瞧着温形云从面前跌落,那双猫眼在看见他时睁得溜圆。
“宿翡,救命啊!”他干巴巴地表演。
“……温形云!你疯了吗!!”宿翡无语凝噎。
哪怕底下是水,这个高度摔下去,水面张力也够那脆弱的小身板喝一壶的,弄不好内脏都得折腾出血。
他来不及多想,跟着跳了下去,企图抓住这位乱来的二少爷。
却在半空被二少爷反向捞住。
望着因意料之外而露出诧异表情的碧目狮,温形云得意地笑了笑,将手里攥着的小圆片放到宿翡掌心。
“谢谢你的羽落装置。”他说,“现在物归原主。”
“哗啦……”
如同被一阵风托住,他们轻飘飘地落入湖心,泛起一道柔润涟漪。
第120章 碟中谍 算计与被算计。
湿漉漉的两只落汤鸡低着头, 老老实实站到跟前。
温子曳居高临下地打量他们,对上自家弟弟赔笑的脸蛋,跟着也轻轻一笑。
“不错。”
简单两个字,仿佛夸赞, 温形云却起了满胳膊鸡皮疙瘩。
他顿时笑不出来了, 可怜兮兮地叫道:“哥哥……”
“这就是你的‘试试’?”温子曳凉飕飕地问。
温形云咳嗽一下:“呃, 至少挺有用……对吧?放心, 我有分寸。”
闻言, 温子曳笑容愈发灿烂:
“这个有分寸, 那个有把握,这么不把自己的安危当回事,都是跟谁学的?”
一旁祁绚无辜中枪,悻悻与二少爷对视一眼。
瞧着他俩如出一辙的装乖样子,温子曳扶了扶眼镜, 叹口气。
算了。
是他让温形云放手去做,对方也的确完好无损地把人带了回来, 乱来也是有预谋性的乱来,他挑剔都找不到地方, 只能揭过,将目光放到宿翡身上。
碧目狮注意到他掠来的视线,肩头一僵,规规矩矩朝温子曳鞠了一躬。
“……大少爷。”
他礼仪得体, 身姿笔挺,哪怕衣襟有淡淡血痕晕出, 也没有丝毫颤抖。
这一幕十分熟悉,令温子曳一时有些恍神。
在他还是温家继承人、宿翡还是他的预备契约兽时,他们就是这么相处的, 不近不远,再标准不过的上司和下属。
与他的父亲、宿翡的族叔一样。
然而当宿翡抬起头,温子曳又一下被拽回现实,那双碧青眸中浮现的并非他司空见惯的毕恭毕敬,而是从前不曾展露过的生冷凌厉。
“这才是你真实的性格吗?”
他端详着眼前不复沉默的青年,在星舰上时,他其实就想说了,“和你族叔一点不像,难为你装了那么久,我竟什么也没察觉。”
“大少爷的心思根本没有放在我身上过,怎么会察觉?”
听他开始翻旧账,宿翡心头一紧,但还是不卑不亢地答道,“我毕竟跟了您几年,知道您的本事。多余的事情,我从来不做,只偶尔向外传递一些消息。”
“既然跟了我几年,你也应该知道——”
温子曳似笑非笑,嗓音冷凝,“我这个人,最讨厌背叛。”
“是,我知道。”宿翡扬起脸,高傲道,“可我不会认错的。”
“虽然我很后悔没有早点看清雀巢的真面目……但我绝不后悔当初踏出那一步。温子曳,你要是我,你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倒没说错,只是我们立场不同而已。”
温子曳赞许地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但那与我有什么关系?”
他以一种更加傲慢的姿态俯瞰宿翡:
“我没有亏待过你,你却背叛了我。这才是我眼中的事实。”
“虽然你没有听从雀巢的话对我下手,变相救了我一命,但如果不是你,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动手的可能。不是吗?”
“……”
宿翡如同泄了气的皮球,瞬间萎靡下去,无法反驳。
他们剑拔弩张地你一言我一语,祁绚和温形云在旁边都插不进话,直到这会儿才找到机会,哭笑不得地将两人隔开。
“少爷……你在生气?”
祁绚苦恼地皱了皱鼻尖,说实话,他的心是偏的,也清楚这件事是宿翡对不起温子曳。可先前大少爷答应得爽快,他还以为他不在意了。
温子曳瞅他一眼,通过契约淡淡反问:
【如果我说生气,你打算怎么做?】
祁绚并未犹豫:【那就按我答应他的,让他离开。】
【开玩笑的。】
温子曳对他的答案很满意,心情愉悦,就懒得计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平心而论,他自然不会轻易饶恕宿翡当年的所作所为,即便有再多理由也不行。
不过事情过去那么久,他倒也没那么在意了。
某些时候,温子曳不介意大度一点。
【既然形云想要他,你也不希望他死,就留着好了。免得不小心栽在雀巢手里,便宜了真正的罪魁祸首。】
他眯了眯眼,【只是我无所谓,他能不能接受就难说了。】
祁绚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少爷是故意激他?】
【对付多疑的人,不该谈真诚。】
温子曳说,他自己就是典例,清楚得很,【你对他越好,他越有疑虑。你如果严苛一点,跟他谈谈利益、谈谈条件,他才呆的安心。】
好吧,祁绚怜悯地瞥向宿翡,被大少爷拿捏住,自求多福。
另一边,温形云不知道自家哥哥八百个心眼子正转得欢快,盯着满面沉冷的兽人絮絮叨叨:
“你说话这么硬气干什么啊,哥哥他吃软不吃硬的。他既然同意我把你找回来,心里那关肯定已经过去了,你态度放好点,以前的事就算过去了,毕竟你也是受害者,咱们握手言和,一起对抗雀巢才是正道……”
宿翡耳朵快被他念得起了茧子,他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二少爷还是个话痨?
他心底一阵烦躁,尽管知道温子曳说的没错,但他也有他的坚持。
他们真的能合作吗?
他不免犹疑,本就不算坚定的想法再次动摇起来。
虽然很想就这么干脆离开,但,对上二少爷期盼的眼眸,宿翡就觉得脚底像被那些琐碎的念叨黏住似的,动弹不得。
他既无法对温子曳低头,又做不到就这样离开,一时僵持在了原地。
这时,温子曳幽幽道:
“宿翡,我可以再信任你一次,但前提有两个条件。”
宿翡如蒙大赦,表面却还有些抹不开面子,故作冷淡地偏了偏头。
“第一。”温子曳竖起一根手指,“这段时间形云不能出现在外面,我也有别的事情要做,你得保护好他。”
“可以。”宿翡不假思索。
“第二。”温子曳笑了笑,“我需要你回去,替我办一件事。”
“回去?”宿翡听出些不寻常的含义,“回哪儿去?”
“回温家,”温子曳不紧不慢道,“回雀巢。”
“你要我当间谍?”
“这份工作你应该已经很熟练了。”
宿翡皱了皱眉,心里倒是松了口气,他说大少爷怎么会轻而易举地原谅他,在这儿等着呢。
见他沉默,温子曳微微挑眉:
“怎么,不愿意?你要是能完成这两件事,从前那些就一笔勾销。不仅如此,作为同盟,我还会帮你,可比你一个人无意义地出去送死划得来。”
“不是这个问题。”
宿翡摇摇头,“我在这个节骨眼失联,上边估计已经开始怀疑我了。这时候再回去,无异于羊入虎口,根本无法取得信任。”
“放心好了。”
温子曳道,“这几天你的活动记录,我已经替你造好了。到时候你就这么说……”
宿翡仔细听完,眉头越皱越紧,感觉自己貌似上了温家这两位少爷的当。
“你早有准备?”他咬着牙问。
“有备无患。”温子曳微微一笑,“如何?”
“……成交。”
*
内环区,苏家。
“你是说,温子曳果真打算重新掌控温家?”
“是。”
乔装打扮后的宿翡抬起脸,“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这几日,他借寻找二少爷行踪为由来到第四自治区,就是为了暗中联系上我。他希望我可以助他一臂之力,暂代继承人之位。”
“为了避免被发现,我最近一直没敢跟组织联系,直到今天事情办完,回到温家,才找到机会偷偷跑出来。”
他一本正经地嘱咐,“苏家主,还请你尽快告知几位主上,温子曳很快就会有大动作了。”
苏启龙抚摸茶盏,沉吟着没有接话。
旁边苏望则有些坐不住,怒气冲冲道:
“所以形云果然是他下的手!他还跟我装傻!”
“我也趁机探听了一下二少爷的消息,可惜他太谨慎,瞒得很死。”
宿翡摇摇头,“我甚至不能确定二少爷是死是活……他要是已经狠心动手,事情就糟糕了。”
“混帐!”苏望豁然站起,“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去找他要人!”
宿翡不语,苏启龙先敲了两下拐杖,喝道:“坐下!多大年纪了还这么冲动,像什么话!”
“可是父亲,”苏望一脸不甘愿地坐了回去,“难道我们就这样任由那家伙破坏主上的计划?为了这天,苏家等了多久……”
“先不急。”
苏启龙看向宿翡,目中狐疑一闪而过,“温子曳为什么要找上你?”
宿翡凝重道:“你们不知道。温子曳……他的精神力已经恢复了。”
“什么?!”
苏望差点再次蹦起来,苏启龙倒像早有耳闻,脸色发沉。
“我一直是‘温家继承人’的契约兽,在温家已经是一个象征。他找到我,是希望我能配合他,成为他名义上的契约兽,帮他造势。”
宿翡深吸口气,有点困惑地说,“其实我也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既然告诉我精神力已经恢复,直接杀掉那只D级的月光犬,再与我契约不就好了?可他好像并不想这么干……或许是真有感情了?”
“他疯了吧?”
苏望难以置信,“你可是A+的兽人,和你契约,精神力很有可能突破到S级——为了他流言里的那个小情人,他连这个都不要了?”
宿翡不耐:“你问我,我问谁?”
他看了看苏启龙,中年模样的男人在听说这些话后陷入长久深思,眼中的那抹怀疑倒是慢慢消弭了。
他不动声色,起身匆匆道:
“行了,那家伙盯我盯得很紧,似乎没有彻底放心。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来这一趟,你们记得如实向主上报告。没什么要紧事别联系我,就这样。”
嘱咐完,他检查了番乔装,确认无误后谨慎地离开了苏家。
苏启龙没有挽留,苏望则死鱼般瘫软在躺椅上,神色发苦:
“父亲,怎么办?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苏启龙缓缓点了点头:“涅槃宫被剿灭后,上头就传出了相关风声,他那只契约兽似乎也不简单。这些东西,以宿翡的级别绝不可能打听的到,恐怕确有其事。”
苏望恨恨道:
“知道温子曳的精神力恢复,温家那群墙头草恐怕有一大半都要倒戈。我们辛辛苦苦这么久才收拢了一些人脉,难道就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坐回继承人的位置?”
“他倒是打了一手好算盘,要不是宿翡是我们的人,还真要被他得逞。”
苏启龙拄着拐杖,声音严酷,“但现在,他想都别想!”
“父亲有办法?”苏望眼睛一亮。
但见苏启龙老神在在地露出一个笑容:“他早不动手晚不动手,偏偏在这时候冒出头,简直找死。”
“我倒要看看,温家能不能承认一个千夫所指的继承人!”【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