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不要想着告别。
这日的月亮分外的圆。
圆月的倒影在水中犹如玉盘, 偶尔涟漪微漾,玉盘晃动,是小小的河灯在顺流而下。
颜惊玉时不时指挥自己手中的小狗灯去撞一下廖忱手里的兔子, 嘴里发出嗷呜嗷呜的声音, 廖忱躲了几下, 道:“待会儿给你弄坏了。”
“小气鬼。”颜惊玉绕过去咬他,廖忱来回地躲, 甚至直接把灯笼挑的远远高高的,一只手按住颜惊玉躁动的身体, 态度相当坚决地保护着自己的兔子灯。
颜惊玉实在够不着,只好放弃,哼一声:“你对自己的东西倒是看得很重。”
“自己的东西当然要看得重。”廖忱把他提着小狗灯的手按下去, 这才将颜惊玉为他猜灯谜赢来的兔子灯放下来,还歪着头转着灯检查了好几下有没有破损。
“那你对别人的东西为何会有那么强的破坏欲?”
廖忱头也不抬,“别人的东西坏了又不是我心疼。”
他终于检查完了自己的兔子灯,又有些不满:“头都给你撞得有点歪了。”
他捧起来仔细捏了捏上面的铁丝, 颜惊玉又想翻他白眼。
当年他和廖忱交手的时候,也不是没被他抢走过东西,哪怕是同一件东西, 到了他口袋里,就跟他那些坏掉的药一样, 宝贝的要死, 但是一旦颜惊玉要抢回来, 一旦一个不留神, 那东西就只有完蛋的份。
主打一个不是他的也不能是别人的。
“行了。”颜惊玉把他的手打下来, 廖忱皱着眉看了他一眼,颜惊玉只好道:”我的小狗也歪了的。”
“没用的东西。”廖忱骂了一声, 把自己的兔子悬在空中,又将他手里的小狗抢过去,仔细检查了起来。
他离得很近,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映出黄澄澄的光来,又被灯笼的扎丝和绸纱挡出一些阴影,随着他检查的动作,微微移动。
颜惊玉有些忍俊不禁。
眼前的光逐渐有些恍惚,他隐隐听到廖忱在说些什么,似乎在抱怨哪里被他弄破了,他睫毛闪了闪,安静地站着没有动。
眼睛却因为面前陷入黑暗而变得无神。
廖忱忽然抬眸朝他看了过来,颜惊玉在笑,目光依旧停留在廖忱方才检查小狗灯时、面容停留的地方,廖忱静静望着他,直到他忽然转动眼睛,朝他看过来,眼睛重新恢复了神采:“检查好了?”
“嗯。”廖忱重新将小狗灯递给他,柔声道:“去放河灯么?”
颜惊玉点头,接在手里,廖忱轻轻拉住了他的手,径直往前走去。
魂灯燃尽,他的五感正在流失……
一定是这段时间没有好好食补。
颜惊玉勾着廖忱的手指,后者也轻轻地勾着他的手指,就像往常一样,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颜惊玉知道,他发现了……
这家伙真不愧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敌人,这都瞒不过他。
哪里是鸟啊,分明是只狗……
河边也围着一堆的人,多是售卖河灯的店家,众人在护栏旁边仔仔细细地写着什么。颜惊玉跃跃欲试地也去要了个灯,廖忱难得耐心地等到旁边的人写完,才将笔拿过来递给他,问:“想许什么愿?”
“嗯……不知道。”颜惊玉感觉自己脑子有些混沌,懒得思考,遂问回去:“你想许什么愿?”
“我的愿望很复杂,说不清楚。”
“说说呗。”
廖忱偏头看他,似乎笑了下,道:“如果我死的话,我会许愿你也去死。”
“……”颜惊玉扬眉,听他接着道:“如果我活的话……我会许愿你寿与天齐。”
意料之中。就知道这人办事主打一个先利自己,他撇撇嘴:“这有什么复杂的。”
想都不用,提笔在河灯上写——
“生愿君寿,死盼同亡。星河作盟……
他笔下认真,字迹工整。
“……契阔恒长。”
写完了,自己略作欣赏,这才举起来来递给他,眼中灯火悠扬,带着些讨夸的意思:“怎么样?”
廖忱看了看他的字,又看了看他的人,道:“后半句,是你的愿望?”
“不行啊?”颜惊玉反问回去,又在他面前晃了一下:“没什么意见,就放了?”
今日花灯让人看花了眼,无论转向何处,都似有星河闪耀。颜惊玉换了个方向把花灯放入水中,廖忱则偏头望着他的侧颜。
当年初遇之时,对方的侧脸看上去还有些许的婴儿肥,如今那点软腮已经消失,侧颜流畅柔和,尽是青年之美。
有些怀念,又有些失神。
“……契阔,是什么意思?”
河灯被轻轻推出,顺流而下,划过玉盘一样的圆月,颜惊玉偏头看向廖忱,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准备回去的时候,颜惊玉已经感觉到了些许的疲惫,他打着哈欠,揉着眼睛,手里的小狗灯都要握不住了,不断地扒拉着廖忱:“载具……载我……“
廖忱及时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目光穿越灵台望着那盏已经连冷焰都难以窥见的魂灯,弯腰将他背了起来。颜惊玉软软地伏在他的背上,手中的小狗灯缓缓滑落,虚虚漂浮在两人身侧。
圆月高悬。
廖忱背着他穿过人海,越过灯河,行过蜿蜒的官道,一路走入亮着灯的小村庄。
村子里并不安静,谁家打个孩子,抓个鸡,吵个架,时不时就能听到孩子哇哇的哭声,大人打骂的怒吼,还有家鸡扑腾着翅膀咯咯哒地东窜西逃,狗子汪汪叫不停地动静。
颜惊玉已经睡得很沉,呼吸轻而绵长,兔子灯和小狗灯分别漂浮在他两手之侧,远远看去,仿佛他依旧在挑着灯笼,正在帮背着他的人照亮前路。
廖忱专注地凝望着脚下,时不时拢一下身上人的双腿,将他朝上轻托。
而此刻的明泽林,正在看着齐慕方抱着头狰狞的面孔,“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是我师公,我知道了!!!!”
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明明他已经按照廖忱说的做了,每次在喊师父的时候想师公,可廖忱还是时不时会在他脑海里面呓语,他现在已经到了听到声音就开始觉得有虫在骨头里面乱拱,哪怕不疼不痒,可那焦躁难耐还是让他快要抓狂。
这一次足足持续了快半柱香,他才终于浑身冷汗地从床上爬起来,明泽林小心翼翼地望着他:“好了……?”
他已经隐隐意识到,廖忱收他们两人为徒,肯定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可这种事情自然不可能去问对方的,而且明泽林也觉得,即便廖忱再怎么诡谲,能收到颜惊玉亲手写的符箓典籍,也是值得的。
显然齐慕方也是这样想的,他闭着眼睛,调整了一阵,才喃喃道:“他一定是疯了。”
和他一样想法的人还有整个魔界。
余秋叶趴在自己的床上,用力拿枕头压着脑袋,想要躲开脑子里的那些声音,然而那呓语却无孔不入,不断在他脑海之中盘旋,只是与齐慕方不同的是,他脑中的呓语是:“见到渡方仙君请转告他一句话,见到渡方仙君请转告他一句话,见到渡方仙君请转告他一句话……”
“啊啊啊——!”莫夏一巴掌拍碎了厨房里的案板,尖叫道:“他到底要我们转告颜惊玉什么?!”
除了魔界土生土长的妖魔之外,炼狱里面的修士更是痛苦难熬。
这件事情是从年后开始的,那日这声音突如其来,隔段时间就会在所有人的脑海之中响起,可却始终都只有前半句,而没有后半句。
炼狱里被困的修士胆战心惊,同时又隐隐冒出了一些期待,毕竟既然这魔头有话想要人转告那就代表大家都还有活路。
他们耐心地等待着,思索着廖忱究竟想让他们转告什么,可很快,那呓语又再次到来,悬停在众人的耳畔,一遍又一遍,隔一段时间就响一段时间。如今整个魔界,包括炼狱里面的所有人,都开始觉得廖忱一定是疯了。
长达半个月只有前半句而没有后半句的呓语,让他们像是被人隔靴搔痒了一下又一下,这种明明抓过来了,却始终没有挠到深痒处的感觉,让他们越发觉得廖忱简直是个魔鬼,不,他是魔鬼中的魔鬼。
炼狱里面的熔浆发出汩汩的气泡声,本来可以专心抵挡熔浆烈焰的修士接二连三地感觉自己的道心不稳,从而被头顶滴落的熔浆砸到,灼痛唤回了他们的神智,有人睁开了眼睛,喃喃道:“他想乱我们道心……”
“如果不弄清楚他到底要我转告什么,我即便是死,也绝对不能安寝!”
“我这辈子都无法踏仙了!!!!”
“我的修为一定会永远地留在腾云之境……”
“我他娘的已经跌境了!!!!”
“廖忱——你不得好死!!!!”
“他若是死了我们找谁去问答案?!!!””……你们说,他会不会已经死了?这只是他的冤魂在做怪?”
此话一出,又有几个道心不稳的人难以专心支撑防护罩,噗地吐了一口血,旁边的修士急忙将他护住,用力将他推醒,对方神色恍惚:“我,我也跌境了……他口口声声说不杀我们,竟然是要用这种卑鄙的手段,让我们生不如死……”
廖忱的确是故意的。
他也是在看到齐慕方的反应之后,才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这个方法。
修仙之人强者为尊,而真正能成为强者的人必须要道心坚定,他连续多日在人耳边断断续续地呓语——之所以断断续续,是因为在这么多人耳边传音实在是太耗费灵力,他倒不是没想过直接植入梦魇符咒之类,但上百万修士实在是一个大工程,倒还不如每日想起来念叨两句比较省事。
……道心对于修真之人来说实在太重要了,这可比废了他们,激发他们怨恨更能让他们生出执念。
颜惊玉的魂灯已经奄奄一息,去年廖忱因为冲动而一次性把所有的灵药都输入了他的体内,如今即便再喂他更多的丹药,也很难让他继续保持五感。
他逐渐开始睡得多醒的少。
他睡着的时候,廖忱便静静地坐在他身边,专心打坐,继续为整个魔界制造梦魇。
醒来的时候,廖忱会坐在他面前,陪他吃没有必要的饭,下自己不擅长的棋,听着他毫不掩饰的嘲笑,前俯后仰地依旧好似少年模样。
齐慕方和明泽林也清楚地感觉到了颜惊玉的变化,此前灵药补得太过,如今很多灵药对他来说都已经没有太大效用,正月末的时候,颜惊玉正一边端着零嘴,一边随手指挥齐慕方练剑,便忽闻明泽林喊了一声:“仙君……”
颜惊玉转过身,明泽林正坐在一旁打坐,他怔怔看着颜惊玉,神色有些惊惶:“你的手……”
齐慕方收式,颜惊玉的目光也落在自己的手上。
莹白的掌心正在一晃一晃,若隐若现地显出枯木的形状。
“看来是魂灯的燃料已经无法支撑神木的化形了。”颜惊玉不以为意又捞了个果脯放在口中,随口道:“小林,晚点做点好吃的,大家提前吃个散伙饭吧。”
齐慕方眼睛通红,下意识回头看向室内的廖忱,对方依旧在专心打坐,看上去仿佛事不关己。
他蓦地走了过去,在几步远的地方,廖忱睁开了眼睛,“嗯?”
“师父,师父他……”
廖忱的神识倏地铺开,在看到院子里懒懒散散却依旧还算完整的颜惊玉之后,稍稍恢复平静:“知道了。”
他放下腿,从室内走出来,看向昔日宿敌漂亮至极的面孔,看着他始终含笑,不带半分悲伤的表情,微微负手,道:“要死了啊。”
齐慕方猛地看向他,似乎不敢相信这种话竟然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最让他感到离谱的是,颜惊玉居然叹了口气,答应了一声:“是啊。”
四目相对,颜惊玉递来了一个果干:“吃吗?”
廖忱走了过来,道:“出去走走。”
颜惊玉没有多说,转身与他并肩出了院门。齐慕方下意识想跟过去,又被明泽林拉住,他摇了摇头,道:“他说过会救他的……你追过去,也无济于事。”
齐慕方只能逼迫自己安心。
春寒料峭,树木都还是冬日的模样,一眼望去仍然荒凉。村内的土坡路上,忽有石头咕噜噜地滚出去,一头扎入了路旁的枯叶之中。
廖忱扫了一眼他不安分的脚,道:“死前有什么想说的吗?”
“最近迷迷糊糊的时候,脑子里想了一大堆。”颜惊玉溜溜达达,晃晃悠悠,像是在逛自家后花园:“你这么一问,又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廖忱失笑,道:“想了什么?”
“想啊……”颜惊玉认真思索,道:“想让你别哭太狠,想说我走了之后,你就干脆把我忘了吧,还想说不许忘了我,你要是敢忘了我,我从棺材里爬出来也要找你算账……”
“那到底是想我忘了,还是不想我忘了?”
颜惊玉朝他看过来,廖忱也停下脚步。
初春的河畔,冬寒未去,附近的石头夹缝之中,却有野草刚冒出新绿。
颜惊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廖忱,眼神里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好奇与认真,他看着廖忱,廖忱也静静地任由他看着,直到他微笑着开口:“要不要去云海垂钓?”
云海垂钓,很少能钓上来什么东西,那不过是年幼之时的颜惊玉,一拍脑袋想出来的玩乐方法。那个时候的颜惊玉,脑子里总是有很多千奇百怪的想法,也只有秦仲游那种本来就没什么社交爱好的人,才勉勉强强愿意陪他做这种无聊的事情。
廖忱没有陪他去云海。
身畔的河泊遭受无妄之灾,无穷烈焰炙热压顶,万倾水汽迅速蒸腾,身畔转瞬云雾弥漫,颜惊玉面前的身影逐渐从清晰变得模糊。
直到被对方一把拉起,身影腾空,乌发被风吹得凌乱不休。
一叶扁舟落在两人脚边,廖忱将雾气压缩,凝聚,在下方形成越发浓郁的云海,这才带着他丝滑地驶出扁舟,稳稳地来到河水之上,道:“上面风大,便在此处云海吧。”
他取出了一个钓竿,放在颜惊玉手中,将钓钩甩出去,颜惊玉听到了清晰的落水之声。
分明看到的依旧还是翻滚的浓雾,一眼望去犹如置身云海,可事实上,却不过只是距离水面几尺。
钓竿从手中绵延向雾气,以颜惊玉的视力,并不能隔着浓雾看到水中的情况。他的目光落在被雾气吞没的钓竿阴影,道:“我想把神木还回去。”
廖忱并不意外。颜惊玉已经不止一次的说过类似的话,他有时候会怀疑,颜惊玉是否知道有诅咒这件事,还是说,他只是冥冥之中误打误撞地道破了天机。
他颔首,道:“我会的。”
两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他们之间的关系实在太古怪,说得多了担心对方觉得自己矫情,说得少了又好像有些辜负这段感情,颜惊玉继续握着手里的钓竿,也跟着他安静了一阵,又道:“你没什么想跟我说的么?”
“有。”廖忱道:“我在等你说完。”
“我说了一半,轮到你了。”
廖忱又笑了一下,他的神识落在雾气下方的水面,须臾,才整理好思路一般,盘起一条腿看向颜惊玉,语气认真,道:“我会救你的。”
颜惊玉下意识朝他看过去,听他慢慢道:“所以,不要想着告别。”
“颜惊玉,我知道你在害怕,你害怕我会忘了你,又害怕让我记着你,一人独活会感到痛苦……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但你又不想告诉我你很难过……”
颜惊玉的眸中,逐渐浮起水雾。
廖忱依然在看着他,道:“你会害怕是很正常的,没关系,不用装作不害怕,因为我也怕,我怕我救不了你,我怕我们就这样,再也见不到彼此……”
他伸出手,掌心接住了颜惊玉眼中滚下的泪珠。
微微拢起掌心,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颜惊玉的眼睛:“不管你想跟我说什么,如果那些话让你感到很为难,如果你觉得自己并不想跟我道别,如果你实在不知道要跟我说什么,没关系,不要再说了……因为我会救你,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我会救你,我不会若无其事地看着你死掉,我也不是真的对你的死亡无动于衷。”
“……其实我跟你一样不知所措,语无伦次,我也很多很多的话想告诉你,却又不知道该从哪一句说起。”
“颜惊玉。”他看着他的眼泪,道:“我会带你去九嶷山,把你埋在栖梧花……”
声音忽然哽了一下。
伪装的所有平静与稳重于顷刻间土崩瓦解。
钓竿无声动了一下,逐渐从颜惊玉的手中溜出一寸,两寸……噗通一声,坠入河中。
第62章 皆大欢喜!
云海簇拥, 成千上万吨的水汽笼罩了整个村庄,齐慕方和明泽林望着面前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神色均有些恐慌与迷蒙。
远处的河畔之上, 雾气蒸腾, 隐约可见一叶扁舟, 舟上空空,已无人迹。
炼狱之中, 一直稳稳流淌的熔浆忽然翻滚了起来,正饱受折磨的百万修士齐齐警觉, 却见上方高悬的火岩也正在发生无声的震动。
“大家当心——!”
轰隆隆——
火岩之中像是有巨龙在翻滚奔腾,随着这声巨响,整个炼狱地动山摇, 隆隆之声不绝于耳。
熔浆之中萦绕的魔气仿佛接受到了什么召唤一般,齐齐自地底钻出。
同样的隆隆之声还发生在咒墟山等各族部落,黯泷一边咒骂着,一边命人迅速开启防护法阵, 随着巨石不断坠落,魔界的天空也在风起云涌,万千魔气一同奔腾着, 涌向空中缓缓睁开赤色瞳孔的朱雀法相。
余秋叶脸色难看地望着天空之中的赤红大鸟。
炼狱塌陷,所有修士疲于奔命, 一边躲避着奔涌得岩浆, 一边躲避着砸来的巨石, 就连靠得最近的修罗族都被殃及池鱼, 仓惶求生。
一道又一道的身影窜出了炼狱, 无数人已经被折磨的苦不堪言,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朝外窜逃, 然而后面的很快发现,逃出去的人并未离开,像是被什么东西挡在了前方。
逃出来的人越来越多,悬停在空中的人也越来越多。
似乎是整个魔界的魔气都自地底涌出来了一般,将刚刚下过雪,本该一片瑕白的魔域搅得天昏地暗。
衣衫褴褛的修士,还有魔域之中的万千魔族,也都从未在魔界遇到过这样可怖的事情。
天空中的巨鸟法相两眼猩红。
黎萧迅疾的身影停在余秋叶身边,神色既惊喜又不安:“他融了朱雀神性……”
从未有人说过,朱雀神入魔之后,竟然会是这样可怖的怪物。
仅仅只是露出两只眼睛,便让人打从心底开始发寒。
万千魔气争先恐后,犹如巨山一般占据了整个魔界,这座如浪潮一般涌动的巨山顶端,缓缓凝聚出了一个人形,他乌发披散,一袭黑色法衣暗金流淌,居高临下,犹如朱雀神一般静静俯瞰。
百万修士与万千魔族悬停在巨山半腰,蝼蚁一般仰望着他,前者战栗,后者敬畏。
“死定了……”好不容易逃生的修士两眼绝望:“他竟融了朱雀神性,这种魔头,竟能成真神……”
“原来魔主已经融了神性!”黯泷按捺着颤抖不已的身躯,率先发出声音,卖力恭维:“魔主,可是要我们杀了这些修士,以祭天道?!”
双方转瞬剑拔弩张,于魔气巨山之下,两两相望,却依旧渺小如蝼蚁。
廖忱微微垂眸,天空中的猩红眼眸同时垂眸。
他看着自己的掌心,神色隐隐迷蒙。
与朱雀神性彻底融合的那一刻,他恍然发现三十六道规则近在眼前,天道法柱犹如钟乳一般垂悬,随时准备与他建立联结,而自己,似乎拥有了挑战规则之力。
这便是三十六道规则惧怕凡人的真正原因。
本尊来此,是要做什么来着?
他凝望着下方两拨密密麻麻的蝼蚁军团,确切来说,一波是军团,一波则是筋疲力尽的散兵游勇。
他关了百万修士在此,为无数人种下执念,只为让他们忘不掉这一日……
他意识到,神性影响了自己的人性,当与神性融合的那一瞬间,宇宙陡然浩瀚无垠,而属于廖忱的一切,似乎轻轻一吹,便散为无物。
“魔主!”下方传来呼喊:“您不是有话要我们转告渡方仙君?”
得了这话,黯泷也陡然回过神,是啊,大家都被梦魇折磨这么久,魔主到底要向颜惊玉转告什么来着?
所有人齐齐朝他看了过来。
“廖魔主!”又有人开口,也有一些年长的修士已经意识到了,朱雀神性在影响着他的神智,倘若不及时提醒,对方可能会随手让他们魂飞湮灭:“即便您今日要取我们性命,是否也应该告诉我们一个答案?让我们死个明白?”
“您与渡方仙君不合已久,世人皆知你二人乃宿命之敌,您到底,要转告仙君什么?”
他平静的双目陡然变得幽深。
是的,他记起来了,他要救颜惊玉,他之所以用这么短的时间融了神性,是为了救颜惊玉。
巨山顶上,他忽然朝下方走来,两步之后,又缓缓停下。
“本尊有一言,要诸位转告仙君。”
还好,他还记得,众人再次打起精神,在灭顶的魔气之中,竭力站稳,神色欣喜。
……
颜惊玉已经彻底失去了五感,他又一次感觉到了那种被囚禁的感觉。
只是他很清楚,这一次,不会很久了。
廖忱始终没有传音给他,他猜测是因为自己的魂灯实在太微弱,已经难以接到对方的传音。
因为廖忱肯定不会任由他这样孤零零地归墟。
什么时候意识会彻底消失呢……廖忱此刻是否在看着他……他在想什么?他有没有很难过,还是说,他真的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自己……
在无尽的困惑之中,他的身体被卷入了栖梧花丛,廖忱站在一旁凝望着他的身影,栖梧花的花枝钻入了他的袖口,缠上了他的脖颈,却始终不紧不松,像是在为他做最后的安魂仪式。
一个小小的透明的身影飘在廖忱身边,莲花精颤颤巍巍地道:“你不该把我从碎星殿取出来。”
它还没有完全学会化形,很有可能会当做不必要的东西,和廖忱一起被隐匿掉。
廖忱静静望着颜惊玉被绿色藤蔓吞没的身体,那些藤蔓先是轻轻地缠绕他的四肢,在衣物之间穿行,逐渐缠绕他的躯干,慢慢将他的双手合抱在胸前,悉悉索索的藤蔓接触到他皮肤的同时,就像是唱歌一样砰砰地绽开一朵又一朵的花苞。
他的面容也被藤蔓缠绕,于绿色的缝隙之间露出纤长的睫毛,还有苍白失色的嘴唇。
“何时取魂灯。”廖忱开口,莲花精缩了缩头,道:“我有点怕……”
“本尊另一具身体在魔界,规则们的视线都在那边,我们要速战速决。”
“可他需要朱雀神性……你刚刚融合,为何不干脆取连接天道法柱……何必非要冒险……”
廖忱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凝望着颜惊玉的面孔,栖梧花不断地绽放着,不断地缠绕着,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温柔地掩住他的呼吸,无声而危险地剥夺着他的生命。花藤缠过了他的鼻子,他的耳朵,他的嘴唇,陡然之间,他的肉身之中,肺腑之上,开始抽出新芽……
“他,他的魂灯,燃尽了。”莲花精开口,廖忱蓦地上前一步,道:“现在是不是要取魂灯?!”
“你,你得先有朱雀神性……”
廖忱便怒而砖头:“还在那里耍威风?!!”
身侧的空间陡然被烈焰熔穿,万千魔气托举的身影,还有魔界里面悬浮在空中的人山人海全露了出来。
莲花精探头看了一眼,发现所有的人都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受到了什么可怖的心理创伤、导致道心动摇一般,身体僵直,一动不动。
上方廖忱透过熔穿的空间看到颜惊玉的一瞬间,便从顶端跌落。他一头扎下来,舍弃了托举着他的万千魔气,舍弃了后方仅仅露出两只眼睛的朱雀法相,舍弃了无数人求而不得、令规则都惧怕的真神宝座……
他盯着逐渐被栖梧花缠满身躯的颜惊玉,身影在穿过空间熔洞的时候毫不迟疑,化为万千星辰,穿越栖梧花藤的桎梏,触摸到了颜惊玉的身体。
莲花精略有唏嘘。
“……多好的机会啊。”
朱雀神啊,那可是,天地四象之一,可以与规则平起平坐的存在。
从此跳脱六界之外,与天同寿,再也不用受规则掌控,玩弄世道法则于股掌之间,那已经不是普通踏仙所能比拟的地位。
神木在栖梧花灵的催生之下开始抽枝,奋力生长,廖忱毫不犹豫地将额头抵上了他的。
他虚幻的面容轻而易举地穿越了栖梧花枝。
“以吾真神之躯,换你寿烛熠熠,长照流年……”
随着神性涌入魂灯,神木陡然生长得更快了起来,他嗓音低低:“岁岁无忧……”
神木正在穿越廖忱虚幻的身体,它全身无叶,所发之芽皆成枝干,颜惊玉的肉身正在急速地萎靡,树干在朝上生长的同时,树根也在穿过他的肉身,扎根于地下。
栖梧花藤忽地冲天而起。
莲花精及时钻入了这边廖忱的袖子里,等他再次从对方的袖子里出来的时候,眼前已经不再只是遍地匍匐的栖梧花藤,还有深深扎根于地底,根系转瞬穿越了整个九嶷山的梧桐神木。
栖梧花藤悬挂在它没有任何枝叶的躯干之上,成为了它的花与它的叶,而它古朴而粗壮的树干,则成为了栖梧花的所有支撑。
阳光穿过了悬挂的藤蔓,还有万千怒放的烈焰凌霄,光芒细碎而耀眼。
莲花精眨了眨眼。它看到了树根下方,根系庞杂的巨根之下,是一具已经被吸食去所有血肉的白骨,白骨身躯被神木的根茎贯穿,颅骨之中,却有一盏长明之灯,烈焰熊熊。
寿烛熠熠,长照流年……
魂灯光华流转,无垠之光将白骨笼罩,一颗鲜活的心脏,跳动在白骨的胸前。
心脏经脉连接,通向四肢百骸,经脉朝外扩张,肌肉自白骨之上生长而出。
莲花精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这具重生的□□,依旧保持着栖梧花将他摆出的姿势,双手环抱,却又在骨肉的重铸之中,仿佛怕冷一般缓缓蜷起。他合着双目,静静地泊在自己的长发之内,在树根底下,犹如伏地蝉蛹,沉沉安眠。
而在他的身侧,是一个又一个蛋形物体,它们铺在神木的地底,惨白的蛋壳在神木的力量之下逐渐变得晶莹剔透。
“成功了……诅咒解除了,神木回归了,凤族得救了,颜惊玉的魂灯再也不会灭了,他真正的复活了,朱雀神性甚至为他恢复了修为……皆大欢喜!!”
它看向身边的廖忱,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我,我为什么,还能看到你……?”
“皆大欢喜。”廖忱嗓音平静:“只你随我一同被隐匿了。”
空间疾速拉宽,树下的颜惊玉神色迷蒙,缓缓张开了眼睛。
莲花精与廖忱所在的空间,倏地陷入黑暗。
第63章 每个人都在胡说八道。
颜惊玉的意识一直没有消失, 他始终被困在某种看不到边缘的囚牢之中。
直到一道声音传来:“他,他的魂灯,燃尽了……”
那一瞬间, 他的眼前陡然大亮, 囚禁他的牢笼倏地敞开, 柔和的白昼自面前铺开,他的身影薄雾之中旋转, 又似在云层之中极速穿梭。
他仰起脸去,看到了天空高悬、刻满了金色符文、犹如钟乳一般、却不知究竟根源何处的法柱。
“何谓真仙?”
有一个声音问他, 他一边飞速穿梭,一边又迷蒙站立,他的意识似乎分成了两个部分, 一个在努力地前往某个至高之处,还有一个停留原地,可他又清楚,这两个自己是在同时行动的。
“……没有真仙。”他听到自己开口:“世上, 没有真仙。”
法柱下方,三十六道规则王座霍地震动了起来,却又在锁链的牵扯下强行稳住。
“他回来了, 天命回来了……”
“他不是死了吗?他的魂灯都要燃尽了,他应该死了啊!!!”
他依旧在迷蒙站立, 云层在他身侧旋转, 喃喃低语:“人寻真仙, 错矣……人神有别, 人不可教神成其神, 神亦难启人做人……”
“大道缥缈,皆妄相。”他依旧在朝着法柱飞去, 犹如倦鸟归巢:“人欺人欺仙欺己,仙亦欺人欺仙欺己。”
“仙以苍生为号,求问鼎大道,人以身家福泽,求心中安稳,仙借济世之名,暗谋飞升进阶,人凭亲缘恩义,守护方寸天地……行径各异,私心昭然……”
“故,世无真仙。”
规则王座再次震动,一道天雷硬着他劈了上来:“胡言乱语!!!”
他不躲不避,天雷却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未曾对他造成任何损伤。
“天道运转,万法自然,规则王座,昧天道,僭权柄,锁因果,束认知,缚轮回……实乃凡人成神之弊端……”
天命王座的符文撰写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空白的扶手转瞬就要满溢。
“不能让他上来——!”
“用神劫!!!”
紫色神雷在空中凝聚,迅速膨胀,收缩,银蛇在其中不断流窜,或急或缓,浩瀚威压扑面而来,他却依旧神色平静,及踝黑发无风自动,法衣纯白,缓缓抬手:“吾乃天命,顺应自然,为使真神还归,除规则,解天道……”
“灭了他!”
天道法柱锁链再次涌现无穷之力,紫雷更密,所有规则簌簌发抖,三十六道规则神力涌入神劫,朝着他直直轰来。
罡气朝着四周炸响,云层泯灭无痕,锁链叮当,规则之人无声跌坐,齐齐望向下方。
“……他,复生了?”-
颜惊玉睁开眼睛。
四周空无一人,他却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一瞬间注入了无穷之力,身侧树根扭曲蜿蜒,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身畔最近的一根树根,神色有些隐隐的迷蒙。
在意识被解脱的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不在乎颜惊玉是谁,也不在乎世间如何,无悲无喜,无情无义,无私无己之人。
他的手按在树根上方,身影离开地底,这才发现自己身处在一片深绿与红花交映之地。
白衣略过地上的一枚流光溢彩的蛋壳,颜惊玉忽然怔了一下,他蓦地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颗蛋,神色间满是不可思议:“凤凰……”
凤凰灭族已经多年,早已在世间绝迹,没想到,他此刻醒来,竟然会捡到一枚凤凰蛋……还有周围,周围全部都是!
不及多想,颜惊玉身上已经漫开无穷灵力,倏地将整个九嶷山笼罩在了防护罩内。
他放下手中的凤凰蛋,飞身而起,一枚金色符文在他身后升起,伴随着梵音袅袅,惊的所有规则同时战栗。
“他还未踏仙……便已经获得了符文法相……”
“天命瞳,竟在他魂灯燃尽之后,与他魂魄相融了……”
“该死……”
颜惊玉忽然抬头朝上方看来,规则同时缩头,屏息凝神。
颜惊玉也用神识探查到了自己的法相,他曾经也想过自己未来的法相会是什么,但他一直以为,自己会像凡间绝大部分人一样,法相会是自己本人,却未想到,竟然是一个符文……
他迅速掐诀,在九嶷山布下了九百九十九套环法阵。虽然还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他意识到应当是自己身体里面的神木救了自己,最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自己竟然恢复了所有的修为,还阴差阳错有了独特的法相。
他在空中旋身去看,那符文乍一眼看去十分柔和,可当神力缓缓四散的时候,却会发现边缘处隐隐有些锋锐之气,恰如钝中藏锋,可仔细凝神去看,却见它又变得犹如春湖一般。
“如此百变……我这法相莫非就叫无常?”
“错!”后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颜惊玉当即扭脸,一本书朝他飞了过来,文人英也在惊叹地望着他的法相,道:“你竟然融了自己的天命瞳,让天命符文成为了你的法相,小阿玉,你的好运终于来了——我为什么要说终于?”
颜惊玉看着他,他记得对方是当年被魔界抢走的浩瀚书,只是让他有些纳闷的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文人英想了想,道:“我不是一直跟着你的吗?”
“……”颜惊玉反应了一下,道:“可我记得你被魔界抢走了……”
“那你后来又把我抢回来了嘛。”文人英道:“你还杀了魔界魔主,你不记得了?”
“我杀了赤渊?!”
“是啊是啊。”文人英道:“然后你就把我抢回来了,你的生命快要走到了尽头,因为你想要把神木还回九嶷山,就自己回来了,没想到你把自己埋在九嶷山的时候,还意外解除了凤族当年的诅咒,所以神木就反过来又把你救了,哇,皆大欢喜。”
颜惊玉随着他重新落回梧桐木旁,抬眸望向上方悬挂的栖梧花,弯唇道:“多谢诸位。”
黑暗的空间之中,廖忱低声道:“他在放什么狗屁。”
“……”莲花精一言不发。
廖忱朝它看了一眼,莲花精才恶狠狠地道:“你这狗东西。”
“你不怕我杀了你?”
“老子都跟你一起被隐匿了,你以为这辈子还能再出去吗?!”莲花精毫不留情地骂道:“现在整个世界,都在慢慢修复着你留下的痕迹,文人英知道我们的谈话和我们所有的事情,但他会下意识的把一些想不通的事情糅杂起来,再过段时间,所有人的记忆里面就只剩下被修复的真实,我们两个永远也出不去了!!”
“为何我乾坤袋里其他东西都被隐匿了,只有文人英没有被隐匿?”
“因为他已经不是普通的法宝,他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你这个蠢驴。”
“莲花精……”
“老子叫戚一举!!”莲花精骂道:“十万年前,诸天神性洒落凡间,第一个登仙的凡人就是我!是我制造了规则王座,是我第一个连接了天道法柱,也是我,教授后来的人如何窃取天道权柄,如今整个世间的规则,都是我定下的!!”
“那你被隐匿也是你自己定下的规则?”
“当然他爹的不是!!”莲花精崩溃地道:“天道运转皆是自然,凡事有得必有失,这是真正的天道!!!”
“嗯?”
颜惊玉忽然转身,朝这边看了过来,廖忱和莲花精同时安静下来。
文人英也凑过来,疑惑道:“怎么了?”
“……我好像,闻到了一股花香。”
廖忱猛地看向莲花精,莲花精也不敢置信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栖梧花?”
“不是。”颜惊玉摇头道:“是一种很淡雅,很好闻……莲花。”
文人英坐着自己的书本飞过去看了看,道:“这里到处都是栖梧花的花粉,连河都没有,哪里会有莲花。”
颜惊玉也有些困惑,他又挥着手,轻轻将鼻子凑过去,仔细闻了闻,却始终没有再找到那股香气。
“行了行了别闻了。”文人英道:“你现在终于好起来了,我们是不是要回壶天了?”
颜惊玉一时又有些恍惚,理智上感觉自己应该回去,可情感上,他似乎已经另有归属……
“小阿玉?”文人英来到他面前,颜惊玉回神,笑了下,道:“嗯,回去。”
他看向自己的手。
百年蹉跎,未料就这样重新恢复了修为……他环视四周,目光再次落在脚下那枚凤凰蛋上面,弯腰将其抱了起来,道:“这枚蛋,似乎与别的不太一样。”
文人英看了看,道:“哪里不一样?”
“它和别的蛋……”颜惊玉反应了一下,他想说这枚蛋与别的气息不太一样,可他仔细去探查的时候,却又忽然找不到那股别样的气息了。
“别的蛋都在地底,只有它在地上。”颜惊玉道:“我想它应当与我有缘。”
“是你温养在灵府里的那枚蛋啊……”莲花精有些激动地拽着廖忱,道:“你埋得针还没开始动,他就已经有所感觉了,果然是规律之子……”
颜惊玉亦将蛋温养在了灵府之中,用神识去探查了一番,又折了栖梧花的花枝和神木的枝干,垫在了蛋的下面,道:“走吧。”
他的身影离开了九嶷山,又在九嶷山的入口增加了一个迷雾阵法。
凤族重新现世,自己又是在九嶷山重生,看来是与此族渊源颇深,在那些幼崽长大之前,他必须要保护它们。
“我们,我们跟上他!”莲花精摇着廖忱,道:“你用意识锁定他,就会一直留在他身边了。”
哪里还用他说,颜惊玉不管去哪里,都依旧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
这根本就是无意识的行为。
“你怎么了?”文人英趴在自己的书本上,忽然开口,颜惊玉默默地蹲在渡方剑上,稍微把剑朝下面落了一点,小声道:“我好像有点恐高。”
文人英:“……想必是失去修为之后落下的后遗症,你身上有载具吗?”
“没……”颜惊玉道:“好像只剩下一把剑了。”
他举起手捂了一下眼睛,目光忽然又落在自己的食指上面,怔了一下。
他觉得自己好像有些眼花了,就在方才,他竟然看到自己的食指上,有一个白玉戒指。
他低空慢慢地飞着,神识朝四周蔓延,越发觉得有些晕眩。但他自己也清楚如今已经恢复了修为,这件事必须还是要趁早克服,短暂的心理建设之后,颜惊玉逼着自己在剑上站了起来。
神识之中,却忽然行来一个人,远远地,颜惊玉就听到了他惊喜的声音:“师父!!!!”
“我的老天爷……”莲花精道:“他真的记得这件事。”
廖忱看向前方疾速行来、高高壮壮的齐慕方,眼底再次浮出一抹欣赏。
颜惊玉却有些恍惚,他看着对方一路来到自己面前,滑溜地绕着他转了两圈,神色惊喜:“师父,你真的复活了,他没有骗我!!”
颜惊玉敏锐道:“他?”
“他……”齐慕方微顿,道:“对啊,他。”
“他是何人?”
“他是……”齐慕方想了半天,总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真的被什么给踢过一样,有些地方的片段连接不明,他找了半天,总算道:“是引荐我拜你为师之人。”
颜惊玉也安静了一下,他的脑子里对这个人没有任何的印象,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曾经收过齐慕方为师。
“……你确定,你拜的,是我?”
“当然啊!”齐慕方大惊失色,马上当场在他面前默背了流云飞絮的心法,同时拔剑在空中舞了一段,道:“这里,这里你当时还专门指教过我,你忘了吗?”
“……”他神色惊惶,颜惊玉哑然片刻,道:“那你是来,接我回家的?”
“嗯嗯嗯。”齐慕方点头如捣蒜,颜惊玉只好随他一起回了所谓的家。
两人落在凌云城外的某处村庄,齐慕方一路上都非常靠谱,并且目标坚定:“这便是我们的家,师父,这里是我和明兄拜您为师的地方,也是您传授给我们秘籍,指导我剑法的地方,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此处的一砖一瓦。”
颜惊玉的目光落在近处的小院上面,即便他脑子里没什么特别的记忆,可在落地的一瞬间,还是感觉到了久违的安心。
里面还有人……
他忽然疾步跨过去,推开院门,一眼便看到了坐在门口,失魂落魄的明泽林。
颜惊玉的眼神微微暗了一下,齐慕方快步走了过去,道:“明兄,我把师父接回来了。”
明泽林茫然仰脸:“什么师父……”
“师父,我师父呀,渡方仙君呀!”
“你又在做梦了……”明泽林喃喃低语,他看着自己的掌心,道:“我一定也是在做梦。”
两人都安静了一下,齐慕方忽然道:“你的修为……”
“我的修为,被废了。”明泽林还在笑,却比哭还要难看:“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修为全无,可是我却不记得是何人废了我……慕方,你拜了渡方仙君为师,我却被废了,这一定是一场梦,对不对?”
他一边说,一边朝着一旁走去,慌乱地道:“我再去睡一觉,睡一觉一切肯定就会好起来的……”
文人英悬停在颜惊玉身边,小声道:“你有没有发现,事情好像不太对。”
明泽林径直钻入了偏房,很快蒙住被子盖住了自己的脸。
齐慕方呐呐站在原地,半晌才快步走过来,道:“师父,事情不对,我去找你的时候,路上好几次都很恍惚,迷了好几次路,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在干嘛,若非一直记得我是去找师父的,我想必也会像明兄一样,感觉自己在做梦。”
颜惊玉皱眉,凝望着四周的一草一木,道:“你也不记得他被何人所废?”
“不记得……”齐慕方有些尴尬,道:“但我的印象中,他并非是今日才被废的,不知为何突然之间好像失了忆。”
颜惊玉来到了朝南的小屋内,目光落在一旁放着的精致茶具,还有桌子四方的板凳,他来到里侧的榻前,道:“这里,一直都是我一人在住?”
“是的。”齐慕方这次回答的毫不犹豫,道:“师父是发现了什么吗?”
颜惊玉摇头。
整个室内的确看不出第二个人生活的痕迹,茶具太多,也看不出究竟是不是两个人用的,板凳虽然是四个,可却是桌子标配。
他对这里很熟悉,甚至知道走到哪里抬起手,就可以碰到顶上吊着的竹篮,手伸进去一摸,果然在里面找到了的零嘴。
很熟悉,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他将渡方剑放在桌上,轻声道:“先不回壶天了。”
他在桌前坐下,轻轻抚摸这平平无奇的桌子,忽然又看到了自己食指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但定睛去看的时候,却又消失不见了。
抬手去摸,也没有任何东西存在。
就在这时,刚才回到偏房的明泽林忽然又跑了过来:“齐兄!快,快帮我打开传讯玉蝶,我师门终于传来消息了!”
齐慕方急忙上前,明泽林的目光却落在了颜惊玉身上。他神色呆滞,下意识抬手揉了揉眼睛,然后,再揉了揉眼睛。
面前之人松姿雪色,皎洁若月,乌发高挽,羽带垂垂,满身浩然与门派的修习室内悬挂的那副图别无二致,不,简直比那幅图更甚。
“齐,齐兄……”明泽林扯了扯齐慕方,道:“你掐我一下。”
齐慕方老老实实掐了他一下,明泽林低嚎一声,道:“你,你当真拜了渡方仙君为师?!”
“……你怎么好像失忆了一样。”齐慕方道:“年前,大年三十,咱们俩,就在这里……嗯,那两把椅子已经被收起来了,一大早的,我们敬了拜师茶,仙君还给我们一人一个秘籍来着,你都忘了?”
颜惊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明泽林,直到他恍然,虽未大悟,却已经自觉地在自己面前跪了下来:“师父,师父我想起来了,是您废了我的修为!!!”
颜惊玉:“?”
齐慕方正要激发玉碟的手停下,呆呆看着他,明泽林立刻道:“您说过,您的功法与我所学的仙法不是一道,您让我从头练起,还说要重新为我拓宽经脉,师父……”
他膝行向颜惊玉,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哭道:“您忘了吗?您是不是只记得齐兄这一个徒弟了?您不要小林了吗?!”
文人英神色呆滞,颜惊玉尽管平静,但眼神之中已经露出迷茫。
齐慕方下意识道:“林兄,不是,明兄……”
“你也忘了?!”明泽林瞪大眼睛,近乎绝望地朝他看来,齐慕方反应了一下,才缓缓道:“没,没忘,明兄说的对……的确是,师父……废了你的修为……”
明泽林立刻又看向颜惊玉,颜惊玉略木地轻咳一声,道:“你说我废你修为,是因为我的功法和你所修仙法有所排斥?”
明泽林用力点头。
“可,我的功法,也是仙术啊……”
齐慕方在一旁点头,明泽林也反应了一下,道:“那,那我此前修的,应当是魔道。”
他话音刚落,齐慕方便手一抖,激发了从明泽林手中接过的师门玉碟,里面立刻传出筋疲力尽的声音:“我剑影宗弟子何在?有从魔族手中逃出来的,说句话!”
颜惊玉和齐慕方一起看向明泽林,前者迟疑:“你是魔界派去剑影宗的卧底?”
一片安静之中,廖忱和莲花精环胸观望,若有所思:“每个人都在胡说八道。”
莲花精点头:“他们都在不约而同地重塑和完整自己的记忆。”
“隐匿,也不过如此。”廖忱轻嗤,莲花精摇摇头,道:“你应该感谢我,想想如果你没有故意搞出这些事情,颜惊玉醒来之后就会直接回壶天了。”
“还是本尊针插得好。”廖忱此刻倒是不着急了,“你之前就是被这种东西隐匿了那么多年?”
“……不是所有人都能发现被隐匿的人!”莲花精骂了一声,道:“颜惊玉的直觉敏锐至极,他竟然能闻到被隐匿的气息,但凡换一个其他的人都不可能察觉到这些,即便意识到了哪里不对,他们也会在这股力量下觉得自己出了问题,不可能会去深究。不然齐慕方刚才会附和他吗?明泽林会口口声声说自己修魔吗?现在他们无论说出什么,只要没有人去提出异议,都会在这股力量下达成一致,以抹除你被隐匿的真相。”
“何况。”莲花精提起这些,简直就是一肚子火:“上次我只有一个人,我一个人有多无助你知道吗?现在居然还有我可以跟你聊天,以及,如果之前颜惊玉没有闻到我身上的香气,你真能坐得住?!!你一个人被关在这种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多谢你陪我隐匿。”廖忱按了一下他的脑袋,干脆直接地打断了他的话。
这边,明泽林总算是找到了答案:“是因为我在剑影宗的时候没有好好修炼,您说我根基不稳,所以才把我废了的。”
他神色认真而恳切,抓着颜惊玉的衣角,道:“师父,您要相信我,真的是您把我废了的!这种事情,我是绝对不会忘记的!!!!”
第64章 这绝对是挑衅!
颜惊玉如今无需刻意开启天命瞳, 只需稍动意念,便能看透所有人的过去。
恰如齐慕方所说,这两人的确是在同一天拜师的, 自己也的确分别传授了两人一本秘籍, 可在他所窥视的过去之中, 这个小屋内,却曾经摆了两把椅子。
从此刻的陈设来看, 那两把椅子应当是为了拜师而刻意摆的,而非本就存在。
为何两人拜同一人为师, 要摆两把椅子?
自复活之后,他便感觉周围一切都变得混乱,似乎哪里有些不对。
未料文人英也窜了出来, 认真地表示:“是的,我也想起来了,的确是你废了他的修为。”
颜惊玉虽有疑惑,但倒也没有耍赖。耐心地将明泽林扶了起来, 答应了尽快帮他拓展经脉,明泽林感恩戴德,确定了颜惊玉是他的师父, 并且不是做梦之后,他的情绪恢复了一些稳定。
颜惊玉则又看向了窗边的棋盘, 道:“这棋, 是我和你们下的?”
“不是。”齐慕方道:“是您自己和自己下的。”
颜惊玉沉默地望棋盘中央的那颗孤零零的棋子, 无需启用天命规律, 但从此刻棋盘的布局, 便能倒推出所有的棋路,天元中的这枚棋子, 绝非自己的手笔。
他拧了拧眉,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却又拿不定这股空究竟来源于何处。
“师父。”齐慕方忽然道:“近日仙界被魔族围攻,赤渊那魔头抓了无数修士,将众人囚于炼狱长达数月,如今大家均已逃出,可却身心受损,有人道心破碎,有人直接跌境……如今您已回归,是否要带领仙门去为大家讨个公道?”
“赤渊……?”颜惊玉道:“抓了很多人?”
“正是。”齐慕方一边说,一边打开了自己的小音容镜,小音容镜里面水波荡漾,像是有无数雨点落入湖泊,他直接激发其中的一个传音阵,颜惊玉便立刻听到了骂骂咧咧的声音:“赤渊那个狗屎,害我直接跌到了腾云!老子这辈子都跟魔界势不两立!!!”
“别提了,我师兄被炼狱熔岩砸到,到现在还在昏迷不醒……”
“我师父已经向壶天发出玉碟,希望秦尊主可以出面为我们主持公道,现在还在等那边回应。”
“挚友陨落,秦尊主道心难继,此刻不定跌境几何,哪里还有功夫管我们?”
“渡方仙君陨了?!”
“渡方仙君?”
“渡方仙君???”
“渡方仙君?!!!”
无数道声音从传音阵中传出,颜惊玉也被吸引去视线,齐慕方一边莫名,一边及时在里面道:“谁说渡方仙君陨了?他已经复活归来,不日便会重返壶天!!”
“渡方仙君还活着?!”
“我要见渡方仙君!”
“我也要见渡方仙君!!!”
“仙君救我性命,我要亲自面谢仙君!!”
颜惊玉:“我救了……?”
“此次若非渡方仙君,我等只怕已经死于炼狱魔头之手!!”
“正是,多亏渡方仙君杀了赤渊,我等才得以逃出炼狱,这八个月的折磨,我致死都不会忘记!”
颜惊玉看向文人英,文人英用力点头,以表示大家说的都是真的。
……我不是在树底下么?颜惊玉思索,而且在我复活之前,不是一直都是一个废物么?我到底是怎么杀了赤渊,怎么拯救了百万修士,又是怎么把文人英抢回来的啊……
他满头雾水,无可奈何道:“先回壶天吧。”
齐慕方倒是有一个载具,是一个硕大的木鸢,翅膀展开足够容纳四五人合乘。
颜惊玉立在木鸢前方,后方是一脸正义凛然又难掩兴奋的齐慕方,还有紧紧抓着齐慕方的衣角,一脸安心并且同样饱含兴奋之色的明泽林。
“渡,渡方仙君……”
飞行的途中,忽然有路过的修士过来招呼,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真的是渡方仙君!仙君,我有一言……”
颜惊玉朝他投去视线,对方却陡然迷蒙了起来,想说的话犹如被什么东西卡住一般。
颜惊玉神色温和:“嗯?”
“……有人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对方挠了挠头,道:“但我忘记到底是什么了。”
他似乎也有些尴尬,齐慕方好脾气地道:“我知道,你就是想跟我师父打声招呼,我懂你。”
修士只能点头,但依旧好似有些疑虑未曾解决。颜惊玉淡淡一笑,翻掌朝下,木鸢很快远离了对方。
木鸢疾行在空中,越往壶天行去,遇到的修士便越多,几乎所有人都能看出来满脸疲惫,像是受过了无尽的折磨。
可在看到颜惊玉的一瞬间,都会激动出声:“渡方仙君!”
“仙君留步!我有一言……”
“有人让我转告渡方仙君……”
那样子仿佛颜惊玉是他们的救世主,只要他出现,就能马上将他们彻底从苦海之中解脱一般。
可当他们一路来到颜惊玉面前,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却忽然变成了深刻的迷蒙:“我,我要跟仙君说什么来着……”
类似的话术层出不迭,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四个人……颜惊玉即便再傻,都意识到这个世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神秘莫测的变化。
他忍不住出声:“那人是谁?”
所有人都回答不出来。
他们就像是被注满水的待宰的牛一般,渴望着从颜惊玉身上获得某种迫不及待的解脱,可临门一脚的时候,却又像是被什么生生卡住。本能在促使他们奔向颜惊玉,可大脑却在一瞬间遏制住了他们,让他们无法弄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这样做。
身体里面带着渴望,思想上却被限制着。
看上去更加纠结痛苦了。
“我真的有话要告诉仙君,绝非是在无理取闹!”
也有执着的人在颜惊玉面前抓破了脑袋,他显然受这件事折磨了很久,无论如何都一定要亲口告诉颜惊玉这句话,然而无论如何,他都想不起自己要带的是什么话。
眼看着对方道心发出咔咔的碎裂声,颜惊玉及时出手,帮忙稳住了对方的神智,对方千恩万谢,临走之前还是十分痛苦,不断表示自己一定会想起来的。
文人英和齐慕方也有些奇怪,齐慕方甚至询问了好几个传音阵中的修士,大家统一都表示,的确有话要带给渡方仙君,他先是也有些不明所以,又很看得开,道:“您重回巅峰再返壶天,大家想必都有许多话想要跟你说,那个人不过是他们搭讪的借口而已。”
文人英也十分赞同。
颜惊玉没有多言。
他发现了整个世界都在努力自洽,仿佛想要维持稳定的运转,但是却有一股力量,让他们无法安稳。
齐慕方给出的解释一眼看去可以说得通,可怎么听却都有一种强行解释的感觉,但他却没有发现问题。
这个世上,绝大部分人都可以自洽,但也有一部分执念很深的人,被此事困扰不已……
有一个存在消失了。
这个想法冒出来的时候,颜惊玉的心中微微一沉。
他总觉得自己并未杀死赤渊,赤渊早就死了,死在了一百多年前,而那个时候,自己修为被毁,正在努力修炼。
修为被毁是因为家门被灭,家门被灭是因为自己内丹破损,内丹破损是因为自己曾与人有过一战……
他的心中忽然像是被什么狠狠揪了一下。
条件反射地道:“当年在无尽海与我决战之人是谁?”
身边的三人同时似乎想要说什么,可在那个名字出口之前,却都转为了迷蒙。
文人英犹豫道:“是赤渊吧。”
齐慕方马上道:“正是赤渊。”
明泽林也点头:“对对,是赤渊。”
……有人给出了一个答案,周围便皆是附和。颜惊玉的目光扫过他们的面孔,神色逐渐凝重。木鸢再次提速,很快在熟悉的石碑之前落下。
颜惊玉的手抚过刻着‘摇光谷’三个大字的石碑,一步步走进去,恍惚之间,仿佛再次看到了漫山遍野的族人尸体,但与上次不同的是,天空之中还有无数黄色的纸钱。
他抬眸朝空中看去,规律指引他穿过了时空,看到了铺天盖地的阴云,还有被强行撕裂的空间,自己被谁拥着走了出来。
他的身影穿越了一年多年,堵在此处的人山人海,仰着头,努力地想要看清自己身边的那个人。
可很快,他便发现,那里只有自己。
“小阿玉,你在想什么?”
“那日在此处,是赤渊给我的魔气?”
齐慕方马上道:“正是,当时你魂灯刚刚燃起,就被赤渊的魔气吞没,几乎身陨,那赤渊就是见不得你好!”
“……”颜惊玉没有再提出疑问。
他继续往前,仔细将当时的事情在脑中复盘,他记得很清楚,他在那人面前跪了下来,恳求那个人给他力量。这种事情对他的冲击很大,自己绝对不会记错。
那人不是赤渊,赤渊早就死了,绝对不是死在自己手里的。
有人消失了,那个人曾经与他在无尽海大战,一掌拍碎了自己的内丹,他从记忆之中看到了自己受伤的样子,也看到了自己努力爬向自己的剑,笑得不断捶地的样子,可是他却看不到那个人。
就好像他曾经和一团空气打过一架。
再往前推,他记得自己坐在屋顶之上,眉眼含笑,神色挑衅,而在他的视线之中,却只有几个眼观鼻鼻观心的魔族手下,还有一旁满脸都写着看好戏的余秋叶。
就好像,他在对着空气挑衅。
还有好端端地吃着饭,饭桌忽然被人掀翻,他窜上窗台,叉着腰与人争辩,又忽然旋身逃出,扭脸之时,记忆之中,竟然也只有一团空气在追他。
记忆推到最初,他记得自己懒懒坐在风化的石头上,唇畔讥讽:“怎么,赤渊给你的不够吃,堂堂魔尊首徒,居然还要以拾荒为生?”
魔尊首徒——!
颜惊玉猛地转脸朝后方两人看去。
齐慕方与明泽林同时停下了脚步,微微屏息。
“魔尊首徒……”颜惊玉道:“赤渊的徒弟,是谁?”
两人皆面色空白,直到文人英开口,道:“赤渊,赤渊没有徒弟啊。”
颜惊玉朝他看去,文人英坐在敞开的玉简上,神色迷蒙,道:“我被赤渊抢走这么多年,从来不记得他有一个徒弟。”
颜惊玉睫毛微动,不等他再次开口,耳畔忽然有声音传来:“惊玉……”
他转过身,看到了一个形容消瘦的女子,神色有些惊喜,又有些茫然,还有些手足无措和隐隐的不安。
颜惊玉又记起来,悬崖上的长廊之外,自己被鞭子卷出去的那一幕。他忍不住一笑,道:“嗯,是我。”
凌丹南神色复杂,眼底带着几分悲伤,又有些不敢置信,她慢慢上下地打量着颜惊玉,喃喃道:“你恢复修为了……”
“嗯。”颜惊玉在他面前转了一圈,笑容放大,道:“似乎遇到了什么机缘,醒来的时候就恢复了。”
凌丹南眼底漫出水雾,她抿住嘴,克制了好一阵,才含笑点了点头,道:“恢复就好……你,既然回来了,要不要去看看仲游……他,不太好。”
颜惊玉颔首,抬步朝里面走去。
一百多年不见,他们之间好像已经没有太多的话可以说。
凌丹南抬步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翩然的白衣,在跨过悬崖蜿蜒的长廊之时,被两旁带来的风微微吹起,神色有些恍惚。
……颜惊玉。
这是她从小仰望到大的颜府少主,当年自己只是颜府客卿长老的女儿,那个时候,她便一直跟在对方后面。跟在他身边,享尽荣光,却未能在最后关头,拉他一把……
她甚至,几次都未曾认出他。
明明这样才是最好的,他永远都走到她面前,永远都可以被她看到,她忽然希望这条路可以长一点,再长一点。
她想就这样看着他一辈子,就像小时候那样,什么都不用想,永远高高兴兴。
身畔忽然无声无息地落下了一个人,腰间拂尘朝后飘起。凌丹南偏头去看,是不知何时到来的曾华采,他还是如往常一样,安静木讷,却依旧在下意识地看向前方的那道身影。
颜惊玉总是比他们跑的要快,无论是功课上,还是修为上,即便是脑子,都总是比他们要先行一步。
颜惊玉意识到了什么,头微微侧倾,却并未完全将视线落过来,而是很快,又转向了前方。
这一次,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看到前方有一个黑衣男人,坐在长廊的护栏之上,双手环胸,神色冰冷而带着隐隐的恨意。
可就在他将视线投过去的那一瞬间,那人就轻飘飘地消失了。
仿佛只是自己的幻觉。
颜惊玉睫毛闪了闪,再次去看。
风从悬崖上方吹过,将所有人的一摆吹得猎猎作响,可颜惊玉却记得,那人的衣服是平平顺顺的,就好像,他与自己不在一个空间……
抑或者,真的只是自己的幻觉。
后方没有人催促他,颜惊玉反应了一下,指了指前方,道:“你们有没有看到前面有一个人?”
一众摇头。
颜惊玉吐出一口气,默念了一阵静心咒,大步走下了长廊。
此时正值初夏,颜府雕廊画栋,错落的云楼被掩映在一片绿色之中,颜惊玉转过一处鸟语阵阵的绿林,一路来到了自己此前居住的小院。
粗壮的海棠树下,丢着好几个酒坛,九天仙的香气夹杂着白海棠的清香,是很多年都未曾有过的体验了。
满头银丝落着几片枯叶,秦仲游一只手里酒坛倾斜,还在汩汩溢出酒液。颜惊玉缓缓走过去,弯腰扶起那只酒坛的一瞬间,忽然看到面前出现了黑色的衣角,蓦地仰起脸,就见黑袖之中,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握着一把通体猩红的剑,狠狠捅入了秦仲游的胸口。
颜惊玉瞳孔张大,猛地仰起脸去,身边幻影再次消失,他神色惊愕,立刻伸手去摸了摸秦仲游被捅过的地方。
……没有伤。
但这动静却让秦仲游清醒过来,他抬手将颜惊玉的手拨开,嗓音低哑:“走开。”
“……”颜惊玉勉强回神,看向昔日故友,没好气道:“喝就喝,还浪费那么多,给酒仙瞧见,一道雷劈死你。”
秦仲游安静了一下,蓦地仰起脸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颜惊玉的目光对上他睁开的双眼,看着他眼眶内萎缩发白的眼珠,神色愣怔。
“惊玉……”他双目无法聚焦,只呆呆地对着颜惊玉,“我又在做梦了是吗?我喝多了就会做梦……惊玉,对不起惊玉……我错了,惊玉,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的……我知道……”
颜惊玉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脸色僵硬:“你的修为呢?”
秦仲游笑了下,道:“我自己散了,我想知道你做凡人的时候会有多无助,他说的对,我是个耳聋眼瞎的蠢货……我不配做什么尊主,我也不配踏仙,我连自己最在乎的人都护不住,认不出,我要这么多的修为做什么……”
他的手不断地握着颜惊玉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往上面抚摸了上来,颜惊玉猛地又看到了那把剑,狠狠刺向了对方的脖子。
他一把将秦仲游的手按了下来,扭脸去看整个安静的院落。
没有人,分明没有人。
以自己的修为,若是鬼魅作乱,不该感觉不到对方,可他分明感觉到任何气息,即便动用天命也探索不到对方,可是,却可以用肉眼看到。
什么东西……那到底是谁?
他那般恨自己,又这般恨秦仲游,难道……是那团与自己搏斗多年的,空白之人?
“惊玉……”秦仲游的声音唤回他的思绪,颜惊玉回神,道:“你刚才说‘他’,他是谁?”
“他……”秦仲游笑道:“他是魔界之主啊,他是你的宿命之敌,他告诉我你死了……告诉我我再也见不到你了……他说你已经归墟,他说你在死前发誓,与壶天断绝往来,永不回谷……他说你恨我……”
颜惊玉缓缓道:“他是谁。”
“你不记得他了吗……”秦仲游喃喃道:“他是,是我们最大的敌人啊。”
“是谁。”颜惊玉道:“他叫什么,你的眼睛是不是他干的?!”
“他是,他是……”秦仲游恍惚了一阵,道:“我的眼睛,是自己废的,他说的对,既然此生都见不到你,我不如自废双目……”
“你这个疯子!”颜惊玉恨不得一巴掌把他拍死,他抬眸,目光不断地朝四周略去,又一次抓起秦仲游,道:“他是谁,他叫什么名字,告诉我。”
这一刻,他心情躁怒至极,不止是为了秦仲游愚蠢的行为,还有那个把他周围所有的人变得一团乱,眼神好像要致他于死地,却总是在他面前昙花一现的人。
他迫切地想知道他是谁,想弄明白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秦仲游却是反应了好半天,才喃喃道:“他叫,赤渊……”
“胡说八道!”颜惊玉抿紧嘴唇,忽然朝外面道:“曾华采!!”
曾华采很快走了进来,颜惊玉呼吸急促,道:“把他带走,等他酒醒之后冷静下来,再让他来找我。”
他将秦仲游丢给对方,曾华采下意识道:“这些年,他一直住在此处。”
“我回来了,此处便是我的地方。”颜惊玉的目光在四周穿梭,毫不留情地道:“送他回秦家。”
曾华采看着他隐含怒意与烦躁的表情,忆起此前的事情,到底心中有愧,只能道:“那,我先带他回我那里。”
“他的眼睛……”颜惊玉回头,顿了顿,道:“等他醒来,告诉他我一切都好,请个医仙,为他好好疗伤。”
“那你……”
颜惊玉嘴唇微抿,忽然抬眸朝天空看去,嗓音冰冷,而隐含威严:“我要踏仙。”
他很清楚,自己如今的位格不够,想要探明这一切,只有踏仙。
那个对他饱含恨意,对秦仲游饱含杀意,引导齐慕方拜他为师,毁了明泽林修为,囚禁百万修士长达八个月,逼得无数人道心破碎,致使无数仙门大能跌境,又强行在众人心中种下执念,还美名其曰给他带话……那绝对是挑衅!
……宿命之敌,他把整个世界变得一团糟,他肯定是故意的!
他就是想看看,自己到底有没有本事把他找出来,他在自己面前反复挑衅,自己废了别人却推到他头上,明明是自己干的事情还把早就死掉的赤渊推出来顶锅,甚至还敢当着自己的面刺杀秦仲游……
他深吸一口气,转脸看向又惊又喜的曾华采,道:“这段时间,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我。”
第65章 这一次,换我来找回你。
隐匿的空间之中, 莲花精看了一眼身边终于稍微感到满意的家伙,神色有些不敢置信。
“他竟然能凭自己意识到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甚至可以不靠任何外力看到你……”
廖忱朝他投去视线,莲花精喃喃道:“这完全不合逻辑……我们遇到的是真正的隐匿吗?”
“怎么闻到你就是对的, 看到我就是不合逻辑。”
“……”莲花精默了一下, 道:“我只是一朵花, 是随着你隐匿的,你才是罪魁祸首啊, 看到你当然不合逻辑。”
他显然是想到了自己之前被隐匿的情况,有些难以接受此时此刻廖忱的幸运。
廖忱难得愿意安慰旁人:“想开点, 他可是颜惊玉。”
这话里似乎隐隐透出一些骄傲与炫耀,莲花精又沉默了一阵,恍然大悟:“我知道了!”
“隐匿之所以能把我们隐匿, 是因为绝大部分人类都会用自己的大脑去记忆一切,可是颜惊玉不同,他可以透过天命看到客观意义上的过去,有这条规律在, 他的大脑根本无法像旁人一样欺骗自己,所以他才能凭自己发现自己的记忆里少了一个东西。”
“你在骂我?”
“……一种存在。”莲花精纠正了自己的话,又摸了摸下巴:“但隐匿本身也是天道规律之一, 即便他可以透过天命瞳看到过去,也不该能看到你啊……难道是因为你的人身与他相融的原因?”
他立刻道:“如果是这样的话, 他踏仙之后, 即便可以意识到隐匿这条规律的存在, 但他肉身里面关于你的一切也都会在神劫之下消失殆尽, 到那时, 他应该就看不到你了。”
廖忱皱眉:“见不得我好是吧。”
“我这是合理推测!”莲花精指了指上方,道:“你不要忘记, 三十六规则依旧想让他死,他们会眼睁睁看着他那么顺利踏仙吗?”
“天命符文已经融入他的血脉……”
“但规则之中还有轮回,倘若轮回规则出手,他们可以将他一直困在踏仙的刹那。”
廖忱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轮回?”
“当然。”莲花精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我说了,我曾经连通天道,我是破解天道规律的第一人,规则之中有因果,有轮回,有隐匿,有序列,有时间,有天罚,有寂灭,有不朽,有契约,有奥秘,有预言,有沉默……即便我们无法完全破解所有规律,但每个人只要获得那么一点点的能量,对下方的凡人都是灭顶性的打击,天道的规律可以通过其他的规律去打破,可是被人为操纵的规则,就很难打破了……”
“上次我去救颜祈,他们只是利用神劫……”
“神劫只是规则们利用天道设下的最基础的惩罚,但那根本就只是天道力量的九牛一毛,神劫是他们手中最微不足道的权柄……他们不敢擅自利用规则对付凡人,是担心天道反噬,可你说了,那是颜惊玉。”
廖忱再次看向颜惊玉,对方这会儿正在自己的屋内观望着什么,神色显得有些缅怀。
在他周围的空间又无声地亮了起来。
他已经意识到,每次颜惊玉的思绪放在别的地方,没有留意他的时候,这处隐匿的空间就会重新恢复短暂的光明。
他站在门口处看着对方,颜惊玉的手指轻轻抚摸过自己曾经用过的桌椅。
即便经过了这么多年,他的房间依旧维持着原样。秦仲游显然并不住在这间屋内,但这里却打扫的很干净。
颜惊玉的目光穿过时间,看到了在此处穿行的秦仲游。
他总是很耐心地亲手用布帛擦拭房间中的每一寸,此处所有的一尘不染,都是秦仲游亲手打理的缘故。
他看到他轻轻地将帕子浸入水中,拧干,仔细擦拭过窗台,亲手整理他少年时期爱趴的小榻,明明早已没有人住,可他还是会经常会换一些花样不同的枕头。
他看到了秦仲游仔仔细细地坐在院子里,为渡方的剑鞘换上新的剑穗,明明摘下来的都还很新。
秦仲游一直住在偏房,时常站在门口张望,一站就是很久,仿佛在等待着主人的归来。
颜惊玉叹了口气,转身的时候,忽然又是一怔,黑衣男人再次出现,只是这一次,他看到了他沾血手指的方向,一侧的门上,用红色规规矩矩地写了四个字:不要踏仙。
这些东西一闪而过。
颜惊玉大步走过去,一切又再次消失在了眼前。
廖忱的空间陷入黑暗。
每当颜惊玉的目光或者思想注视而来的时候,他的世界都会再次陷入黑暗。
莲花精来到他面前,道:“你,你不让他踏仙……你疯了?!如果他不踏仙的话,他永远都发现不了我们被隐匿,我们永远都出不去了!”
廖忱甩了甩手上的血迹,在这处空间里,他连灵力都无法使用。
“我告诉他,是想要提醒他,踏仙有危险。”他语气平静:“他怎么可能是那种别人说什么就随意听从的人。”
但这几个字,绝对会让他心生警惕。
颜惊玉的手指擦过随着对方一起消失的文字,手指感觉不到任何的液体残留,可当他将手指拿下来,指尖上却蹭到了一抹淡淡的血气。
……颜惊玉微微屏息,他没有再抬头去看。
而是转身平静地回到了桌前坐下。
他在警告我……尽管那人曾对他满眼恨意,尽管颜惊玉猜到了那人是自己的宿敌,可在这一瞬间,他却毫无保留地相信了对方。
他又一次看向自己的手指。
铁锈一样的红色漫入了他的指纹之中,缓缓消失不见,颜惊玉拧起了眉。
不要踏仙……他知道一些事情,他知道踏仙有危险。
“文人英。”他开口,文人英马上窜了出来,颜惊玉清理去手上的淡红,平静道:“我记得你是不是跟我说过……我爹,是个谨慎之人。”
“当然了!”文人英道:“当年小仲游的母亲,小阿睿踏仙的时候,你爹就让她再多做一些准备,他有你母亲,还有你,若是没有万全的准备,是不可能去踏仙的……毕竟他在你出生之前就可以踏仙了,后来不是等到你达到太清巅峰的时候才真正动身吗?”
颜惊玉再次看向了门上,上面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秦姨去踏仙的时候,仲游只有五岁。”颜惊玉神色恍惚,道:“她与仲游的父亲,一样情深意重……她也早早踏入了太清巅峰,她一定也是做了万全的把握……”
可是,两个人都失败了。
“我的仇人,不是左丘家。”颜惊玉低低开口,眼睛盯着地上,那一瞬间,似乎有一股无名的力量包裹了他。文人英小心翼翼:“你这是,什么意思……”
“能破解规律级法宝的,只有同阶级的另一道规律,你的天命瞳之所以无法看清,是因为……”
“轰隆隆——!”
他脑中猛地闪过了一个画面,他站在屋顶之上,耳畔天雷滚滚,犹如万兽奔腾。有人对他说着什么,当时他分明什么都没有听到,可在这一瞬间,那声音却忽然在他脑中响起。
“这些话你如今听不到,但没关系,等你踏仙之后,所有的隐匿权柄全部都会失效,你会想起我说的一切。”
“颜祈,规则之上,有人……”
隐匿——!
是隐匿。
他融合了天命规律,固然还未踏仙,却已经具备仙格,故而可以想起这些话。
那个人早就提醒了他,只是他一直听不到……
还有……
——“你刚才说的,规律级法器……什么意思?”
——“那是必须具有仙格之后才能操纵的法器,和规律绑定,但说天命瞳是法器,其实不如说是规律通过你的眼睛具象化了,你之所以可以修炼得这么迅速,便是因为天道选中了你。”看不到的人似乎转向了他:“你天生仙格,是规律之子。”
“你的天命瞳理应可以勘破一切。”那道声音语气平静:“随着你的……”
那日听不到的声音,清清楚楚地响彻在他的脑海:“随着你的位格越来越高,你的天命瞳不止能够看穿过去与未来,你还可以在一念之间挑动天命长河,拨动天命支流,甚至交替调换,你的最高位格,也许会是司命天神……”
“如果你发现你的天命瞳无法使用,那一定是另外有人动用了另一条规律,隐匿了你的权柄。”
颜惊玉神色始终镇定,可他的头皮却在阵阵发麻,一股无名之怒牵动了他的眼眶,牵动了他的鼻腔,他无声地抖了一下,在文人英担忧的视线之中,重重坐在榻上。
原来是这样……
难怪,自己的天命瞳什么都看不到,难怪,自己明明用天命术占卜,明明得出了父亲会踏仙成功的结论,可最终却是那样的结果。
——“天命瞳非普通法宝,可你却滥用它已久,你当年是不是经常听到,有人告诉你,不要总是窥视天命,早晚有一天会得到天惩。”
——“我是天道派来惩罚你之人,你肆意窥探天命,自己早已被天命盯上,你满门与其说是被我所杀,不如说是你自己自作自受!”
——“你满门被灭,皆是天惩!!!”
左丘翰和阮清婉的声音同时响在耳边,颜惊玉慢慢抚了抚自己的衣摆,抬步走了出去。
他的脚步踏过了颜府的每一寸土地,自天命长河之中看着昔日故人的欢声笑语,漫长的时间在此刻的空间上层叠,他们刚才还在院子里笑着,下一刻便在院子的另外一处被一剑封喉。
颜惊玉不断地动用着天命瞳,身影频繁地出现在每一处。
他的父亲,母亲,还有所有的师兄师姐,那些外门弟子,本该活着……
这一百多年来,自己被‘天惩’这两个字裹挟,他一直以为,真的是‘天惩’……他尽管不明白,可想到天道规律,运转自然,也许自己便是这自然中的一环。
可原来,还是人在做怪。
他来到了父亲的院落,想起了父亲踏仙之前,两人共同坐在院子里饮酒的那一晚,他看着自己和父亲谈笑风生,构想着父亲踏仙之后的未来,忽然看到自己偏头朝某处看了一眼……
颜惊玉迅速追逐着自己的视线朝那边看去。
他自然记得那一晚,其实不止是那一晚,他记得,有一段时间,自己所在的空间附近似乎不断有什么东西在撞击,隔一段时间,便撞一次,他不明白那是什么,但因为间隔有时会好几天,有时会在半夜,故而没有放在心上。
可现在,他分明看到了空气发出了猛烈的震动,他听到了神劫奔腾的怒吼。
时间在他的天命瞳中再次层叠,这一次,他听到了一次又一次循环的撞击声,每一次都伴随着雷声。
“别让你爹踏仙——”
颜惊玉瞳孔收缩,他猛地移动身形,追着那道撞击的声音,开始迅速地辗转在颜府各处。
他看到了夜色之中沉眠的自己,那个声音说:“颜祈——!”
他看到了和秦仲游喝酒的自己,那个人说:“颜祈——!”
他看到了正在与母亲一同仰望天际,幻想着父亲踏仙归来的自己,那个人说:“颜祈——”
他看到了父亲踏仙失败,跪在灵堂之中,失魂落魄的自己,那个声音还在说:“颜祈……”
他看到那最难忘的一夜,他与一人交手,一瞬间摘下了对方脸上的面具,他看清了那一张脸,迅速反应过来:“你不是廖忱——!”
他的身边,还有一道撞击的声音。
颜惊玉浑身微微抖了起来,他呼吸急促,再次追着那个撞击的声音在颜府之中四处闪现。
廖忱,是廖忱。魔尊首徒是廖忱,被自己挑衅的人是廖忱,掀翻了自己桌子追着自己打的人是廖忱,不管不顾给他魔气让他可以亲手报仇的人是廖忱,把他带去魔界四处寻找灵药救他的人是廖忱,囚禁百万修士给他传话的人是廖忱,把齐慕方引荐给他当徒弟的是廖忱,废了明泽林的是廖忱,把世界搞得一团糟的人是廖忱……
文人英扒着他的肩膀,看着他慌乱而急切的表情,轻声道:“小阿玉……”
颜惊玉的身影停在了一处悬崖旁边。
他怔怔地望着一百多年前,重伤濒危的自己,还有站在自己面前,戴着面具的阮清婉。
撞击的声音猛地在身前停了下来,他又一次听到了那道声音,却不仅仅只是急切,还有生生咬碎牙齿一般的恨意:“阮清婉……阮清婉——!!!”
“噗——!”
颜惊玉的目光看向空中,他依旧无法意识到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直到那撞击的地方忽然发出了一道裂缝,这道裂缝之后,传来轰隆隆的雷声。
伴随着阵阵层叠的、仿佛自高空之中传来的声音。
“他妖化了……”
“畜生不就是这样?”
“凤族可是最难杀的!”
“砰,砰,砰——”
“哗啦——”
龟裂的地方,应声而碎。
颜惊玉睁大眼睛,看着那里面缓缓爬出来的,虚幻的身影。
他看到了他,满身鲜血,神容狼狈。
“颜惊玉……”
“我又来,救你了。”
“你以为这样你就能救他了吗?!”
“天真!!”
“有我们在,你休想碰到他!”
……
颜惊玉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体半悬在空中,看着他背部的肌肤在神劫的威压下开始液化,看着他满脸鲜血伤痕狰狞。
他下意识伸出手去……
廖忱,是廖忱。
当年救了他的人,是廖忱。
后来救了他的人,是廖忱。
如今,颜惊玉终于回归……廖忱却消失了。
他看着对方的身影在与昔日的自己手掌交握的一瞬间,身体由虚转实,又很快化为了一团看不到的空气。
那是时空隧道,隐匿的规则隐匿了历史长河,隐匿掉了所有人记忆中的一切,可是却没有隐匿掉时空隧道中的廖忱。
颜惊玉的天命瞳依旧无法捕捉到对方的身影,客观的现实里,历史中,每一个廖忱都成为了看不到的存在,他的名字被其他人顶替,他的所有作为也都消失不见。
可是在那一瞬间,颜惊玉的记忆之中,却出现了无数个廖忱的身影。
他的记忆,慢慢把所有消失的对方全部凝实。
他再也不是一团看不到的存在,而是在他的记忆之中,恢复了原本所有的模样。
“原来是这样……”
原来你那天哭,是因为你真的尝试了所有的办法。我以为你只是尝试回溯时空,却未曾想到,你真的回来了,你陪我度过了一百三十三年,救我的人一直是你,陪着我的一直是你……
你终于救了我……
……这就是你救了我的代价么。
倘若没有天命瞳,我也会和所有人一样,用自己的记忆去重塑一切……
颜惊玉转身,任由一百三十三年前的廖忱抱着遍体鳞伤的自己离开。
他们背道而行。
这一次,换我来找回你。
第66章 找到我,你会听到千千万万句。
黑暗。
还是黑暗。
莲花精在黑暗中瞪着眼睛, 不断地到处张望,想要找到颜惊玉的身影。
“我们是不是,很久没有见过光了……”他喃喃开口, 道:“还是说, 只是我感觉上的漫长?”
廖忱看了一眼面前的沙漏, 神色平静:“只是十天而已。”
颜惊玉没有再看到廖忱,他依旧下意识地在府中到处走, 并下意识地回头去寻找对方的身影。
明明他还没有记起对方之前,可以嗅到莲花的香气, 也可以不经意间看到廖忱的存在,可是在他想起对方之后,明明满脑子都是对方, 却无论如何都见不到了。
“小阿玉……”
自打他在整个颜府闪现一通之后,文人英就时不时小心翼翼地喊他一声,唯恐他会出了什么问题。
颜惊玉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自己之前追逐过的每一个地方, 都是廖忱拿命在搏的那些瞬间。
“我没事。”他温声安抚了对方,径直走向了祠堂。此前一直未能回来,这次回来之后, 他仔仔细细亲自打理了祠堂,其实也没什么好打理的, 秦仲游此前就将这里收拾的很好, 每一个灵位都被擦拭的干干净净, 一点灰尘也没有。
只是在收拾的过程之中, 他仿佛正在和早已故去多年的父母交流一般, 这能让他稍微静下心。
他很清楚,如果想要找回廖忱, 自己必须要踏仙才行,廖忱不可能会对他说那么武断的话,他不会不知道那话对自己无用……所以他说的不要踏仙,其实是有完全的把握之后再去踏仙。
他必须要先悟出天命规律的真谛。
可他如今根本很难静心,他又回到了此前那种即便只是吃饭喝水都在修炼的状态,太清巅峰的灵力在他身体里不断地凝实,提纯,可他却始终无法静下心去思索天命想要告诉他的究竟是什么。
他满脑子都是廖忱……
王八蛋,他忍不住在四周张望,你到底去哪了……之前不是出现的很频繁吗?为什么现在连一次面都不肯露了?
莫非是因为自己最近不是在祠堂,就是在收拾父母的小院?
他怕我爹娘么……颜惊玉不确定,他又默念了一边静心咒,认认真真地把祠堂所有的牌位都收拾干净,这才转身离开。
遮天蔽日的树林之中,连细碎的阳光都很少看到,颜惊玉到处张望,想要找到对方的身影。
“这里没有我爹娘……你可以出来了。”他到处去看,不断闭眼,再抬眼,他靠在树根下,又尝试不经意地朝一旁偏头。
从树林到湖泊,再到花园,最后回到秦仲游之前躺过的海棠花树下,这段时间里,他换了无数个地方,也不断地奇思妙想,甚至悬空倒挂,歪着脑袋尝试换角度在自己的院子里找了一大圈。
搞得齐慕方和明泽林也开始担心他的脑子有问题,都没能找到对方的身影。
颜惊玉只能重新落回地面,神色恍惚。
难道是因为,少了个秦仲游?
他又跑去了秦府,这段时间里,一直都是曾华采在照顾秦仲游,颜惊玉到的时候,他正在伏案休息,秦子轩则在仔细地为秦仲游换着眼睛上的纱布,乍然见到他,整个人都定在了原地。
颜惊玉看得出来,他内丹破碎,此生怕是无缘大道。
这也是廖忱的手笔……
他叹了口气,像往常一样淡淡笑了一下。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要说每个人都还能回到从前,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们不自然,颜惊玉也不自然,故而这几日来,他都没有过来看过秦仲游。
秦子轩脸色惨白地对他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颜惊玉看了一眼满身疲倦的曾华采,挥手在他身上轻轻落了一片薄毯,而后来到了秦仲游的床前,对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微微偏过头来,喃喃道:“惊玉……?”
颜惊玉怔了下,温声道:“是我,你感觉好些了吗?”
秦仲游的手蓦地从被子里伸了出来,颜惊玉将自己的手递过去,任由他紧紧握住。秦仲游笑了一下,道:“好,知道你好,我就好多了。”
颜惊玉心情复杂,反握了一下他的手,道:“你要尽快好起来,我还等你一起喝酒呢。”
漫长的时间与各种的意外似乎让他们之间隔了一层膜,就连秦仲游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不断地握着颜惊玉的手,紧到指节都有些泛白。
眼尾溢出一抹淡红,颜惊玉拍了拍他的手背,道:“不要难过,把身体养好,你还有机会重来。”
“……”秦仲游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点了下头。
这一刻,他似乎明白了为何那日回摇光谷之时,颜惊玉会选择冒充别人。
只有真正的成为废人之后,他才能明白颜惊玉当时究竟在想什么。原来,你害怕被嫌弃,你害怕我们不认你,你更怕自己不知道怎么面对我们……你也怕,不知道要如何向我们解释这一切。
颜惊玉的手指抚在他眼角湿润的白纱,轻声道:“你想出去走走吗?”
秦仲游自然是想的,他安静了几息,最终还是摇了摇头,道:“我经常出去,每天都会出去……刚刚才躺下来。”
他又想说对不起,可又想到此刻的颜惊玉已经不需要了。
他说不出口,这些话会让他想起不堪的自己,也会提醒颜惊玉那些不堪的过去。
颜惊玉的目光依旧时不时在旁边张望,却始终没有看到期待的身影。
秦仲游也在了……为何还是无用?
“你有其他事?”秦仲游开口,双目失明让他变得敏感,对方短暂的停顿都让他觉得煎熬至极,他不确定颜惊玉的目光是否在审视他,也不确定他此刻究竟是如何看待废人一样的自己。
“没有。”颜惊玉道:“不然我带你出去走走吧,夏日天气刚好。”
他放弃了寻找廖忱。秦仲游变成这样非他所愿,他也从来没想过廖忱会对秦仲游做出这样的事情……他是故意的,这家伙,为了让自己找到他,简直不择手段。
等找到他,一定要在他身上捅一百个窟窿。
他扶着秦仲游出了门,夏日光线很好,蝉鸣阵阵,颜惊玉的目光穿过树根,可以看到地下缓缓往上攀爬的蝉蛹。
外面清新的空气似乎让秦仲游的情绪变得稍微好了一些,两人之间的隔阂也稍微淡了一些,颜惊玉熟练地沏茶,泡茶,秦仲游便侧耳听着他的动静,知道颜惊玉在忙什么,远比他自己乱想要来得让人安心。
鼻尖被浓郁的茶香侵占,颜惊玉的声音也爽朗了一些,道:“怎么样,是不是好久没喝我泡的茶了?”
“嗯。”秦仲游伸手,感觉他仔仔细细地将茶杯放在自己的手中,茶水温温的,并不烫,显然是他精心处理过的温度。秦仲游扬起唇角,道:“是我采的茶。”
“是啊,我在家里看到很多新茶,你每年还会去茶山?”
“也不是每年。”秦仲游嗓音温和:“若是没时间亲自去,我便会让人带回一盏,颜叔爱喝,我总想着,要给他留着。”
颜惊玉的目光落在他有些凌乱的银发上,抬手用灵力轻轻帮他理了理,又缩回手,道:“等你好起来,我们还一起去采茶。”
“我……”有些话,说了害怕,不说又堵,可不等他开口,颜惊玉已经道:“我早说了,都过去了,你好好修炼,好好疗伤,一切都能从头再来。”
秦仲游的手微微停顿:“……从头?”
“嗯……”颜惊玉忽然再次看到了廖忱的身影,后者站在一旁,本有些惊喜的表情再看到秦仲游的时候陡然面无表情,当颜惊玉将视线投去的那一瞬间,他的身影再次消失不见。
颜惊玉立刻跳了起来,来到了他所站立的地方。
听到他呼吸急促,秦仲游立刻道:“怎么了?阿玉,发生了什么事?”
“……没。”颜惊玉有些困惑,又围着桌子转了一圈,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为何会出现又消失?廖忱……廖忱的表情好像也没预料到秦仲游会在,他不是因为秦仲游才出现的,是因为自己,因为……因为我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秦仲游的身上,因为我刚才在想此前和秦仲游一起去为父亲采茶的往事。
他恍惚明白了最关键的事情。
隐匿,是为了让他被遗忘,当其余存在将他全部遗忘的时候,隐匿的权柄就会变淡,可自己的注视,哪怕是思想上的注视,都会让隐匿的权柄瞬间加深。
跟秦仲游没有关系,主要是因为自己。
这可真是太悖论了……如果我不想他,那么我要如何找他?如果我反复想他,就永远都不可能见到他……
他的世界,是一片黑暗。
只有我忘记他的时候,他才会短暂迎来光明。
那他这会儿岂不是要气死了?!
“惊玉……”
“我,我还有其他事,你好好养伤。”
颜惊玉踏剑而去,大脑飞速运转。他还安全,但相当于被关了起来……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接下来自己要静心,尽量不去想他,不,不是尽量,而是必须不去想他。
如此以来,他才可能再次来到自己的世界。
既如此……颜惊玉看向自己流动的掌纹,自打天命规律与他相融之后,他便发现自己的掌纹就像符文法相一眼在无声变幻,但它变幻的时候十分微妙,肉眼几乎感觉不到,可若是眨一下眼再去看,就会发现掌纹在随着自己的意念而动。
天命……接下来便专心悟道,先破假仙,再去踏仙。
他将手放下来,专注前方,身影穿破云层的刹那,忽然又有人声传来:“渡方仙君!!”
颜惊玉停下脚步,偏头去看,又一个神色激动的人来到他面前:“渡方仙君果然复生归来,仙君大安,有人托我给您带一句……”
他神色迷蒙,颜惊玉眸色微暗,轻声道:“我知道了。”
“您……您知道了?”
“知道了。”颜惊玉嗓音温和,继续朝前方行去,云层在身侧变幻,回去的路上,他又见到了一个又一个曾经被廖忱囚禁过的修士,颜惊玉一一回应:“我知道了,多谢。”
对方迷茫:“您知道,我要带的是……”
“知道。”
他全部都记起来了。
那天晚上,廖忱对他说的那些话,那些他本该知道却被故意藏匿起来的,还有他必须具备仙格之后才能知道的……他全部都记起来了。
“你会忘记我……颜惊玉,不管我给你什么答案,等你重生的那一刻,你会把我彻彻底底的忘记……”
“你很自私,我也很自私……我什么时候成了这么无私奉献的人?”
“颜惊玉,如果你想听我跟你说那句话,如果你想得到我的答案,那你就来找我,找到我,你会得到千千万万句,找不到我……你就是彻彻底底的废物……”
“记住我接下来的话……如果未来有人喊你,说要告诉你一件事,那就是我在跟你说……”
“……喜欢。”
“颜惊玉,我喜欢你。”
“未来会有无数人告诉你,我喜欢你。”
“你若听不到,就让我永远消失……倘若你听得到,一定会很难过吧,你再也见不到我了……”
“不如就让这句话随我一起消失。”
“……鬼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鬼知道我为什么会把自己搞得那么狼狈,三十六道规则欺负我……颜惊玉,你若踏仙,一定要为我报仇……不报也没关系……”
颜惊玉忽然再次看到了自己指尖的戒指,那一瞬间,他反应极快地将一缕灵识放了进去。
黑暗的空间之中,猛地响起一道清润嘹亮的声音:“廖忱——”
“你这个蠢货!!!”
第67章 这就是找回他的办法。
颜惊玉开始专心悟道。
当他将注意力从廖忱身边转移的时候, 便发现对方开始时不时地出现。
在他打坐之时,刚刚运转周天完毕,一睁开眼, 便能发现廖忱正单手支着下颌, 专注地凝望着自己, 但不等他一个笑容展露完毕,对方便会迅速消散。
这种事情不止是发生在打坐, 在他如年少时一般躺在海棠树下、墙头之上,胡思乱想的时候, 都会发现身边不知不觉多了一个人,但每次他的视线还未来得及投过去,一切就会烟消云散。
廖忱始终都没有说过话, 他猜测对方应该是说了,只是自己无法听到。
他的灵识在送入那片空间之中之后便与自己断了联系,颜惊玉猜测这是因为隐匿与自己所在世界的空间不同,灵识很可能在那边很快散开, 也不知对方能不能听到……
夏夜微燥,他躺在床上,半睡半醒之间, 隐约感觉身边坐了一个人,下意识伸出手去, 那人便也伸出手来与他手指相触。
可惜他的脑子实在太快了, 他又意识到了这个人是已经消失的廖忱, 于是, 手指还未完全碰到, 对方便在他床前消散殆尽。
颜惊玉睁开眼睛,下意识活动手指去勾动手指间的空气, 仿佛这样就可以在自己的意象之中完全的触碰到他。
他微微地收拢手指,缓缓闭上眼睛,眼尾隐隐有了一抹湿意。
明明近在咫尺,却又远隔天涯。
他缩起手指,放在唇边。
即便食指空空荡荡,可他却清楚,这里有一枚对方亲手为他戴上的戒指,他还说,即便自己是凡人,也一样可以取出其中的物体。
廖忱……他不敢想他,却又止不住地去想,明明想得要命,可他的每次想念却只是会给对方带去黑暗……
只想一会儿,就想一会儿,一小会儿就好。
对不起……
他在黑暗中拉高被子,蜷起身体。
泪凝于睫。
但他还是逼着自己睡了,迷迷瞪瞪醒来之时,大脑隐隐有些混乱,还有些麻木,神色恍惚之际,忽然看到了床头的小方几上出现了一朵怒放的芍药,被仔细地插在透明的水晶瓶里,整个房间内都流淌着绵密的馥郁的香气。
颜惊玉怔怔看着:“芍药……”
“芍药?”玉简展开,文人英在上面缓缓伸了个懒腰,习惯性地出口成章:“君抛将离草,我拾结情花。转身风拂袖,自此各天涯 。此等薄幸轻盟誓,何颜对落霞呀。”
颜惊玉猛地转向了他。
文人英反应了一下,稍微精神了一些,“不,不会是你收到了芍药吧?”
颜惊玉呼吸急促,目光再次看向方几,上方已经看不到芍药的半个影子。
他的脸色惨白至极,抬手指着方几,道:“你刚才,也看到了?”
文人英立刻去看,定睛看了好一阵,才摇头道:“没,没有什么啊……”
“那里有一株芍药……将离……他为何送我将离,他发生了什么……”
他翻身下床,披头散发,神色慌乱,站在窗边,耳畔蝉鸣声声,努力闭起眼睛,逼迫自己静心。
感觉不到廖忱……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去想对方了,可是却感觉不到他了……
三十六规则又做了什么?
他的身影转瞬跃上屋顶,仰起脸去看万里无云的天际,目光却凌厉至极地穿透了薄云与苍天,直视向最高处的三十六道规则王座。
轰隆隆——
齐慕方和明泽林同时自室内冲了出来。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幕于转瞬间乌云压顶,却很快有一束金光穿透乌云,周围金雷遍布。
齐慕方当即抬手护在四周,神色愕然不已:“师父前两日还说先不踏仙,为何突然……”
壶天上方雷声滚动,无数修士云纷纷自住所遁出,落在了丝带一般横跨过壶天城的天桥,空中亦很快站满。
四面八方所有的修士,目光都朝向了一个方向。
“摇光谷……那是摇光谷!”
“九阳神雷……是九阳神雷!那是踏仙雷!!渡方仙君终于要踏仙了!”
神雷滚动,凌丹南也偏头去看,神色怔愣。
曾华采扶起了秦仲游,秦子轩打翻了准备递过去的杯盏,壶天城内的各方掌柜亦快速冲出门去。
壶天城内万人空巷。
“一千年了……”壶天玄祖于坐忘台上抬眸,直视白昼之上的无垠金光:“你当真是那天命之人么?”
滚雷层叠,颜惊玉的身影缓缓从屋顶之上浮起。
他清楚自己非常冲动,可是在看到将离草的那一瞬间,他确信自己无法再忍。
一百三十三年,他无法修炼,无法突破,无法怪责,甚至无法自苦……天命,何谓天命?
自满门被灭,修为尽废开始,他已经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天命。
倘若无畏是天命,为何他的无畏却被一次又一次地打压,修为始终不得寸进?倘若拼搏是天命,为何他的拼搏每一次都不痛不痒,既没有输到一败涂地,也没有赢得盆满钵满?倘若善意是天命,为何他当年做尽无数好事,到头来却落得所有珍视之人都被剥夺,让他在世界茕茕孑立?
倘若本君是天命,为何今日还要受这规则之辱,苦思破局之法,眼见挚爱被困却无能为力?!
这是天命?这也配称为天命?!
金雷滚滚,滔滔不休,渡方在他手边凝聚,被他一手握紧。
他白衣黑发,容色如月,眉心却缓缓开裂,朱雀神性在他眉间镌刻,那一瞬间,火象权柄的力量让他心中被绝对理性压抑已久的怒意怫然爆发——
他的身侧忽然好似出现了一道黑影,与他同时仰望苍天。
规则王座不断震动,天道法柱缓缓低垂,伴随着袅袅梵音,符文闪烁,仿佛在迎接他的归来。
那一瞬间,他陡然开悟。
“天命,便是顺应自然,让怒者怒,让强者强,让至情者至性,让至勇者至刚,让智者洞察幽芒,让王者俯瞰八方……”
他理智了一百多年,观察了一百多年,从不怪,从不怨,从不恨。因为他总能理解,即便不是情有可原,却也是人性本质。可他并非天命法柱之上的符号,他是颜惊玉,他是人,神是无法悟道的,人若有了神性,便也无需悟道。
原来,不是他走错了路,而是他走得太快,快到就连天道都跟不上他的脚步,他分明还是人,却提前一步成为了天道法柱之上的符文。
人怎可不怒!怎可不怨!怎可不恨!怎可不怪责?!
“怎么可能……”规则锁链不断晃动,他们凝望着下方直冲而来的人,又眼睁睁看着三十六道规则王座不断地随着天道法柱缓缓下垂。此刻,不是颜惊玉在拼命地靠近法柱,而是法柱在心甘情愿地俯身于他。
那隐匿的空间再次暴露出光明。
颜惊玉眼中金芒闪烁,伴随着滚滚泪水,仿佛要宣泄去所有的委屈与愤怒。
“本君既是天命,何谈要与规则宵小让步?!”他倏地往前,猛地再次朝法柱靠得更近,规则手忙脚乱,有人怒吼:“轮回!!缄默!!!”
颜惊玉的身影在迅速穿梭,天道法柱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
廖忱自下方站起,莲花精喃喃道:“果然,轮回出手了,还有缄默,他现在应该什么都听不到了,他连自己内心的声音都无法听到……这比隐匿还要可怕……”
颜惊玉的身影还在穿梭,可却逐渐停了下来,他被困在了与法柱接触的那一瞬间,与此同时,丢掉了自己所有的思想。
他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
“把他打下去!!”规则再次出手,神劫凝聚,颜惊玉茫然抬眸,紫雷扑面而来,他的身影猛地从上方坠落,与此同时,又有人喊:“时间——!”
王座顺时针旋转,一道身影抬手结印,锁链哗哗,颜惊玉的身形在坠空之中忽然被时空隧道吞噬。
天命法柱的梵音也陡然改变,哀鸣着往上回归。
莲花精抬手挡住了脸,喃喃道:“他被缄默,被轮回,被时间困住,他会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壶天下方,所有人屏息看着空中,眼睁睁看着颜惊玉的身影从空中坠落,又消失,所有人都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
“渡方仙君……陨落了……”
廖忱脸色同样惨白,却仍然双目坚定:“还没完。”
颜惊玉睁着迷蒙的眼睛,身影被流光溢彩的隧道缓缓吞没,周围皆是白驹过隙一般的时空碎影,他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究竟在做什么,也忘记了自己为何会在这里,他没有动力离开,也没有意识可以主宰自己的身体。
数十双眼睛在时空隧道之中睁开,规则们仔仔细细地查看着他的状态。
“……成功了?”
“寂灭,现在,该你出手了。”一道声音开口:“把他的一切熔散在时空之中,让他与这些碎片一起,永远也无法凝聚。”
一双眼睛在他身侧变大,似乎正在靠近他。
颜惊玉的身影却陡然消失,下一瞬,那双眼睛忽然瞪大,缓缓朝下伏去,颜惊玉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背后,渡方剑直接刺入了他的脊背,他迅速化为一缕流光,飞速地重新回归王座,不敢置信:“他碰到我了——”
颜惊玉的目光望向时空隧道的尽头,双目冰冷,眉心朱雀神赤红炫目。
“本君,还未死呢。”
此刻的外界,颜惊玉方才消失的地方,忽然有一道火色风刃缓缓旋转,所有正在为他默哀的人再次抬起了头。
火色风刃旋转,越来越快,越来越大,霍地将时空绞碎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时空风暴。
赤红大鸟从风暴之中探出头来。
莲花精当即反应过来:“是你当时留给他的神性!南明离火,可以破除时间和轮回的禁制!!!”
赤鸟旁边,一道白色的人影与它一同遁出时空,他眼睛微微合拢,渡方长剑负于身后,他不听不看不想不动,直到天命法柱再次缓缓低垂,梵音在耳畔出现。
三十六道规则在他身侧形成半圆,王座之上的人看不到表情,却依旧感觉到了无穷而又冰冷的神威流淌,将整个法柱旁边的空间都变得神秘莫测。
壶天的人看不到天道法柱,只能看到他静静站在方才消失的地方,仿佛石头上铭刻的碑文一般,绝对平静,绝对理性,绝对皎洁,却也绝对威严,绝对不可侵犯。
他已完全开悟,天命是自己,规律是自己,此刻,他无需踏仙,天道已奔他而来。
规则们屏息凝神,眼睁睁地看着天道法柱越降越地低,纯色的天命王座已经刻满符文,端端正正地摆在他的身侧,稳稳与他平行。
他慢慢转过身,垂拢的浓睫重新掀起。
此时此刻,一切已成定局,所有人心思急转,寂灭率先开口:“恭迎司命天神回归。”
三十六道锁链齐齐响起,在凡人看不到的地方,壶天的半空之中,恭声开口:“恭迎天命规律回归,天尊无量。”
三十六道身影在被锁链拴着的王座跪了下去。俯首,垂眸,目光落在他洁净的鞋面上。试图用臣服来平息他的怒意。
他们相信,这世上没有人能抗拒天命王座的诱惑,毕竟光是三十六道规则,每一道都足够让人舍弃一切,而天命王座更是代表着对三十六道规则的绝对掌控。
……天道无情,天命便是天道的执法者。谁能抗拒这接近天道的无上权柄?
“锵……轰!!”就在刚刚才终于完整的天命王座,在一瞬间土崩瓦解,破碎成漫天齑粉,金光四散。
规则们同时仰起脸来,不敢置信地望着那张他们已经没有资格再去辨清的面孔。
“你……”
那可是天命王座,是无数人无从奢想的存在,他们为了确保天命王座永远无人,而费尽心机。可这么多年来,唯一来到它面前,可以坐在上面,俯视众生的人,竟然毫不犹豫地将它摧毁。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规则王座微微开裂,所有人的道心都受到了短暂的冲击。
他们看着颜惊玉依旧冷漠的面孔,有人蓦地开口:“你窥命多年,既是天命,便应明白我们能够连接天道,也一样是顺应天命,你若将自己的清高强加于我等,岂不是也在违逆天命?”
“我等能够走到如今,亦皆是得天独厚,你无权处置我们!!!”
“既不要天命王座,便回你的坐忘台……”
所有的声音忽然一顿,那刚才已经化为齑粉的天命王座,四散的符文正在从他的肉身之上缓缓显化,绵密地织入了他身上的法衣之中。
他不需要天命王座,因为他早已是王座本身。
“本君今日得悟天道,心知人各有命,天命非舍恶而护善,也不该擅自定对错。”颜惊玉看向他们,神色冷淡:“可本君亦曾是凡人,规律无私,我却有恨。”
“故,今日,我便是你们的天命。”
“啪啪啪——”连接天道的锁链一根接一根地断裂,所有的规则王座皆升腾起了南明离火,离火灼烧,越来越烈,烧毁了笼罩在凡人头顶前年的规则阴影,同时也让所有修士心中的认知复明。
文人英摸着下巴观察自己的识海,恍惚发觉里面竟然真的出现了一些关于规律级法器的书籍,此前不允许被人僭越的存在,全部都不再是隐秘。
只是这些事情依旧没有被大肆散播,用文人英的话说,知识是需要人去探索的。
但,颜惊玉依旧没有找到廖忱的身影。
他坐在天命法柱旁边,仔细将灵台中的朱雀神性剥离,将其托举在掌心之中,神色迷蒙。
在这里,他即便是刻意去想别的事情之时,廖忱也没有再出现。
他被隐匿……不是规则干的……
他抬眸,望向天道法柱上的符文,心中浮出一抹悲凉。
这是廖忱救他的代价……他用朱雀神性救了自己,代价就是永远消失。
颜惊玉悬空,来到法柱旁边,喃喃道:“是因为我成了天命,所以,无法再有私情,才无法看到他的吗?”
“……那我成神何用?”
“其实他不救我,天命也依旧可以成神……”
只是,天命不是颜惊玉,天命没有颜惊玉那么多的私心,他会成为天命法柱上一道无情的符号。
他蜷缩起身体,将自己融入法柱之中,他先是看到了浩瀚的星空与漫天的符文,每一个都是那么亘古与神秘,可当他尝试驱动自己去接近对方的时候,便陡然被从法柱里面挤了出来。
颜惊玉没有死心,他相信如果真的还有办法救廖忱,那么这个办法一定就藏在法柱之中,他再次化为符文融入进去,这一次,他没有尝试动作,而是默默观察。
隐匿的符文是哪个……
他的意识扫过所有的符文,但没多久,他再次被从法柱里面挤了出来,重新凝聚成人形。
跟自己动不动没关系?难道是因为朱雀神性?朱雀是天地四象,不是单纯的规律权柄……颜惊玉把神性丢在一旁,再次化为符文融入法柱。
如果找不到廖忱……自己做人也没什么意思,就赖在这儿好了……这法柱呆起来倒是也挺舒服。
忽然有一个符文轻轻闪了一下,仿佛在欲言又止。
随后,他第三次被挤了出去。
颜惊玉神色迷茫极了。他实在闹不明白,为何自己想要回归,天道都不容他……
我不也是规律之一吗?干嘛不要我……
他不信邪,正要再次化为符文,朱雀神性忽然无人催发,自己动了起来,在他面前旋转出赤色火刃,绞碎了空间,绞碎了时空,颜惊玉微微一怔,不等他再次转脸,身影已经被一股力量轻轻推出,一头扎入了时空隧道。
转瞬之间,他便睁开了眼睛。
天命规律在他面前将所有的一切都化作支流,可以方便他随时支配和挑动命运长河,颜惊玉将权柄隐去,四处张望,发觉此处峰峦叠嶂,冰川纵横,许多树木分明还是苍青,便被冻成了冰塔。
这是……颜惊玉分析着地貌特征,忽地听到了一道声音:“大胆凤妖,胆敢盗取昆仑孕灵玉……给我站住!!!“
颜惊玉猛地朝前方看去,一个姿容绝丽的女子正在飞速地穿过寒冰覆盖的冰塔林,神色慌乱地朝这边遁来,除了后方追着她的守山神之外,不远处还可以看到多方其他的修士,显然一样是蹲守想要夺取孕灵玉的人。
颜惊玉的目光落在她微微拢起的腹部,陡然脑子一懵。
这就是找回他的办法……
因为自己对廖忱的了解并不够,他是十四岁才遇到廖忱,而廖忱的过去他却一无所知,这代表着即便世间有人记得他,那也是不完整的他!所以廖忱无法从隐匿的空间之中回归。
要有当世之人记得他的所有过去,知道他是怎样的人,知道他曾经经历了什么,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的存在重新在历史之中留下痕迹,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他重归世间。
颜惊玉神色惊喜,又有些尴尬……
那这女子,岂不是,廖忱的阿娘?
“咻——”一道暗器朝她疾射而去,颜惊玉及时回神,弹指挡了一下,女子蓦地偏头朝他看来,下一瞬,她忽然开口:“兄长!救我!!!”
颜惊玉还没反应过来,其余所有的修士,包括昆仑的守山神,便陡然将目光投向了他。
廖忱的母亲当即摔出了一个遁地符,转瞬消失无踪。
而颜惊玉的四周,却出现了各方力量的身影,将他团团围住。
颜惊玉:“……”
廖忱怎么就没学到您半点聪明呢?
第68章 ……他找到我了。
在那女子离开之后, 朱雀神性再次熔穿空间,颜惊玉只能重新钻了进去。
这一次,他来到了九嶷山。此刻九嶷山鸟语花香, 水波莹莹, 一株刚刚冒尖的莲花正懒懒地舒展着枝叶。
神木枝干覆盖广大, 栖梧花藤在上面悬挂,迎风微动, 细碎的阳光似乎也在一片茂盛之中被染成了淡绿色,叽叽喳喳的小凤凰们扑腾来, 扑腾去,将栖梧花藤搅得一团乱。
成年化形的凤族住在另一处宫殿之中,淡青色的琉璃瓦上到处都充斥着凤族的特征, 幼崽们规规矩矩地走入学堂,接受着长老的规训。
这是……四百多年前?
一声微弱的哭声忽然从一处矮屋之中传来,颜惊玉隐去身形,很快脱离了高耸的宫殿, 脚步落在了一处偏僻的角落,看到了树丛之中搭起的一个木棚,还有里面正抱着婴儿疲倦微笑的女子。
周围有暗暗偷窥的小凤凰, 声音小小:“她真的生了个人崽崽。”
“凤崽崽不是这么哭的。”
“长老说人族都是坏的,她生了个坏东西, 她也是个坏凤凰。”
凤婉卿神色疲惫而苍白, 却忽然偏头朝某处望去, 那处倏地窜出了一根蛇一样的绿藤, 猛地朝着几个小凤妖卷去, 吓得他们四散奔逃,咋咋呼呼:“凤婉卿杀凤啦!!叛族啦!!!!”
凤婉卿低下头, 温柔地用额头抵住婴儿的脸颊,神色之间带着几分隐隐的欣慰,全然没有在意他人的看法。
当年廖忱廖廖几言,便概括了她的形象,此刻颜惊玉望着面前破败的巢穴,还有小凤妖们的语言,才终于明白她当年都经历了什么。
她被从凤族的居所赶了出来……
难怪,她会想要去盗取孕灵玉。
可是,廖忱的父亲又在哪呢?
虽然是独自带孩子,但凤婉卿并没有露出任何委屈与不忿,出乎颜惊玉意料的是,廖忱小时候居然很乖,哭声也软绵绵的,颜惊玉还记得母亲提起自己的时候,小时候哭起来就铆足了劲,仿佛要把房梁掀翻。
可婴儿期的廖忱哭起来就像小猫小狗一样,而且总是能很快被哄好。
凤婉卿偶尔会去凤族那边议事,每当这个时候,廖忱就会被一个人放在家里,但身边却有一个留影珠,可以方便凤婉卿通过小音容镜观察他的情况。
值得一提的是,在廖忱出生没多久,凤婉卿便从某处搞来了一个小木屋,替代了原本破败的巢穴,而颜惊玉仔细看去,这小屋居然和廖忱后来与他入凡时住的差不多。
想必那屋子也是廖忱按照记忆中的样子打造出来的,只是后来被颜惊玉在里面改的面目全非。
他蹲在小廖忱的摇篮边,虚虚拿手指往对方面前一晃,对方便马上被吸引了视线,小小手指朝他伸来,啊啊地来抓他的手指。
颜惊玉忍俊不禁,拨弄了一下他软软弹弹的小下巴,想到这家伙未来会长成那么凶恶的大魔头,就不由地一阵唏嘘……
忍不住张嘴在他脸上啃了一下。
小家伙被他吸住了腮帮子,也只是眨了眨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直到颜惊玉依依不舍地放开,还在咧着没牙的小嘴对他笑。
要命了……颜惊玉还想再揉揉他,门口便传来动静,他只好迅速隐去身形。
颜惊玉觉得自己像个变态,他看着廖忱一天天地长大,想到对方三岁之时凤族的那一场浩劫,便感觉有些焦灼,即便那是早已发生过的事情。
而且他很快发现,自己虽然可以看到过去与未来,可却并不能完全随心所欲地在操纵已经发生过的天命。只能在极其微小的瞬间,稍微地交替一下,比如当别的孩子想来欺负廖忱的时候,他可以把对方想说的很过分的话变成没那么有攻击力的,也可以在一些孩子在拿石头砸窗户吓唬独自待在家的廖忱时,让他们无法命中。
每当他尝试改变稍微大一些的命运之时,便会瞬间回到天道法柱之中,看到因果的符文,这就代表着他若是要改变这些事情,必须要去撬动因果,而撬动因果,也将会引发时间的不稳定,时间又会引发另外一条规律的变动,同时又会牵动无数人的命运。
因为不确定规律交换要付出什么代价,颜惊玉没有轻易尝试。
而随着颜惊玉盯着廖忱的时间越来越长,不知为何,他发现身边的朱雀神性似乎在微微地躁动,那团离火忽然再次灼穿空间,邀请他前往下一个时间点。
颜惊玉只好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婴儿期的廖忱。
这一次,他一睁开眼睛,便被面前四处燃烧的火焰,还有凶兽的怒吼,坐骑的哀鸣,以及倒塌的房屋和四周尖叫的小凤凰们的声音填满,
这是凤族经历过的那场浩劫。
颜惊玉当即移形换影,飞速地在混乱的打斗之中寻找廖忱的痕迹,可朱雀神性却飞速地再次熔穿了空间,不等颜惊玉反应,便猛地将他吞了进去。
颜惊玉愣住了。
等到重新现身,一切哀嚎都已经消失,朱雀神性停在他身边,安安静静。
“……廖忱?”他迟疑地望着神性,方才它那么迫不及待从那边逃离,是意味着神性里面残留的那部分属于廖忱的意识在波动吗?
明明当年说的时候轻描淡写,可那是他与母亲的最后一面,又如何能够真的轻描淡写地盖过去。
廖忱总是把他剖析的体无完肤,却在对自己事情上只字不提,唯一一次提起,还是为了安慰他。
颜惊玉伸手,神性轻轻落在他的掌心,颜惊玉的手指抚着上方的火焰,嘴唇微抿。
原来这一切都是你的讳莫如深。
早该想到的,你总是一个人,那么没有安全感……好不容易融了神性,还将肉身一起给了我。
可惜,属于廖忱的那部分肉身也已经在神劫之下灰飞烟灭,只有这些神性勉强存在。
还好只是隐匿……至少还有找回他的机会。
颜惊玉左右张望,发觉自己此刻身在一处山谷之中,荒郊野岭,野草肆意生长,唯有前方山头隐隐有些火光。
“你骗我!你这恶人,竟然骗我——!”
一声犹带稚嫩,却嘶哑而愤怒的嗓音传来,颜惊玉的神识转瞬看到了山顶之上,他一跃而起,看到了千万个高举着火把,欢呼雀跃的人群。
还有中间,双翅沾血,不断地想要冲破囚牢,却被上方缠绕的封炎千棘不断刺伤,发出阵阵嘶吼的幼年半妖。
“骗我——!”他嘶喊着:“人族骗我!为何骗我!!!”
他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样子,嗓音嘶哑不堪,封炎千棘在囚牢之上在缓缓收缩,让他挣扎的空间越来越小。有人轻笑:“我们星火盟盟主即将要破无相,你的魂魄可以用来抵挡天雷,你尽管挣扎,你每用一次灵力,封炎千棘都会收缩一寸,你越是动,它便会绞得越紧。”
“你提醒他这些做什么?”又一人接口:“封炎千棘总要绞碎他的肉身才行,否则如何才能将魂魄提取出来?”
有人动起手来,有人互相庆贺,可他仍然迷茫:“为何要抽我魂魄……你不是说要带我去找娘的吗?为何……”
他看上去只有五六岁,可事实上,在被封入玉中的时候,也不过才三岁。
好不容易逃出孕灵玉,便被山下的修士意外撞见,那人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还答应等他吃饱了便带他去找娘。
可当他跟着对方来到此处之后,便忽然被丢入了封炎千棘缠绕的囚笼之中,凤妖血脉在天敌面前张牙舞爪,迫不及待地显露出真容,却转瞬被刺的遍体鳞伤。
颜惊玉透过他的身影,看到了他经历的过去,条件反射地朝前迈出,却猛然发现自己脚跟被定在了原地,周围转身被诸多符文包裹,颜惊玉听到了法柱之中的声音:“你要动手?”
“我自然要动手!”
符文微微散开,他眼前出现了无尽的天命支流,颜惊玉的看到了廖忱身边延伸出去的,十条天命支流。
无一例外,皆是死亡。
“……我能帮凤婉卿,为何不能帮他?”
他还没有得到答案,但却已经有了答案,因为凤婉卿逃出昆仑山是必然,自己不过是让她提前逃脱了而已,可是此刻的廖忱,却是必死,他若是当真想要插手,就必须要撬动因果,用自己的规律去对抗因果与时间。
“你还不明白。”法柱之上嗓音恢弘:“你之所以多受了一百三十三年的苦,便是因为他擅自逆转时空,为你续命,否则,你早已回归天道。”
“我等助你回来,是给你一个斩断轮回的机会,小天命,你不是想回归法柱么?现在离开即可,否则拖着这具肉身,你永远也无法回归天道。”
“……斩断轮回?”颜惊玉道:“可他能够救我,难道不是因为我此刻没有放任不管吗?倘若是轮回,是不是代表,无尽时空的我,已经做了无尽个相同的选择?”
周围缄默片刻,一个声音道:“那一百三十三年,便是此刻的果,你忘记了自己是如何从云上月跌为地上泥?你是天命本身,你本不该吃那些苦,是他擅自逆转时空,让你吃尽了人间之苦。”
“你神性先行,早已提前悟道,早已拥有神格,肉身魂灯与你只是囚笼,皆是拖累。”
“你明明早已是神,却被困于人之肉身,把自己变得非人非神,才会搅出这些苦果,小天命,回来吧,放下这些执念,与我们一起。”
“我已悟道。”颜惊玉伸手,渡方在掌心再次凝结:“我的道是颜惊玉的道,不是天命的道。”
放下执念,就是放下自己。这一百三十三年来,他一直被天命规律主宰,他总能理解这个,理解那个,他习惯了站在宏观的角度去看世界,去看所有人,他从不怪从不恨从不怨。
是廖忱的‘将离’点醒了他,他终于再次感受到了什么叫恐慌,但这一次与当年不同,他终于有资本可以踏出那一步,与规则一战。他曾经是渡方仙君,曾经是颜府少主,曾经是所有人心中最完美的存在,可以后,他只是颜惊玉。
他身影悬空,漫天符文在他身侧散开,金光矍铄。
“若轮回不休,则我念如故。”
“非人非神非仙又如何?既是我的天命,莫说是一百三十三年,便是一万个一百三十三年,我也甘之如饴。”
“我不是来斩断这轮回的……”
从十四岁开始,他与廖忱便确定了此生相杀,却未曾料到,一百多年过去了,他和廖忱之间,原来是早就定下的羁绊。
一百多年生死交错,宿敌难舍,知己难分。
你我对抗了这么多年,我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你死在这里。
……我不是来斩断这轮回的,我是来与你并肩,一起走出这轮回的。
天命支流依旧在缓缓流淌,廖忱的十条天命支流里,陡然凭空多出了一条。
唯一的生路。
天命的权柄蔓延了整个山头,绝对的规律压制之下,所有的声音悉数远去,张扬的火把形状也开始流动的分外缓慢。时间与空间都因此而相对静止,山洞里滴落的水珠也好像停了下来。
幼年的半妖浑身已经被封炎千棘刺破,尖锐的荆棘嵌入了他的身体,在他脸上,手臂,腰部,均勒出了小儿手臂粗的沟壑。
颜惊玉停在他面前。
小少年神色狰狞,有一瞬间,颜惊玉不知道该如何下手,长满刺的荆棘草嵌入的实在太深,完整的好肉倒是被显得像是不该存在。
颜惊玉手指颤抖,慢慢将拇指扣入他纤细脖颈的一侧,封炎千棘嵌入的太深,只有这里,他才能勉强找到下手之地。
……怎么可能不管他。怎么忍心不管他。
当年你看到我被阮清婉欺负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情……所以你才会在那么多的规则压制之下,依旧在不间断地撞击。
你恨透了伤我的人。
也是在此刻,颜惊玉忽然想起来,星火盟,便是幻星殿的前身。
莫冬说过,有仇的妖怪,等到长大之后,一定会去报仇。只是妖族复仇可能已经是几百年后,所以看在许多人的眼中,好像是他们在无端作乱。
倘若是一百三十三年前,颜惊玉依旧会有自己的立场,无论对方有什么难处,他是人,他就应该要保护人族。
他当然不是要责怪当年的自己,他只是忽然觉得……这样小的孩子,廖忱曾经也是这样小的孩子……
他应该很疼,可他皱眉的动作也在天命的权柄之下变得缓慢,颜惊玉嘴唇微动,咬着牙握紧封炎千棘。
尖锐的荆棘刺穿了他的掌心,他看着廖忱依然狰狞的表情,猛地用力,将所有的藤蔓从他身上扯了下来。
碎肉与血沫没有来得及飞溅,他取出伤药,飞速而均匀地洒在他的身上,随后将人抱起,离开了山顶。
相比廖忱差点被规则打的魂飞魄散,他只是短暂地感觉到天命规律在他体内搅动了一下。
天命规律也只有其他的规律才可以制衡,但对他的反噬,是在很多年之后,那是他已经经历过的过往,他不会对过去,或者说相对来说未来中的自己说抱歉。
因为他很清楚,只要是自己,只要是颜惊玉,只要走到了这一步,即便再来千千万万次,都一定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就像廖忱,即便不断后退,即便无数次想过逃跑,可还是会选择救他。
他救得不是天命,而是颜惊玉。
颜惊玉也如他所愿,拥有了自己的神格。
他不是大公无私无悲无喜的天命符号,而是无论如何都要和廖忱一起存在的颜惊玉。
他也没想到自己动用规律之后居然会如此困倦,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的时候,小廖忱已经不见了,他有些恍惚地看向周围,发现自己为他疗伤的药瓶也被卷走,无影无踪……他又看向自己的脚,眼皮抽了一下。
这狗东西,把他的鞋都给偷走了。
他当即使用天命窥探了一下对方的行动轨迹,发现对方醒来之后便十分警惕,先是屏住呼吸一直装睡,直到确定颜惊玉是真的睡着了,这才开始行动起来,飞速地卷起四周散落的药瓶,还有乱七八糟的纱布,离开之前,又倒回来看了看颜惊玉。
最后落在他的脚上。
颜惊玉身上没有多余的鞋,只好转脸去看身边的神性:“什么意思啊?怕我追上去是吗?”
神性安静了一阵,这次动作温和地灼穿了时空,像是在对自己当年的行为跟他说抱歉。
“也是个小王八蛋……”
跟随神性的指引,颜惊玉很快来到了一处奇怪的山前,他略略推测了一下,发觉这已经又是两年之后了。
左右也没有藏人的地方啊……
正思索着,眼睛却忽然被山石夹缝里面的东西吸引。
羽玉……
下一瞬,羽玉忽然光芒一闪,从里面窜出来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少年。
颜惊玉正要动手,却见他警惕地左右张望了起来。颜惊玉当即意识到,这是当年把自己从妖身上剥离的廖忱……
是因为上次封炎千棘差点将他害死的事情,他想到了可以将自己的人身从妖身上剥离……
此刻落在他面前的小东西虚弱至极,他大口喘了喘,神色狰狞地在地上打起滚来,却始终咬着牙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偶尔响起轻轻的抽气声。
颜惊玉神色复杂,到底没忍住,从后方走出,轻咳一声,廖忱猛地仰起脸朝他看来,血淋淋的脸上,一双瞳孔冰冷而凶狠。
颜惊玉顿了顿,从自己的袖子里取出了一个药瓶,朝他丢了过去,道:“止疼药。”
小廖忱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就像是刚刚出洞的幼兽一般,不留痕迹地挡住了后方羽玉潜藏的地方,他在护着自己的妖身,并且可能在考虑随时躲回去。
“狗东西。”颜惊玉把自己光溜溜的脚给他看:“当年救你的老人家,看清楚没?”
廖忱:“?”
他迟疑地看向那白生生的脚,又看了看面前难以分辨面孔的青年,犹豫了下,微微直起身体,反手从下方抽出了自己的胎玉,一边若无其事地挂在身上,一边抓住前方的所谓止疼药站了起来。
“……原来你从小时候就开始装了。”颜惊玉没好气地背过身去,道:“疼的话就乖乖把药吃了,我不看,你不用忍着。”
他是真的给小廖忱留足了面子,双手环胸闭上眼睛,并且刻意把自己的神识都完全收了起来。
几息后,他问了一声:“吃了吗?”
没有声音,颜惊玉忽然意识到什么,蓦地回头去看,哪里还有对方的影子。
他当即用天命瞳追踪,同时抬步跟了过去,又好气又好笑:“我都救过你了,怎么就这么不相信我……”
他的视线追着对方过去,看着他接着体外灵海极速逃出了山中,在山脚下跟踪上了一个打柴的樵夫。
颜惊玉有些不确定他想做什么,一边赤足踩着空气跟过去,一边观察他的表情,直到他忽然就地一滚,顺手折了个树枝,干脆利落地刺中了对方的腿。
樵夫一声惨叫,被他直接喂了一个止疼药,又安静了下来。
颜惊玉远远望着,廖忱与那樵夫对视,冷冰冰道:“还疼吗?”
樵夫:“不,不……”
他又骑在人家身上,观察了好一阵,在颜惊玉的身影过去之前,飞速离开,同时终于朝自己嘴里塞了一颗药。
颜惊玉只好给樵夫治好了伤,一路跟过去,廖忱始终远远地躲着他,只偶尔面无表情地看来一眼。
颜惊玉只好举起手:“我老人家绝对没有坏心,若是我要杀你,你绝对不是我的对手。”
廖忱沉默,颜惊玉又试探:“饿不饿,想不想吃点……”
廖忱猛地甩出了一道灵力,颜惊玉抬袖挡下,他已经又一次飞速遁逃,犹如惊弓之鸟一般远离了颜惊玉的视线。
“……”颜惊玉看向一旁的神性,神性安安静静,完全没有要交流的意思。
颜惊玉叹了口气,留在暗中开始观察对方。廖忱并不朝人族那边去,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山林里面行动,仗着体外灵海勉强与野兽互搏,可他这个时候还是太小,搏斗经验不足,好几次都差点被野兽吃掉。
他这个时候还没有辟谷,但他宁肯生吃野味,也不去吃人族的食物。
他始终记得人族用吃食骗他,差点被封炎千棘生生绞碎的事情。
他晚上通常睡在山里,睡得也并不安稳,任何动静都可能把他弄醒,往往一定要确定究竟是什么发出来的声音,才会再次睡去。
否则便会重新换地方,或者一直睁着眼睛等着白日到来。
这日,他忽然一路小跑着下了山,颜惊玉跟在他身后,看到他路过一个算命摊位,主动开口:“你会驱鬼吗?”
算命的先生朝他扫了一眼,见他衣衫褴褛,脸庞也脏兮兮的,便挥了挥手,道:“去去去,别妨碍我做生意。”
廖忱左右看了看,又转过去,对那先生道:“我身边可能有一只大鬼,你把他抓了,能提升自己的道行。”
“滚。”算命先生没好气,直到旁边的老板开口笑了一声,道:“小叫花子还怕鬼啊?那你去搞盆黑狗血不就行了。”
廖忱立刻转过去:“黑狗血?”
“黑狗血可以驱鬼,你每天抱着那狗血,就再也不用怕鬼了。”
当天晚上,有一只黑狗死了。
颜惊玉看着他拿破烂的陶罐接着黑狗脖子上流出来的鲜血,当天晚上,他果然抱着那陶罐开始睡觉,本来就臭的不行,此刻再看,更是臭得不能见人。
……没想到小时候的廖忱,还怕鬼……难怪他那乾坤袋子里会有一罐干掉的狗血。也不知他那么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明明那么小,那么脆弱……
颜惊玉缓缓叹了口气,廖忱猛地坐直,颜惊玉微微噤声。
他看着廖忱,廖忱也在看着面前的空气,他用力抱紧了黑狗血,又伸手进去将手上都沾满,然后开始朝四周甩。
颜惊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有些不敢置信,看着他围着自己睡觉的山洞把黑狗血撒上去,也没舍得多撒,断断续续,点点滴滴的。
颜惊玉一直等他撒完,才开口道:“……你说的鬼,不会是我吧?”
小廖忱立刻朝他看了过来,反应了一下,眉头皱起:“是你一直在跟着我?”
“……”颜惊玉拍了拍额头,无奈道:“我是在保护你。”
廖忱依旧警惕和戒备,上上下下、不动声色地打量他。颜惊玉道:“放心,你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我到底是谁。”
廖忱沉默,颜惊玉清楚他愿意跟自己说话,就代表着这段时间的暗中帮忙让他放下了些许的戒心,直接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来,道:“怎么样,要不要拜我老人家为师?我可以教你仙法,还可以教你辟谷,如此以来,日后你再也不用冒险去给自己找吃的了。”
大晚上的,廖忱也没地方可以去,他直接绕着颜惊玉,在山洞的洞口坐下来,离颜惊玉远远的,冷漠道:“我不学仙法。”
“为何?”刚说完,颜惊玉就后悔了,果然,廖忱冷冷朝他看来一眼,虽然没有说话,但颜惊玉却已经读出:我早晚会屠尽所有仙门恶狗,把你们碎尸万段。
他已经知道凤族被灭是因为什么原因,后来也的确屠戮了很多仙门,幻星殿不过是他修魔扬名的第一个宗门而已。
那对颜惊玉来说已经是过去,可对此刻的廖忱来说,却是未来。
“好吧好吧。”颜惊玉指了指他脚上自己的靴子。如今已经是秋末冬初,光着脚已经无法抵御空气中的严寒,他这两日便一直穿着这个靴子到处晃荡,“你要不要……”
不等他说完,廖忱忽然一跃而起冲出了山洞。
颜惊玉:“……”
敢情这个时候你就已经开始不听人话了是吗?!
他抬手,廖忱很快被禁锢在原地,颜惊玉吸了口气,道:“放心,我不跟你抢。”
廖忱转过来,同时抄起黑狗血朝他泼了过来,黑狗血在泼到他身上之前,便被灵力固定在空中,重新回到了罐子里,颜惊玉双腿交叉,看着对方震惊之下泄露而出的警惕与紧张,招了招手,廖忱立刻朝他飞了过来。
他此刻站着也才勉强与坐着的颜惊玉平行而已,他挣扎了一下,却无法将自己从颜惊玉面前逃开,脸色逐渐有些难看,反应极快地道:“你不是说你是来保护我的吗?!”
颜惊玉微笑了一下,活动了一下手腕,在他警惕的视线中,猛地一把拧住了他的脸。廖忱当即龇牙咧嘴,发出嘶嘶的声音。
颜惊玉狠狠扯着他的脸,让他的脑袋都被迫歪过去,咬牙切齿地道:“我老人家好不容易把你救回来你就这么报答我是吗?我怎么觉得我跟你小子这么犯冲呢,咱俩天生就相性不合吧看到你我就想抽你……”
廖忱被扯着脸,眉头锁得更紧,眼底却略过一抹迷蒙。
他显然没有想到,这只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大鬼,居然会用这种方法对付他,不是封炎千棘,也不是囚笼,而是……孩子一样的撕脸……
颜惊玉到底也是担心真的把他脸给撕坏了,很快又松了手,从口袋里取出了一个帕子,廖忱立刻躲了躲,颜惊玉直接把他抓过来,用水灵力浸湿之后给他擦了擦脏兮兮的脸,一边擦一边骂:“我早就看不惯你这张脸了!不许动,给我弄干净一点,跟小老虎似的想吃了谁啊?再看,眼珠子给你挖出来!”
他是真觉得自己和廖忱可能有些相性不合,每次他觉得对方可能有些可怜的时候,对方都会做出让他炸毛的举动,把他那点同情心击的渣都不剩。
那张脸终于在他的擦拭下变得干净起来,小时候的廖忱脸有些偏圆,眉目之间也还远远不似后来那般凌厉逼人,无关还没完全长开,看上去又可爱又臭屁的。
颜惊玉看着看着,便忍不住揉了揉他被掐紫的脸颊,又有点爱不释手。
廖忱虽然看不清他的面孔,可却已经从对方从自己脸颊上的手感觉到了对方情绪的变化,他眉头又皱了一下,道:“老丑八怪。”
颜惊玉停下动作:“……?”
“你一直追着我,口口声声要保护我,是想要把我做成你的炉鼎吧?”
“……你叫我什么?”
“难道不是吗?”
“你说我丑?”
“或者是娈童?”
“你居然说我丑……”
“人族的心真脏。”
两人自说自话,分别都有自己无比坚定的立场,谁也没接谁的。
颜惊玉对上他的眼睛,看着他冰冷而隐含讥讽的眼神,忽然一笑,一把将他搂在了怀里。
小廖忱猝不及防,猛地想要将他推开,颜惊玉却直接将他抱到了腿上,看着他气得通红的脸颊,嘴角上扬:“你懂得挺多嘛,还娈童……你知道娈字怎么写的吗?”
“放开我——!!”
“放开你。”颜惊玉轻哼:“我老人家今生今世是要定你了,怎么,不服啊?你咬我啊!”
一边说,一边又用力揉了揉他软绵绵的脸。
唇角与眼眸均弯了起来。
隐匿的空间之中,廖忱忽然睁开了眼睛,平静的脸上出现了一抹愕然。
莲花精立刻窜起:“怎,怎么样?”
“……他找到我了。”
黑暗的空间,开始出现一线亮光。
第69章 你的妖性又想与我筑巢了?
齐慕方和明泽林一起看着突然出现的男人。
颜惊玉踏仙之后还没有回来, 但摇光谷外已经挤满了想要道贺的人,齐慕方和明泽林作为此刻摇光谷里面为数不多的活人之二,自然是仗着近水楼台, 赶紧来颜惊玉的院子里守住了。
力求要做第一个见到他的人。
黑衣男人是突然出现的, 他容色堪称清丽, 眉眼却无比锋利,自带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与孤傲, 这种人不单单属于不能惹的范畴,还是一种随时会主动攻击别人的那种恶霸。
他正微微拢着睫毛, 仿佛许久没有见过光明,浓黑的长发之下,是同样浓黑的眉与睫, 齐慕方和明泽林相互对视了一眼,均有一些隐隐的不寒而栗。
他们觉得对方很眼熟……但不是那种交好的眼熟,而是让人想要躲起来的眼熟。
两人同时其实,不动声色地想要离开颜惊玉的院子。
这男人是突然冒出来的, 他们宁肯相信是自己眼花了,毕竟前段时间渡方仙君也时不时会问他们有没有看到一个人。
当时是真没见过,但有点好奇, 现在是希望自己从未见过,只能假装没见过。
他们的身影还未走出院子, 后方便传来了冷淡的声音:“去哪?”
两人停下脚步, 他们都希望自己是在幻听, 但对方却已经适应了光线, 直接抬手, 正在颜惊玉床边沉睡的文人英直接被他抓住,他揉了揉眼睛, 在展开的玉简上朝廖忱看,神色迷蒙:“你,你是……”
一簇火焰从他脚下升起,灼热的烫意陡然让他发出惨叫:“哪里来的小狗贼!你放开我——!”
“想起来了?”廖忱收起火焰,文人英趴在玉简上,瞪圆眼睛朝他看。
后方的齐慕方和明泽林同时感到一股巨力传来,两人直接后退,转瞬倒回了他的面前,廖忱的目光落在齐慕方的脸上。
齐慕方:“前辈……”
“前辈?”
“……”齐慕方慢慢咽了下口水,脑子忽然尖锐地疼痛了起来,已经烙在潜意识里,却又被其他的力量强行抹除的记忆跃跃欲试,那噩梦一般的低语尚还模糊不清,却已经让他脸色一片煞白。
“看来在他回来之前,世界对本尊依旧是一无所知。“廖忱若有所思,又瞥了齐慕方一眼,轻轻拂袖,齐慕方当即被关在了右边的厢房,房门砰地关上,他又转脸去看明泽林。
明泽林双腿发抖,条件反射地道:“我们可是渡方仙君的徒弟!你胆敢……”
廖忱没有等他说完,便直接抬手,浑厚灵力在一瞬间冲入了他的四肢百骸,明泽林的面容都因为这膨胀的力量而微微扭曲了起来。
廖忱眯了眯眼睛,仔仔细细在他经脉之中探索了个遍,这才满意地收手,“看来他并未随意动你。”
明泽林瞬间跌坐在地上,扁着嘴,脸成了巨大的苦瓜,浑身都在瑟瑟发抖:“仙君,仙君只是太忙,所以还未传授我……”
“你应该庆幸。”廖忱抬手,明泽林又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说是站,不如说是抖着腿漂浮在他面前,廖忱相当耐心地解释:“你干干净净,本尊就无需再废你一次了。”
“……?!”明泽林不敢置信道:“是你,是你偷偷把我废了……”
灵力再次侵入他的身体,这一次,不单单只是在他体内膨胀,而是犹如利刃一般冲刷过他的经脉,明泽林当即惨叫了起来。
齐慕方在一旁用力撞窗,暴怒道:“你这魔鬼!放开我明兄!!你知不知道我们是谁!我们是渡方仙君的徒弟!你知不知道渡方仙君是谁?!!他前两日刚刚踏仙,他是这千年来踏仙的第一人!!!!”
“哼。”廖忱冷冷朝他看去,齐慕方脸色猛地扭曲了起来,一道无形的梦魇缠住了他的灵台,耳畔响起恶魔一般的低语:“本尊,是你师爹。”
这句话在他脑海之中不断循环,搅得他灵台一片混乱。
廖忱一手停留在明泽林身上,强行拓展着他的经脉,又抽空看了一眼文人英,文人英木然两息,道:“小,小狗贼,我,我是记得你的。”
其实根本不记得……狗贼只是他习惯性骂人的话。
廖忱态度温和,伸出手来,文人英下意识驱动玉简攀上了他的掌心,又不由自主地扁嘴——
我以前不是这么没骨气的。
……这人谁啊,为什么挨了骂还这么高兴的样子。
明泽林再次瘫软在地上的时候,面前被轻轻递来一缕紫黑色的火种,他怔怔看着,听对方道:“本尊依诺为你拓展经脉,这枚魔焰赠你修炼,日后,你便是本尊首徒。”
明泽林猛地朝后退去,仿佛在避开什么蛇蝎猛兽,“你,你让我修魔……不,我是渡方仙君的徒弟,我绝不……”
他被一股巨力扇飞出去,撞在看不到的无形屏障上,刚跌落在地,就又一次被扇飞,文人英下意识抬手挡住了脸,莫名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直到明泽林痛哭流涕地跪在他面前:“师父,师父,我愿意拜您为师!”
“不要你的渡方仙君了?”
“仙君……仙君这么久都未归来,想必是,想必是留在坐忘台不要我们了呜呜呜……”
廖忱反手将他关入了左厢房,道:“凤初之前,不许出来。”
他直接一跃而起,转瞬来到了摇光谷上方,天空黑云翻滚,围在摇光谷外的修士同时朝这个方向看来,皆目瞪口呆:“那是,是破魔之雷……赤渊不是死了吗?这世上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个修魔高手?!”
廖忱拂袖负手,仰天凝望着天空神雷。
“未料有朝一日,能在壶天破魔……颜祈,你若再继续留在那小子身边,本尊可就要把壶天……生吞了。”
他翻掌掐诀,一鼓作气,迎雷而上。
颜惊玉一个喷嚏打在了小廖忱的脸上,换来了他更加臭烘烘的表情。
他毫无愧疚地给对方抹了抹脸,顺手拉了拉对方身上刚买好的小衣裳,道:“真不明白怎么就那么喜欢穿黑色,这宝蓝色多可爱啊,来,跟我老人家笑一个。”
一边说,一边教学一般露出了一抹榜样般的笑容。
小廖忱的脸依旧很臭:“我才不稀罕老丑八怪的衣服。”
“你干嘛老骂我?!”颜惊玉一边说,一边直接掐着他的腰,把他抱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小廖忱蹬了他一下,被他狠狠拍了一下小脚,恨恨地瞪着他,勉强老实了下来。
颜惊玉接过店主递来的鞋袜,一边给他套上,一边道:“你现在看不到我的脸,是因为你位格不够……”
说到这里,他忽然忍俊不禁,弯唇道:“等你以后破魔了,就能想起我长什么样了。”
小廖忱看着他,道:“真的?”
当然是假的。自己穿越了太多年,倘若被记住面容的话势必会影响许多因果,蒙住他面孔的根本不是天命规律,而是因果和时间,自己固然是天命,却也同样受制于其他的规律,有权力越限,并不代表可以完全不把人家当回事。
“是啊。”颜惊玉拍了拍他刚被灵力治愈过,白白嫩嫩的小脚,一边给他穿鞋,一边面不改色地撒谎:“等你以后成了很厉害很厉害的人,就能想起我的面孔……到时候你可不要吓一跳。”
小廖忱看着他洁白而温柔的手,睫毛垂了一下,又来看他的面孔,道:“你果然很丑。”
颜惊玉气结,道:“我比你还好看呢!”
“是你自己刚才说会把我吓一跳的。”
“我是说把你惊艳的心脏砰砰砰砰砰……”颜惊玉说一个砰都拍一下他的胸口,又把他的小脚丢下去,将人从椅子上抱下来,推着他转了一圈,扯了扯他的小腰带,道:“紧不紧?”
小廖忱没出声,又重新转过来看着他:“为什么给我买衣服?”
“这不是要过年了吗?”颜惊玉指了指外面,道:“你看,谁家小孩没有新衣服啊?就你一个小可怜,没人疼没人爱。”
“……”小廖忱冷冰冰地望着他,颜惊玉又笑了下,忽然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小廖忱猝不及防地捂住脸,朝后退了两步,被凳子挡住,颜惊玉弯唇,道:“但现在你有我了。”
离开成衣店时候,颜惊玉又多买了几件冬装,又下了定钱挑了料子,给他把明年春夏秋冬的衣服都给做了,出门拉起他的手,小廖忱还有些别扭,但还是勉为其难地让他牵着了。
临近过年的街道上人来人往,热热闹闹,颜惊玉指了指一旁的酥山铺子,道:“想不想吃?”
“不吃你们人族的东西。”
颜惊玉直接扯着他走过去,要了一份红豆酥山,自己拿勺子慢慢地吃,冰凉的口感让他轻轻嘶了口气,故意在对方面前过了一下,道:“哇,好香好甜好沙呀。”
廖忱只是用讥讽的眼神看着他,完全没有要尝一口的意思。
这家伙真不是一般的记仇,颜惊玉甚至从他的眼神里面读到了几分蔑视与嘲笑,仿佛在责骂他的幼稚。
他只好停下,道:“爱吃不吃,饿死你得了。”
廖忱冷哼了一声。
“有本事你一辈子都别吃!”
“我一辈子都不会吃!”
“……”颜惊玉一巴掌抽在他脑袋上,廖忱仰着脸瞪他,颜惊玉便瞪回去,一大一小互相瞪了一会儿,还是颜惊玉先放软姿态,无他,主要是手上的酥山太冰了,他也有点撑不住,他甩了甩手,用帕子抱着酥山的竹筒,道:“既然你总归是要入道的,我带你去买两件东西如何?”
“我不稀罕。”
“你真不讨人喜欢。”颜惊玉骂骂咧咧,很想把他头打掉,想到他那可怜唧唧的样子,又忍着火气,道:“你那玉里空间有限吧?我带你去买个乾坤袋如何?”
小廖忱眼眸动了动,朝他看来,道:“要大的。”
“……”颜惊玉挑了挑眉,眼神又软了下来,他将酥山递给对方,直接把人抱了起来,小廖忱又挣扎了一下,抿了抿嘴,颜惊玉张开嘴,示意他喂。
小廖忱只好舀起来,喂在他嘴里,道:“你就算抱我,我也不会喜欢你的。”
“稀罕你喜欢。”
他抱廖忱单纯是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想要大的乾坤袋,后来的乾坤袋也总是可以装下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那当然是他特别扩充过的,市面上根本没有那么大的储物空间。
因为玉里的空间太小了。
此刻的小廖忱,骨架小小的,脸也小小的,分明已经两百多岁了,却始终只有五六岁的样子。
“我在玉中长不大……”
他轻轻将人抱紧,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自己能够一直留在这里,保护他长大,让他不用经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若能让他踏仙……
罢了,这也许就是廖忱的天命。
他一边忍不住心疼,一边又很清楚,自己留在他身边反而是妨碍了他的生长,廖忱不是一个会依靠别人的人,他固然心疼如今的小廖忱,却也尊重未来的大廖忱。
壶天的天雷缓缓散去,留在空中的男人一袭黑衣,眸中金胤流转,正是成功破魔的廖忱。
他的目光扫过依旧停留在原地围观的众人,扫过下方云楼错落的壶天城,唇畔涌出嘲弄:“你们果然忘了……”
他抬手,壶天城中刮起剃刀一般的狂风,在他背后,空间被强行撕裂,魔域雷声滚滚,万千魔气涌入壶天城。魔域里面因为失去魔主而打的热火朝天的部落纷纷抬头,便听他冷笑道:“无碍,本尊有的是法子,让你们记起我。”
另一边,颜惊玉果然挑了个最大的乾坤袋,并且亲自给小廖忱佩戴在了身上。
小家伙臭臭的脸色总算稍微好看了一点,颜惊玉把自己灵府里面的丹药都拿出来给他塞进去,道:“这次出来的匆忙,手头没有太多,抽时间再给你多做一点。”
他忽然微微一顿,抬眸看向面前的小廖忱。
透过他温和乖巧的面孔,窥见了多年以后,刚从隐匿的空间之中出来,正在大闹壶天的廖忱。
小廖忱爱不释手地摆弄着腰间的乾坤袋,看向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信任与依赖。
大廖忱直接偏头,冷冷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出来,杀了他们?!”
颜惊玉一巴掌抽在了小廖忱的脑袋上。
直接打得他踉跄两步,眼底的信任与依赖一瞬间消失无踪。
满是懵逼与愤怒。
颜惊玉反应了一下,微微一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可能喝多了,你没事吧?”
他把小廖忱拉过来,小廖忱见到他笑,又狠狠剜了他一眼,虽然生气,但还是由着他揉了揉脑袋,皱眉道:“什么叫喝多了?”
“哎,喝酒喝多了。”颜惊玉重新把他抱起来,道:“没事了,走吧,带你去找个住处,先住下来。”
稳住颜惊玉,犯病的是大廖忱,不是小廖忱,小廖忱超无辜的,先把他安置好才行。
这寒冬腊月的,不能让他继续住在山里了。
“……喝酒的人都会变成你这样吗?”
“……也不是。”颜惊玉道:“有些人会,嗯,会有一点喜怒无常。”
“就像一个疯狗?”
“……”我就当你不是在针对我。颜惊玉又揉了揉他的脑袋,看着他恼火的眼神,再亲他一下:“好了好了别生气了,以后不会了……来再揉揉。”
在他后方,另一个颜惊玉停了下来,偏头看向一旁的神性,拂袖将其激发,离火熔穿空间,他又看了一眼抱着小廖忱离开的自己。
失去原身之后,留下的元神应当只能支撑到陪他过完年。
小廖忱……要怪就怪未来的那个王八蛋!!
“都愣着干什么?”廖忱偏头,看向缝隙中懵逼的魔族众人,眯眼道:“你们也想死吗?!”
“想死的是你——!”
熟悉的声音传来,黑幽幽的魔气之中,霍地破开了一道火光,火刃旋转,绞碎了时空。
那明亮的火种,在廖忱投去视线的刹那,点亮了他漆黑的双眸。
他唇角上扬,渡方剑已经先一步飞出,直接卷向他的首级,廖忱飞身后退,目光依旧望向时空熔洞,下一瞬,背部忽然一阵寒凉,颜惊玉的呼吸擦着他的耳畔,阴恻恻地响起:“找什么呢?!”
廖忱拧腰拂袖,敛锋横劈向后方,颜惊玉已经一跃翻身,一脚踩在他肩膀上,直接重新来到了神性旁边,抬袖卷住,抛了一下,道:“想要朱雀神性,就跟我过来!”
离火熔穿空间,他先一步钻了进去。
廖忱挑了挑眉,又侧耳听了一下。
在颜惊玉带着记忆出现的那一瞬间,世界重新将他记起。
隐匿的力量彻底消失,所有人恍然大悟:“廖忱,那是廖忱!!囚禁我们的是廖忱!大魔头廖忱!他又破魔神了,是他!!就是他坏我道心!!”
“渡方仙君!!!杀了他!!!!”
“太好了,有渡方仙君在,定能将这魔头伏诛!!”
“他不是早就破魔了吗?!!!”
“渡方仙君……等等,我,我想起来他当时要和仙君带什么话了!!!!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仙君,一定要杀了他!!!!”
颜惊玉在空间溶洞消失的一瞬间,偏头去看向那百万人的天命支流,从其中看到了那段真实的信息。
他忽然一顿……
脚步刚落在九嶷山的栖梧花下,反手就朝廖忱脸上抽去,廖忱顺势握住了他的手腕,挑眉道:“终于知道回来了。”
颜惊玉眯眼:“你骗我……”
“骗你什么了?”
“你说如果有人说要告诉我一件事……”他一时难以启齿,廖忱又是一笑,他握着颜惊玉的手,却是在缓缓沿着他的小臂,滑到手腕,再到掌心,稳稳地握着,故意道:“什么?”
“……”颜惊玉抽回自己的手,后退两步,拧眉道:“干嘛又搞事情?!”
廖忱上前一步,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面孔,道:“搞什么事情?”
“……好端端的,做什么又欺负人?”继续后退有点丢人,颜惊玉重重推了他胸口一下。廖忱并未后退,只是短暂停下欺近的脚步,目光依旧落在他的脸上,随口道:“他们记得你,却把我给忘了,我自然是不服。”
“你明明知道只要我带着记忆回来,他们就会想起你!”
“谁让你一直留在那里。”廖忱不置可否,语带调侃:“这么喜欢小时候的我?”
“反正比现在的你可爱多了。”颜惊玉觉得他眼神怪异,他转身避开对方,抬步迈过石块,在通往太古源泉的水上浮桥坐了下来,廖忱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阵。目光从他洁白的耳朵到弧度优美的脊背,慢慢也在他身畔坐下,依旧偏头来看他。
颜惊玉几乎不敢用神识去窥探他的眼神,只没好气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啊?”
“是很久没见了。”
廖忱伸手环住了他的腰,颜惊玉拧了下眉,又横去一眼,道:“怎么,爱上我了?”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谁知道了,哎你。”
他猝不及防,直接被人抱起,坐到了对方的腿上,这个姿势让他比廖忱高出一些,颜惊玉躲避着他的眼神,嘴唇动了动,道:“……别告诉我,是你的妖性又想筑巢了。”
“我的人性与神性皆给了你。”廖忱的手沿着他的大腿滑下去,道:“如今身上只余妖性与魔性,你要怎么赔我?”
“神性还你。”颜惊玉招手,廖忱不客气地将朱雀神性收入灵府,手掌却并未从他身上离开,继续道:“人性呢,你拿什么来还?”
“……”对方的手掌温热,游动得速度十分缓慢,不急不慌,有点像是调情。颜惊玉微微收拢着手指,脑子空白了一阵,终于找到话题,重重拍了一下身上不安分的手,道:“那日为何送我‘将离’?”
“将离?”
“芍药。”颜惊玉想起来还有些后怕:“你吓死我了知不知道,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
廖忱神色浮出不解,重新将手放在他的腿上,衣物在他掌下被抚平又被弄皱,来来回回:“芍药就是芍药,什么将离?”
“……”颜惊玉忽然意识到什么:“你不知道芍药的别名是将离草?”
廖忱直接翻身,颜惊玉眼前一阵旋转,人已经被压在了水上浮桥,这浮桥很窄,两侧水波环绕,一下子躺下去,几乎可以听到下方水流被风吹动的声音。他肩膀收缩,微微屏息,听廖忱道:“本尊只听过将军,没听过将离。”
“……”颜惊玉直接捂住他凑近的嘴,道:“那你为何送我芍药?”
“我乾坤袋里有一株芍药种子。”廖忱顺势吻了吻他的手掌心,眼神已经有些迷离,低声道:“看你那晚十分难过,故折了一支,想哄你高兴。”
“……”颜惊玉一时无言。
他当时还以为廖忱是预感到自己要出事,怀疑是规则们又擅自对他做了什么。如今想来,若廖忱真的是被规则所困,他们肯定又要想方设法地封闭自己的视听,自己怕是根本没机会看到对方。
温热的呼吸从他的掌心移到了手腕,颜惊玉看了一眼依旧大亮的天色,又推了他一下,没话找话:“芍药……芍药在乾坤袋里开花了?”
“隐匿空间无趣,莲花精种着玩的。”廖忱的嘴唇沿着他的手腕吻到手臂,颜惊玉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下意识道:“你,你先起开……”
廖忱隐隐有些不耐,一把握住他推拒的手,按在脑袋两侧,俊美的面孔直直朝他欺近,嗓音微哑:“为何突然踏仙,不是跟你说了,要警惕着一些,慢慢来?”
一边说,一边情不自禁地用身体搓了他一下。
“……”敢情刚才说那么多,你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颜惊玉脸颊微红,道:“你先放手,我慢慢与你说。”
“说不说的也不打紧。”廖忱轻轻啄着他的嘴唇,喃喃道:“都怪你,害得我如今只余妖性……”
“你要负责。”
第70章 要不要缔结婚契?
浮桥蜿蜒地铺在水面之上, 近处是断壁残垣,废弃荒廊,远处却有绿野如瀑, 无数小生命在下方蛰伏孕育。
恢复修为之后, 颜惊玉很难不使用神识去探索四周, 他能够听到对方沉稳的心跳,克制的呼吸, 也能听到脑下水流潺潺,还有不远处的风从断壁的缝隙之间穿过的声音。
廖忱的唇形很漂亮, 唇线清晰,薄但有肉,细细看去甚至有些诱人。
颜惊玉的眼睛被天空大白的光照的恍惚, 呼吸不自觉地收紧。
在他嘴唇压上来之前,颜惊玉忽然翻身,反客为主,将对方反制在浮桥之上, “光天化日……”
他微微一顿。
这个动作让廖忱成为了下制位,昔日高高在上的魔主同样眼眸微眯,被天光晃得睫毛闪动, 绝丽的面孔下是微微铺开的、略显凌乱的长发,他恰好微微舔了一下嘴唇, 淡红的唇瓣润泽起来, 颜惊玉的心口都微微发烫了起来。
光天化日的……颜惊玉逼着自己撑起身体, 廖忱却直接按住了他的后脑, 微微聚焦视线, 看向他被视野中的光晕半包围的精致容颜,嗓音低低:“去哪?”
“……你正常一点。”
“你不想负责?”
“我……”颜惊玉意识到继续下去自己要落了下风, 略略调整了战略,道:“我还没问你呢,什么叫只剩下妖性了啊?我都把你找回来了,现在连一句真心话都得不到是吗?”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
“看到了跟听到了能一样吗?”颜惊玉理直气壮,道:“你说,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感觉?”
廖忱用力按了他一下,颜惊玉的嘴唇被迫与他碰到,他强撑起自己的后脑,哼道:“连句真话都不敢说,还总想着要我做你妖性伴侣,我现在可不是任你搓扁揉圆的废物了。”
一边说,一边驱动灵力,从他身上消失,再次出现的时候,人已经在太古源泉的小亭子里。
廖忱克制了一下呼吸,很快也重新在他身畔聚拢身形,看着他懒懒放在泉中的纤细脚踝,道:“本尊说的已经足够多,倒是你,已经看到了我当时对他们说过的话,你的回答是什么?”
“我的回答自然要看你的回答。”颜惊玉状似随意地踢着泉水,洁白的脚在泉水之中越发透白,阳光透过亭子四敞的虚窗斜斜地照进来,水珠折射出细碎的光,晃得人眼花。
廖忱眸色闪动,神色微凝,缓缓道:“颜惊玉,你其实根本不喜欢我,对吗?”
“……”颜惊玉偏头,并不急着回答,只是一味地观察。廖忱与他对视,弯唇之时,眸中却有锋锐之色:“我还隐匿的时候,你便跑去找秦仲游喝茶聊年少,好不容易能给我传音了,却只是在骂我蠢货,你救我,只是因为我救了你,你是来还我恩情的,是吗?”
颜惊玉不确定他是真的这么想,还是只是在耍心眼。但他还是解释道:“自然……”
“自然?!”廖忱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呼吸微微急促起来,道:“我明明知道救了你会被世界遗忘依旧义无反顾,可你呢,你好不容易终于从一个废物变回了渡方仙君,转脸就摆起了臭架子,你是不是忘记了,即便你那废物一样的一百多年,也是多亏了我?!”
“自然不是!”颜惊玉没想到他如此上纲上线,忙道:“你为我做的一切,我都清清楚楚……”
“那你为何如此推拒于我?!”廖忱道:“我如今浑身上下只余妖性,你莫不是觉得我如今配不上你了?你也觉得我是畜生?你也觉得我不配碰你?你是不是忘记了,我这一身血肉魂魄也是人间至宝!即便是碾碎了……”
“别胡说八道。”颜惊玉挡住他的唇,指腹柔软中带着诱人的香气,廖忱眉心动了一下,一把将他的手拨开,翻身而起,冷道:“看来渡方仙君心中根本无我,也是,你生来便是具有神格,在世间又是壶天大家,你如此矜贵,哪里是我这种乡野妖兽能够比得上的,既然你不肯依我,那你我今日便恩断义绝,日后再见仍是宿敌,到那时,我绝不会对你手软。”
他抬步迈出,颜惊玉的身影已经斜斜出现,他张开双臂,不敢置信地望着廖忱:“我,我绝无此意……”
廖忱呼吸急促,又不自觉地舔了一下嘴唇,冷笑道:“你无此意?就是我在自作多情了?颜祈,我被困隐匿如此之久,日日想你,夜夜念你,如今好不容易能见到你,我想与你温存有错吗?”
颜惊玉耳朵泛红,一时尴尬:“不……”
“不?”廖忱上前一步,阴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急不可耐,是不是觉得我非你不可,是不是觉得畜生就是畜生,见了面就只会想那档子事……”
“不是!”
“我会变成这样全部都是因为你!我的理智已经全部消失,我想要的时候就是想要,这是我的妖性本能!”
“我当然知道!”颜惊玉脸庞红的要滴血,廖忱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缓缓道:“你知道,却还要拒绝我。”
“没,我没有拒绝……”颜惊玉捏着衣角,他与廖忱不同,自幼光环加深,礼义廉耻刻入骨髓,被逼到如此地步,越发觉得难堪,只能微微低着头,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上方:“天,还亮着……”
廖忱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眸中重瞳隐现,他克制着,依旧讥讽:“怎么,你觉得与我□□,见不得人?”
“……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曲解我!”颜惊玉拧起眉,廖忱心知不妙,逼过了头,遂抬手。乾坤袋中飘出垂顺的白纱,纷纷挂上虚窗,太古源泉旁边浮出一个小榻,廖忱上前一步,道:“如此,可好?”
颜惊玉眼尾微红,廖忱上前,弯腰将他抱了起来,唇角又无声扬了一下。
颜惊玉被他压在榻上,想到对方在时空隧道之中不断撞击,拼命想要提醒他不要让父亲踏仙,想到他为了自己四处奔波取咬,腰腹都被乱流击穿,想到魔宫细雨绵绵,他泪如雨下地窝在自己的胸前……
又想到了对方被隐匿的那些日子,每次出现又消失的身影。
眼角滚下泪珠。
廖忱微顿,手指抚过他的眼角,低声道:“别哭……”
“我是喜欢你的。”颜惊玉开口,水光潋滟的眸子漂亮的惊人,廖忱的呼吸不觉屏住,心神似乎都被摄去。
颜惊玉道:“廖忱,我喜欢你……你对我所有的好我都知道,我知道你为我不平,我知道你强留我是因为我没有地方可以去,我也知道了,你那天突然骂我,是因为你发现规律在抛弃我……我是感激你,可是,我也并非对你无心……”
他扁了扁嘴,似乎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廖忱抚着他的脸,感受着那软嫩的触感,仍然忍不住算计:“那……我对他们说的话,你怎么看?”
“……”颜惊玉想起了从天命长河之中看到的,被万千魔气托举的朱雀魔神。
——“本尊有一言,要诸位转告仙君。”
“本尊爱慕渡方仙君已久,不日便会前往壶天求娶,请君静候。”
颜惊玉咬了下唇,泪汪汪的眼睛对上他诚恳而幽深的瞳孔,于电石火光之间,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他睫毛微动,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眸,低声道:“你应当明白,我之所以能踏仙皆因为你……”
这件事廖忱已经从莲花精那里听过,他嗯了一声,语速微快地道:“普通修士修仙是人性先行,而你神性先行,因我之事才终于突破桎梏……你要不要与我缔结婚契?”
“我自然是愿意的。”颜惊玉道:“但你也知道,我的家在壶天,我自幼生在壶天,长在壶天,如今我终于踏仙,百万修士涌入壶天,视我为仙门骄傲……本来一切还好说,可你刚出隐匿便又去壶天大闹一场,也不是我非要在意旁人看法,可与你厮混之事若是传出,我连摇光谷都回不去了……”
“无碍。”廖忱安慰:“你与本尊联手,直接占了壶天,将那些乱说话的全都杀了。”
颜惊玉的手无声地在身侧搓了搓,微微抿嘴,抬眸看他,道:“你能杀一人,杀百人,还能杀尽全天下不成?你不要忘记,我肩负找寻神性之重任,若是不让修士踏仙,神性何时能够集齐?届时天道法柱设下天惩……我不怕死,可我真怕再也见不到你……”
廖忱一怔,也逐渐意识到什么,缓缓道:“我手中有一人,知道如何僭取天道其余权柄,到时候我们也在天道法柱旁边设立规则,如此,这天道也在你我手中,又何惧天惩?”
“……那我费尽心思,挑翻规则又是为何?”
“规则掌握在别人手里,自是不如自己安心。”
“廖忱你……”颜惊玉咬牙,廖忱冷笑:“你继续装啊。”
“你信不信我杀……”颜惊玉抬手,直接被他一把按住,廖忱用力亲他一下,看着他的眼睛,道:“本尊本来懒得与你说这么多,是你一直不肯让我如愿,与我东拉西扯,颜惊玉,我现在要跟你筑巢,立刻,马上。”
他又来吻他,颜惊玉喘了喘,蓦地扯住了他的头发,廖忱被迫抬头,眉头紧缩,听他冷道:“筑巢可以,先把欠我的话说出来。”
廖忱眯眼:“你早已听到了千千万万句,还要说什么?”
“我要听你亲口说!”
“我说的已经够多了!”廖忱道:“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
“我让你付出了吗?”颜惊玉道:“你差点把自己搞消失还把世界搞得一团乱你不会觉得自己很伟大吧?!”
“我当然没那么伟大,我只是单纯的想救你,不想让你死不想再也看不到你,把世界搞得一团乱也是不甘心被你就这样忘记,你现在可以嘲笑我蠢,但我当时能有什么办法?我根本不知道隐匿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我能做成这样已经很好了!是,你的天命瞳可以看穿过去,可我又怎么可能会提前预知到这一切?我以为你要死了我只是给我们两个留下一个还有可能的未来,你以为我不害怕吗?但我没有别的选择,如果我要救你的话我就只能选择相信你!不然难道要让我看着你彻底死去,留我一个人在世上吗?!”
他呼吸急促,神色还因为被扯痛头发而有些狰狞,颜惊玉缓缓松手,猛地又被他泄愤一般地吻住。
他撕咬着颜惊玉的嘴唇,恨恨地在上面啃咬,又在他吃痛轻哼的时候微微停下,放轻动作,舔了舔被牙齿戳破的唇瓣,轻声道:“颜惊玉……”
“我喜欢你。”
宽袖搭上了他的脖颈,亭中很快陷入一片混乱。
白纱被风吹得翻滚不休,阳光不断探入又被绸纱卷飞,光影四溅。
颜惊玉忽然明白什么叫仅余妖性了。真不知道他当时到底是因为人性主导还是因为当时的自己太过废柴,等他迷迷瞪瞪终于被放过的时候,秋日已经悄悄到来。
他隐隐听到了什么东西咔咔撞击的声音,这段时间他听到了不少撞击声,但这声音明显与之前不同。
他手足发软,神色恍惚,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便对上了一张明媚的容颜。
颜惊玉闭了一下眼睛,又重新睁开,嗓音微哑:“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嗯?”
“有什么声音……”颜惊玉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忽然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翻掌从灵府之中取出了一枚开裂的鸟蛋。
廖忱挑眉。
“咔,咔。”鸟蛋随着轻轻的啄声,开裂的越来越大,颜惊玉猛地退了廖忱一把,翻身的时候蓦地从榻上跌落,露出一身淤青紫痕。
廖忱也差点掉下去,但他及时稳住身体,朝地上的人看。
颜惊玉快速将自己穿好,神色扭曲,道:“它,它要破壳了。”
“嗯。”廖忱道:“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你要点脸!”固然他如今已经踏仙,可因为那什么的时间延长,他此刻还是难免腰酸背痛。颜惊玉一边扶着腰重新在窄小的榻旁边又添了个小榻,让自己靠上去,一边道:“把你自己收拾一下。”
廖忱慢条斯理地穿好了黑色单衣,看着他又在自己身上加了个薄薄的毯子,于是伸手将他抱在怀里,颜惊玉不耐烦地推了他一下,没能推开。
两人一起看向空中悬浮的鸟蛋,鸟蛋正摆在栖梧花与梧桐枝编织的鸟巢上,廖忱看了一阵,道:“你弄的?”
“不然呢?”
“手挺巧。”廖忱沿着他的手臂握下去,脑袋压在他的头顶,道:“看来你天生便是我凤族的人。”
颜惊玉又拿肩膀搡他一下,发觉蛋壳又破了一些,于是再来推他:“你抱我这么紧干什么?!”
廖忱不知缘何笑出声,颜惊玉莫名其妙,直到他指了指那鸟蛋:“它从你灵府出来,我们刚才又在做那种事,你说这像不像嗯……”
他微微弯腰,用手肘顶了一下被颜惊玉掐过的地方,在他冷冰冰的注视下,勉强闭了嘴,却依旧犹如老母鸡一样牢牢地抱着颜惊玉,同时用冰冷而戒备的眼神看着那鸟蛋。
蛋壳终于完全碎开,伴随着一声嫩嫩的啾啾的声音,一个顶着蛋壳帽的小凤崽出现在两人面前。
颜惊玉立刻坐直,伸出手去,还未碰到对方,廖忱眉心忽然射出一抹灵识,小凤崽猛地朝后倒了下去,扑腾着小小的翅膀晕乎乎地抽搐起来。
颜惊玉温和的表情顿时一变,道:“你干嘛攻它灵台?!”
“当然是提醒它,谁才是主人。”
“……你简直不可理喻!”颜惊玉动手去捧幼鸟,廖忱又轻轻将它移开,淡淡道:“不要忘记,你与它并无血缘,最好还是将它送回梧桐树旁,免得雏鸟黏人,你顾之不暇。”
颜惊玉皱眉,廖忱侧目与他对视,顿了顿,终于还是将幼鸟送到了他面前,颜惊玉抿嘴,伸手轻轻将幼鸟捧起,忍俊不禁,道:“从现在开始,世上便有第二个凤族了。”
廖忱的目光落在他的脸庞,看着雏鸟在他掌心摇摇晃晃地站直,垂眸从乾坤袋中取出了一把瓜果,喂到了小东西面前。
小家伙完全没有在意刚才被攻击的事情,马上啾啾地吃了起来。
颜惊玉心中柔软,手指抚过它淡红色的绒毛,听廖忱道:“你留它在身边又有什么用?它真正的爹娘早已死在了五百年前。”
“你这人真是扫兴。”幼鸟很快追逐着吃食,从他掌心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廖忱的掌心,颜惊玉放下手看着它,还有那双始终沉稳的手掌,轻声道:“日后我们便是它的父母,好好照顾它长大。”
廖忱瞥他,又及时将视线收回,淡淡道:“你我又算什么关系,凭什么做它的父母。”
“你说呢?”颜惊玉道:“怎么,还想着杀我呢?”
廖忱安静了一瞬,道:“缔结婚契之事,你怎么说?”【请收藏南瓜小说 ng8.cc 为你分享更多更好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