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锋锐“难道是,爬我的床?”……


    万俟望胸膛剧烈起伏两下,移开眼神,沉郁道:“你只会说这种话。”


    他扶着孟长盈站稳,而后立刻松开手,拂袖而去。


    孟长盈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又垂眼看向一地残破画纸,默然良久。


    夜里秋雨愈急,北地少有这样不停歇的大雨。雨点有力敲打房屋土地,噼里啪啦忽急忽缓。


    孟长盈本就觉浅,此时躺在床上,耳边尽是杂乱雨声,更难入眠。


    她翻身侧躺,月台托着烛台走近,帮她掖了掖被角。


    “主子还没睡着?”


    昏暗夜色里,孟长盈“嗯”了一声。


    月台轻轻拍着孟长盈的背,像哄小孩似的,柔声道:“都怪雨声太吵,我做了堵耳朵的棉花塞子,主子可要用上?”


    孟长盈摇摇头,没有应声。


    临江仙酒楼。


    雅阁里明亮如昼,歌舞欢唱。座上公子饮酒作诗,高谈阔论。


    有人酒热上了脸,“啪”一声推开紧闭的窗。雨点子和凉气一齐扑进来,惹来一阵笑骂。


    忽然有人大惊道:“你们快瞧,那江上似是有船?!”


    立刻有人反驳:“怎么可能?这样大的雨还登船,不要命了吗!”


    “真有,就在那呢!”


    众人一齐涌上来,趴在窗口往外看。


    连接天地和江水的滂沱雨幕间,白日里烟波浩渺的江景也显得漆黑可怖。


    那深渊似的幽黑江面上,一只灯火闪烁的游船正随波逐流,显出无尽孤寂。


    众人皆一片惊叹。


    翌日晌午。


    万俟望举步如飞走在宫道上,德福小碎步艰难跟在后面。


    “消息可传进长信宫了?”


    “陛下放心,一早就传进去了。”


    万俟望脚下更快,德福叫苦不迭。


    他又想起昨天夜里,那么大的风雨,游船压根遮不住雨。


    万俟望不动如山,就这么端坐于船心,一双浅眸在夜色中明亮如灯。


    这架势,德福也不敢多问。只能东倒西歪,陪着淋了半夜的雨。


    还非让人回来递信,说陛下夜宿花船不肯归宫,德福也不知道他这般自污是为了什么。


    万俟脚步快,已然到了太极宫。候着的宫人迎上来行礼,想要禀报什么,直接万俟望打断。


    他沉声问道:“娘娘昨夜有什么动静?”


    宫人道:“昨夜……紫微殿的灯亮了许久……”


    万俟望脚步一顿,凌厉眉眼如同点亮,骤然看向那宫人。


    “什么时候熄的?”


    “子时。”


    子时……


    万俟望停下步子,一夜未睡,衣裳湿透又干透,一张英气勃勃的脸却仍旧神采奕奕,天潢贵胄。


    他转身便要往外走,德福隐约明白了什么,却又赶紧收敛眼神,垂首恭敬提醒道:“主子且更衣,再去不急。”


    万俟望低头看了眼皱巴巴的衣裳,点头道:“说得对,赏。”


    德福此时正心头大乱,只连连应声。


    万俟望大步朝紫宸殿走去,那宫人却还一直追在旁边,嘴巴开合,似是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万俟望何等敏锐,眼风一扫,宫人登时僵在原地,一股脑全说了。


    “今早长信宫送来四名女子,说是给陛下取用……”


    万俟望脸上神光一寸寸暗下去,面皮紧绷,眼神如刮骨刀之锋寒。


    “你再说一遍。”


    话里带着凌人寒意,叫那宫人颤抖不已,口不能言:“长,长,长信……宫……”


    “闭嘴!”


    万俟望猛一拂袖,勃然大怒,额头爆起青筋,面色近乎狰狞。


    周围跪倒一片,宫人皆惊骇屏息。


    安静的紫薇殿中,回荡着一阵阵的咔嚓声。


    孟长盈恍若未闻,正提笔思索,眉心微蹙。


    星展正靠着窗边,左手拿果子,右手拿糕点。一口一口声音清脆,还掉了不少糕酥渣子,零零碎碎落下。


    月台扶额,眼神严厉地瞪她,可星展压根没注意到她的眼神。


    若不是主子正在凝神思考,月台早就开口责骂她了。


    星展吃得兴起,一回头,就看见月台和孟长盈都皱着眉头。


    月台往她手中窸窸窣窣掉渣子的糕点一扫,给她个警告的眼神。


    星展假装没看见,几步跳到孟长盈身边,举着糕酥问她。


    “主子,这糕点滋味好,你要不要尝尝?”


    孟长盈回神,摇头推开她的手:“我不吃,你自去玩。”


    月台过来,指节响亮给星展弹了个脑瓜崩。


    “就你皮,没看见主子在忙正事?”


    星展嗷一嗓子,捂住脑门,痛心疾首道:“你打我做什么,我是看主子烦心,才来给她逗乐的!”


    “那我倒是错怪你了?”


    月台嘴角挂着笑,但手已经举起来,似乎马上就要给她再来一个脑瓜崩。


    “好了好了,”星展赶紧往孟长盈身后一躲,开始转移话题,“主子,你在烦什么呢,褚公子信里说了什么麻烦事?”


    月台闻言,也看过来。


    自从星展将信送到孟长盈手中后,她就时常沉思皱眉,夜里也总是睡不好,总对着南朝山川舆图思考。


    孟长盈


    沉吟良久,开口道:“江南已下了一个多月的雨。”


    “雨?”


    星展重复,不明其意,疑惑道:“时节到了自然多雨,比起北地,江南向来雨水更盛。”


    孟长盈形清气清,极少流露出这种过分关注什么的样子。


    月台猜测,此事恐怕不简单。


    “主子,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同褚将军有关?”


    孟长盈将手边一直放着的岐州舆图展开,手指点在淮江上游的岐州。


    “岐州乃淮江南岸要塞,却掌握在北朔手中。雍帝为拔除这根钉子,在淮江下游劳民伤财建了天河堰。”


    随着淡淡叙述的嗓音,孟长盈手指划过曲折淮江,落在下游被朱笔圈住的天河堰上。


    星展手撑着脸,还是很糊涂,不解道:“我记得这天河堰前些年就完工了?”


    “三年前完工。”


    月台搭腔,拧眉盯着舆图中被圈住的天河堰,落笔后的朱砂红色稍暗,似乎在昭示着某种不祥。


    孟长盈颔首,声音轻如烟,却字字清晰入耳。


    “今年北朔迁都中原,皇权慢慢收拢,万俟望的能力手段彰显出来。雍帝年迈,恐怕该急了。”


    话落,月台瞳孔紧缩,猛然抬眼看向孟长盈,骇然道:“你是说,雍帝要阻水倒灌岐州……”


    星展被月台的话吓了一大跳,眼珠子在来两人间来回飘,不可置信。


    “倒灌……岐州?!他疯了!”


    孟长盈嘴唇未抿,轻轻叹出一口气。


    “如今是南雍最好的时机。”


    月台脸色发白,嘴唇翕动:“今年雨水比往年更丰,又恰逢北朔迁都中原,朝堂汉改。京师脚下,淮北驻军打了不少胜仗……”


    星展听明白了,呐呐接话:“若是不动手,待北朔吐旧纳新,兵强马壮,怕是更来不及了。”


    两人说着,都有些失神。南雍是汉皇帝的天下,她们应该站在雍帝那一边。


    可若河水当真倒灌,伤的绝不只是岐州一城。沿岸数城,不论南北,所有农田城廓都会成为一片汪洋。


    此乃大灾。


    孟长盈默然不语,室内安静至死寂。


    良久,月台涩然道:“主子,能拦住吗?”


    孟长盈眼眸沉静,抬手拍在她的肩头,轻轻捏了捏。


    “别怕。还有庭山在,他会拦住的。”


    说完,她又低声重复一遍:“他会拦住的。”


    月台勉强露出个笑,心头仍旧沉重。


    星展张张嘴,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用力点了下头。


    孟长盈收回手,又拿起笔,写给褚巍的回信。


    这回不需要月台提醒,星展再也没有什么动静,只默默陪侍在旁,对着窗外淅沥雨水发呆。


    短短一封信落笔吹干封泥,再由星展亲自送出去。


    孟长盈手指捏了捏眉心,眉宇间浮上一层倦色。


    月台正要开口,让孟长盈小憩一下,养养精神。


    外头胡狗儿进来通报:“主子,陛下求见。”


    月台皱眉,几乎想要替孟长盈回绝。


    皇帝夜宿花船,还敢来扰主子清净,她实在看不惯。


    孟长盈松开手指,眉心一点已经被捏红。瞧着竟像是上了额红,衬着冷白面容,不显得妩媚,反而更显出苍白病态。


    万俟望大步流星踏入室内,脚步落地沉沉,敲在心头让人憋闷。


    “仪容不整,竟敢来求见主子!”


    月台眼神落在他身上,看发觉那狼狈发皱的衣裳定然一夜未换,立时挡在他面前,柳眉倒竖。


    万俟望脚步停住,却仍直勾勾盯着孟长盈,眼神一瞬也不错开,讥诮一扯嘴角。


    “娘娘日理万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怎会不明了我的情状。”


    孟长盈倦怠抬目,挥手让月台让开,淡漠道:“何事?”


    “何事?”


    万俟望一步步走近,笑容扩大,一双眼却阴鸷晦暗,煞气四溢。


    “昨夜我踏上花船,方知这世上原来还有另一番天地,娘娘可知道吗?”


    言罢,他骤然俯身,对上孟长盈冷若清辉的眼。


    那双眼太深太静,望进去像是看不到底的深渊,似乎任何物件投进去,都听不见动静,看不到涟漪。


    没有回响的地方,踏入都需要勇气。


    万俟望横冲直撞,非要在最安静的地方,闹出最大的声响。


    孟长盈面庞平静,还往后仰了些,拉开两人过近的距离,才开口道:“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


    “可我却想知道,娘娘送来的美人是做什么用的?”


    万俟望嗓音低沉喑哑。


    细密雨声中,孟长盈看到他湿淋淋脖颈上凸起的青筋,和那只猛烈摇动的绿宝金珠。


    万俟望嘴角的笑恶劣,吐息吹在孟长盈耳畔。


    “难道是,爬我的床?”


    第62章 发疯“你当我是你的狗吗!”……


    孟长盈默了默,唇角平直:“发什么疯?”


    万俟望仰头发笑,姿态狂狷恣睢,周身却又笼罩着挥之不去的萧索寂寥。


    “我发疯?”


    他勉强止住笑,一双琥珀似的眼黑沉,面色是倨傲的,声音却沙哑。


    “你当我是什么?”


    “你……”孟长盈只说出一个字,万俟望打断她的话,语速快而愤恨,近乎低吼。


    “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孟长盈,你当我是你的狗吗!”


    这是万俟望第一回在孟长盈面前露出这副发狂的模样。


    他向来很会伪装,做帝王威而可亲,做小辈孺慕殷切。


    可现在,竟真像是发了疯。


    孟长盈眸光一闪,微微蹙眉:“你失态了。”


    他的情绪他的剖白他的痛苦,只能得到孟长盈的一句失态。


    万俟望粗声喘气,眼眶发红,几乎想笑。


    他抬起手,或许是想拉住她。


    身旁胡狗儿却忽然上前一步,侧身挡在孟长盈面前。


    他的面色比孟长盈还要安静,几乎像是一尊安置在此千万年的铁像,缄默闭口,没有思想没有波动,只在某些时刻活过来。


    万俟望眼中满是戾色,健硕喷张的肌肉无声鼓动叫嚣。


    “滚开!”


    胡狗儿手掌按上刀鞘,眼帘垂着,只看向万俟望的双手。


    万俟望出手,他便出刀。除此之外,一切都无法让他在意。


    胡狗儿一动不动,守护的姿态像是条最忠诚的家犬。


    万俟望大笑出声,胸膛震动,手指指着胡狗儿,眼睛却看着孟长盈。


    “是了,你原本就有一条狗。”


    他的话太沉太哑,像是粗糙沙粒压过耳膜,带着狠戾的血腥气,像是要把眼前的人嚼碎了咽下去,才能变回曾经那个端方持重的皇帝。


    “你让他在我面前猖狂,是什么意思。”


    “孟长盈,当狗都轮不上我,是吗。”


    他的语气像是在问孟长盈,又像是在给自己答案。


    “……你若是不喜欢那四位美人,可以自己去择。”


    孟长盈说得慢,斟酌着开口,带着温和而有距离的告诫。


    “但花船不要再去,这会成为他人攻讦你的罪状。”


    万俟望定定看着孟长盈,又发出一声笑,笑得怪异又悲怆,眼尾殷红如血。


    孟长盈睫毛微微一动,仍敛眉道:“初揽大权,做事要有分寸。国事在前,享乐在后。”


    她在认真地教导他。


    万俟望因此更觉得悲哀。


    孟长盈啊孟长盈,她究竟把他当什么,见色起意的浪荡子吗?


    享乐?


    她以为花船之事是他为了享乐?怕他走了歪路所以给他择女人送来?


    那四位美人就如同一个响亮的巴掌,狠狠甩在他脸上,叫他屈辱难堪地认清现实。


    他真


    的从不在她眼中。


    甚至,他只是一个不知轻重、沉湎享乐的蠢货。


    “母后,你可真贴心。”


    万俟望久违地唤了她一声母后,转身就走,衣袂翻飞。


    直到踏出大门前一刻,他脚步稍停,侧过头,面容冷峻。


    “花船上没有女人,只有一个蠢货。”


    言罢,他再没有丝毫留恋,大步踏进雨中。


    孟长盈看着他背影消失的地方,嘴唇微微动了动,什么都没说出口。


    突然开始咳嗽,弯了腰咳得惊天动地。


    月台大惊,赶紧过来轻拍孟长盈的后背。


    “这是怎么了,可是秋来受凉了?”


    孟长盈还在咳嗽,咳红了脸,几乎喘不过来气。


    一场秋雨一场凉。雨水不止,从初秋到深秋。


    天气渐冷,孟长盈闭门不出,刚有些起色的身体又病了一场。


    这一回,万俟望没有没有来看她。


    严格说来,从那日他踏出紫微殿后,就再也没有过来。


    只是许多事宜还要同孟长盈商量,他就让德福送去手信,以此交流。


    他似乎气得狠了,写的信再不像从前那样妙趣逗人,一板一眼严肃刻板,比孟长盈行文还要精简无趣。


    德福因送信,来得很勤,如今还能星展聊上几句。


    “又来送信?”


    星展一撩下巴,笑着同他打招呼。


    德福含笑拱手,寒暄道:“是呢,太仆卿大人今日不当差?”


    星展指指外间,又指指内室,一耸肩:“外有胡狗儿,内有月台,哪有我操心的份?”


    “太仆卿大人谦虚了,阖宫上下谁不知您的威名,”德福笑眯眯地捧了句,又做出担忧姿态来,“不知娘娘这会精神头好些没,陛下还等着回信呢。”


    星展笑答:“今日好多了,今早出了会太阳,主子还出来转了半圈呢。”


    德福又一拱手,口中说了好些吉祥话。


    “哎呦,那可真是喜事呢。太后娘娘洪福齐天,吉人自有天佑。”


    星展被他这模样逗乐,又想起什么。她左右看了看,随之朝德福招手。


    “过来些,问你个事。”


    他好歹是皇帝手下的大太监,但面对星展唤宫人下仆似的动作,仍旧笑眯眯的凑过来。


    星展压低声音问他:“听闻万俟枭要来京洛了,此事你可知晓?”


    德福垂着眼睛,眼珠子转了一圈,掂量着答了。


    “是有这事,都说王爷是为万俟丹珠来的,没想到同母异父的姐弟感情也这样深。”


    万俟浑一事,虽刑罚酷烈,但万俟望并未动万俟丹珠,只下令将其收押。


    星展闻言,撇了撇嘴不屑道:“万俟浑倒是他亲生侄子,也没见他赶着来救人。”


    “大人说得是,是德福人云亦云。”


    星展挺喜欢同这小太监闲扯几句,还要再说,月台已带着书信出了内室。


    德福温顺接过,同两人告别,一举一动无可挑剔。


    人都出了宫门,星展还往那边看。


    月台咦了一声,抬手捏了下星展的脸蛋。


    “看什么呢,不少是同你说了,少跟他闲聊。”


    星展捂着脸往后躲,手一撑翻过栏杆,一溜烟又跑没影了。


    那边德福回了紫宸殿,万俟望正同臣子议事。


    德福站在角落,见万俟望随意投来一瞥,立即将手中信封往上举了举。


    万俟望只简短扫一眼他手中的信,便收回目光,接着议事。


    看似一切正常,大臣却忽然发现,陛下言语用词骤然简洁许多,语速也悄然快了些。


    几位大臣隐晦交换眼色,长话短说,短话不说。没过一会,政事议完,大臣告退。


    万俟望皱皱眉,轻啧道:“雨正急着,诸位瞧着比雨还急。”


    大臣露出个恭顺又不失亲近的笑脸:“陛下日理万机,今日事今日毕*。吾等臣子也应如此,繁杂冗余之事岂敢劳烦陛下。”


    万俟望这才挥挥手,让众臣退下。


    德福见人离去,立刻小步走到万俟望身旁,将孟长盈的书信奉上。


    “陛下,娘娘回了信来。”


    万俟望翻着公文,没分过去眼神,只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德福又道:“方才在紫薇殿,太仆卿大人向奴才打听北阳王入京一事。”


    说完,他偷眼去瞧万俟望面色。


    万俟望长眉微挑,眼尾扫过德福手中书信,沉声道:“吞吞吐吐,想挨板子了?”


    德福身体伏得更低,手一抖信件险些落地。


    “奴才不敢,奴才只含糊过去,说北阳王许是为万俟丹珠而来……”


    德福说完,犹豫了下,还是接着禀报:“太仆卿大人说娘娘身体好些了,今晨有阳光时,还出来转了半圈呢。”


    话音落下,头顶上什么动静都没有,翻页声音也消失,就仿佛这偌大殿中只有他一个人低头跪在这。


    德福一动不敢动,寒气入体的时节,汗水顺着皮肤滑落。


    良久,手上一轻。


    万俟望取走了德福手中的信。


    德福紧张情绪一松,无声地出了口气。


    下一瞬,一道森然嗓音响起:“谁准许你窥探上意?”


    德福呼吸骤停,一时间脑海中涌出无数应答言语。他嘴唇抖动,最后还是选了最笨的法子。


    “奴才知错,是奴才自作主张,奴才再也不敢了!求陛下饶恕!”


    德福说完就砰砰砰磕头,万俟望抬脚踹翻德福。


    他近来又瘦了些,骨骼硬朗立体,完全脱去少年人的神采意气,像是封入匣中的一柄见血宝剑。


    虽不见其锐利剑锋,但谁都知晓,一旦出鞘,必是神兵。


    德福倒在地上,不敢妄动。


    万俟望垂目,神色冷峻:“罚俸半年。”


    德福一怔,反应过来后眼中飞快掠过一丝喜意。


    在他眼中,这已然算不得罚。爬到大太监的位置,哪里会在意这小小的半年俸禄。


    他迅速翻身跪好,高呼:“谢主隆恩。”


    “出去。”


    万俟望捏着信转身,德福赶紧爬起来,快步走出房间,还贴心为万俟望关上了门。


    到了夜里,德福刚下值,宫人端着一盘金锭迎面过来,说是陛下赏的。


    德福讶然,谢恩收下后,心头欢喜。


    富贵险中求,看来这差他是办到陛下心坎里了。


    九月。


    万俟枭入京,却不得召见,在驿馆空耗半月。


    半月后,在他情绪险些爆发之前,万俟望召他入宫,刀兵尽去,亲卫不许随从。


    孟长盈得到消息时,正在喝苦药。


    药水乌黑难闻,她喝得面不改色,在听到万俟枭被万俟望冷待后,甚至露出了浅笑。


    星展捏着鼻子,离得远远的,不可置信道:“主子,这么苦的药,你怎么喝着喝着还笑了?”


    孟长盈回神,口中苦涩蔓延。她蹙眉,一口喝尽苦药,月台适时递来蜜饯。


    “主子,快含着压压味道。”


    孟长盈抿进去一枚甘甜蜜饯,口中甜苦滋味复杂交织。


    她眯了眯眼,慢悠悠站起身。


    “主子这是要去哪?”


    孟长盈嘴角弧度意味深长:“痛打落水狗。”


    第63章 裂棋他的傻侄子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万俟枭面容阴沉,一身漠朔传统皮袍,脸上朱砂纹鲜艳夺目,走动间头上宝石金饰哗哗作响,引来不少隐晦目光。


    如今宫中所有人,包括臣子宫人都身着汉袍,束发戴冠。


    万俟枭身处其中,竟觉出一种荒诞的割裂感。


    明明这是胡人的天下,明明皇位上坐的是胡人,明明周围那些向他投来异样目光的大臣也是胡人。


    可他们一个个却将汉人那一套奉为圭臬,用曾经汉人看胡人的目光来看他。


    何其可笑。


    更遑论如今手掌权力的万俟望,对他不假辞色,再没有当初在云城的谨慎退让。


    这一切都清楚地让他明白,大朔的天已经变了。


    突然,背后一道久违的熟悉嗓音泠然响起。


    “王爷,别来无恙。”


    万俟枭脚步骤停,迅速回头。


    孟长盈长身玉立,比之从前愈发清癯,苍白面庞上似笑非笑,瞧着竟像是特意在等他。


    万俟枭心头一跳,脑海中回想起孟长盈离京前同他说的那一番话。虽然他当时摸不透孟长盈的意思,但也确确实实吃了些好


    处。


    只是如今境况愈发艰难。他不得不怀疑,那番话明面上为他好,其实又是在给他下套,为的就是今日他的狼狈。


    思及此,万俟枭眼中警惕之色渐深,先是左右看了看,才迈步朝孟长盈走去。


    刚走到孟长盈面前,孟长盈直接转身离去。


    万俟枭一时愣住,不解其意,“你……”


    孟长盈侧过脸,轮廓秀丽如山水,淡淡道:“跟上。”


    “你!”


    她态度如此轻慢,叫受了许多冷待的万俟枭瞬间应激,正要怒斥。


    月台温和岔开他的话,解释道:“王爷,此处不宜详谈,还请移步。”


    详谈?


    万俟枭此时警惕之心仍高高提起,但他生来就胆色过人。


    遮在迷雾中若隐若现的东西,或是毒药,或是奖励,天然就能勾起他骨子的探索欲望。


    他只短暂思考了下,便抬脚跟了过去。


    孟长盈领人到了湖心亭。


    秋日残阳如血,冷风时而卷过,不似北地那般凶猛呼啸,但凉意直渗入体,丝缕如细针。


    两人对坐,中间摆着一局残棋。


    万俟枭只低头看了一眼,就挪开目光。他不懂这黑白游戏,也不感兴趣。


    孟长盈却捏起黑子,“啪嗒”一声落在棋盘平直纵横的交叉点上。


    “王爷,近来日子不好过?”


    她的话好生直接,万俟枭听了虽然难堪,反而因为她不绕弯子,心头稍稍松了口气。


    “听闻娘娘近来闲得很,小皇帝却风光无二,怪不得还有心思摆弄这劳什子棋子。”


    孟长盈指节轻叩在棋盘边缘,丝毫不恼,泰然自若地问:“你瞧,这棋局如何?”


    万俟枭又看一眼那黑白子,什么都看不懂,不知这人怎么又开始绕弯子。


    他话里压着不耐:“管他如何,和我有什么干系。你找我来只为了说闲话?”


    孟长盈似笑非笑,挽袖又落一子,自顾自地开口。


    “黑子看似被逼到一隅之地,生气断绝。可只要兵行险招,却能挣得另一番天地,甚至推倒棋局胜过白子,也未可知。”


    说到最后,孟长盈缓缓抬目,乌黑的眸幽幽直视万俟枭,冷淡嗓音听起来莫名蛊人。


    “我管你什么断不断绝,你……”


    万俟枭听她说了一长串,忍无可忍狠声就要骂回去。


    可脑海里忽地灵光一闪,孟长盈的话语似水一般又流过他心头,叫他琢磨出一点别的意味来。


    被逼到一隅之地的可不就是他吗?


    虽还没到生气断绝的地步,但万俟望已经有了改镇为州、编户为民的打算。


    若真到了那一天,北关四镇彻彻底底成为苦寒鄙薄的边关苦地,中低层漠朔贵族跌为毫无特权的百姓,那他的北关军就真要乱了。


    “……推倒棋局……胜过白子?!”


    万俟枭重复着,眼睛陡然亮起来,急急追问,“这是什么意思,如何兵行险招?”


    孟长盈没有作答,只气定神闲接着下棋。黑白棋子你来我往厮杀,无声战场中硝烟弥漫,敌我难分。


    万俟枭勉强按捺住焦躁心情,压下嘴边的脏话。


    汉人真是装模作样,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费那功夫做什么,真是急死人了。


    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孟长盈又不理会他,万俟枭的目光终于还是投入棋盘。


    虽说看不太明白,但对抗局势他还是能看懂的。


    只见方才还龟缩方寸之地的黑子,已然逃脱危机,甚至迅速扭转局势,与白子分庭抗礼,缓慢占据棋盘的半壁江山。


    万俟枭本来坐得远,这会已经越凑越近,脸都快贴上棋盘。


    他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黑子的崛起之路,心中无名火焰甚至也跟着一同高涨沸腾。


    直到黑白子对半分治,孟长盈才停了手。


    见万俟枭还痴迷看着那半边黑子,她唇角微牵,随手抛出手中剩下的一枚黑子。


    万俟枭身手敏捷,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就已经反手抓住,砸在掌心一点冰凉。


    他低头一看,才发觉正是棋盘上反败为胜的黑子。


    孟长盈下巴微抬,领口一圈白绒拱着她单薄脸庞,竟叫万俟枭看出两分暖意。


    他压低因兴奋而颤抖的嗓音,同孟长盈湛湛眸子对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要我造反,就像这黑子一样。”


    孟长盈不置可否,微一挑眉。


    “何以见得?”


    “不消你说,我早就有了这心思,只是苦于没有时机。”


    万俟枭脸上凶光毕现,如野兽择人而噬,嗓音压得更低,“如今我若再坐以待毙,恐怕等不到时机,就先被小皇帝吞了。”


    孟长盈手指无声敲着长案,长睫半垂,咳嗽两声,才道:“你胆子倒是大,就不怕我将你的话告诉万俟望?”


    万俟枭眸光一厉,如凶兽忽而现出嗜血獠牙,但很快又收回。


    他冷哼,像是宣告又像是威胁:“此事你我算是共谋。若真事败,你也跑不了。”


    孟长盈轻笑一声,眸光仍淡淡,落在不远处,微微一顿。


    “你该走了。”


    万俟枭似有所感,猛一回头,湖面小桥上迈步而来的人,可不正是他的好侄子万俟望。


    万俟枭暗道晦气,迅速起身,走之前一撩头,扬声道:“去年春社,本王说的话依旧有效。”


    言罢,他直接走出亭子,同万俟望迎面相遇。


    万俟枭没有行礼,只手指摩挲着指间那枚温润生温的黑子,昂首撞过万俟望的肩,像是撞上一块硬石。


    万俟枭面不改色走过之后,才抬手揉揉肩,回头对那道宽阔背影露出鄙夷的嘲笑。


    亏他还以为万俟望多有本事,能笼络住孟长盈。


    如今看来,他的傻侄子恐怕早就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孟长盈才不把他当回事呢。


    他万俟枭,将会是最后的赢家。


    万俟望只瞥了一眼万俟枭,视线就精准锁定在他指间的那一抹黑上。


    看了一眼,他就收回目光,背在身后的手掌紧紧握拳。


    那双灼然明亮的眼睛压抑着滔天怒火,直刺亭中闲坐下棋的孟长盈。


    孟长盈的目光只落在棋盘上,漠然地像是一尊冷玉美人像,疏离无情。


    万俟望有千万句话要挟着愤怒喷薄而出,可孟长盈一眼都不看他。


    他站在原地,湖面微波粼粼,夏日他亲自着人选种的荷花已在秋风中化成凄清残荷一片,孤寂得只剩下枯败线条。


    瑟瑟冷风刮过,寒气逼人。


    孟长盈掩唇咳嗽,苍白如雪的面庞浮上一片嫣红。


    月台为孟长盈拢拢大氅,担忧道:“主子,此处寒气大,先回紫薇殿吧。”


    孟长盈颔首,起身朝亭外走去。


    万俟望站在桥面正中心。孟长盈迎面而来,清冽如水的眼睛轻飘飘掠过眼前的人,如一阵轻风擦过他的肩,无声无息。


    大氅下摆拍在他小腿上,力道很轻地掠过。


    万俟望又嗅到草药清苦的味道,比往日重了些。


    每年都是如此,天气越冷,孟长盈的身子就随之越弱,汤药源源不断。


    思及此,被暴怒烈火灼烧的那颗心,又悄然酸软了些。


    再回头,孟长盈身影正消散在拐角处,再也看不见。


    她不曾回头,也不曾给他任何解释,就仿佛他只是个最不要紧的人。她不在意他怎么想。


    万俟望咬紧的牙关发出“咯吱”声,骤然快步走进湖心亭,大袖翻飞发出破空脆响。


    上好的墨翠棋盘应声碎裂,无数棋子炸开,噼里啪啦像是一阵急雨,落地黑白交融。


    万俟望站在一地棋子中,微微喘气,双眼发红,胸中的怒火却丝毫不减。


    万俟枭竟敢偷偷来见孟长盈。


    他该死。


    湖心亭会面后,万俟枭不再露面,只递了回云城的折子。


    但他万万没想到,万俟望却一反常态,邀他留下,参加宫宴。


    万俟枭直觉他不能私自离开,但若安心留下,他同样也有所忧虑。


    小皇帝,想做什么?


    还是说,孟长盈当真转头卖


    了他,想和小皇帝来个巧立名目,瓮中捉鳖?


    不管他作何想法,宫宴如期而至。


    “主子……”


    月台正为孟长盈梳妆,手中梳子又不自觉停下,怔忪望着孟长盈的侧脸。


    孟长盈抬眼,在镜子中对上月台忧心忡忡的眼睛。


    她微微一笑,抬手握着月台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莫怕。”


    手背上温度冰凉,月台眼一热,险些当场掉下泪来。


    她反手覆上孟长盈的手,用自己的温度来暖她冰凉的手。


    “主子,当真不能换个人吗?”


    孟长盈缓缓摇头,目光清明:“这样更稳妥。”


    第64章 生门“我比叔父和父皇更年轻,更有力……


    夜色中远远传来歌舞丝竹之音,声声入耳。寒风阵阵,裹着萧瑟微湿的冷气扑面而来。


    胡狗儿和星展走在廊檐外侧挡风,孟长盈仍以帕掩唇咳嗽不止。


    走在前的星展突然停下脚步,孟长盈咳出水色的眼睛对上一双熟悉的茶色浅瞳。


    自湖心亭擦肩一面后,他们又是许久未见。


    往日朝夕相伴的人,此时遥遥对望,竟有形同陌路之感。


    万俟望负手而立,半边肩膀隐在黑暗中。一身威严玄袍,墨玉金冠,龙章凤表不外如是。


    只是那一双眼睛,过分黑沉幽暗,多了些令人畏惧的嗜血之意。


    他手指摩挲着青金指环,低低道:“娘娘身子还未大好,何必过来?”


    语气似乎与似乎无异,但太过低沉,像是压抑着某种未知的危险感。


    孟长盈勉强止住咳意,含着水色的眼眸在昏暗中清亮如星,苍白脸庞上带着病态的嫣红。


    “既是送别北阳王,我自然要来。”


    万俟望长眉微扬,浓黑长睫下半遮的眼瞳闪过一抹流光,语调怪异。


    “我还以为,娘娘等着叔父兄终弟及的承诺呢。”


    孟长盈眉心微蹙,想起来这是万俟枭在去年春社说过的混账话,不知万俟望是如何知晓的。


    星展闻言,立时愠怒喝道:“小皇帝,你休得无礼!”


    即使万俟望之威势早已不同往日,星展对他依旧不假辞色。


    万俟望直视孟长盈的眼神没有一丝晃动,在星展怒喝之后,反而向前走了一步。


    整个人从暗处跨入明亮灯烛下,那只被遮住的绿宝金珠现身,微微摇动。


    “兄终弟及,哪里比得上父死子继。”


    万俟望嗓音沉晦喑哑,每一个字眼都仿佛被砂纸打磨过,钻入耳朵带来令人颤栗的粗野感。


    周围宫人侍卫无数,尽皆垂首低眉,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听不见皇家秘辛。


    星展也傻眼了,回头去看月台。


    月台紧紧皱着眉,眼中暗含敌意,面带愠色。


    孟长盈嘴唇微微张开,一时哑然:“你……”


    “我比叔父和父皇更年轻,更有力。”


    万俟望嘴角含笑,眼中凝聚的风暴却近乎癫狂,落在孟长盈身上时,却又轻柔。


    “只要你肯给我一点甜头,我就很听话,这样不好吗?”


    万俟望总是野心勃勃,生野狂放的,像野狼,像雄鹰,像狂风,像草原。


    他的骄傲与生俱来,那是与自然共生血统中蕴藏着的无穷力量。


    从前他的伏低做小,只不过不得已而为之的表面功夫。而今天,生于北关的小狼低下他的头颅,真正地放下他的骄傲。


    可四周一片死寂,冷风呼呼刮过。


    孟长盈低头轻打了个寒噤。


    或许是一瞬,或许是许久。


    她再抬眸,眼中已是一片漠然,热情野性的关北在这里也要落下鹅毛大雪。


    “革旧鼎新,汉治天下。‘父死子继’该用在什么地方,你比我清楚。坐上皇位只是开始,坐稳皇位才是本事。”


    万俟望横冲直撞的感情汹涌冲进门口,迎接他的只有一句冷淡的训斥。


    他以为他长大了,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手握权柄的帝王。


    可在孟长盈眼中,他或许还是七年前那愚蠢又野蛮的部落小子。


    孟长盈言罢,再也不看他一眼,直接越过他离去。


    言尽于此,这是她给他最后的忠告。


    宫宴大殿,暖香熏人,温暖如春。佳肴美酒,管弦雅乐,甚是醉人。


    可万俟枭自从入座后,便一直暗含警惕。


    小皇帝若想动手,今夜就是最好的时机。


    万俟枭目光一直隐晦地在殿中来回,直到孟长盈云淡风轻就座,他提心吊胆的心情不知怎地,稍稍放松了些许。


    只是没过一会,万俟望也回来了。


    看他居于高座,眼神如狼逡巡,虽说没有流露出什么异常,可万俟枭敏锐的直觉告诉他,没那么简单。


    酒过三巡,万俟枭面前的酒都冷了,也不曾入过口。


    躬身行过来的宫人小心为他换掉冷酒,再摆上一壶温酒。万俟枭随意瞥了一眼,正待收回目光。


    忽然察觉到什么,背后汗毛过电般一竖。


    那只金壶下,露出米粒大小一点白。


    是密信!


    若不是墨色漆案,他恐怕还难以察觉到那一点异常。


    万俟枭心头跳得厉害,眼神不着痕迹地朝四周转了一圈,没有任何人给他任何暗示。


    他心脏扑通扑通直跳,手掌在下裤边上擦去冷汗。


    假借倒酒姿态,悄无声息地摸上那点白,再一点一点将细软绢布缓慢拉进宽大的袖口。


    成功了!


    密信就在他袖口,是在此处查看,还是寻个借口离开再看?


    万俟枭只犹豫了短短两息时间,还是决定立刻就看。


    他可不敢独自离开。


    说不准这也是小皇帝的陷阱,只待他一离宴,便要在隐秘处捉了他,亦或是杀了他。


    定下心思,万俟枭又举目看向高台。


    万俟望仍是最开始那副样子,嘴角带笑,但眉目沉郁。


    孟长盈也是冷冰冰的,看不出什么不同。


    但让他在意的是,总是护卫在孟长盈身边的胡狗儿不见了,星展也不在,只有一个月台正在为她布菜。


    万俟枭心思乱转,手撑着头作困倦状,另一只手不着痕迹快速拉开绢布,上面只有歪歪扭扭八个字。


    “阎王索命,生门在上!”


    看清字迹的一瞬间,舞乐鼓点骤然急促,胡姬纵情欢舞,不少胡臣跟着鼓点抚掌而笑。


    而万俟枭额头针扎一般刺痛,逼出一片水淋淋的湿汗,瞳孔刹那间紧缩如针。


    他纵横战场多年,得太祖看中,成宗赏识。在孟长盈手中亦能扩张势力,如今更是成长为万俟望的心腹大患。


    万俟枭从来都是个聪明人。


    即便看不透孟长盈,也能大胆与她合作,刮取好处。


    千钧一发之际,他福至心灵。密信中的“阎王”必是小皇帝,而生门该是孟长盈。


    可若当真如此,这信又是谁写给他的?


    绝不会是小皇帝,他既动了杀心,何必打草惊蛇?


    难道是孟长盈,可她给个提示已然仁至义尽,又何必以身试险?


    依孟长盈的智谋,想卖他个好,救他一命,绝对不必牵扯上她自己。


    迷雾丛生,叫人什么都看不清。


    但骨子里对危险的警觉时刻叫嚣着,让人坐立难安。


    万俟枭抛开多余的念头,只捡起最重要的一头——活命。


    大业未成,他的命是最金贵的。


    无论如何,他必须要先保全自身,安全无虞退到北方,再谋大事。


    转瞬之间,万俟枭心思已百转千回。


    他拿起酒壶,起身走到高座之下,高声道:“小王此来京洛,见车水马龙,集市繁茂,风土人情皆如盛世之景,此皆陛下与众臣之功。小


    王敬陛下!”


    他躬身高高举起金灿灿的酒杯,歌颂万俟望的功绩。


    他平时不常讲汉话,更不爱说这些古语典故,此时这一番话倒是说得有模有样。看来不是不会,是不想。


    万俟望冷冽眼眸划过一丝兴味,也随之举起金杯,遥遥同他一碰。


    “叔父戍守北关,督检长垣,立不世之业,亦居功甚伟。”


    两人虚伪地对视而笑,堂下众人皆眼观鼻鼻观心,只装作一派和乐融融。


    万俟枭又将酒杯转向孟长盈,向前两步,脚步凌乱似有醉态。


    “娘娘临朝称制,扶幼帝登基,赈灾安民,拔除蠹虫,更是——”


    他大着舌头,手乱挥着,黄澄澄的酒水从金壶中倾斜而出,倒在青玉地砖上。


    万俟枭似是一时不察,踏上酒水,脚步一滑,闷头向前扑倒。


    向来不可一世的漠朔旧贵领头人,醉倒在京洛的大殿上,行为粗野无状。


    不少臣子都隐隐发笑,眼含轻视。


    正这时,变故陡生。


    本该栽倒在地的万俟枭,手臂迅速勾上玉台边缘的雕栏。


    脚下一蹬,借势拧腰一转,暴射而出,飞扑上台。


    目标正是孟长盈。


    而此时月台恰巧转身去端汤药,来不及反应。


    电光石火之间,万俟枭已掳了孟长盈跳开。


    手中捏碎的酒壶碎片边缘锋利,正压在孟长盈纤细洁白的脖颈上。


    “放我出宫!”


    万俟枭高声大喝,一双鹰眼环视四周,阴狠怨毒,哪有半分酒醉之意。


    月台抛了汤药,“当啷”一身抽出长剑,厉声怒斥。


    “放开主子!你胆敢伤她一分一毫,我必将你千刀万剐!”


    万俟望霍然起身,死死盯着那块离孟长盈脖颈近在咫尺的碎片,“咔”一声捏扁手中金杯,眼眶瞬间充血发红,几乎是要吃人。


    “万俟枭,你好大的胆子!”


    万俟枭冷笑一声,不多言语,威胁地将尖锐碎片贴得更紧。


    孟长盈随着呼吸起伏的脖颈立即被划破,流出一线刺目鲜红。


    “住手!否则我屠尽北阳王府,让所有人灭了你万俟枭一支!”


    万俟望止不住地上前一步,嗓音嘶哑狠戾,叫人丝毫不怀疑他言出必行的决心。


    万俟枭面色变了一变,将碎片稍稍拿远,带着孟长盈谨慎地往后退。


    “放我出宫,待我逃出京洛百里,就将她放了。”


    “你……主子!”


    月台才说出一个字,就看见孟长盈软倒,双目紧闭,似是昏了过去。


    她什么都顾不得了,立刻喝道:“让开!都让开,放他出去!”


    周围的侍卫未动,直到面色黑沉的万俟望一挥手,他们才潮水般退去。


    万俟枭一手捞着孟长盈,一手还将碎片压在孟长盈侧颈,目光警惕像是被捕获的野兽,小心地一步步逃出人类的包围圈。


    第65章 逃亡偏他还真的碰不得


    今夜京洛灯火通明,兵甲齐出。


    宽阔长街之上,马蹄声若奔雷,沉沉飞奔声像是要踏进人心里。百姓皆紧闭门窗,屏息闭气,躲在家中。


    金吾卫、羽林军、虎贲营、禁卫军……一道道调令自皇宫飞出。


    万俟望亲自领禁卫军,追出城门。


    阑风长雨纷纷,敲在夜奔盔甲上,碎裂成水沫炸开,氤起湿雾。


    万俟望一双眼睛在夜色中幽幽如孤狼,雨水浇不熄他眼中升腾的火。


    雪奴儿,等我……


    淅淅沥沥雨声中,孟长盈刚恢复意识,首先感受到的就是针扎般的头痛。


    她拧眉睁开眼,眼前一大片模糊的火红,热度扑面而来,鼻端是湿木燃烧的呛人味道。


    “醒了。”


    火红被拨动,激起火星四散开,落在孟长盈手背上,细微一疼。


    她眨眨眼睛,终于看清眼前的情况。


    一间破败山神庙,破窗飘雨,打湿一小半地面,他们躲在另一边干燥角落里。


    万俟枭坐在她对面,手里正拿着一根棍子,拨动眼前的火堆。


    他做的是汉人打扮,穿着布衣,一头的金银宝石和面上朱砂纹都去了,乍一看竟显得年轻不少。


    孟长盈低头看了看,她躺在一团干燥的稻草上,手上被剐蹭出许多伤口,但并未被绑住。


    她动了动,发觉手脚极为无力,肚子里疼痛如火烧。


    “什么……时辰了?”


    孟长盈一开口,嗓子里痒意涌上来,又干又涩。


    “第二夜了。”


    万俟枭上下打量她一眼,目光停在孟长盈干燥的唇上,随手解了水袋,又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一同放到她手边。


    “你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吃点垫一垫。”


    怪不得如此疲惫。


    孟长盈靠着墙壁,勉强坐起来,先拿起水袋,慢慢地喝水,滋润干涸的喉咙。


    水是冰凉的,一路从口中流进胸腹。虽解了渴,却又带来不适感。


    孟长盈只喝了几口就放下,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三个油汪汪的大包子,还热着。


    万俟枭打从她醒来,就一直在观察她,见她迟迟不动,讽笑一声。


    “不吃是怕本王下毒?水都喝了,现在才想起害怕是不是晚了?”


    孟长盈看他一眼,拿起一只包子,皱眉咬了一口,没咬到馅。


    万俟枭又讥笑道:“小鸡啄米呢?不吃就给我,我正好吃顿夜宵。”


    “……我若没记错,你是在逃亡吧,”孟长盈淡淡瞥他一眼,“这种时候还是少说些废话为好。”


    “你……!”


    万俟枭本就心绪烦躁,手下一用力,棍子在火堆里乱捅,炸出的火星子比人头还高。


    孟长盈皱眉往后躲了躲,火星子在寒冷夜色中无声化成烟灰,落在孟长盈手中才咬了一口的包子上。


    “我告诉你!你现在是人质,少给我摆太后架子!”


    万俟枭重重哼了一声,将火棍甩到旁边。


    孟长盈默然,把手里的包子递给他。


    “你的夜宵。”


    万俟枭:“……”突然有点受宠若惊?


    他见惯了孟长盈冷若冰霜的样子,没想到她还主动给他包子?


    低头一看,那咬了一口的大包子上黑斑点点,都是烟灰。


    “呵——”


    万俟枭冷笑,夺过这黑白相间的包子,粗鲁撕了上面的皮,几口就吃了下去。


    “瞧你这娇气样子,也不知道是谁忘了我们在逃亡。”


    孟长盈又拿出大包子,慢条斯理地啃,语气平静地纠正他。


    “是你,不是我们。”


    万俟枭本就不大好看的脸色更黑,瞪了她一眼。


    看她一口一口地吃包子,又熄了两分火气,幸灾乐祸道:“荒山野岭,委屈太后娘娘圣体,只能吃大包子充饥了。”


    说完,似是觉得有趣,他又哈哈哈笑了会。


    孟长盈对他这些话都充耳不闻。吃完一个包子,她打开水囊。水囊离火堆近,里面的水烘热了些,好歹不冰肚子了。


    孟长盈多喝了几口,放下水囊道:“下次买素包子。”


    见她处之泰然,万俟枭的嘲笑顿时失去了趣味。他哼了一声,没有理会。


    窗外斜风冷雨,孟长盈靠着墙壁,静静望着跃动的明灭火焰。


    她面色苍白,不知是不是万俟枭的错觉,她好似又瘦了些。


    漠朔部落里的孩子,个个都壮得和小牛犊子一样,他真是很少见到孟长盈这样单薄如纸的女子。


    或许是灵慧太深,耗尽了她的康健。


    “你……怎么什么都不问?”


    万俟枭犹豫了下,还是开口。


    “问什么。”孟长盈面色冷淡,眼皮都不掀。


    “你难道就不好奇,我要带你去哪?就不怕我半路将你给杀了?”


    万俟枭被她冷淡态度一激,话说得凶狠。尤其最后一句,压低的嗓音在破败老庙中,像是恶人举起屠刀,狰狞低语。


    孟长盈却像听了个无聊笑话,掩唇打了个呵欠,倦懒道:“你能去哪,无非是回北关。至于杀我……”


    孟长盈勾了下唇,轻蔑之意溢于言表。


    但偏偏她说得一点没错。


    孟长盈若折在他手上,别说小皇帝的雷霆之怒,还有孟崔一派那些汉臣,星展月台郁贺崔家父子,怕是都要发了疯地报复。


    就这么一个柔弱无力的孟长盈,手无寸铁坐在他面前,他还真的碰不得。


    心思转过一遭,万俟枭被她几句话整得脾气都没了,跟孟长盈生气,也是白费力气。


    这么一个弱女子,一拳头下去得没半条命,他和她计较什么。


    又是一阵沉默。


    眼看着孟长盈眼皮半阖,眉目懒散疲惫,几乎要再睡过去。


    他急忙开口问:“宫宴上的密信,是你给我的?”


    孟长盈眼皮稍抬了抬,颔首:“自然是。”


    怀疑许久的事被证实,万俟枭心中复杂。孟长盈此举,是真的救了他一命。


    虽说他也不一定会死在小皇帝的布局中,但如今多亏孟长盈,才能得了先机逃出来,勉强也算是全身而退。


    “……多谢。”


    他顿了顿,艰难说出个谢字。


    孟长盈没有回应。


    万俟枭又迟疑问道:“你为什么……要以身犯险?”


    他那夜想得不错,孟长盈要救他,何至于搭上自己?


    这凄风冷雨破庙,他都待得不爽快,更别说孟长盈这病秧子了。


    瞧那脸色,简直比白绢还要白上三分,快要被火给烤化了似的。


    孟长盈眼皮动了动,闭上了。


    完全不想多搭理他。


    万俟枭:“……”


    气恼过后,他忍不住想,难道说这女人真看上他了?


    所以才要助他上位?


    兄终弟及这话,真说到她心坎儿里了?


    嘶——万俟枭心头震动,觉得不大可能,但似乎又没有别的解释。


    再看孟长盈,她抱着腿,头枕在手臂上,唇色苍白,小脸被火堆烤得微微发红,竟显得更生动娇妍。


    曾经一手遮天的太后娘娘和他一同逃亡……


    万俟枭说不出胸腔中翻滚的情绪是什么。他看了孟长盈好一会,才翻出披风为她轻轻盖上。


    他则靠在墙上,看着火堆出神。


    火光明灭。


    他想,若孟长盈当真愿意随他去北关,他会好好照顾她,也会让她以汉人的方式生活。


    最重要的是,他会比小皇帝对她更好。


    第二天凌晨,天还未亮,万俟枭抱起孟长盈赶路。


    孟长盈只稍稍睁了睁眼,窝在他怀里寻了个更舒适的姿势,接着睡去了。


    骏马狂奔,呼啸风声中,万俟枭低头看了眼她裹在披风中的潮红小脸,抬手将她护得更紧。


    背后他的护卫隐蔽追随,而他一路向北,将要起兵成为下一个北地之主。


    一天都没怎么歇脚,直到黄昏时候,万俟枭才发觉不对。


    怀中的人一直不曾睁开眼睛,总是雪白的脸越来越红。他伸手摸了下,才发现她呼出的气息都是烫的。


    孟长盈身子有多弱,万俟枭是知道的。


    从前在云城,一个冬天她有一两个月都病倒在床,单薄得像是吹口气都能飘起来。


    想来昨天夜里,她就身体不适了。许是怕耽搁他的路程,才闭目不言,只昏睡着。


    万俟枭忽然被愧疚淹没。昨天他还说要对她更好,今天人都病倒一日了,他才发觉。


    万俟枭举目四望,周围一片荒山,不见人影。他赶路自然是寻的隐蔽小路,可却没料到一遭,这可如何是好。


    正在踌躇时,孟长盈动了动,探出头来看,嗓子哑得不行。


    “怎么停了?”


    迎面一阵冷风,孟长盈剧烈咳嗽起来,纤薄肩膀颤抖如风中飘絮。


    “别怕,不是追兵。”


    万俟枭拍着她的后背顺气,关切问道:“身上难受吗?”


    孟长盈好一会才止住咳嗽,无力地缩回他怀里,摇摇头不说话。


    她很会忍耐。


    从小时候起,便是如此。尤其是忍耐病痛,这是她最擅长的。


    万俟枭看她这样,不再追问,朝后面一个招手。


    不一会飞身过来一个黑衣人,垂首跪在泥泞小道上。


    “去找附近有人居住的地方。”


    黑衣人得令,无声飞掠而去。


    这路上少有人烟,直到夜色渐近时,才抵达一处农户。


    万俟枭抱着孟长盈,用披风裹住她全身,头发丝也不曾露出一点。


    他耐心敲了许久的门才敲开,一个矮小女人探出头来,包着头巾,皮肤蜡黄。


    看到万俟枭的高壮模样,神色愈发畏惧警惕。


    “什么事?”


    万俟枭压低声音,尽量展露他不多的礼貌温和。


    “我妻子得了风寒,我想在你家歇上一夜,给她熬药。当然,我会给你银子。”


    见女人不说话,依旧警惕。他把孟长盈放下,一只手扶住,另一只手掏出一个银锭子,在女人面前晃了晃。


    “这是报酬。”


    女人眼神虽然被银锭子吸引,可神色却越发害怕,甚至想关上门。


    第66章 黄雀在黎明之前,会是比血更浓稠的黑……


    万俟枭迅速伸出脚,挡住快要关上的门,脸色变幻不定。


    若不是为了孟长盈,他绝不会暴露任何一点踪迹,更别说在农户家歇夜。


    这会还被拒绝,他的手已经抬起来,准备叫来护卫,直接将人杀掉埋地里了事。


    正这时,怀中的孟长盈梦呓一声,打破了凝滞气氛。


    万俟枭赶紧拉开披风一角,查看孟长盈的状况。她脸颊通红,眉头紧皱,干燥起皮的唇微微张着。


    “你醒醒!醒醒!”


    万俟枭轻拍她的脸。孟长盈无力地垂着头,怕是已经失去意识了。


    万俟枭手足无措时,方才拼命想关上的门突然打开了。


    连万俟枭眼睛都不敢看的矮小女人往后退了两步,一瘸一拐地,她小声道:“进来吧。”


    万俟枭讶然看她,没多问立刻抱起孟长盈,大步进了这间茅草土屋。


    屋子很宽大,但里面空荡荡的,只在边角摆了两把粗糙的木椅子和一些零碎用品。


    里屋一个男人露头出来看了眼,又立刻缩回去,女人局促地转了一圈。


    “你先等一等,我跟我男人说一声。”


    万俟枭压制着焦急和不耐,点了个头:“快点。”


    女人钻进帘子,里面响起低切说话声,听不太清。没过一会,男人和女人一块走出来。


    万俟枭眼神飞速在那男人身上打量一番。男人少了条胳膊,肤色黄黑,高瘦但神色畏缩。


    万俟枭看出来,他是个胡人。


    察觉到万俟枭的注视,男人低着头和女人说了声,“我去烧饭。”随后转身出去。


    女人快步把帘子拉起来,指指里屋:“里面烧了土炕,暖和些。”


    万俟枭半边身子站进去,四处查看狭窄昏暗的土屋,确认没有异常才抱着孟长盈进去。


    他没有解开孟长盈身上的披风,就这么裹着她放到温暖的床上,回头道:“我要熬药,带我去厨屋。”


    万俟枭颐指气使的态度又出来了,女人垂着头不太敢看他,弱声道:“给我吧。我去熬,您陪着夫人。”


    夫人?


    万俟枭捕捉到这个词。他和孟长盈的模样气度摆在这,他不意外这庶民猜出他们身份不简单。


    可如今情况紧急,只能先在这住一夜,不然他真怕孟长盈就这么死在路上。


    万俟枭思量过后,把黑衣人带回来的草药包递过去,看着那女人弯着腰一瘸一拐往外走,突然拍了下腰间弯刀。


    “别耍花样。”话里带着警告。


    女人背影一抖,哆哆嗦嗦地说:“不敢,不敢。”


    万俟枭满意地收回恐吓的目光,但熬药中途还过去守了会,看一切正常才回屋。


    或许是温度适宜的土炕驱散了寒气,又或许是黑衣人抓的药药性太猛,吃过药后,孟长盈后半夜就醒了。


    一睁眼就看见旁边昏昏欲睡的万俟枭,他脸上几道横七竖八的黑灰,花猫似的。


    孟长盈轻笑,惊醒了万俟枭。


    “你醒了?”


    他手忙脚乱地扶着孟长盈坐起来,拿碗给她喂水,看她面带笑意,懵然道:“你笑什么?”


    “我笑你也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孟长盈声音还哑着,说话也慢。


    万俟枭这会已经提不起生气的情绪了,他小心翼翼给孟长盈喂水,无比坦然。


    “狼狈也是一起狼狈,你想笑就笑吧。”


    喂过水,他扶孟长盈坐起来,试了试她额上的温度,又用旁边准备的热巾子给她擦了擦脸。


    “好像还有点发热,身体还难受吗?”


    孟长盈接过巾子,自己慢慢擦脸,“我不碍事,明日即可动身。”


    万俟枭皱着眉,虽说他也想快些赶路,但看孟长盈这样委屈自己,心里又觉得不得劲。


    “这周围都是荒山,只有这一户人家。要是难受的话,再留一天,也不是不行。”他艰难做出承诺。


    孟长盈意外地看他一眼,还是摇头拒绝:“不必。”


    狭窄暗沉的茅草土屋中,她像藏在里面光华流转的一只宝珠,云淡风轻地简直让人牙痒。


    万俟枭眉眼压低,下三白的凶气立时显露,咬牙切齿:“你就……不怕死吗?”


    “死有何惧?行到绝处,左右不过一个死字。”


    孟长盈慢悠悠擦完脸,随手将巾子叠好,抬目淡漠:“若我生在平头百姓家,早在胡人入关那日死于战乱。如今已是时运馈赠,足够了。”


    “你……”


    万俟枭向来快人快语、讥天讽地,可遇上孟长盈这种一天也张不开嘴说几句话的人,居然总有无言以对之感。也是奇了。


    可不论贩夫走卒,还是皇亲国戚,都在一个死字面前平等。


    世人都怕死,像他这种位高权重的人,最怕死。


    他无法相信,孟长盈这样素手拨动天下棋盘的女人,居然不怕死?


    万俟枭思考良久,下了结论:“到底是年轻。”


    孟长盈不多解释,只淡笑不语,无言的轻藐。


    她目光越过万俟枭的肩膀,落在昏暗角落的两人身上。


    “这是你们的屋子?”


    若不是她说起胡人入关四个字时,角落里的人一抖,她都没发现那还窝着人。


    两个人你挨着我,我挨着你走上前。


    一个跛了脚,一个缺了手,两人一起对孟长盈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是我们的屋子。”女人嗫嚅道。


    看他们这战战兢兢的模样,就知道万俟枭对他们的态度。


    孟长盈声音放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黄雀,我男人叫赛达……”


    刚说完,黄雀面色就白了,捂住自己的嘴,惶恐后退一步。


    赛达……孟长盈看了眼高瘦男人,这像是胡人的起名方式。


    胡汉通婚,为世人不容。


    也就是这些年北朔推进汉化,才稍稍好些,但人们心中的成见也并未全消。


    就是在宫中,因为胡狗儿的杂胡身份看不起他的人,也有许多。更别说在消息闭塞的小地方,恐怕这二人就是遭受太多非议,才住进这深山老林。


    “我有个汉人朋友,他的妻子也是胡人。我还有个朋友,他是杂胡。”


    孟长盈声音和缓,不疾不徐地叙述。那双如静谧湖水般的眼眸莫名安抚了黄雀。


    她放下捂嘴的手,胆怯又好奇地问:“贵人里也有杂胡吗?”


    她一辈子没出过村子,只知道村里的杂胡是要被扔进厕里溺死的。因而她才和赛达逃进深山,不然日子是过不下去的。


    万俟枭眼皮跳了跳,对这无知妇人很不耐烦。


    孟长盈面色不变,说话的嗓音甚至比对万俟枭还柔和。


    “有的。如今朝廷推行汉化,许多人都与异族通婚,绵延子嗣。先帝后宫中,也有好几位汉人妃子。”


    黄雀眼睛微亮,憧憬地听着她从未听闻的故事。皇帝啊,那是多大多厉害的贵人,居然也生杂胡皇子吗?


    “可不是,先帝的皇后也是位汉女呢!”


    万俟枭突然插嘴,怪异地来了一句。


    孟长盈眼尾瞥他,懒得理会,只对黄雀道:“安心生活,或许等你的孩子长大,这世上就没什么杂胡之说了。”


    万俟枭听得愣住,探究看向孟长盈。这是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黄雀闻言,蜡黄小脸也焕发出光彩,欣喜又羞涩地看了眼身旁的赛达。


    赛达也忍不住开口道:“我的手臂是从前和汉人打仗断的,那会大家都讨厌我,朝我砸石头。可现在我偶尔出山,就算知道我是胡人,也没人再朝我砸石头了。没准以后,大家真的不讨厌胡人了。”


    说完,看黄雀专注地瞧着他,他用剩下的那只手挠挠头,腼腆笑着补上一句:“也不讨厌杂胡。”


    虽然话语质朴,但万俟枭听着还真有几分感慨。


    他也是漠朔人,自然也经历了入关以来,和汉人的战争、对抗、磨合、共生……有时也忍不住去想,以后漠朔人和汉人会是什么样?


    孟长盈却敛眉,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眼瞳,在雪白面颊上投下一片淡青阴影。


    可惜百姓平静的生活将要结束,战火再燃,北朔必乱。在黎明之前,会是比血更浓稠的黑暗。


    而这一切的推手,是她。


    黄雀和赛达同孟长盈说过话后,都很高兴,这会特意一块去熬药,把里屋留给孟长盈二人。可能是觉得他们夫妻二人有私密话要说。


    屋子重新安静下来,万俟枭打量着孟长盈垂眸静思的模样,总觉得她此时身上像压着一层沉重的悲伤,让人看不透。


    “你方才说,以后不会有人再拿杂胡说事,是指汉化之后?”万俟枭突然问。


    孟长盈眼睫一抖,掀起眼帘,清凌眼眸如静水深渊,“汉化对胡人利大于弊。”


    “这倒没错,”万俟枭爽快承认,但眼神却暗下来,冷笑,“但长此以往呢?”


    “漠朔小童说汉话、着汉服、认汉字,生在没有草原和狼群的中原,还和汉人通婚。从血统到文化习俗,完全被汉人彻底污染。这样的人,还能算是漠朔人吗?”


    孟长盈沉静地同他对望,缄默不语。


    而答案,他们两人心知肚明。


    第67章 擂台北朝硝烟再起之势,无人可挡。……


    万俟枭仰天大笑,笑声带着尖锐的讽刺。


    “亏小皇帝把你还当仙女一样捧着供着,你打的就是这种算盘!你要从根上瓦解漠朔人,让我们全都消失!”


    或许不止呢。


    半晌,孟长盈幽幽道:“他不会不知道,但这是必须要面对的抉择。入侵一个礼教完善的泱泱大国,同化是必然而唯一的结果。”


    “少拿这些大话哄我,你们汉人最会装腔作势!”


    万俟枭一掌拍在床上,土炕抖下些灰渣,他眼露凶恶。


    “我只知道,我绝不会叫你得逞!小皇帝是个讨好汉人的软骨头!而我会带着新的漠朔九部,重现先祖马踏中原的辉煌!”


    孟长盈没有同他争论,只无言抚平万俟枭拍皱的褥子。


    过了会,面对胸膛起伏的万俟枭,她轻声道:“离去时,记得给黄雀一家报酬。”


    京洛以北,护卫军野外扎营,深夜火把来回。一匹匹快马飞奔而至,倏尔又出。


    自宫宴后,万俟望再也没睡过一个整觉。


    他手里举着烛台,正在看地形图。一双眼睛熬得通红,面容在光影分割间刀刻般冷峻。


    “陛下,崔将军正在探查西南方向,短时间内还回不来。”


    说话的是月台。孟长盈不在,她们明面上不好过分我行我素,每日需向万俟望禀报探查进程。


    万俟望没说话,只挥了下手。


    月台随之后退,就在转身前一瞬,万俟望突然开口,嗓音很哑。


    “星展和郁贺……这几天怎么没露面?”


    月台脚步顿住,微垂的面上神色细微一变。但她很快稳住,镇定答道:“星展呆不住,自然也跟着出去找人。郁将军领金吾卫,在东南方向探查。”


    万俟望原本一直背对着她,闻言缓缓转过身。烛台火苗咻地一下窜


    高,照亮万俟望那双爬满血丝的眼睛。


    “西南,东南。”


    他重复了一遍。


    月台心道不好,怕是叫他发觉出不对了。但此时,她也只能冷静抬头:“是。”


    “万俟枭出逃,北关叛乱,他必定往北逃,”万俟望一字一顿,沉沉砸下来,叫人心头发紧,“崔绍和郁贺却都往南查,这是什么道理,少府卿?”


    月台姿态得体肃然,镇定道:“北方有陛下的护卫军搜索,还有无数城郭关隘。万俟枭其人狡诈,崔郁二将也是担忧主子,才扩大搜寻范围,不放过任何一一丝可能。”


    万俟望探寻的眸光冷沉,如嗜血野兽在嗅闻可疑的血腥气,随时都会弹出利刃取人性命。


    月台后背出了层薄汗。


    良久,万俟望才挥手,让她出去。


    月台脚步平稳地走出大帐,无声呼出一口气。


    帐中万俟望阴沉看着她离去的方向,握着烛台的手逐渐用力。


    烛台火苗摇晃,甩出一串烛泪,滚烫滴在他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他恍若未觉,反而露出个笑,如同猛虎龇牙。


    “雪奴儿,又来骗人……”


    暗夜里的低语叫人听不清,却油然而生一股寒意。


    深山中,黑衣人垂首跪地,万俟枭靠在土屋外墙上,面上难掩惊讶之色。


    “什么?”


    “护卫军往南去了。”黑衣人道。


    “往南去?”万俟枭皱眉深思片刻,忽而想起一件事,追问道,“郁贺和崔绍在哪个方向?”


    “东南、西南。”


    悬在空中的心下坠,所有被忽略的细节全部蜂拥而出,淹没了他。


    怪不得他出城出得那么顺利,怪不得一路向北甚至没遇到一次追兵,怪不得孟长盈淡定无比,全然不当回事……


    原来是这样,原来这条路又是孟长盈为他选的。


    原来,她从来就没想过和他回北关。


    万俟枭面色几番变幻,呼吸沉重,转头就进了土屋,大步撩开里屋帘子。


    昏暗土屋中,孟长盈闭目躺着,一张雪白盈润的美人面,像是烂蚌里光华流转的一枚珍珠,陋室蓬荜生辉。


    万俟枭下意识脚步放轻,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他狠狠地跺下脚,重重走到床边,一拳打在土炕边缘。


    “孟长盈!”


    孟长盈眉心蹙了蹙,睁开眼睛,并无太多惊慌,只上下扫了他一眼。


    “发什么疯?”


    “你是故意的!故意让我挟持你!故意让我逃出来!故意让我反叛谋逆!”


    他语速极快,形容狰狞,声音几乎震得孟长盈耳膜发疯。


    孟长盈抬手揉了下耳朵,往旁边退了退,平静道:“没有这份故意,现在你早成了万俟望的刀下亡魂。”


    这话丝毫没有安抚到万俟枭,虽然孟长盈也并不想安抚他。


    他面色因剧烈的愤怒变得通红,紧握的拳头似乎下一秒就要砸到孟长盈头上。


    “放屁!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做这一切根本就不是为了我!”


    “吵。”孟长盈皱眉,有些嫌弃,“小点声。”


    “你……”万俟枭牙齿都在咯咯作响,又一拳砸在土炕上,“你真以为我不敢动你!”


    孟长盈躲都没躲,只牵起嘴唇漠然笑了。


    “你还是这么蠢,”孟长盈嘴角似笑非笑的弧度里尽是讽刺,“为了你?为你什么?你有被利用的价值,该为此庆幸。”


    “呵——”


    万俟枭都气笑了,一口气堵得胸口生疼,指着孟长盈的手指发抖。


    “孟长盈,你怎么就这么不可一世呢?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了你!”


    “请便。”


    孟长盈淡淡吐出二字,然后闭上眼睛。


    像是等死,但在万俟枭眼中这是挑衅。


    她凭什么这么狂!


    万俟枭毫不犹豫提起拳头砸下去,挥拳力道带起风声,骤然停在孟长盈面前,吹开她黑色的额发。


    孟长盈睁开眼睛,不意外也不欣喜,只是抬手推开那只拳头。


    万俟枭死死瞪着她,手臂肌肉紧绷,拳头丝毫不动。


    见推不动,孟长盈松开手,翻了个身,又闭上眼睛。


    万俟枭瞪着她,死死瞪着她,眼睛都酸了,孟长盈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不知道还以为家犬发了疯,主人懒得理,才翻身睡了。


    万俟枭被自己的想象气得要命,他上手去推孟长盈肩膀:“睡什么睡!你给我起来!眼睛给我睁开!”


    孟长盈被他晃来晃去,发丝凌乱落在脸上。


    她睁开眼睛,随手撩开发丝,眼神凉飕飕的。


    “什么事?”


    “什么事?!你把我骂得一无是处,转头就睡了?还问我什么事?”


    万俟枭难以置信地怒吼。


    “你想坐上皇位,先帝还在时便是如此。如今时也命也,从小贵族跌到平民阶层的胡人,北关军中被禁选清显的胡人,还有北地无数愤恨迁都、不满汉化的胡人,都会是你的拥趸。”


    孟长盈忽然开口,嗓音冷淡,不疾不徐。


    说到最后,她抬眸倏然看向万俟枭,薄唇开合,“振臂一呼,千呼万应。这样还不够吗,你到底在闹什么?”


    “……我”


    万俟枭哑然,听着听着,竟也觉得很有道理。


    他得了许多好处,他在气什么呢?


    但很快,他就清醒过来,用力摇头,怒道:“你说得好听,这都是你一步步谋划出来的。从始至终,你就是要瓦解我们铁板一块的漠朔九部,把我们赶出中原!你才不是为了我,你是要北朔分裂内斗!”


    孟长盈闻言默了默,万俟枭见她这样,心头漫上些许得意。


    “怎么样,我说的对不对!”


    “对。”孟长盈颔首,竟直接承认了。


    万俟枭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直愣愣看着孟长盈。


    孟长盈沉静如水的眼眸像是深潭,又像是一面漆黑的镜子,倒映出人心底最深处的幽微欲望。


    “那你斗还是不斗?”


    斗……还是不斗?


    怎么可能不斗?


    若要他为了北朔安定而引颈就戮,简直是笑话。他苦心孤诣谋求多年,不就是为了今日吗?


    命运把他推到这一步,或者说,孟长盈把他推到这一步。


    时机、兵马、人心……样样齐备,他若是退缩,他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


    他要做皇帝,要把他那个向汉人磕头的侄子斩杀于马下,要重现漠朔先祖的显赫辉煌!


    这才是他万俟枭活着的使命和意义!


    不需要回答,看他眼中熊熊燃烧的野火就能知晓他的答案。


    早在多年之前,孟长盈面对汉兽场上那一对并肩的叔侄时,她就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未来必定会有的一战。


    从过去无数政局变幻中延伸出的细线,在此时收拢,每个人都顺着孟长盈为他安排好的戏份往下演。


    擂台就位,传统部落的旧王和披上君子皮的新君相继登场。


    北朝硝烟再起之势,无人可挡。


    北朔,要乱了。


    可孟长盈只觉得疲惫,从未有过的疲惫。


    她闭上眼:“趁夜北上吧,明日会有人来接我。”


    万俟枭沉沉看着她秀丽如山水的侧颜,这样一个病弱美丽的女人,却比千军万马还要可怕。


    从乌石兰烈开始,他就像是她手中的提线木偶。


    每一步都似乎是自己选的,每一步都为他带来巨大的利益,可最后他的每一个选择都为孟长盈摧毁北朔添砖加瓦。


    甚至直到今日,图穷匕见,他仍旧无法反抗和拒绝。


    孟长盈像是有操控人心的本事,万俟枭在心惊中甚至疑惑,眼前的一切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为什么他和孟长盈同路走了那么久,最后得到的结果既是他想要的,又是她想要的?


    他们明明站在对立面,不是吗?


    可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


    就像当年他必须要背叛乌石兰烈,必须要拿到北关军权,必须要同可那昆日割席、消灭坞堡……


    最香甜美味的果子就悬在面前,谁也无法拒绝吞下去。


    第68章 疯子“从今往后,再无北朝孟太后。”……


    一行车队在平原上飞速前进,车内孟长盈神色昏沉,靠在星展肩上。


    星展手忙脚乱地去摸孟长盈的额头,又去摸她的后颈,摸完之后茫然抬头。


    “好像有点发热,但没出汗,手还是冰的,这……这是什么病症?”


    胡狗儿快速眨了几下眼睛,有些无措。他掀开车帘看了眼周围,思量后回头道:“一刻钟后,应当能到淮河北岸。”


    “那就好,等月台来,”星展把孟长盈抱得更紧,紧张地重复一遍,“等月台来就好了。”


    离得近了,星展鼻尖动了动,四处嗅嗅,最后从孟长盈袖中摸出一个油纸包。


    “这是……”


    星展迷茫地打开,里面居然是两个大包子。


    她不信邪地掰开,还真只是包


    子。


    甚至还是素馅的。


    星展不在意地把它丢到一边,她现在可没心思吃东西。


    胡狗儿一直掀着帘子,紧紧盯着远处河岸,河岸边上密密麻麻列着人马。


    “那是郁将军。”


    在越来越近的距离中,胡狗儿辨认出马上的紫袍将军,心头稍稍安定。


    星展抱着孟长盈,也探头过来看了眼。看清郁贺的一瞬间,立即松了一大口气。


    “是他,来得真快。”


    正说着,她耳廓微微一动,迅速转头看向河岸不远处的山谷。谷口安安静静,却惊起几只飞鸟。


    胡狗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时,一队轻甲骑兵正自谷中飞奔而出,奔势如绝弦之断。


    当头那人身姿魁梧颀伟,伏在马上,马鞭甩出破空之声,一双眼睛如灼灼燃烧的星子,朝着他们坠落而来。


    正是万俟望。


    万俟望手臂一展,提起长弓拉弦,寒光闪闪的箭头对准马车。


    胡狗儿站在车辕,身体将车厢挡住。马车行驶不稳,他两脚分开,缓缓抽出长刀,遥遥同马背上疾驰的万俟望对视。


    岸边人马发觉不对,皆提刀张弓以对。郁贺双腿一夹马腹,提剑迎上。


    而在万俟望背后,又是一队骑兵冲出,看制式是羽林军。


    最前面骑着高头大马的正是崔绍。在他身旁,月台一身劲装,头发简洁利落由五兵簪束起,提剑挥缰往前冲。


    所有人目的地都是同一个——那辆朴素的马车。


    人人都亮了兵器,但无一人动手,也无一人言语。


    此时此刻,再多的话都不必说。


    马车行到岸边,马儿停下,打了个长长的响鼻。


    胡狗儿仍旧横刀立于车辕,身躯笔直,一张白惨惨的脸上,最惹人注意的竟是下巴上那道被冷风吹红的疤。


    静默拉长,直到一只净白的手从后面落在他肩上。


    胡狗儿立即回过头,侧身让开,一张白如冷玉的脸露出来。


    孟长盈身着最简单的布衣,踏下马车。万俟望第一眼看到的,竟是她腰间随着动作而晃动的白玉双卯佩。


    那是除了如意云头长命锁之外,孟长盈身上唯一的饰物。


    万俟望翻身下马,丢了长弓,朝孟长盈飞奔而去。玄金披风在身后翻滚如浓云,风中飒飒作响。


    他身后的护卫军一时没反应过来,再上前时,万俟望已只身奔入郁贺兵阵,刀剑无眼。


    “住手!”


    随着声音落下的是一缕微卷黑发。


    若是孟长盈这一声再晚些,万俟望就要血溅当场。


    可他赤红的眼睛只死死焊在孟长盈身上,刀锋几乎逼上脖颈,他竟不曾侧目。


    像个疯子。


    孟长盈静静站在原地,看万俟望自刀兵列阵中奔来,一刻不停地拥住她,用的力道几乎要将人揉进骨血里。


    他垂首埋在她发间,潮湿温热地呼吸像是一阵沉重的风,打在她颈窝。


    那双紧抱着她的手竟在细微颤抖。


    孟长盈任由他抱着,一动不动。


    许久,万俟望才缓慢地松开手,一滴水痕消失在孟长如瀑青丝中。


    他眼下青黑一片,下巴有了胡渣,发冠也松了,落下些散乱发丝,瞧着有些狼狈。


    孟长盈道:“你不该来。”


    万俟望看进她那双无悲无喜的冷淡双眸,忽而笑了,环视四周对准他的刀剑。


    他问:“你要在此处杀了我吗?”


    孟长盈眨了下眼睛,摇头。


    万俟望低头扯了扯嘴角,笑意自嘲,眼尾鲜红欲滴,像是眼底爬满的血丝要张牙舞爪地伸张出来。


    “自然不能杀。我若死了,谁来演这一出鹬蚌相争的好戏。”


    孟长盈很平静,平静到几乎漠然。


    “你都知道了。”


    万俟望惨笑一声,浓黑睫毛耷拉着,只透出几点暗色眸光。


    “到如今这一步,我若还浑然不知,那你岂不是白教我这么些年。”


    孟长盈点了下头,似是在认可他的话。


    片刻后,复又抬眸,看人的眼神空灵清微,几乎不像个有七情六欲的人。


    “那你何必要来?”她顿了下,“还是说,你是来杀我的?”


    万俟望的唇无声动了动,涩然到几乎开不了口。


    他的手垂下来,好半晌,才抬起来,轻轻碰了下她腰间的白玉双卯,四色丝绦穗子晃动如五彩水波。


    “……我怎么会杀你。”


    声音压得又低又轻,像是叹息,又像是一声咽在喉咙里的呜咽。


    孟长盈别开脸,目光落在黑沉泛波的淮江江面,“北关已乱,你该回去主持大局了。”


    “你还真是,把人利用得彻底,无一丝留情。”


    万俟望收回的手握成拳,嗓音哑得不像样。


    “我只是你的一枚棋子,是条咬钩的蠢鱼,同万俟枭没什么两样,对吗?”


    他掀起眼帘,乌沉沉的眸光连绵而沉重。


    或许他自己都说不清,他是在恨、在怨、还是在祈求。


    就算是骗,也留给他一丝余地吧。


    可孟长盈是清净无垢的冰心玉壶,是遥遥俯视人情的冰冷月亮。她是个对自己都无情的人。


    孟长盈只是抬手擦去他濡湿长睫上的湿意,平和嗓音吐出来的字眼如冰刃,不带任何感情地刺进滚烫心窝。


    “不要这么软弱,小七。”


    “……软弱?”


    这个词像一道鞭子狠狠抽在心脏上,胸口那乍起的酸胀疼痛迅猛如激电,几乎让万俟望疼弯了腰。


    原来他只能像个不合格的学子,得到一句软弱的评价。


    孟长盈从前像一场雾蒙蒙的大雪,神秘又冰冷。此时却像从雪地里刺出的一道凌冽剑光,锐利而无情。


    万俟望终于知道,这是怎样凉薄的一个女人。


    不,应该说,她也怀着一腔热血。


    只是这热血与他毫不相干。


    “政权斗争如剑客过招,宝剑一旦出鞘,便再也没有收回的余地。”


    孟长盈面上浮现出一个轻浅温和的笑。这是今天她对他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她轻声道:“别再无所顾忌地展露你的软肋,这不是一个帝王该做的。”


    “啪嗒——”


    几滴雨点忽地砸下。


    在万俟望麻木的情绪反应过来之前,他的手已经拉起大氅,挡在孟长盈头上,挡去落下的雨滴。


    对上她沉静如水的眼眸,万俟望手臂微僵,半晌,嗤笑一声:“瞧,我从来就不是个好学生。”


    孟长盈不做声,转过身,胡狗儿已为她撑起一把油纸伞。


    她踏出一步,从万俟望撩起的玄金大氅下走到油纸伞下。万俟望眼神紧跟着她,瞧见她肩上多了两滴水渍。


    惊雷轰隆,噼里啪啦响声乍起,雨水愈急。


    孟长盈侧过脸,留下最后一句话。


    “从今往后,再无北朝孟太后。”


    万俟望听懂了,她是在说,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密集雨点重重砸在他面上,叫人几乎难以睁开眼。喧闹的雨中世界里,他冷沉沙哑的嗓音几乎被暴雨淹没。


    “留下,好不好……”


    说出口万俟望自己都觉得可笑,他凭什么以为自己能撼动孟长盈的选择,好自不量力。


    孟长盈背影微微一


    顿,但很快,她步步向前,一次也没有回头。


    江面上船队已就位,孟长盈部下开始渡江,最后追来的崔绍留在岸边警戒。


    滂沱大雨,护卫军和他的主人一样沉默地淋着,只有马儿在不耐地甩头喷气。


    残阳如血,半江瑟瑟半江红。


    眼前一切在雨幕中看不真切,朦胧扭曲,像是一场冰冷怪诞的噩梦。


    大雨如注,江面水波狂乱。淮河南岸,有车队静静立在雨中等候。


    那会是谁?


    万俟望眯了眯眼,将已经拉扯撕裂成碎片的神思强行合拢,很快思考出了答案。


    那是褚巍,褚庭山。


    被北朔国史大案牵连又逃出的褚家独子,南雍百战百胜的威武将军,更是孟长盈青梅竹马的嫡亲表哥。


    从一开始,这就是孟长盈计划的结局。


    她从未想过留在北朔,留在他身边。


    他不是她的归处。


    褚巍才是和她同仇敌忾、并肩作战的同路人。


    雨水浇得万俟望双眼酸痛,鸦黑长睫歪倒遮住视线,他仍遥遥望着江面船队,直到船队成功过江。


    宽阔大江的对岸,在瓢泼雨幕中看不真切。


    他睁着眼,看到什么都看不见,才转过身,僵硬地翻身上马。


    雨中一路疾驰,在夜色中奔入皇宫。无数惊恐目光中,他勒马于长信宫门前。


    浑身湿冷雨水将衣袍变成沉重无比,他一步步缓缓走近紫微殿,最终却只停在门口没有进去。


    殿中燃着星点烛火,熟悉的淡淡草药清苦味道浅浅浮动,所有的布局摆设都还是孟长盈离去之前的样子。


    摆在窗前的摇椅、书案上放开的书册、摆好的残棋、单独落在棋奁壶外的一枚黑子……


    只是空荡荡的大殿里,没有那道清瘦身影。


    万俟望安静地站了许久,脚下滴滴答答积了一圈水。


    德福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


    “太后,薨。”


    “即日起,长信宫封闭宫门。”


    “擅入者,死。”


    万俟望声音沉沉,听不出太多情绪,却让人油然而生一股畏惧。


    “是。”德福深深低头,恭敬应声。


    万俟望转身踏入狂风暴雨之中,脊背挺直宽阔,却蕴着无边孤寂。


    “陛下,万俟枭领北关军连破河东五城,往西北方向去了!”


    战报来得急,万俟望一身湿淋淋的衣裳进了御书房,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调河西四郡、关中三州兵马,围堵合击叛军!”


    “杀万俟枭者,得万户侯!”


    战事将将处理完,刚换了衣裳,德福又一幅欲言又止的神色。


    “陛下,崔大人在殿外跪着,说是为崔……公子负荆请罪。”


    崔绍已随孟长盈南去,不再是北朔的羽林中郎将,又不好直呼其名,只能唤一声公子。


    “负荆……请罪?”


    万俟望一头微卷长发披着,发尾滴下水珠,耳畔绿珠却暗沉无光,整个人像是从江河里爬上来的静魅鬼怪,俊美却带着瘆人寒意。


    北朔分裂,时局动荡,多数漠朔旧贵随万俟枭叛乱,战火四起。


    崔家乃是世家大族,崔岳更是三朝元老、汉臣之首,此时万万动不得。


    即使万俟望知道,孟长盈渡江南去一事,其中定有崔家的手笔。


    世事当真变幻莫测。


    当年国史大案爆发,先帝亦知晓孟震祸不至此,但为了平息漠朔九部的怒火,仍旧拿这位德高望重、居功至伟的汉家老臣开刀。


    而如今局势却轻巧逆转,崔岳和孟长盈所做的事动摇国本,形同谋逆。


    他这个皇帝明知崔岳有罪,却只能轻轻放下。


    当真是好计谋,好本事。


    报仇雪恨、打压旧贵、分裂大朔、全身而退……一箭数雕,甚至她带走崔绍,或许也是故意为之?


    故意要给她父亲出这口陈年的恶气,彼时孟震有多冤屈,此时他就有多憋闷。


    把他和万俟枭耍得团团转,想必她和她的汉人表哥,心里不知道有多爽快吧。


    他脑海里又回想起在云城时,孟长盈曾说过,两年时间,若他还胜不过万俟枭,便只能等死。


    此话当时不解其意,还以为是孟长盈故作玄虚。


    如今回首再看,方知她好生嚣张。


    说是两年,便是两年,不多不少。


    她那样毫无遮掩、直言不讳,或许是真的从未把他放在眼里,也不觉得他有本事破了她的智谋。


    想着想着,万俟望麻木冰冷的心又多了些复杂沉痛滋味。


    所以早在多年之前,在孟长盈牵起他的手,为他擦去面上朱砂红纹之前,她就算好了他们的前路。


    淮江永诀,天各一方。


    这是她为他们选定的结局。


    可万俟望不认。


    他不信。


    他不信这是他们的结局。


    总有一天,他会让孟长盈回来。


    到那时,不会有再有孟太后,只有孟皇后。


    她不是他的软肋,她是他的皇后。


    生同衾,死同穴的皇后。


    第69章 崩塌她真是高看雍帝了。


    渡江那日,风大雨急。


    孟长盈本就在路上得了风寒,平日里哪次生病不是精细照料着。这回病根儿都没断又风餐露宿地赶路,身子早撑不住了。


    那日过了江,和褚巍刚一碰面,就不省人事了。


    她高烧一连病了大半个月,流水似的汤药送进中军大营。


    月台短短几日人已瘦了一圈,孟长盈就是夜里哼一声,她都要爬起来把人里里外外看顾一遍,照顾得无不妥帖才睡得下。


    孟长盈昏昏沉沉好些天,一睁开眼睛,面前竟是个陌生姑娘惊喜的面容。


    “你醒了!”


    孟长盈眼睛缓慢地眨了眨,眼珠滞涩转动一圈。


    这是处宽敞但极朴素的大帐,床边燃着一盆炭火,没看到月台星展的身影。


    她身上压着厚厚几层被子,伸伸手脚,除了无力之外,没什么不适,就是被压得动弹不得。


    孟长盈张嘴想要说话,一开口就又咳嗽不止。


    嗓子已然哑得不像样了,喉咙干涩疼痛,像吞了一把干枯树叶,剧烈咳嗽时竟漫出些血腥气。


    孟长盈心头微微一惊,她这身子又破败了些。


    那姑娘“呀”了一声,皱着细细的眉,小心将孟长盈半抱起来,在她后背上顺气。


    待孟长盈好容易止住咳嗽,她端起茶碗,温热的水汽扑上孟长盈的唇,还未入口就带来滋润之感。


    “小心些,慢慢喝。”


    这姑娘身板看着瘦,却能稳稳抱着孟长盈,端着水碗的手丝毫不抖。手掌上还有层厚茧,应是习武之人。


    她怀里很温暖,有种蓬松干燥稻草和某种甜丝丝的糖果子混在一起的味道,朴素又令人心安。


    孟长盈喝了好几口,才抬目看向她那张秀气的脸。


    “你是?”


    “我是赵副将军部下的主簿,你叫我田娘就好。大将军怕月台姑娘一个人忙不过来,让我过来帮着照顾你。”


    田娘……孟长盈想起来,星展去年提起过她,是送信时碰上的。


    看来她口中的赵副将军,便是那位执掌娘子营的赵秀贞了。


    见孟长盈垂目不语,田娘想了想,又开口道:“月台姑娘方才去端药了,很快就来。星展姑娘这会应该在营里转悠,我去唤她一声?”


    “不必,随她去吧。”孟长盈摇头。


    田娘扶着孟长盈坐起来,又为她披上一件厚厚棉袍,细心地拢严实了。


    “庭山可在营中?”孟长盈突然问道。


    田娘闻言,略有诧异。庭山是大将军的表字,入营以来,她还没听过谁这样唤他。


    毕竟大将军看似玉面春风儒将一般,实则治军有方、从不徇私。


    庭山二字,她还真是第一回听见。


    “前几天雨下不停,下游天河堰崩塌,冲垮许多城池,”田娘叹了口气,面有戚戚然,“下游一片混乱,大将军带兵去救灾了。”


    孟长盈原


    本疲倦半阖着眼,闻言骤然抬眼,一把握住田娘手腕,急道:“天河堰塌了?!”


    “塌了。”


    田娘轻轻拍了下孟长盈微微颤抖的手,摇了摇头,面色沉重。


    天河堰一塌,淮江下游即刻便是炼狱。


    不用亲眼目睹,田娘都能想象那是怎样一副尸横遍野的惨状,就如同她少时经历过的那般。


    “怎会坍塌?难道说雍帝当真下令,要以天河堰之水倒灌岐州,才引来此祸?”


    孟长盈语速极快,本就冷白的面色此时已是惨白,微微渗出冷汗。


    “……这倒不曾听说。”


    听闻孟长盈直议天子,田娘心中大惊。


    这人看着清瘦多病,再柔弱不过的一个女子,怎么一开口如此胆大包天。


    见孟长盈脸上都急出了汗,她还是踟蹰着解释。


    “天河堰在南寺州,那里除了淮江还有一支渌水,多沙丘浅滩,土质松软多沙。秋来连连暴雨,又不曾挖过泄洪道,冲垮也不算奇事了。”


    孟长盈闻言,久久默然不语。最后泄力靠在床头,闭了闭眼。


    千防万防,可终究没想到,徒耗民力数十年建造的天河堰,竟如此不堪一击。


    工部、州牧、郡守、督工……无数人经手而成的天河堰,难道无一人发觉出任何隐患吗?


    一个“冲垮也不算奇事”的水堰,又为何能建造出来?


    数十年的民力、物力、财力仅仅带来一场让百姓流离失所的滔天大祸。哪有什么倒灌岐州,她真是高看雍帝了。


    南雍朝堂,或许比她估算得更糟糕。


    良久良久,孟长盈才开口:“去多久了?”


    “快半个月了,听闻朝廷派了赈灾官来,兴许大将军过几天就回来了。”


    说到这,田娘脸上稍稍放松,赵秀贞与褚巍同去救灾,和她也许久未见了。


    孟长盈垂着眼帘,眼珠轻轻动了下,又问:“营中存粮多少?”


    田娘面色微滞,快速看了眼孟长盈,却丝毫看不出那张如雪面庞上的情绪。


    她笑笑,显出腼腆的客气:“我只是赵副将手下的小小主簿,哪里知晓这等军机要事,可莫要拿我开玩笑了。”


    见她如此态度,孟长盈知道是问不出什么了。


    正这时,大帐帘子掀开,月台正端着一碗热气蒸腾的汤药走进来。


    她穿着厚实衣裳,可孟长盈还是一眼瞧出,她瘦了许多,下巴都尖了。


    眼圈又黑又红,不知是哭的还是熬的。


    “主子!”


    见孟长盈靠在床头坐着,月台脸一下就红了,激动得手里汤药差点撒出去,好险稳住,也落了好几滴烫在手背上。


    可她浑然不觉,只快步走过来,把孟长盈上上下下看一遍,好似许多天没看见她似的。


    又把手在怀里捂热,才去探孟长盈额上的温度。


    “不发热了,身上可还有哪儿难受?”她欢喜又忧虑地问。


    孟长盈摇摇头,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轻声道:“累瘦了。”


    月台眼里泪意涌动,忍不住落了泪。


    见田娘在,她别过脸又快速擦去泪珠,哽咽道:“主子受的苦累,我都分不去丝毫,哪里还能算累。”


    田娘见状,乖觉地抱了毯子要去清洗,转身出了大帐。


    孟长盈还是摇头:“多学学星展,心放宽些,我才放心。”


    月台红了眼,泪珠纷纷落下,竟有几分委屈:“主子千万别说这样的话,有一个心宽的已是你遭罪了,哪里还能再来一个心宽的。”


    “什么话!怎么有我在主子就遭罪了!”


    一道响亮嗓音自帐外响起,星展大步走进来,一身劲装,精气神十足。


    看见孟长盈也是眼睛一亮,扑过来抱住她腰身就开始撒娇。


    “主子,你可算好了。你都不知道,这些天月台总是板着脸训我,太可怕了。”


    孟长盈嘴角带起淡淡笑意,抬手扶正她歪掉的绢花,又顺了顺她跑乱的鬓发。


    “你说的什么话!主子缠绵病榻,我哪里还笑得出来?倒是你个没心没肺的,天天在外面乱转,见不到个人影。”


    月台说着来了气,一抹眼泪,用力拧了下星展的胳膊。


    “哎呦!”


    星展猛地弹起来,捂着胳膊在床前乱转,气咻咻地告状,“主子你看她又欺负我!胳膊上肯定被她掐青了!”


    “就你碰不得,你那棉衣二指厚,我哪里拧到皮肉了,你再给我假模假样?”


    月台还在气,追上去就要再给她一下。星展缩头缩脑地躲,直往孟长盈身上缠,拿她来挡。


    月台顾及着孟长盈,都难伸手,气得直跺脚。


    “你个没良心的,还敢拉扯主子,还不放开!”


    孟长盈被星展晃来晃去,有些晕,她拍拍星展的胳膊。


    “好了,别闹了,瞧你把月台气的。”


    孟长盈的话还是管用,星展瘪着嘴露出头来,又讨好地帮孟长盈盖好被弄乱的被子。


    “主子~”


    孟长盈靠着床头,缓着晕劲儿。


    月台这会也面有赧然,星展皮也就罢了,她怎么也跟着在主子面前闹起来了。


    太不像样了。


    “我,我去看看晚膳好了没有。”月台抛下一句话,急匆匆转身走了。


    星展探头看着她没了身影,才嘿嘿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脸,献宝似的说:“月台还脸红了,肯定是不好意思了。”


    孟长盈弯弯唇,捏了下星展的脸蛋,“闹闹她也好,别叫她心思太重,总想着我。”


    “这可没办法呀,”星展啧啧,老神在在的模样,“主子你还不知道,你就是月台的命啊。你掉一根头发,她都心疼,我可没这个本事叫她分神。”


    “越发油嘴滑舌了,”孟长盈端起茶碗,抿了口水润润干燥的喉舌,才敛色道:“临州大营你已转了个遍吧,说说看。”


    第70章 万喜“不要喜欢褚将军”


    “也没什么稀奇,褚公子震得住临州军,军中纪律也算严明,墙垒车营都很老道。”


    星展一条条细数,说完又撇撇嘴,不太满意地说:“但有点排外,我们来此地还不到一个月,流言蜚语可是招了不少。”


    “排外是好事,”孟长盈颔首,又问,“营中存粮几何?”


    星展想了会,给出个模糊的答案:“不多。”


    “不多?”孟长盈皱眉。


    星展瘫在床边,说得直摇头:“底下对朝廷发牢骚的小将兵卒不在少数,我们带来的人马去领军粮时,还招了白眼。”


    “我知晓了。吩咐下去,各部收敛言行,暂时不可与临州军发生冲突。”


    孟长盈说完,凝神沉思。看来庭山同她也没说实话,他的境遇似乎不太好。


    没过几日,有先头队伍归城,带来了个好消息。


    褚巍要回来了!


    孟长盈修养这些日子,几乎连床都很少下,终于稍稍养足了精气神,身上有了些力气。


    天气渐冷,即便是如画江南,也寒气十足。


    孟长盈披着厚实白领大氅,袖中握着暖乎乎的手炉,穿着毛靴,第一回踏出了大帐。


    江南的风不烈,不似北地冬日刮骨一般凛冽生疼,却细细密密地吹进骨头缝里,渗出后知后觉的阴冷来。


    孟长盈面色雪白,由月台扶着,一步一步走得慢。


    路上许多兵卒还衣裳单薄,看到孟长盈这样孱弱貌美的姑娘,个个都瞪大了眼睛,路都不会走了。


    军营里都传遍了,褚大将军亲自从北朔接了只队伍回来。队伍里即便是小卒,也都穿得是体面的好兵甲好衣衫,与临州军的泥腿子全然不同。


    不像是军队,倒像是建安出来的贵公子。


    尤其听说队伍里的老大又是个女人,他们本以为是同赵秀贞一样身手不凡的勇武女子。


    可孟长盈一连病了大半个月,从不曾踏出大帐。


    如今露面一瞧,居然是个清冷贵气的玉人儿,和这灰扑扑的临州大营迥然不同。


    迎着无数明里暗里各异的目光,孟长盈平静而自然地扫视四周,自带威严气度,如同上峰巡查,叫许多人都不自在地收回窥视目光。


    演武场上兵士你来我往,冬日里汗水挥洒、热气腾腾。


    当中一个打赤膊的精壮汉子,中等个头,下盘极稳,手持蛇矛挥舞得虎虎生风。


    他眼角余光瞥见慢条斯理迈步走来的孟长盈,鼻子里重哼一声,蛇矛拍开一人,对着孟长盈昂首挺胸。


    “这是哪冒出来的小丫头?好地方不去,来臭烘烘的军营做什么?找男人啊?”


    说完他就仰头哈哈大笑,周围的兵卒也跟着哄堂大笑。


    这种混不吝的笑话他们总说,也总能收获到女子的羞恼胆怯。


    可这回不一样,孟长盈目光清凉如水,掠过他就像掠过地上的土块石头一样,毫无波澜,显得他像个得不到关注的跳梁小丑。


    星展气不过,停住脚步


    怒声道:“这是哪来的贱人!”


    “杨副将,领步战营。”


    耿直清脆的嗓音响起,就在星展脚边。


    星展吓了一跳,猛一低头,对上一个红扑扑的圆圆脸盘。


    “你说得对,他确实有点贱。”圆脸庞蹲在她腿边,“嘎嘣”一口咬碎手里的芝麻糖。


    这姑娘模样很憨厚,像是立马下地犁三亩田也不说累,只会撸起袖子擦擦汗的那种憨厚。可说起话来却毫不留情。


    “你……你,是谁?”


    星展跳开,眼神惊疑不定。


    这姑娘这么大一只,分量颇重地落在她脚边,她竟毫无察觉。这人绝对也是个练家子。


    “我叫万喜。”


    万喜说完,又摸出一块芝麻糖,低头嚼嚼。


    星展觉出点意思,也一矮身蹲到她旁边,用手肘捅捅她,触感很软弹。


    “吃的什么好东西,给我来一块。”


    万喜看她一眼,板着小圆脸侧身躲了下,直接拒绝。


    “不给。”


    星展瞪眼,不可置信地上下看她,“你这么小气,一块糖都舍不得,谁还跟你交朋友?”


    万喜无情道:“是你先跟我说话的。”我又没有要和你交朋友。


    “你胡说!”星展跳脚,争辩道:“是你先跟我说话的!”


    万喜不说话了。


    她嚼着芝麻糖,侧脸圆嘟嘟,嘴巴一左一右,像只慢吞吞嚼草料的小马。


    星展看着手有点痒,忽然理解月台和主子为什么总是捏她的脸了。


    “喂,”星展没忍住,又跟她搭话,“你也讨厌这个杨副将吗?”


    万喜看她一眼,点了下头:“他看不起女人,我看不起他。”


    星展眼睛一亮,被她直白的话逗乐,肩膀轻轻撞了下她的肩膀。


    “可以啊,就冲这句话,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说着,星展从怀里摸出来一个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捧到万喜面前,仰着下巴大方道:“这可是月台做的桂花糕,可好吃了,我分给你两块。”


    淡黄的桂花糕边角有些碎了,但仍散发出糕点特有的细腻甜香。


    万喜吸吸鼻子,从腰间小包里翻出两块芝麻糖,递给星展,再小心拿走两块桂花糕。


    “那我也很给你两块。”


    星展撅撅嘴,高兴之余,还是觉得她小气。


    两人交换了糕点糖果,蹲在一块吃,簌簌掉渣,引来许多蚂蚁来回搬糖渣。


    芝麻糖嚼着有点费力,星展砸巴着嘴巴回味。


    “你的糖味道不错啊。”


    “当然了,这可是田娘做的。”


    万喜吃完了两块桂花糕,眼珠子又往星展手里的油纸包上瞟一眼,又瞟一眼。


    星展发觉,有些得意,又想起来一件事,凑近些打听道:“我见过田娘,你也是娘子营的吧。你跟我说说,那个谁……赵秀贞,她怎么样?”


    星展别扭了下,才说出她的名字,说完就期待地看着万喜。


    万喜闻言,转头看星展,又拒绝道:“不告诉你。”


    “你……”


    星展一股无名火,这人怎么这么不上道呢?


    “你跟我随便讲点什么,我就再给你两块……不,三块桂花糕!怎么样?”


    星展把桂花糕在万喜鼻子下面转一圈,再收回来。


    万喜犹豫了下:“你想听什么,副将很厉害,她能一枪挑飞你。”


    “?”


    “胡说八道!你知道我有多厉害吗?!你见识我百步穿杨的本事吗?!谁说她能一枪挑飞我!我一箭先射了她!”


    星展气得差点没捏碎手里的桂花糕,吹胡子瞪眼地拍胸脯,指天拍地。


    万喜审视般的上下扫了眼星展,然后摇摇头,不说话了。


    “你……!”


    星展拼尽全力才压下怒火,好歹没把桂花糕盖在万喜头上。


    这人虽说嘴毒又小气,但看着傻乎乎的,她还想再套点话回来呢。


    星展呼气又吸气,尽量耐心道:“我又不问别的,只想问问赵秀贞成亲没有,可有了心仪的男子?”


    “副将没成亲,也没有心仪的男子。她说那些男人没一个打得过她,成什么亲。”


    万喜果然直言不讳,说得还很详细。


    星展先是一喜,又觉得不对。没成亲那不就是和褚巍还有可能了?


    她立即追问道:“那她和褚公子呢?我听说是褚公子把她从南罗带回来的?”


    “褚公子?”万喜讲话慢吞吞地,反应了下才明白,“你是说褚将军?”


    星展急急点头:“对对对,就是他!”


    万喜“哦”了一声,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家主子喜欢褚将军,所以你来打探他和副将的关系。”


    悟完她快速从星展手里捞过三块桂花糕,起身就想跑。


    星展直接扑到她背上,手臂箍住她脖子,猴子抱树一样,怒道:“你想跑?!”


    万喜抖抖肩膀,见甩不下来,又往地下蹲。星展这才跳开,但手还攥着万喜的后领子。


    她还真小看了这人,瞧着又憨又二,没想到还有几分精明。


    星展短暂思考后,立刻解释清楚,“你跑什么跑,把话给我说清楚了。我家主子可没喜欢褚公子,是我好奇才来问的!”


    她可不想给主子招来一堆闲言碎语。


    万喜吃了块桂花糕,嘴边还沾着黄沫沫,点头道:“给你句忠告,不要喜欢褚将军。”


    “……为什么?”


    星展好奇心真被勾起来了。


    褚巍少年英豪,百胜将军之名闻名天下,相貌也是一顶一的好。


    为什么不要喜欢他?


    万喜把手里剩下的桂花糕吃完,讳莫如深地冲星展招手,星展半信半疑地凑过来。


    “我不能说,你以后可能会知道。”


    “……啊?”星展懵然,吊起的胃口不上不下,狐疑道:“你不会是在骗我吧?”


    万喜圆脸严肃,十分老实:“我说的是实话。”


    星展正待追问,忽然风起,一道人影飞掠而过,落在演武场中央,杨副将正对面。


    那人一身薄衫,身形高挑。露出来的小臂肌肉紧实,小麦色皮肤上盘踞着深色刺青,手腕上串着几条银镯。


    她手持长枪,头发不似寻常女子那么长,利落斩断大半。这会正湿哒哒地披在肩上,应是刚沐浴过。


    好飒的姑娘!


    星展立时被吸引目光。


    那姑娘手臂一展,枪尖急抖如星芒散落。


    方才还在发大放厥词的杨副将被她寒光闪闪的长枪逼得狼狈后退,最后一屁股跌在地上,蛇矛落地。


    星展眼中异彩连连,使劲去捅万喜,由衷赞道:“这姑娘是谁?好利落的身手!”


    “这就是赵副将。”


    万喜给她一句话,翻身就往赵秀贞身边去。


    星展愣在原地,张着嘴半天回不过神来。


    “这就是……赵秀贞?!”


    不知是不是听见星展的惊呼,赵秀贞侧目递来一眼,丹凤眼凌厉,姿态却又舒展,像只在领地里迈着步子漫不经心巡视的花豹。


    星展心脏扑通扑通跳,又被震了一震,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也,也,也不算很……飒吧,一般。”


    她结结巴巴地贬了一句,贬完脸都红了。


    这会万喜已到了赵秀贞身边,伸手接过赵秀贞的长枪,圆乎乎地跟在她后面。


    两人走出几步,后面杨副将骂骂咧咧:“算你有几分本事,可惜却是个娘们!”


    赵秀贞没回头,或许是没听见。


    星展站在原地懵了会,忽然觉出不对来。


    瞧方才那架势,万喜可不是什么小角色,她应该是和田娘一样,是赵秀贞身边的得力助手。


    既然如此,那她嘴里的话还能信吗?


    她说叫人不要喜欢褚将军,这是真话还是假话?不会是为了赵秀贞在诓她吧?


    星展纠结许久,想不明白,决定去找月台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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