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元隆八年,春末夏初交替之计。
明丰帝驾崩,年仅一岁的宁兴帝登基。宁兴帝虽身负皇室血脉,但却未承皇族之姓。登基大典后,甚至未曾入宫,而是随其母居住在了其外祖安宁长公主留下的长公主府中。
外头淅淅沥沥的雨不断,任兰嘉窝在软榻上听着外头的催眠般的雨声昏昏欲睡。就在任兰嘉即将入眠之际,房门被人推开。
任兰嘉闭着眼未睁,只听到慧心的声音。
“王妃,二公子来了。”
听到任和郎来了,任兰嘉撑了撑精神,直起了身子,一侧的慧心看到她那惫懒的样子,目露担忧。
“王妃,要不要让曾老来给您把把脉啊。”
任兰嘉太清楚自己身子的惫懒是怎么造成的了:“无事,你去把让哥儿抱过来吧。”
慧心去抱让哥儿之时,侍女引着任和郎进了屋。任兰嘉没有下榻去迎,而是懒懒窝在榻上:
“二哥哥今日怎么得空来了?”
明丰帝停灵四十九日,除了前七日所有大臣要守着,后续只需轮着守便可。而身为原贴身跟在明丰帝身侧的中书舍人,任和郎如今已无事务在身,因此每日都会去守灵。
任和郎进门后,看着眼前温温和和的任兰嘉,至今都不信他父亲说的那些话。他父亲任大爷曾将那日朝会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都转述给了不在场的任和郎,任和郎听后就反斥任大爷:
“为母则刚,若非三妹妹此番如此硬气,只怕祖父,温太师和卢公三老还得费上一番口舌与那些世家老臣争辩。父亲也是,怎么也能同外头那些人一样,非议三妹妹呢?”
任大爷本只是描述了事实,未曾想他儿子和任老太爷一样,劈头盖脸就训斥他。任大爷有点懵的同时也怀疑自己,自己的侄女真的是为了儿子这才硬气了一把吗?
任府里的热闹任兰嘉并不知道,而任和郎此番前来也不是为了求证那日朝会的事,他是为了其他事来的。
“二妹妹,御史台那些官员府邸外的黑甲军和金吾卫你能不能让他们撤走,今日御史大夫都登门同祖父吹胡子瞪眼了。”
任兰嘉有些懵:“有这事?我都已经好几日没见到齐叔,他这几日忙着接任金吾卫,迟些我让慧心去问问是何情况。”
任和郎:“还能是何情况,还不是你坚决不让让哥儿入宫惹得!”
那日任兰嘉在朝会上的种种行径,原本就让御史台一众一向只讲礼法不要命的御史抓心挠肝,只不过那次御史台上上下下都看着安宁长公主还有任老太爷的情面上,还有当下情况特殊的原因下硬生生忍下了。
可登基大典后,任兰嘉拒绝送让哥儿入宫,这就彻底让一众御史跳脚了。历朝历代,哪有帝王不住在宫里的。而任兰嘉拒绝的理由也丝毫不遮掩,直说让哥儿还小,不能理政不能亲政,进宫有何用。
御史是生气是跳脚,可折子都未写呢,府邸外就多了一群凶神恶煞的黑甲军,过两日又多了一群金吾卫。
金吾卫在陈朝的指示下徐弘的带领中,这两年一出动抓的可都是罪臣,如今这么堂而皇之的在他们府邸外晃悠,简直是毁他们名声和清誉。
一向要礼法不要命的一众御史,又偏偏极在意名声和清誉,而御史大夫登了任府的门,看似吹胡子瞪眼,其实也有妥协的意思。而任和郎上门就是说和的,哪成想任兰嘉全然不知道这事。
面对任和郎,任兰嘉困顿到打了个哈欠。
“好,二哥哥放心吧,我知道了,我会同齐叔说的。”
眼看着任兰嘉打了哈欠,任和郎也察觉到了任兰嘉今日的不对。他三妹妹虽然佛性,但世家女郎该有的规矩和姿态都不差,每回见他都端端正正的。可今日慵慵懒懒不说,还在他面前打起了哈欠。
“二妹妹身体不适吗?府医来看过了?”
任兰嘉觉着自己今日只是惫懒了些,不知怎么他们都觉出她不适。
“无事,只是换季有些没精神。”
任兰嘉随意找了个借口,任和郎却没那么好糊弄,那他想的是其他原因。
“王爷,这些时日都未曾回府吗?”
距离明丰帝驾崩已过去了十日,登基大典也过去了三日。这些时日任和郎几乎每日都在宫中守灵,而每一日他都能见到陈朝的身影。
明丰帝丧典上上下下的事还有登基大殿以及朝中诸事,光是这些事都不知道要消耗掉陈朝多少精力和时间,就这样任和郎还时常在太极殿看到陈朝,任和郎甚至都怀疑他是不是从未睡过觉,更别提回府了。
任兰嘉:“回过两回。”
第一回是那日朝会后,他把她和让哥儿送了府,然后陪着他们母子用了午膳就回了宫。第二回是登基大典那日,他也随他们母子回了府,虽留宿了但只同她说了会话就沉沉睡去了。
对于这些时日他的不归,任兰嘉没什么感觉,她只觉着正常。毕竟是护了十余年的亲外甥,他悲伤甚至内疚都正常。他独自消化,不求她共情便已然很好了,毕竟她做不到感同身受。况且宫里还有太后和陈国夫人,陈国夫人自年关之时让哥儿失踪那回就生了病,如今病未痊愈又得此噩耗,更是病重,就这样。她还要拖着病体去宫中看太后。
陈国夫人对她和让哥儿都不错,所以在知道陈国夫人病后任兰嘉就把曾老送进了宫,也带着让哥儿去看过一回陈国夫人,只是看陈国夫人时,让哥儿被和陈国夫人在一处的太后那毫无生气的模样吓哭了,自那后任兰嘉便没再去了。
这么多事,这么多人都需要他。反看她清闲一人,诸事有人替她解决,让哥儿也好好的,又何必要日日见到他,还是一个强装笑意的他。
一向对陈朝这个妹夫颇有微词的任和郎在这个时候也没有挑剔他。
说着话,任兰嘉想到了魏棕。
“大姐夫怎么样了?”
提到正儿八经的亲妹夫,任和郎叹口气。
“这外伤好养,但想恢复内里元气只怕得一段时日。”
毕竟是险些丧命的重伤。说到魏棕,任和郎倒想起一事:“原来跟在你身侧的观海要接手千牛卫是吗?”
魏棕虽保了命,但这官职是保不住了。明丰帝的事要有人担责,而统领千牛卫的魏棕便是被问责的第一人。自明丰帝驾崩后,就不断有大臣上书,要严惩千牛卫上下,尤其是魏棕。什么处斩,流放,剥爵,都有人说,最后是陈朝发了大怒,按下了这些奏折,只夺了魏棕千牛卫将军一职。
任和郎去看魏棕时,魏棕倒想得开,说这么多年忙于公务,如今能保一条命闲下来陪陪夫人和儿子已经很好了。
魏棕乐观,而宫里的千牛卫也被调离了不少。如今任兰嘉又不带让哥儿住在宫里,宫里倒也不需要那么多千牛卫值守了。反倒是长公主府,得重重严守了。任兰嘉又不喜欢生人日日在眼前,所以原本就负责长公主府守卫的观海就成了千牛卫将军的不二人选。
观海这些年虽然一直跟在任兰嘉身侧,那他也曾被安宁长公主送进过军营,也立过军功的。若不是当年叛乱,安宁长公主身亡,观海在军中早有一番建树了。
原本任兰嘉无心朝事便也罢了,如今有机会她自然乐得给身边人。不只是观海的千牛卫将军一职,就连齐与的金吾卫将军一职,也是任兰嘉先斩后奏没和陈朝商议过就在朝会上公布了。而事后,他什么也没说。甚至对于她拿着他的私印,带着五百黑甲军进宫大闹朝会,他也什么
都没说。只是说往后恶人他做便好,他不希望别人指摘她。
观海虽要接任千牛卫将军一职,但往后大多时候还是要在长公主府,这样她也心安。
而任兰嘉不希望那么多千牛卫入府,所以她花重金买下了左右两座大宅扩大了防守圈。其实即便任兰嘉不买下来,左右两侧大宅的世家也得搬走。而这样一来,也几乎大半个坊市被圈入了长公主府的范围,仔细算算,真不比内宫小。但唯一的不同这里没有宫墙,没不似宫中那么死气沉沉。府里也没有内侍宫女,贴身伺候任兰嘉的依旧是她用惯的侍女小厮还有侍卫。就好比一日三餐从不忘端药的素念。
任兰嘉和任和郎说着话呢,素念就端着今日的汤药来了。药方是曾老换过的,保胎的,但只是任兰嘉知道,素念还以为是为了任兰嘉上次晕厥开的药。
素念刚端着药进来,任兰嘉就察觉到不对,今日的药味怎么这么重。待素念端着药走到任兰嘉面前时,扑面而来的药味让任兰嘉皱了皱眉,随后一直慵慵懒懒的她突然直起了身子,干呕了一声。
素念顿住了脚步,任和郎则是立马起身。
“三妹妹,你这是怎么了?”
“呕……”
任兰嘉又呕了一声,随后她压住胸口,压住腹中翻天覆地般的恶心的同时挥了挥手。
“快……把药端出去。”
素念看了看手里的药,有些无措:“奴婢这就把药端出去,请曾老……奴婢马上让人去宫里把曾老请回来。”
素念慌慌张张端着托盘往外走,走到门外,慧心正好带着侍女抱着让哥儿走来。看到素念慌乱的模样,慧心皱了皱眉:“怎么了这是?”
慧心话音刚落,只听屋内传来了几声干呕声。
素念急得眼都红了:“不知道王妃怎么了,我得找观海去找曾老。”
慧心:“快去!”
说罢慧心抱着小主子踏进屋子,一进屋她就看到她主子弯着腰俯在榻沿上干呕不止,而榻一侧是踱着步有些不知所措的二公子。
慧心急步上前,把怀里的让哥儿塞到了任和郎怀里。
“二公子,麻烦您抱下小主子。”
自登基大典后,府里上下的人改了口,不叫让哥儿小世子,但也不叫圣上,任兰嘉只让他们叫小主子。
任和郎怀里突然被塞了个让哥儿,他稳稳接过抱住的同时,心神也稍稍定了些,然后他就看着慧心和侍女们围在任兰嘉身侧又是拍背,又是倒水给她漱口,一番下来,任兰嘉还是呕吐不止。看着任兰嘉那模样,让哥儿都急得呀呀叫。
慧心一直往外看,不一会,匆匆脚步声传来,看到进门的人慧心眼睛一亮。
“观心,你来了。快看看王妃这是怎么了?”
观心是在外院碰到素心的,她让素心去找观海后自己疾步进了内院。
观心刚进门,侍女们就主动让开了位置。观心走到榻旁坐下,然后又扶着任兰嘉靠在她身上,抓住了她的手腕。
搭着脉,观心低声问。
“郡主除了呕吐,还有哪不适吗?”
任兰嘉方才是困顿,现在是恶心加头晕,她整个人难受极了,观心问她,她刚想张嘴结果又是一阵恶心。
观心结合脉象再看任兰嘉的反应,明白了一切。她看向慧心:“去取些酸梅子过来,其他酸果子也都取些来。再把窗子打开,屋子里所有散香的物件都撤出去。”
慧心身为任兰嘉的贴身侍女,自幼是被宫廷嬷嬷严苛教导的,如今观心这么一说,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脸上闪过喜色,看向一众侍女。
“还不快去……”
众侍女各自散开,慧心则立在任兰嘉身侧依旧拍抚着她的背。而此时让哥儿也彻底在他二舅舅怀里坐不住了,挣扎就要下来,任兰嘉听到动静,看向让哥儿,刚想笑笑。
“呕……”
片刻后,屋子里所有窗大敞开了,侍女们又端来了不少酸的吃食,任兰嘉试了好几个才算勉强止住恶心。压着难受,任兰嘉看向观心……
“我这是怎么了?”
观心:“郡主怀了身子,怀胎初时犯恶心呕吐是常见的。但如何缓解,属下也只是一知半解,还是得问问曾老或者老嬷嬷。”
站在一侧一直干着急的任和郎听到观心的话也放下心:“恭喜二妹妹,这是喜事。”
喜事吗?
怀让哥儿时她顶多只是困顿,可从没有这样过。她方才险些都以为自己是中毒了。
任兰嘉皱着脸,任和郎怀里的让哥儿抱着一个酸果子啃也被酸到皱着脸。本就长得八分像的母子俩顶着一模一样的神色也是有些滑稽。
而自这次起呕吐就像开了头,再也止不住,即便是医术高超的曾老来了都束手无策,这情况一直到了五日后,这些时日一直以皇宫为家的陈朝终于回了府。
陈朝刚回到府上,进到正房,就见到他的夫人和他的儿子同坐在软榻上,一大一小手中各自抱着一个酸果子在啃,即便那酸果子酸的他们龇牙咧嘴他们还在吃。
陈朝沉闷多日的心,在推开门看到他们母子龇牙咧嘴皱着脸的丑模样时,不由笑了出来。而这是他这很长一段时日以来头一回笑,他甚至笑出了声。
短促的轻笑声让屋子里的母子俩一同转过了头,母子俩眼里是同样的茫然。
“你怎么回来了?”
陈朝回府第一件事便是沐浴更衣,如今他踏进门带着清冽的皂角香。他走到软榻旁,坐下,从背后环住了任兰嘉,然后把头靠在了她的肩头。
“想你和让哥儿了。”
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包裹着任兰嘉,任兰嘉不知怎么,莫名觉着这气息很舒服。所以她也没有推开他。然后她又听他道:“你清瘦了?这些时日没有好好用膳吗?”
瘦了?
任兰嘉微微偏头,对上了他的眼。
他说她清瘦了,他自己呢?他一进门任兰嘉就察觉到他有些不一样,再一环上她,任兰嘉就感受到他的胸膛不如以往宽厚。
她是因为孕吐,他呢?
父母两人眼神交织,从始至终被忽略的让哥儿不乐意了。他攀着任兰嘉的身子站了起来,还没等陈朝看他,他还沾惹着酸果子汁的手就拍到了陈朝脸上。小手一抓,手指混着酸果子汁扎进了陈朝的眼睛里。
这些时日没有流过一滴泪的陈朝在进屋不到一刻,被自己儿子弄得泪流满面。
清水洁面冲眼后陈朝顶着有些红肿的眼睛坐回到了任兰嘉身侧,至于让哥儿,任兰嘉怕陈朝和他秋后算账,早早就让慧心抱了下去。
夫妇俩难得独处,原本还要靠酸果子压制恶心的任兰嘉闻着他身上的皂角香也不知怎么就不恶心了,任兰嘉抽了抽鼻子。
“你用的是什么皂角?”
难得回府的陈朝没想到自己的夫人一开口居然是问他用的什么皂角,他觉着好笑之余也惯着她。
“青云备的,你喜欢一会我让青云送些来。”
任兰嘉点点头,因为他身上的味道舒服,任兰嘉也就坐在他身侧未动。
“母亲怎么样了?”
提到陈国夫人,陈朝眼眸一黯。
“子山丧典结束,母亲想带阿姐回凉州。”
凉州阔辽,虽偏远但总比幽暗压抑的深宫要好。太后得的是心病,这心病即便是曾老都治不了。曾老从宫里出来也同任兰嘉说过,太后再这样下去,只怕很快就会郁郁而亡。
这是他的家事,任兰嘉也不想多管。但该做的任兰嘉也会做的。
“观心也要去凉州,那我让她等母亲她们一同走。观心是曾老亲自教的,医术虽比不上曾老,但比大多医者都要好。到时候她在凉州也会照料好母亲和皇嫂的。”
陈朝本也做了好一切准备,但这是任兰嘉的心意。陈朝点点头然后环住了她,把她拥在了怀里。
这一夜,陈朝没有回宫,而是宿在了府上。看他换了寝衣出来后,任兰嘉才发觉他是真的瘦的厉害,这一桩接一桩的事,他所承受的一切,他都默默自己一个人担了,消化了。任兰嘉原本觉着这样也好,直到她看到他消瘦的身躯。
要知道他当时替她挡箭重伤卧床时都比眼下健壮。
坐在榻上,看着他穿着寝衣就上了榻,任兰嘉压住心头莫名的酸涩。
“怎么不脱寝衣就睡了?”
自成婚后,他一向是脱了寝衣才睡的。
陈朝:“今日有些凉。”
任兰嘉皱眉,找借口都不知找了好的。
他隆冬腊月都脱,如今可是快入夏了。
盯着他,看着他坐到自己身侧后,任兰嘉猛地扑上去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襟,然后她不管不顾就扯。陈朝被她突然的动作惊住了,可又怕她摔下榻。于是只能一手护着她,一手护着自己的衣襟。
陈朝:“夫人……嘉儿……”
任兰嘉瞪着眼:“陈朝,你把手松开,我今日非要看……”
陈朝被她迸发的怒气和力气震住了,护着衣襟的手不自觉也松了松,而任兰嘉也借机成功扯开了他的衣襟。
素白的寝衣大敞着,任兰嘉也看清了他的身子。原本他的身子健壮宽厚,肌理分明,任兰嘉以往睡时最喜欢摸着他的小腹入睡。可如今,都没了,什么都没了。他的身子消瘦,肋骨根根分明,穿着层层衣赏时,有骨头架子撑着还不觉着明显。如今褪去所有外衫,最清楚他身子的任兰嘉径直红了眼。
看她红了眼,陈朝急忙将敞开的衣襟系拢,然后他捧着她的脸。
“怎么了?”
他还问怎么了?
任兰嘉一把拍开他捧着她脸的手,扯过一旁的头枕就往他身上砸。
“你还问我怎么了,你看看你如今的模样。你外甥死了,你阿姐不想活了,你也不想活了是吗?好啊,那你就早死了痛快,反正我和让哥儿在你眼中一点都不重要。你只顾及着你外甥你阿姐,生生把自己作践成这模样。好,你早死了也好,我也好早些给让哥儿换个父亲……”
任兰嘉毫无章法拿头枕砸他,怒骂的同时却不知为何流了泪。
他既然这么作践自己,那还不如她打死他算了。
屋里的热闹传
到了屋外,值夜的侍女瞪大了眼睛,然后急忙叫来了慧心。慧心赶来听到屋里的动静也皱了皱眉,她不担忧其他,只担忧她主子动怒伤了身,毕竟她主子现在怀了身子。
慧心犹豫了会,刚想叩门,屋子里的动静停下了。听到屋里安静了,慧心便收起了手,但她立在门外未走。
而安静下来的屋子里,头枕被丢在了地上,方才还怒骂不止的任兰嘉被人压在了被褥里,原本用来挥舞着头枕的双手被人擒叩在了头顶,至于她的嘴被人用唇堵住。
他的唇只是为了堵她的嘴,没有其余动作。双唇紧贴,直到任兰嘉不再挣扎冷静了下来后,他的唇这才离开了她的双唇,转而吻上了她的脸,又吻上了她的泪,一寸一寸最后双唇贴在了她渗泪的眼角。
“嘉儿……别说气话好不好?”
他嘴唇微动,言语中带着一丝哀求的语气。
任兰嘉一顿,但她心中余怒未消,刚想让他起来,又听他道:
“自我幼时,父亲就常常带我登城墙,他告诉后,守护这些城墙边线将是我往后一生的职责。而幼时起,我就在为这样的一生做准备。直到阿姐出嫁入东宫,父亲又告诉我,我要守护的边城和防线更长了,不再是凉州,而且我往后不能纯靠武力兵法而是得靠心智取胜了,就这样我又入了京。说实话,我那时真的很不喜欢上京,我厌恶上京城的权谋争斗。可我别无选择。这些年,我做的一切,不止是因为阿姐和子山是我的亲人,还因为他们是太后和当今帝王。他们的身后,是权谋交织,是无数人的身家性命。错一步,会死很多很多人。所以我不得不在意,我也必须在意。子山死了,我当舅舅的没护住他,我失职了,但不只是如此,我做为臣子也失责了。这些年,我以为自己殚心竭虑,算无遗策,顾虑到了一切,可终究我什么都没做好。臣子,儿子,舅舅,父亲,夫君。我什么身份都没做好,我让所有人都失望了……我……”
他的唇贴着她的眼角,听着他沉痛的声音,任兰嘉感觉到一滴清泪从她眼角滑过。她没流泪,所以那泪是他的。
他清瘦的身子依旧俯在她身上,任兰嘉甚至可以感觉到他身子微微的颤意,而他擒叩着她双手的手在此时松了松。
任兰嘉挣了两下,双手挣脱开他的禁锢后,她也没有推开他。而是环上了他精瘦的腰身。
“不是的……”
任兰嘉开口,俯在她身上的人微顿。
“你没有让所有人失望,最起码没有让千千万的百姓失望……”
权贵世家集权,专政,贪官污吏大肆敛财,囤积土地,逃避赋税……这些种种问题从任兰嘉的外祖父先太祖在时就存在了。先太祖晚年间意识到了这些,所以才抄了裴家,然后顺着裴家处置了一大批世家。先太祖手段虽雷霆,但那时他已时日无多了。而这些烂摊子先祖,先帝在时都没能解决,直到明丰帝登基,陈朝掌权。
陈朝在朝中虽享恶名,但百姓却甚少说他不好。这些年,世家集权被分散,剥夺。众多贪官污吏下马家财被清算。各州土地,赋税全部重查。如今又有了稽查司,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而这些受益的正是千千万的百姓。这又何尝不是他父亲说的边城和防线呢。比起凉州边墙,他如今护下的百姓更多了不是吗?
这些时日,陈朝一直陷入了深深的自责里,不管是她曾经失踪的事还是明丰帝驾崩,这些事都反复折磨着他,时刻提醒着他,他的失责。
任兰嘉继续道:“你又不是神佛……再者说,就连算是神佛都护不住所有人,你看这世间还有多少人受苦,那些人日日祈佛,祈佛有什么用,还不如来祈祈摄政王。”
陈朝僵着身子,撑起身子,看着身下面容平静宽慰他的人,和片刻前还疯狂拿头枕砸他的人简直判若两人。
“嘉儿……”
陈朝呢喃了一声,任兰嘉对上了他深沉的双眸,不自在轻咳了两声。
“别以为我这么说我就不同你生气了。反正你压根就不在意我和让哥儿,但凡顾忌着我们,你就不会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我……”
陈朝想辩解,却不知怎么辩解。
看他说一字后就又闭着嘴不说话了,活生生一副闷葫芦模样,任兰嘉是真又生气了。她一把推开他。
“今夜我去和让哥儿睡,你自己睡吧。”
任兰嘉推开他后就要起身,刚坐起身,被他从背后环住了腰。
“嘉儿,你失踪时我射杀了一个同你长的一样的替身你知道吗?”
任兰嘉不知道他这时候提这个干嘛,但他环着她她也动不了,只能答。
“嗯……”
陈朝:“看着她顶着你的脸躺在地上没了气息的模样,我那时候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寻到你时,你也是那样,我会杀光所有人,然后去陪你。”
任兰嘉僵着身子,缓缓转头。然后对上了那双眼底都是她的眼眸。
四目相对许久,任兰嘉眨了眨盈盈的双眼。
“那让哥儿怎么办?”
陈朝:“那个小没良心的,不是尿我一身就是扎我眼睛,把他留给观海他们吧……”
看着那双眼,任兰嘉想起了她父亲临终前对她说的话:“嘉儿,父亲对不住你,我真的太想你母亲了……我怕她一个人受委屈……”
他想下去陪她,也是怕她受委屈吗?
这一夜,慧心在屋外站了许久,直至夜深屋内都再无动静她才转身离开。
第二日,慧心目送男主子出府,再去伺候自己主子起身时,发觉她脸上一直噙着笑,似乎心情颇好。慧心还记着昨夜的吵闹,她也不知是何情况,但看着自己主子心情好她也没再问。
这样的
日子持续了两日,直到她主子抱着一堆皂角边呕边哭:“不是这个味道,不是这个……呕……”
慧心懵了,青云则彻底吓傻了,面对慧心的凶狠的眼神,青云连连摆手。
“慧心姐姐,王妃让我取王爷贯用的沐浴皂角来,我取来了,都取来了……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啊……”
慧心收回眼神,走到任兰嘉面上蹲下。
“王妃,奴婢再给您寻些其他皂角来可好?”
任兰嘉泪眼朦胧:“我只要他用的那个……”
青云彻底无法了:“王妃,都在这了……”
青云甚至把他主子用了一半的都取来了。
半个时辰后,离府两日未归的陈朝匆匆回府,刚到府门就看到青云在候着他了。他皱眉刚想问怎么回事,青云捧着一堆皂角对他说。
“主子,热水备好了,先沐浴吧。”
陈朝刚想斥责青云,青云啪一下跪下了。
“主子,求您了,救小的一回。”
沉着脸,陈朝去沐浴,沐浴时青云围在浴桶旁一直念叨着让他多打几遍皂角,陈朝刚阴下脸,青云就会说:“都是为了王妃,王爷您辛苦点!”
陈朝忍了一次又一次,终于回到正房时就对上了她的一双泪眼。陈朝还没问怎么回事,就见她向自己扑来,扑到他怀里后她还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扭头对慧心道:“就是这个味道……”
陈朝一头雾水,又见她攀在自己身上不愿离去只能把她抱在怀里坐到了软榻上。
“怎么哭了?”
坐到软榻上,陈朝就低头问,
任兰嘉把头埋在他怀里闻着他的气息什么都不说,直到曾老到。
“王妃有孕在身,这情绪时有波动很正常。这一胎又怀的辛苦,王爷要多哄着,多让着点王妃。”
任兰嘉窝在陈朝怀里,能感受到他身子一僵,但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他道:“知道了。”
这一日,陈朝都陪在任兰嘉身侧未进宫,任兰嘉粘在他身侧闻着他的气息止吐,而陈朝整日木木的,入睡前任兰嘉没忍住问他。
“我怀了身子你怎么好似不太高兴啊?”
陈朝摸了摸她的头:“怎么会,自然是高兴的。”
任兰嘉看他那模样,只是他还沉浸在悲伤中,无法大喜,所以也就没再纠结。
而陈朝知道她有孕后,每日都会归府。归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沐浴更衣,然后把她抱在怀里老老实实给她当止吐的工具人。吐的少了,任兰嘉消瘦下的身子也渐渐又丰盈了,而他也在任兰嘉有意的投喂下慢慢恢复原有的体型。
有他在身侧,呕吐是少了。但任兰嘉的情绪多变却仍存在,许多时候她上一刻还能笑下一刻就能因为一件事不如意大哭。而更多的是她脾气变坏了,动不动就发火。而他,包容了她所有的情绪。以至于每每任兰嘉感觉他对于她怀这胎没那么高兴时,又会被他的这些行为转移注意力,直到……
“曾老,嘉儿这胎怀的辛苦。是不是因为怀这胎时服了那药的缘故……这胎会不会伤她的身子?”
“王爷何意?什么药?我给郡主开的药一向都是温补的。”
“催情散……”
“王爷知道郡主曾服了催情散?王爷无需担忧,算算时日,郡主服催情散时虽然已经怀胎了,但是那时我也及时解了,所以不会伤郡主身子的。”
“曾老,你是说,嘉儿服催情散时已经怀胎了?”
男人几乎重复了一遍,然后又听:
“对啊,不然呢?”
屋子里的男人还来不及欣喜,啪一声,屋门被人踹开,随后一道白色身影席卷而入。
啪——
一道清脆的巴掌声,白色身影又席卷而出。
一进一出,不过几息,曾老年纪大了,还没反应过来,就见本站在他面前的高大男人也追了出去。
“嘉儿……”
“嘉儿……嘉儿……”
陈朝人高腿长,不过几步就追上了那道白色身影,陈朝抓住她的手,迫她停下的同时转过了她的身子,然后他看到了一张泪脸。
陈朝自己脸上还顶着红印,却已经熟练去擦她脸上的泪。这些时日,他没少给她擦泪。她怀这胎,真的是变得又娇纵又难哄。
“不生气好不好。是我错,是夫君错了……”
任兰嘉看着他,又怒又气又委屈。
他居然觉着她这胎是失踪时怀上的,他居然以为这胎不是他的,怪不得他表现的不像她怀让哥儿时那样。
可他都以为不是他的,他还哄着她让着她日日抱着她做什么,堂堂摄政王,自己的妻子怀了别人的孩子他不觉着屈辱吗?他没有尊严吗?
任兰嘉气怒之下心情又很复杂。
陈朝把她抱在怀里:“对不住,是我错了,是我小心眼了……那日李怀远用话激我时我不信的,可我去庄子上寻你时,看到你的肚兜和其他男人的中衣堆在一处后,我就全然失了理智了。我想质问你,可在见到你后,我就觉着,都不重要了,你活着你还能回到我身侧便好了。其他的我什么都不在意。对不住,我不该不信你的……是我错了……”
陈朝不断解释,任兰嘉却想到了他接到她的那夜,他那些奇怪的行径。浴池,榻上,他吻遍了她全身,甚至是那处……
他以为她和其他男人……
他怎么还能毫不介蒂做出那些事……
被男人紧紧拥在怀里,任兰嘉原本的那些怒气渐渐消散,剩下的只有满腹的委屈。
“你混蛋……”
陈朝亲吻她的头顶:“是,我混蛋,我混蛋!”
任兰嘉真的很想再扇他一巴掌,可突然她小腹一抽,她痛吟一声,男人立刻松开她一脸紧张:“怎么了?”
任兰嘉捂着小腹:“不用你管,又不是你孩子。”
陈朝一把将她横抱而起:“莫说气话。”
结果是胎儿安然无恙,但夫妇俩却被曾老劈头盖脸一顿斥。
送走喋喋不休的曾老,陈朝转身回房,看到自己的夫人又红了眼眶,陈朝有些无奈。
“我要怎么做,你才能解气。嗯?只要你说,我都做……”
任兰嘉看向他:“我要去益州,你陪我和让哥儿去益州!”
陈朝:“益州?”
任兰嘉啜泣着:“我什么准备都做好了,马上可以带让哥儿去益州了,都怪赵泰德……”
陈朝眯了眯眼眸:“做好准备?带让哥儿去益州?”
任兰嘉:“……”
完了,说漏嘴了……
对上那双逐渐锋利的眼眸,任兰嘉眼睛一闭。
“我不管,我要去益州,那是我的封地,我要去……”
闭着眼,任兰嘉被人抱起放在腿上。待她再睁开眼,就看到了自己夫君宠溺又无奈的模样。
“好,带你去益州!这样能原谅了我了吗?”
“嗯……”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