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小说 > 百合耽美 > 傅让夷祝知希 > 第 77 章【VIP】
    第77章 梦中留言


    在读完这张纸片的瞬间,傅让夷觉得自己像一条河,被活生生地抽干了。


    裸露出来的河床在顷刻间被曝晒到干涸、龟裂,那些裂痕和他手臂上的伤疤一样,深深浅浅,无法填平。


    不行。快停下。这不正常。大脑开始想办法挽救情绪的土崩瓦解。第一个策略竟然是逃避。愚蠢的念头操控了他:把这些纸片都藏起来就好了。看不见就不存在。不存在就无从消失。


    他像个无头苍蝇,攥着这一沓纸,在浴室里咣咣地拉开一个又一个抽屉。


    直到打开了存放信息素香薰蜡烛的那一格。里面整整齐齐、一颗一颗被包装好的,都是他耗在手作店里的时间和耐心。


    这本来也没什么特别。但傅让夷偏偏看见了贴着抽屉内壁的一张纸片。而他偏偏又控制不住地拿了出来。


    [来信碎片9:


    请每天为我烧一枚,闻到你的信息素,我会加倍努力工作的!]


    眼镜明明好好的,可视线却越来越模糊。


    他耳边嗡嗡响着,又一次失去了气力。镜子里的他晃了一下,向后,直直地靠在了对面的墙壁上,没受伤的左手扶着冷硬的瓷砖,但依旧阻止不了身体颓软的下坠,沿着墙壁滑下去,坐在了地上。


    人在伤心时,意识根本不受控制,竟然会联想到无数个曾经以为过去了的伤心的时刻——好可怕的大脑机制。


    他回到福利院,趴在窗边望着又一次离去的车辆,回到傅家别墅里,听着傅廖星对钢琴老师说“他不是我哥哥”,回到往返于医院和高中的日日夜夜,回到自残时痛楚带来的清醒时刻,回到小花宠物店的门前。


    这些过去,早就为傅让夷锻造出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隔绝了一切靠近、触摸、拥抱。他是无历史收编但可供展示的走失遗物。


    然而,记忆最后回到他写下[兔子豢养手册]的第一天。


    祝知希砸碎了玻璃,在这件物品上留下擦拭不掉的指纹,就好像,标记了他一样。


    然后他轻轻放下,笑着说再见,说我给你留了很多好东西,你记得去找,留下来一样一样找到。


    傅让夷陷入一种极大的困惑。这世界上,真的有什么东西是属于他的吗?存在吗?


    有没有什么,能像一根又长又尖锐的钉子,凿上来,将他牢牢地钉死在这个地球上?否则这片河床只会急速地风化,变成流沙,一吹就消失无踪。


    每一个夜晚都是有可能相见的夜晚?概率是多少?醒来之后呢?


    他为什么一定要留下来,任由这些数不清的夜晚将他磋磨?


    为什么非得听话,一天一颗地点燃这些仿冒品?


    这究竟是供奉,还是某种献祭仪式?


    快停下来。


    已经错乱了。快点冷静。傅让夷告诉自己。


    一切都是未知。或许会有奇迹发生。他现在理应控制住情绪,将这些东西原封不动地放回到祝知希手边,假装一无所知,对他笑,让他放宽心,陪着他做还没有做完的事,像之前的无数次那样,在心里对着一只小狗的灵魂祈求。


    他深深地吸气,反复尝试,一分钟后,他试图将视线从那些令他感到疼痛的文字移开,惘然地看向这个封闭空间的其他地方,好转移注意。


    可他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东西,曾经也出现在这里。小小的,黄色,就在浴缸外的角落。站着的时候视角被遮挡,是看不到的。


    别去拿,别去找,大脑下达了指令,身体执行起来却太过滞缓,等他反应过来,这东西已经来到他手心,被他翻了个个,宽宽的底部朝着天花板,上面粘着一张新的纸片。


    看到来信碎片后面的编码是10,傅让夷甚至笑出了声。


    [你好啊,还记得吗?我是小黄鸭护士铃,实习护士小祝现在已经离职了,因为他实在有点不靠谱,不会照顾人,只会帮倒忙,但他把这个留下来送给你了。如果你不开心,就捏两下出出气吧。他能听得到哦。


    如果你讨厌看到我,就把我埋起来吧。]


    读到最后几个字,傅让夷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可还有一种密集的电流穿透他的皮肤、肌肉,从指尖一路麻到了脸上。


    埋起来……


    他讷讷地默念着这几个字,就像走投无路的人去求佛念经。


    这一秒他甚至有些想要恨祝知希了,简直不可理喻。可他真这么想,如果不出现就好了,至少自己能像从前一样稳定地、自洽地运转。在这之前,没被爱过,没学会爱人,也无从学起,他模模糊糊、亦步亦趋地跟着祝知希,模仿、修正,接收反馈,再尝试……看到祝知希幸福的样子,他以为自己知道什么是爱了。忽然间他笑了出来。原来还没有,还不够。直到现在,脑中闪过恨的这一秒,傅让夷终于恍然,自己真这么爱他。


    他很轻地捏了捏那只鸭子。因为太轻,它发出的叫声像濒死之人最后的抽气,胸腔里发出的一声嘶鸣。


    然后那声音不断地被拉长,被秒针斩断,分割成孤立的一个个带声音的点: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倒计时的声音塞满了傅让夷的脑子,无休无止,无法控制。


    于是他彻底地过载,失声痛哭。他开始胃痛,渐渐地发现那根源并不在胃里,仿佛是后颈、是耳后,是胸腔,检索不到了。


    痛的级别是被划分过等级的。听说排在顶端的一种,是终生标记的死亡剥离。结成永久标记后的Alpha和Omega,在另一半亡逝时,会因为标记产生巨大的痛楚,需要封闭治疗。


    那个素未谋面的生父,是不是经历过这样的痛?


    可我的妻子甚至连信息素都没有,我现在这样,算什么?


    剧烈的痛感随泪水蔓延开来,淌遍周身,硫酸一样腐蚀了每一寸皮肤。模糊的视野里闪现的是祝知希站在全世界不同角落的笑脸,是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想去的那些地方。


    滴答滴答滴答……


    他痛得蜷缩在地,因为一只黄色的鸭子。太可笑了。


    涔涔而下的冷汗和泪混到了一起,傅让夷几乎无法呼吸了,喉咙被痛觉逼出一种诡异的渴望、一种全人类在恐惧和痛苦下的生理本能——他想叫妈妈。可是妈妈……


    没能实现。他先闭上了眼,遁入真空与黑暗中。


    倒计时的声音终于消失。


    这之后的他身体变得格外轻盈,像水蒸气蒸发那样,漂浮起来,离开了黑暗,来到一个充满光亮的地方,很不清晰,一切都是毛茸茸的,没有具体的线条,只有彩色的混沌色块,蓝色、金色、大片大片无止尽的青绿色。


    还有一枚小小的白色,就像笔尖滴上去的一个小点,四处滚动,来到他身旁……


    中途他隐约地听到祝知希的声音,如同天外来音,但还是没能将他从那片毛茸茸的乌托邦里捞出。他好像哭了,上气不接下气,语气格外地焦心。令傅让夷很想抱一抱他,意识却毫无办法。


    不知过了多久,那一个小点滚远了,他也跟着跑去,最后重重地摔了下去,垂直堕回黑暗中。猛一挣扎,傅让夷醒了。


    他睁开眼,蓝色的色块变成白茫茫的天花板,到处都是消毒水味,耳边没有滴答声,是医疗仪器发出的声音,持续而细微。


    接着,是祝知希的啜泣。


    原来是真的在哭……哭得好可怜。


    傅让夷抬不起头,但本能地伸出手,想碰一碰他。


    “你醒了?”祝知希忽然就扑了上来,抓住了他的手,攥得极紧,他哭得更厉害了,含糊地叫他的名字,夷字的尾音都哭得变形了。


    “醒了?”另一个人也出现,竟然是李峤。


    他用手捂住了额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接着就是一顿劈头盖脸,语速快到傅让夷几乎跟不上。


    “傅让夷你真是命大啊!大清早的在浴室里休克了,要不是小祝他醒了到处找你,你真的……你送来的时候信息素失控、连手指甲都紫了!”他说着,气势汹汹地拽起傅让夷的手腕,“你看看你的手,到现在都跟个爪子一样,你试试分开你的大拇指和食指呢?你分得开吗?”


    傅让夷张了张嘴,想让他别说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这些话祝知希听了会担心。可他发不出声音,他还戴着氧气罩。


    “你干嘛啊!”祝知希哭着把李峤的手掰开了,“醒了就好了啊,你干嘛凶他?”


    “你!”李峤气不打一处来,“反正你们俩我是一个也管不了。”


    他坐回椅子上,一连按了好几下护士铃:“你现在很虚弱,刚刚医生给你急救的时候注射了很多信息素稳定剂……你告诉我,发生什么了?你们家小祝睡着呢,是谁把你刺激成这样了?”


    傅让夷始终沉默,不多时,医生进来了,扒开他的眼睑检查了瞳孔,又检查了信息素监控仪的指标:“还是不稳定,要留院观察。”


    李峤跟着医生一起出去:“等一下张医生,我咨询您点事儿……”他的声音被一起关在门外。


    傅让夷感觉到祝知希伏到了他的身上,于是他伸出手,抚摸祝知希的头发和后颈。


    “没事……”他哑声说。


    “怎么可能没事……”祝知希的哽咽都埋进被子里,“吓死我了。”


    死。


    傅让夷的记忆忽然被关键词找回些许。


    之前做过的梦,都是醒来之后,随着时间越来越模糊,最后全然消失在记忆里。可他昏迷时的梦却截然相反,那些色块不断地被细化,愈发清晰,蓝色的是天空,青绿色的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坪。白色的小点是雪球。


    模糊的话语也变得清楚连贯。


    小狗竟然会说话。它说:我终于终于来到你的梦里了。


    它还说了好多好多,一切都像海水倒灌回大脑。


    傅让夷突然摘了氧气罩,手攥住病床边缘的栏杆,强撑着起来。


    “你干什么?”祝知希眼睛都睁大了,脸上挂着泪珠,“别起来啊,你要好好休息。”


    傅让夷摘掉了那些黏在后颈和耳后的电极片,仪器发出连续的警报声。


    他没力气说话,喘着气,好一会儿才吐出三个字:“……雪球呢?”


    “在这儿。”祝知希拿起一直放在膝盖上的袋子,“我带来了,怎么了?”


    傅让夷点点头,艰难地说:“我,去找他……”


    “什么?”祝知希拉住他的手臂,“现在去哪儿找?外面还下雨了,你先躺好,不然我真的要生气了。”


    傅让夷还是固执地下了床,起来时,病房门又一次打开。李峤回来了,亲眼看到傅让夷闹着要出去,还因为乏力倒在了祝知希身上。


    “快、快帮帮我。”


    可这次李峤反倒没那么激烈了,只是快速上前架住他,语气缓和到反常的程度:“你想要什么,你和我说,我去帮你弄,你就乖乖躺在这儿,行吗?”


    傅让夷熟悉李峤这种话术和语气,他在面对他那些精神有问题的病人就是这样说话的。


    他略过李峤,抓住祝知希手腕。


    “时间……不多了。”他一字一句,“雪球,在等我。”


    祝知希忽然就明白了。


    在他的说服下,李峤最终还是妥协,给傅让夷注射了一针加强稳定剂之后,架着他离开这里。上车之后,他坐进驾驶座,扭头问:“你想去哪儿?”


    几秒后,傅让夷哑声说:“我们高中……”


    李峤和祝知希都愣了愣。


    车开出去没多久,祝知希就给梁苡恩打了电话,在李峤的帮助下,对着电话那头报出了完整的地址,约好在那里集合。


    过程中,傅让夷一直想看手机,想看倒计时,但手机不在这里,他只能偏过头看窗外,在心里默默计算。算着算着,他的意识忽然清醒了不少,大脑也活泛起来。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密集地拍打着玻璃窗,“梦”里的一切越来越清晰。


    快抵达时,他的手指终于可以动了,也有力气完整地说出一句话。他其实很想对祝知希说,我知道死亡大概是什么感觉了。


    但他没说,临时换成了下一句:“我昏迷的时候,做了个梦,梦里它回来找我了。”


    祝知希抓住了他的手:“你说雪球?”


    傅让夷点点头。


    “到了。”李峤解了安全带,扭头,“小祝,你脚边有伞。”


    三人下了车。在加强针的作用下,傅让夷逐渐恢复了对身体的掌控,能独立行走了。祝知希为他打伞,他很不适应,主动接过了伞,走了几步,伞面就开始倾斜。


    但祝知希一颗心都扑在他身上,没有发觉。


    李峤快步走在前面,和门卫沟通了一会儿,做了登记,领着他们进去。


    校园里的风景罩了一层雨幕,变成朦胧潮湿的青色调,除此之外,和过去几乎没有分别。傅让夷对这里没有丝毫留恋,甚至有几分厌恶,因此毕业后,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他们沿着湿润的路途向前,一步一步,穿过教学楼的长廊、林荫路,踩过深深浅浅的水洼,来到他最抗拒的单人宿舍楼,最后,停在了宿舍楼下的垃圾桶旁边。


    这里有一棵很大的香樟树,枝叶繁茂,挡住了不少的雨,当初的雪球就是因为躲在这里,才没有完全被雨水淹没。


    “我来了。”傅让夷抱着小小软软的小狗身体,轻声开口,“是我。”


    忽然间,树下起了一阵风,雨丝倾斜,傅让夷黑色的裤腿也动了动,牵扯出不寻常的褶皱。


    他感到一团融融的暖意,靠近,最后盘在了他的脚边,一点几乎可以被忽略不计的重量,啪嗒一下,搭在他的鞋面。


    傅让夷蹲下来,将雪球的身体放到快要接近地面的位置。


    耳边是梦里的声音,再度出现。明明他在梦里愉快地和雪球玩耍着,做着从未陪它做过的事:丢飞盘,拔河,抱着他轻柔地抚摩,揉搓他的耳朵,可雪球说出口的每一句话却都是难过的、焦虑的。


    [小狗的灵魂和身体分离太久了,记忆快要消失了,我好想来找你们,可是迷路了,我走了太久的路了,爪子磨破也找不到你……]


    [可是我感觉到了,你好痛,快要死掉了,所以我拼命想办法,终于联系到你了。你怎么会这么痛呢?为什么?我真的好着急,怎么办怎么办……]梦里,大草坪上的小狗急得团团转。


    [糟了……我的记忆都要消失了,我也要消失了,你现在能不能来找我呢?就在你一开始找到狗的地方,你记得的,对不对?]


    [你来找我,好吗?你快点来。不要哭。]


    手掌搭建的巢穴里,沉睡的小狗动了一下,发出微弱的呜呜声。


    [小狗已经活够了,你不要痛,我把他留下来。]


    作者有话说:


    雪球本来已经没有力气了,也因为记忆剥离渐渐地变成游魂小狗,可是一察觉到傅让夷巨大的痛苦,耳朵一下子支楞起来,突然打起了精神,想办法给爸爸托梦,让爸爸去找他,呼哧呼哧跑到最初见面的垃圾桶旁边,乖乖等待。


    第一章,还有前几章,雪球都是在垃圾桶旁边被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