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鲲说,有荧火虫。
听楚执的语气, 虞柏洲似乎残存了点痕迹,不过以明修予对他的了解,虞柏洲不太可能还记得他。
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而解云霁, 说实话,明修予对他真的很没底。
当初天字等级的蓬莱妄境里,危机重重, 全身神经紧绷着,一个随时入魔的合体期,一个金丹前期的菜鸡, 天崩开局, 怎么都看不到生的希望。彼此抓着对方似作唯一的救命稻草, 解云霁愣是杀出一条生路来, 搞得全身心满是血啊泪啊。
身处生死绝境中, 又濒临入魔, 还在合体期大圆满临界,这种经历怎么可能不刻骨铭心。
明修予只觉得脑壳疼,坐直身, 他将手揣进袖中的乾坤袋,搜索到一个小瓶子,琉璃冰凉的触感稍稍抚慰了一点烦躁的心情。
眨了眨眼睛, 明修予似乎想到了什么,原本无泽的双眼倏地亮起, 唇角轻抬。
茅秋山不明所以, 见状露出惑色:“你这是,心情又好了?”
明修予面色不改:“我几时心情不好过。”
正说着话,窗外传来树叶摩擦的沙沙声响,似有风起, 紧接着,一股凉风拂进窗来,夹杂着冰凉的雨丝。
窗外,密集的银丝落下。
明修予正坐在窗边,忽闻雨至有些惊喜,转过身望向窗外,雨丝拂到他的脸上,留下朦朦水雾细珠,他抹了把脸,抬手伸出窗外,接了一手雨。
“下雨了。”
这阵雨不大,落雨声淅淅沥沥,如一曲让人愉悦的轻缓小调,轻轻哼起。
染着浅色丹蒄的柔荑收了回来,浅青色的袖子垂下,盖住了嫩白的小臂,取来一方素净的帕子轻轻擦拭。
阮清颜侧过脸,侧耳聆听内间的对话,清丽的容颜在亮堂的烛光下,半明半昧,看不清神情。
隔着一道门,半帘珠,传出来的话细碎且声小,凡人只能听见嗡嗡响,什么也听不清。
但阮清颜不是真的凡人。
内间是五行灵宫木宫的虞楚师兄弟俩,虞柏洲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点凶。
白天的时候,明修予离开后不久,虞柏洲就过来寻她了,自阮清颜被救回木宫,跟着剧本走,他俩之间拉扯暧昧了好一段时间,直至前些日子才互诉情愫,确定感情在一块。
刚在一起的小情侣总是比较腻歪的,时刻都想黏一块,五行灵宫此次参加云剑门门主道侣大典是由虞柏洲带队的,有意与云剑门破冰,虞柏洲私做主张,破例带着阮清颜这个凡人来赴宴。
当时正巧闻仙首莅临,他便将阮清颜暂时托给师弟妹们照顾,谁知一回身,楚执带碰上阮清颜不见了,便从几个师弟妹的口中问到位置,过来找他们。
于是,就看到哭得梨花带泪的阮清颜。
虞柏洲知道师弟妹们不喜欢阮清颜,但没想到在外面居然做得这么过分,他以为阮清颜是被丢下的。这会子正在训斥楚执。
阮清颜嘴角抬起,她身上的衣服已经换了,依然是浅青色的,但服饰款式更偏向于明修予的穿着打扮。
回来的时候,她故意带碰上虞柏洲走明修予离开那条路,要直接证实心中的猜想。
远远地看着明修予与另一个人见面,她引着虞柏洲看过来,就看到他的视线落在明修予身上,表情有一瞬间的怔愣。
阮清颜知道,她猜对了。
不过话说回来,明修予身边的男人背对着她的方向,她没能看清这个男人的脸,也不知道是谁。
回到云剑门安排的住所,虞柏洲就将楚执叫了进去,直到现在。
“……你明知清儿柔弱胆小,此处人生地不熟,周围又都是修士,只她一人是凡人,”虞柏洲素日里说话总是轻声慢语,温温和和,现在却急了起来,夹杂着压制的怒气,“你怎能独自留她一人在那里?”
楚执的声音传来,声调平稳,听不出有何歉意:“她自己跑到那里去,与我何干?再说了,她不认得路也晓得找人问路吧?”
“你……”虞柏洲的声音顿了顿,像被气到,声调提了起来,“清儿说了,是你将她带过去,你还瞎编了我的情史惹她哭。阿执!你怎能如此胡言乱语?污蔑我!”
楚执没有说话,只听得虞柏洲又说了几句。
楚执还是没有说话。
虞柏洲训着,语气软了下来,说了几句好话,谈及阮清颜,细数她的美好之处,企图说服师弟,让他与她和平相处。
外间的阮清颜听着,轻咂了一声,如秋水盈盈的双眸晶亮起来,期盼地望着里间,心里默数几个数。
在被训斥时,提及讨厌的人,说讨厌的人坏话,是不会增加任何好感的,反而会变本加厉,再增厌恶。
可惜虞柏洲不懂这个。
果不其然,内间爆出一声喝响——
“师兄!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不是说我瞎编你的情史吗?我告诉你,那是真的!这事整个五行灵宫除了你,谁都知道!大家都见过!只是寻到你时,你失忆了,你忘了!所以人你都记得,唯独忘了他!。师兄你还记得吗,当时接你回木灵宫,你总说梦见一个青色身影,就是那个人。我们不知你们发生了什么事,又寻他不得,你当时心神不稳,怕贸然告诉你刺激到你才没有跟你说!师兄,你的道侣不该是阮清颜这样矫揉造作的人,你的道侣应该是他,若你回想起来,也会这般认为的……阮清颜,我不过是想让她知难而退罢了。”
楚执的声音激动,夹杂哽咽与委屈,渐渐地,最后平息下来。
“……你在胡说什么?”
楚执又不说话了,静静的。
好半晌,虞柏洲的声音再次响起:“若真有这个人,你先前不说,为何现在说?为何偏偏挑这时,我已有清儿的时候说?”
“因为她不配。”
“配不配是我说了算!于你何关,你说的这个人我不记得!倘若真有这个人,为何不来找我?”
楚执沉默,隔了好一会,声音再响起:“或许,他是来不了呢?”
“……出去。”
虞柏洲的声音沉闷。
木门笨重的吱呀声刚响,虞柏洲的声音跟着传来。
“阿执,你说的这个人我想不起来,若真如你所说,他……来不了,那我而今有了清儿,他也该欣慰才对。你们当初不是不想告诉我,而是因为宫主下了命令吧。”
五行灵宫木宫首徒,木灵体质,木修天才,宫主看重他,就如当初看重师尊一样,宫主可以放任他谈情说爱,放任他将人带回来,但决不会让他有任何轻生之举,例如殉情,哪怕当初什么都不知道,但只要有一丝可能性,宫主都不会让这件事发生。
照楚执说的,他们当初那样用情至深,可活着的只有失忆的他一人,宫主多半也会往那方面想,怕他恢复记忆后一时想不开。
虞柏洲有些想笑,他自认为是个很理智的人,并非为爱为困、耽于情爱之人,爱情与性命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的,别说与性命相较,于他而言,修炼亦在情爱之上,为爱殉情断不可能。
他很好奇,是一同长大的楚执对他了解有误,还是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做了什么不理智的形为,竟让楚执、宫主都觉得自己有这个可能。
楚执没有回答他,抿紧唇线离开了内间,经过外间时,阮清颜捏着手帕擦拭着微红的眼角,怯怯地看着他,楚执愣是没给她一个眼神,径直离开了。
“虞郎——”
阮清颜莲步轻移,朝里间走去,见虞柏洲坐在椅上,头后仰着,单手抬起,手臂遮住双眼,看起来很是疲惫。
眼睛咻地就红了,泪珠凝在眼中,阮清颜十分自责:“虞郎,你们吵架了吗?是因为我吗?”
虞柏洲将手放下来,坐直身体,周身的疲感剎那间消失,脸上挂上往日温和的笑颜,他朝阮清颜伸出手,目光温柔:“跟清儿没有关系,师兄弟之间拌嘴是常有的事。”
阮清颜身姿袅袅地朝他走过去,一手执帕,空着的手轻柔地搭上虞柏洲的手,脸上浮出笑意。
“清儿这身衣服真好看。”虞柏洲注意到她换了身衣服,夸了一句,将她的手握住,感受肌肤紧贴传来微凉的柔软触感,很是美好,“手怎么这么冷?”
阮清颜娇俏天真,像是说一件有趣的事,容光焕彩:“外面下雨了,我方才拿手去接,清清凉凉的,还有雨景可好看了,你过来看看。”说着,便拉他一块去看。
这场雨下了两个时辰,直至后半夜才停下,窗外乌黑一片,浓雾弥漫,仿佛有一层月光纱幔将云剑门的山笼罩起来,山林间有细不可察的荧光微闪。
明修予于黑暗中睁开眼睛,双眼清明,不见一丝倦意,毫无睡意地伸了个干巴巴的懒腰,伸到一半,他看向窗外某个方向。
是魔族肥鱼的标记点,在移动。
距离他不远。
明修予眨眨眼睛,没有丝毫纠结地从床上起来,麻利地穿好衣服,素上发带,拿了把雨伞,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明修予和茅秋山的房间在二楼,雨已经停了,但残留在屋檐上水珠依旧滴落下来,沿着檐下的莲状雨水链,发出叮咚的悦响,前面是一个空旷的庭院,种满了各色花草,抬眸望去,白日绿意盎然、多姿多彩的绿植此刻树影绰绰,状似鬼魅。
明修予下了楼,拿着雨伞走进庭院中,脚踏地面上的水洼,发出微响,鼻尖微动,空气中有一股水洗过的草木清芳,清洌沁心。
虽然已经想好要先顾着鲲,但现在鲲睡着,肥鱼醒着,他也醒着,反正醒着也是醒着,没事干去找肥鱼吧。
结果还没走两步,明修予就看到庭院中突然冒出一个身影,方才在二楼明明没有看到,心里猛地一咯噔,难不成又是玄渊吗?
那是一道顷长的身影,负手背对着他,走近了能看出对方一身碧山绿外袍,云上九霄的袍纹在夜色中若隐若现,身形与玄渊较之偏瘦。
明修予打算绕过他,对方却开口了。
“道友,你也是睡不着出来散步吗?”
那人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清俊的脸,是凌霄派的青柏长老,他的眉眼温和,嘴角始终挂着清淡笑意。
侧过脸,看着明修予。
明修予微笑着点头,神态自若地走过去,行礼道:“见过青柏长老。”
“不敢,”青柏连忙上前一步,摆手不让他行礼,“道友既与我师兄是朋友,自然与我也是,无需多礼,唤我青柏便可。”
明修予从善如流:“青柏道友。”
雨后的天空总是分外清澄,夜幕亦如此,只不过无星无月,唯有层层墨色深浅的云。
两人闲聊了几句,明修予眼见聊得差不多,借口道:“一方庭院的景色寥寥无几,实在无趣。道友自便,我出去走走。”
“既如此——”
青柏身法轻盈,明修予刚转个身,便见他已经挪步到自己身前,拦住了去路,身轻神清,还说着话,不见一丝急促。
站定脚,青柏悠然将话说完:“明道友,听闻云剑门后山有一景观,雨后夜树上会现满天星,繁星点点落在枝隙叶间,美不胜收。明道友何不前去一观?”
赶巧了,肥鱼就在后山,也不晓得肥鱼怎么总在后山,白天在后山,半夜还在后山。
明修予顺势道:“甚好。”
“半夜孤寂,到底是云剑门的地盘,道友一介未受邀的散修孤前往,怕是不妥。”青柏继续道,似乎很为明修予着想,没等明修予响应,往下说,“这样吧,正好我师兄也要去观这一难得的美景,道友不若与他一道去。”
明修予:“……”
耽搁老半天,敢情拦路虎还是玄渊啊。
玄渊从另一旁出现,穿着打扮得体,一看就是猫在一边已经蹲了许久,接收到明修予的目光,他轻咳一声,走了过来。
肥鱼看来今晚也是没机会了,算是意料之中吧,明修予没有多意外,看了玄渊一眼后,便看向青柏,微笑:“道友不与我们一起?”
青柏转身,面朝庭院中如鬼魅张般的树影,状似欣赏:“不了,此处风清,独占一方美景,已足矣。”
明修予了然地点头,转身朝院外走去,玄渊紧跟其后。
明修予不解,凌霄派的人都这么奇奇怪怪吗?
今晚是个不眠夜。
其实青柏和玄渊都没有睡觉。
他俩的房间相隔,青柏勤于修炼,向来不睡觉。
玄渊因白昼时明修予执意要与茅秋山睡一间,有点吃味,索性便起来修炼,运转周身灵气,顺便探识明修予的房间。
所以,早在明修予睁开眼时,他便知晓,修炼停下,拾掇一番便准备出门跟明修予来个“好巧”。
大大方方地推开房门,途经青柏的房间,只听吱呀一声微响,青柏在他经过时拉开了房门,时机精准。
“师兄,莫非你又要去跟明道友巧遇?”
巧遇二字,青柏咬得极重。
“嗯。”玄渊不假思索地承认,见青柏欲言又止,问,“有何不妥?”
青柏企图让他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所在:“师兄,与明道友巧遇多少次了?”
“不都跟你说过了。”
玄渊显然不可能意识到。
“师兄不觉得自己未免巧遇太多次了吗?”青柏见他还在继续往前走,连忙拉住他,“师姐的书里说过,过于频繁的巧遇会造成对方的困扰。”
“胡说八道。”玄渊脸色微沉,“分明是不喜之人,或正巧有事待办时,被打扰被巧遇会感到困扰。明修予对我并无不喜,我每次巧遇他时,他也无事在办。”
青柏抿唇:“……”
他很想说,是这样没错,但从玄渊跟他讲的每次巧遇上来看,明修予都不像是没事在做,例如万事楼,如果真是闲来无事为何要跑万事楼?例如这次,他分明随朋友来云剑门赴宴,一遇到玄渊,他的朋友就得离开?这对吗?
这很不对。
“确实,”青柏决定换个思路帮玄渊,“但师兄,书中所言,过于频繁巧遇也会反增厌恶也是在理的。不如待师弟做个中间人,先与他聊上几句,邀他与你出去走走。”
并不如何,玄渊自己也能约明修予出去闲逛。
青柏看出来了,直言道:“毕竟明道友究竟有无事要办,你我未知,你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碍于你与他的朋友情份,才不说的呢?”
有道理。
玄渊倒没想过这层,他反思。
两人并行走在廊下,不过一场细雨,风吹雨丝乱,廊下地面微湿,凉风穿堂而过。
青柏想了想,提醒道:“师兄,此处是云剑门,非我们凌霄派,你又任仙首之责,在别人的地盘内随意走动恐生事端。”
玄渊不以为意:“云剑门后山又无禁地。”
“你要带他去后山,”青柏不解,“大半夜林中漫步?”
“晚上的山林有何可看。”玄渊睨了他一眼,道,“我要带他去看一景观,繁星挂树。”
见青柏疑惑,玄渊回忆道,语气怀念:“云剑门后山有棵千年老树,自云剑门建派以来便在,每每雨后夜间,山林间会无数萤火虫飞拥而至,栖于树上叶下,点点萤辉如星辰汇聚一处,有如繁星挂树,又亮如白昼。从前师尊带我来看过一次,很好看,这次赶巧碰上了,我要带他去看。”
青柏道:“云剑门竟有如此美景,倒是不曾听说过。”
二人行至走廊尽头,那边明修予穿好衣服,开门走下楼。
双方的时间卡得刚刚好,待明修予来到楼下,原本空荡的庭院内便多出一个青柏来。
与玄渊漫步在漆黑夜雾中的山林间,白天觉得绿意葱葱的树木此记刻变得面目可憎起来,奇形怪状,在没有月色的夜幕间群魔乱舞。
明修予倒也不怕这些东西,只是冷不防看到还是会吓到。
跟在玄渊身边,探识到肥鱼的标记点从后山的另一边离开,明修予心下暗叹一声。
不过没事,早有心理准备了。
明修予左右看看,周围一片寂寥静谧,偶有风吹草叶摩擦声,以及树丛中的夜行动物出没窸窣声,再无其他声响。
已经走了许久,并没有看到青柏所说的什么萤火虫夜景。
“道友,约莫在这一处,再走走。”
似乎看出明修予在想什么,玄渊出声,语气中带着点轻哄的讨好意味,被很好地掩盖着。
明修予听出来了,侧过脸看了他一眼,心中的猜想开始被隐隐证实。
两人又往走了一段路,明修予在想事情,无意识地走在玄渊前头,再往前,脚下突然一腾空,正有所反应,身后的玄渊反应比他快,一把将他捞了回来。
整个人向后倾倒,被玄渊捞个怀里接了个结结实实,明修予眨巴眨巴眼睛,向上看,就看到玄渊灿若星辰的眼里突放异彩,仿佛真有星星在烁,只听他惊喜道——
“道友,快看,到了!”
倏忽,一点荧光从明修予身旁的草丛里飘忽着飞起来,没有规则地乱飞着,一闪一闪。
明修予的视线跟着它飞去,就见整个山谷萤火闪烁,点点萤火从林中飘出,流金般地颗粒聚集在一处,如飘带如潮涌,朝山谷中某一处扑涌飘去。
那里好像是棵树。
明修予被眼里的奇景震惊到,玄渊将他扶起来靠着自己,他都没有发现,呆呆地望着山谷里的萤火虫。
随着栖在树上的萤火虫越来越多,那棵树一点一点亮起来,露出真面容,是一棵枝干粗壮的巨树,枝繁叶茂,它安静地待在山谷间,它亮如白昼,如东方的太阳在山谷间冉冉升起,又如一位驻守千年的老人用苍老的双手捧起万千星辰。
耳边传来玄渊的声音。
“好看吗?”
明修予缓缓点了点头,这都不能说是好看了,是壮观,太美太震撼了。
“昨日前来云剑门,在云船我便总想着有机会得带你来看这个。”
玄渊笑容璀璨,本就生得俊美,荧光如昼,衬得越美地俊美无俦,“天公作美,无需我做何打算,第一夜便降雨。道友,你多半是得天道偏宠。”
他说得真心又实意,满眼都是明修予,简直是将真心实打实捧了出来。
明修予凝望他的双眸,压下心中不知从何起的苦涩,咽下阵阵心擂鼓动。
得天道偏宠的不是他,是玄渊啊。
“真好看。”
明修予展开笑颜,往向踏了一步,感激式地牵起玄渊一只手,真诚地谢道,“多亏了道友,我才能见到如此美景。”
玄渊的心跳猛地狂跳起来,胸腔似有蝴蝶飞舞,他反手握住明修予的手,双颊微醺,又转头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害羞,故作冷静道:“你喜欢就好。”
明修予回以一个更灿烂的笑容,感受掌间传来的温度,玄渊的手握他,他的另一只手又握着玄渊的手,双手包裹着单手,就像鱼撞进了渔网里。
周边地萤火虫飘忽,光点浮动,抬眸远眺,这些细碎的星星点点弥漫得哪哪都是,看不到尽头,整个后山,乃至云剑门皆有。
荧光烁闪,掠过树尖,拂过檐角,经过楼阁的长窗,落在从窗内探出的指尖上。
解云霁将萤火虫举到眼前,观察它发光的腹部,一闪一闪,还没看仔细,萤火虫就飞了起来,在昏暗的室内不规则地飞了几下,寻找到山口,从窗口飞了出去。
解云霁顺着它离开的方向远眺,就看到窗外,夜空无星,地面萤星闪烁。
方才他做了个梦,梦里也有萤火虫,被血浸透的云纹白袍紧紧拥着一个人,面容看不清楚,他似乎对那人说了萤火虫。
醒来后依稀想起,他确实曾对谁说过,云剑门有萤火虫。
揉捏眉头让自己清醒几分,解云霁收回目光,转身往回走。
道侣大典在即,他怎可如此心猿意马。
走廊的尽头是他的房间,烛火跳动,镜子里倒映出屋内的景象,红色的喜服摆在架上,有风从未关的窗户吹进来,吹起一角的红袍子,绣着红色的云水纹和象征幽河谷的幽兰花纹,两种红色的图纹样式以一种龙凤呈祥的形状纠缠着。
仙家的婚宴,称为道侣大典。
与寻常百姓家吵吵闹闹、锣鼓喧天的阵仗不同,但也没差多少,依旧是高朋满座,热热闹闹,少了气势磅礴的喇叭一声穿天响,多了来自仙门端着架子的拘谨。
喜宴上,各类灵泉酒酿,上上珍补品,于修士良益诸多的佳肴一道道端上来,各位大小人物推杯问盏,把酒言欢,敬贺幽河谷与云剑门之好,呈现一派友好氛围。
明修予与茅秋山窝在一角吃东西,宝灵真人让他带来的贺礼已经送上,傅云雩与他师尊交情还算好,顺势问了几句。
抱着一个足有小臂长的炽烤焰鹏腿,茅秋山削了一小半肉给明修予,然后抱着大腿啃起来,边嚼边感叹:“真是气派。”
明修予在一旁,吃相比茅秋山是两模两样,他吃得很斯文,闻言点了点头,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着。
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他放下心来,用饭的迅速快了些。
道侣大典很简单,天道为证,两位意结道侣的修士向天道盟誓即礼成。
说起来,跟凡间的婚嫁仪式也差不多。
讲究的,步骤繁琐,长辈见证,从饮食到衣饰,从宴席到来宾。不讲究的,直接向天盟誓即可。
说是不同的身份地位的道侣大典皆不同,其实确切来说,有身份有地位有权力有门派主持的,开宴邀众仙门来参加,这才叫道侣大典。
云剑门与幽河谷这场道侣大典,可谓讲究到极致,排场在历来的道侣大典上也是数一数二的。
很快就到了天道为证这一步,幽河谷的殷玉河一身拖地的幽兰花纹喜服,头顶凤冠,装饰点缀的珠玉色泽质感一看便知价值连城,每走一步,珠帘碰撞叮当作响,红色薄纱盖头下,是一张倾国倾城的脸,樱桃小口抹一点朱色,眉间一点花钿,妆容浅淡,却是美得不可方物。
茅秋山和明修予都认得殷玉河,有幸与之下过一次秘境同过队,虽是大小姐脾气,也得家里人娇纵,但言之有物,不会无缘无故生气作娇蛮之态,遇事该上就上,看到以强凌弱也会路见不平拔鞭相救。
茅秋山对她印象很深,因为大小姐出手阔绰,见他们在秘境里采矿时,嫌弃一眼然后丢给茅秋山一袋炼器材料,近千颗中品灵铜矿眼也不眨,余下还都是大小姐用毁的法宝残渣,只让他俩别耽搁时间快快归队。
明修予其实没啥印象了,茅秋山一提他才想起来。
“以殷仙子的脾气,幽河谷的权势,应会招赘才对。”
有宴客里传来低语声。
“让大乘期入赘,疯了吧?”
“就是,云剑门是不如从前,又不是真没落了。”
“有大乘期在怎么都不会差。”
有人接上一语,引来无数赞同的附和声。
茅秋山听着,偷偷摸摸地跟明修予咬耳朵:“他说得也对,我师尊说过,殷仙子一看便知是按谷主来养的。”
“这不是没法子吗,你不是说幽河谷的修炼法有弊端,才打了云剑门下部秘诀的主意,不得不联姻。”
“对啊。”茅秋山略惋惜道,“突破失败顶多就是失败,大不了重头就来,但殒落就什么都没了。幽河谷历来都是那个修炼方式,一时半会换掉太难了,而且真气走脉已定,再改也不妥,搞不好一个稍有不慎就入魔了。只得打云剑门下部秘诀的主意了。”
明修予好奇:“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现在连修炼方式和真气走脉这种门派秘事都知道。
茅秋山嘿嘿一笑:“这两天我一直混迹在各大门派弟子堆里,其中最多的当属云剑门和幽河谷,东一句西一句旁敲侧击再拼拼凑凑就能得出真相啦。”
“哦——”明修予拉长发音,赞叹一声,然后警告道,“别用在我身上。”
“?”茅秋山先是疑惑,“你又无八卦可循。”
又转念一想,“不对,你既然这么说,那肯定是……”
看着明修予皮笑肉不笑,茅秋山识趣地改口,“……没有的。”
殷玉河身旁的男子自然就是解云霁,也是一身红袍喜服,云水纹和幽兰花纹缠绕在一处,他牵着殷玉河的手,才子佳人,很是登对。
拜见双方长辈,两人双行于坛台前,各饮一杯酒,即将对天道盟誓,成为道侣。
明修予伸长脖子去看,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如此盛大的道侣仪式,难免有些惊奇。
不出意外的话,道侣仪式将成,但很显然——
不出意外的话,就要出意外了。
“有魔族——”
随着一声如洪钟的声音震天响起,紧接着就是浓郁得就连低阶修士都能察觉到的可怕魔气正在围拢宴会场地。
仅在一个呼吸间,魔气凭空出现,随后,便有魔族带着魔兽在众人眼前出现。
为首是两个大乘期的纯种魔族,他们一个翘腿坐在弯月状的法宝上,一个红发冲天肩扛大刀,两人悬在半空,他们的身后以下面,是从后山过来的,乌泱泱一群魔兽与魔族,魔族的数量不多,也就几十个,但实力不弱,目测修为不低于元婴期。
“怪不得近几日遍寻不到你们的身影,原来是躲在这里来了。”
一个门派长老说道。
看起来,这应该是仙首修结界后残留在修仙界回不去的魔族,修为高所以躲得也好,想来分开容易被对付,索性便集结在一块,趁着此次道侣大典,门派集结,想对修仙界下手。
“尊上果然没骗我们,修仙界有头有脸的门派都在这里了。”
坐在弯月上的魔族是个妖媚的男人,深紫色的头发,深紫色的妆容,深紫色的坦胸露背装,就连坐着的弯月都是深紫色的。
“不枉我们将所有在修仙界的魔族召在一起,”他抬起双手,“杀光他们——”
“莫急,留几个大门派的长老好让我们拿去威胁仙首,放我们回魔界!”红发魔族火急火燎地吼道,“尊上探寻过了,在场没有渡劫期,都给我上!”
随着巨魔象一声长长的象鸣,魔兽瞬间冲入修士中,造成混乱,不少修士躲闪不及,猝不及防被撞了个正着。
明修予只听见那两个魔族叽里呱啦说了一堆,然后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冲过来,整个喜宴顿时乱成一团,设结界,祭宝器,打的打,避的避。
明修予和茅秋山本来就是寻个僻静的地方吃东西,周围都是低阶修士,反倒他俩在这一群人里修为还算高的,这些人里甚至都有没见过魔族的,哗地一声作鸟兽散状。
明修予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被着急忙慌的人群撞来撞去,他回头望去,没看到茅秋山的身影,不知被冲散到哪里去。
慌乱中,他下意识想逃,眼角却看到一个红色身影在散乱的人潮中,怔愣地看着自己。
到底还是碰上了,明修予暗骂一声,前方有修士当机立断,不受其乱地维护秩序,让低阶修士退到安全地方。
明修予顺着人流转头想往那边跑,结果就看到一只魔兽鸟长鸣着,从解云霁的身后擦着人群飞,尖喙直朝他而来。
明修予见他似无所觉,咬牙快步一冲,扣住他的手腕往旁边一带,正巧,解云霁命剑召来,反手一剑,直接将魔鸟砍成两半,血肉和脏器洒落一地,混着漆色的羽毛。
一套操作下来,竟像多年并肩作战的亲友般配合完美。
“修予!你在这里等我!”
解云霁反手握住明修予,很想将他禁锢在身边,但他身为现场为数不多的大乘期,又是东道主,他不得不先去解决魔族,于是他朝明修予下了个划地为笼的咒,让明修予无法离开他百米之外,然后便一跃至前线。
只不过,解云霁刚来到前方,突倏,一股震荡山河的威压直接压下来。
在场众人乃至魔族都不并陌,前些日子刚经历过一次。
是了,魔兽的突袭瞬间造成混乱,导致在场的人仅这一会功夫,还没能想起玄渊在现场。
玄渊很烦,人群混乱,他第一时间想的是明修予的安全,结果一眼望去,人群涌动如麻,乱轰轰,完全找不到明修予的身影。
索性,他想着,先把魔族解决了。
于是直接拔剑插进地面,一旁的青柏趁机将灵压中混入声音提醒道:“护体!”
这个护体倒不是因为玄渊的灵压会波及在场修士,而是为了让正面对魔族缠斗的修士能第一时间在灵压盖顶时护体,不至于分神被魔族魔兽伤到。
这是修结界那天得出来的血泪教训,虽然那天玄渊的灵压降下,现场的人魔皆无法动弹,但在无法动弹前,还是有实力悬殊的修士被借势的魔族伤到。
虽然没人说什么,但山海道君得知后还是就此事跟圣虚子来了封信,所以圣虚子与凌霄派几位长老商议如果有下次,就让某一位长老跟着,起到提示作用,减少伤害。
本来还想着这个下次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了,结果,这才几天就发生了。
不过这次的护体却也没派上什么用场。
因为玄渊直接将在场的所有魔族圈笼在一个个结界球里,如同玻璃珠子般,如同泡泡般缓缓升起,里面的魔族魔兽挣扎着,劈砍着,却无法伤到结界分毫,更别提伤到结界外的人了,本来有魔族意识到玄渊的存在,还没开始转头就跑也来不及,皆已成困兽。
“晁珏不是说没有渡劫期吗!”
红发魔族目眦欲裂,气得直呼魔尊名讳,情绪激烈,扛着大刀疯狂砍结界球,恨意滔天,“果然就不该再信他!”
紫发魔族相对来说比较淡定,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恨得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但还是对上将他们两个球召到身前来的玄渊,露出笑容,企图做个交易:“仙首威名果然名不虚传,不敢奢求放我等回魔界,但只要仙首肯留我们一命,我们愿效犬马之劳,再告知你们一个秘密。”
“仙首万万不可信他!”
有门派长老急急说道,“不可留魔族祸害在修仙界啊!”
青柏走上前来,道:“也不是不行,可以拿来做苦力。”
傅云雩对此也持赞同态度,他一心想着复兴云剑门,真心地探讨魔族用处:“其实也能当对手,我们对魔族知之甚少,只知魔族有种族优势,比同境界修士更强。同门较量,若他人请教切磋,难免会打得不尽兴,担心伤着对方,但换成魔族,便可拼尽全力。”
喜欢切磋的不同门派的武修、体修、剑修等,对此频频点头,有道理啊!
各门派持不同意义,一方恨不得魔族原地成灰,一方想要个沙包陪打陪练,一方觉得可养着取骨炼药炼器,另一方又有其他想法,隐有争吵之势。
玄渊不参与,只觉得他们吵闹,一心只想找到明修予,放任他们吵着,转身在人群中寻找明修予。
第二十七章 两鱼相遇,鲲不悦。……
终于在一个偏僻角落里找到明修予, 然后玄渊就看到,明修予身前有一个红衣男子,正抓着明修予的手, 而明修予一脸抗拒不配合。
跨步上前,玄渊直接抬手劈开对方的手,将明修予护在身后, 冷声道:“做什么?”
猛地被人打落手,解云霁愣了一下,小臂传来阵阵发麻的灼痛, 他看清来人是仙首, 又愣了一下:“仙首?”
“你与仙首……”视线在明修予和玄渊身上转了一圈, 解云霁迟疑道, “你们认识?”
玄渊不悦, 上前一步, 视线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后方另一个红色身影:“解门主,这可是你的道侣大典,你不去找你的道侣, 在这里做什么?”
解云霁的目光始终在明修予身上,他看着明修予躲在玄渊身后,眼神有些黯然, 正要说话,身后及侧面传来两声呼叫。
“修予!”
“解云霁!”
一男一女, 同时响起, 音轨一致,紧接着,再次响起。
“你在这里,可让我好找。”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刚被人冲到场外去,都没看到你。”
两道身影,各寻向认识的人。
茅秋山临近了才看到玄渊和解云霁,脚步急剎,一头雾水地看着三人此时的姿势,眨眨眼睛,看向明修予,眼神询问发生什么事了。
殷玉河没有多大反应,得体地向玄渊行礼,拉着解云霁就要走,边拉边道:“我父亲与你师叔在找你,快随我过去。”
解云霁没法,只得跟她走,走了几步回头道:“我们回头好好聊聊。”
“且慢——”明修予想起重要的事,从玄渊身后走出,上前拉住解云霁,道,“我答应你,先将我身上的划地为牢解了。”
解云霁深深看了他一眼,默念几个口诀,明修予只觉得身上微钝的束缚感消失,一身轻松,跑回玄渊身旁。
殷玉河见状,好像猜到了什么,目光在明修予身上停留了一会,两人便走远了。
玄渊大不悦,每次听到茅秋山亲昵地喊明修予名字,他心里就有落差感,就很不爽,浑身不舒服,这个称呼好像在说他跟明修予的关系也就那样,一般般。
看,茅秋山又在喊了。
“修予,你认识云剑门门主?”
茅秋山拉过明修予,询问道。
“不认识,”明修予摇头,睁眼说瞎话,“他好像认错人了。”
“是吗?”茅秋山偏头想了想,回忆解云霁离开的眼神,摇头,“不像,他看你的眼神不像是认错人,倒像是……久别重逢。”
明修予没忍住,直接上手捏他的脸,使劲一掐:“哪里像,我怎么没看出来?”
茅秋山嗷地一声捂住脸,拨开明修予的手,连连否道:“不像不像,我看错了。”
嗷嗷着,茅秋山暗戳戳想还手捏一下明修予,结果刚抬手,一道如刺芒般的视线照过来,他抬眸一看,看到玄渊直勾勾地盯着他伸的手,茅秋山移开视线,假装地无事地收回手。
几个门派吵来吵去对魔族的安排也没个结果,有些门派掌门也不在,最后各回各门派,魔族魔兽先由凌霄派带回去关起来,要杀要留等仙门开议会商讨再做决定。
紫发魔族也说了所谓的秘密,那就是魔尊晁珏在修仙界。
这话只说给了青柏和玄渊知道。
青柏表示近来修仙界不太平,多位仙门亲传弟子频繁失踪,其中便有山海道君的爱徒,魔族又刚刚在云剑门作乱,而且有听到荒漠鬼城似有风起,也不知道这几起事件是不是连在一起的,先将魔尊潜藏在修仙界的事按下不表,待掌门与山海道君及几大门派商讨再说。
玄渊想想确实有这事,百足曾说过山海的徒弟在一个秘境内失踪了。
玄渊不喜欢动脑,索性便不想了。
云剑门与幽河谷的道侣大典被这么一搅和,现场损坏颇多,好在无修士伤亡,因开始和结束仅在几个呼吸间,最多只受了些表面皮肉伤,在场的医修都不会出手,一人一口上品灵药,连疤痕都没留下。
只不过,道侣大典今日是不能继续了,于是两派决定,给来宾献上歉礼,另择吉日再办。
满地被魔兽踩踏过的狼藉经由云剑门弟子清扫,于天黑前彻底清扫完毕,只余下几个大坑足见魔兽袭来的厉害。
坑内坑外全都收拾得特别干净,只有坑底几道裂痕,不见一颗石子。
现已是黄错时分,半明半昧的光线,看不甚清楚。
明修予将目光收回,移到面前的人身上,已解下喜服换回云水袍的解云霁,一如记忆里的模样。
这里是道侣大典前的楼阁,他们此时位于能将整个云剑门尽收眼里的楼阁最顶层,面前,是一张摆满佳肴灵酿的桌子。
明修予应邀而来,他清楚解云霁已经恢复记忆,这是个麻烦,所以得来解决掉。
两人面对面,没有说话,隔一会,解云霁抬手去拿桌上的酒壶,酒壶离明修予很近,在解云霁的指尖即将碰到瓶身之际,明修予伸手一把扣酒壶,直接将酒壶移到面前,率先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淡淡道:“我来吧。”
说罢,他先给自己斟了一杯,再起身端着酒杯走到解云霁身边,拎起酒壶往他的酒杯里倒。
“可惜了,今日的道侣大典被毁了,”明修予看着杯中的酒酿渐满,笑道,“改日我便不来赴宴了,这杯酒就当提前为你祝贺了。”
酒盏满上,明修予放下酒壶,素手将酒杯推到解云霁前面,用自己的酒杯和他的酒杯轻轻一碰。
解云霁想解释:“我和她……”
“是联姻。”明修予回到自己的位子,落座,端着酒盏饮了一口,嘴边的笑意始终不减,“可,这又与我何干呢?”
解云霁正看着杯中的灵酿,闻言,脑子里轰地一声,不可置信地看向明修予。
“门派与门派之间,以结秦晋之好,其中有为权有为利,也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明修予偏头,似是不解,“不是吗?”
解云霁怔怔地凝望着明修予,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一般,好半晌,他才开口:“修予,你不在乎我。”
明修予直视他的眼睛,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失笑出声:“你在说什么啊,解云霁。”
“我不信,修予。”解云霁似是没听见明修予的话一般,他回忆着两人间的点点滴滴,“你怎会不在意我?”
外界三月,蓬莱妄境内三年,无尽的厮杀,每每心魔起,濒临入魔时,都是明修予,一遍遍踏过血水,找到他,一遍遍不顾自身安危地救他,将他拉回人间。
明修予身上全是伤,皮开肉绽,严重时剑伤深可见白骨,他就这样抱着自己,以身承担他的狂气暴动,用血与泪告诉他,提醒他,不能入魔,不能死,他们要坚持下去,离开蓬莱妄境。
若这不是爱,谁能做到这种地步。
当然能,这世上又不是只有情爱,还有命。
明修予遇到解云霁其实是个意外,他那会还是个筑基期,当时的目标是一个金丹前期。
明修予跟他已经混得很熟了,只差找个时机地点将他化鱼,那时他意外获得蓬莱妄境的钥牌,对蓬莱岛知之又少,只觉得蓬莱岛四周环海,要化鱼也容易,便提议一起去寻蓬莱妄境。
结果没想到,蓬莱岛上凶险万分,根本不是他们一个筑基期和一个金丹前期所能应付的。
直到后来,明修予才知道,别说金丹期,就连元婴期、化神期的修士都不敢轻易上岛。
蓬莱岛上的妖兽实力彪悍可怕,金丹前期的准鱼儿没什么良心,遇到危险直接将明修予推了出去,好在明修予也没有什么良心,反手拉住准鱼儿,想着他修为在自己之上,能拖一会是一会,让他去拉妖兽的仇恨好想办法抽身离开,最好是被妖兽一口吞了。
两人就这样拉扯着,忽地一道凌人的剑气过来,给妖兽来了个透心凉,轰然倒地。
救他们的正是解云霁,三人便结伴而行,不多时便找到蓬莱妄境,可他们并不知道蓬莱妄境的可怕就在于一个字——
“妄”。
世人皆有妄念,妄想寻不得的物,妄求摘不到的月,蓬莱妄境会将所有入境者心中的妄念放至最大,入境时内与外并无二致,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开始心生魔障,周围也开始变了,是依照他们心态变化是他们妄念生成,谁也不知道规律。
准鱼儿最先疯了,他扒开自己的身体,内脏流了一内,最后就这样融在水中,成为一滩血水。
解云霁合体期大圆满,已至濒临突破的临界,本就生了心魔,迟迟无法突破才来寻机遇,心神最不稳的便是他,他靠着自残让自己清醒,每日不停地打坐打坐。
三人之中,唯有明修予心神一派清澄。
明修予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死死握紧手中打开蓬莱妄境的钥牌,心下一片绝望,他见解云霁陷有入魔之相,召师尊前来召不来,他知道秘境与外界不通,但一般也会将人传至秘境入口处。
明修予没得选择,他修为不行,眼下唯一能靠的人只有解云霁,就这样,两人相处着,日复一日,天地化为血色,无数妄境生物从血色里爬出,状如人如鬼如妖如兽,像是从前陨落在此的人般溶解的血肉,前仆后继,解云霁打杀得越多,妄物出现得越多,以致真气狂乱差点入魔,后来即便自残也无济无事。
在这个看不到生机的世界里,终于有一次,解云霁再抑制不住魔气了,在入魔前一刻挥剑自刎,他不想堕魔,他不想变成师尊那样。
但剑刃被人握住了,是明修予,明明已经在漫长的折磨中崩溃了,明明的一脸的颓态,却赤手双掌死死地握着剑刃,一开口泪也跟着滚下来。
哀求着,恳求着,跪在他面前求他不要死,再坚持一下下。
于是解云霁被唤醒了,又坚持了一日。
“为了我,你别死。
“我也为了你,活下来。”
明修予喃喃着,浑身被血浸透,伤好了伤,伤口就没有愈合过,“我们一起活着,你不要入魔,我也不要死,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回家,对,回家……”
呢喃到最后,明修予开始崩溃了,开始哭,“ ……我好想我师尊啊,我想回家。”
解云霁也想他的师尊,但他的师尊已经堕魔了,他不要步师尊的后尘,但他找不到任何安慰明修予的话,只是任由明修予抱着他,就像两只受伤的小猫相互依偎着取暖,互舔伤口。
就这样,为了活下去,为了能离开这里,明修予寄希望于解云霁,解云霁是合体期大圆满,比自己强太多了。
明修予视解云霁为唯一救命稻草,解云霁视明修予为茫茫海上唯一浮木,唤醒自己、保持识海清明的唯一药剂。
直到曙光到来,于无穷无尽地与过境中妄物厮杀中,解云霁终于破妄而出。
第二十八章 鱼,破妄而生。
蓬莱妄境, 破妄而生。
两人得已活着离开蓬莱妄境,变化的景色全都消失,天地间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解云霁筋疲力尽,全身被血淋透,分不清是境中妄物的血还是他自己的血。
天地清朗起来, 他看着明修予同样挂着满身伤,捧着血肉模糊的双手,磕磕绊绊地朝自己跑来, 一阵阵的踏水声从未觉得如此悦耳。
接了个满怀。
扑了个满怀。
终于可以出去了。
明修予抬头望向如同来时的蔚蓝天空, 脑海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蓬莱妄境的出口一如来时那般, 就在那里。
耳边传来解云霁的声音, 无力且断断续续, 却带笑意:“修予……我们能……能出去了,出去后我便能突破至大乘期了……真好……”
“真好……”明修予重复着他话尾两字,他垂眸看自己疼得仿佛失去知觉的双手, 微微发颤。
真好啊,解云霁要突破到大乘期,可他呢, 他什么也没有。
目光透过指缝落在水面上,明修予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云霁, 你说我们变成鱼会怎么样?”
“……嗯?”
明修予的声音虚弱, 遥远,却在循循善诱:“你想一下。”
……
成了。
解云霁最后的意识停留在,他视野的明修予忽地变得越来越大,而他像被抽走赖以生存的浮木般, 直直沉入水底,只听噗通一声,他好像……真的坠入水中了。
明修予这一趟也有收获。
他学会了掌握时机,学会了什么叫天时地利人和的钓鱼法。
只可惜,突破临界期的鱼并不能修炼,这也算是明修予的收获。
一个手札上没有记载的收获。
仅此而已。
明修予眼神无波地凝视着解云霁,无畏地迎上他拆问的眼,再度开口:“解云霁,你为何要纠结我喜不喜欢你,这很重要吗?”
话音刚落,解云霁不解思索地道:“很重要!”
“然后呢?”明修予平静地询问,“你要与我结为道侣吗?”
“若你愿意,我会想办法与幽河谷解除婚事。”解云霁毫无犹豫地应道,“这件事是我对不住你,我把你遗忘,很多事,都是我对不住你。”
“别,”明修予闭上眼睛,作深呼吸状,道,“解云霁,你对不住的其实只有殷仙子。“
“你没有对不住我,我们之间其实很好算,谁也没有对不住谁。”明修予列数道,“桩桩件件,其实都能清楚的。你上蓬莱岛寻蓬莱妄境,救了我,我有妄境的钥牌,一清。蓬莱妄境中,你心神不稳,又有入魔的迹象,我助你神台清明,你修为比我高,保我出境,两清。很好算不是吗?”
明修予反问,继续道:“解云霁,你想想,其实你并不喜欢我,不过是因为你我在妄境中共苦过,我是你突破魔障、突破大乘期、突破心魔妄境的唯一见证者,你爱的不是我,而是那个妄境里见证成就的存在,谁来都可以,说穿了就是一个执念罢了。执念生,执念起,所以你就算失忆了也不肯忘。你扪心自问,难道不是吗?”
又一个反问。
解云霁摇头:“不是。”
“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称,一座天秤,我是这么清算的。”明修予轻叹,摆手道,“你若不是,我也没辙。”
解云霁不说话了。
等到他开口欲言时,明修予抢住他的话头,道:“你不是说我不在意你吗?”
直接了当,“对,我不在乎你,我不喜欢你。”
今夜有月,一轮弯月倒映在桌上的酒杯佳酿里,水泽微漾。
解云霁定定地看着明修予,像是被说服似的,突然笑了,他拿起酒杯在食指与拇指间轻轻辗动,嘴角的弧度不知是不是自嘲,他垂眸看杯中的酒,道:“或许你说对了,我所寻找的不过是一个执念。我不爱你,只因你与我相伴绝境中,见证我的成就,是我的一个执念。但就算如此,于我而言,我的命是你救的,我没有堕魔,突破至大乘期也全是因为有你在。”
“很显然,这份恩你并不想让我偿还,那么——我如你所愿。”
解云霁看了一眼酒杯,轻叹一声,凝视眼前的明修予,那张脸五官平平无奇,毫无特色,仿佛转头就会遗忘。偏偏在他心上盘旋了几十年。
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随后将空了的酒杯放回桌上,发出不轻不重“嗒”的一声响。
解云霁没有说话,唇角始终挂着笑意,眼中映着明修予的身影,眼神如一汪柔和的春水。
明修予随之也饮下手中的酒,浑身轻松地站起身:“那在下亦祝解门主得偿所愿。天色不早了,多谢门主招待,在下告辞了。”
等到明修予离开,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
解云霁才闭上眼睛运行真气,须臾,拿出帕子将方才喝下的酒吐在上面。
转头看楼外的银月,银月如钩,荧洁的月光倾泄一地。
踩着月光,明修予走在回去的路上,解决一件事,他惬意地轻哼着小调,方才在楼阁,他和解云霁说什么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解云霁喝下酒,早在他给解云霁倒酒时,就往他的酒里滴了一滴特制的鲛人泪。
当初从余玉绮密室里拿出来的,这是老祖留下来的宝贝。
传闻鲛人泪有忘情忘尘之效,加上想忘掉的人血液便可制成特制的药,服用便会忘记那个人,永远没有再想起过往的可能。
鲛人泪过于珍稀,老祖留下来的也只有这么一小半瓶。
明修予本来没打算用上,但当时他已有意对玄渊下手,仙首过于可怕,万一失败了也能用上让对方忘了自己,全当无事发生,而且还可以当做法宝用,记忆清零重来,再钓再失败就失败再钓,重复几次,钓鲲把鲛人泪用完不亏。
不过看着像小半瓶,其实也只有十几滴,因为一滴鲛人泪使用必须如珍珠般大小,不然可能无效。
不过,回想解云霁的态度,明修予猜测他多半是知晓酒里下了药,但无所谓,对方只要把酒喝了就行。
走着走着,前往凌霄派住所的明修予掉了个头,精确地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肥鱼还在云剑门,今日就有感应到标记在魔族的后方,本以为魔族魔兽被抓,肥鱼肯定要跑。
结果一直在明修予的探识范围,迟迟没有离开的迹象。
既然如此,就不能怪他不死心了,他依旧要见锋插针地利用空闲时间钓鱼,不然拖得越久,他真担心肥鱼不好抓啊。
虽然鲲和肥鱼,孰轻孰重很分显。
明修予也知道自己早就做好打算了,但还是没能忍住就是了。
另一边的玄渊也没能忍住,他等着等着,发现明修予拐了弯,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青柏颇无语,试图让玄渊意识到这种窥探他人隐私,时不时就突然冒出去偶遇的作法真的不可取。
很有道理,前半句若微的书里也这么说,但玄渊没忍住,还是选择出门去明修予。
今晚是在云剑门的最后一晚了,明日他们就要分道扬镳了,再来一场巧遇,与明修予散步于月光之下也没什么,说不准又拉近一点距离。
云剑门后山。
奇形怪状的树影间,一颗怪石上,坐着一道体型偏小的男子身影,而怪石前,一道曼妙纤细的身影跪坐着,头伏下,似乎在哭。
坐在怪石上的是魔尊晁珏。
没错,今日魔族袭击云剑门是他一手策划的,但他的计划不是这样子的。
据他这几日的观察,他发现玄渊跟一个金丹期的低阶修士走得很近,对他很是看重。于是策划了这场突袭,召集了困在修仙界的魔族魔修,因为这些人原本就是被他说服过来的,脑子没那么好使,哪怕他隐瞒仙首存在,也没有提前去查控。
第二十九章 蠢鱼灵机一动。
晁珏的计划是这样的, 他本打算假装仙门弟子,暗中盯着那个金丹期修士,等一个他遇险时就过去救下他, 然后玄渊就会感谢他,他借机挟恩图报让玄渊收他为徒,正式开始师徒卧底背叛戏码。
他连身份都备好了!
结果没想到, 一切结束得那么快,他看着那个金丹期还帮了个大乘期,然后就结束了。
再一次见识到玄渊实力的魔尊很生气, 于是他顺手将身旁的狐魔族气息掩盖住, 并带着跑了。
计划一行不通, 魔族全军覆没。他还有计划二, 需要人手, 只不过玄渊的魔气自动辨识过于变态, 师徒计划里的师尊人选得换个人,免得将来跟玄渊师徒还没情深,他若泄出一点魔气就被立斩于剑下。
这个人选就是那个金丹期低阶修士, 与玄渊交好的散修——明修予。
看玄渊对这人的重视程度,想必在他心中的分量很重。
不过半日功夫,晁珏已经想好了新戏码, 挑拨他们的关系,然后设计让玄渊杀了明修予, 使其道心不稳, 然后他就后面这样那样谋划一番,杀了玄渊。
很完美。
现在,需要进行第一步,让明修予在明天回去的路上收他为徒。
“哭什么哭, 若不是本尊出手,你现已落在那群虚伪的修士手中了。”
狐魔族不敢怒也不敢言,只敢嘤嘤地哭,不着痕迹地怨恨地看了晁珏一眼,腹诽道,要不是他瞒报玄渊在场,大家能被抓起来吗!要不是他当初说得天花乱坠,她家主人能带着她被困在修仙界,现在又被抓起来吗?
“本尊方才跟你说的,都记下了吗?”晁珏道,”等会我们预演一次,确保明日万无一失,知道吗?”
狐魔族毛乎乎的肉垫抹着小脸,狐耳微颤,弱小且怂,一双漂亮的凤眼含着泪,怯懦地应道:“属、属下记住了。幻化出巨狐模样,修为压至金丹期以下,决不可超出金丹前期。”
晁珏点头:“很好,本尊已为你掩去魔族气息,你现在与普通的狐女并无二致。来,演习一下——”
晁珏从石头上轻身一跃,落地后便变成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模样,穿着不合身的松垮衣服。
狐魔族见状收起怯懦的神情,站起身来抖着身体摇身一变,化为一只毛茸茸的白毛狐狸,狐毛蓬松,纤尘不染。
紧接着全身逐渐膨胀起来,一颗狐头像充了气似的越来越大,狐目与狐嘴也向左右两边拉开,面目可憎,露出的獠牙上寒光冷洌。
她朝着晁珏低声怒吼一声,将对晁珏的愤怒融入到演技里去,利爪从肉掌中露出,作势狠狠朝眼前变得幼小的晁珏挠下去,尖爪在稚嫩的脸蛋边停下。
晁珏十分满意,赞赏地看一眼狐女,道:“就是这样,你明天——”
他的灵识覆盖这个区域,有人进来了。
狐女的耳尖动动,警觉地看向一边,晁珏的声音戛然而止,一把压下变回原来大小的狐女躲到石头后面,暗中观察。
今夜山林无雾,月光照耀,晁珏远远看去,看到有两道身影在林中漫步,一个着青衫,一个披黑袍。
“尊上,是那个金丹期。”
狐女看清两人的面容,先是看到了明修予,惊喜一声,随后便看到了玄渊,腿肚子忍不住打颤,本就白净的小脸刷地又一白,“还……还有玄渊。”
“慌什么。”晁珏不屑地瞪了一眼狐女,继续观察,就看到明修予朝这边看了一眼。
玄渊眸色沉沉,跟着瞥一眼明修予看过的地方,与明修予并肩而行,见明修予脚步迟缓,但依旧深入山林,好意提醒道:“道友,萤火虫在雨后夜间才出现的,今天没有下雨,今晚是看不到了。”
约莫半柱香前,玄渊顺利地在后山入处“巧遇”到明修予,明修予掩饰得很好,但看到他时表情还是凝结一瞬。
但也只是一瞬而已,明修予见到他后便主动邀他林间漫步。
玄渊想起青柏的话,过于频繁的巧遇会造成对方的困扰,他好像体会到一点了,他决定,以后忍痛减少一点点巧遇吧。
明修予倒没想这么多,他看到玄渊纯粹想到的是,果然又出现了,意料之内,就是真看到玄渊出现,表情有点没控制好。
寻了个借口说还想看那日的萤火虫奇景便糊弄了过去。
“尊上,玄渊好像看到我们了!”
狐女惊恐万分,浑身瑟瑟发抖,“怎么办怎么办!”
晃珏也看到了,心下一慌,他瞪一眼狐女:“都怪你,方才妖气露太多了。”
分明是他让自己做的,狐女好不委屈。
晁珏知道以玄渊的敏锐力肯定已经知道他们所在了,至于为什么不直接过来,他推测多半等跟明修予回去后,再杀个马回枪。
兵行险招,所以晁珏急中生智,决定将计划提上日程,从明天挪到今天,就现在。
狐女:“啊?”
晁珏一拍掌拍在她后脑勺上:“快变!”
然后从地面抓了把沙子抹全身,离开石头,露出一副惊恐的模样,朝着明修予和玄渊的方向跑过去,边跑边扯着嗓子喊:“救命啊——妖怪吃人啦——”
肥鱼的标记点移动了,明修予刚感应到,耳朵就被玄渊从身后双手捂住,目露惑色:“道友?”
明修予看不到他的神情,想转身,玄渊却是不让,恰好前方有个小星点在草丛里飘忽着,玄渊赶紧示意明修予看去。
明修予看了一眼,心思不在这个上面,他刚发现,肥鱼的标记点朝自己这边过来了。
玄渊隔离了界外的声音,只让明修予听到他的声音,他保持着捂住明修予的姿势,将他往旁边的小路带,道:“道友,我看这边有路,我们从这边走吧。”
明修予一头雾水,被这个诡异的姿势带着,心下生出不悦来,伸手要拿下玄渊的手,却发现扯不动,被带着不自然地走了几步,一怒道:“放手!”
恰好他挣扎着,这个姿势不好走路,玄渊被他一喝道,以为明修予生气了,紧贴着明修予的双手微微松开。
一道声音便直入耳内。
“道友,有人在喊救命!”
是肥鱼。
此时两人已经进入草丛小路内,明修予泥鳅似地转身,从玄渊身旁灵活地钻出去,玄渊想阻止也来不及。
正如晁珏所想,玄渊原本打算跟明修予花前月下后,再杀个回马枪过来把狐妖解决掉的,再看看这小孩子是什么情况。
因为这小孩的行为举止处处透着诡异,跟狐妖在一起时没喊救命,反而看到他们过来时,还一起往石头后躲。不过这还能理解,比如被狐妖胁迫之类的,虽然看不太出来,也是他先往石头后藏的。
但现在就很诡异了,突然冲出来,求救的第一方向不是朝云剑门跑,而是直勾勾奔他们而来。
怎么想都不对劲。
“人呢?”
晁珏跑到从林小路的入口,疑惑地左右看看,他方才分明看到他们往这边来了,怎么没看到人。
正想着,明修予从旁边的树丛中钻了出来,与晁珏撞了个正着。
晁珏立刻变脸,哀嚎着朝明修予扑去:“仙长救命啊,有妖怪!”
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狐女本来见他停下,也跟着停下,见到明修予突然出现差点乱了脚,磕磕巴巴地怪叫几声:“好、好小子,算你运气好,下回别让我逮着!”
说完台词,她转头往回跑,结果没跑几步,就看到一道身影立在前方,拦住了她的去路。
腿一软,狐女嘤地一声变回原形,跪伏在地上。
玄渊居高临下,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惑色:“你不是狐妖。”
晁珏和狐女心中一惊,狐女急中生智,猛地哐哐砸头:“仙首好眼力,我是人妖混血。”
人妖混血也不太像,玄渊直接将她收起来,回头交给青柏看看是不是与魔族有关。
狐女被抓了,没办法,这是成功路上必须做出的牺牲。
接下就是晁珏的主场了。
“多谢两位仙长救我!”
晁珏噗通一下跪在明修予身前,连磕几个头,再抬眸,一层水雾迅速弥漫在黑白分明的眼中,眼眶中结成的泪欲坠不坠,可怜的模样让人心生怜悯。
明修予连忙将他扶起来,心疼地搂着怀里,轻拍后背,柔声安慰道:“不必如此,没事了没事了。”
玄渊走过来,看着少年被明修予抱在怀里,皱起眉头,上来一步正想将他从明修予怀里拉出来,怎料明修予抱着少年,向后退了一步,反而不解地望着他。
玄渊深呼吸一口气,忍,沉声问:“这里是云剑门后山,你一个小孩子怎么会在这里。”
“呜呜呜呜……”晁珏的脸埋在明修怀里,声线颤抖,像是压抑极度的痛苦,声音哽咽道,“我、我是山下一个小村庄的村民,本来日子过得好好的,结果前不久突然来了一群妖怪,在我们村里肆意破坏抢劫一空,最后还开始吃人,村长见情势不对把我藏在米缸中,我才幸免于难,可是其他人……呜呜呜呜……”
少年像是说到内心最不愿触碰的地方,眼泪恰到好处的坠下,他抬头,用被泪水模糊了视线的破碎目光看向明修予。
玄渊静静地听他掰扯,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有点想笑。
他冷笑一声,挑出漏洞:“呵,妖怪的嗅觉……”
“其他人都被吃了吗?”明修予怜惜地抱着少年,急急地打断玄渊的话,一脸的心疼,眼中满是悲天悯人,“全村岂非仅剩下你一人,究竟是何方妖怪竟如此恶劣?”
“我也不知道。”少年的神情痛苦,他咬着下唇,带着恨意道,“我只知道,那一伙妖怪不像普通的妖怪,长相奇特,还有些长得像人,他们屠完村后说着什么云剑门集合就走了,我听说过云剑门,是修仙的门派,便一路追过来,想赶在他们前头告诉云剑门的仙君们,可云剑门凡人进不去,我就从这里过去,结果没想到刚爬过山就遇到妖怪呜呜呜呜……对了,仙长,你快告诉通知云剑门,妖怪来了!”
“可怜的孩子,”明修予抱着他,柔声安慰道,“别怕,那一群妖怪已经被这位仙长收拾了。”
“真的吗?”晁珏不可置信地看向玄渊,猛地嚎啕大哭,又要跪下,“恩人!”
玄渊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目光冷冷地注视着少年。
这谎言,漏洞百出。
他特意等了会,见明修予又是安慰少年,又要跟着少年一起伤感,而少年看样子也不打算再编故事了。
他才慢慢开口:“你——”
结果刚一开口,晁珏又主说话了。
“仙长,你能收我为徒吗?”
晁珏自知临时捏造的身世玄渊不可能会相信,但明修予很好骗,对他的话都没什么猜疑,他转头看向明修予,“虽然我只是一个小村民,对什么仙门都不了解,但以前有过仙人到我们村子里,他说我根骨不错,待仙门收徒日,可前往拜师修仙。我不懂根骨是什么,但听他的话是可以修炼的。仙长你能不能收我为徒,虽然现在大仇已报,但也无处可处,你是我遇到你第一个仙人,我想跟着你修炼,以后降妖除魔做好事!”
“第一个?”玄渊勾唇,冷笑道,“方才我在他后面,你看到的第一个……”
“我愿意。”明修予又一次打断玄渊的话,在玄渊震惊的目光下牵起少年的爪子,情真意切,宛如求婚般,对少年款款道,“若你不嫌弃我只是个金丹,我愿收你为徒。”
“道友!”
玄渊急了,扯扯明修予的衣服,见扯不动,一把强制性地将少年拔开,拎到一旁,把明修予连拖带抱地拽到一边,少年还想跟着,却被他一记骇人的眼神吓得呆在原地。
“道友,这小孩满口谎言,定是心思不纯。”玄渊双手抓着明修予的肩膀,劝道,“你莫被他的表象蒙骗了。”
明修予装傻:“怎么可能,他才几岁,怎么会骗人呢?”
“他话中的漏洞百孔千疮,据我所知,魔族不吃人,再者真是魔族屠村后再来云剑门,他肉体凡胎,仅靠两条腿就能比魔族晚半天到云剑门?还有方才为何我们不闻求救,偏偏我们一到他就出来了?还有诸多违和之处,依我看,这小孩满口胡话。”
玄渊珠炮似的发问,企图唤醒明修予,他发自内心深处地问道,“道友真不觉得他在说谎吗?”
明修予毫不犹豫,郑重地表明立场:“不觉得。”
他坚定地站肥鱼,他可以为了肥鱼睁眼说瞎话。
玄渊震惊:“!?”
“我倒觉得无异处,”明修予非常认真地逐一做出辩解,就纯硬编,“兴许有两波,一波妖怪一波魔族,小孩子被藏在米缸前看到妖怪吃人,出来后看到魔族经过。再者那个村庄离云剑门近,小孩子化悲愤为力量,要知道人的潜力是无穷,所以也在当天赶上了嘛。一个孩子,突遭变故,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很好了。”
玄渊欲言又止,止又欲言,他觉得哪怕将少年与狐妖最开始就在一起的事跟明修予说了,明修予大概会跟他之前想的一样,以为被狐妖胁迫什么的。”哎呀,多可怜的孩子啊,”明修予说完便转过身去,冲着少年亲昵地唤了一声,“徒儿。”
晁珏全程听完了他们的对话,在无人看过的地方露出一抹得逞的笑容,见明修予回来,十分有眼力见地双膝一弯,噗通一声跪在明修予身前,感激涕零道:“师尊,请受徒儿一拜。”
眼前这一幕,玄渊只觉得胸口呼吸不顺:“……”
他决定,回去就让青柏对狐妖用刑,把小孩的来历底细拷问出来。
“徒儿快快起来。”看到少年跪下,明修予脸上很是欣慰,嘴角的弧度差点裂到后脑勺,他一副慈师模样地上前,慈爱地将少年从地上扶起来,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晁珏从善如流,将事先备好的假名说出:“弟子名唤楚昭。”
明修予摸摸晁珏的脑袋,眼中的笑深不见底:“从今日起,你便是我明修予的徒弟,为师是一介无门无派的散修,虽是散修,修的却也是传承的功法,我师尊,也就是你师祖传下来的《白莲诀》。”
“道友,你有师尊?”
出现了关于明修予玄渊所不知道的事情,玄渊赶紧询问。
“有啊,我没有跟你说过吗?”明修予反倒疑惑地回看玄渊一眼,看到玄渊摇头后,他想了想,不以为意,“无妨,现下道友知道了也是一样的。”
明修予转头继续对晁珏道:“这是一门奇特的功法,回去我先教你《白莲诀》的心法,再为你袪除体内杂质。”
“白莲诀,”晁珏露出向往的眼神,“真是个好名字,我们村学堂的先生说过,莲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清君子。弟子将来定好好修炼,做一个至清至高如莲一般的修士。”
“有志气,”明修予夸赞一声,搭着晁珏的肩,带着往回走,“时候不早了,山林夜间又冷,我们快回去吧。”
于是,在云剑门的最后一晚,回去的路上,三人各怀鬼胎。
明修予以要先让徒弟领悟白莲诀为由,让玄渊先回凌霄派住所。
一回去,玄渊立刻找到青柏,将收容着狐妖的囚笼法宝砸给他:“审,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审!”
把青柏吓了一跳,好像还没从见到玄渊这般急切的模样。
明修予没有忘记狐妖在玄渊的手上,没人比他更清楚少年有多大的问题,左右扛不到天亮,他决定今晚就动手,恰好这几日在云剑门闲逛时有看到偏僻地方的小池子。
够用了。
来到云剑门一处无人院落里,明修予上前查看池子,只见小池子里残破着枯败的莲叶,孤零零地歪斜在池面上,池水浑浊,除了几只蜻蜓幼虫在其中蠕动身体,再无其他生灵。
作戏要做全套,明修予从乾坤袋里摸出一瓶粉末,透过透明的瓶身,能看到里面的粉末有颗粒在月光的照耀下晶晶发亮。
明修予将整瓶粉末倒入小池中,顷刻间,池子散发出淡蓝白色的圣光,整个池水顿时变得清澈见底,就连枯死的莲也活了过来,重绽粉嫩的莲瓣。
晁珏默默地看着明修予的行动,心想这个金丹期还是有点本事的。
“昭儿,你过来看这个池子。”
明修予朝晁珏招手,晁珏听话地走过来。
池子里没有鱼游动,明修予内心无奈轻叹一声,早知道就提前备好几条鱼了,不过也没事。
明修予走近晁珏,柔声引导道:“你看这池中,可有莲?”
知道明修予这是要教是要教自己心法,但被带到偏僻地方的晁珏还是生了点戒备,毕竟他现在可是凡人小孩,修为法术全都封闭起来,但在玄渊所在的地方,他不得不这样做,虽然不是不能解开,但一旦解开势必会惊动玄渊,到时直接凉凉。
此刻见明修予是真心传授,松懈下来,也暗暗鄙夷自己一下,明修予只是个金丹期,有何可防备的。
他可是魔尊,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魔尊,怎可这般没有出息地戒备区区金丹期,这事若传出去,他定会沦为魔界的笑柄。
“有的。”晁珏乖巧的上前,露出殷切期待地眼神,配合明修予,点头道。
“可有鱼?”明修予循循善诱。
“无鱼。”晁珏如实道,“池中无鱼。”
“有鱼,”明修予笑着摇摇头,他低头看晁珏,目光温和,抬手摸摸他头发,道,“昭儿便是鱼。”
被明修予触到的地方有点奇怪,晁珏微微蹙眉,恰当地流露出一抹疑惑。
明修予适时道:“师尊方才为你注入一道真气,接下来它会游走于你的经脉,无需在意,你现在是感受不到的。”
“好了,继续,”明修予认真讲解道:“昭儿可曾听过鱼戏莲?”
晁珏非常符合人设的摇摇头。
明修予继续道:“《白莲诀》有一套心法,名唤静莲法,讲究如莲清心,不染淤尘。配之还有一套剑法,名唤戏莲剑,取自‘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①’。那么,昭儿该知道是什么在戏莲了吧?”
晁珏继续装,像悟到什么似的,恍然道:“鱼。”
“是的,所以池中并非无鱼。”明修予目光柔和,又轻抚了晁珏的脑袋几下,语气温柔,带着点暗示道,“而是,昭儿便是鱼。”
晁珏点头:“徒儿明白了,戏莲剑便是鱼戏莲,那徒儿自然是鱼。”
明修予点头,露出一个出孺子可教的赞许表情。
“好,现在闭上眼睛想一下,你化身为鱼,游跃于水中。”
明修予的气缠绕在晁珏身上,却迟迟没有跟晁珏的气融合在一起。
“昭儿,”明修予沉声道,“你不专心。”
晁珏愣了一下,睁开眼睛,有些意外。
“若你不专心,你一辈子都修炼不了。”明修予微愠,“重来,想象一下,你现在是鱼,鱼游水中,自然自得,所以,你周身是什么?”
“水。”
“你是什么?”
“鱼。”
晁珏闭上眼睛,开始想象自己是海中最凶猛的鱼类,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游来游去,称霸海洋。
两人的气开始融合在一起,明修予很满意,开始进行下一步。
“好了,自然是鱼,怎能身处无水之地。昭儿,现在走到池中去。”明修予的声音带着一丝蛊惑,一步一步地引诱,“静心化鱼与莲处于一池,为师教你吸纳祛除体内杂质。”
晁珏睁开眼睛,抬脚朝池中水去,走了两步,他发现了不对劲,明修予方才倒入池中的粉末,依旧在池中发光,他仔细一看,不是什么法宝什么法术,而是月光石!
这种石头只要接解到月光便却散发出柔和的幻光,一般会将它辗成粉末装饰用,并不是什么稀奇玩意。
那么,明修予刚才那一招,八成是朝池中倒了什么灵泉水之类的,让池子暂焕生机。
“不对!”
晁珏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也猜不出明修予这么做的动机,但既然不对劲就不能进行,晁珏转身正要上岸,就看到明修予直接扑了过来,两人一起倒入水中。
晁珏内心冷呵一声,区区金丹期这是做什么,居然敢扑过来,是嫌死得不够快吗。
正欲在水中对明修予动手,魔气刚泄一分出来,晁珏就感觉到自己好像在缩小,他现在是肉体凡胎的状态,却也没有呛水感,而且他似乎感觉到自己的双颊还能开始呼吸了。
水面离他越来越远,他开始疑惑,这个池子原来有这么深吗?
“嘿咻。”明修予反手将还没回过神来的渡劫鱼捞在手里,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指腹轻点鱼儿的脑壳,笑道,“乖徒儿,刚才发现不对了吗,可惜晚了。”
晁珏化成的鱼是一条巴掌大的紫纱鱼,鱼身纤细且长,颜色是深紫到浅紫渐变,色泽极其漂亮,头上有几块规格不一的墨紫斑纹,从大到小点缀它的头部与腹部,鱼鳍和鱼尾轻薄如纱,很是梦幻。
听到明修予的话,紫纱鱼的鱼眼登时瞪得浑圆,眼中带着深深的不可置信。
明修予的化鱼诀将修士化鱼需要满足以下条件。
首先化鱼对象必须是修士,且明确需要知道对方的修为境界。
其次对方需自愿化鱼且双人散发出来的气,魔气也好妖气也罢,必须接触并相融,相融后再让对方入水,方可化鱼成功。
以上无论哪一条出差错,都会视作无效,化鱼过程需得重来。
明修予有合欢宗的秘术,可以轻易看穿他人的修为境界。
难的是灵气相融,加上自愿化鱼后入水,这需要在半个时辰内完成,时间实在太短,很容易就让人发现不对劲。
好在自愿这个词很微妙,幻想自己成为鱼也算,而且还有灵气相融可以查看是否成功,给施术者一个明确的提示。
明修予惯用的伎俩就是通过语言诱使对方将自己想象成鱼来达到化鱼自愿,就像晁珏这样。
得亏魔尊是压制修为幻化成人类的样子,这才给了明修予的漏洞,否则如果是正常状态的魔尊,明修予在假装给池水恢复生机时,可能早早就发现不对劲了。
从乾坤袋里拿出鱼缸装鱼,明修予心情倍儿好地哼起小调,着鱼缸回去。
刚离开院子,就看到玄渊朝他飞了过来。
“修予,你没事吧?”
甫一落地,玄渊便将明修予前后左右检察了一遍,要不是怕明修予生气,他甚至还想看看里面,确定明修予无碍后,他松了一口气,将明修予整个抱进怀里。
“太好了,你没事。”
明修予的小调卡在喉咙里,咽也不是,唱也不是。
被温暖包围着,玄渊的体温微灼,明修予有些不自在,伸出一只手扯扯玄渊的衣角:“道友,发生什么事了?”
“那个小孩呢?”
明修予疑惑:“昭儿怎么了吗?”
玄渊闻言才想起来,松开怀抱,环视四周,没看到晁珏的身影,正想将他的身份说出,听到明修予依旧唤他昭,转而改口道,“他其实不是凡人小孩,而是一个魔族。”
“!”明修予震惊:“道友说什么,昭儿怎么可能是魔族!”
玄渊点头:“他去哪了?”
明修予摇头,抱着鱼缸伤感道:“我也不知道,他刚才一直没能领悟《白莲诀》,让我离开给他一点空间,待我回来后就没有看到他了。我还以为他看不上《白莲诀》呢。”
玄渊疑惑:“你刚才离开过?”
“嗯。”明修予面色不改,颠了颠抱着的鱼缸,“去抓了条鱼。”
玄渊面露疑惑,他所感知到的,明修予并没有离开过这个院落。
不过明修予说离开了,那就是离开了。
玄渊不疑有他,只要明修予没事就好,目光落在鱼缸中的鱼身上,有些讶然:“这鱼竟是紫色的?”
“所以我才抓起来,要带回去养。”
明修予顺着话道,两人散着步走回凌霄派的住所,银白月光照拂的石子路上,两人模糊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月落星沉,东方欲晓。
明修予一夜好梦,天蒙蒙亮就迫不及待地起床洗漱,打算一大早就跟玄渊和茅秋山道别,早早带着肥鱼回门派。
轻哼着小曲,明修予抽空还见了阮清颜一面,给了一滴掺杂他血液的鲛人泪,让她有机会让虞柏洲喝下。
阮清颜拿起小瓶子瞧,勉强看出青蓝色的瓶子里有一颗如珍珠般大小的水滴滚来滚去,不仔细看完全看不出来。
没说什么,阮清颜将鲛人泪收下,视线移到明修予身上,嘴角噙着笑道:“师兄果然好本事,我倒是真相信师尊所说的了。”
明修予没有说话,低头逗弄着从昨晚便不离身的紫鱼。
阮清颜继续道:“不过师妹还是要奉劝一句,师兄啊,野心不要太大。”
明修予抬眸看她,勾唇:“什么意思?”
“师兄知道我在说什么,虽不知师兄作何打算,”阮清颜靠近明修予,与他直视,白晳修长的手覆上明修予放在鱼缸上的手,“但还请师兄别玩脱了,连累师尊连累我们宗门。”
这是阮清颜第一次说这种话,平常的她恨不得把事情搅大好在一旁看乐子。
“师妹还是看好虞柏洲吧,别让他舞到我面前来,你也知道我有新打算,若因他致我连累了宗门,这笔帐该算在谁头上,想必你也很清楚。”
明修予的手抬起,反拨开她的手,东西给到了,他也该回去好好安置魔尊鱼了。
抱着鱼缸,明修予施施然地转身,刚走没两步,身后传来声音。
“对了,忘说了。”
明修予驻步侧过脸,就听到阮清颜如银铃般的声音响起。
“恭喜师兄,喜得新鱼。”
“多谢。”
这句话明修予爱听。
于云剑门山门处道别,玄渊和茅秋山的态度相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茅秋山留下一句有事千里传音石联络就头也不回地下山了。
玄渊则是满眼依依不舍地看着明修予,一连三问:“道友接下来有何安排,居住在何处,我们几时再见面?”
明修予眨巴眨巴眼睛:“……”
旁边是等着玄渊的凌霄派弟子,青柏看不下去了,正想开口说些什么。
明修予先他一步从袖中乾坤袋里摸出一块千里传音石交给玄渊,浅笑道:“道友刚刚的问题我一时半会没法回答,这样吧,我们回去后再慢慢聊如何?”
“如此甚好。”
玄渊咻地收下石头,仿佛慢一秒都是对明修予的不尊重。
云剑门立于高处,千道长阶上云雾弥漫,踏步在石阶上,明修予回眸,遥遥望见玄渊驻立在原地,像他俩分开说的那般,要目送明修予离开。
这一幕还清晰印在脑海里。
周围火光四溢,房屋倾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的味道,有烤焦的奇怪肉味,有柴火的炭焦气,混杂在一起,格外难闻。
明修予百思不得其解,整个人现在就处于一种很懵逼的状况。
他明明记得自己走在云剑门的长阶上,最后一次回眸看山门的玄渊,还看到他已经成为一个小黑点了。
然后一个回头,没走几步,明修予就来到这里,一个陌生的诡异的地方。
看周围的景物,是很普通的城内建筑物,只不过年代久远了些,透着一股腐朽的老气,明修予很清楚,他从未来过这个地方。
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明修予的修为没!有!了!
是零啊!
一点术法都施不出来!
一点真气都感知不到!
周围也探不到一点什么灵气魔气妖气!
统统没有!
他现在就是,整一个凡人状态!
而且,修为的消失是完全没有感觉的。
正常来说,一个修士若是突然没了修为,他是会立刻知道的,因为修炼之人总是身轻气轻,真气自在体内运转,一旦消失是会立刻发觉的。
但明修予刚刚全无所觉,他回过神身处火海中时,有一根烧塌的房梁倒下来,他正想跃开,结果只在原地蹦了一下,好在房梁细且渣,加上他反应灵敏,直接一个抬脚抵住了,不然得砸了个正着。
也是在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修为没有了!
“怎么回事啊。”
抱着封好透气竹盖的鱼缸离开火屋,明修予搞不清楚状态低喃着,在街道上漫无目地的走着。
这里像是一座死城,除了一排正在燃烧的房屋有点生气,其他都死气沉沉,走了很长一段路,都没有看到一个人。
明修予找了个地方,停下脚步,开始思索,他怀疑不是有人在云剑门前设了传送阵法,把自己传送到这里来了。
就是这里是一个阵法中的小世界,有阵师在云剑门设了这个阵捉弄人,只有在阵中找到破解的方法才可以离开。
这两种都很有可能,第一种离开就行了,第二种就有点难办了。
明修予曾听过一个轶闻,有一个阵师最喜欢做解谜类的阵法,有一天他创了个极其复杂的阵法,再厉害的人进去后没有解出来的,只得阵师开阵放他们出来,阵师很得意,那些人气不过便说此阵之复杂世上绝无人可解,即是这个阵师肯定也解不开,若是阵师能解开,他们才服气。
阵师觉得奇怪,此阵是他所创怎会解不开,于是便入阵去,结果他真的解不开,此后便困死在那个阵法里,那个阵法也成了绝阵,但凡误入的修士唯有死路一条。
说实话,明修予不懂这些阵师的脑回路。
既来之则安之,想一些乱七八糟是没用。
眼下已经推出两种可能,便只能依次先试试了,明修予很希望是第一种,既然修为没有了,那就找找出口看能不能离开。若是不能再以第二种情况来解。
敲定主意,明修予正有所行动,不知从何处突然冒出四个男人来,为首那个是个虎背熊腰,如同一座小山的壮汉,扛着一把大刀。
有两个的服饰,明修予认出来是一个小门派的。
四人二话不说,直直朝着明修予发难,最先动手的是壮汉,一把大刀直朝明修予的脖颈而来。
明修予将鱼缸往天上一抛,一个鱼跃侧滚翻躲过大刀,紧接着一记乌龙绞柱,双腿直接扣住旁边一个要过来抓住他的人,把人家绞倒后顺势站起身。
一站起身,只见壮汉挥刀就要劈下来。
而鱼缸也正好要掉到他面前来。
明修予双手稳稳接住鱼缸,反身高抬脚,抵住壮汉的手腕,壮汉没想到明修予的身手如此了得,愣了一下。
趁着这个空档,明修予直接空脚夺刀,足背一勾,带动壮汉身体失控向前顷,躲过身后要偷袭的第三人,那人见刀尖对着自己,吓了一跳猛地跳开,壮汉摔了个狗啃泥。
明修予的身后还有一人,拿着一柄长枪直直朝他刺过来,明修予脚踩刀刃不让壮汉拿走,在刀刃上接连两步,来到壮汉身前一脚直踢他的面门,壮汉正面被重击,松开双手,翻着眼白直接晕死过去。
明修予轻松躲过长枪,他发现使长枪这人似乎不会用长枪,简单的刺挑扫挥都不会,一脚压住大刀,趁着那人要来刺他的脚时身法不稳,明修予一脚踩枪头,又是原来的老招式,顺着枪柄走几步,再往后几步,直接将长枪勾到手中。
将鱼缸搁在地面上,明修予双手持枪,拿在手里甩玩了一下,直接一枪直突对方的面门,吓得对方直坐在地上。
就这样,明修予一手拿枪,一脚踩刀,大获全胜。
第三十章 肥鱼在怀,身困鬼城。……
由于明修予小时候体弱的原故, 余玉绮没少让他习武来强身健体。
是以明修予虽然修炼不行,但他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
抱着鱼缸坐在壮汉的背上, 明修予看着被他打得鼻青脸肿的三人,老神在在:“几位道友,我初来乍到, 你们不分青红皂白便对我下死手,这不妥吧?”
没想到几个竟异口同声说道:“我们别无他法!”
然后,明修予就知道了这里是哪里。
情况远比他的设想还要复杂与危险, 危险百倍。
“……荒漠鬼城?”
山海道君召开修仙界紧急会议, 所有渡劫期及各大世家门派掌门家主皆要参与, 不得推脱不得延后到, 信鹤传言末了还附上一道玄渊的剑气。
可见事态之严重。
云剑门魔袭后散宴, 赴宴的门派修士们纷纷回去, 但一别数日,云剑门收到许多来信,诸多赴宴的门派及世家弟子皆没有回去, 紧接着,传来有门派长老回去的路上,眼睁睁看碰上弟子消失在原地, 消失的弟子无一不是门派重点栽培或天赋异禀。
就在这时,寻找失踪爱徒的山海道君经由碾转几个秘境, 发现不少封印有上古原鬼族的秘境内, 封印都已遭破坏。
紧接着,建于荒漠的一个小门派找上他来,掌门的亲传弟子,这个门派唯一的希望, 于昨日在门派内被一道钻地黑影吸走,他们顺着黑影离去的方向踪,就看到荒漠鬼城现世了,城内血光四起,有大阵覆盖着整座城,开始运行。
这个门派本就是千年前设阵几千年前设下大阵困住阎鬼王的大能者阵师的传人,经由几千年光阴,原先的荣光早已不复存在,又改了多次名,而今只剩下几十人守着传承。
身为大能者阵师的徒孙辈,掌门一眼就看出这是当初大能者阵师留下来的阵法,这个阵法启动就意味道,城中有鬼族出没。
山海交自己收集到信息与百足给的无剑山魔蛟信息,又加上多方门派失踪弟子的信息等等一结合,最终得出,有人要打开鬼界通道,而失踪的人里不只有修士甚至还有凡人妖族,追根溯源,几乎全是当初与阎鬼王一合归于尽的大能者们最后的后人与传人,若是只打开鬼界通道还好,这怕不是还想生祭这些人以复活阎鬼王。
“我们之前在云剑门生擒的一个魔族也消失了。”
凌霄派是最先得到消息的,山海道君先是找了玄渊,议事厅内,以玄渊所在凌霄派和山海道君所在的山海门,几大门派掌门神色凝重,青柏站在玄渊身后,开口道,“当时也有一道黑影突然出现在他足下,本以为他被同伙救走,现在想来多半他应是当初一起对抗阎鬼王的魔族大能者后代。”
几千年阎鬼王祸害天下,鬼族肆虐时,魔族与修仙界之间还没有结界屏障,修仙界也有不少魔修门派所在,当时,几个魔族及魔修大能者也都陨于与阎鬼王一战中。
“那阵法乃祖师爷针对鬼族所创,但凡设下此阵的地方若出现鬼族,便会自行启动,困住阵内鬼族,亦警示城外人不得入内。”
靠近荒漠鬼城的小门派是困灵教,困灵教教主拿出一颗留影石播放,只见荒漠鬼城立于沙尘中,而在鬼城上方,不难看出层层阵法重复迭加,还有若隐若现的结界荧光。
“其中还有多重阵法,可惜我们只能认出祖师爷的阵法,其他的还得劳诸位道友看看其作用。”
现今阵师第一派,千重楼掌门仔细分辨一番,眼前一亮:“这都是上古大阵法呀,其中似乎还有‘凡人境’。”
“凡人境?”
千重楼掌门解释道:“现所有入阵便压制修为的阵法皆是以此碎片来创的,‘凡人境’一踏入此阵,不管是妖族鬼族,皆会修为所失,沦为凡人。我看不止凡人境,还有千魇锁鬼阵,降鬼入瓮阵等诸多针对鬼族的大阵法,足见彼时的战况之激烈啊。不过我看这些阵法,好像有的做了改动。”
“是的。”山海道君开口道,“楼万年来信说,但凡入城的人全都会与外界切断联络,然后再没有出来。”
“若是能早些发现,”坐在百足道君身旁的是一位淡雅鹤袍的男子,眉目温柔,静如一幅水墨画,只听他道,“凭我们几人,与仙首一起,定能从外将他铲除,而今不少名门弟子被困城中,倒成了人质。”
“人质之所以成为人质,是因为他们是废物。”一位渡劫期修士道,“废物就不要拖后腿了,要我说,为了天下苍生,牺牲几十个修士也没什么,还请仙首与我等一起,趁阎鬼王还未复生,铲了这鬼城!”
“我呸!里边没你门人徒弟,你说得倒轻巧!”另一个渡劫期猛地站起身,一手拍在长桌上,天品铜石所制的长桌立刻出出现几道裂痕,“你莫不是忘了,山海道君的徒弟也在里头!”
那名渡劫期顿了一下,倒也不虚:“我自然知道,只是那阎鬼王的厉害之你们没经历过也该从这层层阵法看出来吧,当初多少位渡劫期啊,据说还有几位已至渡劫期大圆满临界了,甚至还有一位引突破成仙境的天雷降下,同归于尽才得引灭了这阎鬼王,此后修仙界灵气稀薄,近三千年才恢复过来。还烦各位不要如此自私,以一已之私要陷整个修仙界于不义。”
几位掌门附议,其中一位道:“我等亦有弟子在城中,可若为保天下苍生免于一场灾难,莫说他们几个,牺牲我们也无不可。”
已经上到道德层面,众人争吵来争吵去,整个议厅嘈杂纷纷,有一门派掌门见救人派落于下风,直接走到玄渊身旁,啪地跪下,顿时四下无声。
圣虚子见状赶紧上前将人拉起,但对方纹丝不动,重重磕了一个头,道:“仙首,我自知无颜,但还请看在我派祖师曾救苍生与阎鬼王同归于尽的份上,救救我们门派。”
曾经的修仙大派,清云宗,因心法难学,代代弟子资质一代不如一代,到现在,仅剩一个元婴期的掌门独撑,本已经被人遗忘,还是因为这次失踪的弟子在仙盟大会上一战成名,才回归众人视线,被人称有圣人之姿。
“我们也是啊,仙首!”困灵教教主跟着跪下,嚎道,“求看到我们先人救过苍生的分上,救救我们门派,我们只剩这个弟子能延续门派了!”
这两派都一样,曾经的千年大派开宗分支,而今只余独支小门小户,到他们这代才好不容易收到适合门派心法又有天赋的弟子,期盼着重振门派光辉,谁知一朝被掳,期盼就要成空,如何能忍。
其他门派家族见状,纷纷效仿,一齐跪下。
玄渊支着下巴看着他们乌泱泱一群人,心下无波:“起来。”
“若仙首不答应,我们便不起。”
玄渊把玩手里的千里传音石,思绪开始飘到明修予身上,怎么明修予给的这石头没法传音呢。
“跪着能解决事情吗,能的话你们就跪着吧。”
仙首这是答应了?
众人一愣,紧接着狂喜,站起身来,就听玄渊问道:“这凡人境一旦踏入便会失去修为,无解吗?”
“有解,”千重楼掌门赶紧道,“只是修为要在设阵法的阵师之上,既是阵法便有阵眼,阵眼所在之处为一方小空间,进入就会恢复修为,阵师可在此修改阵法,所以只需进去阵眼便可修改阵法。”
“那不就得了。”
“只是——”千重楼掌门看了在场的渡劫期一眼,犹犹豫豫,迟疑地道,“设此阵者的阵师是渡劫后期,修为同期顶者也不可,必须是大圆满及以上,阵眼不好寻第一回事,再加上我们不知道城中现是何情况,阵法已开,城中必有鬼族,若是原先的阵法还好,可现在阵法又被改,届时沦为凡人只怕……”
余下的话,她没有继续说。
但大家都知道什么意思,而今大圆满及以上的只有四位,成仙境的仙首,临界的山海道君,以及另外两位。
议厅内沉默良久,仙首作为可以掀桌的,是不可能让他入城的,剩下的都已是大圆满,山海更是已至临界,若沦为凡人成了鬼族案板上的鱼肉,一切不可言之。
山海门首先不同意,但在掌门开口之前,山海开口了,打破了平静:“由我去。”
牺牲派还想说什么,圣虚子和山海给出了计划,由山海带队,各个门派出一个结界师阵法师,最后结界阵法挑钻研极深的,然后再加上几个武修功夫好的,总共十来人的小队,进入鬼城,为防事变,以一月为期,若一月内他们无法破阵或者魂灯已灭,玄渊便动手毁了荒漠鬼城。而城外的人要随时做好准备,恐有一场恶战要打。
提议直接毁城的渡劫期修士依旧不满:“若是一个月内阎鬼王复活了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