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131章【VIP】


    万嬷嬷凄厉高喊,声声哀泣,回荡在午门广场上,让人动容。


    “夫人、夫人她不该就这么去了的。”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无力地伏在地上。


    天哪。


    有人发出了低呼。


    为了争宠,明知自己的亲姑母吃不了水蜜桃,吃了会死,还非逼着她吃。


    这还是人!?蛇蝎也不过如此。


    “为了给三皇子争储?”


    “季南珂……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对了,我想起来了,是三皇子的心上人!前阵子还有传言,她是天命之女,得天隆运,能福祐大启什么的。”


    这个传言,除非是刚来京城的,不然都听说过。


    “天命福女就是这样的?她到底福了谁啊。”


    “听说她改良过制糖法。”


    “糖?笑话,普通百姓哪里吃得起糖,她是为了甜自己的口吧。”


    “国立储君当择有德,有贤,有能者。就算商贾人家立家主也不该是由小妾的枕头风决定的!”


    争论声渐起,有质疑的,有愤愤然不平的,有冷笑不已的。一波又一波,有如掀起的巨浪一样拍打在午门广场上。


    “大姑娘。”万嬷嬷直起身来,用力磕头,一下又一下,哀哀道,“是夫人对不起顾家。”


    都是夫人的错,得陇望蜀。若是夫人一开始就安分些,现在还是尊荣无限的国公夫人,膝下有儿子,继子继女都不是难相处的。夫人这一辈子都能活得好好的。


    “要不是季南珂千般怂恿,也不至于如此!”


    夫人是有错,有大错。


    但是大姑娘出手收拾过一次后,夫人其实已经怕了,她在自己的小偏院里窝着足不出户。


    大姑娘从来都不是敌人,她没有用过任何卑鄙肮脏的手段。


    也从来没有作践过夫人。


    要不是季南珂,夫人如今还活得好好的。


    从季南珂那天踏进小跨院起,夫人最后的安生日子也彻底没了。


    “季南珂,你这个灾星。”


    “你只记仇不记恩。”


    “你就是个祸害!”


    万嬷嬷扭过头,歇斯底里地对季南珂的方向高喊着,嗓声近乎撕裂一样憎恨道:“夫人已经被你害死了,你还不肯放过她,你为了夫人好?放屁!你是非要把夫人害得挫骨扬灰了才会甘心!”


    “我恨不能掐死你。”


    周围的人更多了,他们循着她的目光去看季南珂,一道道打量和鄙夷的视线投在了她的身上,让她难堪极了。从前,无论在哪里,她都是万众瞩目的中心,除了顾知灼,每一个人对她都很好。


    为什么,万嬷嬷为什么要背叛她。会什么要说这些话来害她?


    万嬷嬷释然地吐出了一口气。


    她把能说的,想说的,藏在心里许久的话全说了。


    季南珂要当三皇子妃,想当太子妃,想当皇后?她把所有肮脏的事都推给别人,她自己呢?皎洁无暇,有如神女一样,让万人敬仰,


    万嬷嬷非要把她那层皮给剥下来。


    呵呵。


    万嬷嬷凄凉地笑了笑,哪怕夫人走到这一步全是咎由自取,可是,她毕竟是她亲手养大的,跟个小猫崽子似的时候,就送到了她的怀里,是她一口奶一口奶喂大的。


    现在,又是她亲眼看着她慢慢断气。


    夫人已经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


    夫人从小爱美,这么多的红疹,她该有多痛啊。


    “大姑娘。”万嬷嬷垂泪,心存死志地说道,“夫人愧对镇国公府,夫人有错,奴婢愿来世当牛做马,为夫人赎罪。”


    她说完,把下了头上的簪子,朝自己脖子用力地扎了进去。


    “啊!”


    “别乱来。”


    周围一阵惊呼,有不敢见血的立刻抬袖掩面。


    顾知灼抬起足尖,对着她的手臂一踹,动作又快又准,簪子脱手而出,掉落在地上。


    午门不能死人。


    不管是这些书生,还是别的什么人,一旦现在死人流血,群起激昂中就真要乱了。


    顾知灼一脚踩在了簪子上,绣鞋上的翡翠蝴蝶振翅欲飞。


    这是一支普通的素金簪,一般的金簪都是圆头的,尤其是在宫里用,而这支的簪头格外尖锐,十有八九是她自己悄悄打磨的。


    也许万嬷嬷是早已存了死志。


    顾知灼出言道:“季山长。”


    季族长对她颇有几分畏惧,她一开口,连忙应:“是,是,我在。”


    “她是季氏的乳嬷嬷,季家若有身契就带回去。”


    万嬷嬷扑倒在地,脸色灰白,丝毫血色,仿佛没有了生机,就像是一俱行尸走肉,只剩下了喘息。顾知灼在踹开簪子的时候,尖利的簪尖从皮肤划过,有一道浅浅的血痕,在渗血。


    她甚至都没有捂着伤口,目光呆滞,一心求死。


    “寻死觅活做什么?”


    顾知灼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她对万嬷嬷没有任何好感,但要说憎恶也谈不上,主子手中的奴婢,又能做得了多少她自己的主。


    “京城有善堂,有女学,京郊有碧霞元君堂,你想赎罪,不用等到来世。今生有的是地方让你赎罪。”


    听与不听,死与不死,皆由她。


    只要不是死在午门就行。


    “季山长,把人抬走,别堵在这儿了。”


    “哦哦哦。”


    季族长连连应声,向范恒说了自己宅子的在哪儿,要领着他们先过去。


    季氏的身上依旧还是裹着一床薄毯,在经过季南珂身边的时候,一个小内侍的手上没抱稳,季氏的胳膊从薄毯中垂落了下来,皮肤惨白,僵硬的手臂上颗颗红疹触目惊心。


    “啊!”


    季南珂发出一声低呼,面色惨白如纸。


    她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然而,季氏那张长满了红疹的面孔,就像是刻在她的脑子里一样,挥之不去。


    “珂儿,我身上痒得难受,是不是可以不要吃了。”


    “昨日吃过水蜜桃后,我又起高热了,还有些呼吸不上来。”


    “不吃药行吗?这些红疹要是退不下来该怎么办。”


    季南珂打了个哆嗦,她仿佛能够感觉到冰冷的指尖从她脸上抚过。


    “好,我听你的……姑母都听你的。”


    她是想帮季氏!季氏优柔寡断,又胆小,没有她相助,根本成不了大事。


    她没想让季氏死。


    季南珂惶惶不安地看着四周,无数的声音源源不断地涌到她的耳中,他们在说她狠毒,说她不择手段,说她连亲姑母都要利用,行事卑劣。


    有人甩袖冷哼:“什么天命之女,市井谣言。”


    “不是……”


    她就是天命之女。她就是!


    她没有输。


    她不会输的。季南珂的心口顿觉一阵剧痛,她捂住了胸口,姣好的面容因为这如撕裂一样的痛楚显得有些扭曲,身体也痛得弓了起来,饱满的额头溢出了一颗颗的汗珠。


    顾知灼本来要走,见状停下了脚步,饶有兴致地摸了摸下巴。


    季南珂的胸口越来越痛,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喉咙里源源不断地泛了出来,刺激得喉咙又痛又痒,她控制不住地猛地一咳嗽,一口鲜血喷吐而出。


    “痛。”


    季南珂瞳孔骤缩,她放下了捂唇的双手,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掌心上那一抹嫣红,明眸中流露出了明显的恐惧,就像是一个健康人突然如其来的要面临死亡的威胁。


    为什么会吐血?


    季南珂吓得全身发抖,这在暑天里,她仿若身处在极寒中。


    恐惧在这一刻几乎把她压垮,她的脚步连连后退,陡然脚下一滑,从三阶的阶梯上摔了下去,一屁股摔在了地上,正好滚在了一个内侍的脚边。


    内侍们看了看彼此,没有人过去扶她。


    她可是季氏的侄女。


    季氏害得他们好端端的差点都得陪葬,要是扶了她,把她给扶坏了,说不定又要叫他们陪葬了。扶不起啊扶不起。


    内侍们杠着季氏,赶紧跟上前头的季族长他们,一起走远。


    季族长把万嬷嬷也带走了。


    季南珂的喉咙里萦绕着淡淡的血腥,她注意到顾知灼在看自己,连忙沾血的手藏在袖中,仅存的理智让她不想在顾知灼面前露怯。


    “姑娘,你没事吧。”


    有学子面有不忍,向她伸出了手。


    季南珂置若罔闻。


    “你理她做什么。”同窗扯了他一把,“没听那个婆子说,她只记仇不记恩,别到时候赖你推她。你没看连旁边的公公们都没动吗。”


    “哎。薛兄,我懂我懂。”


    顾知灼笑而不语,轻轻抚过了衣袖。


    她的衣裙艳丽如火,在衣袖的一角,隐约是一小块血迹,有如红梅一样,若隐若现。


    有意思。


    皇帝龙气正盛。


    人间君王受天命而御天下。


    上一世,皇帝十年后还坐在金銮殿上。


    自己的那一针,虽不是害命,也导致了他“被病重”,生生地折了他的龙气,由公子居上。做了这种事,她吐吐血什么的太正常,吐着吐着早习惯了。反正天道也从没偏爱过自己。


    但是季南珂这又是?


    不可否认,顾知灼这一局,是利用了季南珂的大气运。


    若是季氏使用“巫蛊”被发现,作为季南珂也难逃,当然,季氏用姻缘符的时候,还是顾家侍妾,皇帝真要追究起来,说不定还会连累到顾家。


    天道不会让季南珂这个天命之女就此折在这里,于是,季氏死了。


    季氏一死,她的执念留了在姻缘符上,消散不去,就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皇帝龙运将尽。


    若是往常,天道是舍不得罚她的。


    许是因为这些质疑声,这一回天道竟然也没有偏袒季南珂。


    倒是意外之喜。


    哈。


    如今,她们算不算是半斤八两了?


    太有意思了。


    玉狮子打了个响鼻,催促地用头拱了拱她。


    人多拥挤,让娇生惯养的马有些不开心,它不耐烦地原地踱步,马尾一甩一甩的。


    “好好。走啦走啦。”


    顾知灼敷衍地摸了一把马头。


    夕阳将近彻底落下了,天边只余下了淡淡橘红色光晕,一抹浅浅乌云飘了过来,闷雷轰鸣。


    有人道:“不会要下雨了?”


    “快,把笔墨收拾起来。”


    顾知灼也是仰头看天,心想:这回要是劈谁?


    轰隆隆。


    闷雷响好一阵,雷电都没有劈下来,很快乌云飘走了,轰鸣声被阵阵马蹄和车轮声所掩盖。午门广场上的众人下意识地循声去看,宫门不知何时大开,一队侍卫列阵而出。


    “不会是来驱赶我等的吧。”


    “开玩笑,我等正义公道,为民请命。”


    学子们也不收拾笔墨了,全都正襟危坐,他们的腰背挺得笔直。读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岂能因为强权而折腰?!


    天理昭昭,他们绝不会屈服。


    咦?


    侍卫没有拔刀,也没有驱赶。


    紧跟着侍卫们出来的,是一辆辆的板车,而在板车后头的是提着木桶和食盒的内侍们。


    一个礼部的官员走在了最前头,温和道:“辰王有令,暑日难耐,让工匠们为众位在午门搭建天棚。”


    “这里有凉茶和膳食。”


    什么意思?


    学子们面面相看,这几天来在大太阳地底坐着,已经有不少人中暑倒了下去。


    幸而附近有太医守着,才没有出事。他们听说,太医也是辰王专程派来的


    礼部官员似是没有看出他们的疑惑,接着说道:“青州地动,已报灾民至少有几十万人,波及四省,如何救灾,救民,恢复民生,是朝中当务之急。众位也可在此集思广议,为朝廷出谋划策。”


    “辰王说,士当以天下为己任。”他的语气高昂了起来,字字句句激荡人心,“众位寒窗苦读数十载,如今,为了青州百姓,当是众位一展才华的时候。”


    “众位可愿为大启江山,鞠躬尽粹?”


    “无须等到登庙堂之高,如今就是众位的机会。”


    “……”


    三言两语间,说得人心都跟着沸腾了起来。


    正所谓“货于帝王家”,读书说到底是为了仕途,如今有这么一个机会,可以让他们的文章直接送到辰王的手里,让辰王看到自己,简直千载难逢。


    相熟的同窗两两相望,目光坚定,心口一片火热,恨不能立刻拿起笔,一书心中所想。


    工部的匠人们把竹子从板车上搬下来,开始搭建天棚。


    学子们暂时就避到了阴凉处,喝着凉茶,商议着青州事,谢应忱特意择了几封青州来的折子让他们传看,讨论的如火如潮。


    顾知灼走出午门的时候,背后还能隐约听到他们在争论当如何放粮方为上策。


    顾知灼摸摸马背,她本来是想回镇国公府的,转念一想,丹灵表姐应该是在王家,她琢磨着先去接她。


    季氏死了,皇帝也病了,应该没有人会让她去祈福了。


    但现在肯定也没有人有闲心来管她,要不然她们一块儿去温泉山庄玩几天?


    正琢磨着,顾知灼顿觉如芒在背。


    顾知灼扭头去看,在午门的城楼上,站着一个身着黄色道袍的中年道士。


    道士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站在那里的,以顾知灼的敏锐,竟然毫无察觉。


    她不认得这个道士,前世今生都没有见过。但是,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叫嚣着,一个名字脱口欲出:“长风!?”


    长风对京城上下并不熟,听到她叫出了自己的名字,目光不禁一顿。


    “你认得贫道?”


    长风站在墙楼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


    如果说,大气运者的周身笼罩着白光。


    那么,这位姑娘就是腥红,比血更深的红,状若血雾。


    这是对抗天道,妄图以一己血肉之身逆天改命而沾上的死气。


    被天道所不喜,所厌弃……


    不是!她年纪轻轻的,到底是做过些什么?


    该不会连天雷都挨过吧!


    第132章 第132章【VIP】


    果然是长风。


    顾知灼的凤眼眯起,眸中掠过一抹利芒。


    她想到了木匣子里的爹爹的头颅,还有贴在木匣子上的那张符箓,上头的符纹好似干涸的鲜血,深深地刻在她的眼底和灵魂深处


    浓重的戾气源源不断地从心头涌了上来。


    她的手抚上了马背。


    进宫不能携带兵器,但在玉狮子的背袋里有一把连弩。


    “这位姑娘。”长风站在高高的墙楼上,一甩拂尘,他的双袖在风中猎猎作响,端得是一派得道高人的架势,“所谓天命,是天意所向。由古至今,逆天改命者,只会受身陨道消之苦。”


    “不该你的,莫要强求。”


    他嗓音浑厚,哪怕没有在大喊大叫,也依然清晰地传到顾知灼的耳中。


    顾知灼红唇轻动,仰首看着他,冷笑着吐出了两个字:“真装。”


    长风在她的身上感觉到了明显的敌意。


    他收起了悲天悯人的微笑,投注过去的目光中倒映着顾知灼的身影。


    少女带着仇视的目光,骄如灿阳的芙蓉面上充满了肆意张狂,萦绕在她周身的腥红色气运,急剧沸腾,仿佛快要燃烧起来。


    长风握紧了拂尘,心头一凛问道:“姑娘与贫道有仇?”


    仇?


    血海深仇算不算?顾知灼的心底戾气翻滚,恨意几乎要把她的理智吞噬。


    她把手伸进了背袋,手指触摸到冰冷的弩弓,她的五指慢慢收拢。


    “喵呜~”


    一只黑色的狸花猫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在顾知灼脚边尖细地叫唤着。


    它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欢快,蹦蹦跳跳地围着她的脚边打转,兴奋地把毛绒的小脑袋往她罗裙上一蹭一蹭,仰首用一双漂亮的金色猫瞳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喵~”


    沈猫跃跃欲试地怂恿着,娇滴滴的轻唤。


    顾知灼打了一个激灵。


    她闭了闭眼,不过区区数息,待再次睁开时,双目如潭,明亮清澄。


    她四指并拢,平举向上,指着长风。


    顾知灼弯唇一笑,眼底在一片冰冷:“长风道长,我掐指一算,身陨道消的那个人。”


    她以手作刃,对着长风一挥而下。


    “会是你。”


    长风瞳孔一缩,他的五感极为敏锐,甚至能够感觉到,一股迎面而来的寒芒。


    风吹起了拂尘的根根银丝,长风不悦道:“贫道好言相劝……”


    “滚!”


    长风气笑了,他自幼入道门,未见过如此嚣张不讲理之人。


    逆天改命,当以一城之血为引,方能躲过因果。这小丫头想用血肉之躯,硬生生地扛下了天厌,怕是也活不了多久了。


    自己一得道之人,不和她一般计较。


    “咪呜。”


    狸花猫纵身一跃,跳到了马背上,撒娇地对着顾知灼的手又蹭又咬。


    “坏猫。”顾知灼点了点它湿漉漉的小鼻子,“不许怂恿,你听到没。”顾知灼莞尔一笑,收敛起了周身的的戾气。


    “咪~”


    狸花猫失望地耷拉着小耳朵,又装作一派若无其事,在马鞍的皮革上头蹭蹭蹭磨了好几下爪子,宣泄不满。


    玉狮子扭头,冲它打了个响鼻。


    “坏猫。”


    顾知灼摸摸它的小脑袋,问道:“你家主人呢?”


    “你整天出来瞎跑,是想把你主人给扔了?要不要来我家,我养你。”


    “喵?”


    狸花猫闻言停了下来,它的尖尖指甲上还勾着一丝丝的皮革。


    它歪了歪脑袋,似乎是在犹豫。


    一个极其不悦的声音蓦地响起:“沈猫,回来。”


    “咪。”


    猫抖了抖耳朵,刚要往下跳,顾知灼一把抄起了它的小肚子,把它抱起来搂在怀里,朝着斜对面的华贵马车走过去。


    马车的前后各挂着四盏琉璃灯,锦衣卫侍立在侧,盛江坐在车橼上,面无表地看着她。


    “督主。”


    顾知灼走向马车,把狸花猫从车窗递了进去。


    沈旭没接,由着猫自个儿从她的手上跃下,在车厢的凉席上滚来滚去,滚到沈旭脚边的时候,沈旭不耐烦的踹了一下,它又滚到了另一边。


    猫高兴得喵喵叫,又滚过去催他再踹。


    “你要养?”沈旭明显是听到了她刚刚的话,斜眼看她,嫌弃道,“要就带走。”


    “您说真的?”


    沈旭提着猫的后颈皮把它拎了起来,丢给顾知灼:“烦死了。”


    一声冷哼后,他对着盛江道:“走。”


    盛江迟疑了一下,暗中向着车夫摇了摇手,马车一动不动。


    沈猫毫不犹豫地从顾知灼地手上跳了下来,扑进了沈旭的怀里,冲着他粘糊糊的喵喵叫。一会儿用脑袋蹭,一会儿又翘起尾巴蹭。


    盛江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还好还好。


    上回顾大姑娘猫带走了几天,他们的日子特别不好过,连呼吸都会挨骂,走路都不敢先迈左脚。


    要是顾大姑娘再一时兴起,他们铁定又得完了。


    顾知灼双臂靠在车窗上,笑吟吟地问道:“督主,能讨杯酒吗?”


    “你属狗的?”这都闻得到。


    顾知灼:?


    沈旭从茶几的下层拿出了一个鎏金镶宝的酒壶,把酒壶塞给她,又丢了个干净的杯子。


    顾知灼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浓烈的酒香扑鼻,饮到口中时,却丝毫没有火辣辣的感觉,反而意外的爽口,带着淡淡的酒香和果香。


    好喝。


    她又斟了一杯,同样一口喝完。


    这酒入口香甜,但回味有些烈,喝下去不久,顾知灼就有些晕晕乎乎。


    她拿出了薄荷香包放在鼻下嗅了嗅,顿时神清气爽。


    等到沈旭再抬头去看她的时候,一壶酒已经全部喝完了,她乐呵呵地问道:“这酒不错,哪儿买的?”


    沈旭提了提酒壶,果然空了,他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她,琉璃灯的光晕映照在他眼角的朱砂痣上,越加娇艳欲滴。


    “你属鬼的?”


    “什么?”一会儿狗,一会儿鬼,“我属虎。”


    “酒鬼。”


    顾知灼轻笑出声,她把酒杯也还给了她:“谢了。”


    喝了酒,总算是舒坦些,胸口没那么窒闷。


    “我给您算一卦吧?”顾知灼从袖中拿出了罗盘,“多谢您的酒。”


    “不用。”沈旭淡声,嗓音阴柔,“我不信命。”


    他手上还拿着酒壶,刚想给自己也倒上一杯,想起来酒都被喝光了。沈旭完美无暇脸上满是烦躁,随手把酒壶丢了回去。


    顾知灼用帕子擦拭罗盘,听他突然来了一句:“有仇?”


    她愣了一下,意识到他问的是长风,坦然地说道:“有。这道士可坏了。”


    一壶酒下肚,再说到长风的时候,顾知灼的心绪已经平静了下来,她回眸看了一眼,城墙上空空如也。


    沈旭手指叩了叩车厢,催促了一句:“继续说。”


    “说什么?”


    说仇,还是……


    据她的了解,沈旭这人最不耐烦多管闲事。


    她心念一动,问道:“督主,您认得他?”


    “眼熟。”沈旭停顿了一下,略有迟疑道,“似乎在哪儿见过。”


    “督主去过西疆吗?”


    沈旭摇头。


    从雍州逃出来后,他来了京城。再后来,无诏不可离京,此生他从未去过别的地方。


    但是,那个道士确实让他有些眼熟,是一种令人厌恶的眼熟。


    沈旭周身散发着不爽,盛江冷不丁瞥到一眼,打了一个冷颤。有的时候,他对顾大姑娘真可谓是由哀的敬佩,跟主子能有这么多话可说,竟然没被吓跑。


    顾知灼十指交握,靠在车窗边,把自己知道的和他说了:“他是西疆上虚观的,道号长风。我对他了解不太多,只知他极为擅长一种叫祝音咒的咒术,皇上这回就是吃了祝音咒的亏。对了,他应该是晋王请来京城的。”


    沈旭颔首。晋王先前提过,请了一位道士过来。


    “去查。”


    沈旭随口一句,盛江欠身应诺。


    “我也要。”顾知灼指了指自己,笑道,“盛大人,您查完后,也给我一份。”


    还真不见外。盛江瞪着他,敢这么理所当然朝锦衣卫讨东西的,除了她,满京城也没别人了。见沈旭没有出声,盛江闷闷地应了一句:“是。”


    “督主,您真的不要算上一卦吗?”顾知灼摇了摇手中的罗盘,笑道,“很灵的。”


    “你可以走了。”


    “喵呜。”


    沈猫对罗盘相当的熟悉,顾知灼一拿出来,它就趴在车窗上看,小爪子在罗盘上一拍一拍,见上头的磁针不会动,它翘了翘胡须,发出了一声略为疑惑的:“咪?”


    有些沮丧地垂下了耳朵,耳尖尖的绒毛轻颤。


    “那就算吧。”沈旭突然改了口。


    顾知灼兴致勃勃道:“您想算什么?”


    沈猫:“喵?”仿佛在与她一搭一唱。


    “随便。”


    刚说完,沈旭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眸中如水光潋滟,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


    沈旭:“寻人。”


    “生辰八字。”


    沈旭沉默了很久,似是有些后悔,他揉了揉猫的耳朵尖,报出了一个生辰。


    “她已经死了。”沈旭微弯的唇角压了下来,流露出了一种说不上来的阴郁,“我想知道,她的尸身在哪儿。”


    顾知灼收敛起笑,认真地拨弄罗盘。


    猫扒在窗户上,好奇地看着磁针转动,时不时地伸出爪子,想把磁针抓出来。


    它开心地回头,冲着沈旭喵喵叫唤。


    沈旭难得摸摸它的猫头,沈猫叫得更嗲了,喉咙里呜呜声不断。


    蓦地一下,磁针停了。


    顾知灼问道:“督主,此人是女子?”


    沈旭:“……”


    不回答就是是了。顾知灼接着问:“您的血亲?”


    沈旭:“……”


    对他这爱搭不理的样,顾知灼早习惯了。她盯着罗盘不停地掐算。


    沈旭百无聊赖地斜靠在迎枕上,无趣地把玩着手腕上玉牌。


    车厢角落里袅袅升起的白烟带着清雅的气息。


    他不信命。


    从尸骸血海中爬出来的人,岂会在意命运如何。命运不公,毁了就是。


    他压根没理顾知灼会说什么。


    直到,顾知灼突如其来地说了一句:“她没死啊。”


    沈旭猛地坐直起了身,瞳中掠过一抹危险的利芒,他直勾勾地盯着她,喝问:“你说什么?!”


    阴柔的嗓音中带着一种他自己都不易察觉的颤抖。


    顾知灼从罗盘中抬起头来,肯定地说了一句:“她活着。”


    “姐姐……她活着?”


    沈旭微不可觉地低喃,下一刻,他陡然暴起,伸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她在哪儿?”


    顾知灼不在意地拂开,说了一句:“你等一下,这里不方便说。”


    见她要走,沈旭一把掀开车帘:“抓住她!”


    啊?


    顾知灼只是从马车的后头绕了一圈过来,就听到他要抓她,连跟车的锦衣卫都已经朝她逼近过来。


    她莫名其妙地扬了扬眉。


    脾气真坏。


    顾知灼自行上了马车,指指外头,示意人来人往,不方便说,然后大大方方地在他的对面坐下。


    沈旭:“……”


    顾知灼用了很直白的话说道:“卦象显示。此人命运多舛,身负血海深仇,曾有几次陷入死地,还……”她多少有些难以启齿,“还遭遇过凌辱。”


    沈旭睫羽垂下,一把攥紧了衣袖,平整的没有一点儿印痕的衣服,一下子变得皱皱巴巴。


    “她……”


    沈旭十指轻颤。


    记忆里,他最后见到姐姐,是在被她蒙晕后,藏在山石缝里的时候。


    他四肢瘫软,动弹不得,亲眼看到姐姐被一群男人拖走了。


    沈旭的呼吸顿时有些急促,眼尾布满血丝,阴戾的眸中透着森森寒意,浑身带着狰狞的气息,一言不合就要把人剥皮抽筋那种。


    “咪?”


    连猫也感觉到了,安份地趴在他的膝盖上,舔舔爪子。


    沈旭摸出了挂在腕上的白玉牌,攥在掌心里。


    在能动了以后,沈旭就朝着他们拖走姐姐的方向去找。他拼命的找,拼命的找,找了一天一夜,最后只找到了撕碎的衣裳,和一滩一滩的血。


    沾血的脚印一直蔓延到了山崖边。


    山崖上的脚印更乱,在崖边有一块断裂的石头,石头上还残留有半截脚印,脚形不大,污泥和血印出了鞋底的梅花纹。


    当年,他和姐姐的鞋子全都是娘亲手纳的,姐姐的鞋底是梅花纹,他的鞋底是竹叶纹。


    娘亲的手艺,他绝对不会认错的。


    再后来……


    一想到后来的事,他的眼底充斥着血光。


    沈猫把小脑袋贴在他的脸上:“咪呜。”


    难得的,他没把它推开,猫高兴极了,得寸进尺的在他的脸上舔了舔,留下了自己的气味。


    “她……”


    沈旭艰难出声,他的喉咙涩涩的,“她还好吗?”


    天池的磁针一动不动,顾知灼掐算着说了四个字:“沦落风尘。”


    沈旭:“……”


    沈旭用手撑住额头,发出了低低的笑声,眸中晕开浅浅的湿气。


    “还活着,就够了。”


    他的姐姐,原来还在。


    原来,他不止是一个人,他竟还有血脉之亲,还活在这个世上。


    沈旭:“你再算算,她在哪儿?”


    顾知灼轻点罗盘:“督主,您的生辰八字。”


    想到这人多疑的很,顾知灼解释了一句:“她是您的血亲……”


    沈旭懒得听,直接给了一个八字。


    顾知灼拿出算筹,掷在茶几上,一连三卦。


    她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盯着卦象半天没有说话。


    这表情让沈旭也多少有些紧张,可惜他看不懂,这几枚算筹在他眼里除了位置没有丝毫不同。


    “往东。”


    她指着第一卦说道。


    “风尘地。”


    这是第二卦。


    沈旭又指着最后一卦:“这个呢?”


    “大凶。”


    顾知灼的指尖拂过算筹。


    “她很快会死。”


    第133章 第133章【VIP】


    马车平稳地走着。


    沈旭突地一巴掌按在茶几上。


    他的力道有点大,直接把茶几给掀翻了,顾知灼早有准备,一把拿起罗盘,算筹噼里啪啦地洒落一地。


    沈猫一跃而起,啪得一爪子按住了一个,得意地一声“喵呜”。


    这套算筹是用桃木打磨而成的,咬感特别好,沈猫啃得“嘎吱嘎吱”。


    沈旭倒满了酒,一饮而尽。


    随后,一甩袖,宽大的敞袖盖在了坐厢上,目光阴沉骇人。


    盛江往后缩了缩,打了个哆嗦,就见顾知灼依旧好枕以暇,心里佩服不已。


    顾知灼泰然自若地俯身捡起一枚算筹,说道:“坎为水,风山渐。”


    她转动手中的罗盘,注视着天池磁针所指的方位道:“此为困卦。用罗盘来解,意思就是,她受到重重掣肘,为报血仇,困死在绝境中。”


    “最终会神魂俱灭而亡。”


    说到“神魂俱灭”时,顾知灼略微迟疑了一下。


    普通人哪怕死了,也该是重入轮回,怎么都不可能神魂俱灭。偏偏卦象又是这样显示的。


    啪。


    沈旭捏碎了酒杯,碎开的瓷片扎进了他的手掌。


    他仿若未觉,死死地捏着瓷片,鲜血顺着掌缝一滴一滴的,滴落下来,在竹席上晕开。


    “主子。”


    盛江吓了一跳。他心口狂跳,示意车夫驾的平稳些,蹑手蹑脚地走进车厢,跪在沈旭身边,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拉开他的手掌,把掌心中扎着瓷片一块块挑出去。


    顾知灼暗暗叹气。


    她把罗盘放在膝上,宽慰道:“从卦象来看,她哪怕置身困境中,也在艰难求存。她还活着。”


    顾知灼强调了一遍:“她活着,死劫还未到。”


    沈旭一言不发,他的眼睑低垂,桃花眼少了几分艳色,充斥着浓浓的阴郁之气。


    盛江闷不吭声地给他包好了手,又坐到车厢的角落。


    这辆马车很大,哪怕容纳了三个人一只猫,也丝毫不见拥挤。


    过了好一会儿,沈旭开口了:“往东的意思是,雍州往东?”


    顾知灼把罗盘收回到袖袋里:“对。”


    “京城在雍州以东。”沈旭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笑声,阴柔的嗓音中含着戾色,“姐姐要是还活着,如今肯定在京城。”


    因为他从那个血海里逃出来后,为了报仇,也来了京城。


    顾知灼不知道他为何这样肯定。


    许是姐弟间的默契?


    她没有反驳,卦象只显示了以东,倘若人真的在京城,范围一下子能缩小很多。


    沈旭捡起一枚算筹,递还给她。


    他的嘴边勾起了一抹浅浅的笑,笑容不达眼底:“风尘地,青楼楚馆?”


    顾知灼思忖道:“歌姬,舞姬,乐伎,戏班子,同样属于风尘。”


    沈旭头也不抬道:“寻个擅画人的。”


    这句显然是对盛江说的。


    盛江立马应诺。


    顾知灼补充了一句道:“还有,再找找道观寺庙。”


    沈旭挑起眉来看向她,顾知灼想了想说道:“卦象显示,她的死劫会神魂俱灭。我猜,可能会和佛道有关。这么说吧,你我要是死了,不对,是你要是死了,是会重入轮回的。这在佛教叫作六道轮回,在道门也有‘三界五道六桥’之说,反正都是一样的意思。”


    沈旭不快地冷哼道:“为什么是我死了,你呢?”


    沈猫扑着车厢里的算筹,黑色的算筹滚到了沈旭的脚下。


    沈旭眉头紧皱地拾起,两指捏着算筹的一端,嫌弃地把上头的猫毛拂去,丢给顾知灼。


    “我啊。”顾知灼指指自己,笑得若无其事,“说不定会魂飞魄散,不能跟您一同进轮回。”


    沈旭捡拾算筹的动作顿了一下,又抛了一枚给她。


    这一枚的上头有两个清晰的猫牙印,小小的,可爱极了,还糊着口水。


    沈旭拖着冷嘲的尾音,刻薄地说道:“怎么,你是作孽多端,死了连轮回都进不去?”


    顾知灼单手托腮,这个人不但多疑,还阴阳怪气。


    “要是说作孽多端。”沈旭低低地笑着,摊开自己的双手给她看。


    他的手指纤长,指节分明,手指上没有薄茧,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划痕,白皙完暇有如似上好的白玉。


    “这双手,杀过的人,剥过的皮,抽过的骨,呵,少说也有几千个。”他讥诮地笑着,掌心渗出的鲜血染红了白绸,“你说我能进轮回?”


    盛江往后缩了缩。


    “能吧。”顾知灼坦率地说道,“我不一样的。”


    沈旭幽冷的目光盯着她,想看看她能说出些什么来。


    “我是对命运不满,想搏一把,争一次。”她把算筹都收拾好,放到一个布袋子里,声音带着一丝酒气,“修道之人,知天命,却逆天而为,总得要付出点代价的,对不对?”


    代价……沈旭垂眸:“对。”


    “若是败了,魂飞魄散什么的,也是理所当然的,对不对?”


    顾知灼笑得自然,这样子,就像是在说,晚上吃什么一样。


    “不过,我不会败的。”


    先认输的只会是天道。


    “啊,我到了。”顾知灼高声,提醒外头的车夫道,“往这条巷子右转进去就是了。”


    顾知灼把罗盘往怀里一揣,又摸了一把猫猫头。


    等到马车停后,她欠身告辞,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你站住。”


    顾知灼:“……”这个人没学过好好说话?


    沈旭动了动嘴,他想问她,她的知天命,知的是什么。为何败了会落到魂飞魄散的下场。许许多多的疑问到嘴边,最后化作了两个字:“走好。”


    顾知灼:?


    她偏了偏头,狐疑地打量着他。


    啪。


    车帘被重重的放下,隔绝了她的视线,还能听到里头嗲嗲的喵呜声。


    顾知灼耸耸肩,对盛江充满了同情。


    有这么一个喜怒无常的主子,他真辛苦。


    “玉狮子,来。”


    一直跟在马车后头回来的白马踏踏踏地走到她跟前,顾知灼上前去敲门。


    尽管王家人极少在京里住,但王家的宅子在京城里是数一数二的。


    琅琊王氏是承袭了数百年,历经几朝的世家,哪怕战乱纷飞,也始终屹立不衰败。皇帝换了几个姓氏,王氏还依然是琅琊王氏。


    前朝未年,京城辗转在数人手里,也没有人动过王家的宅子。


    一个五进的院落,每年都在修膳,处处是景,步步是画,颇有些江南园林的风雅。


    作为王家的表姑娘,顾知灼来来往往的,压根也不需要有人通禀,进了门,门房的下人们恭敬的唤着表姑娘。她把马给了小厮,问到了谢丹灵在哪儿,脚步轻快地直奔水榭。


    沿着碎石铺成的小径,穿过摇曳的花树,就是一个葫芦形的池塘。


    谢丹灵站在池塘边的水榭,正在埋头画画。


    夜色已经有些暗了,水榭点起了一盏盏琉璃灯,灯光映在了她的身上。


    顾知灼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凑到案几前。铺在案上的画卷是夏日的池塘,有莲花,有荷叶,水波荡漾。她用手指沾了一点银朱,在池中轻轻一点,留下了一抹漂亮的朱红色。


    “讨厌。”


    谢丹灵嗔怪了一声,在朱红色上寥寥勾勒几笔,一尾鱼儿跃然纸上。


    顾知灼凑近了看:“池塘怎么能没有鱼呢。”


    “还没画完嘛。”


    谢丹灵心念一动,持笔在她的眉心画了一个游鱼的花钿。


    “真好看。”


    她满意地搁了笔,兴奋地问:“怎么样了?”


    咦?


    “不对劲!”


    谢丹灵耸了耸鼻子,在她的身上嗅来嗅去,又绕着她走了一圈,低头嗅闻。


    “我知道啦!”


    谢丹灵握拳击了一下掌心,恍然大悟道:“你你你,你喝酒了?”


    “喝了。”


    “喝了多少?”


    顾知灼比划了一下:“一壶。还有点点醉。”


    她晃了晃头,在马车上的时候,她就有些晕乎乎的,所以,托了沈旭送她回来。


    这酒入口香甜,后劲倒还是挺足的。


    “很好喝。”顾知灼愉悦地眯眯眼。可惜,沈旭没告诉她是在哪儿买的。


    “喝酒都不带我。”谢丹灵气鼓鼓地说道,“亏我还以为和你天下第一好呢,你太让本宫伤心了。”


    她嘟着嘴,别过头去,又悄悄地往顾知灼瞥,全身上下都像是写着:快来哄我吧。


    顾知灼掩嘴一笑,熟练地换了话题:“季氏死了。”


    啊!


    谢丹灵的肩膀轻颤了一下。


    顾知灼:“我现在好渴,好想喝水,有没有好心人给我倒杯水。”


    “好心人来了。”


    谢丹灵体贴地给倒水,摇着她的双肩,娇滴滴地追问道,“快说嘛。”


    顾知灼喝完了水,指指自己道:“扇风。”


    谢丹灵拿起一边的团扇,屁颠屁颠地给她扇扇。


    顾知灼从姻缘符说起,把宫里的事原原本本的都说了,包括在午门时,万嬷嬷对着季南珂的句句控诉。


    全说完,又喝了一杯水,终于解了口中的干渴,她说道:“所以,就是咎由自取。我算的真准,对不对?”


    恩恩!谢丹灵把团扇一扔,给她鼓掌。


    “我打小住在宫里,各种争宠的事就没少见。你不知道,那些娘娘们争起宠来,花样百出。唱歌跳舞什么的早就不稀奇了。有的时候还会故意让孩子生病,她们不太会折腾皇子,倒是挺舍得公主的。”


    “我那个四皇姐,打小病歪歪的,三天小病,十天大病,一个月里没每几天能看到她在外面走动。四皇姐的亲娘是丽嫔的宫女,难产死了,四皇姐打小是丽嫔养大的。丽嫔在外头是一副风吹就倒的样子,私下里,又凶又坏。”


    “四公主?”


    “是呀。四皇姐又是个软性子,谁都能欺负一把。愁死我了。”


    顾知灼没记错的话,上一世四公主和亲凉国,皇帝为了安抚或者奖赏丽嫔,晋她为了丽妃。


    凉国素有父死子继的传统,四公主嫁的凉王死了后,又改嫁了继子。


    一年后,凉国起了内乱,元帅斩杀凉王,自立为王,四公主又嫁了新王。


    从和亲,到“病逝”还不到三年,死时也就十八岁。


    顾知灼暗暗叹息。


    谢丹灵夸张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季氏太蠢了,竟会听信季南珂的怂恿。”


    “她要是在镇国公府能安份守己,至少吃喝不愁。就算是进了宫,只要她不听季南珂,日后最多也就是不得宠而已,皇后娘娘这人吧,对后宫的嫔妃倒也不坏,全都按份例来,也不会故意苛待谁。”


    她两手一摊:“两条路她都不选,非要选一条死路。”


    顾知灼用力点头,表示她说得都对。


    “现在人死了,还留了个儿子……”谢丹灵想到了一件事,“对了,顾琰呢,顾琰怎么办?”


    说到顾琰,顾知灼就是懊恼,早知道季氏死的那么快,上回就一块儿打包卖给皇帝了。


    顾知灼双手托腮,迟疑道:“我在想,是给礼亲王,还是给季家。你说呢?”


    谢丹灵认真得陪她一起想:“叔祖父应该肯花银子。”


    “那我再等两天?”


    主动找上门卖不出好价钱。


    “可以可以!”


    酒劲又上来了,顾知灼打了个哈欠,迷糊地靠在谢丹灵的肩上:“丹灵表姐,你要回宫吗。”


    谢丹灵扇着团扇的手顿了一下,语调有些低沉:“父皇他,会不会有事?”


    “皇上他没事。”顾知灼肯定道,“如今季氏死了,姻缘符解不开,皇上沉迷季氏,闹着要追封皇后,立太子,举国服丧什么的。礼亲王只能暂时借‘生病’让他远离朝堂,其他都好,有太医日日请平安脉。”


    “那我不回去了。”谢丹灵闷闷地说道,“其实我知道,父皇他一直都提防娘……娘是有妃位,又有王家在后头帮衬,可日子真的不好过。哎。”


    当然,顾知灼扯了扯嘴角,若皇帝对姨母和表姐有一分真心,上一世她们俩也不会早逝了。


    “你陪我多住几天好不好?”谢丹灵挽着她说道,“等到星表哥来了,我再回宫。”


    顾知灼点着头,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


    “灼表妹……”


    谢丹灵一回首,见她已经沉沉睡着,对着阿妩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说道:“叫个婆子来。我和表妹住一块儿。”


    她们俩在王家都有自己的院子,同样日日会有人打扫,年年都会修缮。


    谢丹灵让粗使婆子把她搬了回去,两个人跟小时候一样,睡在一个屋里。


    两人就在王家住下了,一连几天,顾知灼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然后就陪着谢丹灵搭秋千,挂珠帘。


    她们的院子里有一个自雨亭,谢丹灵让人用薄烟纱把自雨亭周围的天棚围了起来,还从库房里找出了两张白玉凉席,铺在薄烟纱中。


    “乘凉!”


    谢丹灵特别有耐心,花了五六天把院子打理的舒舒服服。


    宫里果然没人来找她,倒是正木阁派了人来,说是顾知灼定的太湖石到了。


    两人兴致勃勃的去了正木阁。


    这两块太湖石果然是上品,洞中有洞,有重峦叠嶂之姿,顾知灼一看就喜欢上了,大手一挥全部买下,让人送去辰王府。


    花了一大笔银子,顾知灼顿觉神清气爽。


    她豪爽道:“去吃饭,我请!”


    谢丹灵左右看看,随手一指:“去这里。”


    她指的是对面的花玉坊。


    这大概是新开的,布置得花团锦簇,隐约有丝竹缭绕。


    小二殷勤地把她们领到了二楼的雅座,说道:“两位姑娘,要不要听小曲儿。”


    “我们花玉坊的乐伎个个不俗。”


    顾知灼的目光随意往底下扫了一圈,忽而见到了一个抱着琵琶的熟悉身影。


    “咦,是归娘子?”她眼睛一亮,对小二道,“就她。”


    谢丹灵也凑过去看:“谁呀?”


    “她的琵琶说书唱的很好听。上回,我和二妹妹她们听过。保你喜欢!”


    说着她们走进雅座,坐下后点了菜,小二刚斟上茶,戴着面纱的归娘子走了进来。


    “姑娘。”她也认出了顾知灼,一双含情的桃花目潋滟生姿。


    她含笑,柔婉动人:“您今儿要听什么曲子?”


    第134章 第134章【VIP】


    归娘子款款而来,莲步轻移,风情万种。


    她福过礼后,在一个圆凳坐下,桃花眼脉脉含情,似是笼罩着薄薄的雨雾。


    若非顾知灼见过她面纱底下被烧毁的脸,单单这眉这眼,便是一绝色美人。


    谢丹灵喝了一小口茶,问道:“你会什么?”


    归娘子纤长的手指随意的拨动了几下琵琶弦后,柔声问道:“京中流行的,奴家都会。”她音线清灵,举手投足间柔媚天成。


    谢丹灵抿着嘴,认真想了一会儿,抚掌笑道:“新出的话本子你会不会唱?我忘记叫什么名字了,就是,有个秀才,和富商家的姑娘一见钟情,富商姑娘义无反顾的嫁了过去,秀才家中只有一个瞎眼的寡母,乞讨供他读书。”


    顾知灼听得额头的一抽一抽,没抱什么希望地问道:“成亲后,是不是富商姑娘跟寡母一起去乞讨?继续供他读书。”


    谢丹灵愉悦地点头:“后面的不一样,可好看了。”


    顾知灼双目呆滞:“你说。”


    谢丹灵兴致勃勃地往下说:“秀才寒窗十年,终于考上了举人,又金榜题名,高中状元。有贵女榜下捉婿,状元郎义正言辞,家中已有贤妻,不能负,拒绝了……”


    “不许听。”


    这剧情听着就让人头大。


    顾知灼从她举起来的手往下压,又拿了把团扇塞给她,一本正经道:“以后这种话本子少看。”


    “为什么?”


    “看多了脑子会看坏掉的。”


    “什么嘛,这是最近京城卖的最好的话本子了,我住你家时,三表妹拿过来和我一起看的,买都买不着呢。”谢丹灵剥着龙眼给她喂了一颗,又一颗给自己。


    “而且,状元又没有抛弃糟糠妻。”


    “老娘媳妇都在外头乞讨了,说明生活艰辛,快活不下去了,还不谋生计一门心思只知道读书,这不是蠢,就是坏。不管是蠢是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以前也爱看的。”


    “所以,我脑子坏掉了。”上一世。


    谢丹灵伏在她肩上咯咯娇笑:“我要告诉忱堂哥。”


    归娘子美目含笑,看着她们俩嬉闹打闹,她的长睫颤了颤,温言道:“有支新曲儿,叫《与凤归》,姑娘要不要听。”


    谢丹灵看她:“是讲什么的?”


    顾知灼大手一挥当下拍板道:“好,就唱这个。”


    “还不知道是讲什么的呢。”


    “不知道听了才有意思呀。”


    说的好有道理。谢丹灵笑嘻嘻地应了,舒服地往椅背上一靠。


    归娘子先是试了一下音,紧跟着,曲声一下子激昂了起来,有如千军万马兵临下。


    这是一个与上回的《鸳鸯佩》有些相似的故事,归娘子犹记她不爱才子佳人的故事,特意挑了这一首。


    谢丹灵原本还有些漫不经心,听到这儿,她拍拍手上的松子碎屑,认真起来。


    谢丹灵不擅弹琴,但她擅辨音,也爱听曲。


    曲声在最初的激昂后,渐渐轻缓,变得缠绵起来,归娘子朱唇轻启,伴随着琵琶声轻唱起来,声线清亮如潭。


    雅座门上挂着的铜铃轻响了一下,年轻的小二推门进来。


    顾知灼只当是来上菜的,没有在意。


    小二悄声走到她们桌前,低眉顺目地说道:“两位姑娘,你们可否换一个乐伎?”


    他讨好地笑道:“今儿姑娘们的花费,小店全包了。”


    谢丹灵凤眼一瞪,本来想拍桌子的,手刚刚举起,又不愿意扰到曲音,改为轻轻放下。


    “我们付不出银子?”


    笑话!


    她堂堂五公主,还会没银子?谢丹灵摸摸钱袋,扁的。


    唔,就算她没有,小表妹肯定有!小表妹买太湖石的时候,她偷偷看过了,钱袋里好多银票。


    谢丹灵冲顾知灼挤眉弄眼,示意她摔出一叠银票来吓死这没眼色的小二。


    顾知灼如她所愿的把钱袋子往她手里一塞,说道:“不换。”


    “我小表妹说不换,没听见?下去。”再啰嗦拿银票砸死你!


    “姑娘。”小二有些为难道,弯腰道,“是晋王要人,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二。”


    “晋王府?”那就更不行。


    见她没有出言反对,小二以为她是在犹豫,毕竟对方是晋王。


    他赶紧又道:“是这样的,晋王在对面不远的广厦楼宴请。晋王请了一位得道高人进京,今儿就是宴请他的。”


    琵琶的曲声一滞,但很快就有如行云流水,越加激扬,几乎难以察觉这微妙的变音。


    归娘子眸帘低垂,浓密的羽睫遮住了眸光。


    “归娘子的琵琶是京中一绝,晋王特意点名要她过去。您看……”小二点头哈腰,要不是瞧这两位姑娘衣饰华贵,气度不凡,连带着的丫鬟也都穿金戴银,也不至于要这样解释。


    搬出晋王的名头来,谁不立刻乖乖应下。


    “小的再给您换个伎子吧?”


    “不好。”顾知灼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见小二依然踌躇不决,顾知灼有些嫌烦,就道:“你去告诉晋王府的人,人在我这儿,我姓顾。他们要是想要人,自己过来找我,别为难你一个小二。去吧。”


    “那……”


    “孙添寿,孙添寿!你在哪儿。”


    一阵着急的脚步声响起,紧跟着,雅座的门被人从外头“砰”的一声推开,进来的是一个长着一把大胡子的男人。


    他穿着带补布的粗布衣裳,衣袖这里磨损的特别厉害,肤色黑黢黢的,手上全是厚茧,看着似是干苦力的。


    这什么店啊,好好的雅座都会有陌生人闯进来。谢丹灵不快地皱眉,正要让阿妩把人全都赶出来,那个大胡子嗓门很大的叫唤起:“你妹妹不见了。”


    什么!?


    小二吓白了脸,脱口而出道:“添喜不见了?我出门时叫她不许出来的。”


    他用搭在肩上的汗巾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急得口唇青白,这样子让谢丹灵也说不出什么责怪的话来,她宽慰道:“也许只是走开了一会儿,马上就会回来的。”


    “算了,你赶紧去找找吧。”


    小二感激连连,白着脸就朝外跑,门都没来得关上。


    他走得太急了,脚下一滑踩了一个空,从楼梯滚了下去,直接从二楼摔到了一楼。


    谢丹灵惊住了。


    “他妹妹多大年纪啊?”她问那个大胡子。


    “八岁。”


    谢丹灵:“八岁还怕走丢吗?”


    谢丹灵作为一个深宫娇养的小公主,不知民间疾苦,她心想:现在百姓们的孩子都养的这般细致了吗?


    顾知灼也接口问道:“不会是有拍花子吧?”


    孩子到七岁就算是养成了,哪怕是他们这样勋贵府邸,八岁的孩子也会放心的撒手放出去。


    大胡子硬闯了雅座,本来还怕里头的客人怪罪,见她们还算和气,他稍松了一口气,粗声粗气地解释道:“咱们巷子那儿,这三日连丢了三个孩子了,全是长得好看的女娃娃。要是拍花子的拐去,卖去那种脏地方就完了。”


    “报官没?”


    “报了,报了。”大胡子哀声叹气,“有孩子的人家,今儿都把孩子拘在屋里不让出门,没想到又丢了一个。”


    “扰了客官吃饭,是小的错,您二位别跟掌柜告状了。”


    大胡子连连作揖。


    这世道找份活太不容易,自己力气大还能干干苦力,孙添寿有个赌鬼爹还得养妹妹。要是没了这活,日子就难过了。


    “不告状。”谢丹灵爽快地答应了。


    大胡子又感激了几句,这才出去。


    顾知灼向晴眉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过去看看,能帮的话,帮他们一起找找。


    “若是需要人手,你去府里调几个护卫。”


    大姑娘的心肠真好。晴眉暗道。她是被亲爹卖了的,在牙婆那儿,和她一块的也有被拍花子拍来的富贵人家的小姑娘,小姑娘怕得跟受惊的鸟儿似的。


    晴眉被乌伤买走了,带到了东厂,再没见过那个小姑娘。


    她唏嘘了一下,躬身应诺,跟着出去了。


    作为乐伎,主人家没有喊停,无论席间发生什么事,都不能停。


    琵琶声声,如滚珠落玉盘,归娘子已经唱到敌军破城而入,新婚燕尔的两人执手逃亡,前方是生活,身后是追兵。


    谢丹灵听得紧张极了,连松子都顾不上剥。


    归娘子的琵琶声伴随着她的时而悠扬,时而高亢的的声线,故事仿若一张画卷在她们面前呈现。


    有别的小二轻手轻脚地过来上菜,还有冰镇的果子露。


    一曲在似风似水的叹息中而止,女子死在了敌军的刀下,夫君为了报仇,入伍从军,他守在了他们俩相识相知相爱的城池,直到白发苍苍。


    谢丹灵低低抽泣,眼眶湿润润的。


    “真好听。”她毫不吝啬地夸奖道,“比那本状元郎的故事好听。”


    归娘子抱着琵琶欠了欠身,哪怕是不经意间的一个垂眸,也带着万般风情。


    谢丹灵意犹未尽道:“再唱一首。”


    她示意阿妩给归娘子一杯水:“休息一会儿再唱也没事。反正,你不许去晋王那里。”她嘟着嘴,哪怕是在说强硬的话,也丝毫没有蛮横感。


    顾知灼笑吟吟地喝着果子露,这大暑天的,冰冰凉凉的果子露最过瘾了。


    “归娘子,你要是为难的话,去也无妨。”


    谢丹灵扭头看她,仿佛在问:为什么。


    晋王知道是她们留人,还敢来找麻烦?


    顾知灼略略抬了抬下巴,意思是,不敢找她们麻烦,以后说不准也会去找归娘子的麻烦。


    好吧。谢丹灵耷拉着头,有些郁闷。


    “是姑娘先点的奴家。”归娘子拨弄着琵琶弦说道,“奴家自然得在这儿唱。”


    好好好。谢丹灵眼睛一亮,抚掌道:“那再唱一首。我想想……”


    她的手指在唇上轻点,苦思冥想。


    “让归娘子自己唱吧。”顾知灼故意夸张地叹气,“你挑的故事一点也不好听。”


    谢丹灵笑嘻嘻的,吃了她亲手剥的龙眼,小手一挥:“你唱吧。”


    归娘子含笑应诺,又是一个故事伴随着曲声,娓娓道来。


    听得正兴起时,外头的惊喊声陡然响起。


    “找着了,找着了!”


    “快。李来福,你快去搭把手。”


    紧跟着的是急急忙忙的脚步声和乱七八糟的声响,几乎压住了曲声。


    这条大街有些吵闹,用膳什么的,热热闹闹当然好,可听琴听曲,顾知灼更喜欢清静些的环境。


    叫喊声,哭闹声,奔跑声,各种各样的声音混作一团,吵得连归娘子的唱声都快听不清了,阿妩走过去关窗,突然一声带着哭腔的高喊:“你别吓哥啊。妹妹,妹妹!”


    “我们去找大夫!”


    “你别死,添喜。”


    “公……姑娘。”阿妩艰难地改着称呼,唤道,“是刚刚那个小二,他手上抱了一个孩子,孩子好像快要死了。”


    顾知灼蓦地起身,快步到了窗口。


    果然是方才那个叫作孙添寿的小二,抱了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他还是那身短打,但搭在肩上汗巾已经不见了。


    他自个儿也只有十来岁,抱得跑了好久,几乎失了力,又哭得脚下一软,摔了下来。


    小女童也从他怀里滚了出来。


    谢丹灵也过来看:“咦,她的脖子上好像在流血,是受伤了吗。”


    啪。


    琵琶的弦突然断了,崩开的琴弦从归娘子的指上划过。


    琴音和唱曲声同时停下。


    顾知灼回首道:“先休息一会儿。”


    “是。”归娘子长睫轻颤,若无其事道,“奴家换根新弦。”


    “我下去看看。丹灵表姐你别乱走。”


    顾知灼说完就走。


    街上已经有不少人,有人跑去一条街外的医馆叫大夫,还有人搭把着手,去扶孙添寿,大胡子又把小女童抱了起来。


    “大姑娘。”


    见她下来,晴眉立刻迎过来说道:“是奴婢在他家附近一间破败的道观里找到的,找着的时候,脖子上有一个小洞,一直在流血,人已经快没气了。奴婢想着您在这儿,就让他们过来。”


    顾知灼颔首。


    晴眉为她挤开人群,顾知灼上前道:“把人放下,我来看看。”


    有人诧异地问道:“姑娘您是大夫?”


    “算是吧。”顾知灼没时间去解释太多,“这条街上没有医馆,大夫过来至少得一炷香,她撑不到。快点。”


    孙添寿被这句“撑不到”吓得打了个哆嗦,大胡子也赶紧把人放到了地上。


    女童面孔煞白,几乎没有一点血色,连嘴唇都是白的。顾知灼解开绑在她脖子上的染血汗巾,跟晴眉说的一样,她的脖子上有一个圆形的洞,大小如筷子一样,一直在往外渗血,把汗巾染红了一大半,连顾知灼的手上也沾上了不少。


    “我先止血。”


    顾知灼取出银针,接连施针。


    从小洞里流出来的鲜血,肉眼可见的变少了,没一会儿,血止住了。


    孙添寿原本忐忑的心,见状放松了下来,身体似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瘫软了下来。


    周围是悉悉索索的声音:


    “神了。”


    “血止住了。”


    “这位姑娘是活神仙吧。”


    “……”


    唯有晴眉注意到,顾知灼的脸色没有任何的好转,英眉反而拧得更紧。


    “晴眉。”


    顾知灼的手抓着她的脉,心念一动,问道:“你找着她的时候,周围有血吗。”


    这小女童的身上冰冷极了,皮肤几乎没有温度。


    但她还有气在,就是说,是对方是特意在她活着,给她放血。


    “没有。”晴眉肯定道,“只有她脖子这里有血,但也不是太多。”


    “姑娘。”孙添寿爬了过去,忐忑地问道,“我妹妹她没事了吧。”


    “失血太多了。”


    顾知灼实话实说,“就算现在止住了,怕也难活。”


    孙添寿乍喜乍惊,差点撅了过去,提着一口气说道:“我有血,把我的血给她。”


    “求求您了,姑娘,求您救救她。”


    他跪在地上,砰砰砰地拼命磕头。


    第135章 第135章【VIP】


    “还有我的。”


    大胡子憨厚地说道,“添寿的血都给喜子的话,他的血会不够,姑娘您抽他一半,余下的都抽我的。我身子壮,少点血也没事。”


    顾知灼正在搭脉,不能分神,给琼芳使了个眼色。


    琼芳过去把孙添寿扶了起来。


    “我的血可以都给她的。”孙添寿满脸挂着泪,他左看右看,捡起地上的一块碎瓦片,直接就往手腕上割。咚!一颗小石子精准地撞在他的手上,碎瓦片脱手而出。


    石头是晴眉踢的。


    “胡来。”顾知灼放下搭脉的手。


    师父说过人可以换血而生,然而并不是每一个人的血都适合换给别人的,这其中有什么区别,连师父都没搞明白了。


    师父还说过,若是彼此的血液不相融,那就接受了别人血液的人就会死。


    成功的可能也就一成。


    这些解释起来太麻烦,他们不一定听得懂。顾知灼索性直接道:“血是人之魂,岂能换来换去的,非要换血,只会害死她。”


    “你们别吵。”


    顾知灼眉头紧拧。


    她捡查了一下小女童脖子上的伤口,伤口的附近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撕扯过的痕迹,又或是别的什么划痕,就像是用了什么特别的东西,直接扎进小女童的脖子里放血。


    “晴眉,你帮我抱着她。”顾知灼吩咐完,又目视着孙添寿,认真地说道:“我试试看。”


    孙添寿连连点头。


    他吓得手脚痉挛,他的手掌心一片冰冷,又湿嗒嗒的,全是汗。


    顾知灼拿出了随身带着的黄纸和朱砂,思吟片刻后,提笔如行云流水画好了一张符。


    她啪的一声把符贴在了女童的眉心,随后,两指并拢似剑,凌空指向她。


    祝由术是一种上古医术,深奥千里,需施术者有道门和医术的天赋,传承下来的少之又少。


    上一世顾知灼就不会。


    如今,师父在慢慢教她。


    这张符名为“拘魂神效符”,正如其名,可召回游离之魂。


    女童伤势只有这一处,非致命。但血是人之魂,失血过多,魂魄难稳。


    最大的问题是,这张符她刚学会,是第一回用,心里也有些没底。


    她口中念念有词,神情跟着越发肃穆,所有心神念全都集中在小女童的身上。也因此,她敏锐的五感丝毫没有觉察到在街对面广厦楼的一间雅座里,正有人从窗口,目不眼睛地注视着她。


    雅座中丝竹声声,乐伎唱着小曲,悠扬婉约。


    “不错。”


    晋王赞了一句,说道,“不过,比起归娘子来还差了几分滋味,归娘子嗓子好,琴艺佳,尤其是那双含情目,勾魂摄魄,让人难忘。可惜了……”若不是脸毁成了那样,他倒也想过纳进府的。


    “真人……”


    见长风没有回应,晋王笑问了一句:“真人,您在看什么。”


    长风用拂尘点了点楼下,问道:“王爷,您可认得这位姑娘?”


    晋王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陡然双目圆瞪,脱口而出道:“顾知灼!”


    “顾?”


    长风回首看他,这个姓氏有点耳熟。


    晋王压低了声音道:“几年前,本王送去上虚观的尸骨您还记得?”


    当然记得。长风沉思道:“镇国公?”


    “镇国公姓顾。”晋王注视着下头,声调没有一点波动,“镇国公有一儿一女,她是镇国公的嫡长女。”


    原来如此。


    难怪。长风了然,难怪上回见到她时,她对自己恨意滔天。


    一个好好的小姑娘,身上的煞气竟是浓得化都化不开,也难怪天道不喜。


    “这丫头啊,凶得很。”晋王笑笑道,“本王本来想请归娘子来的,都让她给霸占了。”


    “背靠镇国公府,又是辰王的未婚妻,她如今在京城里头算得上是独一份,谁能敢打。连本王都得让着几分。”


    “咦,真人,她在做什么?”


    长风默不作声,他狭长的眸子紧紧注视着下头的顾知灼,拂尘的银丝缠绕在他的指上。


    下头围的人太多了,晋王一时间有些看不太清,就打发了人下去瞧。


    不一会儿,长随回来了,拱手禀道:“王爷,是一个小女童,好像受了伤,快要死了。顾大姑娘在救她。”


    “她懂医?”长风问道。


    “对,本王听卫国公说过。一个好好的贵女,琴棋书画不学,非要自贱身份去学医。”


    晋王不禁轻叹。


    没想到连谢应忱那个病秧子都被她治好了。


    谢应忱不死,凭白多出这许多的事。不然,谁又能与三皇子争!?


    “皇上当时也不知怎么想的……”


    晋王正想和他说说,发现长风根本连头都没回,他也跟着伸长脖子去看,听到长风陡然一句:“这丫头,竟是道门中人?!”


    晋王意外道:“真人您怎知道?”


    长风不言。和寻常人所能够看到的光景不同。


    在长风的眼中,萦绕在顾知灼周围的腥红色气息剧烈翻腾着,有如触手一样,疯狂地向着四面八方伸展。


    一点有若萤火虫一样的微弱光芒,伴随着祝祷声,没入到小女童的身体里。


    长风了一把袖口,肯定地说道:“女童活了。”


    他的话音刚落,突闻底下一阵烈热的欢呼声,响彻了云霄。


    “活了活了!人活了。”


    “太好了。”


    “真的耶,她能动了。”


    “……”


    晋王对一个平平无奇的老百姓是死是活,并不在意,随口感慨了一句道:“这位顾大姑娘,确实颇有几分能耐。”


    长风薄唇紧抿,略显削瘦的脸上,连皱纹都极少。


    他沉思道:“祝由术?”


    “真人,什么是祝由术?”


    晋王的话音刚落,长风还未来得及解释,雅座的门开了,走进来的是谢璟和卫国公。


    晋王回首一看,立刻起身相迎,热络地招呼道:“三少爷,卫国公,你们总算来了,本王都等急了。快请。”


    今儿晋王宴请长风,特意把谢璟和卫国公请来作陪的,实则,也是打算趁着这个机会,等卫国公的答复。


    卫国公这老狐狸狡猾的很,上回含糊不清,非不愿意给自己明确的回复,以至于后来在文渊殿时,没能争过谢应忱,让谢应忱暂时掌了摄政权。


    这都已经几天了,再怎么样,也该考虑清楚了。


    若是卫国公愿意与他合作,他们俩齐心协力,还有真人在,必能保着三皇子登上那把椅子。


    若是卫国公仗着他自己先投向三皇子,不愿意与他分一杯羹,那么他就只有想办法先除掉卫国公了。


    想归想,他的脸上笑容不减:“国公爷,你来晚了,快来,自罚三杯。”


    “不不不,我早就到了,在底下看热闹。”


    见识过宋首辅喝酒后吐血吐成那样,如今卫国公想想自己的年岁,去哪家赴宴,都只喝三杯,多一滴也不沾。


    生怕他劝酒,卫国公岔开话题道:“顾大姑娘简直神了。上回宋首辅吐血吐得满地都是,让她救回来了。这个小女童也是,听说不知怎么的,身上的血都快流干了,连气都没了,居然也活过来了。这一手医术,在京城怕是独一份了。”


    “血干了还能活,笑话……”


    晋王正想说笑几句,声音一顿,声调略有些扬起:“失血过多的……小女童?”他的目光悄悄地瞥向长风。


    长随只说受伤,下面好些人,也看不清楚具体的情况。


    “你快说说。”晋王急得催促道。


    “我听到的也不多……”卫国公到的时候,小女童已经被一群人围了起来,他也就零散听到了一些,“说是她身上的血都被放干了,她兄长还想把自己的血换给她……是这样吧,三少爷?”


    卫国公扭头去问谢璟,只见谢璟和长风一人一扇窗户站着,全都直勾勾地看着外头,对雅座中的丝竹和美人全都充耳不闻。


    他哈哈一笑,说道:“三少爷还年轻,也是孩子心性。”


    干笑了半天没人接口。


    咦?


    他左看看,一个陌生的道士站在窗边,看着底下的顾大姑娘。


    右看看,谢璟也站在窗边,看着底下的顾大姑娘。


    中间看看,晋王脸上阴侧侧,像是笼罩着一层阴云,半点笑意都没有。


    卫国公:?


    总感觉自己跟这伙人格格不入,现在再后悔,改个人来从龙还来得及吗?


    哎。


    “她醒过来了!”


    “快,快。这位姑娘说要碗清水,你们谁有碗。”


    “我家有,我去拿。”


    谢璟目视着斜对面,曾经他以为,季南珂是永远都是人群中闪闪发光,最最瞩目的那个人。


    不知不觉,珂儿变了。


    而他从前丝毫没有在意过的顾知灼,有如一颗闪亮的星辰,熠熠生辉。


    就像现在这样。


    她救活了那个小女孩,所有人的脸上都在笑,是惊喜,是崇拜,他们都愿意和喜欢围绕在她的身边。


    谢璟抚上额头,手指用力地暗暗按压。曾经到底是因为什么,让他以为顾知灼刁蛮无知,粗鄙不堪,只有一张脸可以看?


    他真是眼瞎了。


    顾知灼微仰起头,许是天气太热,最近见她都已经不太戴面纱了,迎着阳光的面颊,肤色不是珂儿长居闺中养出来粉嫩透白,但英气十足,仿若有光。


    “水拿来了!”


    一个婆子用粗瓷碗端了一碗水匆匆过来,人群自发地让开了一条路。


    婆子把碗递了过去:“姑娘,这点水够吗?”


    顾知灼只要了碗底左右量的清水,她一看:“够了,多谢婆婆。”


    她一把女童额上的符箓,点火烧成符灰后,融进了水中。


    “来。喝下。”


    女童乖乖答应,一口气把符灰水全都喝了。


    顾知灼把碗还给了婆子,道了谢后,说道:“小命暂时捡回来了,后面她还需要补血,补气,再加上元气大伤,要大量补药。”


    大补的药,像是百年人参什么,意味着的就是真金白银。


    温补上一个月,至少得花几百两银子。


    孙添寿忙不迭道,“姑娘,我有钱。我去抓。”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大把铜钱。


    “琼芳,”她招了招手道,“我念个方子,你去前头的医馆抓,先抓七副。”


    她一味味药材念着,就算不是学医的,光听听也能听得出来,这些药材样样昂贵,不是普通人家吃得起的。


    孙添寿嘴唇发抖,想也知道,自己的这些钱肯定不够,急得要哭出来了。


    顾知灼念完了方子,又补充道:“让掌柜再额外取一根人参切片,用来含服,至少需百年以上。”


    琼芳记性好,听一遍就全记得了。


    “姑娘。”孙添寿一狠心,说道,“我把自己卖给您吧,我给您当牛做马都成。”


    顾知灼正在查看女童脖子上的伤口,暗自猜测到底是怎么弄的才会弄成这样,闻言笑道:“不用。”


    “每七天,我来给她诊脉,再换方子。吃上一个月差不多就可以了。”


    “这个月里,尽量少活动,多躺着。尤其是这七天,千万不能受累,也不能再受伤,最好躺着一动不动。”顾知灼看了一眼他捧在手中铜板,“多吃点肉,炖些汤。”


    她估摸着,他家最多也就可以多买上几顿肉。


    她道:“药材你不用愁。”


    孙添寿呢嚅着,这些药,这么大笔银子,他怎么敢收。


    顾知灼见他颇有些心气,索性道:“等你赚到银子,慢慢还我就是。你才十几岁,还怕还不起?”


    这句话一出,孙添寿原本已经弯下来的脊椎一下子又挺立了起来,脸上多了几分精气神。


    “是是。我一定还。”


    他以后要挣好多好多的银子。


    小女童乖乖地笑着:“我和哥哥一起还。”


    顾知灼笑笑,向周围道:“你们谁来搭把手,你家住得远不远?先把她送回家去,别在太阳底下晒着了。她现在跟琉璃似的,脆的很。”


    有不少人显然都是相熟的街坊,纷纷上来帮忙。


    孙添寿拉着妹妹冰冷的手,故意扮着脸训她:“你以后不可以跑出门了,知不知道?”


    “我没……”


    “喜子乖着呢,你不让她出门,她就不出门。是你爹,今儿输红了眼,带了牙婆上门把她给卖了。”一个媳妇子叹道。


    孙添寿的手一僵,脸颊抽动了几下,紧跟着满脸都是憎厌。


    “我去杀了他!”


    他撕心裂肺地大叫着,抬步往回冲。


    “你去吧。”顾知灼不紧不慢地在他后头说道,“子伤父,按律腰斩。你妹妹一个人,没人熬药,没有看顾,不出一旬,就能去和你团聚,你信不信?”


    孙添寿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蹲下身,双手捂脸,哭得无力。


    “哎,姑娘,您不知道。”大胡子说道,“他娘三年前就没了,爹每天只知道赌钱,去年差点把喜子卖到烟花地。好不容易,添寿答应每个月给他爹一两银子,他爹不许卖喜子。这一两银子,他得从早干到晚,也顾不上照看喜子了。”


    这么说的话,就算回了家也不能好好休养?她这条命是从鬼门关里抢回来的,养不好很可能会死。


    “这样吧。”顾知灼想了一下道,“晴眉,你带他们俩去郑四郎他们开的那家女学。”


    “你们兄妹先在女学住下,你帮着女学做些小工来抵住资。别的等喜子好了以后再说。”


    郑四郎前些天还兴冲冲地说,女学的女童越来越多了,就是人手不够,打算再雇上几个人。


    孙添寿看着品行还不错,先这样办吧。


    “一会儿我让人把药材也送过去,你自个儿煎药。”


    顾知灼叮嘱了几句,大胡子把小女童抱了起来,相熟的街坊拥着他们一起去了。


    她用帕子擦了手上的血,转身回去。


    阿妩端来了清水供她净手。


    谢丹灵急切地问道:“怎么样了?”


    “救回来了。”


    顾知灼说着,又道:“不过好奇怪。我看了她脖子上的伤口,肯定被人特意放了血。谁和这么个小女童有怨有仇?专门买回去放血。”


    啪。


    归娘子手上的琵琶差点没拿稳,义甲在手背上留下了一道划痕。


    第136章 第136章【VIP】


    作为乐伎,无论客人说什么,她们都得充耳不闻,更不能在客人说话的时候任意插嘴,或发出弹唱以外的动静。


    顾知灼微挑眉梢。


    今儿一次断弦,一次失声。


    连着两次失态,实在有些异于寻常。


    归娘子垂眸,羽睫微颤。


    “怎么了。”顾知灼接过阿妩递来的白巾,“你认识那个女童?”


    孙添寿在这儿当小二,许是见过?


    “奴家是想起了一些事。扰了姑娘们的雅兴。”归娘子欠了欠身,她一双美目水雾雾的,让人不忍苛责。


    “顾知灼擦干了手,问道:“可以说说吗?”


    归娘子眼尾轻挑:“姑娘若是愿意听,没什么不方便的。”


    她把琵琶靠在肩上,说道:“姑娘有没有听说过,借运。”


    啊?


    顾知灼摇摇头,她拜的是正经的道门,对这种邪门歪道了解甚少。


    就算是季南珂,借了顾家的气运和功德,也只是因为天道的偏帮,而非人力所为。


    “怎么借?”


    “奴家到京城前,在不少地方卖过唱。”归娘子娓娓道来,“有一年在路经某地时,听闻过一桩奇事。”


    “当地有一位姓乔的老爷,短短十年,从一介乞丐成了数一数二的富商。有一回,乔老爷宴请时,喝多了,无意间说,自己是借了运。”


    “他说,血为人之魂,魂中含有气运,以血为引,能借人气运。”


    谢丹灵听得紧张,拉住顾知灼的衣袖。


    “后来,他的这些话让人听了去,去报官。结果官府从他府里找到一个暗室,里头有十来具尸体,全是八岁到十岁的孩童。这些孩童是被放干了血后死的。”


    谢丹灵双目圆瞪,心扑通扑通的跳,忍不住道:“这是真的?”


    归娘子笑着摇头:“奴家也只是听说而已,亦不知是真是假。方才姑娘提到小女童被人放过血,奴家忽而想起了这件事。”


    “后来呢?”


    “后来奴家就不知道了。”


    好吧。谢丹灵耷拉下肩膀,靠在椅背上,她心念一动道:“上回星表哥来的时候,就遇上过有人借寿。”


    顾知灼苦思冥想:有这回事吗?


    “他们上回来京城的时候,星表哥在路上捡到了一个绣得很好看的荷包。”


    “星表哥为什么会去捡荷包?”


    “不知道。这不重要。”谢丹灵一挥手接着往下说,“荷包里头有一个小银锞子,还有一张纸。纸上写着,拿钱借命,借十年。舅母当时怕极了,带着星表哥跑了好几家道观,又是布施,又是求平安符什么的。”


    谢丹灵说着,掩嘴笑道:“你还记不记得,星表哥有大半个月,身上都挂满了符。你坏死了,哄他穿了件绿袍子,咱们笑话他挂得跟太清观门口的古柏一样。”


    唔。不记得了。顾知灼一脸茫然,她有这么坏吗?


    不过想想,穿着绿袍子,还挂满了符。真的好像那棵古柏。顾知灼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得双肩直抖。


    谢丹灵用手指点她额头:“你记性真差。本、我说了的,肯定没错!”


    是是是。


    顾知灼连连点头。


    这么说来,是有人也听过类似的传言,从牙婆手里买了女童回去放血借运?


    她指尖轻叩着八仙桌,冷声道:“就算是借了运,富贵一时又如何,终究会有因果报应。”


    谢丹灵用手肘撞了撞顾知灼,悄摸摸道:“你去跟忱堂哥说说,让他催催京兆尹。哪个牙婆买的人,又卖给了谁,肯定能查得出来。京兆尹只拿俸禄不干活吗?”


    “好。”


    官牙好查。


    私牙多是从拍花子的手里买卖良民,不一定能查到。


    归娘子哪怕只是一个不经意的抬眸,桃花眼也似有水波荡漾,脉脉含情。


    她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弦换好了,奴家再给姑娘唱一曲。”伴随着略微上挑的尾音,她的嗓音婉转,如风轻扬。


    她们应声后,她拨弄起琵琶,重新换了一首,是谢丹灵喜欢的才子佳人系列。


    谢丹灵听得更加入迷。


    等到晴眉和琼芳她们回来,归娘子唱完了第三首,表姐妹俩也吃得差不多了。


    晴眉禀道:“姑娘,把人安顿好了,那个小二勤快的很,一去就到处找活干。郑四公子安排在女学的管事相当满意。说好了,白天他继续在这儿上工,晚上去女学帮忙。女学供他们兄妹一日二食和住宿,每月再给他一吊钱。”


    “琼芳把药也送去了,告诉了他们怎么煎。”


    “喜子说,她被她爹卖了以后,买她的人给了她一杯水,喝完后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顾知灼颔首。


    说完了正事,晴眉掩嘴一笑,又道:“奴婢回来的时候,遇上了正木阁的伙计,您买的太湖石已经送到辰王府了。”


    顾知灼愉悦道:“我一会儿过去瞧瞧,有没有磕破碰破什么的。”


    这倒是。


    谢丹灵催促着她赶紧去,她贼兮兮地笑道:“我就不过去了。你一会儿自个儿回来。”


    顾知灼捏了一下她的脸颊,临走前,她笑问了一句:“归娘子,你现在还去天熹楼吗?”


    “去。”归娘子吐气如兰,绯红色的面纱飘动,“奴家如今逢单在这儿,逢双会去天熹楼。”


    “那我们下回去天熹楼找你。”


    谢丹灵也是这么想的:“天熹楼更加雅致,归娘子,你是哪儿人?我听你官话说的很好。”


    “我在雍州出生,自幼离家,四海飘泊,也是这两年到了京城的……”


    归娘子的声音渐轻,顾知灼把琼芳留了下来,只带了晴眉一起。


    大街上的人早已经散了,各自忙碌。顾知灼正要上马,一个老婆子忽然颠着脚跑过来,给她塞了个梨。


    “给。姑娘,您是善心人。”


    顾知灼眉眼弯弯,一口咬下,甜甜的梨汁涌入口腔。


    见她一点都不嫌弃,老婆子笑得开怀。


    “姑娘,你尝尝这个。”


    又有个婶子笑着塞了包子过来,顾知灼咬了一口是猪油渣菜包,她夸道:“好吃。”


    “姑娘,这个络子给您……”


    “还有这个。”


    没一会儿,顾知灼的手上就被塞满了,全都是一些吃食,或者梳子之类的小玩意,都快拿不住了。


    好不容易到了街尾,终于再没人过来。顾知灼松了一口气,看着手上的东西,愉悦地弯起嘴角。


    顾知灼吃完了梨子又吃了一个包子,其他的实在是吃不下了。


    晴眉给她撑开马背上的布袋子,把这些它们都装进去,吃食什么的也都用油纸包好。


    晴眉凑趣道:“奴婢听说,这孙添寿打小就出来干活,赚钱养妹妹,从前是把妹妹背在背上的,这附近的街坊,打小看着他们俩长大。”


    “奴婢帮着找人的时候,好多街坊也都一块儿去了。”


    顾知灼把东西都装好,挂在马背上,上了马后说道:“你说说怎么找着人的。”


    晴眉也跟着上马,一边走和她一边说。


    “奴婢是先跟着孙添寿回了他家,就在前头不远的小巷子拐进去就是。屋里只有他赌鬼爹在,喝醉了人事不知……”


    晴眉后来是悄悄用了东厂在这一区的暗线,才能这么快找着人的。


    “幸好。再晚半个时辰,神仙都难救。”顾知灼笑道,“辛苦你了。”


    晴眉弯了弯眉,说道:“姑娘,巷子里不是还丢了三个女娃娃嘛,后来街坊跟他们说喜子找着了,让他们也去找找孩子,他们才说了实话。不是被拐的,也都是卖掉的。生怕别人说他们卖女儿,才说走丢了。”


    “还义正言辞说什么,等日后卖到大户人家,当上贴身丫鬟,就是副小姐,可比跟着他们享福。”晴眉冷笑,“在他们的嘴里,被卖了,是去享荣华富贵的。”


    能卖进大户人家的,是运气最好的。


    可大户人家都有家生子,哪会随便在外头买人。


    大多数的下场都不会好。


    “那三个找着没?”


    晴眉摇头:“和喜子一样,都是卖给了私牙,听说私牙会多给点银子。”


    她越说越气:“这群人真是糊涂,和他们说喜子差点让人放干血死了,他们也说是喜子运气不好。他们家闺女现在铁定是在享福。”


    “哪里是糊涂,装的而已。”顾知灼抚着玉狮子的鬃毛,“你接着说。”


    “喜子的赌鬼爹听说喜子找回来,关了门不让他们回去,以免牙婆来找他要钱……奴婢差点想把他揪出来打一顿。”


    “还有……”


    说着话,很快就到了辰王府。


    刚过了未时,这个时辰,谢应忱还没有从衙门回来。


    不过,这并不重要。


    顾知灼熟门熟路地从角门进了王府,随手一丢缰绳,让玉狮子自个儿去马厩吃草。


    她也不需要有人招呼,自在地叫了管事太监张平过来,问他新送来的太湖石放在哪里。


    “暂且都搬到了池塘边上,您看看要挪哪儿,吩咐奴婢便是。”


    府里的太监都是当年废太子用的旧人,年纪有些大了。


    “我先瞧瞧,你腿脚不方便,走慢些。”


    张平笑得脸上跟开了花似的,尖细着嗓子道:“您上回给奴婢的膏药好用的很,腿已经不痛了。如今奴婢走路利索着呢。”


    他这两条腿,是为主子服丧,在冰天雪里跪伤的,这些年每到变天就痛得厉害,尤其是晚上,痛得根本睡不下去。顾大姑娘膏药简直神了,贴了两天,不但不痛,连膝盖都能弯了。


    顾知灼莞尔笑道:“让我瞧瞧你走得有多利索。”


    张平在前带路,故意走得又快又稳。


    走过青石板小径,顾知灼远远就看到两块太湖边孤零零的立在那里,把周围的景致衬得更加萧条。


    哎。


    顾知灼忍不住嘀咕起来,明明还是夏季,这么大个园子怎么就能做到除了野花什么都没有呢?不过好歹池塘里有几尾鱼了,是她新买的。


    顾知灼很容易满足,愉悦地弯了弯眼。


    她绕着太湖石转了两圈,全好好的,没有磕着碰着。


    买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好要放哪儿了,便道:“前日我让人送了竹子来……”


    “都按您的吩咐栽好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把这一块挪到竹林那里去。”顾知灼吩咐道,“还有一块,先放着,过几日我再让人搬个亭子来。”


    这块太湖石长得特别好看,从侧面看过去,似有一只仙鹤展翅立在石上,顾知灼打算搭一个观景亭,再把太湖石搬过去。她要在观景亭上种紫藤,摆上石灯笼,再养些鸟儿。


    顾知灼一点也不把自个儿当客人,指使人指使的习惯又自然,张平连连应是,忙忙碌碌。


    他请了顾知灼坐下,又去招呼粗使太监过来搬太湖石。


    这些太湖石相当的重,休沐在府里没出门的秦沉闻讯也跑过来帮忙。


    三天前,秦沉正式调进了千机营,任校尉,休沐后就去上任。


    “挪哪儿。”秦沉挽起袖子,跃跃欲试。


    “挪去竹子那儿。”


    顾知灼买的墨竹,是直接移栽过来的新竹,栽在了府邸的东北面。


    把一块太湖石搬过去后,她兴致勃勃地吩咐着他们左挪挪,右移移,又跑前跑后地去看,吩咐着再往后挪三寸。


    秦沉抹了一把汗:“哪儿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顾知灼理直气壮地说道,“你看啊,从这里看过去,这块石头像不像是猫扑蝶?”


    秦沉两眼呆滞:“哪像了?”


    “你往这儿看。”


    秦沉回首看她,更呆了:“哪儿像了?”


    哎。


    “你把左上角的突起当作是猫儿的爪子,孔洞的位置是猫眼……”


    谢应忱一回来就听说她来了,见她被秦沉气得不行,笑着提醒了一句。


    秦沉:“……”表情更呆了。


    哪儿像了!?


    “公子。”见他回来,顾知灼的凤眸蓦地就亮了,像是点亮了万天星辰。


    她蹦蹦跳跳地跑过去,隔着三个石阶就往下蹦,谢应忱呼吸停滞了一拍,连忙上一步张开了双臂。


    顾知灼稳稳地蹦到他怀里,仰脸冲他笑,笑意从她的脸上一直弥漫到他的心底,又渐渐晕开。


    淡淡的馨香萦绕在他的鼻尖。


    “对牛弹琴,咱们不理他。”


    “我带你去。”


    顾知灼拉着他衣袖,三阶石阶当一阶,一跳就上去。


    “你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顾知灼抬头看了一眼天,问归问也不需要他答,拉着他去看,“太湖石放在这儿好不好看?”


    “好看。”


    “你没用心看。”


    于是,谢应忱很认真地绕了一圈看:“竹林里再让人搭一个天棚,可以纳凉赏景,你要不要秋千?”


    “要。”


    “我给你搭。用竹子搭,和周围的景致更加相称。”


    谢应忱眼中的温柔都快溢出来,瞳孔中只映着她一个人。


    这些日子,夭夭让人搬得好多东西来,没来得及摆弄就先堆了一园子,府里一天比一天更有热乎劲,仿佛回到了当年,爹娘还在的时候。


    自从东宫散后,从京城到凉国,再从凉国到京城,他终于又有家了。


    “这里再搭一个三层的天阁。”顾知灼说道。


    “好。”


    顾知灼许愿道:“我还想要一座观星楼,师父教我观星,好玩极了。”


    谢应忱牵着她手,往竹林里走。


    他略带薄茧的手指抚过她的脸颊,从她头顶拿起一片竹叶,低沉的嗓音轻声哄道:“搭在西北角好不好。”眼神中洋溢着令人绚目的笑。


    两人渐渐走远。


    秦沉蹲在太湖石旁,从下往上看,蹲了好一会儿,扭头指着太湖石对刚走过来的怀景之问道:“老怀,你看像什么?”


    怀景之眯了眯眼:“猫戏蝶。”


    秦沉:!


    到底哪里像猫了?


    为什么就他看不出来?


    怀景之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平平无奇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了一抹同情。


    明明一句话都没说,秦沉分明从他的眼里看出了两个字:你瞎。


    怀景之默默地回过脸,抬步走进竹林。


    “等一下。”


    秦沉扯了一把他的衣袖,抬了抬下巴道:“你看那儿,你说说,你现在过去合适吗?”


    没见自己和晴眉都特意避在这里吗。


    他语重心长道:“老怀呀,公子讨个媳妇不容易。”


    怀景之晃了晃手上的折子:“有要事。”


    第137章 第137章【VIP】


    “算了,你也一起去。反正一会儿公子肯定也会叫你。”怀景之拉了秦沉一把,大步过去了。


    “哎,你等等。”


    秦沉蹲得脚麻,一站起来差点摔倒,又跌跌撞撞地跟上。


    谢应忱也听到了他们的话,回首看向他,新竹的倒影笼罩在他的身上,带着淡淡竹香。


    他道:“出什么事了?”


    若不是很要紧的事,怀景之是不会这个时候来打扰他的。


    怀景之见了礼后,拱手禀道,“属下方才收到军报,从青州四散的流民里,有一支流亡到了兖州,包围了义和县。”


    谢应忱眉眼微敛。


    怀景之看了一眼顾知灼,说道:“被困在义和县的有晋王世子谢启云一行,和王家的人。”


    “王家?”


    顾知灼瞳孔一缩,脱口而出道:“我表哥他们遇上流民了?”她的尾指因为紧张略微曲起,紧绷如弦。


    谢应忱捏了捏她的掌心,以示安抚。


    “你继续说。”


    “流民饿的不行,本来县令是要开仓放粮,但是晋王世子从西凉回来正好也在义和暂歇,他不许放粮,还说,流民丢下原籍,到处乱跑,有过在先。要是这儿能讨到粮,岂不是会有更多的流民过来,流民聚集在一起,若是造反了,问县令他担不担得起这个罪。”


    “县令就犹豫了。”


    “流民饿得不行,试图冲进县城抢粮,被晋王世子的人给打了出来。”


    “后来流民们包围了县城。王家人是不幸倒了霉被困在了里头。”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顾知灼气极了,她说晋王世子谢启云,“和晋王一样讨人嫌。”


    谁都知道,对待流民应以安抚为主。


    更何况,公子早已在流民沿途会经过各府各县,都下了严令,要求当地官府对青州过去的流民施粥放粮。要谢启云来多管闲事。


    现在好了,还连累了星表哥他们!


    真是倒了大霉了。


    无妄之灾。


    顾知灼越想越气,气鼓鼓地说道:“公子,我去。”


    她在公事上用了敬语道:“您下令,这件差事让我去办。”


    谢应忱微讶,略有所思。


    他本来是打算让禁军跑一趟的,但是,禁军毕竟不在他的手里,他也没有调动禁军的虎符,难免会处处受挟。把禁军一撒出去,能不能按他所想的来,真的很难说。


    顾知灼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您就让我去吧,我带千机营去。我能办好。”


    怀景之张了张嘴,他想说,若是一个弄不好,流民落草为寇,顾大姑娘这一去就危险了。想了半天,还是闭上了嘴。


    这些,公子比他更清楚。


    但是公子没有立刻说“不”,公子他在犹豫。


    下一刻,谢应忱点了头。


    他心里有一万个理由,想让她留在他的身边,哪里都不要去。


    能让他时时看到她。


    但是,他的夭夭绝不是一个会被内宅困住的姑娘,她头顶的天空更加广阔,一望无际。


    不能因为他的担心和不舍,束缚住她的手脚。


    从理智上来说,这趟差事,确实夭夭去最合适。


    她懂他心意,她知道对待流民的度在哪里。


    他可以完完全全的放手。


    顾知灼的凤眸中溢满了跃跃欲试,她迫不及待道:“我现在就去准……”


    刚要跑路,就被谢应忱一把拉住衣袖,又拉回来。


    “流民有多少人。”谢应忱问道。


    “男女老少加一块儿,三千余人。”怀景之说着自己得到的消息,“都是从青州来的。这些流民中有一人叫张子南,他闺女病重,急着要进城去找大夫,如今被挡在城外,有些急红眼了,煽动其他流民试图破门硬闯。”


    “其他的目前还没有消息了。”


    怀景之说完,把军报呈了上去。


    谢应忱看完后,给了顾知灼,然后道:“再僵持下去,怕是会见血,发生械斗。”


    “夭夭,从流民到流匪,往往也就一念之间,导火索很多时候在于有没有杀过人,有没有流过血。”


    若是流民,当以安抚。


    若是流匪,当需要铁血镇压,绝不能任其壮大,不然遭殃的就是无辜百姓。


    谢应忱思忖道:“你带一千人去。”


    “三百人就够了。”


    谢应忱瞪她,顾知灼赶紧道:“一千人的话,光辎重都得准备上一两天,路上奔波又费时,动静还大。三百人,我连夜就能走,明天就能到。”


    顾知灼故意板着脸说道:“公子你没带过兵,你不懂。”


    “你懂?”


    “当然。”


    顾知灼得意地抬起下巴,挽着他的胳膊摇了摇:“哎呀,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信我这一回嘛。”


    说得好像自己从来没信过她一样。谢应忱被缠磨的都快没辙了,妥协道:“你把秦沉和重九都带上。”


    啊?


    “啊什么啊,不带就不许去。”谢应忱对她虎起脸。


    顾知灼肩膀一耷拉:“好吧。”


    谢应忱温热的手掌拉起了她的手,把一块黑色令牌放到了她的手掌心,又捏住了她的五指。


    “离义和县最近的是隆川卫和南阳卫,如果有需要可以用令牌去卫所调兵。”


    好好。顾知灼答应的爽快。


    所以……


    可以走了吗?顾知灼满眼都写了这几个字,谢应忱哭笑不得:“等重九过来。”


    他打发人去叫重九来。


    “今晚就走?”京城离义和县不远,若是连夜疾奔,明日黄昏前是能到的。


    “嗯嗯。”


    见她这迫不及待地样子,谢应忱没来的更不舍了:“休整一下,明天再去吧。”


    顾知灼歪了歪头,眸若星辰地看他,笑道:“若是别人,公子你会说连夜动身,还是休息一晚再去?”


    流民在义和县如今就跟紧绷了的琵琶弦一样,稍有不慎,砰地一下断开,立刻就会见血。


    当然是得早些赶到为好。


    顾知灼踮起脚来,掐了掐他的脸颊:“关心则乱。”


    谢应忱的指腹在她眉间抚过,满是缱绻,放下手后,他令道:“今晚动身。”


    “是!”


    顾知灼用军礼抱拳领了命后,笑嘻嘻道:“放心,我保管全须全尾的回来。”


    “公子,我先去准备,等重九来了,让他直接去军营。”


    她拔腿就跑,刚走出几步,又猛地收住了脚步,回头说道:“对了,公子,还有一件事……”


    顾知灼把喜子的事说了一遍:“你催一下京兆府吧,这要是真有人信了此等邪术,动了转运的念头,我怕除了喜子外,还会有别的孩子出事。”


    她最信任谢应忱了,把该交代了交代完,脚步飞快地走了,还不忘告诉晴眉一声:“你去跟三叔父还有丹灵表姐说一声,还有,再去一趟百济堂,告诉掌柜,要是我七天后没有回来,让苏湛去给喜子诊脉开药。然后,你直接去军营找我。”


    渐渐远去。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了竹林外,谢应忱方收回了目光,他说道:“景之,我记得雍州的黑水堡城在太元二十年遭到过屠城,死了一城的人。”


    当时是为了和沈旭的交易,能给出足够筹码,谢应忱花费了不少心力去查他的来历,把雍州的县志翻遍了。


    怀景之是陪着谢应忱一起整理的,后来,那些用过的县志也都被他分门别类的收好。


    如今谢应忱一问,他脑子里立刻有了反应:“是,是在黑水堡城。”


    有一伙马匪占领了黑水堡城足足一年有余,后来,黑水堡城惨遭屠城,满城上下无一人生还。


    马匪在雍州杀人越货灭门常有,但屠城却只有这一回,谢应忱看过后也记在了心上。


    不过,这是在殷家灭门一年后的事情了。


    “我记得县志上写着,整个黑水堡城的屋墙和大街上都用血画满了奇怪的图案。”谢应忱思忖道。


    “确实有。”怀景之问道,“公子,您是觉得黑水堡城和这件事有关?”


    “当时,我跟着皇祖父读书,在他御书房里头学着听政,国师也还活着,国师说过一句话,我直到现在都忘不掉。”


    回想起来,谢应忱也就十一二岁左右。


    太|祖皇帝得蒙一位得道真人辅佐,打下了大启江山。他登基后,为大启朝立了国师,国师的地位犹胜一品官员。


    先帝时,大启朝的国师名为云成真人。


    他也在御书房,听闻此事后,在意的不是马匪有没有被抓住,而是问了满城画的那些图案是什么样的。神情犹为紧张。


    可惜当时的军报中没有写。


    谢应忱:“国师说,这可能是有人在借运。”


    “借运?”怀景之惊愕。


    很少有事能够让他闻之色变,怀景之张了张,不可置信道:“公子,难道世上真有借运一说?”


    先前怀景之并不以为然,他早年游学走遍了大启,听闻过的乡野传闻实在太多了。他只当有人听说了可以“借运”,一时动了歪念。毕竟靖安伯夫人连拿针取孙女的心头血就能生孙子的这种事都信。


    可若是连国师都这么说,那代表了,世间确实能借运?


    拿一城人的命来借运?!


    这借的得是多大的运。


    光是这么想,仿佛就有一股寒意从怀景之的尾椎骨爬上来,冻得他在大暑天里打了个冷颤。


    谢应忱颔首道:“国师说,以一城血为引,借其运,能逆天改命。”


    后来国师打算亲自去一趟黑水堡看看,然而还没有起程,他突然得了一场重病,没有多久他就羽化了。


    云成真人后,大启朝的国师位空了下来。


    曾经的谢应忱对借运一说,并不相信,他甚至狂妄地以为,满城血污,只是马匪在示威。


    然而,两年后,坐稳东宫二十年的父亲,突然被废,父母自戕而亡。


    东宫在一夕之间,从云端跌入了泥潭。


    天翻地覆。


    谢应忱暗叹,他思忖道:“景之,你去把黑水堡城所有的县志都找来。我再看看。”


    怀景之拱手应诺,下去找县志,和匆匆过来的重九擦肩而过。谢应忱吩咐重九带上公文直接去城外的千机营。


    一想到顾知灼,谢应忱的眉眼愈加温和。他暗暗失笑,这丫头连公文都忘了,想必是习惯了瞒着龙椅上的那一位偷溜。


    让谢应忱说对了,顾知灼确实早忘了还得带公文。


    重九送过去后,她美滋滋地看了又看,揣进袖袋里放好。


    这一回,她是师出有名。


    不需要像上回去西凉那样畏手畏脚。


    顾知灼在千机营点了三百骑兵,带上了齐拂和秦沉,让江自舟留下来看家。等到把干粮什么的准备妥当,天也几乎完全黑了。


    顾知灼连夜出营。


    义和县在兖州和翼州的交界,距离京城实则两三天的路程。


    她估摸着若是顺利的话,三五天就能把表哥他们一块儿带回来。


    夜马疾奔,跑了一天一夜,总算是赶到黄昏前出了翼州,踏上了兖州的土地。


    再往前就是义和县,顾知灼下令在河畔原地休整一会儿,并让秦沉先去打探。


    走得急,他们带的干粮是饼子,又硬又有韧劲,顾知灼吃了好半天才吃掉小半块,噎的直灌水。


    秦沉来去匆匆,顾知灼丢给他一个水壶,秦沉一口气喝完,回禀道:“大姑娘,好像出现时疫了。”


    什么。


    顾知灼还努力咬饼,刚咬下来一小口,正要往下咽,闻言差点噎着。


    她猛地咳了几声,摆摆手,示意他往下说。


    “城外大约有两千到三千左右的流民,男女老少都有,他们堵在了县城门口,不许任何人出来,除非允许他们进城和放粮。流民中有大约一成是三到十岁的孩童。”


    咳咳。终于咳出来了。顾知灼说道:“有两三百来个孩童?”


    这么说来,几乎是家家户户都至少带了一个孩子。


    秦沉肯定道:“这些孩子应该大多都病着。”


    他席地而坐,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示意图。


    从他们现在所在的河畔过去,需要翻过一个小土坡,才到下面的义和县,秦沉是站在山坡上往下看的,距离不到一里。


    “大姑娘,你知不知道,流民里至少有几百个的孩童,但是,末将站了好半天,都没有听到一丁点的吵闹声,连嬉笑声和哭叫声都没有。这绝对不可能!”


    顾知灼一脸迷茫:“不可能吗?”


    秦沉一想,顾家子嗣单薄,她怕是从来没有同时和好多孩子待在一起过。


    他道:“大姑娘,你知道的,我爹他一堆的庶子庶女。靖安伯府里自我记事开始,全是小孩子的尖叫声和哭闹声,和我同岁的就有五个,比我小的,也有八九个。”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烦躁地抓了抓头,说道:“总之,若是有很多小孩子待在一块儿,不可能不发出任何声响。”


    齐拂也深以为然。


    顾知灼颔首:“也就是说,孩子都病了。或者说,有一大半的孩子病了。”


    “末将是这样猜测的。”


    若同时有这么多孩子一起生病,十有八九就是时疫。


    时疫不止会传染给孩子,同样的也会传染给大人,只是可能孩子会先出现症状,而大人还在熬着。


    “大灾之后有大疫,非人力所能控制。”顾知灼叹道,公子在地动后,就招募了一批大夫和太医一起去了青州,以防出现大疫。


    还是避免不了。


    “如果是时疫的话,就不能放他们进城了。”


    “我去一趟。”


    顾知灼把最后一口饼子放嘴里,嚼嚼嚼,用力咽下了,然后拍拍手上的碎屑道:“秦沉,重九,晴眉,你们和我一起去。齐拂你和其他人暂且留下。”


    将在外,军令大于一切。


    顾知灼的话,如今就是军令。


    第138章 第138章【VIP】


    若真是时疫,大姑娘现在过去,岂不是会很危险?


    秦沉略微迟疑了一下,顾知灼走出了几步,问道:“秦沉,你刚才有没有在附近看到有村子?”


    “有。在前头不远。”秦沉跟上,感叹道,“都饿成这样,他们硬挨着,也没去村子里抢。”


    顾知灼边走边道:“公子说,流民和流匪只有一线之隔,他们还是流民时,会有底线,会把期翼放在官府身上,他们会老老实实地等着官府放粮,以求活命。”


    “而人一旦跃过了这一条线,从流民成了流匪,就会是附近百姓之祸。”


    “兴许乌合之众打不进县城,但足可以去附近的村子上抢掠,杀人,甚至屠村。”


    杀过人,就不怕再杀人。


    见过血,会变得噬血。


    “是这样没错。”齐拂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应和道,“我年少还没入伍时,家附近的村子就被流匪给屠了。当地官府不做人。他们本来只是求官府施些粥,结果饿死了好几个都没求到,一怒之下,就闯了县衙,杀了县令。跑出去后,落草为寇,动不动就下山抢,后来被朝廷给剿了。”


    秦沉突地停下脚步:“大姑娘,就在前头。”


    顾知灼远眺,在前面不远,是一个小小的村落,正值黄昏,家家户户都冒着炊烟。


    她让他们俩在原地等着,只她和晴眉两人进去。


    附近有流民,他们两个男人,还带着武器,肯定会让人心生警觉。


    哪怕是不带他们俩,顾知灼和晴眉一进村子,所有人也都放下手上的活,围了过来。


    直到顾知灼说,她们是来买衣裳的时候,表情才略有放松。


    顾知灼这趟出门,轻装减行,只一身普通的骑装,但是在这些村民们的眼里,这套骑装已经是顶顶好的。听闻她们是要去义和县,以为她们是怕穿得太好会被流民抢。


    顾知灼也没多解释,给了一个五钱的银锞子,为他们四个人都买了一身粗布衣裳,她们俩又借了村民的屋子把衣服换上,还用碎花青布把头发包了起来,又带了两件粗葛短打给秦沉他们。


    等到换好了后,各自又用布把武器包起来,他们翻过小土坡到了义和县城。


    正像秦沉说的那样,义和县已经被流民包围。


    这些流民大多拖家带口,在县城的城门前席地而坐,因为饥饿和奔波,一张张脸上都是面黄饥瘦。


    若只是驱逐,光顾知灼带来的这三百精锐已经足够。


    为了避免他们被时疫传染上,顾知灼画了几张祛病符,给了他们一人一张,让他们贴在胸口放好,又用银针在他们的手上扎了几个穴位。


    “走吧。”


    “秦沉,你去西门看看。”


    县城有东西两扇城门。


    秦沉抱拳应诺,顾知灼率先一步,向流民聚集的方向走去。


    顾知灼买的是粗布衣裳,但她付了银子,实诚的村民就把家里最好的衣裳拿出来给他们,干干净净的,上头只有一两个补丁。


    在这些一路奔波流亡的百姓们中间,多少有些格格不入。


    顾知灼干脆从地上抹了把尘土,往衣裳和脸上蹭了蹭。


    四周只有妇孺孩童和一些老人或坐或躺,那些青壮的男人不知道去了哪儿。


    顾知灼径直走向一个抱着孩子的媳妇子。


    媳妇子还不到双十,瘦得厉害,姣好的面上满了沧桑和绝望。


    等走近,顾知灼注意到,周围确实没有孩童的哭闹声,不少孩子或是席地睡在地上,又或是被人搂在了怀里,但一个个都没有多大的动静,像是睡熟了,又像是早就已经死了。周围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臭味。


    “婶子,婶子。”


    顾知灼蹲下身,去唤那个媳妇子。


    媳妇子呆了一瞬,抬头看她,嘴唇干涸道:“姑娘,我这儿没有吃的了。”


    “我有。”


    顾知灼悄悄塞给她一个饼子。


    媳妇子眼睛一亮,她赶忙抬袖捂着嘴,低头啃了一口,丝毫没有介意饼子噎人,吃得狼吞虎咽。但只吃了一口她就停下了。


    她连连道谢:“多、多谢姑娘。”


    “男人们呢?”顾知灼佯装不解道,“怎么只有你们在这儿。”


    面对她疑惑的目光,顾知灼若无其事地解释道:“我家就住在前头的那个村子里。听说这儿有从青州来的人,我娘让我和哥哥姐姐一起过来瞧瞧。哎,我娘是从青州嫁过来的,一听说青州地动了,娘担心坏了,生怕我外祖母他们也跟着逃亡。”


    哦。媳妇子没有怀疑。


    这位姑娘还给了她一个饼子呢!他们都快饿死了,人家又有什么可以图的。


    她虚弱地笑笑道:“男人们都去那儿。”


    媳妇子指着县城的方向,哑着嗓子道:“官老爷想要饿死咱,可咱们不想死。我的虎妞才四岁,她也不想死。”


    她说着,从包袱里找了个缺了口的粗瓷碗,倒了些水进去,又把饼掰开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泡在水里。


    媳妇子叹着气说道:“男人们一起去找官府讨粮了,我家男人说,无论如何都会给我们娘俩讨来一碗米的,让我先撑着些。”


    她把饼掰了一半,另一半贴着胸口放进了怀里,又不好意思地朝顾知灼笑了笑。


    顾知灼向重九道:“哥,你去城门那儿找找,许是表哥他们会在。”


    重九:“……”


    顾知灼使了个眼色:“快去。”


    重九嗡声嗡气地应了一声,把手上提着的棉布包放在顾知灼的脚边。


    粗瓷碗里的饼子泡软了,媳妇子把孩子抱了起来,用手臂托着她后背,温言唤道:“虎妞,你醒醒,吃一点。”


    “有东西吃了,吃饱了你就会好的。”


    她去喂怀里的孩子,把泡软了的饼往她的嘴里塞。但是,那个孩子气息奄奄,昏睡着,怎么叫都不醒。


    媳妇子都快哭出来:“虎妞,你吃一口好不好。”


    顾知灼帮她扶孩子,顺手搭上了孩子的脉博。


    她沉思了一会儿后,放下手腕,借着找人的名义先走了,又去看了不远的另外一个孩子,这是一个男孩,大约七八岁左右,精神稍微好些,还能说话,给他饼子也吃了两口。


    她顾知灼一连看了好几个孩子。


    一样是先用饼子跟孩子的家人套近乎,又悄悄给他们切了脉,脉象大致上都相似,是同一病症,只是有轻有重。


    最重的是那个叫虎妞的。


    不同的孩子,得了同一种病症,是时疫没错了。


    顾知灼小范围的走了一圈后,又回到了虎妞这里。


    “婶子,虎妞是什么时候病的?”顾知灼在她身边坐下,“我瞧着,好像好多孩子都生病了。”


    “五天,不对,有七天了。”媳妇子恍恍惚惚地说道,“就是在路上的时候病了的,我男人说只要到了县城,就去求大夫。我们都已经走到县城了,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非要把我们逼死不成吗。”她咬牙切齿,又有些歇斯底里。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硬撑起来的气力又散了一大半,大口大口的喘气。


    哎。


    顾知灼暗暗叹息。


    哪怕公子有过一些部署,然而,地动带来的灾难也绝非提前部署就能完全化解的。


    顾知灼扶住了她,同样搭了一把脉。她的脉象和虎妞一样,现在还没有虎妞重,但用不了几天会越来越重。


    时疫。


    能传染成人孩童的时疫。


    顾知灼放眼去看,一旦爆发,这里的流民怕是都不能幸免。


    若是没有药,在饿死之前,他们都会病死,甚至还会传染给县城里的百姓。


    她想到上一世青州东阳县的那场时疫,整个县城的百姓最后十不存一。


    顾知灼思忖片刻,主动道:“婶子,我打小跟着师父学医,颇通些医术。你要是愿意,我给虎妞治治看?”


    这话一说,几乎已经失了精气神的媳妇子心口猛地一跳,她不知哪儿来的力道,一把抓住顾知灼的双手,祈求道:“姑娘,姑娘,求求你救救虎妞。我孔秀兰给你做牛做马。”


    “你别动,你太久没吃东西,容易厥过去。”


    顾知灼从针包里取出银针,第一针先是扎在了虎妞的耳垂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有一滴血渗出来。


    气血极弱,还又饿又病,撑到现在已是极为不易了。


    “怎么、怎么样了?”媳妇子孔秀兰紧张地问道。


    “婶子别急。”顾知灼安抚了一句,“我先给她用针。”


    时疫,并不适合用针灸,还是得有汤药,才能在短时间里让所有的人都喝上。


    只是这药该怎么用,得试。


    这孩子怕是会撑不到那个时候。


    顾知灼连连施针,没一会儿,孩子惨白的脸蛋上多了些许红润。


    “妞……”孔秀兰全身在发抖,一动都不敢动,目光祈求地注视着顾知灼,心里忐忑。


    “先别动,针得再留一会儿。”


    又是一针下去,虎妞的口中发出低低呻|吟。


    孔季兰不由激动起来,问道:“她是不是要醒了?”


    她一时没有控制住声音,惹来周围人的注目,见顾知灼正在给虎妞针灸,有人惊问道:“孔家嫂子,你哪儿找来的大夫?”


    大夫?


    一听“大夫”这两个字,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跌跌撞撞地扑过来,疾声道:“你快给我家柱子看看。”


    顾知灼抬头看了一眼,她先前走一圈的时候,给这孩子搭过脉,便温言道:“他病的不重,先暂时等等。”


    针灸只能先对症暂且治标,把孩子的元气激发出来,让她活着。表面上症状减轻,看着会好一些,实则病未消。


    虎妞病重,再不治活不了几个时辰,只有这样,能让她撑下去。


    顾知灼打算先给几个特别严重的孩子施针,帮他们活下去。


    她只有一双手,不严重的无须浪费时间。等从县城采买了药材,再一起用药。


    “为什么要等等!”


    不等她解释,那个妇人就扑了过来,顾知灼手中还在施针,猝不及防下,差点被扑倒,幸亏晴眉挡了一下:“滚开。”


    “这是个女娃娃,死就死了,救她做什么?!柱子是我们老李家四代单传的娃娃,你必须得先救他。”妇人发丝凌乱,蛮横地叫喊着。


    孔秀兰也气了,扑过去撕扯住她的头发,二话不说,一口咬上了妇人的脸,痛得妇人哇哇乱叫着求饶,又恶狠狠地把人摔到一边。


    她远不及这妇人壮硕,也就是仗着吃过一口饼,发起狠来。


    她张开双臂挡在顾知灼前头,嘴上还在滴血,一副谁敢过来,她就和谁拼命的架式。


    “大夫在救我的虎妞。”


    “谁都不许吵!”


    她尖着嗓子大叫一声:“听到了没有!”


    一路逃亡,彼此之间多少都有些熟悉,这媳妇子平日里秀气的很,说话细声细气,谁也没见过她此等彪悍的样子。


    顾知灼腾不出手,向晴眉使了个眼色。


    晴眉过去扯了那妇人一把,泼辣地叫着:“你们谁认得她,快拉走拉走。怎么,他儿子是命,人家闺女就不是命了?”


    有婆子赶紧过来拉她:“王家婶子,你也别闹了,总得一个个救吧,我家小孙子不也一样病着。”


    她说着,也去张望顾知灼,见虎妞的脸色好了许多,心里一喜,又更加用力地去拉扯妇人。


    这小姑娘也不知打哪儿来的,但是,这是他们这些日子来,遇到过的唯一一个大夫,若是错过,还不知要去哪儿找。


    他们没有银子给,她肯定随时会走,把王家媳妇赶走,她还能给她的小孙孙看看。


    “哎呀,你别打扰人姑娘。”


    有这想法的人不少,周围的人全围了过来,眼巴巴地看着。


    王家婶子被推搡到了一边,顿时就不乐意了,癫狂地喊着:“娃他爹啊,你这没用的东西,你媳妇和儿子要被人欺负死了。”


    晴眉揉了揉耳朵,心里吐槽:也不知道她是真饿假饿,怎就这样中气十足呢。


    “我家……”晴眉差点习惯性地叫“我家姑娘”,称呼在喉咙里打了一个转,“我家妹妹就一双手,要看也得一个个来看。”


    “谁再来闹。”


    她挥了挥拳头,威吓道:“我就带我妹妹走了,一个都不给你们看。”


    这怎么成!


    赶紧有人拉扯着王家婶子下去安抚,以免大夫真的甩手走人。


    晴眉一棍子再给一个甜枣,先让她们怕了,再好好说话,安抚着问道:“我们是来寻亲的,亲还没寻着……”


    亲还没寻着,意思是,一时还不会走。众人心中一喜。


    她道:“能不能跟我们说说,现在是怎么回事。官府还不让你们进城吗?”


    “不让。”


    说到这个,不少人就是一肚子的火。


    她们席地坐着,一人一句的对着晴眉抱怨。


    他们大多是青州五江府的,五江府位于青州东北,也是这次地动的正中心,山崩地裂。


    “哎。我们一整个镇子的房子全倒了,死了好多好多人。山石把路堵上了,镇子里是活不下去了,咱们只能出来,人总是要拼一条活路的,对不对。”


    “你们全是一个镇子上的吗?”晴眉问道。


    “不是不是,都是在路上遇着的,咱们一路走,一路要饭。本来是想着走到哪儿算好,后来在半路上听到有人说,辰王下令各县给咱们放粮施粥,咱们高兴坏了,过来碰碰运气。”


    一个老婆子拍着大腿,哭得伤心:“好不容易走过来的,还以为能吃上一顿饱饭呢,县太老爷是一点粮食都不给,这是存心要饿死咱。”


    “什么辰王,辰王的,我呸。”


    “故意把咱哄来这儿饿死。”


    周围人附合着连连点头。


    晴眉眉头一蹙,见顾知灼目光专注,忍住没有呵斥,又道:“后来呢?”


    “后来……”


    “不好了。”一个十几年少年从远处跑了回来,边跑边大叫道,“秀兰姐,官兵们都出来了,你男人跟官差打起来了。”


    孔秀兰闻言一惊,脸色发白地探头张望。


    “他们是没讨着粮吧。”


    “怎么办。”


    “打了官兵,他们会不会被下狱打死。”


    “那咱们呢?”


    “没有人会来帮咱们的。”有个年轻的小媳妇捂脸哭道,“辰王也一样。官老爷都一样。”


    顾知灼瞳孔骤缩,她收起了最后一根针,虎妞的眼皮突然一阵急颤,猛地睁开了双眼。


    顾知灼道:“不会的。”


    “有人在记挂着你们的。”


    她微微一笑,夕阳的光落在她侧脸上,明明沾着泥污,依然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她说道:“我不是来了吗?”


    第139章 第139章【VIP】


    什么意思?


    顾知灼蓦地起身,眸中掠过一道异芒。她抄起脚边的粗布包,就朝城门的方向奔去。


    “哎,姑娘,姑娘!还有我家的小孙孙没看……”


    婆子正要拉住,突然听到孔秀兰惊喜地大喊道:“虎妞,你醒了,虎妞。”


    “娘。”小姑娘虚弱出声,“我饿。”


    嘿,还真醒了。


    还会说话了!


    家家户户逃亡都带着孩子,也家家户户都有生病的孩子。


    一下子有这么多孩子都病倒,他们多少也猜到可能是时疫,但那又能怎么办?总不能把孩子全丢了吧。这几天几乎天天都有孩子死,有时死一两个,有时一下子死四五个,土坡上的小土堆堆了一个又一个。


    有的一家两三个孩子都没了。


    也有的一家孩子都病着。


    一般都是先腹泄,再发热,后来吐血,这一口一口的血吐的呀,红的叫人害怕。


    直到昏死。


    一旦昏死过去,再没有人能够醒过来。


    虎妞已经昏死过去两天了,照道理,天黑的时候,她就会没了。跟其他孩子一样,变成一个小小的土堆。


    可是!


    竟然醒过来了?


    “饿。”


    孔秀兰回过神,急急忙起粗瓷碗,喂给她吃。


    粗瓷碗里的是已经泡了许久的饼粒子,都快化成粥水了。


    虎妞吃了一口,立刻像是吃到了什么绝世美味,两只小手捧着碗,狼吞虎咽。


    一点也不像是奄奄一息的人。


    孔秀兰扯动着嘴角,想笑,僵硬的脸皮让她表情有些古怪。


    老婆子用粗糙的大手搭上虎妞的额头,惊呼起来:“不烫了,真的不烫了,你们快过来瞧。”


    要是说,方才她们还怀了一些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那么现在,她们是真信了。


    “那小丫头……那小神仙跑去哪儿了?”


    “我得去找她救救我小孙孙。”


    “我家孩子也快不行了,我得去求她。”


    众人哗地一下散开,像无头的苍蝇一样到处找,直到有个年轻的姑娘忽然唤道:“在那里。”


    她指向了城门的方向。


    有人立刻想了起来:“小神仙说是来寻亲的,难道她是找着家人了?”


    “快,过去看看,别打起来被伤着。”


    “姑娘,姑娘!”老婆子把双手放在嘴边,对着她喊,“你别过去,你要找谁咱们帮你找。”


    顾知灼隐约听到有人在唤她,没有回头,她对晴眉说道:“你让齐拂把人带过来。”


    晴眉:“……”


    秦沉和重九都不在,自己这要是再一走,岂不是只有姑娘一个人了?


    “快去。”


    “重九就在前头,我会先去和他会合的。”


    顾知灼加重了语气,晴眉低头应诺。


    她迟疑地看了看城门的方向。黑鸦鸦的一大片人,几乎所有的青壮年流民全都围在县城城门前。


    至少有千把人。


    “南哥。”


    几个小伙子扶着一个硕壮的青年起来。


    “南哥,你冷静点。”


    “我怎么冷静,我闺女,我的虎妞快要死了。”


    张子南跌坐在地上,身上还有好几个脚印,脸上有血,手指像是折断了一样,扭曲着一抽一抽。


    他跌跌撞撞地站起来。


    张子南三十余岁的年纪,哪怕饿了好几顿,瘦得厉害,看起来也还是流民里头最壮实的一个。


    他们已经连续砸门两三个时辰,就在刚刚,城门终于开了,一群衙役冲了出来对他们连声呵斥。除了衙役,还出来了一些士兵,士兵们的手上全都有武器。


    张子南反抗了两句,就被带兵的官爷一拳打倒在地上,还踩断了手指。


    张子南站在最前头,周围的人拱卫着他。


    他的双目腥红,眼中流露着浓重的恨意,布满了血丝的眼尾仿佛快要滴出血来。


    带兵的是晋王世子谢启云的亲兵校尉方哲。


    他是和世子一起回京的,本来都该到京城了,结果反被困在这儿四五天。世子爷还病着,命令他今天之内必须把流民处理掉。


    方哲双手背在身后,紧板着的脸上满是轻蔑,他语带威严地喝斥道:“世子有命,令你们在今天天黑前,离开此地,返回原籍。”


    “否则,格杀勿论。”


    周围的士兵们示威般地阵阵吆喝,震耳欲聋。


    “你们这群狗官。”


    流民中间爆发出不平的叫骂。


    方哲冷哼一声,抬起了左手。


    这像是一个信号,他身后的士兵们,纷纷把羽箭搭在弓弦上,蹭亮的箭头散发着森森寒光,对准了流民。


    有的流民吓得后退了一步,但是一想到,自家的爹娘,媳妇,娃娃们都快饿死病死了,这一小步又重新踏了回来。


    他们好些天没有进食,现在赶他们走,和让他们去死有什么区别。


    “反正也是一死,南哥,我们冲进去。”


    “对。南哥,杀了这群狗官。”


    张子南在其他人的掩护下,悄悄从背后接过了一把砍刀。


    他今天必须得进县城找大夫,他的虎妞等不下去了。


    张子南踏前一步,咬牙切齿嚷嚷道:“我们快饿死了,怎么回原籍?!”


    “我们只要进城,给我们些粮食。”


    “你们不答应,我们死都不走!”


    方哲的表情愈加冰冷,他也看出这些流民都听张子南的,也是这个人在反复煽动。


    他冷笑一声:“乌合之众,还想翻天?笑话。”


    士兵们把弓弦崩得更紧。


    张子南捏紧砍刀,手臂的肌肉鼓了起来。


    他任由脸上的血滴下,血珠子在他的半边面孔上留下了几条血痕。


    他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在心里默默计算着距离,他必须得在一击内,拿下对方当作人质,他们才有活的希望。


    “我们要进城。”


    “我们要粮食。”


    “我们要活下去!”


    青壮年们跟着张子南一起逼近,他们全都上有老下有小,也已经走不动了,现在离开,他们会死在路上。对活下去的渴求在这一刻,压垮了对官府的天然惧怕。


    方哲骂道:“找死。”


    “再走一步试试?!”


    张子南又一步跨了出去,他和方哲间只有不到十步的距离了。


    张子南的身体微微前倾,重心放在了足尖上。


    看来不见血,他们是不会怕的。方哲恨声道:“一群刁民!”天色已经黑了,再耽搁下去,世子爷今天就走不了了。


    “杀!”


    亲信千户手中的弓已拉至满弦,弓弦一松,羽箭向着张子南的头颅射去。


    只要这个挑唆和带头的人一死,流民们就会知道怕了,会知道不该和官府做对!哼,刁民。


    张子南脸色发白,箭光在他的瞳孔中放大。


    嗖!


    一支铁矢后发先至,又准又狠地撞在了羽箭上,羽箭被撞偏落到在地,铁矢力道未消,重重地射在了后面的一棵大树上,震得树木枝叶乱颤,绿叶落了一地。


    张子南心有余悸,箭尖几乎已经碰到了他额头。那一刻,他真得以为自己要死了。


    是谁?


    方哲:“是谁?!”


    所有人的目光向着铁矢来的方向投去。


    顾知灼立在人群之中,手持一把造型奇怪的弩弓,脚边是一块散开的青布。


    她身着粗布儒裙,脸上身上都有泥土,显得脏脏的,方哲乍一眼只当她也是流民,许是猎户什么的。


    然而下一眼,他看到了她握在手中的弩弓,这把弩弓质地漆黑,甚至看不出是什么木材所制,上头的雕花极为精致,绝非乡野猎户所能拥有的。再一看,她持弩的右手上还戴了一枚漆黑的板指。


    扳指是为了避免弓弦伤手而戴,也唯有那些真正的勋贵世家才会这般讲究。


    这个人是谁?


    “你到底是谁?”方哲再一次警惕地质问着。


    顾知灼从人群中走出来,步履闲适,最是平平无奇的布衣也丝毫掩不住她凌危不乱的气度。


    她不答反问道:“是你下的令?”


    声音不响,但字字如重锤,击到了所有人的心头。


    顾知灼继续质问:“朝廷有令,对于青州流民,当地官府当尽全力施粮施药,不得以任何借口推诿。”


    “义和县并无驻兵,擅自调动军队,射杀无辜大启百姓。”


    流民,仅仅只是因为他们离开了自己的家乡,四处飘泊。


    但是,他们照样也是大启百姓。


    “按军法,其罪当诛!”


    顾知灼抬手,五指并拢,指向他。


    方哲恼羞成怒:“哪儿来的小丫头片子,胡言乱语,你在找死。”


    顾知灼一点都不带怕的,她弯了弯唇:“你不配和我说话。”


    方哲本来想让人把她拿下的,但是,顾知灼的态度实在过于强横,他摸不清对方的路数。


    他摸不清,流民们也同样摸不清,他们一个个全都直勾勾地看着顾知灼,没有人说话。


    方哲运了运气,试探地问道:“这位姑娘,你到……”是谁。


    “义和县令在哪儿,给我滚出来!”


    顾知灼啪的一下,张开了手上的公文,昂首道:“镇国公府顾知灼奉辰王命前来,查义和县抚民不利之罪。”


    哗。


    在短暂的默静后,四周一下子骚动了起来。


    流民们又惊又喜,又喜又怕。


    喜的是,竟然真的有人来帮他们了。


    他们在她的身上仿佛看到了希望,那是一种几乎快被绝望所彻底掩盖的希望。


    而怕的是,会不会又是一场骗局,只是为了安抚他们的骗局。


    “南哥,现在该怎么办。”


    张子南摇摇头,示意先看看再说。


    流民这里至少还有喜,但是,方哲这边就只有惊。


    没想到,竟会是顾家人!顾家就算子嗣单薄,也没有让一个姑娘家家出来办差的道理啊?


    “义和县无驻兵,我命你们立刻卸甲。”


    顾知灼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士兵们:“我数到三,卸甲,或者,死。”


    她嘴角弯起,仿佛还能够看到她颊边的梨涡,但说出来的话,却不容一丝拒绝。


    她举起右手,竖着三根手指,数着数。


    “一,二。”


    “呵,是顾大姑娘吧,末将听说过顾大姑娘的芳名。”


    “顾大姑娘许是不知,末将是晋王世子的人。”


    “顾大姑娘可不要任性乱来,三思……”


    “三!”


    啪。


    顾知灼扣动了板机。


    一支铁矢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从弩弓上飞了出来。


    一箭贯穿了方哲的肩膀。


    甚至不到一息,方哲连躲闪都来不及。


    弩弓射程远,力道大,这一箭撞得方哲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下一刻,士兵们的弓箭全都对向顾知灼,箭光散发着森森的寒意。


    重九腰间的短刀已然出鞘,他足尖点地,有如蓄势而出的猛虎。


    “放下!”顾知灼冷笑一声道,“你们是想谋反吗。”


    “杀钦差,视同谋反,当诛九族。”


    说到“谋反”和“诛九族”时,士兵们犹豫了,他们只是奉命行事,没有想过要谋反啊。


    顾知灼轻轻一笑,粗衣布裙也让她穿出了咄咄逼人的气势:“你们是想诛九族,还是想死在我的箭下。”


    镇国公府之名,在大启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顾家的赫赫威名,如雷灌耳,面对顾知灼这目空一切的张扬之态,他们不由地怯了几分,松开了手中的弓弦。


    顾知灼:“我领了这差事,你们以为来的只有我和他两人吗?”


    “要你们的命,易如反掌。信不信?”


    对哦!士兵们面面相觑,镇国公府的大姑娘明知这里数千流民作乱,出来办差,绝不可能只有区区二人,指不定在附近埋伏了千军万马。


    顾知灼泰然无畏,一步步走了过去,重九落后她半步,手中握着短刀。他面无表情,但在抬眸时,双眸凌厉似剑。


    咚。


    不知是谁的手一松,手中长弓掉在了地上。


    “卸甲。”


    顾知灼厉声高喝,其他人也纷纷放下了长弓,又七手八脚地脱下了身上的战甲丢在地上。


    “我大启将士披甲,为的保护百姓,护我江山,而非把利箭对准大启百姓。”顾知灼步伐坚定,每一步都带着强大的压迫力,士兵和衙差们自然而然地让开了一条道。


    顾知灼走到了方哲身边,一脚踩上了他流血的肩膀。


    “啊!”


    方哲发出了一声惨叫,痛得连士兵们都缩起了肩。


    “开城门。”


    顾知灼对着捕头说,“去让县令滚出来。”


    铺头呆了一瞬,连忙抱拳领命:“是。”


    谢启云下令驱赶流民,还要剿杀,县令哪里敢安安心心地躲在县衙里,如今正在城门后头候着呢,这下隐约间听到事情不妙,也不需要有人去请,他抹着汗,畏畏缩缩地出来了。


    “姑、娘?……大人?”


    他也不知道该称呼什么,大启也没有女子为钦差的先例啊。


    顾知灼:“叫将军。”她的嘴角微微勾起了,露出一抹小小的得色。


    活了两世,还没人叫她将军呢~


    “是,是,将军!”


    “辰王有令,开仓放粮,你应该收到过公文。”


    县令动了动嘴,急得都快要哭出来了。他是想放粮的,是晋王世子不让啊。


    他觉得自己的这顶官帽是保不住了,也不知道脑袋能不能保住。


    “是,是。”


    县令汗流挟背,拱手道:“下官这就去。”


    “征用县城的餐馆酒楼,命他们煮成稀粥和馒头,越快越好。”


    “是。”


    县令连声应着。


    不管是镇国公府,还是晋王世子,他一个也得罪不起。


    他看了一眼被顾知灼踩在脚下的方哲,还不知一会儿要怎么跟晋王世子交代。


    “顾……顾将军。晋王世子他……”


    顾知灼眼神如刀:“你让谢启云有什么话就出来与我说,再指手画脚,我就砍了他的手,跺了他的脚。”


    晋王父子和长风为伍,能是什么好东西。


    第140章 第140章【VIP】


    县令吓得心口怦怦乱跳,心脏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他恨不得回到几息前,给乱说话的自己狠狠一巴掌。


    他就不应该提到晋王世子!


    “下官、下官立刻去开仓。”


    大暑天的黄昏,县令满头大汗,这不是热出来的汗,而是一阵阵的冷汗,冻得全身直哆嗦。


    顾知灼:“重九,你与他一同去。”


    重九默默地看着顾知灼的侧脸,很想劝她悠着点。


    齐拂和千机营还没到,晴眉姑娘正在路上,秦沉人在西城门,也就是说,如今在这里的,真的只有他们两个人。


    刚刚情况紧急,不得不动手,他能理解,顾大姑娘又玩得一手绝妙的虚张声势,倒也罢了。


    要是他现在也走了,就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


    流民三千。


    晋王亲兵上百。


    她,一个。


    重九真的很想跟她好好算算,哎,说话好麻烦,算了。


    “快去。”


    顾知灼冲他使了个眼色,重九老实地抱拳应命。


    顾知灼没有跟。


    不止是顾知灼,所有的衙差,还有方哲带来的这些士兵,她都强行留下。


    尽管这些带着武器的士兵们留在外头是一个隐患,但是,他们和流民接触的时间太久了,极有可能已经染上时疫。


    至于重九,他带着袪病符,再加上需要有人紧盯着县令,以免出什么差错。


    流民们呆呆地看完全场,这位姑娘确实没有任何为难他们的意思,而是实实在在地帮了他们。


    他们心中的警惕消了大半。


    这会儿见到县令又进去了,一个青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小心翼翼地问道:“县太爷是不是答应给我们放粮了?”


    “是,是的。我听到了。”


    “我也听到了。”


    “有粥,还有馒头。”


    有小少年的脸上露出不敢置信地喜悦:“我们有吃的了。”


    他的肚子发出了“咕噜噜”的声响,他不好意思地捂着肚子,满是期翼地问道:“将军姑娘,那我们是不是能进城了?”


    顾知灼目光扫向了流民们,面视着这一双双沧桑的眼睛,她摇头拒绝道:“你们暂且不许进城。”


    “为什么?”张子南第一个质问道,“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城。”


    他握紧了手上的砍刀指向顾知灼,双目充血,眼尾的血丝更多了,整个眼白都像是被血染红。


    乍惊乍喜,乍忧乍虑,再加上长时间的饥饿,他几乎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张子南叫嚣怂恿道:“你们别被她骗了。”


    “官府全是一样的德行,他们只是想安抚我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


    “粥,馒头,什么都不会有,我们再等下去,等饿得动不了,他们就该翻脸了。这种亏,你们还没吃够吗,连甜枣都没到手就感恩戴德,还太早了吧!”


    “南哥,你冷静一下。”有人拉住了他,“姑娘将军还救过你呢,你别这样。”


    不过也有人被他这番话说得又紧张起来,目露警惕。


    哎,顾知灼暗暗叹气,出来前公子就说了,张子南是个刺头,颇会煽动,在流民中也有些威望。


    再让他闹下去,又要起争端了。


    “你们不可以进城。”顾知灼轻哼,不容质疑道,“全都坐下。”


    她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但那种常居高位的威仪,让人心生敬畏。


    “别听她的!”


    张子南回头吼了一声,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顾知灼,就像是刚刚盯着方哲时一样,双眼充满了戾气:“让我们进城,我们就信你。”


    他状似在和她好好商量,实则往前挪了两步,突然一个飞扑。


    砍刀握在了手上。


    他吸取了刚刚的教训,动作没有丝毫的迟疑,心里想的是,必须一击控制住她。


    “小心。”


    “南哥,住手!”


    流民中响起不忍的惊呼。


    他生得再壮,也不是练家子。


    他动作再快,在顾知灼的眼里,也绝非难以捕捉。


    当刺头?那就把头给剃光了。


    “找死。”


    顾知灼快而又快地一把抓住张子南握着砍刀的手臂,手指果断地掐住了他腕上的穴位。仅一下,张子南突觉一阵酸麻,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一个壮硕的汉子,顿时软的似是一滩泥水。


    下一刻,他突然失重,被狠狠地摔到地上。


    “唔。”


    张子南痛极,他伸长了手去拿砍刀,又被一脚踩在了手臂上。


    他一回头,正好看到方哲痛苦的脸,两人面对面躺着。方哲笑得跟哭一样。


    “南哥!”


    流民们大喊着过来,顾知灼抬手喊了一句:“停。”


    所有人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坐下。”


    “我数到三……一,二。”


    “别听她……”


    顾知灼一脚踹上他的脸,把他没有说出来的话踹了回去。


    好凶!


    “三。”


    “三”字一出口,流民们哗啦啦地全都坐了下来。


    “还有你们。”顾知灼向士兵和衙差说道。


    这下,连数都不用数,又是哗啦啦地坐下一批。


    顾知灼站在众人中间,目光扫了一圈,朗声道:“你们有儿有女,忧心自己的孩子,别忘了,县城里也有孩子。”


    “还要我说明白吗?你们身染时疫,不准进城。”


    时疫?!


    那是要死人的啊,衙差吓得嘴唇发抖。


    流民们一个个眼神闪躲,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唯有张子南还在死命挣扎,目眦欲裂,毫无理智地乱喊道:“你们愣着干什么,等到我们病得没有力气,就该任人摆步了。”


    “听我的,拿她当人质……”


    “爹爹。”


    一个童稚的嗓音陡然响起,声音很轻,有种大病初愈后的虚弱。


    偏偏这个可能会让人忽略到听不见的声音,让几乎陷入狂躁的张子南突然哑了声,不可思议地看向声音的方向。


    他还躺在地上,脖子拉得老长。


    孔秀兰抱着虎妞摇摇晃晃地跑过来,喜极而泣地冲他喊着:“南哥,妞妞醒了。”


    “南子,你别闹了,小神仙把你闺女治好了。”老婆子跟在孔秀兰旁边,跑得气喘吁吁,对顾知灼露出了讨好的笑。


    张子南傻了眼,他拼命向她伸出手:“虎妞?妞,妞啊!”


    虎妞虚弱地靠着孔秀兰,也想把小手给他:“爹爹,妞妞不难受了。”


    顾知灼放开了踩着他的脚,对老婆子微微一笑:“一会儿,我先给你孙儿瞧。”


    “哎哎。”


    老婆子欢喜地直搓手。


    她们先前追过来的时候,这里已经乱成一锅粥,神仙姑娘让她回去叫虎妞娘俩来,然后,从那个提在手上的布包里拿出了一把奇怪的弩。当时她真的吓了一跳,以为她是官府的人,要来杀他们。还好她听话。


    神仙姑娘下一个就能治她的小孙孙了哟。


    张子南爬了起来,他摔得有点重,踉跄地扑向娘俩,没一会儿哭得泪流满面。


    孔秀兰扯了扯他的手臂:“南哥,是这位姑娘,她救了妞妞。”


    张子南抱过女儿,又是摸额头,又是捏小手,还问了几句“饿不饿”,“难受不难受”,“爹爹给你找吃的”,闻言,他猛地回头,对上了顾知灼那双波澜不惊的目光。


    “姑、姑娘?”


    啪!


    他狠狠地一巴掌扇在了自己的脸上,这声音,又响又闷。听得人脸痛。


    是该打。顾知灼也不拦,任由他扇了自己几巴掌后,道:“坐下。”


    哦哦。张子南现在是一点都不敢倔,他抱着闺女,像是抱着失而复得宝贝,拉着媳妇的手,一起听话地坐了下来。


    孔秀兰从怀里拿出了那半张饼子:“南哥,你吃,神仙姑娘给的。”


    “你自个吃。”


    “我和妞妞都吃过了。”


    听说她能治,本来怕得要死的衙差等人也平静了下来,听话地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明明这么多人在一起,愣是没有发出多余的响声。


    都老实了。


    甚好。


    顾知灼很满意。


    双方坐下来好好说不是挺好嘛,闹什么闹。闹得她脑壳痛。


    顾知灼原地站着等了一会儿,去西城门的秦沉飞奔而来。


    他一听说东城门在闹事,跑得腿都快断了,生怕大姑娘会吃亏,结果一看,好嘛,黑鸦鸦的跪……哦,不对,坐了一片,全都乖的像鹌鹑一样。


    他的一口气顿时松懈了下来。还好还好。


    顾知灼回眸看他:“你在这儿待着,一会儿城里会送粥出来。”


    听到粥,立刻响起了一大片咽口水的声音。


    顾知灼的目光一扫:“谁要闹腾,说明还不饿,一会儿不用吃了。”


    不敢不敢。


    她好凶。


    “我先去看看孩子们。”


    她真好!


    天上的神仙也不过如此。


    顾知灼叫上那个老婆子,言出必行:“先带我去你孙儿那。”


    好好!老婆子迫不及待地在前头带路。


    她的孙儿病得也相当严重,高热把身体烧得滚烫,迷迷糊糊的在说胡话。顾知灼扎了几针后,烧立马就退了,孩子沉沉地睡下,呼吸平稳。


    “让他先睡着,等粥好了,喂他喝点粥。”


    老婆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得顾知灼有些懵。她粗糙的双手紧紧拉着她,又哭又笑,语无伦次。这一刻,就算让老婆子把命给她,都愿意。


    “放心,我在呢。”


    “孩子们一个都不会死。”


    顾知灼的笑容温和,有一种抚人心的力量。


    顾知灼让她留下来照看,然后,在流民中走过,对几个病得特别严重的孩子一一用了针,让他们的病情暂且稳定下来。


    流民们大多也都听说城门前发生的种种,谁都不敢乱走乱动,等到亲眼瞧见几个孩子“起死回生”,对顾知灼的态度,立刻从畏惧,变成为了敬畏,一口一个“小神仙”地叫。


    没多久,晴眉把齐拂他们带来了。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来的,快到顾知灼不可思议。


    三百人的千机营,由齐拂亲自领了一百守在西城门,余下的都在东城门这边。


    办妥了差事,晴眉亦步亦趋地紧跟着顾知灼,认真道:“奴婢哪儿都不去了。”


    “好好。”


    顾知灼笑着应了。


    又看了几个孩子,从天黑一直到黎明,她一刻也没有歇过。


    城门突然爆发出了一阵狂喜般的惊呼,几乎快要掀了天。


    紧跟着,有一个小少年奔跑了回来,他把双手放在嘴边大叫着:“快,快!官府施粥了,你们快些拿碗过去排队,还有馒头,白面大馒头。快啊。”


    “真的有粥?”


    “有,有!好几桶呢,官老爷说城里还在煮,吃完了还有。”


    顾知灼回首看了一眼,从一个孩子身旁起身,她蹲得有些久了,乍一站起,气血直冲头顶,差点摔了,幸好晴眉及时扶了一把。


    “让她睡着,你们先去领粥,一会儿喂她一些。”


    顾知灼叮嘱完,先回了城门口看看。


    巨大的木桶里装满了粥,一桶一桶的被人从城里头抬出来。堆放在城门口。


    流民们不住地咽着口水,没一个人敢动,尤其是见顾知灼出来,更是老实乖巧,露出了最最憨厚的表情。


    顾知灼向抬着粥出来的衙差道:“你们把东西都放在这儿,别靠过来,直接回去。”


    “秦沉,你叫几个人过来帮着施粥。”


    是!


    千机营都知道这儿有时疫,可是有大姑娘在呢,士兵们没有一个怕的。


    秦沉很快调了二十个人,每人一组,临时支起了十个摊。


    张子南主动叫来几个年轻人,帮着维持秩序,流民们老老实实地排起了长队,每个人都能分到一碗粥和两个拳头大的馒头。


    粥很稠,不是那种稀薄如水的,馒头更实诚。


    一拿到手,他们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一口馒头一口粥,烫得直呼呼也没放下,看得人心里涩涩的。


    顾知灼收回了目光。


    再落到县令身上的时候,县令打了个寒颤,赶紧道:“顾将军,粥还在煮着,保管每个人都有,等煮好了就端出来。”


    事到如今,先办事再问责。顾知灼颔首,又道:“我需要一些药材治来治时疫,你去城中的药铺,征调一些。是征调,不是白拿,懂吗。”


    她给那些孩子施针的时候,也在心里慢慢拟药方子。


    看过这么多人的脉象,又用银针感受过他们的病情,这个方子至少是对症。


    一听是为了时疫,县令连声答应。


    时疫之事可大可小,若是,时疫爆发起来,连累到县里,别说他的乌纱帽和脑袋了,只怕连三族的命都保不住。


    这下,他已经完全不想明哲保身,顾知灼说什么就是什么。


    顾知灼念了一个方子,以县令能够科举一路考到进士的脑子,听一遍就记住了,复述了一遍无误后,他亲自回去找药铺征用药材。


    他刚转身进去,瞳孔中突地映出一辆黑漆马车。


    这是?


    整个县衙的城门卫和衙役全都被调派去煮弱、搬米,县城的百姓也被勒令足不出户,城门附近空空如也,这辆马车突然疾奔出来,根本没有人拦。


    马车朝着县令蛮横地撞了过去。


    县令躲闪不及,被卷到了马车底下。然而马车并没有停下,眼看到了城门,马夫更是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拉车的骏马吃痛受惊,嘶鸣着朝前狂奔。


    马车后头还紧随着一匹棕马,在黑漆马车冲出城门的那一刻,棕马追了上来。


    坐在棕马背上的青年一手勾住马车的马厢,整个人腾空跃起,跳到了马车上,又把车夫一脚踹开,这一连串的动作有如行云流水。


    青年拉住缰绳,转变马车的方向,口中发出低低的安抚。


    马车险而又险地避开了领粥的流民们,骏马高高地抬起前肢,晃得整个车厢向左边倾倒下去,一个男人跟着从车厢里滚了出来。


    男人戴着一顶帷帽,干瘦干瘦的。


    “世子爷。”


    被踹下去的车夫连滚带爬地冲过来,被秦沉拦了下来。


    世子?


    晋王世子谢启云?


    总不会是被自己的狠话吓着了,准备逃走吧?


    顾知灼大步过去,一把揭开了他的帷帽。


    她瞳孔一缩,倒吸了一口冷气。


    帷帽底下是个年轻的男人,他的左半边脸上,皮肤全没了,只留下了鲜红色的血肉。


    而另外半边脸,完好无损。


    顾知灼认得那半张脸,惊疑道:“谢启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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