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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太女卫 以往,我们只是护卫女帝与太女……


    巫婴四年里只见过韦蕴两次,此刻只隐隐觉得那乐人有些面熟,不过低头一看萧景姝的神情便明白了一切。


    她紧紧握着萧景姝的手,低声不断喊着:“皎皎,皎皎。”


    “皎皎,你只是阿娘的皎皎,你只有阿娘一个亲人。”


    “我被关在皇陵里快要饿死,可一想到肚子里还有一个你,我就继续找苔藓吃……你一定是上天赐给阿娘的珍宝,在那种时候竟然也活了下来。”


    “皎皎,外面的天地才最好看。若是不得自由,纵然拥有再多金银珠宝,那和被放进棺材里的陪葬品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些总在某些时刻浮现在脑海中的话,到底是阿娘真的说过的呢,还是梦里梦见的呢?


    倘若是真的,为何在几年前她闯入佛堂想见阿娘时,她能憎恶到拿起香炉对着她的脑袋砸过来?


    那香炉太重了,擦着她的头皮砸过去,勾掉了发丝,甚至在墙上砸出了裂缝,阿娘是真的下了死手。


    倘若是梦里梦见的,可她为何想不起来那梦到底是什么模样?


    她与阿娘在一起的时候还太小了,小到无法留下清晰的记忆,只有一丝余温尚存。可这一点温度也被后面十年的冷待消磨尽了。


    萧景姝倏地想起前些日子听到的辛芷的哭诉。


    “正是因为我喜欢他,我才想让他早早对我死心……”


    阿娘,你又是怎么想的呢?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呢?


    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见过你了,我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你、不在乎你了。我对着镜子都不会想起你,毕竟我细看起来才能发现自己有几分像你。


    可我看到一张与你那么相似的脸时,才骤然发觉,我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恨你。


    是我终究被公仪仇那一套要孝敬父母、承其罪业的说辞影响了么,才会依旧对你怀有期待?


    还是幼时的几年时光,真的能甜到将濒临死亡的阴影与刀剑般的冷言恶语全都掩盖?


    辛英自州府大堂中走了出来,面上带着歉然:“节帅身体不适,想来无法继续为大家系五色丝了,若大家不嫌弃,便由我代劳。”


    百姓们有些失望,不过片刻后还是道:“还请节帅保重身体!”


    “大娘子身强体健,肯定能多系些人!”


    萧景姝闭了闭眼,在自己的脸上狠狠揉了几把,直揉得血色透过易容浮现出来。她轻声问巫婴:“我如今的脸色可还说得过去?”


    巫婴低低道:“我们回去,我带你回去,我们不在这里了……”


    萧景姝摇了摇头,强打起精神,拉着巫婴对辛英颔首示意后便去了州府后院见辛随。


    “方才正在外头看傩戏,忽地见大娘子出来说节帅身体不适。”萧景姝面上是货真价实的担忧与困惑,仿佛方才的心绪没有那般激烈动荡过,“是发生什么事了么?”


    辛茂的脸上同样带着困惑,却还是先回禀了辛随方才的吩咐:“已经派人去查那个百戏班子了,也另派了人跟着。”


    辛随面色出奇地冷淡,只微微点了点头。


    节帅认识阿娘,萧景姝心道,或许是认识阿娘的脸。


    一侧的巫婴突然侧了侧耳朵:“有马蹄声。”


    片刻后又有一人走了进来,满身尽是赶路的风尘,直接在辛随面前跪了下来。


    “节帅,副使命属下前来传信。”那人道,“副使坐镇东川,偶然得到剑州传来的消息,说十六年前先帝南下时被扔进皇陵的韦贵妃其实还活着,甚至于剑州产下一女。”


    辛随问:“阿渡派人去剑州了么?”


    “已经派了。”信使道,“属下来时,副使正在交接诸多事宜,打算亲自前往剑州查探。”


    “很好。”辛随道,“有人要对剑南出手了,甚至还这么利落,那剑州就可能真的有一个活着的韦蕴。你即刻赶回去告诉阿渡,务必要把韦蕴找到,要活的。”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沉声继续吩咐。


    “启用‘蛛’,调出韦蕴及先帝的画像送往各州,将找到的所有与这二人容貌相似之人全部控制起来。”


    “启用‘鹰’,看看都有哪里得知了韦蕴的消息,尤其是金陵。”


    “启用‘狼’,守好整个剑南,务必将进出的每个人都查得清清楚楚。”


    辛随满身尽是肃杀之意,对辛茂道:“不用另择吉日了,将这些日子招收的新人全都叫来,一同去祠堂参拜。”


    ……


    茶楼二楼的包厢内,萧不言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放下了手中的茶盏。


    这种日子,人多又吵闹,最适合有些想要生事的人作乱,也最适合他找出这一滩看似平静的湖水下隐藏的漩涡与波澜。


    不过那个百戏班子里跳大傩的乐人到底是什么来历,能将辛随惊成那个模样?


    他远远遥望了一眼长街尾,节帅府的马车正在回府的路上。


    想来今夜她回来,便能将他的一些猜测彻底落实了。


    一想到萧景姝,萧不言面上便流露出些许难色。


    今夜回来她八成又要哭闹的,该怎么应对才好?


    ……


    节帅府祠堂门前,萧景姝看见前几日与自己一同读书的几人走了过来,另外还有福寿堂掌柜的小孙女,以及一些或眼熟或眼生的侍卫。


    这里面应当部分是早就与节帅府有干系的人,部分是近日刚被搜罗来的。


    相同的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忐忑与期待。


    萧景姝神情还算平静,可只有一直握着她的手的巫婴才知道,在这夏日里,她的掌心都是凉的。


    辛随扫了一眼,见人到的差不多了,便吩咐祠堂门前的侍卫:“开门。”


    辛家的祠堂并不繁琐,只一座极其宽敞的享堂,是以刚一开门,便能看到正对着大门的两座神龛。


    诸人神情肃穆,跟在辛随身后踏进祠堂。


    神龛虽只有两座,但四周围墙之上却都摆满了牌位,在幽幽烛火的映衬下更显森严。缀在末尾的人似乎看到了围墙上某个牌位的字样,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萧景姝则直视着主位的神龛,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只见那神龛之中赫然是一副半人高的画像,画中人戴帝王冕冠,着冕服,玄色肩负日月,袖有山河,佩玉具剑、大带与绶,障扇高举,扈从整肃。


    她的面容并不森严,甚至是柔美的,只一双眼睛极为坚定凛然,其中似有雷光跃动。


    正是在位三十载,为大晋开创空前盛世、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女帝——天盛大帝!


    而副位神龛之中是一副稍小的画像,即便没有细看,众人也能猜出那是即位七年后被先帝隆庆帝宫变逼杀的第二任女帝,乾宁帝。


    辛随声音铿然,如金戈相击,带领着诸人跪在了蒲团之上。


    “太女卫第九任首领辛随,携后辈叩见大帝、乾宁帝及诸位前辈。”


    四周传来压抑着激动的呼吸声,萧景姝的额头紧紧贴在冰凉的地面上,闭上了眼睛。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为什么公仪仇非要把她送往剑南,还将她的户籍落在了剑南里距离长安最近的剑州?


    ——因为这里有着最可能被一个皇女钓出来的太女卫!


    他或许知晓辛氏诸人的身份,或许不知道,或许只是有所猜测。无论如何,将她送来剑南都是最好的选择,因为这里的节度使是个女人。


    她们对朝堂有什么态度,她们自身有什么立场,只要把自己扔过来一试,便能看得清清楚楚!


    即便试不出什么身份,只是搅一搅浑水也是好的。按原本的计划,最差也不过损失一个她罢了。


    而方才在长街上看到那个与阿娘长相相似的乐人时,她陡然意识到,自己或许重要,但没那么重要。


    只要阿娘还在,只要公仪仇能找到足够多的和阿娘、和先帝长相相似的人,那有没有她其实没太大区别。


    她只是作为一枚真的“饵”,作为公仪仇玩真假之道搅弄是非的工具罢了。


    可能公仪仇这些日子,根本没怎么用心找过她,或许还会暗暗期待她死在不知道哪个地方。


    他自己下手杀不了她,却还是恨她,极有可能借乱局之中的刀杀了她。


    萧景姝直起身来,像在脸上罩了一层面具,什么表情也没有。


    已经起身的辛随注视着这些新人的表情,判断她们心中有何感想,最终望向了表现得最古怪的萧景姝:“孩子,你在想什么?”


    还好,还好,阿婴应当没露出太大异样,吸引了辛随目光的是自己。


    “节帅,属下觉得您这么做太快了。”萧景姝轻声道,“您推测韦蕴还活着,属下也同意,可属下不觉得韦蕴真的育有一女——这件事根本无从判断。”


    她冷静道:“这里应当有不少人与我们二人一般,是以前与节帅府没有干系的新人,您该多考察我们一段时日的。”


    辛随目光里透露出赞赏:“你说的没错,迄今为止,我只能确认你们有能力、有还算与我们相符的目标,对你们的心性还知之甚少。”


    “你们中或许有别人安插进来的,或许有不愿来趟这趟浑水的,你们或许会想法设法向别处传递太女卫的消息,可那又怎样呢?”


    辛随继续:“你们真的以为自己能泄露出多么重要的东西么,还是觉得我们见不得人?我现在巴不得让某些人知道,即便历经叛变与围剿,我们依旧存活下来了。”


    她摊开手,微微一笑:“甚至以往,我们只是护卫女帝与太女的影子,而如今,整个剑南都是我们的。”


    第24章 起争执 萧不言仿佛被打开了什么情窍一……


    暮色渐浓,街上的人已经渐渐少了。


    萧景姝独自走在回山庄的路上,面上带着淡淡的疲倦。


    巫婴不在。她被编入了太女卫的“狼”部,夜里要去白日里见过的思远百戏班子周围盯梢。


    太女卫分六部,“蛛”掌管诸多情报,“蜂”习百工,“鹰”为暗探,“鹊”司医毒,“狼”部人最多,司守卫之职。


    最重要的是“凤”,听闻天盛、乾宁年间朝中只忠心于女帝的女官多出自此部,也是以往太女卫暴露在明面上的人。其余几部的人若要走出暗处入朝堂,也会率先被编入“凤”。


    萧景姝以为自己会被编进“鹊”,未曾想却直接被辛随点进了“凤”,其余几个和她一起读了几日书的娘子大多进了“蛛”,还有一个去了“鹰”。


    此后,她甚至不用去福寿堂学医了,每日除了读书便是直接跟在辛随身边做事。


    在被编进不同六部的诸人入档分开后,她在辛随书桌前跪辞这份差事:“节帅,我并没有能力担得起‘凤’的职责,我只是个普通人。”


    辛随却道:“正是因为你这种想法,我才点你进‘凤’。其他的孩子如今会先想起自己是太女卫,只有你先想起自己是个普通人,然后才是太女卫。”


    萧景姝有些不懂,却知道自己不能再推辞了,多言惹人疑。


    可造化弄人,这一切是何等荒谬,荒谬到她至今犹觉自己在梦中。


    今日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萧景姝几乎是拖着步子回到山庄,发现正堂里竟已经燃起灯烛摆了饭。


    萧不言坐在方桌一侧,而周武正神色凝重地站在他身边,禀报着剑州韦贵妃的消息。


    是了,他们身在剑南,这么快便得知消息也不奇怪。


    见她回来,周武很快便退下了。萧景姝默然落座,见桌上摆了三人的碗筷,应当是她、巫婴与萧不言的。


    萧景姝丝毫没有用膳的兴致,沉默片刻后终于缓缓问萧不言:“你何时知晓太女卫的?”


    见她面上难掩疲惫,萧不言亲手给她倒了杯热茶:“就在你们拿到辛芷荷包的前两日。”


    他当时在蜀州以西的邛州查探民情,发觉了辛家二娘三娘入蜀的踪迹,跟了一程,听到她们言谈间提及回蜀州正是为了重启太女卫之事。


    所以才兵行险招,让恰巧掺和进来的萧景姝二人拉下了水。


    “您这次可赚大了,君侯。”萧景姝的嗓音里听不出情绪,“也不知为何,辛节帅颇为看重我,我日后直接跟在她身边做事了,您要剑南的消息简直如探囊取物。”


    辛随点她的时候,她几乎都要怀疑是自己卫氏的身份暴露了,不然怎会得如此优待?


    不过暂时没有这个可能。


    “你表现颇佳,这也不算奇怪。”她没发脾气,萧不言反而将心提得更高,轻声试探:“剑州……”


    萧景姝只道:“副使辛渡亲赴剑州了。”


    其实萧不言有很多想问的,可最终只道,“我明日也会启程去剑州。”


    仿佛有一根针刺透了难言的麻木与疲倦,萧景姝的声音听起来终于有了些情绪:“君侯也觉得韦蕴尚在人世么?那君侯觉得她果真育有一皇女么?”


    “我直觉她活着,不过被扔入皇陵时是否有孕还要去查当年太医院的脉案。”萧不言道,“先帝南下时为解众怒,却还顾念旧情,因此未杀了贵妃,只将她活着关进了皇陵。待到于金陵定都后再开皇陵去寻,只得一副腐烂的尸骨。倘若有人精通皇陵机关,的确可能早早将贵妃救了出去。”


    萧景姝讽刺一笑:“旧情?若真有什么情,哪里会任由世人攻讦其为祸国妖妃?她一个根本不是自愿进宫的女子,哪里有这么大的本事?!”


    若阿娘当年没有进宫该多好啊!没进宫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磨难,也不会有自己,更不会有那么那么多的人因为自己的生父是先帝饵恨自己,甚至包括自己的生身母亲。


    血缘,当真是这世间最不可割舍的东西。


    前几日她告知“宁芳菲”这个名字时,萧不言就已经推测出了许多东西。他以为她初入太女卫,知晓了当年先帝宫变时的些许内幕,又乍闻韦贵……韦蕴之事,同为女子物伤其类,所以此刻忍不住落了泪。


    于是他安抚道:“我总不会让你落到那番境地的。”


    ——可她未出生时就身在那般境地里了,甚至如今逃脱的希望更黯淡了。


    萧景姝擦去了眼角的泪,终于转头看向了萧不言。


    其实如果没有萧不言,她们仍可能在花了节帅府的银子后被查到,因为没有路引户籍被暗中注意,而后在剑州之事事发后被严加看管发现端倪。


    无论他有没有推她们一把,她们都没有在这滩浑水中脱身的可能。最初的最初就是她自大了,竟然以为自己真能玩一出灯下黑的把戏。


    还能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还要继续逃么,她能逃得掉么?


    ——即便真逃去了别的地方,她真的能好好过日子么?


    萧景姝竭力从萧不言的神色中寻找着答案。他到底不是泥塑木雕,虽不显,但神情仍有细微改变,半是安抚半是……困惑?


    他困惑什么?


    困惑自己今日回来居然没有和他发太大的脾气!毕竟在他的视角里,太女卫之类的事是他半逼着她们去趟的!自己一身反骨又没大没小,最爱在遇到麻烦事后回来拿他撒气了!


    桌上的饭菜彰显着他安抚甚至是讨好的用心,顷刻之间,萧景姝已经决定了接下来要唱一场什么样的戏。


    手边尽是些杯盏碗筷,实在不适合动用,唯有腰间挂着个装了香茅、艾叶的四角香囊。萧景姝将香囊扯了下来,掷在了萧不言身上:“走罢!最好直接从剑州回西北去!待你走后我与阿婴也不在这里待着了!”


    萧不言抬手抓住了砸向自己胸前的香囊,竟生出一股“终于来了”的感觉。


    如今整个剑南戒严,他北上去剑州尚且忧心泄露行踪,她又怎么可能逃得出去?


    这是一句气话,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萧不言以往总觉得说气话毫无意义,不过此刻却觉得倘若说几句话便能让人撒撒气心里好受一些也不错,至少比刚才闷着的模样看着顺眼。


    若她一直是刚才那样,他都要害怕她哪日递给他一杯茶毒死他了。


    萧不言想了想,把脖颈上的哨子摘了下来放到桌上:“鹰哨给你,长吹会引来信鹰,再多吹一会儿会有暗哨赶过来。”


    有些怕她挤兑一句为何在蜀州有暗哨还要用她,萧不言又添了一句:“安插在蜀州的也就两个人,轻易不动用,你若要用记得避着人。若有什么要紧事便传信给我。”


    话虽如此,萧不言又忧心她摸不清什么时候最要紧:“罢了,你还是每隔五日……每隔三日给我传一封信,做了什么都事无巨细写下来。”


    萧景姝身上散发着冲天的怨气:“这些天本就忙碌,我连埙还没学会吹,你还要给我找事做!有什么可写的,没空!”


    萧不言仿佛没听见后半句,耐心道:“我回来教你吹便是。”


    重点难道是这个么?重点是她不想写什么信!


    萧景姝又想砸他了。荷包里装了银子不能随便扔,她撸下了手腕上的五色丝,团成一团砸过去。


    轻飘飘的一团丝线,连挡都不用挡,黏在了衣袍上都没感觉。萧景姝见他一派淡定自若,指着房门怒道:“滚出去!”


    “乌皎。”萧不言第一次喊她这个不知真假的名字,声音难辨喜怒,“我不是没有脾气的人——你听话些,后头按时给我传信,我便不计较你方才砸人了。”


    这么多次,他算是看明白了,一味顺着她的脾性她迟早要踩到自己头上作威作福,必要时候还是要摆摆架子。


    萧景姝闻言,知晓到了该示弱的时候,眼眶倏地红了:“我都没有用杯子砸你,算什么砸?”


    萧不言依旧强撑着架子:“没有用晚膳你便赶我出去,不过分么?”


    “那你吃好了!”萧景姝猛地站了起来,“反正我没有胃口,三个人的份,你全吃了好了!”


    她快步走出正堂房门,在门口又转过了身:“院子便算了,以后未经允许,君侯还是不要随意进我们的屋子,即便是正堂也不行!”


    萧不言眼睁睁看着她走出房门,而后听见东侧卧房的门“哐”一声被关上了。


    桌上佳肴色香俱全,他却提不起动筷的兴致了,焦坐片刻后还是出了正堂,走到了她的卧房门前。


    房门紧闭着,一侧的窗户却关得不严实,还留着些许缝隙。


    萧不言停在窗前,将鹰哨放在了窗台上,低声道:“将剑州的事查清楚我便回来,记得传信。”


    又等了片刻,房中依旧只有浅浅呼吸声,没有任何要说话的意思。萧不言叹了口气,将窗子关紧,转身离去了。


    萧景姝知晓他已经远去了,绷直的脊背渐渐松了下来。


    很好,很好。


    自从那夜问起凤凰花后,萧不言仿佛被打开了什么情窍一般,竟然越来越像个人了,而且越来越习惯迁就她了。


    眼下自己卫氏的身份没有暴露,自己与阿婴的性命也暂且无忧,还没到最坏的地步。


    至于阿娘那边……公仪仇想搅的局不止剑南一处,他不会伤及阿娘性命的。


    他恨的是卫氏,不是同样因为卫氏吃了苦头的阿娘。


    萧景姝闭上眼睛。


    阿娘活着还育有皇女的消息定然不可能只在剑南散布开了,金陵定然也有。这天下要乱了,而乱自剑南始。


    想来不日后,会有更多人搅和到剑南来,那时候才是他和阿婴浑水摸鱼见机行事的最好时机。


    将所有事在心里捋了一遍,疲惫终于后知后觉地涌了上来。


    萧景姝栽倒在榻上,蜷缩着抱住自己,沉沉睡去了。


    第25章 卫子望 我倒是希望真的有那么一个表妹……


    金陵,皇城中。


    今夜政事堂留职的是刘相公刘忠嗣。他已经年过七旬了,原本中和帝已经为他免去了这项差事,但自从有孕的后妃小产后,刘忠嗣自己又揽回来了这个担子。


    每当刘忠嗣留职时,卫觊就会在政事堂多留几个时辰。


    不过此时政事堂里不止有他们二人,还有太医院院正李太医。


    李太医跪在地上,压根不敢抬头去看上首二人的脸色,只低声道:“陛下……陛下吐血,一是因忧思过甚,身体虚弱,二是……”


    他闭上眼睛,将额头死死贴在了地面上:“二是因为中了毒。”


    刘忠嗣心中一紧,却并不觉得意外。


    自好不容易有孕的后妃小产后,宫中朝上闹得一团糟,不知生出了多少乱子。


    一旁的卫觊苦笑一声:“是我失察。”


    刘忠嗣轻咳了几声:“可有法子解毒?”


    “微臣暂时还没有找到解毒之法。”李太医恨不得将脑袋埋进地底,“不过相公,此毒并不致命,只是可能……可能……”


    他的声音微若蚊蝇:“可能伤及子嗣。”


    在刘忠嗣看不见的角度,卫觊的脸色有一瞬间的精彩纷呈。


    他虽盼着中和帝再出点事,可到底担着拱卫宫禁之值,还要维持住中和帝与刘忠嗣的信任,因此明面上还很是尽职尽责的,这段日子处置了不少生乱的人。


    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手段颇为高明、即便他没有发现也不会引起怀疑的心怀不轨之辈,他以为对方下的是他所预料的慢性毒,结果只是伤及子嗣!


    虽说伤及子嗣同样能达到他想要的目的,但他莫名觉得有种隔靴搔痒的恶心劲儿。


    不过转念一想,这件事可能比被下了别的毒更能气到中和帝,他又觉得对方的手段颇为可圈可点。


    刘忠嗣道:“此事莫要告知陛下,先让陛下静心养病。太医院务必要尽快寻出解毒之法。”


    李太医如蒙大赦,起身再拜:“微臣定当竭尽全力。”


    一尊大佛虽饶了他,可另一尊却还等着。卫觊总是含笑的眉眼间带出了阴郁:“先前太医院就没查出什么不对么?陛下到底中毒多长时日了?”


    李太医满头大汗:“陛下身体衰弱,常年服药,脉象多变……加之臣医术不精,到底中毒多长时日,还要回去细细看过脉案推断一番……”


    卫觊闻言起身:“我与你同去。”


    他看向了依旧端坐一旁的刘忠嗣:“老师,学生便先离开了。夜色已深,身体要紧,您莫要再看折子了。”


    刘忠嗣面上带着些许疲倦,不过大体上还算有精神。他看了一眼卫觊难掩焦灼与自责的神情,摆了摆手:“你去罢。”


    入夜后,宫中一派死气沉沉,即便在夏夜仍透着股阴森凉意。


    唯一显得阳气重些的便是各宫门前把守的禁卫了。


    太监提着灯笼,引着卫觊与李太医穿梭于重重宫门间,所见的禁卫无不对卫觊行礼致意。他习以为常,旁若无人地问李太医:“宫中脉案,最长按理封存十五年罢?”


    李太医的态度竟比方才在政事堂还要恭谨一些:“是。”


    “那可真是难办。”卫觊口中这般说着,语气却并不怎么听得出难办的意味,“不过十几年前南下时,为求方便,太医院应当最多带了宫中贵人一两年的脉案。在金陵这些年宫中贵人并不多,太医院又一直紧着陛下的身体,想来也没那个闲工夫再清理陈年脉案了。”


    李太医汗颜道:“这些都是医助操心的事,微臣并未怎么在意过……不过郡王的猜测颇为合情合理,去太医院一查便知了。”


    卫觊笑道:“只要是我最先来的太医院,有或没有都不妨事。”


    只要东西落在他手里,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


    ……


    亥时,恪敬公主府。


    刚从宫中回来的卫觊并未回自己的郡王府,而是先来拜见母亲。


    果不其然,恪敬公主还未歇下。


    她年过五旬,保养却依旧得宜,只额角一块拇指大小的疤痕与气度尊荣显得格格不入。


    见卫觊进来,她抬眼问:“东西拿到了么?”


    卫觊取出了那本仍侥幸存于世间的脉案,将其翻到了韦蕴被关进皇陵前十日的那页:“从这一日开始往后,都是脾胃不调,并未标注脉象有异。”


    不过这也不能说明她当时没怀孕,许是月份还太小看不出来。“脾胃不调”可能真的是脾胃不调,也可能是已经有孕的初期反应。


    不过这本脉案既然落到了他手里,到底有没有孕也只是改上几笔的事了。


    恪敬公主盯着那本脉案,似乎想要将它盯出一个洞来,而后慢慢垂首,将脸埋进了掌心。


    “我希望是没有的。”她低声道,“阿蕴定然不想有他的孩子。”


    那明明是她的同胞兄长,恪敬公主竟只愿用一个“他”字提及。


    “陛下中毒,已经不会再有子嗣了。”卫觊道,“又有人蓄意散播韦贵妃活着并育有一女的消息,这实在是太巧了……您觉得背后的推手会是谁?会是剑南么?”


    既然说韦蕴与皇女在剑州,剑南又是女人当家,怕是天下大多数人都以为这是剑南对外发出的讯号。


    ——她们要夺回本该属于女人的皇位。


    恪敬公主不答反问:“给皇帝下毒的是哪家的人?”


    “意料之外的一家。”卫觊道,“是萧家,人我已经悄悄控制起来了。”


    恪敬公主摇了摇头:“倘若剑南的人真是曾经的太女卫,她们是不屑于与萧家联手的。”


    怕的是这仅仅是个巧合,亦或者剑南与萧家都是某个人的棋子。


    恪敬公主烦躁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冷眼看向了自己的儿子:“倒还没有问过你,你是希望阿蕴有那么一个女儿,还是希望没有?”


    她在内心深处其实并不把卫觊当作自己的儿子看,而是把他视为自己政治抱负的一种延续。


    平心而论,卫觊很优秀,长成了她所期盼的模样,可她内心深处仍觉得不安。


    倘若阿蕴的那个孩子是由太女卫精心教养,才干与子望不相上下——不,即便比子望差一些也无所谓,那坐上皇位的,还是那个孩子比较好。


    毕竟她们都是女人,女人才会更让她放心。


    卫觊能看出自己的母亲在想些什么,不过却并不觉得难受。


    相反,他很是钦佩母亲数十年如一日坚持这件事的执着。


    “母亲,您知道的,我平生所愿,不过是想看到大帝于《梦行记》中描绘的盛世图景一一实现。”卫觊语气平静,眼中却似有烈火燎原,“人生苦短,无用的内斗多一日,我能做的事便少一些。正因如此,我倒是希望真的有那么一个表妹在,最好她还是个聪明人。”


    恪敬公主缓缓开口:“哦?”


    “我是个男人,无论剑南手中有没有一位皇女,她们都不会真心臣服于我。”卫觊道,“是以我倒更希望有。”


    恪敬公主已经琢磨出他的想法了:“你的意思是,联姻?”


    卫觊微微一笑:“知我者,母亲也——只要抱负一致,我们大可效仿龙朔、显圣共治天下。焉知我们的女儿,不会是第二个天盛大帝呢?”


    ……


    清晨。


    当了一夜值的的巫婴回到山庄,并未第一时间便歇下,而是先去看了萧景姝。


    萧景姝已经为她备好了早饭,在她满面忧色地走过来时靠在了她的肩头。


    两人谁也不出声,之这般静静依偎着。


    过了不知多久,萧景姝才轻声问:“那个百戏班子是什么来历?”


    “剑南小有名气的一个百戏班子,一直在各州之间辗转讨营生。”巫婴道,“那个乐人……那个乐人叫玉容儿,是四年前被卖进戏班子的,原本扮疫鬼的人崴了脚,昨日她才顶了上来。”


    至于将玉容儿卖进戏班子的人是谁,还尚未查明。


    巫婴说完,下意识朝后院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们也去剑州了。”萧景姝看出她的顾虑,苦笑了一声,“不用怕被听到。”


    巫婴闻言有些心动:“皎皎,不如我们……”


    不如我们逃罢?


    可话未出口,她又想起城门内外的把守的重重兵将,目光又黯然下去。


    太难了——即便用毒、用易容也太难了。而且一旦逃走,她们的身份必然惹人怀疑,逃出蜀州也不过是被人追捕的命。


    萧景姝道:“总会等到机会的,我们最不怕的就是等。”


    自巫婴来到她身边后,不是也等了四年,她们才等到一个逃出的机会么?


    “我先去节帅府了。”萧景姝抱了她一下,“你快些用完早膳去歇着罢。”


    端午休沐按理还有两日,可剑南上下都没有那个心思继续休息了。


    萧景姝晌午依旧在节帅府同其余几人一起读书,这才知一直为她们授课的女先生也是“蛛”的人。


    讲授的东西也不再是四书五经、大家文集,而是太女卫的历史。


    用完了午膳后,萧景姝在上课的院子里小憩了片刻,便去了辛随的书房。辛随应当也午歇了片刻,此刻看起来精神颇为充沛,指了指书房里新添的一张小案对她道:“坐罢。”


    萧景姝看着小案上备好的笔墨纸砚,忍不住问:“节帅,凤部只有我一个需要带的新人么?”


    辛随已经开始翻阅公文了:“是啊,其他的都能独当一面了。整个剑南州府、县衙里的女官,全都是‘凤’。”


    她捋了捋要做的公务,而后在身后的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递给萧景姝:“有人来向我禀报公事时,你便听着,其余时候就看这个。”


    那册书并没有名字,封皮上只标注了“十五”两个字。


    萧景姝翻开第一页,见第一句话赫然是“爹娘立我为太女了。”


    她登时反应过来了这是什么东西。


    若没猜错,应当是天盛大帝手记?


    立太女……封皮上“十五”两个字,是指大帝当时的年纪?


    萧景姝定了定心神,继续向下看去。


    “因民间呼声甚高及重兵在握,朝堂之上果然无人敢置喙。不过如阿娘所料,朝臣果然提及了我的婚事。


    “十五年里他们数次给阿爹送女人未果,终于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了。想来只要我生下男胎,他们立刻可以着手让我去死了。


    “我对太女卫说了这些,告诉她们只有在未来某一日,世人不会惊异登上皇位的是女子时,她们才算完成使命。”


    手记是雕版印出来的,并非原稿,是以翻阅过的人在上面留下了不少标注了。


    萧景姝看到“重兵”二字被用朱笔圈了起来。


    是啊,正是因为有兵,大帝才能以女子之身登上皇位,萧不言才能在及冠的年纪封侯衣紫,太女卫才能在剑南存活下来。


    萧景姝静下心来,翻开了下一页。


    只是读不了多久,便有人来禀报公务,她便将心神从手记中抽出仔细听着。


    人情往来之类的事她能琢磨出个七七八八,可地方庶务与军政之类却一窍不通。


    待时辰晚了公务处理得差不多后,辛随问起她今日所获,自然也能听出她的不足。


    萧景姝垂首低声道:“节帅,我的确没有什么天分。”


    “庶务是历练出来的,不是听出来的。”辛随道,“你才多大年纪?在我身边听上个一年半载,下放到县里经经事就懂了,莫要妄自菲薄。”


    萧景姝真心实意弄不懂为什么辛随颇为看好自己。她已摸透辛随也是个不喜欢打机锋的性子,于是干脆便问了出来:“节帅,您这样赏识我,难道在您眼中我竟是个聪明人么?”


    辛随颇为意外地看向她:“福寿堂的大夫与教你们书的先生这些日子难道没夸你么?”


    明明在自己面前都夸了,总不能没在她面前夸。


    “她们的确夸我学东西快一些。”萧景姝蹙起眉,“可那不是因为我曾经学过一些,有了底子么?”


    若不是她自己问上这么一句,辛随是万万没有想到她是这般想她自己的。辛随道:“医毒之术或许是因曾经学过,学问又怎么说呢?教你们的先生同我说,你读的书不多,却总能问出些剑走偏锋的问题。”


    萧景姝茫然道:“不正是因为我不够聪明,才问得多么?”


    以往公仪仇教她时,她从来是不敢多问的,提出疑问容易暴露自己的真正想法。


    这些日子在节帅府读书,她便想着来都来了,磋磨时日岂不可惜,便将自己不懂的问了个痛快。


    “问题不在你问得多。”辛随道,“而是你的年头没被看的书框住,总能从意料之外的角度发问。”


    ——她怎么敢被学的东西框住。


    初见公仪仇时她只是小,又不是蠢,难道会在察觉他对自己的厌恶后还尽数听他教习的东西么?装得听话不过是小孩子的生存之道。


    萧景姝问:“这很重要么?”


    “是,这很重要。”辛随颔首道,“做不为世俗所容的事,便不能被困在世俗的书里。我们学它、用它,却不能尽信它,必要时候还要篡改它。我们读的书,其实早已被无数当权者改得面目全非,可改书的不是我们的当权者,因此我们更不能被框在里面。”


    萧景姝自知有一身反骨,可如今扪心自问,仍旧不觉得自己全然没受到公仪仇教授东西的影响,不禁摇了摇头:“可节帅,这太难了……因为书里的东西大多数都是对的,掩盖了其中细枝末节可能让人觉出不对的东西。”


    这和她说谎的道理是一样的,大多数是对的,便几乎能让人尽信了。


    辛随笑了笑:“你看,你这不是很聪明么?”


    蠢人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面对她这样直白的赞赏,萧景姝心中一时有些复杂难言。


    其实她在剑南节帅府这些日子,并没有受过什么委屈,只是未曾预料到辛家的身份。


    其实她看得出,辛随是真心赏识她,只是一直不愿去信。


    她是萧家的萧景姝,是公仪仇教养的卫七娘,是萧不言安插进来的乌皎。


    辛节帅人很好,只可惜识人不清。


    第26章 贵妃怨 这与公事无关,这是男女相处之……


    萧景姝心里对日后有了计较,便不会作终日郁郁之态。毕竟成日烦心也烦不出好结果,还不如放宽心。


    端午节庆已过,思远百戏班子跳完了大傩,被辛芷以病中解闷为由请进了节帅府,倒无需一直差人盯着了。


    萧景姝与终于得了闲的巫婴手牵着手回山庄,路上同她说起于天盛帝的手稿中读到的趣事。


    临近山庄时,巫婴忽然停住了脚步:“院子里有人。”


    院子里的确有人,在发觉她们停下了脚步后主动推开了大门。


    是个约莫二十五六的女人,容貌见之即忘,肩头站着一只鹰——萧景姝顷刻间便知晓她是来做什么的了。


    果不其然,这人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属下奉君侯之名,来提醒乌小娘子写信。”


    巫婴茫然地看向萧景姝——写什么信?她怎么不知道?


    萧景姝看着这个明显是个女人的暗哨,面上的微笑登时变假了:“这位姐姐想来便是君侯安插在蜀州的暗哨之一了?”


    暗哨不知是被萧不言叮嘱过还是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很是肃穆道:“属下是三年前与夫君以行商的身份定居蜀州的,这期间没显露出什么才能来,不是很符合剑南节帅府选人的要求。君侯嫩个遇上二位小娘子相助,实乃天时地利人和。”


    萧景姝理智上明白她说的一切都对,情感上却觉得这狗屁的天地人都在针对自己,只在房中拿了只甜瓜给暗哨解渴:“并没有什么要紧事要报,辛苦姐姐跑一趟了,后续有什么我会自己唤信鹰的。”


    甜瓜在掌中散发着幽幽的果香,暗哨抿嘴笑了一下:“没有要紧事,小娘子可以写一写读了什么书,遇着了什么趣事——男人家出门在外,就想知道这些东西。”


    好了,这又是一个和周武有同样想法的人,萧不言手底下这么多人,不会都是这种脾性罢?


    萧景姝其实已经察觉到萧不言对自己的态度不对了,以往可能意思意思传个信卖个好脸色,可三日前刚吵完,按她的脾性绝没有可能传信。


    想来萧不言也是知道的,不然不会吩咐暗哨上门来催。


    于是她只取了炭笔和纸,潦草写了“无事可报”四个字,卷起纸条塞进了信鹰腿上的信桶里。


    暗哨瞧见她写了什么,倒也没再置喙什么,只看在一只甜瓜和几声“姐姐”的份上,又多提醒了几句。


    “我们夫妻给君侯做事有七八年了,也摸清了他的一些脾性。”暗哨道,“倘若他直觉某件事闹成什么样他都能解决,便连前因后果都懒得摸清楚。倘若某件事可能超出他的掌控,他非得亲力亲为将所有事一一查明。”


    来剑南便是如此。这个地方太不同寻常,即便暗哨们传出一些消息他也放心不下,非得亲自来看一看不可。


    萧景姝其实看出来了一些,此时经她点拨,更为明悟了。


    暗哨继续道:“小娘子今日也便罢了,下次再传信还是要卖他一点甜头吃。君侯行事作风不似常人,若娘子一直让他堵心,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来?”


    萧景姝托腮看向暗哨:“姐姐可真是个妙人,这种话可不像寻常下属说上峰的话。”


    暗哨笑了笑:“这与公事无关,这是男女相处之道。”


    说这种话还是很有必要的,上峰过得顺风顺水了,底下人才能好过是不是?


    虽说君侯不是喜欢难为下属的人,但在这件事上她总觉得,倘若乌小娘子一直不传信说些什么,君侯怕是要命人跟着她了——这倒霉差事还最有可能落在自己头上,谁让自己是个女人呢。


    乌小娘子可是时常进出节帅府的人,这样的差事可不好做,还是提前解决后顾之忧为妙。


    萧景姝倚在罗汉床上,目视着暗哨离开,心中觉得这一切实在是荒唐可笑。在节帅府读书学习是世事荒唐,被萧不言手底下的人教男女相处之道是滑稽可笑。


    乌梢从花盆里探出脑袋,见萧景姝的手搭在一侧,毫不犹豫地咬了下去。


    这些日子两人都忙,都不方便带着它,它咬下去的力道颇具怨气。


    萧景姝被疼痛唤回了神,对上巫婴含着些许忧虑的双眼:“刚刚那些话,什么意思?写信又是怎么回事?”


    明明这些日子她也没离开,怎么就看不懂事态的走向了呢?


    萧景姝将前几日萧不言离开时的事尽数告诉了巫婴,惹得她直皱眉头:“他居然凶你。”


    “是啊。”萧景姝摸着乌梢冰冰凉凉的身体,“他对我有脾气了。”


    萧不言此人,看似没有什么君侯的架子,实际上却极为傲慢。


    他不在意以往自己对他的不喜,因为那根本影响不了什么。在剑南做的这些事,其中她或不情不愿或别有二心,可大体上都是按着他的想法走的。


    她的数次针锋相对,在他眼中或许就像狸猫亮了亮爪子,根本无甚可在意的。


    可这次他却在意起来了,萧景姝究其根本,觉出是自己给了他好脸色,让他发现这只狸猫不是只会亮爪子,竟也会乖乖让摸的。


    萧景姝心道,归根到底,还是他想从自己这里得到好脸色。虽尚且摸不清他为何开始在意这个,但眼下是他有求于她。


    那这一局,就是她胜了。


    ……


    接到第一封信时,萧不言等人已经距离剑州很近了,正在客栈落脚休整。


    萧不言解开信鹰腿上的信时神色还算正常,待看完信里是什么后,察觉到他心情不对的田柒已经闭口不言躲得远远的了。


    周武却依旧头铁地追问:“君侯,乌小娘子写什么了?”


    那日的晚膳是君侯吩咐他准备的,他都做好过上一两个时辰再会后院的准备了,怎料约莫一刻钟就回来了——前院那门摔得响震天,一听就是吵架了!


    回来一问,果真,连饭都没吃上!


    不过越是这般,周武反倒越觉得这两个人有戏。想当初,他娘子也是这么对他的。


    萧不言并不回答。


    他心里有些不痛快,并在找自己不痛快的缘由——明明以往一些挤兑争吵他丝毫不在意的,怎么这次便不行了?


    只这般一想,便忆起她唇角微抿,笑意盈盈道:“自在蜀州见到您后,还是头一次这般高兴呢……”


    是了,是以往没见过她高兴时这般顺眼的模样。


    既然见过更顺眼更合心的,又怎么能忍受她同自己生气?


    萧不言心情平复了些。


    找出缘由了便该想如何应对,他略过了不中用的田柒,对更通人性些的周武道:“这些日子,我总想起她。”


    这个“她”是谁不言而喻,一直支着耳朵的田柒见君侯大有长谈的意思,又腆着脸凑了回来。


    “她总同我置气,但还是不置气时看着更顺眼。”萧不言道,“就没法子让她不生我的气么?”


    周武强压了一下翘起来的嘴角:“君侯的意思是,乌小娘子还是对您和颜悦色、对您笑时更可怜可爱一些是么?”


    萧不言眉头微蹙:“你言辞莫要这般轻浮。”


    ——轻浮?


    一旁的田柒险些险些咬了舌头——五哥这句话里哪个字轻浮了?


    只这么说一句却不反驳,说明君侯您心里还是认同我的话的嘛。


    “人有七情六欲,怎么可能完全不生气?”周武道,“要紧的是人生气了该怎么哄。”


    田柒头点得如同鸡啄米:“是啊君侯,以往乌小娘子不也和您吵过几次嘴么?那时候您不都哄好了!”


    以往几次,不外乎是给银子,允诺保住她的性命,上次是让她看了满山蝴蝶……这样想来其实她再好哄不过了,左右不过是让她活得好好的,再见识些新鲜玩意儿。


    见他一脸若有所思,田柒与周武齐齐露出个欣慰的神情。


    然而周武犹觉不满足,趁热打铁地追问:“不过君侯,若不是出了剑州的事,我们已经该离开剑南了,即便如此也不可能一直留在这里……到时候仍旧要把乌小娘子留在剑南节帅府么?”


    萧不言下意识道:“自然不会。”


    她总与他置气的原因,不就是觉得在剑南麻烦事太多,一有不慎便伤及性命么?他在剑南兜底尚且如此,若他不在,自然也不能留她在这里。


    而且她们已经帮忙试出了剑南对皇室、对西北的态度,知道了这些,其余的消息有没有也不重要了。


    周武笑得颇为荡漾:“那君侯是要带乌小娘子回西北么?”


    不去西北还能去哪里?萧不言很是莫名地看着这个问了句废话的下属:“她让我允诺保住她的性命,那自然要带她回西北。”


    这天下难道还有比西北、比他身边更安全的地方么?


    收到了信自然要回,周武已很有眼色地备下了笔墨,萧不言却迟迟落不下笔,问他们:“剑州有何独有的物产么?”


    他虽对剑州颇有了解,但实在觉不出这里有什么稀奇东西。


    田柒兴高采烈道:“我知道我知道,剑州的豆腐乃是一绝!”


    萧不言言简意赅:“出去。”


    田柒很是委屈:“我没说错啊,这里的豆腐就是很好吃。”


    周武道:“物产的话,剑州的根雕乃是一绝,名胜的话,最为人称赞的乃是剑门关。”


    这些东西他都是见过的,可也未觉得有何可称道的。


    萧不言写信本打算“先礼后兵”,可礼不算大,动兵怕只会更添嫌隙,于是落笔的话稍显气力不足。


    伺候笔墨的周武看到了信里写的什么,嘴角险些飞到天上去,气得只敢扒着门框偷看的田柒重重哼了一声。


    ——他也想知道君侯到底写了什么!


    ……


    萧景姝并不知晓带着信的鹰正从剑州飞往蜀州。


    她正收拾了书房里的东西,准备陪着辛随一道去听戏。


    早些年时,百戏班子是不会唱戏的,只会跳大傩,以及玩些杂耍之类的把戏供人取乐。


    据传是天盛帝年幼时看志怪故事,道“何不辅以乐舞,让乐人将故事演出来”,戏剧方才兴起。


    “这倒是真的。”辛随忙了几日终于得了闲,带着萧景姝穿行在花园间,心情颇好地解释,“大帝生而知之,自小便有许多新奇点子,这不过是其中之一。”


    萧景姝心头一动:“所以传言《木兰新编》那出戏是显圣帝自己写的,想来也确有其事了?”


    显圣帝是天盛大帝的母亲,龙朔帝的皇后。当年显圣皇后仙逝时,大帝一意孤行,为其加封帝号,惹来诸多非议。直至先帝隆庆帝登基后,才将这在世人眼中于礼不合的封号褫夺。


    以往公仪仇教她时,只说“显圣皇后”,还是来到剑南后她听辛府诸人称“显圣帝”,才知晓还有这么一桩旧事。


    《木兰新编》改自乐府,有个诨名叫《木兰偏用尚书郎》,是流传于世的第一部自编的戏曲,据说刚出时引来了士林中人口诛笔伐,甚至骂到了朝堂上,说此曲“不孝不义”。


    最后还是被二帝一句“民间取乐的东西也值得在朝堂上吵成这样,看来诸卿还是太闲”给挡了回去。


    “是啊,这也是真的。”辛随赞赏地看了她一眼,“最初传唱开来的几曲戏目都是显圣帝亲自批示过的。”


    若不是有前期这些润物无声潜移默化的筹谋,大帝登基之时民间哪里能这般欣然呢?


    戏台子已搭好,就等着辛随来点戏。


    萧景姝远远瞧见许多脸生的夫人娘子,知晓这是因为有戏可听,加之能借机同节帅府攀交情,所以来了这样多的人。


    辛随驻足看了一眼,召开了侍女问:“是因为齐家夫人来了,三娘才不在么?”


    萧景姝又细看了一眼,果真没瞧见辛芷。辛英辛茂都有公务要忙,按理说辛芷作为主人家该在这里待客——戏班子还是借她的名头请来的呢。


    “节帅,三娘子不是刻意躲的。”侍女回禀道,“今日天热,是以戏台子周围放的冰多,三娘子身子受不住才回房的。”


    辛随叹了口气:“罢了,让她好好养着。”


    萧景姝以学生的身份跟在辛随身边与诸人见礼,而后拿起戏单子看。


    《木兰新编》《女驸马》……《贵妃怨》?


    前头辛随的声音响起:“《贵妃怨》?以往倒没听过。”


    戏班班主出来道:“是小人半年前偶有所得新排的戏,此前还未在人前唱过。”


    是偶有所得还是有人蓄意引导便不得而知了,辛随掸了掸戏单,笑了一下:“那便先唱这个罢。”


    第27章 拜新师 “孩子。”辛随道,“你愿意拜……


    《贵妃怨》唱的是韦蕴,扮韦蕴的毫无意外是玉容儿。


    玉容儿面上上了妆,倒不似素面朝天时更像韦蕴,让萧景姝心里的荒谬之感稍稍散了些。


    可仍有自嘲针一般扎在心里,拔不出。


    韦蕴是她的阿娘,可她对她的了解却与旁人别无二致,在世人的口口相传中,在戏班子新编的戏文里。


    她听戏里唱韦蕴出身小官之家,却才貌双绝美名远扬,惹来崔家郎君倾心,一时间郎才女貌传为佳话。


    只叹男情女爱比不过滔天权势,在知晓先帝有意寻美充实后宫时,崔郎却把未婚妻送进了京城,还将意图接回女儿的韦氏夫妻囚禁逼死。


    崔家因献美受赏,一时之间风光无两,韦蕴非但不能怨恨崔家,还要感念因其才得以进宫侍奉陛下。


    报不得仇,解不得怨,她只能求先帝赐一个父母进京为官的恩典,以慰藉孤苦无依之恨,思念父母之情。


    直至那时才知,父母亲眷俱亡矣。


    戏台之上,玉容儿锦衣华服作宫妃装扮,却俯地痛哭,恨逢薄幸郎,恨未到双十的年纪却要侍奉在年已半百的君主身侧,恨没见到被逼死的父母最后一面,而后起身作势撞向一侧梁柱,却被宫女拦下。


    自那以后,她身侧再未离过宫女“伺候”,先帝甚至威胁说她若自戕,便将她父母的尸骨挖出挫骨扬灰。


    她自此后再无笑颜,先帝却又效仿周幽王费尽心思搏美人一笑。


    “妖妃”之名逐渐响亮,直至隆庆三十年,崔氏伙同大奸臣康禄谋逆,“妖妃”前头又添了“祸国”二字。


    隆庆三十三年,内忧外患,长安城眼见被攻破在即,先帝携百官南下避难。行路前,百官跪求先帝处死妖妃。


    最终先帝“顾念旧情”,并未处死她,只将她关进了皇陵。


    戏的最后一幕,是已经气息奄奄的韦贵妃于先帝皇陵中遥望着天盛大帝陵寝的方向,喃喃自语:“倘若是女帝在位,我这一生,是否不会这般悲哀?”


    她闭上了眼睛。


    幕布缓缓落下,这一出戏,唱完了。


    萧景姝僵坐在原地,听见周围声音嘈杂,有人在掩面低泣,有人在骂崔氏郎负心薄幸,有人在嘲讽先帝早年得位不正晚年昏聩无能……


    她看到最前头的辛随起身寒暄了几句,而后又走向了书房所在的方向,方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跟了上去。


    辛随看了她一眼,示意身边侍女递上帕子:“哭成这样都不知道擦一擦么?”


    萧景姝抬起手碰了碰,这才发现自己已是满脸的泪。


    她知晓自己此刻应当接过帕子擦干泪,说一句“节帅见谅,是戏唱得太好”,可在意识到自己在哭后,眼泪却更克制不住的流了下来。


    “……节帅见谅。”萧景姝哽咽道,“我只是……我只是想到自己以往身不由己的日子,一时感同身受。”


    辛随这才后知后觉想起她与萧不言的“旧事”,摇了摇头道:“你该开心才是,太女卫做的事,便是想要世间女子不必再身不由己。”


    于是萧景姝对着她挤出一个微笑。


    终于等到了顺理成章开口问韦蕴的机会,萧景姝竭力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节帅,找到韦蕴后我们该做何打算呢?”


    辛随瞥了眼她:“你定然不是想问那些稍稍动脑子就能想出来的蠢问题,有话直说。”


    萧景姝定了定神:“韦蕴一看便是别有用心之人推到剑南搅浑水,即便她真育有一位皇女,背后人又怎会好好教养她成才?如果没有……”


    她喉头动了动,继续道:“听闻皇族之中也没有什么聪明伶俐的公主郡主,我觉得剑南的最佳选择,便是待今上再得皇女后由节帅扶持登基。”


    “这般想来,韦蕴其实于剑南没有什么大用处。”萧景姝垂下眼睫,不想让辛随看清自己的情绪,“那节帅那个时候会放她走么?”


    会让这个一直身不由己的人去过几天属于自己的日子么?


    辛随叹了口气。


    这个孩子的确聪明,可不知是不是过往经历的影响,她的同理心太强了。


    这不算什么坏事,可这注定她当不了一个最好的政客,走不到太高的位置。


    她在这个时候终于悟透了那句“我只是个普通人”的意味,默然片刻道:“你既明白韦蕴是旁人放下来搅乱剑南的一枚饵,定然也能猜到这消息一定传到了金陵。”


    萧景姝微微颔首。


    书房已经近在眼前了,高悬的匾额上写着“积健为雄”。辛随落座后饮了口茶:“朝堂不满剑南已久,此次定会遣使来访,甚至会给剑南扣上私藏皇嗣意图谋反的罪名。”


    “天下政局瞬息万变,剑南之外的太女卫正在竭力营造对我们有利的局面。”辛随平静道,“但倘若到时候局势对我们不利,我也会献上韦蕴与‘皇嗣’,以换取剑南不会伤筋动骨。”


    辛随看着眼前这个孩子白皙的脸色露出一个苦涩的、意料之中的笑,听到她问:“那于节帅而言,什么情况算是‘不利’呢?”


    “尚未找到能够扶持的人选。”辛随缓缓道,“亦或者,是刘忠嗣没死成。”


    想来剑南已经派人去刺杀刘相公了。后者她无法左右,前者……


    刹那间萧景姝想到了想到了仍被太女卫尊称为帝的显圣帝,想到了自己与玉容儿这步明显几年前就布下的棋。


    最初公仪仇应当只想将她送来剑南,在她走后才动了阿娘。


    那最初,他的计划应该是什么呢?


    想要将局搅得足够大,就不能吝啬抛饵,公仪仇显然不是个吝啬的人。


    萧景姝推测,最初他的计划应当是让玉容儿这个与阿娘有七分像的人引起辛随的些许警觉,然后顺势推出自己这个真的皇女。


    除去让阿娘现身这一种,他应当还有别的手段坐实她的身份——当年开皇陵的匠人?皇陵的出入图纸?某种能代表韦贵妃或是先帝的证物?


    但最强有力的手段还是阿娘。


    萧景姝缓缓道:“……节帅就没想过在寻到韦蕴之后,借着她的幌子直接立一位有真能耐的假太女么?”


    显圣帝,显圣帝,她们称没有卫氏血脉的皇后为帝。


    还有大帝的手稿之中,不时提起对生育的忧虑。


    传闻大帝做太女时总爱四处跑,一年有大半年不在长安城,就这样持续了七八年。在某次朝臣说东宫无子国祚不稳时道了句“谁说本宫没有孩子”,而后领出了已经五六岁的乾宁帝。


    以及乾宁帝登基七年,年富力强、国祚安稳之时,那场先帝发动竟然还成功了的政变……


    萧景姝闭上了眼睛:“这么简单的法子节帅定然不会没想到,那是不是以往有人这么做过,但最终还是暴露招致大祸了?”


    多么聪明的孩子。


    辛随心道,做不成政客又如何,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白白浪费自己的聪明么?


    即便不建功立业,只是看着这样的孩子学到更多东西,不也是一件乐事么?


    “孩子。”辛随道,“你愿意拜我为师么?”


    在萧景姝错愕的注视下,辛随继续道:“我不是想图你为太女卫做些什么,或是延续我的政治抱负,我只是觉得你聪明又合眼缘——我年纪大了,子孙们又都忙,光是留你这样的小娘子在身边说说话,看你多学到些东西,便觉得欣然。”


    萧景姝觉得心里有一场雨在下。


    辛随说的越真,她心里就越难过。在此之前,提起“师”这个字,她只能想到公仪仇,想到被幽禁在萧家别院十五年的日子。


    可是如今,可是如今……


    她跪在了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学生拜见老师。”


    对不起,老师。


    对不起。


    辛随笑着拉她起来:“好!今日老师就来给你讲讲当年的那场政变……”


    ……


    金陵,皇宫之中。


    “子望。”中和帝闭着眼靠在龙榻上,缓声问侍立一旁的卫觊:“你不要瞒朕,朕的身体到底怎么了?”


    卫觊默然片刻:“只是忧思过重罢了,陛下放宽心,莫要多想。”


    中和帝苦笑了一声:“子望啊,你怕是不知道,你如今脸上的神色和当年目睹老师逼死母后的神色是一样的……我们兄弟二人一起长大,你有什么心思能瞒得过我?”


    这座皇宫里,怕是只有卫觊一个真心待他的臣子。倘若连他都瞒着自己,这个皇帝做得还有什么意思?


    卫觊撩起衣袍跪了下来,声音中似有哽咽:“陛下……陛下中了毒。”


    中和帝心中虽有猜测,但闻言脸色还是有一瞬发青,登时咳嗽了起来。卫觊抬头使了个眼色,太监立刻上前替中和帝顺气。


    中和帝缓了过来,面上一片惨然:“瞧你的神情,难道这毒解不了么?”


    “太医们还在琢磨。”卫觊轻声到,“陛下莫要忧心,此毒只是伤及子嗣,不会有性命之忧……”


    子嗣,又是子嗣!


    是不是当初父皇造的杀孽太多,这些报复才尽数返还到他身上!!!


    眼见中和帝气得要倒仰过去,卫觊忙起身厉声安抚:“阿平!只要活着就有机会,宗室虽人少,但还有有孩子的,倘若解不了毒,过继一个就是了!”


    可他这破败的身子,哪里还能亲自看着一位储君长大!


    到时候对方岂不是又要走自己的老路,半辈子都被政事堂拿捏,当皇帝还没当臣子痛快!


    中和帝闭上眼睛,泪缓缓流了下来。


    倘若哥哥们都还活着就好了!倘若自己不是父皇最小的儿子就好了!只要他还有一个成人的兄弟,就可以立下遗诏传位于他……


    对了,兄弟!


    中和帝豁然睁开眼睛,看向了满面忧色的卫觊。


    这不就是兄弟么!即便他是姑母的儿子,可却因为姑母早早和离姓了卫啊!


    宗室里还有比子望更有才干的么?还有比他更真心待自己的么?没有了!


    中和帝注视着卫觊,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到寝殿外的太监通传:“陛下,刘相公求见。”


    他的神色顷刻间冷淡下去:“传。”


    刘忠嗣并不意外卫觊也在此处,行礼道:“陛下,臣有要事禀报。”


    卫觊一直注意着中和帝的神情,在对方脸色不对时便忙为其顺气。


    刘忠嗣禀报的是剑南韦贵妃之事,在那日与母亲商议了该如何做后,他便没有继续封锁消息,而是让其在京中流传开来。


    想来是政事堂已经商议出了对策,这才前来禀报。


    中和帝已经被这接二连三的消息砸懵了。他的手紧紧抓着龙榻一侧的软枕,最终狠狠将软枕砸在了地上:“朕刚中毒剑南就冒出一位皇女,辛随是想要谋逆么?!”


    刘忠嗣皱眉看了擅自将中毒一事告知中和帝的卫觊一眼,而后与卫觊一同跪了下来:“陛下息怒。”


    果然如此,卫觊心道。


    短短几日是不可能查出剑南到底有没有韦蕴的,中毒一事也并非剑南所为,但陛下和老师还是将这些事直接扣在了剑南头上。


    中和帝问起政事堂的对策,刘忠嗣回了句要用兵。卫觊一直若有若思地跪在地上,直到中和帝问了一句才起身。


    “想什么呢?连朕说起来都没听见。”


    卫觊道:“臣只是在想是从山南道调兵合适还是从西北调兵合适,这两地距剑南最近,兵马也强健。”


    中和帝微不可察地打了个激灵。


    山南道!陇右道!


    二十年前,这两个一个是崔氏的地盘,一个是康禄的地盘,天下大乱就是康、崔手握重兵心怀不轨引发的!


    而如今,陇右道只听萧不言的,山南西道的军权则握在刘忠嗣的女婿手里!剑南也是块兵强马壮的肥肉,怎么能轻易再落进两只猛虎口中!


    中和帝冷静了下来:“这些年朝堂没有擅动剑南,不就是需要辛氏镇守剑南边境么?此时也不能妄动……老师。”


    他看向了这个虽为帝师却并不得自己信任的老者:“韦贵妃与皇女一事,可否已经查证了?”


    “尚未。”刘忠嗣道,“不过不管此事是真是假,朝廷都不能再放任剑南了。陛下,臣没几年好活了,只有在活着时收复剑南,臣才有脸去见先帝。”


    先帝……先帝……老师是父皇的臣子,从来不是他的臣子。


    见中和帝神情难辨,刘忠嗣肃穆道:“陛下,女人掌权太久会生乱的。”


    中和帝闻言又想起了自己的母后。


    自己五岁登基,登基前五年被退位为太上皇的父皇扯着当幌子与自立的太子哥哥斗法,甚至连年号都没改。


    十岁时父皇驾崩了,可对父皇忠心耿耿的老师还在,把持着整个朝廷。


    十五岁时自己年纪大了,不满事事都要老师做主,谨小慎微了一辈子的母后便说尽力去争一争,可不久后却被老师逼死了!


    母亲做宫妃时身份便低微,若不是哥哥们死绝了自己当了皇帝也做不了太后。做了太后她也不敢沾染朝政,只有这么一次……只为了自己这个儿子胆子大了一次……


    他逼死母后时,也是那么一句“牝鸡司晨,天下大乱”!


    刘忠嗣推测中和帝应当隐约猜到了当年太后的死有自己的手笔,因此总会在自己说女人干政不详时神色晦暗不明。


    他叹了一口气:“陛下,您知道先帝当年为何发动政变,又为何那么轻易就成功了么?”


    以往便从恪敬公主那里听过内情的卫觊酝酿好了情绪。


    在刘忠嗣说出“因为乾宁帝要立的太女不是卫氏血脉”时,他露出了和中和帝如出一辙的震惊神情。


    ……


    “乾宁帝只生育过一次,但并不像史料记载的是个女儿,而是个儿子。”辛随道,“生育后,她对外谎称诞下皇女,而后将亲生子秘密送走了。”


    萧景姝被这惊天秘事激得毛骨悚然:“那后来乾宁帝想立的太女是……”


    辛随低声道:“是从‘凤’部收养的聪明女孩子里挑出来的。”


    天盛大帝驾崩前曾紧紧握着乾宁帝的手,说女子登基太过不易,要尽可能保证在位的女帝多一些,直到世人不再因女子为帝而纳罕。


    乾宁帝是大帝选出的稳健守成之君,将大帝在世时开创的多种新政一步步落实得更加稳扎稳打,在立储这件事上同样循了大帝的意思,立太女。


    只可惜她的手段仍不够周全。


    “当时的凤部首座是宁芳菲,也就是先帝的生母。”辛随半眯起眼睛,在记忆中寻找起宁芳菲的身影,“她是大帝的忠实拥趸,也是卫氏的媳妇——她接受不了皇位由没有大帝血脉、没有卫氏血脉的人来坐。”


    萧景姝声音微颤:“所以,乾宁帝从凤部中选了人做太女,其实是瞒着太女卫的?”


    “怎么能不瞒着呢?”辛随道,“当时的那一批太女卫几乎都是见过大帝的,无一不是誓死效忠大帝之人。即便大帝在世时曾言尧舜选贤禅让才是上上之道,可世上有几人能接受?”


    辛随看向了萧景姝:“你也曾说过,大晋的百姓信任皇族,信任卫氏。”


    血脉是这个世上最不能割舍、最不会背叛的印证。


    所以宁芳菲查到了乾宁帝的亲生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泄露,她的大儿子也知晓了这一切。


    先帝晚年虽然昏聩,但不得不说年轻时是个龙章凤姿的青年才俊。许多大儒老臣本就残存着女子不得干政的古板念头,加之要立的太女竟不是皇族血脉,这场由野心勃勃的先帝发动的政变顷刻席卷了整个长安。


    其中有许多是忠于大帝的臣子,正是因为忠,他们越不能忍受乾宁帝竟想立一个毫无大帝血脉的孩子为皇储。


    政变的结局,便是乾宁帝被逼自戕,亲子与欲立的太女俱惨死。隆庆帝登基,血洗太女卫,掐灭了大帝与乾宁帝为女子铺垫的为官之路。


    被尊为孝端太后的宁芳菲,也在不久后去世了。


    “但是。”萧景姝低声道,“定然有人猜测,性情稳重的乾宁帝敢做出如此为世不容之事,是因为以往见旁人这么做过。”


    ……


    “可如今我们却依旧不知,乾宁帝是否是天盛帝的亲生血脉。”时隔多年,刘忠嗣在提及此事时声音中仍透着匪夷所思,“女子执政是多么狭隘,不顾大局,不顾宗族,只想着让权势握在女子手中。”


    刘忠嗣又行了一礼:“臣一直疑心剑南辛氏与曾经的太女卫有牵扯,即便没有,她们也不能再存于世了!传言的韦贵妃之事,正给了朝廷剜去这块腐肉的理由!还望陛下早做决断!”


    中和帝额头上渗出汗来,艰难地做下了决定:“子望,你先带人去剑南查探一番,倘若确有其实……”


    “陛下,还是依老师所言,直接调兵罢!”卫觊打断道,“这段时日宫中乱象频出,若臣不在,谁来护卫陛下安危?”


    刘忠嗣心中对这个学生的怀疑散去了一丝:“还望陛下尽快决断。”


    朕的安危……也只有子望记挂朕的安危了,老师从进门之后就没问过朕的身体!


    他只记挂着处置剑南,记挂着死了十年的父皇!


    不不不……或许他只记挂着自己!西北虽也毗邻剑南,但兵力多用来戍边,且与剑南隔着大片山岭不好行路!倘若调兵,还是最适合调山南西道的兵!


    或许他只是想让自家女婿吞下这块肥肉!


    中和帝闭上了眼睛,坚定道:“让你去就去!等探出剑南确有其实再做决断!倘若中途有人无朕命令私自调兵,一律按谋逆处置!”


    第28章 妄求死 “倘若韦蕴真有性命之忧,还望……


    “以防生乱,当年政变的内情并未流传在外。”萧景姝放下了碗筷,对听得入神的巫婴喃喃道,“谁都想到起因竟是如此呢?”


    节帅府中辛随的话犹在耳畔:“乾宁帝实在是个很好的人……唯一的缺点就是重情又心软。明明送走了孩子,却又忍不住去看他留下了把柄,明明选出了太女,却没能狠下心将太女卫中的知情者先一步处理掉。”


    重情、心软。明明放在寻常人身上是无可指摘的性情,可于上位者而言,这般品性只会成为他们刺向自己的刀。


    有几个人能毫无心理负担地彻底抛弃自己的亲生孩子,又有几个人能只是因可能知情便杀掉忠兴耿耿的下属?


    屋外传来鹰的尖唳,萧景姝意识到了什么,步入院中,吹起了那枚鹰哨。


    信鹰落了下来。萧景姝解开了鹰腿上的信筒,在心里估摸起鹰来回飞需要多长时日。


    这么一算,萧不言应当是刚看到她的信就回复了。


    萧景姝心道,就萧不言那个德行,看到自己潦草敷衍的四字书信,说不准会回一封字数更少的。


    可拆开却发现竟然并非所料。


    回信并不短,也不算长,只寥寥几语写了剑州的根雕颇有盛名,而后才笔锋一转写来信详尽些,莫要敷衍。


    虽未点明,可什么意思简直不言而喻。


    巫婴凑在她肩头看完了信,颇为无语道:“像在哄小孩。”


    萧景姝仔细辨认了一番字迹,确信是萧不言亲笔没错,蹙眉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是觉得一点小恩小惠便能让我对他唯命是从么?”


    巫婴狠狠点了点头:“自大!狂妄!”


    “不过阿婴。”萧景姝又道,“萧不言那种目空一切的人都能说出剑州的根雕不错,难不成真的有那么好么?”


    巫婴不说话了,默默地注视着萧景姝。


    萧景姝望了一眼盘桓不去的信鹰,回房准备笔墨纸砚回信了。巫婴亦步亦趋跟着她,见她落笔时一反上一次的敷衍,连用词都恭谨了许多。


    她说于节帅府中听《贵妃怨》,知其一生身不由己,颇感同病相怜。虽知辛氏与君侯都无意伤及韦蕴性命,但鱼龙混杂刀剑无眼,倘若韦蕴真有性命之忧,还望君侯相护。


    又写得知了先帝政变内情,难怪上次告知君侯辛随似对宁芳菲态度不对时君侯若有所思,想来是早就料出此等秘辛了。


    巫婴:“……他料出的应当是宁芳菲原属太女卫罢?他真的知晓乾宁帝子嗣之事么?”


    “老师说当年参与政变知晓此事的朝臣指天立誓说永不外传,先帝与太女卫残部又有心遮掩,所以我猜他不知道。”萧景姝不甚在意道,“我们又不真是他的人,没必要事事告知。”


    最后她又写自己拜了辛随为师,道辛节帅是个好人,可惜识人不清。


    巫婴又皱起了眉:“怎么叫识人不清,明明是慧眼识珠。”


    萧景姝被她逗笑了:“辛节帅连乾宁帝都能挑拣出一二不好,我又能算什么珠?鱼目混珠?”


    方才她还口称“老师”,此刻又叫“辛节帅”了。巫婴心里有些难过:“皎皎,其实被辛节帅收为弟子,你是开心的。”


    “是啊,是开心。”萧景姝落下了“乌皎敬上”四个字,撂笔后又笑了一下,“可是开心远远比不上难受。”


    世事弄人,不过如此。


    巫婴被她笑得更心酸了,萧景姝将信卷起塞进信筒绑好,不去看鹰有没有飞走,反而转身抱住了巫婴的腰。


    “阿婴,如今的快乐是一时的,可我们要一辈子的。”萧景姝心中想着刚写好的那封看似详细却没什么要紧消息的信,将脸埋进了她怀里,轻声道,“别忧心我,一切都会变好的。”


    ……


    成了辛随学生的好处便是,萧景姝在节帅府中可以自由走动的地方变多了,空闲时间也多了一些。


    下属要时时刻刻兢兢业业,学生则不必。在读书或是于某事的见解上得了称赞时,便会讨闲去听百戏班子唱戏。


    今日唱的是《女驸马》,戏唱完后萧景姝并没走,只笑盈盈地在幕后看乐人们卸去脸上的妆面。


    百戏班子的班主是个颇为油嘴滑舌的男人,忙上前道:“小娘子贵足踏贱地是有什么要事么?”


    “我听了三场戏了,觉得这位娘子唱得颇好。”萧景姝指了指玉容儿,颇为好奇地问,“上妆后容貌被遮掩,唯独眉眼难以改变,娘子却每场戏里眉眼都活像变了个人,这是如何做到的呢?”


    班主见她是对自家的角儿有兴趣,对玉容儿道了句“好好招呼”便继续下去忙了。


    已经卸完妆面的玉容儿寻了个清静地方招待萧景姝,给她讲唱戏时眉眼之间的要点。


    “贵妃主要唱的是‘怨’,因此除去第一折戏,眉头都是微蹙的。”玉容儿微不可察地蹙起眉,指了指自己,“娘子看,这样眼睛里就含了愁,是不是?”


    萧景姝自己的眉眼与韦蕴并不像,恰巧玉容儿与韦蕴最不相似的也是眉眼,因此两人面对面时,看不出任何相似之处。


    “确实是。”萧景姝笑了笑,“眉头蹙得太轻,上妆后看不出,便只能看到双眼含愁了。”


    玉容儿见她颇好相处,语气也轻松了许多:“扮将军时眼睛要瞪大些,尤其是睁眼抬眼时幅度要大,动作要快。”


    萧景姝已经琢磨出门道来了:“所以你方才扮公主时,是这样?”


    她半垂下眼睫,似乎是因为习惯了俯视旁人,又似乎只是对万事万物都提不起兴致,看什么都只是眼珠稍稍动一动,颇有一股慵懒散漫的风情。


    直到遇上什么真正能引起兴趣的东西时,微垂的眼睫才慢慢抬起,不过也是缓的、暗含兴味的,很快便又收了回去,惊鸿掠影般一现而过。


    玉容儿被她撩拨似的一眼看得双颊发红,忍不住拍掌道:“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娘子比我在唱戏上还有慧根……”


    话出口方觉失言,慌张到险些咬了舌头:“万万没有折辱娘子的意思,小人只是觉得娘子聪明。”


    “这有什么呢。”萧景姝安抚她,“我本就对戏啊曲儿啊的感兴趣。”


    玉容儿见她是真的不介意,心头一松,又瞥见了她腰间的葫芦埙,便顺着转了话音:“见娘子一直佩着这个,想来是喜欢吹埙了?”


    萧景姝摸了摸腰间那只葫芦埙:“这只埙是哑的,不过我确实对此有些兴趣,只是一直没寻到名师请教。”


    她顺势问玉容儿:“听这意思,你竟会吹埙么?那可否指点我一番?”


    玉容儿连连摆手:“我哪里担得起指点二字!”


    “那便是确实会吹了。”萧景姝微微一笑,“既如此,那得闲时我便前来讨教,还望娘子莫要嫌弃。”


    ……


    剑州。


    阿索在半空中盘旋高飞,发出一声声短促的尖唳,似是在提醒什么。


    “神天菩萨,怎么这时候有信鹰飞来了!”埋伏在路边草丛里的田柒脸色发苦,“君侯,快引下来快引下来,不然就要被发现了!”


    萧不言在他说话的片刻里便已经召来了信鹰取走了信,拍了拍鹰背让其赶快飞走。


    马蹄声越来越近,两个下属神色紧绷蓄势以待,萧不言却不慌张,拆开信一目十行看了一遍,而后塞进了怀里。


    两匹马拉着的马车疾驰在出城门的路上,车夫黑布蒙面,将“并非善类”四个字明明白白摆在了脸上。


    马车后紧追不舍的一批人,则以剑南节度副使辛渡为首。


    “驾!”


    辛渡面色冷峻,策马疾驰,可惜前方拉着马车的也是良驹,以致于她们并不能很快追上。


    在城门映出眼帘时,辛渡的眼中升起了怒火:“城门怎么还没关?!”


    剑州真该被好好清洗一下了!


    出了剑州城门便是山南西道,她们并不能一直追下去。


    辛渡毫不犹豫地张弓搭箭,半眯起眼对准了马车一角。


    箭矢破空声响起,而后狠狠扎进了瞄准的一角,让车厢都晃动了几下。


    “乖乖,辛副使真是臂力了得。”田柒倒抽了一口凉气,“不过她这是要……”


    萧不言道:“她要拆马车——玄铁针给我。”


    他来助辛渡一臂之力。


    玄铁针与他的佩刀“不血刃”均为陨铁所制,通体乌黑,虽纤细却颇有分量,能够轻易射穿人的身体。


    萧不言目光冷静,对着马车车厢的连接处弹出了数根玄铁针。


    他的力道控制得极好,正巧能让针刺穿连接处又不至于穿透车厢伤到里面的人。


    又是几支箭矢飞来,与方才萧不言对准的地方别无二致。


    就在要穿过城门的那一刻,马车剧烈颤动起来,崩出了一大块厚实的木板——车厢要塌了!


    车夫如有所感,解开拉绳的同时伸手拽出了车厢中人,飞身跨到了其中一匹马上。


    萧不言并没有看车厢中人的模样,而是盯住了辛渡的神色——这些人里只有辛渡亲眼见过韦蕴,能够判断出车里的韦蕴是不是真的!


    确认了,那就是韦蕴。


    萧不言对身后两位下属道了句“做好接应”,而后顺势飞身拉住了被放开的另一匹马的马鞍,冲向了蒙面人与韦蕴所乘的马匹。


    与此同时,控制着城门的四五个蒙面人群起而上,提刀攻向了突然出现的萧不言。


    不血刃出鞘,刀身漆黑,黑得如同终于赶到城门口的辛渡的脸色——萧不言这厮怎么也在!


    也是,都有这么多人混进来了,多一个萧不言又有什么奇怪的?


    人她们是抢不到了,辛渡闭了闭眼平复心绪,厉声道:“关城门!”


    侍卫们开始清扫堆在城门口的马车碎片,辛随则大步登上了城门,眺望着不远处的战局。


    那几个蒙面人根本不敌萧不言,尸体在城门外躺得横七竖八,甚至连武器都被劈断了。


    可萧不言被这么一拦,身下的马却始终比对方慢了一步,于是干脆松开缰绳踩在了马背上,借力运起轻功冲向了蒙面人与韦蕴。


    就在不血刃必经的那一刻,坐在蒙面人身前的韦蕴如有所感地回头看了一眼。


    随后,她竟不顾是否会从马上跌落,用力狠狠向后一仰,在蒙面人慌张拉紧马鞍稳住身体时将自己的脖颈撞向了不血刃!


    她在寻死!


    “倘若韦蕴真有性命之忧,还望君侯相护……”


    刚刚看过的信的内容尚在脑海中回荡,萧不言紧紧握住了刀,手背上青筋爆开。


    刀势终于收回,可马也跑得再也追不上了。


    萧不言面色极冷,收刀入鞘,大步走回了剑州城门。


    城门之上的辛渡目睹了一切,在心里暗骂了一句。


    与其让人跑了,还不如落到萧不言手里!


    可如今不是操心这个的时候,辛渡在城门之上俯视着被关在城外的萧不言,皮笑肉不笑道:“竟不知萧侯早早来了我们剑南,不知有何贵干啊?”


    萧不言并不想与剑南撕破脸,于是只淡淡道:“来找人。”


    辛渡自然不会以为他说的是来找韦蕴,而是想起了不久前在蜀州见到的那两个小娘子,那两人的来历还是她亲自派人查的,还险些被定安侯府的人发现了。


    如今看来,不是险些,而是确实被发现了。


    辛渡脸色好看了一些:“那萧侯方才是?”


    “用你们想要的人,换我的人。”萧不言厌烦了在墙角下说话,毫不客气地跃上了城门,“那个被带走的女人是谁?”


    辛渡拦下身后对萧不言亮出刀的侍卫,并未说韦蕴的身份,只道:“那可不仅是被带走,而是被不知道哪里的势力先带来又带走的。”


    这两者相差得可大着呢。


    岂止是剑南摸不清这方势力属于哪里,萧不言自己也没查到——上一次没查到来历的还是乌皎与巫婴背后的人。


    萧不言心道,她们最初也是要被送至剑南,那八成可能这批人和她们之身后的人是同一伙。


    她们到底为什么会被送来剑南?


    萧不言再度将这个疑问压回去,继续与辛渡周旋:“辛副使似乎是想让我做个见证。”


    只要他愿意向朝廷证实韦蕴是被有心之人送入剑南而非原本就在剑南,那朝廷就失去了针对剑南的理由。


    辛渡抚掌笑道:“然也。那个人曾是先帝的韦贵妃,萧侯聪慧,想来其中利害无需我再多言了。”


    “好啊。”萧不言道,“把我的人还我,我自会证明。”


    既已做了决断,他便打算堂堂正正将她们二人带走,免得与剑南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两位小娘子是自愿留在剑南的,可不是我们强行扣下的。”辛渡道,“强扭的瓜不甜,想来萧侯已经尝过滋味了。不如我们换个条件再谈?”


    萧不言道:“如今该是我对副使提条件,而不是副使同我谈条件。”


    辛渡根本没料到会遇上萧不言,可既然遇上了,她便要尽力与萧不言达成同盟。


    只要与西北结盟了,还管什么韦蕴,管什么皇女,管什么朝廷针不针对剑南,只要刘忠嗣一死,西北和剑南都可以一同选出下一任皇帝了!


    “在朝堂上和一群蠢货共事,不憋屈么?看皇帝这么烂泥扶不上墙,心不累么?”辛渡道,“刘忠嗣眼见活不久了,有些事该早做打算了……”


    半空之上的鹰唳打断了辛渡的话,隐在暗处的田柒与周武齐齐扶额叹了口气。


    又是谁传来的信?


    萧不言很是自若地当着辛渡的面招下信鹰,取出了带有金陵印记的密信。


    在看到信中内容的那一瞬,他的神情变得极其古怪。


    “不急着谈。”萧不言道,“还请副使先看看这封密信。”


    第29章 结同盟 我并非是因想让天下安宁而做这……


    萧不言正坐在剑州州府中喝茶。


    田柒和周武都没料到会是这般走向——君侯应当也没料到,不然方才不会嘱咐他们隐在暗处做好接应,等着封城后再悄悄入剑州。


    坐在萧不言对面的辛渡活像吞了苍蝇:“不是死了,不是命不久矣了,是活得好好的但伤及子嗣了!到底是哪个胎神搞出的这种损招?”


    萧不言也有些头痛。


    其实在知晓剑南并未改天换地之心,只是想立个女帝之后,他心中的天平已经偏向了剑南。


    一是剑南这方地方实在治理得很不错,他治下的西北更多的是“安全”,在富足和乐这方面却逊于剑南。二是辛随是个聪明人,比刘忠嗣那个愚忠之人顺眼许多,而且还有挑大梁的意愿。


    他甚至已在心中算好,只要这两年内宫中诞下一位皇女,辛随再活到刘忠嗣如今这个年纪,便可将皇女抚养成个颇有资质的储君。到时候即便辛随死了,有辛渡以及西北得用的臣子在,女帝也能顺利即位。


    这期间他甚至不用受什么累,顶多戍一戍边平一下乱,待女帝登基后便可功成身退了。


    在得知韦蕴的消息后,他更觉得剑南顺眼。将韦蕴握在手中后,也无需管那个莫须有的资质如何的皇女,只要辛随自己挑一个十五六的有才干的女郎称是先帝血脉,他顺着扶持上位即可。


    走这条路子则要揪出韦蕴背后是什么人,将这一批人处理掉。


    可现在好了,皇帝生不出孩子了,韦蕴被带走了,韦蕴背后的人还没揪出来!


    这下最好的又成了以前的旧路子——卫觊。


    这人自小和皇帝一起读书,很是有几分帝王心术在,只可惜没主理过地方政务,让人忧心会眼高手低。


    要是他是个女郎,想来剑南会颇为拥护他,可惜他不是。不过他既是宁芳菲的外孙,也算与太女卫有旧情,万一谈一谈后剑南觉得他尚可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皇帝中了毒,会用毒的乌皎被送到剑南……


    背后之人是想将皇帝中毒与韦蕴之事都扣到剑南身上,让朝廷出兵对付剑南么?他们曾经与太女卫有仇?


    一盏茶饮尽,萧不言也捋顺了思绪,对辛渡道:“此事尚有转圜余地。”


    辛渡已然看出萧不言有与她们结盟的意思,也不假客气:“还请萧侯明示。”


    “乌……”萧不言住了口,换了个更显亲昵的称呼,“皎皎颇会用毒,说不准能解开。”


    他身后的田柒忍不住吸了一口气来压抑内心的澎湃,周武则抢着开口意图将萧不言颇显生涩的称呼掩盖过去:“是啊,我们侯夫人可是连我们君侯都能毒倒的!说不准能解开陛下的毒!”


    辛渡心头微动,而后神情微妙地上下打量了萧不言一遍,用茶盏半遮住了脸。


    “莫非乌小娘子给萧侯下的,也是这种不利于子嗣的毒么?”


    ……


    “你这些日子成日与那个玉容儿相处,可有试探出什么来么?”


    萧景姝正在给辛随研墨,闻言摇了摇头:“与原先查出来的并无差别。”


    端午过后,太女卫将整个剑南翻了一遍,找出了不少有两三分与先帝或是韦蕴容貌相似的人,不过身份来历均可考,并非刻意安排。


    只有一个玉容儿,打眼一看就像韦蕴,而且来历颇为波折。


    她是青楼里的妓女与人珠胎暗结生下来的女儿,打小就在楼里跟着学唱曲儿。六七岁时被个云游的老道士买下来当侍女,跟着他四处流浪,直到四年前老道士生了病急用钱,便将她卖进了如今的思远百戏班子。


    因着以前学过唱曲儿,她颇有几分唱戏的天分,容貌又好,便被班主好好当成了角儿来捧。


    因为当时年纪太小,她甚至不记得自己待过的青楼是在哪个州哪个县。


    四处云游老道士已经是四年前的事,太女卫查不到踪迹,便又查了班主为何写了《贵妃怨》的新戏与端午那日原本扮疫鬼的乐人为何崴脚。


    前者是因为班主每年都要排一出新戏,照惯例去茶楼听说书找灵感,恰巧听到了说书先生说起韦贵妃。


    后者则是前一日吃多了粽子肚腹不调,在茅厕蹲了太久起身时踩到石头崴了脚,而玉容儿恰好同她要好,可以替代。


    负责查这些的是辛茂。她本就脾气不好,查出这些接二连三的“巧合”后更是气得上火。


    可偏偏这事就是这样恶心人,明明知道时有人刻意安排,却怎么查都是“巧合”!


    辛随道:“你就没有别的猜测么?”


    萧景姝垂下眼睫,缓缓道:“有是有的……这些事都发生在这个戏班子里,若真有人制造这些‘巧合’,嫌疑最大的是班主。”


    老道士那件事暂且不说,《贵妃怨》和崴脚两件事班主都很容易做手脚。


    “是啊,我也怀疑。”辛随叹了口气,“可偏偏这个班主也查不出什么嫌疑来,只能考虑巧合都是戏班子之外的人制造的。”


    可戏班子之外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同样难查得紧。


    萧景姝心道,不,戏班子班主还是有嫌疑的。


    这位班主姓李,并非是剑南本地人,而是十年前来到剑南的。


    十年前是一个颇为巧合的时间。先帝驾崩,除西北外其余地方叛乱初平,在天下大乱中封闭了数年的剑南慢慢开始与外界接触……


    以及萧景姝第一次见到公仪仇。


    她虽然自小长在琅琊萧氏的别院,可却自从十年前,公仪仇才会每年抽出几个月来山庄教导她。


    那位李班主的来历很明朗,打小就是干这一行的,可惜天下大乱爹娘死绝,是以他一心想来剑南这个未被大乱波及的地方干老本行。


    毕竟只有人过得安稳,才愿意看杂耍、听戏、请大傩是不是?


    萧景姝心道,公仪仇是个掌控欲极强的人,即便自己看着很听他的话又毫无反抗之力,他都要派人日日夜夜盯着自己,更何况是他亲手设的局?


    戏班子里一定有他的人,这些日子她已经试出了玉容儿心性纯良,那最有可能的只会是李班主。


    辛随写完了公文,示意萧景姝坐在自己身边,脸上竟透露出几分踌躇之色:“其实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


    萧景姝被她的神色弄得心里打鼓:“老师您这样子……是什么大事么?”


    “也不算罢。”辛随道,“萧不言要来蜀州了。”


    萧景姝神色有些茫然:“什么?”


    她当然知道萧不言要来,与其说“来”,不如说“回”更合适,毕竟此前他一直在蜀州。


    可问题是,这句话为何会从辛随口中说出来?


    “因一些公事,阿渡请了萧不言来蜀州,再过一两日就要到了。”辛随安抚她,“你如今是我的学生,也不必怕他,剑南自会护着你的。”


    萧景姝终于确认了自己没听错——难怪上次只收到了一封“莫再传信,回蜀详谈”的信,原来是萧不言现在同辛渡在一处,根本不方便传信!


    她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神情应对,好在脸上的呆滞很符合该有的心情,并未让辛随觉出什么不对。


    “知你不愿见他,那便回家歇上两日读书罢。”辛随不是会费太多时间安慰人的性子,话音一转又谈起了公事,“再过几日朝廷的人也该到了,去帮我把阿英阿茂唤来。”


    ……


    “哎呀,又输了!”


    萧景姝欲哭无泪,看了一眼蒙着眼睛仍不妨碍动作的巫婴,又看了一眼欢欣鼓舞的玉容儿:“你们怎么都这么厉害……”


    十次投壶她能输九次!


    “方才我与大娘子都教了小娘子你该怎么投呀,奈何小娘子你在此道上好似没什么天分。”玉容儿笑嘻嘻道,“愿赌服输愿赌服输,继续给你画花猫脸咯!”


    巫婴摘下眼睛上的黑布,提笔蘸了胭脂在萧景姝脸上比划,用目光询问玉容儿这次该怎么画。


    玉容儿比划着:“这里这里,一笔画下去……”


    萧景姝闭着眼,小声嘟哝:“你们到底画了什么,我感觉不是在乱画。”


    笔尖抬起,巫婴满意地打量了一番:“等你再输两次就知道了。”


    ……


    剑南节帅府的书房内,辛随母女与萧不言商议正事之余,也不忘闲谈拉近关系。


    “你倒与我想的不一样。”辛随坐在主位,撇去了茶上的浮沫,“看着竟是个没什么私心的人。”


    通常位高权重的人都免不了有些私心,她们剑南的私心便是拥立女帝,让自己好好活下去。


    可她竟看不出萧不言有什么私心。


    他的权势靠着一场场胜仗积攒而来,牢固到几乎不可撼动,他却没想着借此满足什么私欲,而是用来寻找一位能够最快让天下安定、百姓过得更好的明主。


    这种行为堪称圣贤了,可却并不让人安心。


    因为她们是人,她们可能会犯错。一旦有一丝作为人的错误出现,这种合作便不再牢固。


    萧不言在能担事的长辈面前并不显得难以接近,也并不算太过寡言。


    “我是人,人都有私心。”萧不言道,“我并非是因想让天下安宁而做这件事,而是在做这件事的过程中寻找一个答案。”


    是什么答案要用这么难的过程来追寻?


    辛随知晓这不是一个可以随意问出口的问题,举起杯盏道:“论迹不论心,与我们是同道人便够了。”


    “不过,”她话音一转:“若是皇帝的毒解不了,定安侯可有准备什么退路?”


    萧不言道:“这次的朝廷来使同我有几分交情,我留在蜀州,就想到时候为辛节帅引荐一二。”


    这件事辛随早就从萧景姝那里知晓,可再听到仍忍不住皱眉。


    ……还是寄希望于能将皇帝的渡解开罢。


    正这样想着,辛茂满脸喜色地进了书房:“祖母,姨母,金陵来消息了!”


    既然她毫无避讳地进来,便是判断这件事能够在萧不言面前说,于是辛渡直接问:“什么消息?”


    “派去刘忠嗣身边的人探听到了皇帝中毒的消息,于是没有先执行原本的任务。”辛茂举起了手中的瓷瓶,“而是从刘家正研究如何解毒的府医手中盗出了皇帝的毒血。”


    这就是太女卫精锐的素养,分得清轻重缓急以及知晓做什么有利于大局。


    “好!”辛随抚掌笑道,“传信去金陵,切记让她们暂且韬光养晦,莫要引起注意。原本的任务可以往后放一放,重要的是保住性命。”


    萧不言大致猜出了她们派人去刘忠嗣身边是想做什么,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在心里将对剑南的评价又提高了些许。


    他拿到皇帝中毒的消息很快,可那是卫觊刻意泄露给他的。剑南虽晚了些,可拿到的却是更要紧的毒血。


    辛渡跟在辛随话音后头继续安排:“即刻送去让人研究解药……”


    顿了顿,她正色道:“乌皎那里也去知会一声。”


    话音未落,书房中几人便都开始观察萧不言的神色。


    萧不言还记得回蜀州的路上周武翻来覆去对自己说的话。


    “君侯,既说是来剑南找两位娘子的,便一定要牢牢记住。只要您执意要找、要见乌小娘子,先前编出的关系就能在辛氏眼中做实了。”


    萧不言心道,即便不是为此他也要回山庄那。里的,不回去难道要住节帅府或客栈么?这两处地方一个憋屈一个吵闹。


    于是他自然而然地起身道:“正巧我可同去。”


    辛随也终于寻到由头提及此事了:“定安侯,我不管你以往同皎皎有过什么恩怨,可如今她是我的学生。既有结盟的意思,那便待我们剑南的有诚意些。”


    “阿茂,你与定安侯同去。”辛随道,“她若不高兴,你便将她带回府住着。”


    ……


    “好了好了,画完了!”


    萧景姝睁开眼,只见巫婴举着一面铜镜站在自己身前。


    她打量着镜中,只见自己的眉心、眼尾与脸颊上都用胭脂画上了纹样,有种奇异而妖冶的美感:“这是什么?”


    玉容儿道:“有时会有人家请我们百戏班子的人去跳大傩,却不为驱邪祟,只为赏傩舞。那时候我们也不会戴面具,只会画这样的面纹。”


    “傩舞?”萧景姝有些兴趣,“和寻常的跳大傩有什么区别?是更好看些么?”


    玉容儿笑嘻嘻地起了个势:“我跳一段娘子就知道啦!”


    她抬起双手,一手高举一手置于面前,转起手腕时腕上的铃铛也跟着响起来,像是在请神。


    萧景姝学着她的模样抬手,鹅黄的袖子滑落至肩肘出,露出白皙丰润的手臂。


    “对,就是这样,娘子身段可真好!”玉容儿笑了起来,“不如与我一起跳!”


    萧景姝是学过舞的,跟上玉容儿的动作对她并不算难。


    手上的动作并不难,她聚精会神盯着玉容儿脚下的动作,孔雀绿与烟青的拼色襦裙随着动作飘荡起伏,像一抹翠色的烟云。旋转时腰带上缀着的珠子撞到一起,响声格外动听。


    “我学会了!”她面色骄矜,颇为得意,“看我给你们跳一遍!”


    于是玉容儿停了下来,凑到已经看呆了的巫婴身边喝彩:“好!好!”


    而刚刚走到山庄门口的一行人同样看呆了。


    因为今日有玉容儿这个“客”来,山庄的大门并没有关,因此萧不言与辛茂等人可以清楚地看到院子里的人在做什么。


    巫婴与玉容儿都背对着大门,并没有意识到有人来,唯一一个可能注意到他们的人心思也没有放到这上面。


    萧不言注意到她的神情,兴致勃勃、满含神气,鲜妍生动地像是一朵开到极盛的蔷薇花,与以往见到的每一次都不一样。


    她似乎跳到了兴头上,并未全然按照方才玉容儿教的跳下去,而是单手拎起裙摆转起了圈。襦裙上的刺绣暗纹在阳光下流光溢彩,仿若开屏的孔雀尾羽。


    萧不言终于明白了为何那么多人喜欢看胡旋舞。


    萧景姝转得脑袋发晕,也不收着力气,径直往巫婴和玉容儿的方向一倒。


    果不其然,两个人都接住了她。萧景姝半躺在她们怀里望着碧蓝的天,畅快地大笑起来。


    而院门外,在看到她倒下去时下意识抬起手的萧不言又放下了手。


    “神天菩萨。”他身后的田柒喃喃道,“君侯,咱们从没见过乌小娘子这般模样呢。”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一旁的辛茂心道,倘若你们能让她那么高兴,她怎么会不远千里跑到蜀州来过活?


    第30章 不由己 这还是萧景姝头一次见他笑。……


    在听到门口的声音的那一刻,萧景姝立刻松开揽在巫婴和玉容儿肩上的手站直了。


    萧不言看着她又变回了以前的样子,像穿上了一层壳,神情举止没有过多掩饰,却总有一股淡淡的紧绷。


    原本萧不言以为她对所有人都是这样,过往的经历不能让她全然在人前放松,可如今才发觉不是这样。


    她只是在下意识戒备他——甚至连此刻将外放的情绪收敛起也只是因为看到了他,而不是因为要打起精神在辛茂面前做戏。


    其实很多人在他面前都是这样,他们知晓他偏好“真”,便尽力在他面前表现出“真”,可有因为忌惮他的身份或他本人,表现出来的“真”都是收着的。


    以往并不在意这些的,可这次心里又拧起了疙瘩。还是和上次一样的念头,既然见过更好更可心的模样,又怎么会忍受敷衍?


    人的天性便是不会知足。


    萧不言走进了院子,离她近了一些,语气笃然:“见到我,你不高兴。”


    他今日同辛随见面,于是穿着并不似以往简要,金冠玉带,暗蓝色圆领袍上用银线绣了麒麟纹,腰间悬了云纹佩,还有一只眼熟的四角香囊。


    萧景姝将目光从他腰间收回,低低道:“难道我该高兴么?”


    这句依旧不是在辛茂面前做那场所谓“襄王有意、神女无心”的烂俗戏码,而是一句真心话。


    “你就这样厌恶我先前对你做的那些事么?”萧不言蹙起眉,“所以我不在,你就过得这样快活。”


    她就这样记仇么?每每他以为她已经不气自己了,可很快又发现不是这样。


    这场景实在荒谬,明明她与萧不言没在做戏说假话,可偏偏将一个不明内情的辛茂再次唬住了。


    “有那个功夫一直厌恶,我还不如想想怎么过得更好些。”萧景姝摇了摇头,“可快活……也没有多快活。”


    她喃喃道:“节帅府的人都对我很好,可我一想到头顶上悬着一把不知何时会落下来的刀,也觉不出太快活。”


    至于方才的欢欣……更像是做了一场美梦。


    这场美梦里有一直待自己很好的阿娘,有亲如姐妹的阿婴。她们就住在这样一个小院里,不去想各自麻烦的身份,不去想有谁恨自己,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活着。


    可这甚至连梦都不是,只是她的幻想。即便没有人来打扰,片刻后她也会自己清醒。


    萧不言以为她说的“刀”是被自己安插进来的身份,辛茂却以为她说的是不知何时会找到她们的萧不言,抬高了嗓门道:“萧侯来者是客,不如你们便将院子让给他,随我回节帅府住怎样?”


    倘若真要做戏做全套,顺着辛茂的意思让她们去节帅府住才显得可信。于是萧不言面色平静地顺着辛茂问:“你觉得怎样?”


    萧景姝被噎了一下。


    自然不怎么样,她还要同萧不言打探阿娘的消息呢——虽说在节帅府也能知道一些,可估计不如从萧不言这里知道的清楚。


    她作势犹豫了一会儿,对辛茂道:“二娘,你先回去罢……劳烦你替我同老师说一声,我不会有事的。”


    一旁的萧不言闻言笑了一下。


    这还是萧景姝头一次见他笑。他的五官本就偏锋利,只是因为瞳色偏浅人又冷淡,给人的感觉是漠然疏远大于盛气凌人,如今一笑,可真是如正午的太阳一般耀目了。


    院中瞧见他笑的人都惊呆了,田柒更是说了句“我还没见君侯这般笑过”的酸话,可萧景姝却只觉得心慌。


    她只觉得自己脸上的易容,要被太阳给晒化了。


    辛茂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怒气冲冲道:“我是真搞不懂你们这些陷在情啊爱啊里的男男女女!一个比一个行事古怪!”


    “拿着!”她将手中的瓷瓶扔了过去,被巫婴一把手抓住又递到了萧景姝手里,“看看能不能研制出解药,其余的就让萧侯与你们说罢!我不留在这儿碍眼了!”


    她自己走犹嫌不够,还将从萧不言来后就不敢动作的玉容儿拎走了。


    这下院子里又变回原本的那些人了。萧景姝不说话,只转身进了正堂,巫婴想要跟上去时却被周武拦住了。


    “大娘子!”周武给田柒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上来帮忙,“我们从剑州带回来了个大家伙,带你去看一看……正事就留给君侯和小娘子说罢?”


    巫婴一头雾水,看了一眼萧景姝并没有阻拦的意思,于是任由两个人将自己架走了。


    萧景姝扶着门框望着几人的背影远去,又困惑地看向了仍站在原地的萧不言。


    不是有事要说么?


    萧不言气定神闲地问她:“让我进么?”


    萧景姝这才想起他离开蜀州之前他们吵的那一架。她将披帛抓出了一片褶皱,垂下眼睫冷笑一声:“难不成我会拦你么?”


    她作势要将门甩上,却被萧不言的手抵住了。


    他堂而皇之地踏进了门。


    罗汉床的小几上放了一盆深紫的杜鹃花,萧景姝坐在一侧,打开手里的瓷瓶嗅了嗅——竟是人血。


    她盯着瓶口晃了晃,猜测这瓷瓶先前应当一直被放在冰里,血才没有臭掉,且是这种有些凝滞的模样。


    乌梢还卧在花枝上,被萧景姝拎了出来,喂了两滴瓷瓶里的血。


    萧不言侧首看着她动作:“这是皇帝的血,皇帝中了绝嗣的毒。”


    萧景姝的动作一顿。


    那若是这毒解不了,皇帝岂不是完全生不了孩子了?老师扶持皇女上位的谋划又该怎么办?


    真是惹人烦的消息,谁做了这种搅混水恶心人的事……


    等等,这种行事风格……莫非又是公仪仇?


    萧不言此次去剑州找阿娘必定同公仪仇的人接触了,他以往也派人查过自己和阿婴的来历,那他察觉到什么没有?他怀疑了什么没有?


    萧景姝盯着嫌弃血难喝不住吐口水的乌梢,心念飞转间又是一套辨不出真假的谎:“莫非这就是我和阿婴被送来剑南的原因么?”


    她面上一片恍然,因装作陷入沉思而并未直接对上萧不言的双眼:“当初被抓到的不止我与阿婴,还有一个年纪比我们大得多的也会用毒,比当时的我强得多……”


    迷茫散去,她镇定自若地与萧不言对视,说着自己的“猜测”:“皇帝中的毒和我会用的出自同源,我没对方有用,却能用来做一层再真不过的幌子,这是有人要将皇帝中毒的事扣在剑南头上?”


    萧景姝似乎又明白了什么:“韦蕴的事与这差不多……控制我与韦蕴的难不成是同一批人?”


    见到对面人脸上流露出细微的赞同,萧景姝知晓自己又做出了正确的应对。


    ——萧不言认为她们背后的人想用双重手段挑起朝廷对付剑南。


    萧景姝心道,不过毒这件事即便真是公仪仇做的,想栽赃的也不是剑南。不知又是他厌恶的哪方势力会背这个黑锅。


    还有……他憎恶卫氏便罢了,竟连剑南也憎恶么?


    剑南封闭多年,又与朝廷不对付,到底哪里得罪了这个疯子?


    不过这些暂且不重要。萧景姝压下了所有的困惑,顺理成章地问出了最想问的事:“我听闻副使与君侯此去……都没能成功带回韦蕴?”


    萧不言抿平唇角道了声是,将没带回韦蕴的前因后果详细说了一遍。


    萧景姝缓缓眨了眨眼,茫然道:“君侯的意思是,她挣开那个蒙面人后没想着逃,反而想着死?”


    “是。”萧不言道,“不过我及时收了刀,她并没有事。”


    萧景姝勉强勾了勾唇,心底却涌起一股极大的悲凉。


    自己给萧不言的信里说怜惜阿娘身不由己,可阿娘这次的“由己”之举却是寻死!而且还并未死成……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明明阿娘以前在小佛堂里是有无数机会寻死的,她并不像自己时时刻刻有人盯着。可为什么会是如今?


    如今和以往有什么不一样?难不成是因为她离开了么?!


    阿娘,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萧景姝半仰起头,勉力克制着不然眼泪流下来。


    “别哭。”萧不言道,“你脸上用胭脂画了面纹,笑起来还算漂亮,哭了可就全花了。”


    萧景姝已经把眼泪逼了回去,只是声音仍泛着哑:“只是想到我们曾被同一人控制,如今我已经逃了出来,她却要寻死以求解脱,觉得有些难受。”


    萧不言知晓她格外珍视性命,于是寻了些她听了可能会开心的话:“以后无需你们在留在剑南打探消息了。我承诺过会护住你们的性命,此行结束后会带你们回西北。”


    萧景姝心道,西北对她难道就是什么好去处么?


    “其实细想起来,我并未做什么。”萧景姝轻声道,“我所打探到的消息,君侯稍稍多费些功夫也能知道。”


    她微微侧首,耳坠上的珍珠碰到了肩头,“安插探子这种事,越久知道的消息越多,可眼下才多长时日,您竟不打算用我们了?”


    萧不言未曾想到她是这般反应。


    “没有什么必要了。”他道,“如今的消息已经足够让我知晓剑南以后会做出什么。”


    既然以后的事超不出预料、脱离不了掌控,那便没必要再费功夫去探知什么了。


    这个人真是一如既往的傲慢。


    可他与自己相处这么久,看出自己想做什么了么?


    萧景姝笑了一下:“君侯可真是个天大的善人,明明我们姐妹没做多少事,您却要担起我们的后半辈子了。”


    萧不言听得出这是一句嘲讽,她总爱这样夹枪带棒地同他讲话,而他却还在摸索着如何反击。


    不过上一次试图反击却被她扬言不许再让他进门,今日刚进了门,难不成再被赶出去么?


    或许这辈子都无法在这些口舌之争上赢过她了。


    于是萧不言放弃反击的念头,只道:“我很少有这个善心。”


    这依旧是他的习惯。不知该如何应对时,说实话就好。


    萧景姝心道,你自己知晓你自己有多不对劲儿就好。


    她无心再与萧不言周旋了,起身走到他坐着的罗汉床另一侧,双眼注视着他的脸,手却灵巧地解下了他腰间的香囊。


    “方才我就想说了,您是没有别的香囊么,偏偏挂着这个?”萧景姝直起腰,随手抛了抛那个已经没有味道的香囊,“该物归原主了。”


    她被面纹勾勒得有几分妖冶的面孔凑近又离开,居高临下的姿态像是轻慢的逗弄。


    小几上放着茶壶与茶盏,壶中水已凉,萧不言却仍旧自斟自饮了一盏冷茶,而后才站了起来。


    “是啊。”他抚平腰间被她摘下香囊时碰出的几道褶皱,“我以往从不佩香囊。”


    萧不言离开不过片刻,巫婴便回来了,后面还跟了两条熟悉的尾巴。


    周武和田柒抬了个蒙了黑布的木桩子进来,放下时也格外小心翼翼。


    “小娘子,这是君侯特意从剑州给您带回来的。”周武掀开了黑布,“您看看合不合心?”


    萧景姝原以为萧不言带回来的根雕只会是个小摆件,未曾想到足足有半人高。木桩之上是两崖对峙,匠人依着根茎的纹理雕刻出嶙峋的怪石,崖石还有一些地方穿了孔上了油,顺着微亮的痕迹看下去,便可发觉这是一道绕崖穿石的水道,若在顶部孔隙中倒上水,便可见其与崖壁倾泻而下。


    两道山崖中间的天险处则是剑门关楼,楼阁中空,飞檐檐角还挂了几枚小小的金铃铛,响声细碎悦耳。关楼一侧还竖了一节指头大的石碑,上头的“剑门关”三个字即便只有半个绿豆大,也能看出名家风范。


    萧景姝即便没见过多少珍玩,也能看出这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她看了看那些孔洞的大小,捏着乌梢的尾巴尖将它放了进去。乌梢登时明白了她想做什么,便慢吞吞顺着涂油的水道爬了下去,宛若一条蜿蜒的墨水河。


    爬到一半,它寻到了个比花枝更舒坦的地方,垂出一截尾巴便懒洋洋不动了。


    田柒道:“辛副使未回程前在剑州整顿的那几日,我们看遍了整个剑州的根雕,只有这一座君侯说‘尚可入眼’,不过我敢摸着良心说,整个天下怕是都没有几座比这更好的了……”


    萧景姝看了一会儿,扭头问两个刚从剑州回来的人:“剑门关当真如此奇绝么?”


    对剑门关更熟悉些的周武道:“比这更胜百倍。”


    萧景姝着实想象不出那该是什么模样——这根雕所现的已经足够让人惊叹了。


    她碰了碰飞檐一角的金铃铛,微微笑了笑:“看到这个便当我已去过剑门关了,多谢你们在外奔波时还费心思找这个。”


    周武与田柒也离开后,萧景姝打了盆清水进屋,而后栓上了门。


    清水映出她仍画着面纹的脸,她用药卸了易容,盆中水变得微黄,可仍旧能照出她原本的模样。


    一张细看与韦蕴有五分像,与玉容儿有两三分像的脸。


    萧景姝擦干净脸回头,见巫婴拎了壶清水顺着根雕的水道倒了下去,歇在水道中间的乌梢“呲溜”一下被水冲了出来。


    她又拎起乌梢放进去,乐不可支地看着乌梢边挣扎边又滑了出来。


    低下头再看盆中,仍是那张不知会带来什么的脸。


    萧景姝伸出手在木盆中搅了搅。


    水面浮动,终于映不出她的模样了。


    不过,这终究只是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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