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当众宣主权本王的,从始至终,都是本……


    玄霁王脚步未停:“带你见个熟人,你应该还记得。”


    熟人?时幼脑子里转了一圈,也没想出来能是谁


    直到两人停在一间熟悉的铺子门口,“骨灵珍奇铺”几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


    店里,原本坐在柜台后磕着瓜子的骨灵贩子随意抬头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骨灵贩子手一抖,瓜子壳直接撒了一桌。


    “天、天天……天上来!!”


    不对!


    骨灵贩子心里疯狂敲警钟,瞬间反应过来,立刻改口:“佑神!!”


    他整个人一下子清醒了,眼珠子差点掉出来,连忙从柜台后站起来,腿脚都有点发虚,跪下行礼。


    佑神突然出现就算了,可、可是……王怎么也一起?!


    骨灵贩子目光在两人身上扫了一遍又一遍,眼见王神色冷淡,佑神看着像是完全没反应过来,顿时后背发麻。他还记得当年“天上来”带着个小白脸来店里测缘,镜鬼给出的结果是“缘分深得妙不可言”,那时候他还美滋滋地当个乐子看,毕竟天上来本就是个传奇人物,配上个姻缘天定的小白脸,这故事听起来多有趣啊。


    可后来……


    骨灵贩子目


    光从玄霁王身上扫过去,这世间谁人不知,前些年王为了这个“天上来”,几乎要把整个世间闹了个底朝天,谁不知道冷心冷情的王爱惨了这天上来……


    而现在,王和佑神一起站在门口,并肩而立,气场强得让他不敢喘气。


    天上来和王在一起了?那当初那小白脸算什么?给天上来和小白脸测缘分的他又该怎么办?现在去死还来得及吗?


    时幼转头看玄霁王:“你带我来这做什么?”


    玄霁王盯着骨灵贩子:“你不是会测缘分么,本王要你,当着整个鬼域的面,与时幼再一次,测、缘。”


    骨灵贩子吓得整个人都在抖。王什么都知道了……这还测什么?完蛋了,完蛋了,那小白脸敢跟你抢人不成?外一再测一次,那口无遮拦的镜鬼意思是说天上来的命定之人不是王……


    骨灵贩子嘴角一抽,心里骂了几百遍自己当年多嘴,苦哈哈地抹了把汗,硬着头皮说:“王,那个……镜鬼这几年……有点不好使了……”


    玄霁王斜了他一眼。


    骨灵贩子立刻改口:“小的这就去拿!”


    他麻溜地钻进柜台后头,从乱七八糟的柜子角落翻出个破破烂烂的铜镜,镜面灰扑扑的,像是被尘封多年。


    “王,这……这就是当年测缘的镜鬼……”骨灵贩子双手捧着,眼神飘忽地递过去,“只是这么多年没用了,难免落灰,咱们要不——”


    话还没说完,玄霁王已经不耐烦地拽住时幼的手,直接往外走。


    王要同佑神测缘分这事,很快便闹得沸沸扬扬。一时间,整个百鬼山炸开了锅,无数鬼民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把骨灵珍奇铺围得水泄不通。连一些来百鬼山游玩的人族妖族,听到这边的喧哗,也纷纷赶过来看热闹。鬼民全都屏住呼吸,尤其是那些当年亲眼见证过天上来与小白脸测缘的老鬼们,更是看得头皮发麻。


    骨灵贩子简直要疯了,他知道玄霁王在鬼域的话就是天命,哪敢抗拒,哆哆嗦嗦地捧着镜鬼,满头大汗:“王……真、真的要测么……”


    骨灵贩子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他只怕自己再也不能全须全尾地回家了。


    想跑,但骨灵贩子腿软得动不了,只能哆哆嗦嗦地把镜鬼递过去,生无可恋道:“王……请。”


    玄霁王淡淡扫了他一眼,懒得废话,直接伸手,与时幼十指相扣,一起把镜鬼夹在掌心。


    时幼被他这阵仗搞得哭笑不得,也不知他是在闹什么小脾气。


    她微微侧目,看着他冷峻的侧脸,嘴角抽了抽,忍不住笑了。


    不知为何,她竟然觉得玄霁王这副不讲理的模样……还挺可爱的。


    就在她思绪飘远的瞬间,镜鬼突然发出一声尖叫:“这缘分、这缘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上地下,这世间再无比你们更相契的灵魂!这不是缘分,这是命运!是天地注定,是灵魂刻写,是——”


    “诶?不对啊,怎么可能?!”骨灵贩子下意识惊叫,盯着镜鬼,脸色瞬间变了几分,“这怎么可能?!这结果怎能一样呢?”


    鬼民们倒吸一口凉气,惊讶地看向时幼和玄霁王。


    镜鬼自己也愣了愣,它沉吟片刻,又自顾自地嘀咕:“奇怪,天上来姑娘……不对,是佑神,她当年确实有一个命定之人,可是为什么这次测出来的结果,与当年那人一模一样……”


    所有鬼民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玄霁王。


    而玄霁王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声音带着明显克制过的得意:“当年的测缘,确实没有错。”


    “只不过,当年站在她身边的那个人,正是本王。”


    “从头到尾,都、是、本、王。”


    此话一出,四周骤然安静,所有人神色各异,震惊、恍然、不可置信。


    鬼民们震惊得不行,面面相觑,他们回忆起当年测缘一事,想破脑袋也没想到,当时站在天上来身旁的“命定之人”,竟然是他们的王。


    难怪,时幼死后,王会疯了一样去找她的魂魄,难怪王至今未娶,只是沉默,只是隐忍,只是执着地等,执着地寻她回来。


    “所以,之前那小白脸……”有年长的鬼民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甚至带了点发颤,“从头到尾……都是王?!”


    时幼哑口无言,而周围的鬼民们却彻底炸开了锅。


    似乎是终于满意了,玄霁王微微侧眸,在众鬼民的一片喧嚣中,看着时幼微张的唇,又看向鬼民:“嗯。怎么,本王亲自扮的,本王还能不认?”


    骨灵贩子直接呛住了,镜鬼也僵住了,时幼更是瞪大眼睛看着玄霁王。


    她终于明白过来,他带她来这里,绕了这么大一圈,就是为了当着所有人的面,坦坦荡荡说出这句话。


    这哪里是测缘分?这分明是当众宣主权!


    “本王的,从始至终,都是本王的。”


    “时幼以后也是百鬼山的主人。她回来了,以后都对她放尊敬点。都记住了?”


    “记住了!”


    鬼民们的欢呼声久久不息。


    时幼被他的话整得心跳都乱了节奏,脸一直热乎乎的,直到他们下山往鬼极殿走,她都觉得自己像是被火烤了一样,整个人都烧得慌。


    玄霁王走在她身侧,余光扫见她那张红扑扑的脸,忽然停了步子,侧头看她:“怎么,不喜欢?”


    时幼心头一跳,喜欢,当然喜欢,于是她飞快摇了摇头。可又怕他太得意,又点了点头。但点完头又觉得不对,她明明挺喜欢的啊,便又犹豫着摇了摇头。


    玄霁王看着她这副纠结得不行的模样,微微眯起眼,盯着她的目光带着些探究,像是在等她给个准话。


    “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这回玄霁王的声音带着十足的压迫感。


    时幼被他盯得更心慌了,别开视线,嘴巴张了张,最后还是没说出个正经答案。


    玄霁王看着她这样,眉梢微挑,忽然俯身凑近,目光深沉地锁着她:“不过,你也别太得意。”


    “本王,可还没原谅你当初的所作所为。”


    这话,让时幼还热乎乎的心,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一下子凉了下来。她支支吾吾问:“那……那你该怎么样,才能原谅我?”


    玄霁王神情淡淡的:“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时幼一时语塞,竟没法反驳,心里又闷又酸,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而玄霁王已经自顾自往前走了,像是根本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


    二人回到鬼极殿,彼此腻歪了一会儿,天色又暗了下来。很快便到了晚膳时间。


    在时幼记忆里,玄霁王是从来都不需要进食的。可今夜,他竟也端起碗,夹起菜,一口一口吃得很认真。


    她盯着他看了很久,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觉得欣慰,觉得他终于像个活生生的人了,可另一方面,又总觉得哪里不对。


    可是到底是哪不对,她一时又说不上来。


    饭后,两人回了时幼的房间。


    时幼到底还是放心不下他,虽说发热退了,但病才刚好,怎么可能这么快恢复?她又亲手喂了他药,耐心哄着他躺下。


    可玄霁王哪是能乖乖听话的性子?他半倚在床榻上,时不时拉着她的手指把玩,慢慢摩挲着,眼神里带着几分兴味,倒像是根本没把自己大病初愈的事放在心上。


    时幼被他摸得心里发痒,想抽回手,却被他不动声色地握住,她抬眼看他,果不其然,玄霁王正用那双勾人的眼直直盯着她,嗓音低低的:“喂了药,又哄着本王躺下,怎么,这回你又想跑么。”


    时幼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何时说过要跑了。”


    玄霁王顺势靠得更近了些,凑在她耳畔里轻蹭了一下,声音低沉,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抱一下,本王。”


    时幼觉得自己又好气又好笑,偏偏这人现在还病着,她也不好真跟他计较,索性抱了抱他:“你呢,赶紧养好病,养好了以后,我们日子长着呢。”


    她继续道:“你都九百岁了  ,在凡人的世界里,都能当老神仙了。可得好好注意身体,知道吗?以后还要陪我很久呢。”


    玄霁王眼里先是露出一丝欣慰,随即那欣慰便成了化不开的阴郁。


    时候没有注意到他神情的变化,只是哄着他睡下,替他把被子掖好。


    玄霁王意外顺从地接受了她的照顾,安静地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变得均匀。


    时幼却坐在床边,一点困意也没有。


    她看着他沉睡的样子,心里那股异样感越来越重。


    不对。


    哪里都不对。


    她一定要弄清楚,玄霁王到底做了什么,才换来了她的重生!


    第112章 好后悔好想你。


    玄霁王睡得很沉,连眉头都没怎么皱一下。时幼看了他好一会儿,确认他是真的睡着了这才轻手轻脚地起身,披上外衣,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走着走着,她不知不觉出了鬼极殿,夜风微凉,时幼在庭院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终于摆脱了那种被玄霁王气息包裹住的感觉。


    只要他在身边,时幼就很难静下心来思考,好像思绪都会被他牵着走,浑浑噩噩地沉进去。她得找个地方,清醒清醒,捋一捋这些天发生的事,弄明白玄霁王到底做了什么,又到底瞒了她什么,才换回了她这一条命。


    时幼随意地沿着小路走,走得不快,但越往前,思绪越乱。直到身旁不远的树丛里传来一阵细微的动静。


    “时幼?”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自树丛里响起。


    时幼脚步一顿,转头看去,那声音有些耳熟,但她没立刻想起来。她皱了皱眉,回道:“是我。”


    话音刚落,一个身影猛地从树丛里钻了出来,带着风扑到她怀里,双臂紧紧抱住她,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和喜悦。


    “时幼!时幼!你终于回来了!我想死你了!”


    时幼愣了一下,低头一看,是璃!


    这个已经许久未见的老朋友,脸上满是欣喜,头时不时蹭着她,生怕她再一次消失不见。


    时幼随即伸手回抱住璃,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眼神一软,心里生出了一丝久违的温暖。


    璃还是那么漂亮,肌肤白若凝脂,美得明艳张扬,头上还戴着当年时幼送她的那支野菊簪子。


    璃抱着时幼不松手,眼里带着泪光:“今日好多鬼都说你回来了。我还不敢信这是真的,他们都说看见你今日和王走在一起,时幼,我真的替你高兴。王终于……终于做到让你重生了。”


    “这是什么意思?”时幼心头猛地一震,警铃大作。


    她下意识抓住璃的手,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璃,你是不是也知道什么?”


    璃也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整个人僵了一瞬,随后眼神飘忽,回避着时幼的目光,似在权衡该不该说。


    但她的沉默只让时幼心里更不安,时幼再也忍不住了,压低声音逼问:“璃,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我需要知道真相。”


    璃咬着下唇,眼神挣扎了一瞬,声音却哑哑的:“我、时幼、璃不能说。”


    “为何不能说?”时幼急的不行,“你们一都在瞒着我,都知道些什么……千风知道,你也知道,玄霁王知道,唯独我不知道……”


    时幼觉得自己的手都是凉的:“璃,他是不是……做了什么很极端的事,才换回了我的这条命?”


    璃原本脸上还带着一点重逢的喜悦,现在笑容全僵在了嘴角。她能看得出来,时幼是真的想知道,像是只要她不说,时幼就会一直追问下去,直到她松口。


    犹豫了很久,璃终究是叹了口气。没辙啊,谁叫她是时幼的朋友呢。


    璃伸手轻轻拉了拉时幼的袖子,低声道:“这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咱们找个没人的地方说。”


    说完,璃带着时幼一路往前走,沿着石阶路向更深的地方去。百鬼山的青檀林树影浓密,树影在月光下晃动着,她们一路踩着落叶,鞋底碾过干枯的枝桠,发出窸窣的轻响。


    一直走到树林深处,璃这才停了下来。她回头看着时幼,眼神有些复杂。


    璃犹豫了一下,终是咬了咬牙,低声道:“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得答应我,听完之后,别去质问王,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好吗?”


    时幼心想,这她可控制不了。可她知道,若是不答应,璃定不会开口。于是她轻轻点头,哄骗璃:“好,我答应你,你快说。”


    时幼的眼神坚定地让璃害怕。


    璃终究开口:“你死后,王不信你会这么简单就消失,更不信你是真的不在了。我也不信啊,我就跟着他一起找你的魂魄,哪怕一缕残魂也行……整个百鬼山都被他翻了个底朝天,甚至连道陵子都求了。”


    璃的声音有些干涩,像是早已把这件事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咀嚼过无数次,“我们找了整整二十年,换来的答案只有一个——”


    “你的魂魄彻底散了,什么都、不剩了、你、回不来了。”


    “王不信。他不肯信,更不愿意信。”璃苦笑了一下,“他说,就算天地间不剩下你一丝魂魄,他也要把你带回来。”


    时幼的心狠狠一颤,整个人几乎僵住。


    “于是,他剜了自己的心头血,以此塑了一具跟你一模一样的躯壳。”


    “这就是你现在的身体。”


    时幼脑子轰隆隆一阵巨响,想起那日与夜,玄霁王十分担心她淋了雨会生病……


    璃继续说着,声音都带着哭腔:“但空有一副身躯,没有魂魄,那只是死物而已。然后王想到了一个办法……”


    “用他的魂魄,渡你归来。”


    璃低着头:“王说,世间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你了。他记得你的眼神,你的声音,你皱眉的样子,你坚强的模样……所以,如果连他都无法让你回来,这世上便再无人能做到。”


    时幼指尖发凉,胸腔里像被硬生生凿开一道裂缝,冷风灌进去,疼得她直不起身。


    璃继续说了下去:“他把自己关了起来,花了两年时间,将自己的骨血一点一点炼进你的身体里,又把自己的全部修为灌入了你的躯壳,用他的记忆,他的一切,重塑了一个完好无缺的你,能蹦能跳的你,他记忆中的你……你现在的心跳,是他的,血,是他的,连魂魄,也是他的。”


    “所以你回来了。”璃红着眼,“可他……他已经没了任何修为,如今,他只是个凡人,一个随时都有可能死去的凡人。他把他的一切,都给了你啊……”


    璃看着时幼,眼里满是心疼:“时幼,你知道他渡完魂后,从那屋子里醒来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他只是问,那白眼狼醒了没。”璃苦笑一声。


    璃的话语,字字句句,都是刺入时幼心口的刀。


    时幼想起这些天玄霁王的变化,想起他会疲惫,会沉沉睡去,想起他曾经是不眠不休,不生病不疲倦的……


    她的手指死死攥紧了衣角,指尖泛白,声音哑得不像话:“他怎么能不告诉我呢……”


    璃红着眼眶:“他说,


    他不想让你带着愧疚活着。可我总觉得,还有些旁的原因,他不肯说。”


    时幼站在原地,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玄霁王,你怎么能这么傻!


    有风拂起她的衣摆,却拂不散她胸腔里翻涌的巨浪。她抬头望向夜空,眼前的世界仿佛都变得模糊了,天旋地转。


    她当初那样做,不是为了让他好好活着吗?她拼了命不让自己成为他的负担,拼了命不想消耗他的寿元。可现在呢?


    她以为自己已不再欠他,可原来,她欠的,比她想象的还要多得多。


    她不在的时候,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到底有什么资格,能让他玄霁王,甘愿付出一切到这个地步?!


    时幼只觉得满脑子混乱得不行,像是有无数的声音在耳边交错吵嚷,嘈杂得让她快要发疯。她甚至有些站不稳,踉跄了一步,才被璃扶住。


    “璃,”时幼的手都在抖,“有没有办法,能让他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璃眼神复杂,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时幼,你以为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以为,王会做一件连后果都没想清楚的事吗?”


    “你若真想帮他,你现在,最该想的是,这份情,你要如何报答他。”


    时幼眼底浮起一种濒临崩溃的慌乱,整个人近乎是下意识地摇头,几乎语无伦次:“不行,不对,他既然能,能把我换回来,那一定,我一定也有办法能换回他,对不对?”


    她忽然攥紧璃的手,急促道:“我们去找,我们现在就去想办法,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们这就去——”


    “你还想去哪?”


    冷不防的,一个低沉的男声在背后响起。


    璃的脸色变了,倏地闭上嘴,连看都不敢看时幼。


    时幼全身一僵,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都凝固了,她猛地转身,便看到不远处的玄霁王。


    他倚在一颗青檀树旁,侧头望着她,眼神沉得望不见底。哪怕月色柔和,洒在他身上,却也掩不住他浑身那股子逼人的冷意。


    时幼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他是何时来的?他到底听到了多少?


    玄霁王站在青檀树下,树荫半掩着他的脸:


    “怎么?又要离开本王了?”


    时幼心口一缩,立刻走过去,仰头看着他:“璃说的是真的么?”


    玄霁王伸手,充满警告地指了指璃,又反问时幼:“有关系么?”


    “当然有关系!”时幼强迫自己不去听他声音里的冷漠,“我一定会找到办法——”


    “找到办法?”玄霁王声音透着莫名的阴寒,完全看不出一丁点先前的温存,“怎么,你,是觉得本王没了修为,没了力量,就比以前更没用了?”


    “嗯?是嫌弃本王了?是觉得本王不够强大了,像当年那般护不住你,所以你又要走了?”


    时幼愣住了,怔怔地望着他,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怎么会这么想?他怎么能这么想?!


    时幼连声音都发颤:“你这些想法到底从何而来?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她满心都是心疼,他到底有多不信她?又到底有多害怕,才会把她的每一个决定,都看作是离开的征兆?


    玄霁王斜睨了璃一眼,下一瞬,手一伸,直接将时幼扛了起来,往鬼极殿的方向走去。


    时幼惊了一下:“玄霁王,你做什么?”


    玄霁王不语,一路沉着脸,走进鬼极殿,一脚踹开一扇沉重的黑色大门,将她扔进房内榻上,反手关门,手掌一抬,门上瞬间落下了一道锁。门外隐隐传来鬼仆的惊呼,可谁敢进来?谁敢拦他?


    时幼实在不明白他为何要把自己关起来,正要起身,抬头对上的,是玄霁王充满怒气的眼神。


    “你不就是觉得,本王护不住你吗?所以你宁可选尉迟风游,都不选本王站在你身边,不是吗?”


    他的眼睛盯着她,死死地,像是要将她整个人看穿。


    “不就是因为你觉得本王身后拖着整个鬼域,你觉得我这尊王,束缚太多,没办法站在你身边吗?你可真狠啊,你成功了。这就是你换来的结果,现在你满意了吗?”


    他的语气带着点笑,却是彻底的怒极反笑。


    “好,为了救你,现在本王什么都没了。你现在知道了这一切,是不是又要走了?”


    “是不是又要选择离开本王一次?”


    “是不是又要再抛弃本王一次?”


    时幼慌乱又内疚道:“我从来都没有要抛弃你啊!你在说什么啊!”


    她的话才落下,玄霁王的情绪就彻底崩了。


    他盯着她,眼里有愤怒,有失控,有她从未见过的……绝望。像是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愤怒、委屈、痛苦,全都在这一瞬间爆发了。


    “你说你从来没有要抛弃本王?那你当初为何要瞒着本王去死?”


    “你只要告诉我,你只要告诉我一句,你的想法,你想做什么……本王什么都能给你!你要命,我的命给你!你要寿元,我的寿元也给你!你想活,我一定能让你活下去!”


    “为何要困住本王?让本王亲眼!看着你去死!”


    “这不是抛弃,这是什么?”


    “你让本王,该如何面对没有你的余生?!”


    玄霁王的大手死死攥着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的骨头捏碎,可指尖却在发着抖,连呼吸都乱了:


    “当初你做决定的时候,心里可曾闪过一丝念头,有没有想过本王该怎么办?你有没有哪怕一次,把本王放进你的未来里?哪怕一次?”


    玄霁王这一连串的话,彻底把时**至崩溃的边缘。


    她几乎是本能地站起来,嘴巴快过脑子,未经思考脱口而出——


    “我有!我当然有!”


    时幼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她只是下意识地、毫不犹豫地开了口。


    但这话一经说出,她自己都愣住了。耳朵里轰地一声,全是自己的心跳。她甚至没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的是什么,就好像,这句话原本就藏在她心里,只是从未承认过。


    她从未意识到,她憧憬过他。


    可到底是从何时开始……?


    玄霁王眼神陡然收紧,死死盯着她,仿佛要把她整个人拆开、看透、掏干净。


    “你有?”他低声重复了一遍。


    时幼被他这么看着,脑子里更是一片混乱,干脆破罐子破摔:“可当时我要死了!我能怎么办?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办?我哪有功夫想那么多?”


    她越说越激动:“我只是想着,趁我还活着,多为你留下一些什么。我都欠你这么多了,我怎么还敢再欠你?!”


    是啊,那时她的确是好意,可她从来没想过,玄霁王会做出这般极端之事。


    玄霁王反问:“那现在呢?”


    他慢慢地逼近她,语气缓慢,却带着藏不住的咬牙切齿:“你欠本王的,已经十辈子都还不清了!”


    时幼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只觉得难受,腿一软,跌坐回塌上,整个人都像是被抽空了一样,过了许久,才艰难地挤出一句:


    “……是啊,我哪里能想到,你会做这么多傻事呢。”


    然后,她缓慢转头,泪眼汪汪地看着玄霁王:“我已经欠了你这么多,如若从现在开始还,还能……还得清吗?”


    时幼垂着头,整个人看着单薄极了:“我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你这么做?你怎么就这么傻啊……”


    “你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遇见过多少惊才绝艳的人,你、你九百年的时光,随便挑哪一段都比我这一生重要得多,怎么还能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玄霁王声音发哑,目光悲恸又愤怒:


    “你还敢问?还不是因为本王喜欢你!”


    “喜欢到甘愿折了自己,喜欢到宁可用命换你……你以为本王会心甘情愿看着你死?你以为本王会忍得住什么都不做?时幼,你到底何时才能明白,本王喜欢你、喜欢到没了你、就连活着、都变得毫无意义!”


    时幼懵了。


    这还真是时幼短暂的人生中,听过的首个告白,也是最荒唐、最激烈、最让她措手不及的告白。


    她怔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她张了张嘴,几乎是下意识地问:“我有那么好吗?你喜欢我什么?”


    玄霁王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在竭力忍耐,下一刻,却终于忍无可忍:“所以你觉得你不配?”


    “本王活了九百年,见过世间一切。见过高楼倾塌,见过帝王覆灭,见过信誓旦旦的誓言变成废纸,见过真心被碾碎、踏进尘泥。”


    “可本王从未见过你这种人。”


    “世人敬畏我,顺从我,惧怕我,谄媚我……但他们从未真正看见过我。只有你,时幼。只有你,只有你真正看到了我。”


    “你看着本王的时候,眼里是活生生的本王,不是鬼域之主,不是玄霁王,而是公玉白离。否则,本王怎能愿意像个疯子一样,去找、去等、去赌!”


    “本王只要你。本王只要你活着、看着本王、记住本王、除了你,没有人能做到真正地看着本王。”


    他是真的害怕了。


    害怕她再一次丢下他,害怕她再一次消失,害怕她再一次,把他从她的世界里剥离出去,彻彻底底地,毫不留情地,再一次抛弃他。


    他已经等了太久,忍了太久,也隐忍了太久。所以,他索性不再克制,不再犹豫,什么面子、矜持、骄傲,全都丢到一边,不想再等,不想再藏,只想让她知道他滚烫的真心。


    时幼也不知该怎么办了:“你喜欢我……这件事是从何时开始的?”


    玄霁王苦涩道:“大概……”


    “是当你浑身是血,一次次从千风的短刀下爬起来的时候吧。你不知道,那时候本王有多烦。”


    “明明只是个凡人,怎么就不肯倒下?怎么就不


    肯求本王走捷径?怎么就让本王……忍不住把寿元渡给了你?后来,本王也想通了,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动心吧。”


    时幼脑子轰的一声。


    竟然是从那时候开始?


    她抬头看着玄霁王,那不可一世的孤王,眼底的情绪翻涌得让她心惊,除了无奈,也带着彻骨的狼狈。


    原来早在那么久之前……他就已经动了心。


    时幼心口发紧,不知道这种感觉究竟是难受,还是震惊。可她知道,她不想看见他这个样子。


    于是她凑近上前,伸手环住他的脖子,把自己整个人都贴了上去,把头埋进他的颈窝,充满悔意地紧紧抱住他,贪婪地闻着他身上的香气。


    玄霁王犹豫了一瞬,可最终还是将手落在了她的腰侧,抱住了她。


    她的声音有些发抖,闷闷地响起:“你怎么能一个人扛了这么多?”


    “你难道就不恨我吗?”


    对啊,他明明可以恨她的,他应该恨她的。可他却反过来,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拿去换她回来,他到底在想什么?


    “恨?”玄霁王轻声重复,“当然恨。”


    “恨你为何不告诉本王,恨你为何不给本王一个选择。”


    “可本王更恨,恨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有看穿你在想什么,恨自己为何直到最后一刻,才发现,你竟是铁了心要去死。”


    “如若本王能早一点察觉,哪怕只是早一点,也许一切都不会是这个样子……”


    “可时幼啊,本王后来也明白了。”


    “恨,也是爱的一种啊。”


    时幼的心狠狠一颤。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凑近他的,也不知道是谁先碰到了谁的唇。


    她只知道,她贴近了他,感受到他微凉的皮肤,听见他的呼吸,在这安静的夜里变得紊乱了。


    没有犹豫,时幼的唇落在玄霁王脸侧,顺着他的眉骨、眼角,一寸寸往下,最后落在他的唇角。


    那动作生涩得要命,可时幼却认真极了。


    她现在只想抱紧他。


    玄霁王的身体一瞬间僵住了。他像是没想到她会这么主动,甚至有片刻的失神,连呼吸都停滞住了。


    时幼没给他时间思考。


    她抬起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伸手,捧住了他的脸,微微仰头吻了上去。


    她到底是在逃避什么呢?


    这一路走来,她的心一直都被仇恨麻痹,甚至连她自己的心意都没时间考虑,可现在她忽然觉得,没什么好考虑的了。


    她的气息缠着他的,软而暖,带着一点不熟练的笨拙,但那份坚定,让玄霁王彻底失去了所有的理智。


    玄霁王一直以为,时幼是无情的,比生物七情的他无情多了,她可以决绝地死在他面前,可以无视他所有的情绪,可以一次又一次离开他,而不会有任何留恋。


    可此刻,她抱着他,唇贴着他的,气息交缠,轻轻地喊他的名字。


    她嗓音哑了,尾音颤着,像是被什么火焰灼烧过一样。


    玄霁王的手攥紧了她的腰,像是终于忍无可忍,俯身咬住了她的唇。他从来不是什么温柔的人,哪怕是亲吻,也是带着掠夺的意味。


    时幼被吻得晕晕乎乎,指尖紧攥着他的衣襟,觉得自己整个人像是要被融化了一样。


    很快,时幼的后背抵上了墙,脑子一片空白,连推开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玄霁王反过来亲吻着她的每一寸,炽热的气息在她耳侧缠绕:“时幼,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时幼解开他立领的扣子:“当然知道,既然你这么努力把我救回来,你就负责到底。”


    玄霁王像是被她的话彻底点燃。


    他的舌尖顺着她的耳廓一路滑下去,给时幼带起一阵又一阵的颤栗:“你真要命。”


    她没说话,只是闭上眼,攀住他的肩。


    他轻咬她的指尖,用他的拇指缓慢碾过她泛红的唇:


    “你记住,只有本王,能吻你,能抱你,能让你……哭着唤本王的名字。”他说,“只有本王,只有本王。”


    时幼的呼吸乱了,她明明已经被他搂在怀里了,可他还是不放心,还是要把她攥得更紧一点。


    “叫本王的名字。”


    他低声诱哄,话里带着一点蛊惑,又藏着一点祈求。


    时幼没有犹豫,轻轻地唤了一声:“公玉白离。”


    他呼吸一滞,时幼甚至能听见他喉结滚动的声音。


    她又喊了一遍,这次更轻,却更清晰。


    “公玉……白离。”


    玄霁王指尖骤然收紧,几乎是瞬间吻住了她,带着一丝颤栗的疯狂。


    二十二年啊,他等这一声没来得及说完的公玉白离,等了整整二十二年。


    时幼喘息着仰起头,攀着他的肩,感受着这来之不易的幸福。


    这个人对她的执着,不只是言语间的缠绕,而是实打实的,能让她感受到的疯狂。


    时幼很少去想什么是爱。


    可是此刻,她觉得自己明白了。


    恨,也是爱的一种,还有比这更不讲道理的情话吗?


    这一夜,仿佛漫长的没有尽头。


    时幼总感觉玄霁王是在以此惩罚她。


    惩罚她当年的离开,惩罚她当年的决绝,惩罚她将他抛下,只为让她记住,她是谁的,是永远属于谁的。


    最后,两个人都疲惫到了极点,直到天色亮了起来,窗外的风吹动纱帐,她才终于筋疲力竭地缩在他怀里,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玄霁王抱着她,搂得很紧,下巴贴着她的脸颊,像是生怕一松手,她就会再一次消失。


    时幼没有推开他,反倒安静地窝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


    这人劲怎么这么大……时幼真感觉自己差点没被他生生拆碎了。


    不过,她好像也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甚至,有些喜欢。


    时幼又往他怀里缩了缩,闭上眼,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沉到她再睁眼时,窗外的光已经透进来了。她伸了个懒腰,习惯性地朝身侧摸去,却摸了个空。


    玄霁王不见了。


    她的心一下子提起来,翻身下床,快步走到门前,伸手去推。


    门没开。


    她觉得不大对劲,皱着眉又推了推。


    还是没开。


    她低头一看,才发现门外竟然落了锁。


    时幼脸色一沉,抬脚就是一踹:“玄霁王,你把我关在这是要做什么?”


    玄霁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本王有点事情,你乖乖待着,等本王回来。”


    时幼原地转了两圈:“你关我干嘛啊?我又不走。”


    门外沉默了一瞬。


    玄霁王幽幽道:“你这人最是狡猾,只怕等本王一走,你就又要跑了。”


    这一番话明明带着惯有的威压,可这话听起来却莫名像个赌气的小孩。


    时幼被气笑了:“公玉白离,你能不能讲点道理?我说不走,就是不走,你凭什么不信?”


    “凭什么?凭本王是个傻子,满心都是你的傻子,被你耍过一次的傻子。本王才刚把你弄回来,时幼,你说本王该怎么放心?在里面乖乖等本王回来。”


    门外没了声音,只有稳稳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这人怎么这般阴晴不定不讲道理!


    时幼无奈地站在门口,忍着怒火深吸一口气,转身环顾了一圈房间,直到这时才发现,这个房间,她先前从未踏足过。


    她仔细打量了一圈,这里比她原本住的房间要大得多,窗前的琉璃屏风映着天光,角落里燃着檀香,熟悉的雪松气息充斥在空气里。


    时幼这才猛地反应过来。


    这里正是玄霁王的房间。


    她在鬼极殿住了这么久,却是第一次踏进这里。房间宽敞整洁,摆设规矩得有些过分,像是这里的主人并不常住,或许只是在需要的时候才回来歇息。冷清,毫无人气,一如他的人。


    时幼随意地扫过一排架子,目光忽然被一个木质匣子吸引了过去。


    匣子被放在架子的最上层,木料温润,雕纹细腻,显然是极贵重的东西。


    时幼不知怎的,心底竟生出一丝莫名的冲动,鬼


    使神差地踮起脚,将它取了下来。


    她匣子缓缓打开,眼前的景象却像是一道惊雷,劈得她大脑一片空白。


    里面躺着一枚糖人。


    糖人已经有些发白了,糖面也有些裂纹,却明显被保存得很好,因为就连一点点糖渣都没有掉落。


    时幼怔怔地盯着这枚糖人。


    这是……她当年做的。


    在九曲巷的雨夜,为了安抚醉酒的玄霁王,特意做的。


    她的心狠狠地缩了一下。


    她不记得了,她早就不记得了。


    可是他记得。


    他不只记得,还将这糖人小心翼翼地,护了一整个漫长的二十二年。


    时幼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这时,一阵凉风从窗外灌进来,吹起了原本在匣子底下压着的几张纸。


    因为匣子正被她捧在手里,那些纸一翻,在空中打了个旋,飘飘扬扬落在了地上。


    时幼连忙弯腰去捡,可就在看清上面字的瞬间,她的心再一次狠狠地一跳。


    这几张纸,是她的笔记里,被撕掉的那几页。


    其中一页纸上,歪歪扭扭地画了一个小人。


    她还记得,很久以前,她趴在桌上写修行心得,写着写着就开始走神。然后,不知怎么的,脑子里蹦出来的竟是玄霁王的脸。那时她觉得这人一天冷着脸的样子实在无趣,于是手指一动,随手就在纸角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人,画完后看了半晌,又在旁边写了几句心里话: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不开心。但我觉得,这世上一定有很多好事,是为了让他开心而存在的。”


    “他笑起来,应该也会很好看吧。”


    当时她写完就丢一边了,后来这张纸什么时候被撕走的,她也浑然不觉。


    时幼怔怔地看着这些字,指尖缓缓抚过那行略显稚嫩的笔迹,仿佛能触碰到多年前那个写下这些话的自己。


    可更让她心头一震的,是在这行字的下方,不知何时,多出了几行新的字。字迹比她的更沉稳,也更锋利。


    有人在她写的字下面,添了几句话。


    ——以前的确有过一件好事。


    可是该做什么,才能把这件好事找回来呢?


    好后悔,好想你。


    好想你。


    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


    时幼手指一点点收紧,最后死死攥住,纸页皱巴巴的,被她揉得都快要烂了。


    当时她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可她没想过,活着的人该怎么牵挂她。


    时幼心里憋着一股难受,难受到她觉得自己当时根本有点混账了。


    她这会儿是真不怪玄霁王把她锁起来了,她甚至觉得,他锁得太轻了。


    就在这时,窗边传来一声极轻极快的叩击声。


    鬼极殿建得极高,这一层更是几乎接近殿顶,外面不该有人,可这敲窗的声音,实实在在地落在时幼耳朵里。


    她猛地回头,视线扫向窗户,一个鬼一样熟悉的影子正扒在窗沿上,整个人像个蜘蛛一样,手指死死扣着窗框的缝隙,悬在半空,盯着时幼。


    是璃。


    时幼心头一跳,连忙走过去,一把推开窗,惊得差点没把璃给拽下来:“你疯了吧?从这么高的地上爬上来,掉下去怎么办!”


    璃倒是淡定,轻喘了一口气,压低声音:“时幼,璃说完就走,不能在这儿待太久,万一让王撞见,璃的小命就没了。”


    她一边说,一边往里探了探身子,谨慎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嗓音道:“其实璃打听过,有个办法能恢复王的寿元和修为。但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时幼根本没过脑子,大喜道:“我愿意啊,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璃靠在窗沿,声音又低又快:“妖族的伶舟家,有一宝器,名为共生魂灯。只要用两个人的血同时点燃魂灯,就能共享寿元和气运,不管是谁衰老、受伤,另一个人都会替他承担一部分。但这意味着……你们此生不能分开,魂灯的束缚,比任何契约都强。”


    “但代价是,你们必须相伴一生,否则,灯灭,人亡。”


    时幼只觉得伶舟二字耳熟,但也没时间多想,只是眨了眨眼:“你把优点都说完了,那缺点呢?”


    璃咬了咬牙:“时幼啊,这可是要把命绑在一起的东西!你要是点了这盏灯,就得一辈子和他捆在一起,王生你生,王死你死!这不是玩笑!”


    时幼被她吼得耳朵疼:“我当然知道。”


    璃还想再说什么,然而门那边忽然传来一声响动,她瞬间僵住,缩了缩头,压低声音道:“你自己想清楚,如果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去找伶舟莲。”


    伶舟莲?当年被玄霁王搞得不死不活的疯子?要说整个妖族,最恨玄霁王的,恐怕就是他了。


    可这时,房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璃瞬间整个人像只壁虎一样窜了出去,眨眼间便没了影。


    玄霁王正站在门口,视线缓慢扫过窗户,又落在时幼手里的纸上,最后才落回她脸上。


    时幼心头一跳,但这次,她不打算装傻,直接迎着玄霁王的目光走过去,将那张纸扬了扬,平静地问:“这上面的字,是你写的吗?”


    玄霁王瞥了她一眼,语气冷淡:“怎么,偷看本王的东西,还想要本王给你解释?”


    他说着,伸手将纸抽回来,视线落在那歪歪扭扭的小人画上,神情淡得像是在看无关紧要的东西,然而收起纸张时,却是认真折了几折,藏进了袖子里。


    时幼道:“你——”


    话还没说完,她已经被玄霁王一把按在了床上。


    “你就这么喜欢窥探本王的心思?”


    时幼被他一双大手按着,一时竟没说出话来。


    玄霁王盯着她微红的脸,慢悠悠地道:“白眼狼。”


    说完,他就俯下身,鼻尖贴着她的鬓角缓缓滑过,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占有欲:“让本王闻闻,你方才见了谁?”


    他的气息擦过她的耳侧,像羽毛扫过似的,痒得她肩膀一颤,连带着心口也跟着乱了一拍。她忍不住缩了一下脖子,可他却不肯放过,顺着她的侧颈一点一点往下,缓慢得像是在故意折


    腾她。


    时幼被这动作弄得浑身发抖,肩膀被按着,根本躲不开,时幼身体立刻热了起来,嗓子发干,急着转移话题:“你还问我呢,你,你方才……干、干什么去了?”


    第113章 伶舟止“时幼,你能不能……做本王的……


    玄霁王倒是很诚实:“二十二年前,本王特意准备了一份礼物,本来是要送给你的。可你死了,本王气得很,便把它扔了。”


    时幼愣了一下:“然后呢?”


    “然后?”玄霁王眼里浮着点意味不明的光,“本王方才去把它找回来了。”


    “什么礼物?”


    玄霁王不答:“你亲一下,本王便告诉你。”


    时幼耳朵微微发烫,瞪了他一眼,却还是不争气地凑过去,在他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谁知玄霁王却皱起眉,不满意地看着她:“这么敷衍。”


    这人真是得寸进尺啊。


    时幼无奈,又靠过去了一点,在他唇上轻咬了一口。


    玄霁王忽然扣住她的后颈,反客为主,一下子吻得她呼吸都乱了。时幼推不开,也不想推开,整个人仿佛被这点缠绵点燃了。


    可就在时幼忍不住发出一声喘息之时,玄霁王却放过了她,安静看着她的眼睛,眼带着几分得逞的笑意,和已然溢出的爱意。


    下一刻,他从袖口里拿出一枚戒指,静静地放在她掌心:


    “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时幼低头去看,那枚戒指主石外圈是一整圈温润的白玉,内里却嵌着一颗硕大的赤金石。


    她轻轻翻动戒指,发现内圈刻着一双黑白阴阳鱼,首尾相连,彼此依存。


    玄霁王端详着时幼的神情,低声道:“这枚石镶石戒指,外圈是昆山白玉,内里是南海赤金。”


    “白玉覆金,外面的,是我。”


    “里面的,是你。”


    玄霁王顿了顿,指尖摩挲着她的手背:


    “玉包金,金不碎,玉不裂。”


    “这世上,能困住赤金的,只有白玉。”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沉沉:“能困住时幼的,只有公玉白离。”


    时幼听着他的话,看着这枚沉甸甸的戒指,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做什么。


    玄霁王问:“怎么,傻了?连戒指都不会戴了。”


    时幼回过神,看着他,把戒指递到他面前:“你给我戴。”


    玄霁王的神情明显怔了一下。


    他很快掩下所有情绪,淡淡地应了一声:“行。”


    明明是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他显得有点紧张,小心翼翼地捏起那枚戒指,慢慢地,缓缓地,将它套入时幼的指尖。


    时幼低头看着,一下子就笑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可能是觉得好笑吧,毕竟堂堂鬼域之主,做起这事儿来,居然这么认真。


    可更多的……是某种说不上来的满足。


    她突然觉得,这一刻,好幸福啊。


    戒指滑过指尖,稳稳地扣在时幼的无名指上,牢牢地,像是天生就该在她指间,像是这一生都摘不下来了。


    时幼低头看着,指尖微微发麻,有种说不出的恍惚感。


    玄霁王盯着她手上的戒指,沉默了一瞬:“凡人定亲要合八字,要备聘礼,要三书六礼,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拜堂合卺,才算是夫妇。”


    “可你与本王,都没有父母,也无从知晓所谓的八字。而本王如今已不再是长生之躯,寿数不过几十载,甚至到了最后,能留给你的,除了鬼域,可能也只剩一个墓碑。”


    “本王会老,会死,而你还有着漫长的,美好的,才刚开始的人生。”


    “这听起来可能很自私。”


    “但本王就是很想自私一回。”


    他看着她,眼中是千年不曾有过的温柔和希冀:


    “时幼,你能不能……做本王的妻?”


    玄霁王的语气小心翼翼,甚至,隐约透着一丝卑微。像是怕她拒绝,像是怕她不愿,像是怕她听完这句话后,会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冷静地告诉他,不可能。


    这可是一个曾经俯瞰众生、不可一世的男人。如今,他竟然会觉得让她嫁给他,是一种奢求?


    时幼只觉得脑子里炸开了一团花火,五颜六色的光点噼里啪啦地炸响,炸得她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不清。


    时幼怔怔地看着他,心里乱成了一团。她还在震惊着他的低姿态,可下一瞬间,又被另一件事狠狠撞了一下——


    等等?他刚才说什么?要她嫁给他?


    他俩……其实该做的事也做过了。现在提这个,好像也挺顺理成章的……但……但……


    时幼也没考虑太多,耳朵有点热,很快便凑了过去,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抵住他的额头,一字一顿地说:“我、我可以答应你。”


    玄霁王眉梢微动,眸光一亮,却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时幼又道——


    “但是,在此之前,我要你跟我一起去做一件事。”


    “这件事很重要,若是不做,我不会嫁给你。”


    玄霁王难得笑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被气笑的:“本王要娶你,你还要考验本王?”


    时幼望着他,眼神亮得很:“因为我想跟你长长久久嘛,所以你一定要答应我。”


    玄霁王的笑意淡了些,盯着她的眼神深沉得让人心悸,半晌,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极力压抑着心里的怒气,低声道:“……好,本王依你。”


    时幼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光,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语气温软:“方才有人告诉我,妖族伶舟家有一盏共生魂灯。”


    “共生魂灯?”


    “是啊,据说这灯点燃之后,就能保佑夫妻和和美美,百年好合,长长久久,一辈子都不分开。”


    玄霁王意味不明地盯着她:“长久不了,你现在也知道,本王会比你先死。”


    时幼干笑两声:“别这么说,你不是说什么都依我吗。”


    玄霁王眸色骤冷,反手将她压在身下:“时幼,咱们还没开始一起过日子呢,你就先学会骗人了?”


    他盯着她:“说,魂灯到底是做什么的?”


    时幼被压得喘不过气,心里直叫苦,她本来就不擅长撒谎,被他这样逼着,整个人都慌了。同时她也明白,的确是瞒不下去了,只好老实交代:


    “点燃魂灯,你与我的的寿元和气运就能共享。你的修为,不是都在我身上了吗,若是一起点了这灯,你的修为寿元都会与我相连,你不是总说自己寿数有限,总说会先死,那好,我想要的不是几十年的陪伴,而是更久、更久,久到我们不必去考虑生死离别。”


    玄霁王眯起眼睛,眼神锋利,像是在看她到底有几分真心。


    可下一刻,他冷不丁地哼了一声:“你的意思还是,本王如今修为不全,不够强,护不了你,是不是?”


    又开始了,这人怎么又开始了。


    时幼怒道:“玄霁王,你是不是非得把一件好事往坏处想?”


    玄霁王瞥她一眼,不悦道:“你倒是好心。”


    “看不上本王,倒是会绕弯子告诉本王。果然是觉得本王配不上你,也陪不了你。”


    “你到底在生什么气。”时幼忍不住瞪他,“我哪里看不上你了。”


    玄霁王:“你是没说,但你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时幼深吸了一口气,半晌,她咬着牙,突然莫名烦得很:“行,你行,你厉害,你天下无敌,所以共生魂灯我们不点了,就这样,你活你的,我活我的,行吧。”


    玄霁王脸色一沉,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像是有点慌了:“你不嫁了?”


    时幼声音清晰无比:“你不答应,我肯定不嫁。”


    屋内一瞬间安静得可怕。


    过了很久很久,他躺到她身侧,把她拉进怀里:“……时幼,你怎么敢、你怎么敢的。”


    时幼感觉出了玄霁王的妥协,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你这是答应了?”


    玄霁王语气不善:“本王可没说同意。”


    “可你也没拒绝。”


    “本王拒不拒绝,也容得你这般揣测?”


    “那这便是同意了?”


    玄霁王无奈得很,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她拿捏得死死的,赶忙低头咬住她的唇,狠狠惩罚她的得寸进尺。


    时幼被他的吻席卷得毫无招架之力,思绪瞬间被打乱,一切都变得晕眩起来。


    玄霁王本来只是想堵住她的嘴,可吻着着吻着,连自己也陷了进去,唇齿交缠间,所有的不甘和骄傲都化作了妥协和沉沦。


    良久,他才缓缓松开她,盯着她微微泛红的唇:“怎么办,本王未来的妻,这般要求本王……”


    “还能怎么办呢?随你,还不是都得随你。”他极不情愿地低声说道。


    但似乎是不愿显得自己丢了气势,玄霁王又道:“时幼,你记住了,是你先求的本王,不是本王先妥协的。”


    时幼唇角沾着他的气息,眨了眨眼:“行,你说了算。”


    玄霁王瞪了她一眼,轻轻亲了她一口:“白眼狼。”


    时幼听着,脑子里忽然想起之前他阴阳怪气的那些话,干脆顺着他的话往下接,学着他的口吻,阴阳怪气地道:“对啊,我是白眼狼,就是那个从来没资格跟你平等对话的白眼狼。”


    玄霁王一听,脸色顿时变了:“你、你!”


    时幼看着他这幅被气到说不出话的模样,心里畅快得不行。


    可下一刻,玄霁王脸色一沉,紧紧圈着时幼的腰,直接一把把她搂进怀里,她脑门上用力亲了一口,声音闷闷的:“可本王就喜欢你这样的白眼狼。”


    她忍不住抬头看他,玄霁王却以为时幼这是在挑衅他,问道:“怎么,你不服气?”


    时幼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笑了:“服啊,当然服气,谁敢不服鬼域之主呢。”


    玄霁王听着她的话,眯了眯眼,忽然又低头亲了她一下:“那就一辈子服着吧。”


    二


    人缠绵了一会,都口干舌燥的,时幼倚在塌上缓了口气,玄霁王搂着她没松手,像是不太想结束这片刻的安宁。


    一番翻云覆雨后,两人开始商讨共生魂灯的事。时幼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一一说出,玄霁王则静静听着,一直凝望着时幼的眼睛,手指无意识地转着她的发丝,神情若有所思。


    他们这样讨论了一会尔,直到玄霁王忽然停下动作,眉心微微蹙起:“伶舟……这姓氏倒是有些耳熟。”


    时幼心里无奈,当然耳熟。当年他几乎把伶舟莲给废了,这两个字,他怎么可能不熟悉?


    可玄霁王似乎想到了些什么:“你,跟本王来。”


    “去哪?”


    “有一个人,大抵会很了解伶舟家。”


    说罢,玄霁王翻身下榻,给时幼和自己都换了套衣服,牵着时幼一前一后径直走出房门。


    走到长廊尽头时,玄霁王停下脚步,时幼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才发现有人已经等在那里。


    千风身形笔直,依旧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像是根本不曾休息过。


    他行下一礼,看向玄霁王,平静地开口:“王。”


    玄霁王恢复了他一贯高高在上的模样,问道:“说起来,当年本王捡了你回鬼域时,曾赐了你‘千风’这个名字,但你原本是谁,叫什么,本王也有些忘了。若没记错的话,你曾姓伶舟?”


    千风的眼睛倏地睁大了一瞬,他站在那里,沉默了很久,最终垂下眼,像是不愿面对曾经的一切,最终轻声道:


    “……是,我曾叫伶舟止。”


    时幼的心猛地一震。


    伶舟止就是千风?!


    第114章 像,太像了这两个人,竟然真是兄弟?……


    时幼一直觉得伶舟莲长得很眼熟,可到底像谁,她一时又说不上来。可如今,听到“伶舟止”这个名字,所有的疑问,都解开了。


    她猛地抬头,目光在千风的脸上停了片刻。


    像,太像了。


    时幼终于意识到,伶舟莲和千风,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伶舟莲的头发是白色的,而千风是栗色的。可除此之外,他们的少年体型,五官轮廓,眉眼神态,甚至嘴角抿起的弧度,几乎没有分别。


    时幼张了张口:“千风,你认识伶舟莲么?”


    千风低着头,长睫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像是极度不愿面对这个问题。


    但最终,千风还是开口了:“认识。”


    他顿了一下,手指收紧,这简单的一句话都说得无比吃力:“……他是我弟弟。”


    时幼这回是真的惊呆了。


    她怔怔地看着千风,一时间脑子都有些转不过来。这两个人,竟然真是兄弟?!


    这千风向来冷静寡言,沉稳得跟块石头似的,从来不露情绪,像是天生没有喜怒哀乐。


    而伶舟莲,疯疯癫癫,阴晴不定,恨不得把一切搅和得天翻地覆。这俩人,居然从一个母胎里生出来的?


    千风和伶舟莲,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待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兄弟。


    时幼一时接受不了,忍不住多看了千风几眼,满脑子只有一个问题:这俩人是怎么长成完全相反的性格的?


    千风垂着眼,像是不愿意再多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抬头看向玄霁王,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王,您问这个……是有什么事吗?”


    玄霁王神色不变:“听说,你们伶舟家,有一盏双生魂灯。”


    听到“双生魂灯”四字,千风表情更是惊讶了一瞬。


    千风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久到如果不是玄霁王提起,他几乎忘了这盏灯的存在。


    伶舟家曾是风风光光的妖族世家,规矩森严,最忌讳兄弟阋墙。而他和伶舟莲从小就不和,是真的不合,几乎是从记事起就开始针锋相对,谁都不让着谁,见面就打。


    那时候的千风,也嚣张过,也锋利过,甚至比伶舟莲更不好管教过,而伶舟莲,从来都打不过他。


    而伶舟家主自然不允许兄弟相争,在家族最鼎盛的那几年,特意请人炼制了一盏魂灯,以双生为名,希望他们兄弟二人能借这盏灯共享气运,互相扶持,情同手足。


    可后来,事情却远远偏离了预想。


    那盏灯的意义最终变得可笑而讽刺。


    千风站在那里,神情未变,声音依却有些发颤:“是,有这么一盏灯,大概在伶舟莲那里。”


    “只是……王为何突然问起这盏灯?”


    玄霁王有些无奈地看了时幼一眼:“你去问她。”


    时幼一噎,只能硬着头皮看向千风,开始解释。


    她本来想简单带过,结果千风盯着她的眼神太认真,仿佛非要弄明白不可。于是,她不得不从魂灯的作用讲起,讲着讲着,自然绕不过玄霁王要娶她这件事。


    其实,时幼不太想在千风面前说这些,尤其是看到千风听到王要娶时幼的时候,只见千风整个人僵了一瞬,小脸从白到红,又从红到白,再到红,看着就震惊到不行。


    等时幼终于讲完,千风沉默了很久,待终于把这些话语彻底消化完毕后,他低头,极其郑重地朝玄霁王和时幼行了一礼,语气认真:“既然如此,这盏灯,一定要取回来。”


    时幼感到有些为难,看向玄霁王:“可我记得,承天榜比试之时,我记得你把伶舟莲给……他是否活着还未曾可知,更别提去找他……”


    她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玄霁王也才刚刚知道伶舟莲是千风的弟弟,心里多少有点尴尬,可还是理直气壮道:“本王当时哪知道他是谁。当时本王正在气头上,他就跟疯狗似的朝本王冲过来,没办法,出手没太控制。”


    千风语气平静:“王,您放心,我了解他,他命硬得很,不会那么容易死。”


    三个人沉默了一瞬,目光不约而同地交汇在一起。


    没办法,要找到双生魂灯,就必须找到伶舟莲。


    三人很快达成共识,明日出发。


    千风很久没有离开鬼极殿了。按理说,他行事向来冷静周全,可这次不同,王现在成了凡身,这事没人知道,而他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所以,哪怕表面上还是那副淡漠的样子,从决定出发的那一刻起,千风就开始忙个不停。


    千风冷着脸吩咐鬼仆,交代一大堆事务,确保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鬼极殿不会出问题。之后又亲自去点验马车,安排沿途的住宿,甚至连可能会遇到的突发状况都提前做了准备。事无巨细,简直比出征还谨慎。


    时幼看着他忙前忙后,愣是半刻不停,终于忍不住开口:“我怎么觉得,千风比我们还紧张?”


    玄霁王淡淡地瞥了时幼一眼,神色如常,似乎对这种场面早已见怪不怪。


    时幼倒是忽然有些好奇,侧头问玄霁王:“你跟千风是怎么认识的?”


    玄霁王总算抬了下眼,看向她:“你想知道?”


    时幼点点头:“想啊。”


    玄霁王没说话,只


    是俯下身,意味不明地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唇。


    这人真是……


    时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要是不配合,他能一直这样看着她不动弹,便踮起脚,轻轻在他唇上碰了一下。


    非得吃点儿甜头才肯开口,真要命。


    不过她还真挺吃这一套。


    玄霁王似乎对她这点敷衍的态度很不满意,但到底,还是勉强收了这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二人漫步在鬼极殿的庭院中,风过庭院,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天幕无垠,映得两人影子交错着斜落在青石地面上,随着风交缠晃动。


    玄霁王回忆了良久:“你应该也知道,当年承天榜,曾把本王列为过首席。”


    时幼点头,静静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可笑。承天榜?武道司?”玄霁王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轻蔑,“那算什么东西,也配用本王的名讳?本王与他们,能是一类人?”


    他顿了一下,仿佛觉得连解释都没有必要:“那时候本王正好无聊,便想着让他们知道,敢将本王的名字,与那些毛头小子们列在一起,是要付出代价的。”


    风吹过院中的树,一片叶子在空中打了个旋,又被风吹远。


    “在扬了武道司后,本王按着承天榜的排名,从上至下揍了个遍。”


    “很快,一些多管闲事的修士急了,非要找本王算账。没办法,既然他们非要送死,那本王也不介意送他们一程。”


    他语气平淡得不像话,可其中的狠意却显而易见。时幼听着,莫名觉得后背发凉。


    所谓玄霁王一念间屠尽三千修士,这事原来就是这么开始的。


    玄霁王又道:“本王原想借着此事,给天下立个规矩。但人就是这样,听说是一回事,真怕是另一回事。本王杀了三千修士,其他人怕吗?”


    “怕,但不够怕。”


    “要想真正立威,就得杀得彻底。于是本王决定将前几年,登上承天榜的各路毛头小子,一起清算了。”


    时幼接道:“然后你发现,在当时五年前的榜首,有一个人叫伶舟止。”


    玄霁王低眸看她一眼:“不错,既是榜首,那确实被杀死的价值。说起来,当年同榜的第三名,好像叫是叫什么莲?”


    时幼脱口而出:“伶舟莲。”


    玄霁王倒是不在意:“千风那小子,倒也算有几分骨气。”


    “本王为让他服,削了他一只耳朵,他竟连闷哼也无,生生跪着不倒。”


    “可笑的是,他那时浑身是血,眼都睁不开了,手里却抱着个脏兮兮的包子,怎么都不肯撒手。”


    “包子?”时幼不大明白,“伶舟家听起来也算是世族名门,怎么能这么落魄?”


    “谁知道呢?本王可没工夫替他们算家底。只是,世道浮沉,再风光的门户,覆灭也不过是朝夕之间,倒也合理。”


    玄霁王神色依旧冷淡:“最后千风也没了反抗的力气。趴在地上,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


    “本王看他也算有个男人样,便问他,你服不服,若服了,本王愿给他一条路走。”


    “他喘了半天,才说,服了。但只求本王留他弟弟一命。”


    “本王又问他,你还想要什么?”


    “他说,他想要金银,多得花不完的金银。”


    时幼若有所思:“所以,你就用花不完的金银,买来了一员忠心耿耿的百鬼山大将?”


    玄霁王道:“差不多吧。”


    时幼是真没想到,千风竟然是玄霁王花钱买来的。她更没想到,她一直以为千风是鬼物,谁知千风竟是妖族。


    她也想起千风耳侧挂着的那只纯银假耳。她曾猜测过,千风失去这只耳朵,大概与玄霁王脱不了关系。可这终究只是她的猜测,没人明说,她也没问。可当确认真相后,她还是觉得有些震惊。


    不管如何,事情已定。第二日,三人登上马车,轰隆隆地驶出了百鬼山,向着妖族的地界出发。


    时幼坐在车里,忍着颠簸开口:“我们现在,是要去伶舟家吗?”


    千风神色冷淡地道:“伶舟家早已不复存在,去了大概也只剩下一片废墟。”


    时幼怔了怔:“那我们该如何找到伶舟莲?”


    千风道:“伶舟莲向来唯恐天下不乱。有乱局的地方,他绝不会缺席。”


    时幼内心有些不安,她想起当年承天榜比试时,伶舟莲被玄霁王打得那叫一个惨。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万一伶舟莲死了呢?”


    千风终于抬眼看她,语气平静,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不可能。”


    “伶舟莲这人,除了有副好皮相之外,几乎一无是处。但总的来说,他还是有一个优点的。”


    “他特别扛揍。”


    第115章 重逢尸山白莲?你找那疯子做什么?……


    马车一路颠簸,走走停停,晃晃悠悠地在路上折腾了三四日,总算是到了妖族的地界。


    这几日里,时幼和玄霁王之间的暧昧气息浓得连千风都有些受不住。玄霁王向来不是什么克制的性子,而时幼嘴上不依不饶,身体却总是比嘴巴更诚实。一个眼神对上,俩人眼睛都直拉丝。


    一向自诩见惯风浪的千风简直没眼看,直到进了妖族的地界,千风才真真正正地松了口气。


    这场酷刑可算结束了。


    千风面无表情地跳下马车,感觉连呼吸的空气都不那么腻了。


    妖族的主城跟鬼域完全不一样,少了几分繁华,多了些荒凉。


    街上来来往往的妖,披着厚厚的毛皮,一个个长得精致,气质却透着不好惹的狠劲。


    这几日,他们在马车上也商量出了个找伶舟莲的对策。


    伶舟莲这人脑子不比正常人,要找他,确实不需要大费周章。毕竟哪里有乐子,哪里就有他。


    而眼下,天底下最大的乐子,就是时幼重现人世。


    毕竟时幼当年一人覆灭天道,改换天地秩序,又给天下所有修行者、甚至凡人种下新圣瞳,这件事直到今日仍是众人口中的神迹。这样一个本该成为传说的人,突然活生生地站在世人眼前,消息一旦传开,整个妖族定是得为此震一震。


    想必伶舟莲听到风声,定会循着味儿就来了。


    所以,他们故意将马车停在了主城最热闹的地方。


    时幼下了马车,毫不客气地大摇大摆往前走,刻意地像是怕别人认不出她似的。


    千风跟在时幼身后,面无表情,干巴巴地挤出一句:“快看啊,这不是时幼吗……”


    他说到一半,声音顿了一下,仿佛是某种奇怪的羞耻心上头,改口道:“……不对,幼神,快看,这不是佑,佑神吗。”


    僵硬得像是被谁掐着脖子念出来的。


    玄霁王也在后面闲闲地拍了拍手。


    “佑神”二字落下,整个街道先是安静了一瞬,随即一片哗然。


    “我的天,那时幼还活着?!”


    “神、神迹啊!”


    妖族各族的人潮汹涌,原本还算宽敞的街口,顷刻间被围得水泄不通。四周的议论声此起彼伏,惊讶、疑惑、狂热,交织成一片聒噪的声音,将整个主城最繁华的地带挤得连插针的缝隙都没有。


    而在人群的震惊尚未消散之际,忽然又有人看见了玄霁王,声音一滞,随即又炸开了锅——


    “后面……那不是鬼域之主吗?!”


    “还真是情深义重啊。果然佑神在哪鬼域之主就在哪。”


    人潮汹涌,越来越多的人涌了过来,整个主街已经被围得寸步难行。千风站在人群中,目光扫视四周,寻找着那个白发少年的踪影。


    时幼也没想到这群妖族会有这么大动静,但既已造成骚乱,她也只能四下看着,这时,她忽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时幼——!”


    那女声尖锐而有力,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兴奋感,从人群深处钻了出来。


    时幼猛地抬头,目光穿过人山人海,最后落在了一个女人身上。


    顾鸾身披着一件厚重的黑色毛皮披风,嘴


    里叼着那杆细长的烟枪,整个人透着一股随性又桀骜的劲,半眯着眼,目光落在时幼身上。


    周围妖族都在议论时幼的“死而复生”,顾鸾却像是完全不在意这些事,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时幼,带着一丝兴味,甚至隐隐透着点兴奋。


    看到顾鸾,时幼心里一惊。


    她和顾鸾……当年可算不上关系好。她们打过,拼过,甚至时幼还曾将顾鸾狠狠打败过。按理说,顾鸾应该恨不得再见面就找她打一架。


    可现在,时幼却看不出顾鸾眼里的兴奋到底是什么意味。是想打架,还是想做些旁的?


    顾鸾目光在四周一扫,随意地对围观的人群道:“看什么看,我们是妖族,怎么能这么没规矩?”


    她声音懒散,但带着一股子天生的气势,话音一落,四周的妖族虽不至于立刻退散,却也不敢再围得那么紧了。


    顾鸾收回目光,大步朝时幼走去,所到之处,围观的人纷纷让开一条道,没人敢拦。


    妖族顾家的大小姐,谁敢轻易挡路?


    千风担心来者不善,下意识地往时幼面前站了一步,防备之意极其明显。


    然而,顾鸾走到时幼面前,忽然单膝跪地,双手交叠在胸前,行了妖族的正式大礼。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时幼也没想到她会来这一出,正欲开口,顾鸾已抬起头,眼神坦荡:


    “时幼,当年我败给了你,当时,我确实很不服气。”


    顾鸾顿了顿,目光紧盯着时幼:“但我没想到,你竟敢与天道对抗,并且……赢了。”


    “时幼,这一点,我顾鸾,佩服,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说完,视线落到玄霁王身上,微微眯眼,饶有兴味地打量了一瞬:“说起来,几年前,鬼域之主可是动用了不少人力物力,几次亲自来妖族,想让我们一起找你的残魂。”


    “我代顾家出了不少力,可惜,实在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我不知道,鬼域之主是如何做到让你归来的,但如今能亲眼见到你重回人世,倒也算是一桩快事。”


    顾鸾重新看向时幼,目光复杂:“我知道,过去我做过不少让你不痛快的事,你若还记着,要如何算账,我顾鸾随时奉陪。”


    “但如今,既然你已踏入妖族的地界,你就是我顾家,更是我顾鸾认可的客人。”


    时幼倒没想到,顾鸾能上来噼里啪啦说这么多,甚至还一脸认真地朝她行了礼。


    说实话,她对顾鸾没什么特别的想法。这人嚣张归嚣张,话又多又冲,在她印象里是个拎不清的人物。可听顾鸾这一番话说完,时幼心里,竟也有点说不上来的百感交集。


    不过,时幼也不愿与顾鸾多掰扯什么。她这一趟又不是来交朋友的,何必绕弯子?


    于是,时幼干脆直接开口:“你知道伶舟莲在哪吗?”


    顾鸾皱眉:“尸山白莲?你找那疯子做什么?”


    时幼也不想跟她解释太多,敷衍道:“我有点事情要找他。”


    顾鸾没再追问,只是站起身,用细长的指尖轻敲着烟枪,眼神懒懒的,似乎在回忆什么。


    可就在这时,她余光一撇,忽然看到了千风。


    顾鸾的目光猛地顿住,漂亮的眼睛瞪大了些许,盯着千风看了好一会儿,惊讶道:“小弟弟,你和那尸山白莲,长得还真像啊。”


    时幼心想,人家是兄弟俩,能不像吗。更何况,千风看着小,可大你好几百岁呢。


    顾鸾又认真思索了一瞬:“当年伶舟莲在武道司受了重伤,之后就像彻底从世上消失了一样。我这些年没怎么听过他的消息。”


    “不过……”顾鸾眯起眼睛,“妖族这几年,偶尔会有些莫名其妙的尸体,尸体的额头上,都会被放上一片白莲瓣。”


    “若不是他,还能是谁?”


    时幼心里一紧,旋即又松了口气。


    果然还活着。


    这时,时幼察觉到身旁的气氛微妙地变了。


    时幼下意识地偏头看去,千风站在原地,神色一瞬间阴沉下来。


    那脸色,难看得很。


    就在这时,一阵带着血腥味的风忽然吹了过来,将一切变得阴冷。


    时幼下意识地抬头。


    果然,城楼檐角,一个白发的少年懒散地蹲在那里。


    少年身后,是一轮烈日。白衣被风扬起,袖口里隐隐透着未干的血迹,单手撑着膝盖,像狼觅食一般俯瞰着下方的人群。


    然后,伶舟莲的目光落到了时幼身上。


    伶舟莲的眼神先是有些错愕,随后变得极为惊喜。可很快,他的目光一移,落到了千风身上。


    两人四目相对,一人立于人群中央,一人高高在上。


    伶舟莲眼里的惊喜一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浓烈到发烫的恨意。


    玄霁王一把将时幼揽进怀里。


    就在这一瞬,狂风席卷而过。伶舟莲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折扇。


    伶舟莲握着扇柄,忽然冷笑了一声,手腕一翻,折扇带着凌厉的劲风,直直朝千风砸了过去!


    千风目光一寒,袖中短刀出鞘,锋刃寒光一闪,迎着扇影挡了上去!


    一扇一刀,瞬间交击!


    轰——!


    剧烈的气浪荡开,周围的妖族终于反应过来,尖叫着四散奔逃!


    “我的天!打起来了!”


    “快跑!别被卷进去!”


    街道上一片混乱,四周的妖族纷纷撤退,避开这场突如其来的交锋。


    伶舟莲猛地一跃,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千风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你、你终于想起我这个弟弟了?”


    千风不欲多言,侧身避开,出刀。


    白发翻飞,伶舟莲那柄折扇飞了一圈,又飞回至他的手中,骨节分明的指尖搭在扇柄上,反手一转,铮地一声,扇面骤然打开,扇骨锋利如刃,折扇横扫而出,刺向千风脖颈。


    千风欺身而上,袖中短刀破风而出,刀光森冷,直迎那道扇影!


    顾鸾叼着烟枪,站在一旁,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一幕,终究是没说话,只是无奈地退了一步,给他们腾了个地方。


    刀光扇影交错,一快一狠,一稳一狂。


    时幼站在乱局之外,看着两人交手,心里微微泛冷。


    她曾与伶舟莲交过手,那时的伶舟莲出手带着兴味,把战斗当游戏,甚至有些不正经的轻快,很是享受每一瞬的战斗。


    但,这一次不同。


    伶舟莲面对千风,没有笑意,没有兴奋,每一招都狠绝凶残,带着不留后路的狠辣。


    他要千风死。


    而千风,也变了。


    千风的攻势不再稳重内敛,每一招都带着压制,招招封死伶舟莲的退路,出手狠厉,眼神冷漠,像是一个长辈,要狠狠收拾家里那个最不听话、无法无天的孩子!


    像是早该教训他很久了。


    两人交手数十招,气浪翻涌,忽然,千风手腕一转,动作快如闪电,单手扣住伶舟莲的手腕,猛地往下一摔!


    砰!


    伶舟莲整个人被狠狠掼在青石板上,肩背撞地,震起碎石一片。


    他刚要反抗,千风已经抬手,将伶舟莲的扇子甩了出去,稳稳地插入远处的木柱上。


    一瞬间,风止了。


    千风沉着脸,屈膝压住伶舟莲的肩膀,牢牢将他钳制在地,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伶舟莲,以前我是怎么收拾你的,你都忘了?这些年过去,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真让我失望。”


    伶舟莲喘息了一下,盯着千风看了片刻,忽然笑了。


    他的笑带着点轻狂,带着恨,又带着沉甸甸的难过。


    “哥哥啊,”伶舟莲慢吞吞地开口,“你变了。”


    伶舟莲微微偏头,细细打量千风:“怎么,你现在连愤怒都不肯表露出来了吗?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千风目光未变:“你还要再幼稚多久?你把伶舟家害得还不够惨么。”


    说完,千风扬起手,直接冲着伶舟莲的脸一巴掌扇了过去!


    伶舟莲没躲。


    他被一巴掌打得偏


    过头去,嘴角溢出大片血迹,可他却没有立刻还手,反而猛地抬眼,那双眼里,没了优哉游哉,只剩下逐渐被压制不住的怒意。


    “伶舟止,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你把我扔了。你把我扔了!”


    “你走得那么干脆,现在回来了,倒是摆出一副长兄如父的样子,伶舟止,你真让我恶心、你真让我恶心!”


    第116章 不行!他是伶舟止我以为我恨你,恨得……


    千风没多说废话,这一次,他直接抡起拳头砸了下去。


    这铁疙瘩一般的拳头落得又狠又急,伶舟莲脑袋猛地一偏,后脑撞上冰冷的地面。可他连喘都没喘一下,一直死死盯着千风,眼神阴沉得像淬了毒。


    白发乱糟糟地垂下来,衬得伶舟莲的眼神更狠了几分。这似乎是在无声骂人的眼神,更是让千风想都没想,连着给了伶舟莲好几拳。


    拳风凌厉,落肉有声。


    这架势,不禁让时幼都有些担心,虽说千风曾言,伶舟莲扛揍,但这么揍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时幼担忧地瞥了玄霁王一眼,眼神里带着询问的意思。


    要不要管?


    玄霁王目光冷淡,随即摇了摇头,示意她别管。


    时幼想了想,也是,毕竟这也算千风的家事,她确实没必要掺和。


    这时,被千风压在身下的伶舟莲干笑两声:“哥哥啊,你说吧。你来这里做什么?总不可能,是来特意找我这个弟弟的吧?”


    千风拳头悬在半空中:“把双生魂灯给我。我要用。”


    伶舟莲听到这句话,先是怔了一下,随即连着笑了好几声,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眯起眼,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我就知道!你来这里,果然不是为了找我。”


    千风的表情一滞,像是被这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份措手不及,被伶舟莲尽收眼底。


    仅仅是片刻的愣神,可对于伶舟莲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千风还反应过来,伶舟莲已经猛地翻身,一脚踹向千风的侧腹,趁机挣脱。


    下一秒,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


    没有虚招,全是最狠、最直接的杀招。


    伶舟莲边出手,边开口,整个人像是一口快被撑破的瓷瓶:“我那么努力杀人,每次都往尸体额上放片白莲,不就是为了让你想起伶舟家的家徽是什么?不就是等着你来找我,教训我么?你不是一向最喜欢教训我了么?老子等了你这么久,可你这几百年又去哪了?”


    伶舟莲猛地抬手,那印着白莲的折扇陡然一震,挣开木桩,朝伶舟莲手心飞去。折扇入手,扇面一翻,忽然张开,从扇子里钻出无数利刃,猛然朝千风的侧颈削去!


    “好哥哥,你敢说,你从来没听过关于我的传闻?你为何不来找我!你不是最喜欢装大哥了吗!”


    千风手腕一转,短刀反手一挡:“找你?你有什么资格让我找你。”


    伶舟莲咬着牙冷笑:“就凭我是你弟弟,就凭伶舟家只有我们两个活了下来,就凭你欠我的!”


    “伶舟止,你自己心里清楚,我才是被你扔下的那个!”


    千风听了这话,脸上也失了一向的寡淡,他干脆将短刀扔到一旁,一拳揍了上去。


    千风道:“你活该被扔下。”


    “当年,爹不过是教育了你几句,你便亲手弑父,你可真做得出。那是伶舟家的二十五代家主!你说杀就杀,伶舟家的荣耀,被你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你还敢问我为什么把你扔下?”


    千风声音极淡,却带着千斤重的怒意。


    伶舟莲的笑意彻底消失了。


    可千风没有给伶舟莲停顿的时间,千风又道:“你难道也忘了,娘当年是怎么死的?”


    “我们伶舟家垮了,家奴四散,我们成了乞儿,娘为了给我们弄几个包子,去了街市。那是伶舟家的主母啊,结果呢?娘没死在伶舟家的覆灭里,没死在仇家手里,最后却被街上的野孩子欺辱地半死不活,拖着血从街尾一路爬了回来,就为了,给我们送两个包子。”


    千风盯着伶舟莲看,目光冷漠,却透着隐忍了太久的痛意:


    “你问我为什么不找你。”


    “伶舟莲,你还有什么脸,让我找你?”


    千风一向寡言冷漠,做事从不带情绪,可此刻,他站在那里,整个人似乎都是冒着热气的。


    时幼也终于听明白了。


    她还记得,玄霁王曾说过,玄霁王与千风初遇之时,千风一只耳朵都被削了去,手里仍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包子。


    那包子,竟是他们母亲用命换来的……


    时幼心里有点堵得慌,她本就对伶舟莲没什么好感,此刻更是听得牙痒,若不是千风已经揍了上去,她都想亲自上去补几拳了。


    伶舟莲抬手擦掉嘴角的血迹,眼底却透着几分癫狂,甚至带着一丝挑衅般的快意:“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你是家里的好大哥,是伶舟家立在外人的门面,是爹口中的天才长子,做什么都是对的。”


    “而我呢?从小被拿来跟你比较,你的一举一动就是我的标准,我做得好,是因为学你,我做得不好,是因为没学到位。”


    “只有我才知道,真正的你,到底是什么样子。”


    “只有我知道,你的心里,从来没有过任何人。”


    伶舟莲舔了舔嘴角的血,朝千风挥去一拳:“你的心里,只有那些虚无缥缈的规矩和使命。”


    “可是哥哥啊,你真的有情吗?”


    “但凡你有一点情,你就不会说出,‘爹只是教育了我两下’这么冠冕堂皇的话。”


    “伶舟家,要的,是一把永远不会违背妖王命令的刀,而我不是。所以那年伶舟家出了事,爹选择用我,来平息妖王的怒火。”


    “你比谁都清楚,那时候的我,根本没能力杀那么多人。因为我们天天都在一起啊,我的好哥哥。可你又是怎么做的?你站在那儿,看着他们把我押进祠堂,准备将我剖心祭旗,可你眼都不眨一下。你明明知道我什么都没做。可你一句话都没替我说过,这就是你,我的哥哥,我的伶舟止。”


    “所有人都要我死啊,那我还能怎么办?我那叫先下手为强!我还没活够,就这么简单,爹要我死,我杀了爹,我错了吗?还不是因为你道貌岸然,从头到尾不肯为我说一句话?!”


    千风用手接住伶舟莲破空而来的拳头,指节泛白,可脸上的神色依旧冷漠。


    伶舟莲看着他的神情,忽然低笑了一声:“我们那个爹,从小给我们讲忠诚、讲家族、讲血脉传承,结果呢?待轮到他,他一丝情分都不讲。”


    “不愧是伶舟家。你也不愧是家主亲定的继承人。”


    “伶舟止,你真是比爹更像伶舟家的人。”


    时幼这才听明白,原来伶舟家,是像傅夜城之于帝君一般,是妖王的一把刀,一把为妖王所用、不许有情、不该有血肉的刀。


    而千风,便是这个牢笼里,最锋利、最沉默的一柄刀。


    可谁知,千风后来不再是伶舟家的刀,反倒最后了玄霁王的刀。


    她瞥了眼千风,果然,千风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你毁了整个伶舟家,如今,所有人除了我,都死了,这就是你想看到的结果吗。”


    伶舟莲嗤笑一声:“现在才问这个?有用吗?”


    话音未落,千风直接又一拳挥了上去,两人再没废话,他们拳头砸在身上的闷响,听得时幼都皱起眉头。


    伶舟莲的眼睛血红一片,不知是因头顶的血流进了眼里,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你说,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伶舟莲喘着气,“我以为我恨你,恨得想杀了你。可当你真的消失了,我才发现,我活得太没意思。”


    伶舟莲勾起嘴角,笑得苍白又带点讽刺:“所以你说,我的好哥哥,我的好大哥,你这些年到底去哪了?”


    千风的动作猛然一顿。


    伶舟莲趁机狠狠一脚踹开他,站起身,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去。


    然后,他终于看到了玄霁王。


    伶舟莲愤怒地眯起眼,舔了舔牙尖,慢慢地笑了:“哦……原来是去了鬼域之主那里。”


    他说完,又猛地看向千风:“你真是一辈子给人当刀的命。你还真是……忠心耿耿啊。几百年了,我找了你这么久,真是可笑,可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原来我们一直离得这么近!我甚至都怀疑过你是不是死了!你怎么能不找我!你该死,你真该死,伶舟止,我现在就要杀了你——”


    时幼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摩拳擦掌,正准备冲上去,结果玄霁王却突然动了。


    玄霁王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时幼想拉,没拉住  。


    她心想,糟了,玄霁王现在是凡身啊,噬魂脊也没了,他去凑什么热闹?


    伶舟莲有些提防地看了眼玄霁王,眼见玄霁王停在他的面前,他刚想说些什么,便眼睁睁看着玄霁王抬起一条大长腿,一脚将伶舟莲踹翻在地!


    伶舟莲咬牙切齿道:“鬼域之主,你这是做什么?”


    玄霁王冷漠地低头看着伶舟莲,像在看一条狗:“吵死了。”


    “本王需要你那盏魂灯,交出来。”


    伶舟莲拧眉,心底恼火得很,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要拔出扇子,可手刚抬起,又蓦地停住。


    他的身体远比意识更诚实。


    毕竟伶舟莲还记得,当年玄霁王只靠隔空一指,便让他五脏六腑都碎了一半,足足在鬼门关前走了好几回,躺了一年才勉强修养好。只是一看到时幼也在,伶舟莲实在不想输了气势,也只能硬撑着不露怯:


    “怎么,鬼域之主现在改行做强盗了?强取豪夺也要讲点规矩吧?”


    玄霁王眯起眼睛,用特别可怕的眼神盯着伶舟莲。


    那目光,就像是一把即将落下的刀,伶舟莲只觉得喉咙一紧,像是已经被那眼神割开了道口子,下一刻血就要流出来。


    玄霁王打量了他一番,居高临下道:“瞧你这双手,皮白肉嫩,这辈子怕是没吃过什么苦头。”


    伶舟莲显然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个。


    玄霁王不紧不慢地继续:“你可知,你如今所谓的自由、富足、无法无天的生活,是你口中的哥哥,用余生换来的。”


    伶舟莲神色微变,嘴角的笑意僵了片刻,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又在这跟我摆什么大道理?我伶舟家的家事,轮得到你来管?鬼域之主,您管的可真宽啊。”


    他刻意在“您”这个字上加重语气。


    玄霁王连个眼神都懒得再给他:“你们兄弟之间的账,本王没兴趣管。但是,别在这丢人现眼。”


    说罢,玄霁王薅着千风脖颈,一把将千风提起来,拎着千风转头就走。


    可刚迈出几步,玄霁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回头看向伶舟莲:“哦,对了,拜你所赐,你哥,现在改名叫千风了。”


    伶舟莲脸色陡变,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千风?伶舟止,你怎么能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要了?”


    玄霁王道:“当年,他败在本王手上,说自己负了家族,负了兄弟,没资格再用以前的名字。既如此,本王便给他赐了个新名字。”


    “‘千风’?什么意思?你告诉我,这、名、字、是什么意思!?”


    玄霁王神色不变:“当时本王看得出,以前的一切让他痛苦。”


    “千风卷尽尘世梦,回首故乡已无名。既如此,他,就叫千风。”


    伶舟莲心头发凉:“不行!他是伶舟止!他是伶舟家的伶舟止!”


    玄霁王已经提着千风走远了,像丢一件物什似的,将千风扔进马车里,冷冷道:“别在这丢人了,想明白了,带着你的双生魂灯,自己来找我们。”


    伶舟莲愣在原地,手足冰凉,看着自己的哥哥被人这样随意处置,眼底浮起一丝几乎歇斯底里的红意。


    玄霁王这才终于肯施舍了一个目光:“你若还有点骨气,本王以后不介意告诉你……”


    “你哥是怎么用自己的一生,换来了你如今的狂妄无忌。”


    伶舟莲的气势瞬间被压了回去,整个人看着有些可怜,像个被丢弃的孩子。


    顾鸾看得啧啧称奇,带着点感慨地对时幼说:“嚯,还得是你男人。”


    时幼尴尬的没吭声。


    她一直提心吊胆看着,生怕玄霁王和伶舟莲打起来,让已成了凡身的玄霁王落了下风。


    可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有些人,即便失了修为,也依旧能睥睨天下。


    顾鸾提议接下来去她家,说那里有个地方能好好招待他们,正好让大家有个落脚的地儿。据说那里有妖族最好的酒,当然,也足够安静,适合他们这几个人短暂停留。


    时幼坐在马车上,看着窗外妖族独特的山景,有些担心地问玄霁王:“你说这伶舟莲,他能来吗?”


    玄霁王没说话,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千风。


    这一眼极轻极淡,却带着一丝关切。


    而千风,则全程垂着头,沉默得不像话。


    千风的脑子里过了很多事。


    他还记得,他小时候住的地方很大,住的人也很多,吃饭的时候几十张桌子连成一排,热闹得很。


    后来家没了,仆从跑了,饭桌塌了,他们兄弟俩和母亲缩在一个小破房子里,墙上的裂缝能透进风。伶舟莲饿得直哼哼,千风也饿,但不吭声。


    因为他是哥哥,他要撑住。


    可明明已经揭不开锅,伶舟莲还整日不着调,千风实在看不惯,忍不住痛揍了伶舟莲,想让他认清现实,让他知道伶舟家已经完了,他们已经不是从前那高高在上的少爷了。


    他把伶舟莲揍得鼻血横流,母亲推门进来,看到这一幕,站了一会儿,才蹲下去,擦掉伶舟莲脸上的血,母亲说,她要去给他们兄弟俩买点吃的,让他们能坐在一起,好好吃顿饭,好好说句话。


    无论发生了什么,他们是兄弟啊,他们只剩彼此了啊。


    那日母亲很快便出门去了,伶舟莲一双眼睛通红,像极了一只刚刚断奶的狼崽,饿极了,怕极了,却还没学会怎么咬人。千风时不时瞪伶舟莲一眼,伶舟莲咽不下这口气,又没胆子再冲上来。他们兄弟俩就这么对峙着,等着母亲回来。


    可母亲回来得很晚,晚得出奇。


    天都黑透了,千风听到外面有脚步声,起身去开门,看见母亲扶着门框,浑身是血,连都被揍肿了,血从她额角一直流到下巴。


    即便如此,母亲的怀里,仍抱着两个包子。


    那两个包子,已经被血浸湿了一半,像是泡


    了水,软塌塌地晃着。


    那时屋子里很静,静得能听到血滴落地面的声音。母亲看他们不接,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千风和伶舟莲的头。


    然后母亲倒下了,再也没了气息。


    千风呆呆地看着那两个包子,血染了一半,另一半还带着些温热。他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弄到的,他也不想知道。屋子里有血腥味,还有包子的香气,可他一点胃口都没有。


    那时,千风想明白了一件事。


    都是他泄露了情绪,都是他生了气,都是他让母亲看到了他的愤怒,让母亲意识到他们兄弟不和,所以她才想着修补他们的关系,所以母亲才会死。


    情绪,是弱点。


    愤怒、悲伤、痛苦,这些东西会带来不幸,会让他失去一切。


    所以千风发誓,从今天开始,他不会再笑,不会再怒,不会再让任何人看到他的悲喜。


    情绪会害死人,而他不允许再有任何人因为自己而死。


    千风敛起所有的情绪,找到了母亲遇害的那条街,那里还残留着血迹,地上还有打死她的那几个孩子踩出的脏鞋印。


    有个妖族少年正兴高采烈地跟同伴炫耀着,手里比划着踹人时的样子,模仿母亲倒下去的姿势。


    千风走过去,攥住那少年的头发,把他的脸狠狠地按在地上,扭断了他的脖子。将所有人都收拾了个遍后,他才意识到,他的手竟然这么有力。


    他为母亲报了仇,回了家,看见伶舟莲缩在破草席里,睡得很沉,他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收回了视线,转身出了门。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知道不能再待在这里,他要为这个一无所有的家做些什么。


    于是他带着母亲留下的包子,走进了黑暗,也走进了更深的夜里。


    然后,千风遇到了玄霁王。


    千风记得玄霁王很强,强到让他后怕,强到他明明知道自己不是对手,还是忍不住想要站起来再试一次。


    他自诩自己能打,能扛,能在乱世里挣出一条活路。可面对玄霁王,他却像是纸糊的一样。


    可即便如此,等玄霁王走近时,他还是咬着牙,警惕地看着对方,像一只穷途末路的畜生,连最后一丝力气都用在龇牙咧嘴上。


    能怎么办呢?家里还有个混账在等他回家,尽管他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千风撑着站起来,又被打倒。再站起来,再被打倒。


    可能是他身上的不屈,让玄霁王动了恻隐之心。玄霁王背对一轮残月,居高临下看着他,看了许久,终于开口:


    “跟本王走吧,做本王的刀,做一把最锋利的短刀。”


    千风没抬头,他张了张嘴,嘴里都是血和碎牙。


    玄霁王又说:“你想要什么,本王都能给你。”


    那一瞬,千风脑子里掠过很多事情,这句话,也确实打动了他,他咽下喉咙里腥甜的血:“我要银两,我要多得花不完的银两。”


    玄霁王问:“尽管代价是,你再也无法见到,你想用银两来保护的人?”


    千风想了想。


    “我……只想用我的一生,护住我那傻弟弟的命。毕竟,是我对不住他。”


    玄霁王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千风摇摇晃晃撑着身子站起来,跟了上去。


    从那以后,他叫千风。


    从那以后,他便是万千风中的一缕,是漂泊不定的风,风吹到哪里,千风便扎根在哪里。


    ……


    ……


    马车轻轻一晃,千风回过神来,感觉脸颊上有点凉,微微一滞,才发现是时幼正拿着帕子替他擦伤口。


    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不用——”


    话还没说完,帕子已经被另一只大手夺走了。


    玄霁王面无表情地瞪了时幼一眼,抢过时幼手中的帕子,紧接着,玄霁王抬手,用帕子冷淡地擦过千风脸上的伤口。


    千风哪敢承受这样的待遇,后背瞬间绷紧,耳尖隐隐有点热,“王,我没事,不疼。”


    玄霁王没说话,目光落在千风脸上,擦拭伤口的手没有停。他的动作其实并不算温柔,却隐隐带着些克制。


    “千风。”玄霁王忽然开口,“现在的一切,是你想要的吗?”


    千风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他只是看着面前的玄霁王和时幼。


    他的王,孤独了大几百年,如今身边终于有人了,甚至比过去多了几分烟火气。


    在遇到时幼以前,千风一直以为,玄霁王不会在乎任何人。可现在看来,他错了。时幼……的确是个特别的存在。她有胆识,也有能力,也足够豁得出去,就算没有玄霁王这层关系,他也依旧认可时幼,甚至,敬她三分。


    这让千风感到欣慰。


    千风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掌心还有先前被伶舟莲抓伤的痕迹,血已干涸,皮肤发紧。他曾告诉自己,跟着玄霁王是为了活下去,为了银两,为了保伶舟莲一条命。但到了今天,他才发现,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甚至……喜欢这种生活。


    “王,”千风低声道,“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玄霁王用能看透千风心思的眼神看着千风:“你确定?”


    鲜少有人能用一个眼神就让千风发虚,而玄霁王做到了。


    千风抬头,郑重地看着玄霁王,应道:“王,我确定。”


    第117章 又喝了“玄霁王很厉害的。”……


    顾家大得不像话,不过比起鬼极殿,还是差了点意思。


    顾鸾推开雕金嵌玉的门,带他们来了顾宅茶室。


    她亲自替所有人倒了茶,一边慢悠悠地抿着,一边盯着玄霁王和时幼,眼里满是看热闹的兴致:


    “说起来,当年在武道司的时候,你们两个,是不是就已经在一起了?”


    两人异口同声:“没有。”


    顾鸾有点不信,刚要继续追问,却听见时幼小声嘀咕了一句:“其实严格来说,现在也不算在一起。”


    玄霁王脸色肉眼可见地冷了下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时幼莫名心虚地抿了口茶:“现在不是还没嫁吗?”


    玄霁王将手里茶盏“啪”地搁在桌上:“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现在还不属于本王?”


    他快速俯身:“你都与本王做了那么多——”


    时幼顿时有种不妙的预感,意识到这人的话要往不可描述的方向去了,手疾眼快地捂住玄霁王的嘴。


    玄霁王眯起眼,反手抓住她的手腕。


    顾鸾一边喝茶一边看戏:“啧,这要是还不算在一起,那我真是没见过‘在一起’的。”


    玄霁王一听,整个人往后一倚,眉梢带着几分冷意:“时幼可刚说完,她与本王可没在一起,那就是没在一起。她就是看不上本王。”


    说着,玄霁王意味深长地瞥了时幼一眼,眼神带刺。


    时幼被这莫名其妙的眼神扎了一下,瞪圆了眼睛:“我什么时候看不上你了?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千风坐在一旁,神情一如既往地平静,对这些场面已经见怪不怪,早已能做到听不到、看不见。


    倒是顾鸾头一回见识这俩人斗嘴,生怕自己一番话惹得人俩感情不睦,赶紧转移话题:“好了好了,来了我们妖族,吃点我们这的特色,才算不枉此行。今儿给你们准备了烤兽,那肉一烤,香味就能飘出十里地,外焦里嫩,撒上一点秘制雪盐,保管你们吃一口就停不下来。还有我们妖族的烈火酿,入口辛辣,后劲绵长,喝完浑身发热,像被妖火炙烤过一样,绝对够劲!”


    时幼刚要回怼玄霁王,结果一听顾鸾说得这么香,忽然咽了下口水。


    不知不觉,很快便到了吃饭的时间。茶水清苦,倒也解乏。


    时幼喝着喝着,肚子“咕噜噜”响了一声。


    玄霁王闻声看了她一眼,目光幽深。


    时幼一顿,若无其事地抬起茶杯,遮掩般地抿了一口,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直到家仆来报,饭菜备好,顾鸾这才招呼着人往宴厅去。


    顾家的待客规格向来不低,宴厅极大,长桌一直延伸到厅尾,桌上满满当当地摆着各色珍馐美馔。


    顾鸾往桌中央一坐,随手开了几坛酒,给时幼一坛一坛地递过去:“我们这里天寒地冻,所以啊,大家没事就喜欢喝点酒。这是烈火酿,够烈,喝下去整个人都能热起来。”


    时幼一边点头,一边夹菜吃了几口垫肚子。妖族的菜式味道独特,她吃得正欢,不知不觉喝了几口酒,忽然想起了什么,动作一顿。


    她猛地转头,果然,看见玄霁王正抬手,将酒盏递到唇边,姿态淡然,已经饮了一口。


    时幼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凑过去,压低声音提醒:“你酒量不大好,少喝点。”


    玄霁王脸上露出满意的酒窝,语气却还是一贯的傲慢:“怎么?你与本王,不是还没在一起吗?这么急着管本王,是想让本王提前当


    个妻管严么?”


    时幼一噎,干脆不管了,端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大口。


    千风端端正正坐在桌前,不吃也不喝,似乎仍一直惦记着自己的职责。


    玄霁王瞥了他一眼,语气淡淡:“千风,今日就当出来游玩,放开些,你可以喝。”


    千风平静道:“王,我酒量不大好。”


    时幼听了,心里顿时犯嘀咕。你再酒量不好,能比玄霁王还不好?这人随便喝两口就能醉得不省人事,千风再不济,难不成还能一杯倒?


    她也跟着劝了句:“喝点吧,千风,难得出来,放松放松。”


    三人一同举起酒盏,千风犹豫了一下,也跟着抬起杯子,一饮而尽。


    火辣辣的酒液下肚,千风的脸上仍旧没什么神色,仿佛喝的不是酒,而是一杯清水。


    时幼看着千风毫无异样,满意地点了点头。


    结果下一瞬,千风的脑袋猛地一歪,额头结结实实撞在了桌子上。


    时幼:……


    顾鸾惊讶道:“果然好酒量。”


    说着,顾鸾又看向时幼:“你们两个,酒量总不会太差吧?”


    玄霁王淡淡扫了她一眼:“自然。”


    时幼刚端起酒盏,听见这话,心里又是咯噔一声。她是知道玄霁王的酒量的,那根本不叫酒量,叫灾难。但她可不想让玄霁王丢了面子,便认真补了一句:“玄霁王很厉害的。”


    玄霁王听时幼替自己撑场面,没说话,低头抿了一口酒,心里却高兴得不行。


    几人边喝边聊,酒过三巡,时幼渐渐放松下来,才发现顾鸾这个人,竟比她想象中要有趣得多。


    承天榜比试时,顾鸾所做之事,的确让时幼厌烦,可现在没了那些立场,卸下锋芒的顾鸾,竟是个颇为爽快的人。说话犀利却不过分刻薄,既不会刻意奉承,也不会端着架子。她懂得不少,谈起妖族的风土人情,甚至天昭、鬼域之事,都能接上几句,兴致来了,还能讲些趣闻奇事,说得生动风趣,让时幼听得津津有味,酒也越喝越顺口。


    时幼万万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和顾鸾这样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对饮谈笑,甚至觉得……挺愉快的。


    就像,朋友一样。


    酒意上头,席间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


    顾鸾托着腮,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时幼和玄霁王,语气里带着点调侃:


    “时幼,你到底干了什么,怎么就让他鬼域之主动了凡心?你不知道吧,放眼天下,喜欢他的都能从妖族大殿排到天昭皇宫,他却向来冷心冷情,谁也入不了他的眼。”


    时幼一愣,下意识地坐直了些。


    她自己也想知道这个答案。


    可时幼回忆一圈,发现自己也说不上来。


    顾鸾笑着继续道:“不是我说,你男人那张脸,往那儿一摆,能叫多少人趋之若鹜?多少天之骄女都想嫁进鬼域?快给我说说啊。”


    时幼听着,忍不住心里有点飘。


    这话……听着还挺让她得意的。


    玄霁王的脸已被酒意浸染,就连眼尾也染上了淡淡的潮色,这时却突然来了一句: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顾鸾愣了,时幼也愣了。


    烛光晃动,酒香氤氲,玄霁王缓缓抬眸,目光落在时幼身上,又道:


    “因为她是时幼。”


    这句话,让时幼心底像被什么撩了一样,泛起特别痒的暖意。


    她一想,玄霁王这人喝多了就难得软和,不如趁他喝多了,从他那张死硬的嘴里面多撬点实话出来,便故意问:“你这话,说得不明不白的,谁能听懂?”


    玄霁王用他沾着酒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时幼,像在确认她是不是真的听不懂。


    过了好一会,他才开口:


    “本王的心,只认得你。”


    他似乎觉得不够,又认真补了一句:“世上千人万象,本王,只认得你,也只要你。”


    时幼十分感动。


    可忽然,玄霁王偏过头去:“不过,既然你说,你与本王还没有在一起,那方才那些话,就当本王施舍了个好梦给你,听听也就罢了。待你什么时候承认与本王在一起了,这些话才算数。”


    ……这人可真是小心眼。


    时幼听得牙痒痒。


    这番话成功让时幼和玄霁王杠上了。


    她也不再担心玄霁王会不会喝多,索性频频举杯,还故意拿着酒盏在玄霁王面前示威。玄霁王自然不甘示弱,二人喝得有来有回,明显是在较劲。


    顾鸾看着二人喝来喝去,看热闹不嫌事大,心想小情侣斗嘴,她喝酒看乐子,天下还能有什么比这更有趣的事?


    很快,时幼和玄霁王脸颊都染上了绯色,连顾鸾都喝高兴了。氛围暖融融的,酒意弥漫,连空气都透着几分微醺的愉悦。


    就在此时,门“砰”地一声被人踹开,冷风猛地灌了进来,吹散了一屋子的暖意。


    伶舟莲杀气腾腾地站在门口,目光从玄霁王、时幼,再扫过千风。


    玄霁王连看都懒得看他,十分冷淡地晃了晃手中的酒盏:“打扰本王喝酒,你是活腻了?”


    伶舟莲冷笑一声,大步走近,随手拽过一张椅子,不急不缓地坐下,双手抱胸,身体向后一仰,嘴角勾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鬼域之主,”伶舟莲拖长语调,“既然是你有求于我,态度是不是该放得低一点?你不是要我伶舟家的双生魂灯吗?”


    说罢,伶舟莲看向玄霁王身侧的时幼,神色更是冷了下来,心里莫名生出几分烦躁。


    时幼,本是他的猎物。可如今呢?


    她安安稳稳地坐在玄霁王身边,连余光都没有分给他半分。


    伶舟莲指尖在桌面快速敲了敲。


    他目光一转,又看向倒在桌上睡得死沉的千风,眯起眼,心头浮上一股说不清的烦闷,连带着语气都更冲了几分:


    “伶舟止,你喝成这样丢不丢人。怪不得当年咱全家死光了,你还能活得好好的。被人拴上链子这么多年,这骨头都叼得可比谁都稳。”


    这话实在有些太过了。时幼不管伶舟莲与千风的过往如何,谁对谁错,她此刻只想说点什么,堵住伶舟莲这张淬了毒的嘴。


    她刚要开口,耳边却骤然传来一声破空之响——


    砰!


    整个宴席瞬间安静。


    伶舟莲被酒盏砸得头一歪,额角血流如注,白发被鲜血浸透,竟显出几分诡异的艳色。


    伶舟莲整个人都僵了一瞬,手背抹过伤口,看着掌心的血迹和火辣辣的酒液,脸色瞬间冷了下来,目光骇人地盯向对面。


    那一盏酒,是玄霁王扔的。


    伶舟莲怒道:“鬼域之主,你——”


    “小子,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么。”


    玄霁王语气淡淡,可那双眼睛却冷得像冰,压在伶舟莲身上,让他脊背发寒。


    “坐在本王的对面,记得管好你的嘴。否则,本王不介意让你再也开不了口。”


    伶舟莲气得浑身僵直,额角的血顺着脸颊滑下,他猛地抬头,刚想反唇相讥,便见玄霁王慢悠悠地拿起时幼面前的杯盏,似乎真的随时都能再甩一个过去。


    那架势,不像是威胁,而是真的会打死他。


    伶舟莲疯归疯,但绝不是傻子。他清楚跟玄霁王对着干没好处,便转头看向顾鸾:“喂,妖女,咱们好歹同是妖族,我来了,不该给我斟酒么?”


    顾鸾啧了一声,连眼皮都没抬,随手抄起桌上一只酒盏,往他怀里一丢:“不要脸,你自己倒。”


    伶舟莲冷笑了一声,也没接那酒盏,反倒直接伸手抄起桌上一整坛酒,仰头灌了个干净。浓烈的酒液顺着下颚淌进衣襟,呛得他胸腔一片滚烫,他却像没知觉一般,一口气灌到底,连眼睛都不眨。


    一口气喝干了整坛酒后,伶舟莲将酒坛重重摔在地上,碎片四溅,酒气翻涌。


    一片沉默里,伶舟莲抬起头,盯着玄霁王,眼睛里明明透着酒意,却又看着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鬼域之主,现在能不能


    告诉我,我这大哥,到底用他的一生,为我换来了什么?”


    玄霁王没说话,只是掌心向着伶舟莲,单手朝他摊开掌心。


    那意思很明显。


    双生魂灯,交出来,否则免谈。


    伶舟莲脸色难看极了,他的手伸进怀里,掏出一个绸缎包裹的东西,隔着桌子直接朝玄霁王手里一甩。


    那动作带着一股随意的狠劲,似乎是想赌一口气,亦或是故意挑衅。


    魂灯落进玄霁王掌心的那一瞬,玄霁王面色陡然一沉。


    玄霁王掂了掂手里的东西,啪的一声,直接把它摔在桌上。


    茶盏翻倒,烛火一跳,映出玄霁王可怖的神情。


    方才那点酒意,在这一瞬间消散得干干净净。


    整个屋子骤然降温。


    玄霁王站起身,朝伶舟莲走过去。


    伶舟莲刚想反应,玄霁王已然抬手,一掌按住他的后颈,狠狠将他压在桌上!力道之大,震得整个房间都发出一声闷响。


    “本王找你要东西,你就敢这么交。”玄霁王语气冷得彻骨。


    伶舟莲被死死按着,额角抵在冰冷的木桌上,嘴角溢出血迹,却还咬着牙,死撑不吭声。


    见伶舟莲丝毫没有示弱的模样,玄霁王慢条斯理地松开手,抬脚,踹在伶舟莲膝弯处,伶舟莲挣扎着想起身,可玄霁王已抬脚踩住了他的头,力道沉沉地碾了下去。


    玄霁王低头俯视着他,眼神比任何时候都危险:


    “规矩,学不会是么。”


    伶舟莲猛地抬头,大吼一声:“鬼域之主!你别太欺人太甚了!”


    “哦?”玄霁王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慢悠悠地松开脚,蹲下身,一把揪住伶舟莲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直视自己。


    伶舟莲被迫抬头,头皮一阵刺痛,眼神却死死地盯着玄霁王,猩红的血从额角滑下,模糊了他的一只眼睛。


    “欺人太甚?”


    玄霁王用另一只手不紧不慢在伶舟莲脸上拍了拍,“本王这辈子就没讲过什么道理。别因为这几年本王收敛了些,就真以为本王改了性子。本王、之所以、还能心平气和的、在这跟你废话,已经是你莫大的荣幸。”


    时幼皱起眉头,看来玄霁王对“心平气和”这四个字,着实有些误解。


    伶舟莲已然气昏了头,时幼还在这呢,玄霁王竟这般羞辱他,这比杀了他更令他难受。他瞳孔骤缩:“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来教训我——”


    他话还没说完,玄霁王已然一巴掌重重甩了过去。力道之狠,直接把伶舟莲扇翻在地。


    玄霁王看着狼狈不堪的伶舟莲,拂了拂袖,语气凉薄:“你真该谢谢千风。”


    “六百年前,是千风,用他的余生,从本王这换了你苟活到现在的资格。”


    “本王向来看不惯不知感恩的废物,既然他不教训你,那就由本王代劳。”


    说罢,玄霁王再次抬手,“咣”地一声,又给了伶舟莲一巴掌。


    这一巴掌下去,伶舟莲的世界崩塌了。他脑子里嗡嗡作响,耳朵里全是嗡鸣,伴随着玄霁王方才那句话。


    ——是千风用余生,从玄霁王这换了他苟活到现在的资格。


    伶舟莲耳边的喧嚣仿佛被抽空了一样,只剩这句话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回响。


    他的嘴唇微微颤了一下,抬起头,盯着玄霁王:“……你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


    玄霁王站起身,俯视着他:“千风不告而别的那一日,你那破宅子里,是不是突然多了很多金银?”


    伶舟莲愣住了。


    确实如此。


    那一年,他醒来,破败的院里堆满了箱子,打开后满是金银,耀眼得不像话。


    他那时只觉得奇怪,也问过很多人,但没人能解释清楚这些金银的来历。伶舟止也在那天消失了,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可现在,玄霁王的这句话,把他一直不愿细想的真相,撕开了一个口子。


    “……不,不可能……”伶舟莲喃喃地摇头,他甚至不敢继续往下问。


    玄霁王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当年,本王原是打算杀了你们兄弟两个的。”


    “但千风表现还不错,本王打算收了他。他也有胆量,同本王谈了条件。”


    “他说,他要用他的命,来换你的。”


    “除此之外,他还要能让你安稳度过一生的金银。”


    伶舟莲只觉一下子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连身子都晃了一下。


    他这些年一直以为,千风是抛弃了他,是厌恶这个家,更是厌恶他,所以才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现在,玄霁王却告诉他,千风是拿自己的一生,换了他活下来的资格?


    哥哥原来,一直都在意着他?


    伶舟莲猛地仰头,狠狠地笑了两声。也不知是太过高兴,还是太过感慨。


    顾鸾看着这场景,默默吐了口烟,抿了口酒:“听你们说了这么多,我也算听明白了。尸山白莲,你折腾了这么多年,杀了这么多人,就为了让你这大哥再多看你一眼。现在呢?你后悔了吗?”


    伶舟莲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


    后悔这两个字,从未在他的人生里出现过。可此刻,伶舟莲的心底,却涌上一种陌生得令他几乎战栗的情绪。他无法形容那是什么,但他觉得,这种情绪已经离后悔很近了。


    伶舟莲抬头,看向千风。


    千风已经醒了,不知什么时候醒的,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他,眼神平静得让伶舟莲害怕。


    伶舟莲喉咙发干,费力地挤出一句话:“哥……”


    千风站起身,走到伶舟莲面前。


    啪——


    一记巴掌甩过去,声音清脆,震得屋里一瞬间安静下来。


    伶舟莲嘴角立刻被扇破了,他用舌尖顶着腮帮子,硬是没出声。


    千风道:“这一巴掌,是替那些在你手下枉死的无辜人打的。”


    说罢,千风又抬起手,这第二个巴掌落得更狠,伶舟莲脑袋被打得偏过去,脸侧火辣辣地疼,他却还是死咬着牙,半句话都不说。


    “这一巴掌,是替被你亲手葬送的伶舟家全员打的。”


    伶舟莲听着千风冷淡的话语,指甲狠狠掐进掌心,闭上眼睛,等待着第三下巴掌落下来。


    很快,有巴掌落肉的声音响起,却没有落在伶舟莲脸上。


    伶舟莲难以置信地睁开眼,却发现千风的半边脸已然肿得老高。


    千风自己,狠狠甩了自己一耳光。


    他轻轻道:“这一巴掌……。”


    “……是为这没能尽好哥哥责任的我自己打的。”


    “当年是我只顾着所谓的大局,没能替你说句公道话。是我害了伶舟家,害了母亲,害了你,也害了所有人。”


    伶舟莲红着眼睛,连声音都在发抖:“你现在说这些做什么?伶舟止,我告诉你,晚了,晚了!”


    千风的头垂得更低了,额前垂下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眼睛,也遮住了他眼底浓得化不开的内疚。


    “伶舟莲,对不起。”


    “是哥哥错了。”


    “对不起。”


    伶舟莲愣在原


    地,连呼吸都停了一瞬。


    他做了这么多,一直想听的,不就是这句话吗?


    第118章 流氓你与本王到底算不算在一起了?……


    最终,千风还是同伶舟莲出去了。这意思再清楚不过,这场兄弟间的账,总是要算清楚的。而千风不想在玄霁王面前闹得太难看,索性拉着伶舟莲去外面解决。


    伶舟莲挣了下,还是被拖了出去。门重重合上,外头很快传来争执的声音。有怒吼,有质问,还有什么东西被重重摔在地上的动静。


    时幼听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知道这对兄弟的恩怨被拖了太久,也不知道他们兄弟还能不能回到从前,但听着那些争吵,她还是觉得有点闷。


    她正想着,忽然手心一热。


    时幼低头,就见玄霁王在桌下握住了她的手,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


    时幼看着玄霁王那张一向冷漠的脸:“你觉得,他们两个是谁错了?”


    玄霁王缓缓睨她一眼:“千风跟了本王这么多年,他小子就算是错的,在本王这里,他也得是对的。”


    他说得理所当然,没有半点犹豫。时幼怔了一下,随即眼中有些动容。


    没想到他这护短的样子,倒是格外坦荡,也多少有点可爱。


    外面的争吵声渐渐停了下来,寂静了一瞬,又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啜泣,也不知是千风还是伶舟莲哭了。


    时幼听着,心里有些复杂,想说什么,却又觉得这个时候任何言语都显得多余。


    过了一会儿,哭声也停了,外面彻底安静下来,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屋内的酒杯碰撞声依旧,众人心照不宣地没有去打探外面的情况。酒过三巡,气氛重新回暖,寒意被酒气驱散,杯盏交错间,醉意浮上每个人的眼角,玄霁王同顾鸾说,今日在这里摔坏的所有东西,他都会以十倍价格折算成金银,命鬼奴给顾鸾送过来。


    这会儿玄霁王已然喝得有些迷糊,也不管顾鸾接受与否,只是偏头凑近时幼,声音低低的:“既然拿到了魂灯,你说现在,你与本王到底算不算在一起了?”


    时幼刚想躲,玄霁王已经箍住她的腰,不紧不松地圈着。她用手肘顶了顶他,压低声音道:“你、你还有完没完了。”


    玄霁王眼里带着点被嫌弃的不满,黏黏糊糊地问了一句:“算不算,到底算不算。”


    她抬手撑住他的肩,皱眉:“你醉了。”


    玄霁王眼睛微眯:“本王问你话呢。”


    顾鸾看着这两人腻腻歪歪,便心领神会地举杯喝了最后一口酒,找了个由头说自己困了,抻了个懒腰,晃悠悠地走了,还特意叮嘱下人,安排了最好的房间给他们住。


    这宅子虽比不上鬼极殿的恢弘,但也算妖族之地里数一数二的名宅,占地极广,沿途仆从来来往往,有端着茶水的,有搬着食盒的,还有几个女妖仆从在花树下低声交谈,见着玄霁王和时幼走过,纷纷躬身行礼,目光里带着好奇,又不敢多看。


    时幼本来还沉浸在酒意里,走着走着,忽然发现这宅子里仆从未免太多了些,几乎每走几步就能看见有人侍立,或是恭敬地低着头,或是小心翼翼地侧身避让。


    她心里正嘀咕着,身侧的玄霁王却忽然停了下来,下一刻,她被抵在了一旁的朱漆廊柱上。


    玄霁王脸上满是红晕,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扫了一圈四周,仆从们立刻吓得跑了。


    时幼的心跳快了一拍:“你这是干什么,这么多人呢……”


    玄霁王俯身在她耳边,轻轻道:“本王就是要他们看到。”


    “不然,他们怎么知道你是本王的人。你这人坏得很,都不肯承认跟本王在一起的。”


    说完,他低头,亲了一下她的耳尖,鼻尖,又亲了下她的唇。


    时幼脸腾地红了,一把推开他,瞪了一眼就往前走,边走边说:“流氓。”


    玄霁王大步跟上,语气理直气壮:“对,本王就是流氓。”


    “本王只对你流氓。”


    “本王只喜欢对时幼流氓。”


    时幼实在是后悔。这人一沾酒就像换了个人,醉了比清醒时更要命,完全没了平日里那股清冷矜持的劲,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我醉了,听不懂人话,你能拿我怎么办”的理直气壮。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屋,时幼还没来得及看清屋里的陈设,就被他一把压在了门上。


    玄霁王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颈侧,带着酒香,也带着慵懒的倦意:


    “好喜欢你,时幼。”


    时幼脑子嗡地一下空了:“……什么?”


    玄霁王垂眸看她,眼尾带着薄红,又重复了一遍:“本王,好喜欢你。”


    时幼心怦怦直跳,她努力忍着心头的悸动,努力让自己冷静点,抬手去推他:“你……你知不知道隔着这一扇门,外面有多少人?你别在这里——”


    “嗯,知道,就是要在这里。”他打断了她,说得理所当然,甚至带着点酒后的恃宠而骄。


    时幼怔愣间,玄霁王已经欺身而近,低头贴在她耳侧,舌尖轻轻一舔,似有若无地扫过她的耳廓。


    时幼整个身子一僵,死死咬住唇,拼命忍住声音。


    屋外,仆从脚步声轻缓,院中偶尔传来细碎的交谈声,隐约有人经过,而她的后背就贴在这扇门上,只要这门再薄一点,只要有人靠近,他们的呼吸声……她的声音……


    想到这里,时幼连腿都有点发软,可偏偏身后是门,前面是玄霁王,她无处可退。


    而玄霁王更是收紧了胳膊,将她牢牢困在自己怀里,俯身含住她的耳垂,牙齿轻轻一咬:“时幼,你难道不喜欢本王么?”


    喜欢啊。


    怎么会不喜欢呢。


    这个突然从脑海深处钻出来的念头,让时幼耳朵发烫,心里的某根弦忽然断了。


    时幼盯着玄霁王,愣了一下。


    下一瞬,她反手扣住他的手腕,猛地一扯,直接把玄霁王反压到了门上。


    她有劲儿,她喝了酒,她怕什么啊。


    玄霁王一怔,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干,还没来得及说话,时幼已然欺身吻了上去。


    直截了当,毫无预兆,时幼咬住玄霁王的唇,用舌尖撬开他的齿关,挑衅又放肆地往里缠。


    带着酒气的甜味,像是一把烈火,将二人心里燎原燃烧。


    时幼道:“你不许跟我这么放肆。”


    玄霁王自然不甘示弱,捧住她的后脑,狠狠地、深深地、毫不留情地回吻回去,恨不得将她吞吃入腹。


    他们身后的门撞得微微一震,舌尖在交融的缝隙里被拉出细细的银丝。


    不知就这样吻了多久,他们不舍得松开彼此,便用额头抵着对方的额头。玄霁王拦着她的腰,眼里是已然溢出的爱意,哑声道:“这才是本王喜欢的时幼。”


    时幼轻轻“呸”了一声:“不许说喜欢,你得说你爱我。”


    玄霁王靠在她肩上,脸红扑扑的,像大猫撒娇一样:“爱,只爱你。”


    时幼皱鼻子:“不行,再诚恳一点。”


    “本王爱你,爱得想让你夜夜都和本王求饶。”


    “你,你真是个流氓。”


    “本王就喜欢对你流氓。”


    第二日早膳时,顾鸾刚坐下,眼角余光一扫,整个人都呆若木鸡。


    时幼身上吻痕一大片,玄霁王那边更夸张,衣领虽高高立着,仍能从露出出来的皮肤上看到抓痕。


    这俩人……


    猖狂,着实有些猖狂。


    顾鸾猛地咳嗽了一声,装作若无其事地低头拿起烟杆,猛猛抽了一口,眼神四处乱飘,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玄霁王倒是很坦然,抬手给时幼夹菜,神情淡定从容,仿佛折腾到天亮的不是他。


    很快,千风和伶舟莲也到了。


    两人鼻青脸肿,一前一后走进来,表情都很平静。


    顾鸾笑着招呼了伶舟莲一声:“哟,尸山白莲还在呢。”


    时幼扫了他们一眼,原本以为这俩人昨晚闹得那么僵  ,今天多少得有点隔阂,可谁知——


    千风坐下,伶舟莲也坐下。


    千风端碗,伶舟莲也端碗。


    千风喝汤,伶舟莲也喝汤。


    二人连吃饭的姿势都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发色不同。


    ……这俩兄弟,虽说性格天差地别,但此刻竟透着几分相似的默契。


    时幼忍不住想,伶舟莲要是能多学学千风的沉稳就好了,世间也能就此少个不稳定因素。


    可惜了,千风是千风,伶舟莲是伶舟莲,就算再像,骨子里肯定还是不一样的。


    时幼想着想着,忽然察觉到一股炽热的目光。


    她侧过头,对上玄霁王那双惊艳的眼睛。


    他一直盯着她,目光沉沉。


    时幼心头一颤,立刻低头扒饭。


    就在这时,玄霁王忽然偏头,唤了一声:“千风。”


    千风立刻回神端坐:“王。”


    “你来鬼域多久了?”


    千风立刻答道:“王,这是我入鬼域的第六百二十三个年头。”


    玄霁王点了点头,随意地道:“既跟了本王这么久,也该是时候歇一歇了。”


    千风一向无波的眼睛里,难得地露出一丝茫然,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王,是我做错了什么?您不要我了?”


    六百多年,千风早已习惯待在玄霁王身边,无时无刻不在履行自己的职责,从未懈怠,哪怕生死也未曾动摇。


    如今王忽然要让他“歇一歇”……这不是变相地要赶他走吗?


    可玄霁王却道:“不,正是因为你做得太好。”


    “所以,本王要赏你个假。”


    其实昨夜,玄霁王曾与时幼商量过此事。


    时幼当时十分惊讶,毕竟在所有人眼中,千风就是玄霁王最可靠的左膀右臂。


    可玄霁王却说,千风之所以留在这里,不是因为千风有多喜欢鬼域,而是因为六百年前,千风他没得选。


    可现在,千风似乎有选择了。


    有了他真心想选的选择。


    千风是玄霁王最称职的属下,却从未真正面对过自己的人生。他用忠诚换来了如今的一切,却唯独没换来自己的自由。


    玄霁王挺喜欢千风,再加上他最近心情不错,所以,他想还给千风这份自由。


    让千风能自由地去找寻自己的归处。


    每个人都有归处,就像玄霁王自认他的的归处,也已有了答案。


    时幼看着千风笑道:“你别多想,他是真打算给你个假,并不是不要你,你什么时候想回来都行。你还记得,你跟我说过什么吗?”


    千风不解地看着时幼。


    时幼模仿千风淡淡的语气道:“千风,你并非孤身一人,你的背后,是我们整片鬼域。”


    千风眼里难得出现了笑意。


    他转头看向伶舟莲,伶舟莲也正看着他。


    兄弟俩对视片刻,话未出口,已尽在不言中。


    玄霁王不紧不慢地添了一句:“千风,好好管教你这弟弟,把你在本王身边学到的东西,全都教给他。”


    “毕竟,能在这世上无法无天的,有本王一个便够了。”


    时幼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老不正经。


    谁知,千风突然拎着凌舟莲的后颈站了起来,一手按着伶舟莲的肩,双膝一弯,两人一起跪在玄霁王面前,郑重地给玄霁王磕了一个头。


    那声音很是响亮,也很清脆。


    玄霁王看似毫不在意,只是端起茶盏,抿了口茶。


    手腕轻转,茶水轻晃,映出玄霁王脸上浅浅的酒窝。


    ……


    ……


    时幼没想到,来妖族时,他们是三个人,离开时,却是四个人。


    千风不放心玄霁王,非要亲眼看着他和时幼成婚才肯安心离开。而伶舟莲全程在马车里安静得不像话,靠着车壁,双臂抱胸,垂着眼睑,一句话也不肯说。


    伶舟莲他又能说些什么呢?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往死里揍过他。


    偶尔,伶舟莲的目光也会落在玄霁王身上,带着藏不住的不甘与嫉妒。


    可伶舟莲心里也清楚,时幼死后这二十二年,该做的,能做的,无论是付出,还是情感,他都比不上玄霁王,所以连一丁点争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他沉默,他无话可说。


    回到鬼域后,千风便带着伶舟莲,开始筹备时幼与玄霁王的婚事。


    千风一向严谨,这次却谨慎得有些过头,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鬼域上下忙得脚不沾地,婚礼的流程一改再改,连宴席上的每一道菜式,他都要亲自试过才放心。千风不曾有过爱人,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让一场婚事变得尽善尽美,但他知道,这世上最不能出错的事,便是时幼与玄霁王的事。


    在这期间,玄霁王与时幼点燃了双生魂灯。


    这盏灯,以血为引,点燃后三日之内不可熄灭。任何一方若是后悔,火焰便会自行熄灭。而点灯之人需背对而坐,三日三夜,不得交谈,不得回头。


    在这期间,若有人反悔,灯火便会熄灭,魂灯也将随之作废。


    这不仅是仪式,更是一场考验,考验他们是否能坚定地携手同行,考验他们是否愿意将彼此的一生交托在对方手里。


    玄霁王与时幼背对背坐下,滴血入灯。


    那可是三日三夜啊,他们不能言语,不能回头,不能休息,不能去看对方一眼,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感受着身后人的存在。


    可三日三夜,就算再漫长,又何尝抵得过那失去的二十二年。


    时幼最初是坚定的。


    尽管她与玄霁王背靠背坐着,无法交谈,也无法回头看对方,可玄霁王一直握着她的手,像是要通过这个动作,告诉她,你不是一个人。


    有了这只温热的大手,时幼觉得三天根本不算什么,只要闭着眼等灯烧完就行。


    可当真正静下来后她才发现,人在无所事事时,思绪会飘得极远,远到她自己控制不了。


    很快,她的脑子开始不听话了,过去那些零散的记忆一点点冒出来,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把她的意识拉得越来越远。


    她想起了那段缺失的儿时记忆。


    曾经,时幼也问过时奕,可时奕从不肯给她答案,每每问起,时奕只会打哈哈。


    直到吞下天道之眼,她才彻底找回了那段记忆。


    时幼握着玄霁王的手,闭着眼,明明身在鬼域,却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她看见了曾经的天昭皇宫。


    朱红色的宫门高耸,琉璃瓦映着晨曦,宫殿恢宏肃穆,宫墙外是数不清的宫灯,灯火如同群星闪烁,照得整座皇城明亮而耀眼。


    她看见年幼的自己站在殿前。


    那时候,她还不叫时幼。


    那时候,她和时奕那时都姓昭。


    昭佑,昭奕。


    一个是帝君最疼爱的公主,一个是尚在襁褓中便被定下的太子。


    第119章 要论配不配本王确实配不上她


    时幼的思绪继续飘着。


    她想起来,她还是昭佑时,常常依偎在母亲身旁,看着母亲与父皇对坐品茗,话语温和,笑意不显,但眉眼之间,皆是彼此的影子。


    她也记得,她曾站在过母亲身侧,听过群臣伏地叩拜,也过母亲私下里轻声笑道,阿佑,你的弟弟,将来会是天昭的主君。


    那时的她太小,还尚不懂这句话的分量,只知道母亲说这话时,眉眼间是骄傲的,温柔的,仿佛一切都不会动摇她们的未来分毫。


    她相信母亲是不会输的,她也相信母亲永远不会哭。


    可有时候,时幼也会奇怪。


    比如,母亲偶尔会收到一些密信,信上总有一枚朱红色的花瓣印记。


    母亲收到信的时候,总是避开所有人,独自坐在案前,指尖搭在信封上很久很久。偶尔,她会摊开信纸,看一眼,然后烧掉。那一刻,母亲仿佛不属于这座皇宫,也不属于天昭帝君。


    时幼知道,母亲不想让别人看见这些信。


    她也知道,母亲在守着一个秘密。


    时幼很聪明,从不问,也从不多看,只是默默记住,每次母亲烧信之后,会把灰烬撒在一盆盆景里。


    她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她要保护母亲,保护母亲的秘密,也保护她和弟弟的未来。


    但这秘密,终究被帝君发现了。


    那天夜里,时幼睡得很熟,可突然,有人闯进了她的寝殿,将她从床榻上拖下来,拽到了一处偏殿。


    一向温柔的母亲跪在偏殿里,手指痉挛着,死死扣住胸口,嘴唇乌青,黑色的血顺着嘴角滑落,身上的华服已经被血浸透了,眼神涣散着,怎么也对不上焦。


    时奕也被人带了出来,四岁的孩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怯生生地抓着母亲的袖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帝君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他曾是她的父亲,是母亲深信不疑的枕边人,可现在,他看着她们的眼神,与看罪臣并无二致。


    时幼忽然害怕了。


    帝君一步步朝母亲走去,温柔地抬手,拂去母亲鬓边散落的发丝:“朕曾想过,


    你或许会老老实实地活在宫里,与朕相守到死。可惜,你比朕更贪心。”


    “朕能捧你至云端,也能让你摔得粉身碎骨。这世间什么都可以是你的,唯独,朕的江山不行啊。”


    帝君在母亲额前落下一吻:“你死后,朕会记得你,会很想你,哪怕几十年后,也会想你。”


    “可若朕再看到你一次,朕还是会杀你,就像现在这样。”


    “朕是真的很爱你,可惜爱,对帝王来说,是最没用的东西。”


    说罢,帝君转身离去,连看都没再看时幼和时奕一眼。


    身后,火把落入殿内,烈焰顷刻而起,帷帐被点燃,烈火噼啪作响,吞没了所有的金碧辉煌。


    母亲哭了。


    “是我错了。”她低声道,嗓音虚弱,“我不该错信帝王会有情。”


    时幼的手在发抖,她不知道要做什么,只能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


    母亲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快走。合欢宗的人应该会在外面接应,若现在跑出去,你们还有机会能活。”


    可时幼不愿意,她跪在母亲身边,摇着头,声音发颤:“不,母后,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时奕也抓住了母亲的手,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一直喊着“不走”。


    母亲看着他们,眼神有些晃,却藏着欣慰,遗憾,也有说不出悔恨。


    她已经走不动了,因为她喝下了帝君亲手喂下的毒,就算是跑,又能跑多远呢。


    可她的孩子得活,她的孩子一定要活。


    必须活着。


    母亲的眼神骤然变得坚定,推了他们一把:“听话,快走。”


    可时幼依旧跪在地上,死死地抓着她的手,时奕也哭得停不下来。


    母亲百感交集地看着被火焰映照得血红的宫殿,轻轻地,轻轻地哼起了一首童谣。


    那是她常常唱给他们听的童谣。


    铃声远,脚步轻,


    小小人儿跑不停。


    转过阶,掠过影,


    前路方是真光景。


    火焰舔舐着母亲的衣角,烟雾弥漫,呛得时幼喉咙一阵刺痛。她听着这熟悉的旋律,眼前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了。


    那一刻,母亲终于红了眼,用尽浑身的力气,将时幼和时奕推了出去,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吼出来——


    “跑啊,小小人儿,跑啊!”


    “跑啊,跑啊。跑啊!跑啊!!”


    “前方路,才是真光景——!!”


    母亲这一声吼,彻底撕开了时幼脑中最后一丝懵懂与迟疑。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也不记得哪来的力气把时奕扛上肩的,她脑子里空白一片,唯有母亲的声音,仿佛一道长长的鞭子,抽打着她的脊背。


    前方路!才是,真光景!


    她跑,跑的飞快,眼前的世界扭曲成一片模糊的红。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跑,也不知道前方究竟是什么,只知道,她不能停。


    身后是大火,身后是母亲,身后是她这辈子都不敢回头去看的东西。她也真的害怕,自己永远走不出那场大火,走不出母亲推开她的那一刻。


    那一晚,她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家,失去了所有的一切。


    这一切,对一个孩子来说,太痛了。


    所以,时幼选择将这一切痛苦都遗忘了。


    忽然间,一股温暖的力道传来。


    玄霁王那只握着她的手,正与她十指相扣,紧紧用着力。


    时幼的意识猛然一滞。


    她的身体还在发颤,脑海里还残留着母亲的声音,可这只手的温度,将她从痛苦的泥沼中拉回现实。


    她低头,看着他们十指相扣的手。


    是啊,她再也不用跑了。


    这一次,她的真光景,就在前方。


    ……


    ……


    时幼与玄霁王,就这样背靠背坐着,度过了漫长的三天三夜。


    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交谈,连一点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事情都没有,只有无尽的寂静和彼此的体温。


    时幼自认为,自己可以挺得住。但玄霁王已成了凡身,这让时幼总是忍不住担心,他会不会撑不住?他会不会饿得发晕,渴得嘴唇干裂?他会不会已经陷入昏迷,只是靠着她的背撑着,没有倒下去?


    可她始终能感觉到,玄霁王就像一座不倒的山,一座未动摇过的山。


    时间拖得太长了,连思绪都变得迟钝,时幼只能盯着那盏魂灯打发时间,数着灯芯处火焰跳动的次数,这才让自己不至于去想,过去那些让她痛苦的事情。


    终于,在第三天的最后一刻,魂灯终于熄灭了。


    时幼连忙站起身,回头去看玄霁王。


    他也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得厉害,但他的眼神仍旧沉静,坚定,像是从头到尾,都知道自己一定会撑过来。


    两个人对视了许久,谁也没有说话。


    然后,他们紧紧地抱住了彼此。


    像是两个经历了太多生死之后,终于走到了同一条路上的人。


    他们没有再回头看那盏燃尽的魂灯,因为他们知道,从今往后,他们不需要再熬过这样的黑夜了。


    时幼和玄霁王大婚的消息一传开,整个世间都沸腾了。


    鬼域之王,那个千年来不近人情、不沾尘世烟火的存在,如今竟要迎娶王后了!更别提,那位未来的王后,是佑神!


    民间奔走相告,酒楼茶馆里全是议论声,连妖族一些老妖怪都感慨,居然还能看到鬼域之主成亲,真是活得久了什么都能遇上。


    很多人觉得理所当然。毕竟,他们都记得,在佑神消失的这二十二年里,玄霁王都为她做了什么。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尤其是那些信奉佑神的人,总觉得玄霁王配不上时幼。


    玄霁王是谁啊?是鬼域之主,是万鬼的王,是阴邪诡谲的化身,是怨气的集合体,这样的人,怎配染指他们的佑神?


    这话很快便落进了玄霁王耳朵里。


    时幼本以为他会不悦,甚至要给那些人一点教训,没想到他非但不怒,反而得意的很:


    “本王的女人,上能覆灭天道,下能掌控万鬼,既纯真,又善良,若真要论配不配,本王确实配不上她。”


    这话一传出去,那些窃窃私语的人一时竟无话可说。


    魂灯已点,时幼想着,婚事既然定了,她总不能什么都不管,让千风一个人忙前忙后。


    可玄霁王却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本王的王后,自然只管享受即可。”


    还有这种好事?


    时幼倒也乐得清闲,可没过多久,她便发现不对劲了。


    玄霁王走哪儿都不忘盯着她,她走得稍微远一点,他的目光就会追过去,甚至有几次,她不过是在殿里转了转,转头就被他堵在了门口。


    她想走?走不了的。


    时幼走一步,玄霁王跟一步,她停下,他便若无其事地选东西。


    “这块玉镯如何?”玄霁王握着一只白玉镯,问她。


    “不错。”时幼看了眼,随口应了。


    “那这双鞋呢?”他


    又指着一双金丝绣履。


    “也好。”


    “嗯。”他轻轻点头,似乎满意,又似乎只是单纯为了找个理由把她留住。


    这样过了几日,时幼实在是忍不了,但她也明白,玄霁王就是因为之前的事情留下了阴影,实在是怕她再跑了。


    想明白了以后,时幼也不再只顾着乐享清闲了,反正根本清闲不了一点。


    她陪着他选吉服,陪着他选送到每张桌上的花灯。她不走远,就站在他身边,看着他一点点为他们的婚礼做安排,偶尔提点意见,偶尔逗他一句,看他嘴硬着不理她,眼里却藏着温柔。


    直到那日,她和玄霁王刚从议事厅出来,才发现,前面站着一个人。


    尉迟风游站在那里,眼里盛满了嚣张的战意。


    “呦,公玉白离。”


    “之前是谁丧气得跟守寡似的,如今大婚在即,倒很是春风得意啊。你可别忘了,你还欠老子我一场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