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81章那便如你所愿


    闷雷轰隆炸响,利箭划破肌肤,有氤氲的血迹染红了雪白的杭绸。


    青凝的手在抖,她那时不知这


    箭矢的厉害,她没想过置他于死地!


    那人握着她的手,将那箭矢一寸寸往心口送,鲜红的血滴下来,落在青凝雪白的肌肤上,像是开到极盛的荼蘼花。


    青凝抖得更厉害了,她忽而挣脱他的手,一下子跌坐在了床榻上。


    那箭矢叮咚一声,坠落在地。


    他披在她身上的氅衣滑落下来,半遮半掩间,露出凝白的肩,纤细的腰,脚踝间的银铃也在响,叮铃叮铃,是极致的柔媚。


    她抬起头,露出个苍白笑意来:“崔凛,我杀不了你。可我也实在不愿被困在你身边,你瞧,我现下多像那花楼上的妓娘。”


    她说着,甚至自嘲的轻轻晃了晃脚踝上的银铃,修长白腻的腿,在玄黑氅衣下若隐若现的晃。


    那抹笑意也褪去,直直看着崔凛:“不,我宁愿去花楼上做妓娘,也不愿被你用金链锁在床榻间!”


    崔凛身影晃了晃,沉下眉眼来,一字一句问:“安安,你果真如此想?”


    “对!”青凝泪眼婆娑,却不退让:“我就是这般以为!”


    崔凛点头,面上的寒霜似雪:“好,那便如你所愿!”


    他批了外衣往外走,凉风吹进肺腑,寒凉刺骨,沉声道:“来人,给陆娘子穿戴整齐,送去花楼!”


    一时间,总督府内灯火通明,车马齐备,青凝任由婢女替自己穿衣梳洗,送上马车。


    外头的雨倾泻如注,天地间苍茫一片,刻了总督府徽标的马车停在了秦淮河畔,团团的官兵围上来,砸开了醉春楼的门。


    醉春楼是秦淮河畔最大的花楼,便是这样的雨夜,里头依旧是笙歌艳舞。


    鸨母常妈妈瞧见总督府的马车,战战兢兢出来迎。


    车帘打起,俊朗轻寒的郎君拥着个娇美的小女娘下了车。一袭织金云纹的贡缎直缀,长身玉立,矜贵清朗,瞧着便身份不凡。那怀里头的小女娘也是既清又媚,不可方物。


    常妈妈在这秦淮河畔混迹这样久,自然是个眼尖的,她识得男子身上的贡缎,也瞧见了他腰上的白玉蟠龙环佩,那可是宫里头的贵人才能用的。


    常妈妈腿软的厉害,强撑着迎客:“见过贵人,今日可是要来这醉春楼消遣?”


    崔凛站在廊下,将青凝推过去,冷厉的声音:“消遣便不必了,这位娘子,想来你们花楼做妓娘,倒要劳烦鸨母调教一番。”


    他转眸瞧着青凝,问“如此,安安满意吗?”


    面上是云淡风轻的神色,嘴角甚至有散漫的笑意,可一双眸子,却压抑着怒火,紧紧盯着她,为什么不能向他低头呢,只要她愿意,明明他可以为她鞍前马后。


    青凝也在看他,小女娘裹在他宽大的玄黑氅衣中,露出一张小巧明艳的脸,隔着夜雨凉风,同他对望,幼时她的父亲曾对她说:“我们安安便是身为小女娘,也该有自己的傲骨,日后天高海阔,爹爹要让安安活的痛痛快快。”


    她仅剩的那截傲骨,便不允许她再向他低头,任他捏在手中,搓圆捏扁,锁在床榻上肆意折辱。


    清亮的眸子隐去雾意,终是柔柔一笑:“满意,多谢殿下放手。”


    崔凛面上的淡薄终于维持不住,眉间冷厉,下颔线绷得紧紧的,冷笑道:“既如此,便要让鸨母费心调教了!”


    他说完,转身便走,总督府的马车很快消失在夜雨中。


    常妈妈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只得先嘱咐楼里的婢女龟公,先将小娘子送上楼安置了。


    好在江浙总督孙正和及时赶了来,孙正和也是这楼里的常客,常妈妈是能说上几句话的,忙谄媚笑着迎上去:“总督大人,今日这是闹的哪一出?倒要求你给个明话,那郎君是何种来历,这小娘子又是何种来历?”


    孙正和听闻太子殿下深夜出府,以为出了什么天大的事,没成想竟追来了这醉春楼。


    他站在廊下,擦了擦面上的雨水:“什么来历?这也是你能打听的?那是那可是顶尊贵的人。”


    他抬手指了指天,示意那人是天上不可触及的贵人,常妈妈一顿,心里猜了个七八成,腿却是更软了。


    常妈妈上前一步,为难的去求孙正和:“贵人要我调教那小娘子,还请大人给个示下,楼里调教人的手段多的很,只是如今该用软的还是用硬的,这分寸又该如何拿捏呢?”


    “这我又如何猜得到。”


    孙正和摇摇头,他可从来没见过太子殿下发怒,天大的事,在那人面前也是轻描淡写,威仪稳重,无从揣测,这还是他第一回见太子殿下如此失态。


    “既然贵人动了怒,想来是这小娘子伺候的不好,妈妈只管好生调教便是了。”


    孙正和丢下这一句话,扬长而去,只留下常妈妈一个人抓心挠肝。


    这当口,雨幕中有人去而复返,握着腰上佩刀,翻身下马。


    常妈妈刚才见过此人,似乎是那位贵人的贴身侍从,只是这侍从瞧着也不是一般侍从,银鞍马,龙雀刀,腰佩金鱼袋,


    云岩如今已是殿前带刀侍卫,自然也是积威日重,他站在廊下,皮笑肉不笑道:“殿下要我给妈妈带句话,方才送来的那位小娘子是个硬骨头,调教自然该调教,只是也不必用那阴诡法子。若是伤了她的身子,妈妈也不好交代。”


    常妈妈心中这才有了数,第二日一早便往三楼去寻那位小娘子。


    这醉春楼是座三楼的画舫,里头弯弯绕绕,曲折幽深,三楼住着的,多是些花魁娘子,上头的房间自是要比下头的那些小隔间开阔许多。


    青凝这间房,是前后两间的格局,里头是卧房,外头可待客。


    常妈妈推门进去的时候,青凝正坐在窗边的榻上,还披着昨日那件氅衣,正愣愣瞧着外头的水面,她眼下有青影,破碎的疲惫,显然是一夜未睡。


    常妈妈打量她一瞬,也暗叹这样的娇人儿,也怪道叫那太子殿下撒不开手,只可惜是个不识好歹的。


    她坐过去,先同她套近乎:“娘子瞧着竟有几分面熟,也不知是哪里人氏?”


    青凝转过脸来,浮起苍白笑意:“妈妈不记得我了?我来你这花楼送过春茶,你们楼里现下喝的茶,大抵也是我们茶铺子里的。”


    常妈妈盯着她看了一瞬,这才反应过来,这竟是那茶铺子的东家-陆娘子,她那时也不知怎么妆扮的,整日灰头土脸,想不到洗干净了,竟是这等的姿容。


    常妈妈点点头:“陆娘子,你说你先前儿贩卖春茶,整日里抛头露脸,风餐露宿。如今跟了那贵人,自然有你享不完的福气,你又何必惹贵人不高兴。”


    青凝又转头去看外头的河面,不欲与她多说:“常妈妈不必多费口舌,若是有什么手段尽可使出来,我断是不会再伺候他!”


    清凌凌的语气,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常妈妈这才觉出棘手来,偏那贵人嘱咐了,又使不得阴诡手法。


    她冷下脸来:“陆娘子也不必如此果决。你如今既进了这花楼,便是这花楼里的妓娘,干的便是那伺候人的活计,日后慢慢学,也便能伺候好贵人了。”


    常妈妈想,便是再有骨气的人,来了这销金窟,不肖多少时日,也必会磨得没了脾性,待认同了这身份,自然会在床上好好伺候了。


    常妈妈这一去,几日未再来,却是派了女师傅来教习琴棋书画,又有那花楼中的姑姑,专门带了图册来,教习青凝该用何种姿势何种手法,在床榻上取悦于人。


    青凝脸涨的通红,握着那册子的手也在抖,却是垂下眼睫,依旧默不作声。


    到第五日上,常妈妈慌慌张张的跑进来,嘱咐婢女将青凝装扮一番,送去一楼的宴客厅。


    一楼的宴客厅内铺了叶纹栽绒毯,踩上去静谧无声。青凝被带进去,往珠帘后去弹瑶琴。


    窗边的几案前,坐了修竹般的郎君,干净朗润,矜贵不凡,似乎与这奢靡的花楼格格不入。他下首坐着江浙总督孙正和,正同他禀告世家大族屯田现状。


    琴声悠扬,珠帘轻晃,娉婷身影在日光中晃,连这暖阳都明丽了几分。


    孙正和晓得今日这女娘的来历,自然不敢抬头看,只一味垂着头禀告公事。


    上首那人对那琴声也恍似未闻,浓密的眼睫垂下来,慢条斯理喝茶,及至离去,一眼也未瞧她。


    第二日上,那人却是又来了,这回是南边几大世家来觐见,只是这些自诩清正的世家,也是没料到太子殿下竟会来这醉春楼。


    常妈妈听闻昨日贵人离去时面色不佳,唯恐青凝惹了贵人不快,今日便格外费心思。


    她亲自替青凝选了那半透不漏的鲛绡纱裙来,又着人替青凝梳装,这才将人送往一楼去献琴。


    今日这世家中多不了解太子与这醉春楼的渊源,青凝甫一进去,裙裾轻扬,素纱裹体,虽说哪儿都没露,却又能隐约窥探曼妙身姿,立时便引来了暗中窥视的目光。


    那上首慢条斯理喝茶的人,忽而僵住,不自觉捏紧了茶盏。


    额角在跳,崔凛忽而将茶盏重重一搁,厉声道:“过来倒茶!”


    青凝顿住脚,便未往帘后去,转而去上首为他倒茶。


    他垂了眼睫看她,素色鲛绡纱,贴着肌肤勾勒出曼妙曲线,清朗的一张脸,忽而铁青,一伸手,将人拥进怀中,高大身影将人遮了个严严实实,对着这厅


    中的世家道:“都滚出去!”


    第82章 第82章为她低一回头


    风动帘晃,传来这十里秦淮的琴声、琵琶声,隐约还混杂着妓娘的调笑吟唱声。


    宴客厅中的世家尽皆弓着腰身退下了,这偌大的厅中便只余了他二人。


    崔凛额角在跳,紧紧握着那截细腰,许久未动。


    是熟悉的清甜气息,这花楼中的脂粉再香浓,也遮不住她身上的体香,那是漫长生活中长久浸润出来的,独属于她的气息。手下的肌肤也滑腻,柔弱无骨的一截细腰。


    长睫垂下来,神色晦暗。


    青凝闷在他怀中,动了动腰身,挣不开他的桎梏,那股若有若无的冷梅香气也在将她缓慢侵蚀,她忽而不耐,张嘴咬住了他的颈。


    崔凛低低嘶了一声,眉宇轻动,一口糯米牙倒是尖利的很,逼急的兔子一般,在他身上留下了无数个牙印,这天下间也便只有她敢了!


    他终于将她放开,女娘失了重心,便跌在了他的脚边。


    他伸手去拂颈上的咬痕,湿漉漉的,留着她的痕迹。长睫掀起来,打量她玲珑有致的身躯,是冷凝讥讽的声音:“安安好的很,如今这妓娘做的是有模有样,怎么,今日穿成这般出来,是要招揽恩客吗?”


    青凝深吸了几口气,抬起头:“殿下将我送来这花楼,不就是想看我这副模样吗,又何必冷嘲热讽。”


    崔凛的额角又开始跳,转眸定定看她:“安安忘了吗,是你自己要来这花楼?!”


    “我自己?”青凝直起腰:“若是不想被你锁在床榻间,我不来这花楼,还有别的选择吗?你分明没给过我旁的出路,你总是如此,你有通天的手法,逼得我走投无路,逼得我不得不归顺于你,到头来却要说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她咬咬牙:“便是这花楼,也比你身边要自由。”


    他从来不曾顾及过她真正的所思所想,只一味要她乖顺听话,要她奉承讨好。


    崔凛的额角跳的益发厉害,她总有办法轻易挑动他的情绪,他面色阴郁,俯下身,捏住她的下巴:“好的很,安安既然如此喜欢做妓娘,那今晚不妨接客。”


    直起身来唤云岩:“去,问问这陆娘子一夜价值几何,孤今日要她好生伺候。”


    听闻那宴客厅中的贵人要留宿,一时间这画舫中忙碌起来。


    醉春楼清了场,将舫里的客人一个个送出门,三楼紧着换织锦的云毯、香浓的锦衾,便是熏香茶水,也全部换了一遍。


    常妈妈将青凝拉至雅间,势必要使出浑身解数,要青凝将那贵人伺候好了。


    她手里拿了秘册,细细同她说在床上时要如何勾缠,如何塌下腰身,如何用胸用口,方能使得贵人尽兴。


    尽是些低贱的手段,要女子软了身子骨,任人踏贱。


    青凝面色发白,轻轻掐住自己的虎口,才将胸中的耻辱忍下来。


    到得晚间,楼中灯火辉煌,青凝只裹了身素白绢绸,被常妈妈送去上房。


    今日这房中隔了素娟屏风,屏风后放了雾气氤氲的浴桶,香气袅袅,脂粉滑腻。


    青凝被搀扶着入了浴,不过片刻,忽听外头脚步飒飒,有挺拔清俊的身影映在素娟屏风上,那人背手立在窗前,冷峻又疏离,并未往屏风后多看一眼。


    青凝将身子往水中沉下去,心里头惴惴的,不防常妈妈走了进来,直接握住青凝的手臂,将她提了起来。


    常妈妈手上虽狠辣,面上却是笑盈盈的:“陆娘子,咱们楼上有规矩。女子初接客,鸨母是要当着恩客的面替妓娘验身的,好证明自家女儿的成色,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青凝被她抓着手腕,半边身子都露出水面,她面上的血色刷的退了去,扭身便要从常妈妈手中挣脱出来,不防被两个婆子摁住了。


    她不肯向屏风外的那人求饶,便咬着唇,任由常妈妈上手。


    常妈妈查看她一身雪白香腻的皮子,上手摸了摸,掂了掂,对外头的人道:“容貌端丽,肤白无暇,饱满浑圆。”


    常妈妈说完,又要去扯青凝身上仅存的亵衣。青凝双目发红,扭身挣扎起来,她不愿发出声息,被外头那人瞧见自己的狼狈,便只得咬着唇拼命挣扎,两只手扣在浴桶边沿,死命拽住自己仅存的尊严。


    挣扎间水花四溅,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碎在了地上。


    屏风外的人身姿淡然,脊背却忽而僵直,终是狠不下心,厉声道:“够了,都滚出去!”


    常妈妈吓了一跳,忙带着几个婆子退了下去。


    青凝脱了力道,一下子跌入了浴桶中,只是经了这一番挣扎,浴桶中的水也渐渐凉了下来,身子浸在这水中,便冷的打颤。


    有金线麒麟软缎靴踩在绒毯上,修长的身影转进来,静静看着浴桶中的小娘子。


    湿漉漉的亵衣紧紧贴在身上,显出颤巍巍的浑圆来,修长的腿,凌乱的发,面上的血色尽褪,偏偏咬着唇不做声,实在是破碎的让人心疼


    她抬眼撞上那双漆黑的眸子,瑟缩着往后退了退,青凝想起常妈妈今日教习的内容,一张脸又青又白,紧紧抓住了浴桶边沿。


    可她又晓得崔凛的脾性,想起他往日床榻间的惩戒,也知道今日这一遭定是躲不过,便颤巍巍站了起来。


    下一瞬,一双有力的手臂伸过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宽大的沐巾遮下来,将雪白肌肤上的水珠擦干净,被扔进了锦衾堆中。


    青凝看见崔凛倾身过来,指尖沿着她纤细的颈往下滑,冷着嗓音问:“安安今日也该晓得,这妓娘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连验身你都过不去,日后又如何塌下腰来伺候旁人?”


    他的指尖在她的肌肤上激起一层颤栗,青凝说不出话,闭上眼准备接受这床榻间的惩处,可下一刻,有软缎衾被扔了过来,将她团团裹住。


    身上的凉意终于被驱散,那双漆黑的眸子望了她一瞬,忽而起身,大步往外室去了,珠帘被他甩得啪啪作响,显然是存了怒气的。


    至夜间,那身影再未至床榻前,青凝起初还惴惴,只受了这一场惊吓,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下来,闭上眼便睡了过去,半梦本醒间,似乎有暗沉的眸光一闪而过。


    清俊的身影似乎在窗边立了一夜,又似乎是在帘外的交椅上坐了一夜,青凝再睁眼时,便未寻到他。


    崔凛这次离去后,许久未来醉春楼。


    常妈妈也不晓得当夜发生了些什么,只第二日一早,瞧见贵人走的时候,那俊朗的面上淡漠冷寒,似是不虞,她心里咯噔一声,暗骂青凝那小蹄子不识好歹,给她惹了祸端。


    这便暗暗发誓,下回定要使出手段来,让那贵人尽兴


    而归。


    崔凛再来这醉月楼,已是七月中旬了,常妈妈听闻那贵人正在宴客厅闲坐,便嘱咐身边的教导姑姑:“这陆娘子也是个油盐不进的,总是惹那贵人不高兴,咱们又使不得硬手段,实在是让人头疼。我这几日倒是想起个法子来,不妨给她用些药。”


    那教导姑姑点头:“若是碰到硬茬子,用药自然是个好法子,我这便去前头拿那助兴的药来。”


    “不要那等低劣货色。”常妈妈拉住教导姑姑:“红姑还记不记得咱们楼中,有一瓶顶珍贵的秘药?”


    教导姑姑一拍大腿:“我竟是忘了这一茬,那秘药可是一颗值千金,如今正能派上用场,容我去取来。”


    常妈妈笑着点头:“进了七月,天气凉似一日,今日便备些紫苏饮,给楼中的妓娘们送一送,尤其别落了陆娘子的。”


    教导姑姑了然一笑,自去送饮子了。


    常妈妈目送教导姑姑走远了,扭着腰身往廊下去,远远瞧见那遥不可及的贵人正背手立在窗前。今日他不宴客,也不去见那陆娘子,清俊的一张脸,笼着一层寒霜,只是一味在宴客厅闲坐,实在让人无法揣测。


    常妈妈略思量了一瞬,便壮着胆子上前,卑躬屈膝道:“贵人,这几日你不往这楼中来,陆娘子竟是跟丢了魂一般,你不妨不妨去瞧瞧她。”


    背手而立的郎君轻轻嗤一声。


    常妈妈咬咬牙,煞有介事:“陆娘子上回受了惊吓,醒来却是惦念起贵人的好来,这几日总会时不时问起你,小人句句属实,倒是不敢撒谎。”


    那身影不动如山,修竹一般,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他转过身来看那鸨母,漫不经心识破了这谎言,可默了许久,终是道:“如此一说,便要她梳洗了,起来待客。”


    常妈妈连连应了,着人去楼上知会。


    待崔凛推开三楼雅间的那扇雕花木门时,却见重重帷幔间,那娇柔的身影正垂首坐在床边。


    高大的身影走进去,看着她不做声。


    那床边的娇人儿却忽而抬起脸来,面颊上泛着靡丽的红,桃花眼眨一眨,她喊他:“二哥哥。”


    崔凛一顿,依旧不做声,青凝却偏头对他笑,是含羞带怯的小女儿情态。她素着一张脸,眉目如画,肤如凝脂,水汪汪的眼里饱含着情谊,静静望过来,又低低唤了一声:“二哥哥”


    柔柔的,像是小女娘在唤梦中的情郎。


    幽深的眸子,有一瞬的恍惚,崔凛上前,俯身去探她的额,果真是滚烫的,连总是冰凉的手,此刻也是温热的。


    他暗暗蹙眉,却不防小女娘一双柔软玉臂缠上来,粉艳的唇开合,说的是:“二哥哥,你怎么才来,我等了你许久。”


    青凝下午喝了一杯紫苏饮,那饮子入了口,整个人却是渐渐混沌起来,好些事她记不清了,恍惚中还是那年松山寺的客舍中,她似乎在满心欢喜的等待一个人,等谁她记不起来了,待崔凛推门而入,她便欢喜起来,她原来在等她的二哥哥。


    她的二哥哥是这世间最好的郎君,温其如玉,言念君子。


    崔凛眸中晦暗一片,他问:“陆青凝,你看清楚我是谁。”


    混沌的小女娘仰起头,懵懵懂懂瞧他一眼,忽而仰头吻了吻他冷白的喉结,她说:“二哥哥,我愿意。”


    头一回,她对他说我愿意。


    崔凛抬手去轻抚她的眉眼,水波荡漾,深情旖旎,仿佛要将人溺死在其中。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眸光,便是那时她同他逢场作戏,眼里也有盈盈笑意,却也仅仅是乖顺的,柔和的,不像今日像是承载了万千星河,熠熠闪烁着映出一个他


    微凉的指带了些缱绻的意味,青凝却偏头躲开,钻进了他怀中,她紧紧贴住他,寻求他身上的一丝丝凉意。


    柔弱无骨的身子,在怀中轻轻的蹭,那些对她压抑的渴望,一下子涌了上来,是无法克制的汹涌。


    可今日他却忽而不敢,那只手在她腰间摩挲,低低问了句:“你愿意吗,安安,你可愿意?”


    青凝的脑海中一片迷蒙,很多东西她分不清,梦中一般,只觉心中满是柔情蜜意,想将自己的一切献给他。


    她抬手,一件件剥下雪白绫罗,颤巍巍的白花在黄昏中盛开,像是邀他一场靡艳的花事。


    有什么东西轰隆倒塌,总是清朗淡漠的眸子,倏忽染了艳丽的红,崔凛反客为主,强势的握住那截细腰,将她推在了锦衾堆中。


    绵密的吻,从额头到唇瓣,一点点研磨,耐着性子吸吮,占有,到最后狂风暴雨。


    这场情事像是一场连绵不绝的春雨,从春凳,到桌案,到矮榻,处处是他二人的影子。


    他方罢手,她又缠上来,她气喘吁吁,他却箭在弦上。


    她勾着他的心神,从黄昏到子夜,又至天色微明。直到小女娘昏昏沉沉晕过去,才彻底歇了云雨。


    崔凛又唤了水,亲手替她清理了,抱着她往榻上去。


    从一场春梦中醒过来,那双眸子却又渐渐沉冷下去,心思缜密之人,自然晓得青凝定是吃了什么,才与他大梦一场,只是梦终究要醒的,又何必沉迷。


    清俊的郎君披衣起身,站在窗前微凉的晨风中,如竹如松。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床榻上的人发出细弱的低吟,崔凛顿了顿,端了参汤进去,不防打起帷幔,却见青凝脸颊通红,是病态的潮红。


    他伸手探了探,额上滚烫,身上也滚烫,竟是发起高热来。


    清俊容颜染上怒色,一脚将门踹开,唤云岩:“去将那鸨母唤来。”


    常妈妈上来的时候面上喜滋滋的,她还以为那贵人成了好事,是要奖赏于她,不防刚上楼,却被麒麟皂靴踹翻在地。


    高大的身影立在晨曦中,声音里带了沉怒:“你给她吃了什么?怎会起了高热?”


    常妈妈一惊,忙爬起来去磕头:“贵人息怒,贵人息怒,陆娘子吃的是我们楼上的秘药,名唤春风渡,这药会让人起了春梦,却对身体并无大碍,想来只是娘子身体弱,承受不住这激烈的情事,这才起了高热。”


    崔凛不欲与她多说,既心中有了数,便唤云岩去找大夫。


    一时间这花楼中人影瞳瞳,大夫来了好几个,灌下几副药去,却依旧不见退烧。


    崔凛清隽的面上浮起怒色来,唤云岩:“往南郡王的府邸去,寻一名御医来。”


    云岩领命,打马而去,一刻钟后,搀了位颤巍巍的老太医来。


    那老太医隔着素纱帷幔替青凝把了脉,腿脚不稳的走出来给崔凛行礼:“禀太子殿下,这小娘子想来是惊惧加身,忧思过重,本就绷着一根弦,如今又被用了这虎狼之药,这才起了高热。”


    “老臣开几副药,若是明日这高热还不退,老臣再来替娘子回诊换药。只是这娘子身体底子弱,实在是受不得惊吓了。”


    老太医哆哆嗦嗦开了方子,又嘱咐婢女用温水替青凝降温,这才被云岩搀了回去。


    这一折腾,已是午后时分了,初秋的风带了点沁凉,徐徐吹进来。


    崔凛背手立在窗前,看着婢子进进出出,到最后实在不耐,转去屏风后挥退了众人,亲手湿了绢帕,替青凝擦拭滚烫的脸颊。


    小女娘陷在锦绣堆中,唇色血红,却又干涸,面颊也是红的,病态的靡丽。


    崔凛顿了顿,将人抱在怀里,用微凉的手背,去碰她滚烫的眉眼,低低唤她:“安安,且醒一醒。”


    青凝却紧紧闭着眸子,无知无觉,瘦弱的身子轻飘飘的,仿佛一吹就散了,了无踪迹。


    崔凛心中忽而生出恐慌来,巨大的恐慌,一如当初她跳下江流,无处可寻。


    他手臂用力,将人抱紧了,往常冷寒的眸子,浮起难言的沉痛来。


    他痛恨她的欺骗、她当胸的一箭,她将他丢在原地,干干净净转身,她要嫁给卓瑾安替他生儿育女,可归根究底,他是不甘心她不能回报他同样的感情。


    他骨子里的高傲,要他向她索要一次低头,一个台阶。


    可如今这恐慌又告诉他,低不低头又有什么要紧,甚至爱不爱他也不再重要,只要人在身边,那亦可以抛去了这与生俱来的高傲,为她低一回头。


    第83章 第83章嗯,无耻


    青凝烧了两天两夜,那春风渡的确是极猛烈的药,便是高烧中,依旧有情动的余震。


    待几副药吃下去,稍稍恢复了体力,她孱弱的身子熬不住那余震,便又凭着身体的本能,去寻一丝清凉,往那坚实的怀中钻。


    那人似乎在竭力忍耐,握着她的细腰,冷白的喉结上下滚动:“安安别动,听话一些,你身子荏弱受不住。”


    可青凝的脑中是混沌的,身子却依旧炽热,像是有无数蚂蚁在体内细细啃咬,酥酥麻麻的摧毁人的神智。


    崔凛深邃的眸子晦暗难言,修长的指抚平她紧蹙难挨的眉目,最终只得握住女娘纤细的脚踝,沉下邀去。


    只是这一回,比以往都要温柔,晓得她已是强弩之末,便只得克制着体内要将她撞碎的汹涌,耐着性子  ,循序渐进。


    到最后她再次沉沉睡去,崔凛却不得不于半途中止了动作,额头的青筋若隐若现,清俊的面上沁出细密的汗,极为难耐的闭了闭眼。凝脂玉肌,玲珑有致,是天生勾人的尤物,修长的腿搭在他的膝上,若隐若现。他分明已是箭在弦上,却又不得不凭着坚韧的意志,生生忍下来。陆家青凝,果真是磨人的紧!


    待青凝醒来时,是次日的晚间,人熬的瘦了一圈,面颊也是虚弱的潮红。


    浓密的眼睫颤动几下,睁开眼,瞧见窗边那抹清俊挺拔的身影,青凝本能的瑟缩了下,重又闭上了眼。


    身上都是他的印记,微微动了动身子,粉身碎骨般的疼,有什么东西流出来,自然也是他留下的。


    那临风而立的高大身影,听见床榻间悉悉索索的响动,猛然转头,他掀起帷幔,看见她浓密的长睫不断颤动,面上的潮红也终于退了去,低低舒了口气。


    转身端了参汤来,将瘦弱的女娘拖在怀中,想喂她喝一口参汤。


    可怀里的人却将脸撇开,紧紧闭着唇,不看他,也不喝他手中的参汤。


    青凝依稀记得这几日的荒唐,她勾着他,贴着他,塌下腰身,对他露出邀约的媚态来,那些姿势,像极了常妈妈教给她的手段。这便是那春风渡的厉害之处,不仅要你满心欢喜的献上自己,还会让女子极尽媚态。


    这一味春风渡,终于把青凝的那截傲骨也碾碎了,她坚持到如今,不过凭着这一截骨头,原本终于获得了自由安宁的日子,却被轻轻一碾,飞灰湮灭,新婚夜里的凌辱,脚踝上金链的冰冷,花楼中验身的耻辱,都没有让她塌下腰,如今倒是真真切切的被抽走了脊梁。


    有眼泪无声的流出来,从眼角滑落,一滴滴落在他的衣襟上。这些时日以来压抑的情绪,惊惧、羞耻、痛苦、麻木齐齐涌上心头,只好咬住唇,无声啜泣。


    崔凛身形一顿,指尖轻轻颤了颤,低低道:“哭什么呢,喝一口参汤润润唇舌。”


    瞧见她紧紧咬着唇,又屈起手指,强硬撬开她的齿:“别咬自个儿,咬孤的手!”


    青凝恨他给自己用这样下作的药,可身子绵绵的用不上力道,嗓音也沙哑的发不出声,模糊中觉出那人将手指屈起送进了她口中,便拼尽力道,狠狠咬住了他的指。


    崔凛低低嘶了一声,却未将那手从青凝口中抽出来,只是用另一只手将人托起来,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是极温柔的声线:“好了,好了,安安不哭。这春风渡是常妈妈擅自做主,孤并不知情。”


    又是这样,惩戒了她,打碎了她的脊梁骨,却又开始温柔蛊惑的安抚。


    青凝并不松口,直到嘴里充斥了血腥气,这才卸了力道,软软跌在他怀中。


    崔凛将她的下巴抵在自己的肩上,一壁拥着她,一壁拿了绢帕擦拭手上的血污,是极深的齿印,皮开肉绽,深可见骨,他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只是含了参汤,托住她的颈,俯身渡过来。


    青凝本就没有多少力气,便任由他渡了几口参汤,干涸的唇,终于得到滋润,粉艳的水润。


    崔凛有些不舍得离开,在她的唇上轻轻吮了下,才将人放开,又去擦她眼角绵绵不绝的泪。


    她的肩膀在颤,崔凛耐着性子,一下下轻抚她的背:“安安不哭了好不好?孤今日便带你回去。”


    青凝愣了一下,想起总督府里那间奢靡的厢房,无端喘不过气来,脚踝上还有金链子留下的青紫,走一步便提醒她那屈辱的过去。


    她绵软的臂爆发出一瞬的力气,猛地将崔凛推开:“我不,我不跟你回去!”


    青凝抬起蒙蒙的泪眼:“我也不想看见你,你凭什么呢,凭什么要掌控我的命运?!”


    他想惩戒她便将她锁在床榻间,想将她扔进花楼便扔进花楼,如今想要她回去,便又是轻飘飘一句话,凭什么呢,要对她生杀予夺,予取予求。


    远山远水似的眉眼泛起冷厉来,生来尊贵,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便是他的父皇也从不会同他如此说话,现下被呛声、被拒绝,自然有一瞬的难堪。


    只也不过一瞬,崔凛伸手捏了捏额角:“安安过来”


    她又被他拖进怀中,是强硬又柔情的臂弯,让人无力挣开。


    青凝去拍他的臂,眼泪哗啦呼啦往下掉,指甲划过他冷白的肌肤,留下一道道血痕:“你放开我,我不接你的客,我不要伺候你!”


    他卑鄙,他无耻,他不顾她的意愿,一次又一次的强占她!


    那人闭了闭眼,将她的手臂压下去:“好好,不接孤的客,安安累了,且先睡一觉。”


    青凝也的确是精疲力竭,挣扎这一番,已是耗光了浑身的力气,她埋在他怀中哽咽一阵子,将那人的衣襟揉成一团,弄的濡湿褶皱,这才又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不见崔凛,却见冬雪两姐妹正伺候在身侧。


    青凝微微愣了一瞬,细弱的声音,不确定道:“冬儿?雪儿?”


    冬雪两姐妹正在床边搅汤药,闻言齐齐看过来,惊喜道:“娘子娘子醒了?!”


    雪儿凑过来,小心翼翼的问:“娘子,你且先喝了汤药?”


    “饭还没用,怎能先喝汤药?”冬儿将雪儿挤走,端了午膳来,是极易消化的鳝丝面,另有几样绵软的点心。


    青凝看见她二人心中高兴,便就着冬儿的手吃了半碗鳝丝面,又乖顺的喝了汤药,这才问:“你们怎来了这花楼?”


    “昨日有位郎君去了咱们西街口的家中,要我们姐妹二人来这花楼伺候娘子。”冬儿说着,探了探青凝的额头,这才放心的收走了碗碟。


    青凝微微蹙眉:“你们也是清清白白的小娘子,来这花楼污了名声,日后万一被人指指点点可怎么好?今日见过我,你们便回去,不必你们伺候。”


    病了这一场,她身子发虚,声音有气无力的细弱。


    冬儿背过身去擦眼泪,明明上个月,她们才欢欢喜喜送娘子出嫁,怎得转眼就来了这醉春楼,娘子瞧着还受了不少的罪。


    “娘子在哪儿,我们就在哪儿,娘子既然将我们买了来,断没有赶我们走的道理。”冬儿如此说着,又去替青凝拽被角。


    雪儿也应和:“我也不走,我跟娘子还有阿姐在一处。”


    青凝晓得冬儿的脾性,知道劝不动,便又疲乏的躺下了。


    将养了两三日,这才能下床,只是也无处可去,便常在廊下的躺椅上闷坐,好在有冬雪姐妹作伴,素日能多说几句话。


    这日方用过早膳,青凝觉得精神好了些,正要同冬儿说去廊下走走,不防滟娘走了进来。


    滟娘其实心里不好受,那样鲜活自在的一个小娘子,如今竟被扔在这花楼中,是她当年将自己救出了这销金窟  ,她教给自己自尊自立,可今日的她们却是易地而处。


    只她并不敢表现出来,她是受了那位贵重郎君的托付,来解开青凝心中郁结的。


    滟娘笑盈盈的来牵青凝的手:“阿凝,早知你来了这醉春楼,我定要来凑凑热闹的,这楼内我住了七八年,同这楼中的鸨母妓娘们熟稔的很。”


    她牵着青凝往外走:“你自己闷在这屋子里做什么?需知这醉春楼最是热闹,素日里姐妹们闲了,也会喝酒调琴唱曲,起了兴致也斗琴下棋作画,便是这楼下头也有诸多乐趣,清雅的有那昆曲越曲,那接地气的还有艳舞杂耍。”


    滟娘说着,便拉着她下了楼,去一楼看傀儡戏。


    常妈妈看见滟娘拉着青凝的手走下来,忙躲去了廊柱后,上回她给青凝吃了春风渡,青凝昏睡了几日,常妈妈便在廊下跪了几日。到现在膝盖还隐隐作痛,走不利索,怕是要落下病根了。


    起先青凝被送来,常妈妈还以为,这小娘子也不过是那贵人的一个玩物,生了身好皮囊,要那贵人暂时起了兴而已,伺候的不好,便被送来这花楼梳弄。她这才敢下狠手,给青凝吃了春风渡。


    如今经了这一遭,常妈妈也知道这陆娘子在那贵人心中非同小可,要知道这小娘子昏迷的几天,可都是那贵人衣不解带地伺候,她哪里还敢再管束这小娘子,既然如今滟娘来了,便由着滟娘拉着她去消遣。


    今日一楼的傀儡戏,演的是一出《水漫金山》,青凝同滟娘看完了这出傀儡戏,不知不觉已是黄昏了,确实比那以往的日子要好消磨些。


    滟娘笑吟吟将她送上楼:“阿凝且好好睡一觉,等明日我再来寻你。”


    到第二日上,滟娘果真又来了,她拉着青凝去了画舫旁边的一处小舫,里头歌舞轻慢,琴声悠扬。原来这处是素日妓娘们习琴作画,消磨时日的地方。


    要知道这秦淮河上的恩客非富即贵,也不乏文人雅兴,这醉春楼的妓娘们白日里得了闲,也是要勤修琴棋书画的。


    舫中临水的雅座上,有两位浓妆的妓娘正在画这秋日秦淮,两人起先还凑在一处共同作画,画着画着,竟是摁着画纸争执起来。


    一个道:“这秦淮河本就是浓艳的,你何必添了这青色烟雨,倒显凄楚了。”


    另一个也不悦:“这秦淮河瞧着笙歌艳舞,却不知底下藏了多少红粉枯骨,如何就不能凄楚呢?”


    这争执越演越烈,滟娘瞧着这两位妓娘也是老相熟,便上前将两人拉开,推了青凝一把:“你二人也不必争执,我这位妹妹最善作画,不如让她来给你们添上一笔。”


    青凝本无甚兴致,可滟娘既如此说了,那两位妓娘也停了争执瞧着她,青凝便只好拿起了笔。


    不多时,便又在这秦淮河的青色烟雨中,添了岸边朦胧的灯红酒绿,有那瞧不清面目的红粉佳人,在夜雨中飘飘荡荡,如此一来,倒是既凄楚又艳丽起来,是一片伤心画不成的笙歌艳舞。


    围过来瞧她作画的妓娘越来越多,到最后都笑着称赞起来。


    起先那位作画的妓娘过来执了青凝的手,叹道:“哎呦,这是怎样一双巧手,竟是出神入化。”


    这妓娘拧腰靠在栏上,神色夸张,言语爽利,青凝忍不住,眼睫轻动,露出一丝笑意来。


    这一笑,抛去了这些时日的寡淡麻木,桃花眼微微扬起,眸若点漆,星光熠熠,仿似天光乍泄,露出娇俏妩媚的生动来。


    那妓娘捅了捅旁侧的人,互相使了个眼色,都好奇起这位的身份来。有那灵通的,说是这小娘子正是前几日那位贵人扔进醉春楼,要常妈妈梳弄的那位。这才恍惚明白,怪不得一个小娘子,竟让那天上的贵人动了念头。


    待青凝从小舫出来时,已是日暮时分,滟娘笑着同她道:“你若是得了闲,便来这舫上同妓娘们一处作画,总归比你闷在屋中好。”


    青凝轻轻点了点头,上了主舫才觉出,现下这醉春楼笙歌停了,艳舞也停了,异常的清净。


    似乎是清了场,日暮的连廊上,有人背手而立,月影白的金线云纹直缀,身姿挺拔,爽朗清举,是天上月,山巅雪,又兼之长久浸润出来的威仪,萧萧肃肃,让人不敢直视。


    滟娘腿软,跪在地上,悄声又退回了小舫中。


    青凝本也想随着滟娘回去,只回身才发现,那艘小舫已被解了缆绳,飘往河中央了。


    她同他静静站了许久,青凝耐不住,只当看不见他,抬脚欲往楼上去。


    可经过他身侧时,那人却忽而退了一步,青凝不防,便撞在了他的手臂上。


    有绵软蹭过他坚实的臂,青凝涨红了脸,既同他撕破了脸,便破罐子破摔了起来,低低念叨了一句:“无耻。”


    那人转身,看着她的羞红的面颊,盈盈的眉眼,轻笑:“是,无耻,”


    碎玉般的声音里掺了沙沙的哑,像是撩人心弦的晚风,微微俯身:“还有什么罪状是安安要加给孤的,不妨说来听听。嗯?”


    第84章 第84章日后安安想要什么,孤便……


    暮色四合,金乌西沉,秦淮河上泛起靡艳的余晖。


    往常深邃冷寒的眸子,今日看着她,有星光在闪,是春水般的柔情。


    “你”青凝往后退了退,她张了张嘴,又忽而觉得无话可说,最终只是执拗道:“你走,我说过了,不接你的客。”


    崔凛往前一步,轻轻叹一声:“可是安安,今日这花楼被孤包了场,那常妈妈说,这花楼中的所有妓娘都是孤的,包括你。”


    无赖!青凝揪着衣襟,说不出话来,只是在心底又给他加了一桩罪名。


    有琴声起,箫声和,一楼的宴客厅备下了酒宴,花魁娘子们进进出出,献上鹅黄酒、冰露饮、时令果品、珍稀佳肴。


    上首的人眉目疏朗,沉稳练达,本是皎洁的美玉,可骨子里的矜贵与威仪,又为这皎洁添了一层若即若离的疏冷。


    有那大胆的花魁,抬起眼瞧见那疏离身影,一颗心怦怦跳起来。


    常妈妈站在廊下,拉住青凝的手,哭丧着脸恳求:“我的好娘子,你今日就好生伺候这贵人一回吧,否则我们这满楼的性命都不保啊。你忍心瞧着这楼上的妓娘们,因着你丧命吗?妈妈我不信,娘子你是那等心肠冷硬的。”


    青凝无法,只得接过了常妈妈手中的酒壶,欲往里头去斟酒。


    方才那位大胆的花魁娘子却接了话:“妈妈,你瞧把陆娘子吓的,不若我同她一块进去,也好替她壮壮胆。”


    这秦淮河畔从来不缺婀娜美人,这醉春楼中的花魁娘子更是其中楚乔,姿容绝艳,体态风流,也是被诸多男子捧到天上去的。今日这花魁娘子自认不比青凝差多少,自然也是存了攀龙附凤的心思,想往里头去斗胆一试,这陆娘子是个不懂风情的,屡屡触那贵人霉头,万一呢,万一那贵人多看她两眼,就让她去伺候了呢?


    常妈妈是个人精,打眼一瞧这花魁娘子,便知道她心里的小九九,只常妈妈并不阻拦,笑吟吟道:“也好,你且陪陆娘子进去。”


    她自然也盼着这花魁能得那贵人青眼,若是万一真能得幸伺候,她醉春楼也要跟着鸡犬升天了。


    青凝垂着眼睫没说话,清凌凌的神色,有些无端的厌倦,她倒巴不得崔凛能瞧上这花魁娘子,好叫她能解脱出来。


    三人既说定了,那花魁娘子便也执了一壶酒,同青凝一道往里头去。


    正厅里,崔凛正散漫的把玩手中的酒盏,听见环佩叮咚,他眉宇轻动,掀起长睫,却忽而顿了顿。


    有浓郁的脂粉香味靠过来,玉手执了鸡首壶,欲要替他斟酒,柔媚的声音能滴出水来:“贵人且尝尝这鹅黄酒。”


    那花魁娘子眉目含情,缓缓抬起眼,却不防撞上一双寒潭般的眸子。


    那人脸上浮起淡漠笑意,轻轻撇了她一眼,可就是这一眼,令花魁娘子脸色大变,重重跌在了地上。这一眼,是不屑的厌恶,还含着几分森然冷意,花魁娘子既羞又愤又


    怕,忙爬起来退下了。


    崔凛蹙眉,目光落在青凝身上,将酒盏一放:“安安,过来。”


    青凝抿唇,抬起湿漉漉的眼同他对望了片刻,只得执了酒壶往前。


    只她方走过去,却被他握住了腕子,那人稍稍用力,她便低低惊呼一声,跌在了他怀中。


    酒壶叮咚一声坠落在地,青凝又一次气结,可她素来不会骂人,只能涨红了脸,又重复了一遍:“你你卑鄙,你无耻!”


    那人低低笑一声,握住她的腰:“好,孤卑鄙,孤无耻。安安说什么便是什么。”


    是极尽温柔与宠溺的语气。


    修长的指拭去她腕上洒落的一滴酒,低低问:“身子可彻底好了?那儿还疼吗?宫中的秘药还在总督府,若这醉春楼中的不管用,可去总督府取那秘药来。”


    青凝一愣,反应过来他说的那儿是哪处,连耳垂都红了,只能抿着唇,撇过脸去不看他。他是了解她的身体的,那日两人缠磨了一天一夜,娇嫩的花蕊,自然是红肿不堪,便是退了高热,也需得将养些时日。


    这样细心的体贴。


    青凝忽而想起长宁公主的一句话,崔凛若想得到一件东西,总有千百种手段,青凝倒宁愿他对她狠心到底,也能将这段纠缠决绝的断开,可他又最善温柔的蛊惑,要你身心的降伏。


    纠缠这些年,恨意里也是掺杂了温存的,剪不断理不清。可青凝再也不想一次次被惩戒,之后再一次次被安抚,最终被他慢慢磨成了一颗光滑的石子,沉在水面下,再也瞧不见天空。


    青凝心中不耐起来,伸手去锤他的肩,只是兀自用了力道,却撼不动他分毫,只得抬起浓密的眼睫,哀哀道:“崔凛,我不明白你。你明知道的,你明知道我恨你,再不想留在你身边!”


    青凝想不明白,他那样的人,骨子里的骄矜,怎会让一个不尊他敬他爱他的人在身边?他不是也恨她吗,恨她的背叛,恨她的欺骗,为何不能恨到底,两个人都彻彻底底死心!


    她直呼当朝太子殿下的名讳,崔凛却浑不在意,只是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轻柔又强硬的展开她的指,与她十指紧扣。


    另一只手则轻柔抚摸她的发,像在安抚一只张牙舞爪的猫咪,良久道:“恨我吗?安安恨我一次次毁了你的姻缘,恨我强占你,恨我囚禁你”


    “还有吗,嗯?今日一道说来听听。”


    青凝听他亲口认下这些,不知为何,忽而眼眶发酸,眨眨眼,却没有泪,只有心中的委屈说不清道不明,她颤着唇,仰头看他:“是,恨你,恨你恨你毁了我安稳的生活,恨你用金链将我困在床边,恨你一次次折辱我,恨你”


    她终于哭出来,后头的话说不清,只是扭着身子挣扎起来,试图从他的怀中挣扎出来。


    崔凛见她挣扎的厉害,只好将她放在面前的小几上,他俯身,吻去她眼角的泪,半蹲在她面前,双手依旧是环抱的姿势。


    他说:“安安不哭,孤认下这些罪状,随你处罚,好不好?嗯?”


    稳坐高台上,俯瞰芸芸众生的上位者,终于抛却了骨子里的高傲,向她低下头。


    可这低头也带着蛊惑的意味,他眼里是春水般的柔情,嗓音是带着朗润的微哑,沙沙的拂过心田。


    青凝一噎,止住了啜泣,她往后缩了缩,他这样的人,果真多智近妖,最是善于蛊惑人心,青凝忽而害怕,害怕被他的温柔所蛊惑,生出不坚定的意志来。


    她撇开眼,再不看他。那人却将她的脸又掰回来,在她的唇上落下一个轻轻柔柔的吻。


    “安安怎么处罚孤都好,只是再不允许生出离开的心思,你也说了,是孤强占了你,既然强占了你的身子,便总该负责的。你同孤缠绵了那么多次,又怎么能让孤丢下你。日后安安想要什么,孤便给你什么,好不好?”


    他站起来,一下下轻抚她的背: “安安既然不愿回总督府,孤过几日便置办一处宅子,带你住在外面,等南边的吏治清明了,再一道带你回京。”


    “你”青凝忽而无力,只觉得再也挣不开他,她推开他的手,再不理他。


    闹到最后,是崔凛将她抱上楼去的,他将她安置在锦衾中,拍着她的背低低诱哄,企图将那炸毛的小猫咪一根根捋顺了毛,可小女娘却是怎么都不肯同他再说话,锦衾拉上来,遮住眼不看他。


    青凝也不知是何时睡过去的,第二日醒来时便有些没精神,总督府遣了个小丫头,送来了那宫中的秘药。


    冬儿拿在手中看,疑惑道:“娘子,这药膏是做何用?方才那小丫头也没说清楚。”


    青凝忙上前夺过来,满面羞红:“给我便是了,快些去端了膳食来。”


    支走了冬儿,这才悄悄地将那秘药藏了起来。


    滟娘是午后过来的,今日铺子里有事绊住了,便来晚了些时候。


    滟娘本是有心打听青凝昨晚同那贵人的磕绊,只瞧见青凝懒怠去说,便也不好问,转而拉着她道:“现下七月中旬,正是摘莲蓬的时候,阿凝,咱们去摘些莲蓬来,晚上让小厨房给咱们做莲蓬汤。”


    青凝被她拉着,往楼下去寻了艘小舟,滟娘撑着,两人往秦淮河中去。


    现下荷花盛开,荷叶田田,绿荷红菡萏,卷舒又开合。


    青凝掐下一朵含苞待放的菡萏,拿在手中把玩,露出茫然神色:“滟姐姐,你说日后我活着,又该以什么身份自立呢。”


    短短一个多月,经历这许多,是被打断了脊梁后的重建,往日对自由安稳的向往被碾碎,但青凝想,她还是要爬起来,只是忽而不知道又该再对日后的生活抱有何种期待了。


    滟娘叹一声:“咱们活着便该及时行乐,又何必想那些。”


    两人正说话,不防一艘小舟缓缓驶过来,舟上撑船的是一位浑身缟素的郎君,戴着斗笠,只露出干净利落的下颔。


    他斜斜倚靠在船舱前,依稀有些风流姿态,青凝偏头瞧他一眼,忽而顿住。


    她呐呐喊:“卓瑾安?”


    卓瑾安将斗笠一摘,露出风华绝代的一张脸,他说:“阿凝,是我”


    他似乎瘦了些许,往日懒洋洋的风流敛了去,多了些沉重的积淀。


    滟娘吓了一跳,忙四下探看了一眼,见接天莲叶将两艘小舟掩在重重碧波间,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卓瑾安一瞬不瞬的看住青凝,将她从上到下细细瞧一遍,眼圈发红,他说:“阿凝,对不住。”


    青凝朝他笑:“何必同我道歉呢,倒是我对不住你,将你拖下了水。你我本也是一场交易,如今散了,也是互不相欠,日后你也该安生过活。”


    “一场交易?”卓瑾安看见青凝苍白的面颊,只觉心痛难耐,他说:“只有阿凝以为是一场交易,我从来是奔着与你夫妻恩爱、白头偕老而去的。”


    “你”青凝一时语塞,这才后知后觉体会到那些谎言中的真情。


    卓瑾安往前靠了靠:“阿凝,那人将你扔进这醉春楼,你恨他吗?”


    青凝不吱声,她不想卓瑾安再卷进这些恩怨中,最后只是摇摇头:“恨不恨,卓郎君也无需知晓。”


    可卓瑾安却益发悲怆起来,他实在很想过去抱抱他的阿凝,可到最后又生生忍住了:“阿凝,我的父亲上个月病故了,我的母亲向来同父亲鹣鲽情深,一时想不开也随了父亲去,如今卓家只剩我自己了。”


    他说着,眼里燃起幽幽的光:“如今我再无挂念,我散尽卓家的家财,助你脱困如何?”


    他没说要她的阿凝回到他身边,他只是想要他的阿凝自由快乐,他永远珍视那个金陵城中明媚的小女娘,他只是想帮她脱离那人的掌控。


    青凝一惊,下意识直起腰,急切道:“你你无需如此的!你知道他是谁吗,是当今的太子!你你莫要以卵击石,若是触怒了他,你也没有好下场的  !”


    “以卵击石吗?”卓瑾安忽而轻笑,站在船头褪去了少年人的风流恣意,添了些决绝的担当:“我当初因着至亲的牵绊,做了一回懦夫,让我的阿凝失望了,可是这一回,以卵击石又如何,总要为我的阿凝试一试。”


    那艘小舟晃悠悠,又很快消失在荷叶间,青凝不知卓瑾安作何打算,一颗心却疯狂跳起来。


    第85章 第85章安安是不是有很多委屈……


    七月底,处暑后,骄阳渐收,暑热已散。


    江浙总督府中又迎来了一位贵客,令崔凛也讶然了一瞬。


    长宁坐在圈椅中,神色疲惫又倨傲,不悦地喝了口茶:“怎得,凛儿不愿看见我?”


    从京都到南边走了十几日,虽是长途跋涉,但长宁依旧是妆容精致,裙裾整洁,连脚上的云头履都是簇新的,不见一丝一毫的污损。


    “非是不愿。”崔凛于长宁下首的交椅上坐了,慢条斯理替自己斟茶水:“只是母后,你擅自离宫父皇可知晓?”


    “不必唤我母后,立后的诏书还未颁发,我并不是这大殷的皇后,且这后位我并不稀罕。”长宁袖口上的牡丹开的正艳,抬起眼,傲然的神色。


    修长的指握了杯盖,轻拂茶沫,崔凛点头:“立后的诏书是迟迟未发,但父皇曾同儿臣承诺过,这后位定然是母亲的,只不过母亲身为前朝公主,身份敏感,这才推迟了立后事宜,原本父皇同儿臣商议,这个月便会下了诏书。”


    长宁摇摇头:“我并非是因此同你父皇置气。”


    她叹一声,心平气和:“凛儿,你父皇当初娶我,也是因着形势所迫,如今既然他已大权在握,便当立珍爱的女子为后,往后余生,我并不愿同他捆在一处。这江南既然还是我的封地,我日后便想长居于此。金陵尚且有前朝所建的公主府,我已遣人收拾出来,今日便住过去。”


    长宁身为前朝公主时,封地便是在南边,食邑万户。崔溯上位后,并未剥夺她的封地,依旧维持长宁前朝的待遇。长宁同崔溯之间横亘着公孙氏,两人这些年聚少离多,长宁瞧不透那人的心思,也再不愿勉强。


    崔凛并不想干涉父母之间的恩怨纠葛,只是道:“随母亲的意愿,只要你想,儿臣会替你铺好路。”


    长宁轻笑,倒是颇为欣慰有这样的儿子,不知不觉,他已成了她的依靠。


    长宁喝了口茶,忽而想到什么,蹙起眉尖:“休要说我,倒是凛儿你实在不成体统,听闻你直接给你的父皇上了折子,要给那位陆娘子上玉牒,回京便要迎娶她。”


    “我同你的父皇,连陆娘子的人影都未见到,你就擅自要为她上玉牒,岂非太儿戏了些?且依陆娘子的身份,是够不上太子妃之位的,当心御史弹劾于你。”


    崔凛将茶盏一放,掀起眼睑来,略有些无谓地轻笑:“母亲不知吗,她早便是儿臣的人,这名分早该给她了。御史弹劾又何妨,儿臣有的是法子堵住所有人的嘴。”


    长宁一噎,她自然知道崔凛的脾性,这认定的事情,绝无更改的余地,他总有手段谋夺到。长宁轻叹,只好转圜:“陆娘子人呢,先把她带来我瞧瞧,一去经年,也不知那小娘子如今是何种面貌。”


    崔凛垂下眼睫,难得有一丝迟疑:“安安她,等她愿意了,儿臣自会带她去见母亲。”


    等她愿意?这是什么话,长宁瞧着崔凛的面色,心中狐疑起来。


    这狐疑种在心中,便不得不去探究,待长宁回了公主府,细细一排查,这才晓得那陆娘子如今竟是在醉春楼中。


    长宁从未见崔凛如此荒唐过,不由眼皮突突的跳,摔了茶盏:“真是荒唐,怎能将人扔进那花楼?!”


    长日漫漫,青凝对于长宁派人来查醉春楼一事毫不知情,自打前日见过卓瑾安后,她心中惴惴,这几日便有些心不在焉。


    午后冬儿端了莲叶羹来:“娘子,小厨房今儿做了莲叶羹,你且尝尝。”


    外头有笙歌在响,这醉春楼自打七月后,便再未开门接过客,常妈妈心里清楚,那贵人是怕有外男冲撞了陆娘子,这才不允醉春楼开张。只是这楼里的笙歌艳舞却未停过,妓娘们凑在一处,自娱自乐,也有那往外头去陪侍的,各凭本事。


    青凝点头,接了冬儿手里的莲叶羹,抬起凝了玉脂的脸颊,不忘嘱咐冬儿:“给小雪儿也端一碗去吧,你们俩分吃了。”


    雪儿年纪小,贪嘴,一听这话羞红了脸,冬儿便笑着又去端了一碗。


    青凝拉着雪儿坐了,只刚喝了一口,却见常妈妈慌慌张张跑进来,拉了她的手,就欲往外走:“我的好娘子,你快去瞧瞧,外头又来了位贵人,直言要见你。”


    青凝还以为是崔凛又来了,可进了一楼的宴客厅,才赫然发现坐在上首的竟是长宁公主。


    长宁公主不耐烦同她寒暄,指了下首的矮榻:“陆娘子不必行礼,且坐下说话。”


    青凝便也未纠结虚礼,不卑不亢往长宁下首坐了。


    长宁打量了她一瞬,指尖点点桌案:“陆娘子为何会在这醉春楼。”


    青凝垂眸,一时竟不知如何说清这各种缘由,她同崔凛,实在是剪不断理还乱。


    长宁叹一声,瞧青凝面色,大抵也猜到些因缘,她拧眉:“凛儿从小到大,虽说是个有主意的,但他对所有的事情都清清淡淡,是冰壶玉尺,琨玉秋霜,从未让本宫头疼过,没想到遇到陆娘子,竟是做尽了荒唐。”


    但长宁不是那迂腐的妇人,并不会将过错都归咎于陆家青凝,譬如像那外头的婆姨,但凡自家儿郎因女娘犯了错,便要怪罪那女娘是狐媚转世,勾着人犯错。


    她只是叹,她的凛儿是温润之貌,雷霆手段,可偏偏遇到了一截硬骨头,这两人怕是有的磨。


    长宁将茶盏搁下:“陆娘子,本宫今日来,其实是想问你几句话。”


    她顿了顿:“这头一句呢,便是要问你,当初你射出那一箭,可是想要了凛儿的命,你恨他至此吗?”


    青凝一顿,半晌道:“回公主的话,当初我没料到那箭矢如此锋利,也没有想过要他死,可我也待够了那牢笼,必然要想尽法子逃离!”


    长宁点头:“自你离去后,凛儿昏迷了月余,差点撑不过去,醒来绝口不提你一句,可本宫却知晓,无数个难眠的夜里,他在等锦衣卫的消息,曾经有暗卫来禀,说是在那镇江渡口瞧见过你,他丢下一堆政事,跑死了四五匹马,亲往镇江去寻你,可终究无功而返,本宫见过他那日的脸色,是从未有过的晦暗。他如今寻到了你,便是再恨你,也未曾让你真正吃过苦,甚而上了折子,要封你做太子妃。”


    “若不是你一次次要逃离,想来他也不会对你如此强硬。”


    长宁微微往前倾身:“陆娘子,你且说一说,你们二人这许久,你当真一点也看不到他的心思?”


    长宁这句话问出口,室内短暂的静默了一瞬,外头有初秋的风轻轻搅弄秦淮河中的风月,崔凛今日方从政务中抽开身,却听闻长宁公主来了醉春楼,他担心长宁为难他的安安,便匆匆赶了来。


    午后修长的影子拖在地上,宽肩窄腰,待跨上这画舫,听见里头这声问询,他忽而住了脚。


    内室中,青凝抬起头,直视长宁公主洞明的目光,她说:“公主,看出来又如何呢,因为他生了心思,便是他伤害我的理由吗?他想要我的时候,从来没有问过一句我是否愿意,我那时候也很害怕,真的很害怕。”


    “我没有父母,寄人篱下,我在你们崔府过的并不好,殚精竭虑替自己谋一条出路,只是想光明正大的活着,可是他却亲手掐断了,将我拉入不见天光的地方,予取予求。他囚禁我,用铁链拴住我的时候,可也有看到过我的无助与绝望?”


    她问:“公主,为何你要我看到他的心思,却不管他是否顾及我的心思呢,只是因为我与他的身份云泥之别吗?”


    长宁扬眉,未料她会如此作答,默了一瞬,最后问了一句:“陆娘子,你可也有那么一瞬,是倾慕过凛儿的?”


    这一句话,却让青凝蓦然白了脸,怎么会没有呢,当初她被叶氏逼入绝境,是他在雨幕中为他隔开了一方无雨的天地,那时候的崔凛,君子端方,皎洁光辉,给过她在崔府仅存的温暖。


    他那样的人,谁见了会不动心呢,正是少女怀春,情窦初开的时节,她也梦到过他,是不自觉的仰慕,只是年幼失怙的她,向来知道自己要什么,便也未曾让这份仰慕成长为爱意。


    可如今她曾仰慕的温润君子,到最后竟成了伤害她的元凶,她便再不愿承认当初的那份小心翼翼的悸动。


    长宁见她咬着唇不说话,到最后也只得叹了一声孽缘,一掀长裙,起了身。


    青凝送走了长宁公主,便往楼上去。


    只是长宁公主那一句句问询,忽而让人心浮气躁,青凝坐在桌前,愣了会子神。


    有清俊的身影推门进来,脚步踏飒,萧萧肃肃,不用转眸也知道是谁。


    青凝不想见他,捡起手边的团扇,遮住了眼睛。


    虽是气恼之下的无心之举,却有些自欺欺人的娇憨。


    郎君眉目轻动,修长冷白的手拂开了那柄团扇。


    青凝一顿,避无可避的看见了那张俊朗出尘的脸。


    她抿唇,站起来就要躲去内室,不防他站的近,这一起身,额头便撞在了他的肩上,被那人趁势握住了腰肢。


    高大的身影将她团团罩住,微微俯身,在她耳边低低道::“安安是不是有很多委屈?同孤说一说好不好,嗯?”


    是极宠溺的诱哄,也是志在必得,但又虔诚真挚。


    第86章 第86章悉听遵命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不知不觉,外头已是暮色四合。


    淡金色的日光洒进来,落在青凝的眉目间,有些沉郁的悲切。


    要说什么呢,这世上从来没有感同身受,况他二人所处的境地截然不同,便是连性子也是天差地别,他是天生的掠夺者,又怎么能体会像她这般弱小者的挣扎求生。


    青凝张了张嘴,最终又闭上了,他身上的冷梅香气虽清清淡淡,却如同他的人一般,又开始强硬地侵蚀她的感官。


    青凝蹙起眉尖,抬手去推他,往常她便是用了十二分力道,也是撼不动他分毫,可今日她一推,那人竟是顺着她的力道,跌坐在了矮榻上,砰的一声,结结实实磕在了突起的窗棱上。


    清俊的脸,有一瞬的冷白,可待他回正身子,却依旧未松开她的手,轻轻一拉,让面前的人跌坐在了他的膝上。


    青凝一时不防,低低惊呼一声,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衣襟。


    那人轻笑一声,微微沉哑的嗓音:“解气吗?嗯?孤头一回在人前这般狼狈。日后只允安安这般,好不好?”


    青凝面色苍白,转过脸去不看他。她讨厌他这般温柔蛊惑,钝刀子割肉,偏偏不给个痛快。


    察觉到她的抗拒,腰间的那只大手反倒握的更紧了些,将他的安安紧紧贴在胸口,要她隔着薄薄衣衫,同他肌肤相贴。


    沉沉的嗓音,他问:“安安那时候很害怕吗?”


    “孤那时忙于政务,忙着夺权,想着要尽快娶你。外人看起来云淡风轻,其实每一步都行走在刀刃上,朝堂上你来我往,私底下刀光剑影,父皇那时只要攥紧兵权便可,可孤身处京都权力的漩涡中心,要独身支应,要四方收服,稍不留神便会万劫不复。很多时候要走一步看十步,阴谋诡计间偏要谈笑自若。”


    他捉住她软糯糯的手,抵在心口上:“安安,孤也是人,不是神,孤也会累,很多时候深夜了,还要将这官场上每个人的弱点都过一遍,那时分身乏术,便未能顾及你的心思,望你便原谅我这一程,好不好。”


    怀中的人死死咬着唇,面色愈加苍白起来。


    运筹帷幄的上位者,一步步攻心,他问:“安安,那时在崔府受了很多委屈吗?有多委屈呢,嗯?”


    青凝终于抬起头,眼眶泛红,静静同他对望,她说:“是很委屈,那时四夫人给凝泷院送的衣裳,冬天不保暖,夏天的却又厚又闷,可是也是要穿的,怕四夫人不高兴,要笑着讨人欢喜,便是受了委屈,也还是要笑的。害怕生病,害怕杨嬷嬷同鹊喜被欺负,害怕嫁给李远,后来又添了一桩,害怕你,害怕你摁住我的腰,讨要,占有,要在天光白日下磨损我的尊严。”


    “可是那又怎样呢,这世间从来没有感同身受。”


    “我们从来不是一类人,你是骨子里的高傲,因着你手法通天,便平等的藐视所有人,你永远不会俯下身去倾听别人的意愿。你觉得困住我,给我锦衣玉食便已足够,其实你一直视我为玩物,你永远也体会不到被别人捏在手心里,锁在床榻间的屈辱!”


    说到最后,单薄的身子轻轻在颤,崔凛只好将她拥的更紧些,一下又一下轻抚她的背。


    一旦开了口,好似很多东西倾泻而出,她不让自己落泪,只是声音发涩,发颤:“我后悔了,我当初不该招惹你的,我我只是想要一点点庇护,好让自己在崔府不再那样惶恐,我没想过的没想过要勾着你,你明明是清正的君子,为什么不能像待其他姐妹一样待我。”


    “清正的君子吗?”崔凛的指轻轻抚摸她的眉眼:“可是安安,孤从来不是什么好人,你看这样湿漉漉的桃花眼,这样粉艳饱满的唇,这样不盈一握的腰肢,是娇憨又明媚的小女娘,安安不知道自己顶会勾人吗?你对着孤笑,若有若无的勾缠,孤也是个正常的男人,又怎会耐的住呢?”


    “你”青凝一时语塞,脸颊涨的通红,死死咬住唇。


    那人蹙眉,用指抵开她的齿,低低喟叹一声:“不是说过吗,不能咬自个儿。”


    他微微俯身,凉薄的唇落下来,是小心翼翼又珍视的吻,轻轻碾磨她柔嫩的唇,语气是极尽温柔的低语:“孤的安安受委屈了,日后这天下间,再没人能让你不舒心,包括孤,好不好?”


    他的手在她的腰上摩挲,温香软玉,是不可遏制的意动,可他最终也只是加深了这个吻,含住,勾缠,深入,一点点吃她的清甜,将她紧紧箍在怀中,与他紧紧贴合,永生永世不得分开。


    青凝被他吻得昏昏沉沉,只得死死掐住他的手臂,指甲陷进肉中,断断续续的呢喃:“我不不许你碰我。你你无耻!”


    “好好,不许,是孤错了,孤日后总会倾听安安的意愿。”


    他闭了闭眼,离了她的唇,温言款语,极是耐心的抚慰她的委屈。


    总要让她发泄出来,再一点点蛊惑了她的心。


    青凝大口喘息,身子发软,抓住他的衣襟:“你你愿意听我的意愿吗?那你放了我”


    那人轻轻叹一声,喉结动了动,微哑的声音:“孤日后万事都听安安的,好不好?可唯有一样,孤容不得旁人觊觎你、垂涎你,更容不得旁人碰你、伤你,谁也无法从孤手中抢走你,安安只能是孤的。”


    又是如此,用了强硬手段,又开始用温柔来缠磨,却总是不肯松口,要她真正为自己的人生做一次主。


    青凝无力的松开他的衣襟,瞧见桌上有一杯清爽果酒,仰头便灌了下去。


    醉一场吧,醉一场便不用被他钝刀子割肉了,她害怕自己真的被他蛊惑了去,从而忘了自己的初心。


    是桑葚与杨梅的味道,清甜的果酒,本也没有多少后劲,可青凝喝不得酒,这一杯下肚,面颊便渐渐酡红起来。


    她湿漉漉的眼盯住崔凛,伸出柔嫩的手抓住他的衣襟,气鼓鼓的:“你是是混账东西,日后日后我也要把你捏在手


    心中,让你尝尝我的耻辱。”


    那人低低笑一声,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他说:“悉听遵命。”


    青凝再醒来,有些宿醉后的头晕,掀起帷幔唤冬儿,却见冬儿正在收拾细软。


    青凝疑惑道:“冬儿,你如何要收拾这些?”


    冬儿愣了一下:“不是娘子要我收拾的吗?今早那位郎君走的时候跟我说,说是娘子你要搬回咱们西街口的家中去了,要我收拾东西,明儿个就走。”


    青凝头有些痛,这才恍惚想起,昨夜有个低沉清雅的声音,低低问她:“安安,随孤搬出去好不好?这醉春楼也不是久居之地。”


    青凝是如何答的呢,她似乎说的是:“我不要随你回去,我要回我金陵的家。”


    是她在西街口的家,那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她一手置办的。


    后来便有些记不得了,那人好像拥着她,应的是:“好,我们搬去西街口的宅子。”


    把我变成了我们,何其狡猾。


    青凝搬回西街口时,站在门前愣了楞,这家里头分明保留了她曾置办的床榻桌椅,却又焕然一新。锦衾软缎,轻纱帷幔,织锦地毯,连糊窗户的纸也变成了一存一金的销金绫罗,是极为内敛的奢华。


    青凝走进去,绕过屏风,却见妆台上还有她遗留的胭脂香粉,似乎她只是出了一趟门,从不曾离去,可明明这两个月,经历了那样一场浩劫。


    她夏日的薄衫还搭在床头的衣架上,只是旁边却又多了几件男子衣衫,是金丝银线的贡缎直缀,还有十二孔金玉蹀躞带,敢用这样规制的,主人自然不言而喻。


    一时间,这屋子中他的东西同她的混在一处,倒像极了一个家。


    青凝忽而变了面色,闷闷往外头圈椅上坐了。


    宿命一般,她总也逃不掉,避不开。


    云岩站在门外,手放在腰间的龙雀刀柄上,对青凝躬身道:“陆娘子,如今江南的吏治改革正是关键之处,殿下这两日要同世家周旋,便只好遣了属下接你回来。里头殿下的东西都已送过来了,还望陆娘子替殿下归置一番。”


    青凝没作声,抬眼打量了一下这小小的院落,天井里头添了几个奴仆,俱都沉默寡言,却又恭敬有加。外头风动树影,似乎也有御林军把守,这曾经的安身之处,便又变成了另一座牢笼。


    她抬起眼睫,轻声问了句:“我日后能走出这宅子吗?”


    云岩笑一声:“自然,殿下嘱咐了,日后陆娘子可随意出入,尽可去做你想做之事,虽说会有暗卫跟随,只也是为了陆娘子的安危。”


    青凝便再未多言,转去内室休憩。


    第二日一早,青凝便试探性的出了门,往茶铺子里去。


    滟娘瞧见她进来,先是讶然地呆住了,好一会子,才抬起袖子去擦泪,喃喃道:“可算是从那劳什子醉春楼出来了。”


    青凝朝她笑:“滟娘可愿替我沏一壶茶,要咱们铺子里最好的茶。”


    滟娘哎了一声,忙止了泪去沏茶,待茶盏端上来,滟娘又拿了账册来,递给青凝:“阿凝瞧瞧这几个月的账目,幸好咱们四月份囤了一批龙井碧螺春,现下还有的卖,估计等卖完了,便要去寻一批夏茶来卖了。”


    青凝兴致缺缺,以前这茶铺子,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钱,是她独立自主的支撑,寄托了她对日后安定生活的向往,可如今她又被崔凛捏在了掌中,这茶铺子便有些像是玩闹的笑话了。


    她略略翻了几页:“好,但凭滟娘做主。”


    两人正说着话,铺子里进了人,是个衣着体面的女娘,那女娘对滟娘笑道:“我是陈郡谢氏府上的婢女,想要几斤碧螺春,掌柜若是得了空,便遣人送去乌衣巷。”


    陈郡谢氏是江南第一大氏族,族中几位郎君,均在这南边任要职,其家中老宅便坐落在乌衣巷。


    滟娘一听是那陈郡谢氏要茶,赶忙笑脸相迎,殷殷切切应了,将那女娘送出了铺子。


    青凝喝了口茶,有些纳罕,陈郡谢氏这样的府邸,向来是有专人送茶的,哪儿需要婢子出来买散茶呢?


    她这般想着,便打起帘帐,好奇的张望了一眼。


    便是这一眼,却是愣在了当下,外头青石板路上停了一辆华盖马车,上头刻了谢氏的族徽,只是车帘打起,露出一张风华万千的脸,竟是卓瑾安!


    他也在看她,隔着喧嚣的长街,同青凝对望了一瞬,缓缓露出个安抚的笑意来。


    青凝讶然的瞪圆了眼,有很多话想问,却无法说出口,只得看着卓瑾安放下车帘,渐渐远去。


    要知道如今这江南,又是士族门阀的江南,几大世家屯田占地、垄断官场,已是历朝历代的积弊。也只有崔凛这样心思缜密、雷霆手段的人,才敢来南边改革吏治,他要还田于民,选拔寒士,彻底断了氏族的根基。


    青凝想不明白的是,卓瑾安为何会同陈郡谢氏扯上关系?


    她稍稍缓了一会子,可想起方才卓瑾安的那个笑,心里头忽而有些杂乱。


    第87章 第87章甘心吗?


    青凝在茶铺里盘桓许久,傍晚时分去了趟当铺,她将初到金陵时,当掉的那串红珊瑚手钏赎了回来。是崔念芝留给她的那一串,早便要赎回来的,只是那当铺老板坐地起价,狮子大开口,青凝气不过,这才耽误了。没成想一耽误,竟耽误到了如今。


    非是忘不了崔念芝,只是这串珊瑚手钏她戴了经年,大抵是怀念最仓皇无助时的一点温暖。


    从当铺出来再归家时,天色便有些晚了。


    西街口的宅子里,已亮起了明晃晃的烛火。


    廊下点了一溜料丝灯,这料丝灯乃是抽丝织之为灯,故曰料丝,往常只点在宫里头的琼楼玉宇间,如今竟进了这小小的民宅。


    青凝踩着光晕进了内室,冬儿正学青凝打络子,却如何也打不明白,正气恼呢,瞧见青凝进来便顺势将络子一扔:“娘子,怎得回来这样晚?我将晚食给你端了来,你且用一些?”


    青凝午后在铺子里同滟娘吃了几块点心,这会子也不饿,便摇摇头,只让冬儿备了热水,自转去屏风后沐浴。


    待绞着乌发出来时,却见朦胧烛火中,有皎如玉树的修长身姿,正背手立在窗前。


    青凝蹙眉,并不理他,方才热水氤氲,蒸腾间有些体软口渴,便自顾自去喝茶水。


    只她抬眸间,却不防瞧见崔凛转过身来,疏朗的眉眼间带了一丝倦意,对她道:“安安,孤还未用晚膳。”


    青凝抿着唇,不做声。


    那人便几步过来,一只手圈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拿过她手里的巾帕,替她轻柔的擦拭发上的水渍。


    他低低道:“孤今日挨个见了南边的门阀世家,从早到晚,斗智斗勇,要瓦解他们之间缔结的同盟,要恩威并施,要他们吐出手中的利益,实在是耗费心神,从早到晚,竟是一杯茶也顾不上喝。”


    “今日本是有宴的,孤坐了片刻,便匆匆赶了回来,无非是想看你一眼,安安不会如此狠心,要孤回了家,竟是连口热茶也喝不上?”


    这儿怎得就成了他的家呢?!分明是巧言令色,设了圈套要她心软。


    青凝气不过,伸手去推他,却被他反手握住,拉至胸前。


    他轻柔的笑“好了,不喝热茶也无妨,看看安安便是了。”


    他实在深谙人心,上位者俯下身,雷霆手段都敛了去,只对你温言款语,柔情似水,实在是让人无法招架。


    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不管软的硬的,你其实都逃不掉,究其根本,这是另一种强势的攻心,你依然被她捏在掌心中,命运系于他一身,若是你,你真的会甘心吗?


    青凝想不明白,可又无力推开他,到最后只得垂下眼睫,不冷不热道:“你身上有酒气,熏到我了。”


    清淡的冷梅香中掺杂了一点甘冽的酒气,其实不难闻,于矜贵中添了一点风流的恣意,不过是青凝寻来的拙劣借口。


    崔凛微顿,向来喜洁


    的人,头一回被嫌弃,不由揉揉她的发顶,失笑:“宴上饮了一杯,容孤换一身衣裳。”


    那清俊身影转去了屏风后,片刻后有水声哗啦,他似乎在用她的洗澡水沐浴?!


    青凝面上浮起红晕,忽而心烦意乱,捂住耳朵,往内室去了。


    外头的月色正清朗,斜斜洒进来,霜雪一般,青凝上了床,将床帐拉的死死的,侧身躺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锦帐还是被掀开了,有力的手伸过来,将她拖入了怀中。


    他今日同她用了一样的澡豆,身上的冷梅香便混杂了她身上的清甜之气,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气息。


    青凝被他闷在怀中,有一瞬间的惊惧,那些床第间被惩处的记忆涌上来,让她微微发颤,忙伸出手抵住他的胸口:“你不许”


    崔凛借着月色,瞧清了她眼中的惶恐,深邃的眉眼黯淡了一瞬,将人拥住:“好,不许”


    青凝这才渐渐平息下来,困意袭来,轻轻合了眼。


    再醒来,那人已没了身影,青凝起了身,有些百无聊赖,一时竟不知如何消磨时日,倒不防云岩着小丫鬟送了几册文书来。


    云岩站在门外,并不敢往里,垂着头,也不敢乱看,只是恭敬道:“陆娘子,殿下要我送了今年税收的册子来,是南边的盐课税。殿下近来实在分身乏术,倒要劳烦娘子替他核对下这税册。”


    青凝撇了一眼桌上的税册,推拒:“殿下身边诸多客卿,又有专门的盐税使,为何要我看?我担不起这职责。”


    “这是殿下发的话,娘子能不能担起这责任,卑职说了不算。” 云岩暗自挑眉,又道:只是今年这盐课税收,关系到湖广两地的灾民。这些盈余,本是要送到湖广去接济灾民,若是里头账册不对,被贪官污吏昧了银钱,少一两银子,许是就要有一位灾民无家可归了。税册已递给了陆娘子,核对与否全凭娘子的意愿,我过几日便来取走。”


    青凝本不欲替他核对这盐税册子,可喝了一盏茶,想起湖广两地的灾民来,只得起了身,往桌前去坐了。


    这盐税比不得铺子里的账本,极是庞杂繁琐,青凝看了两日,才将将理出个头绪来。


    谁知刚松了口气,滟娘也寻了来。


    滟娘将椎帽一摘,露出愁肠百结的一张脸,拉住青凝道:“我的好阿凝,你快去铺子里瞧瞧吧。这两日也不知怎得了,顾陆朱张几大世家,竟纷纷来咱们铺子里要茶,不是要那散茶,是要咱们往府上各房去送。你也晓得我是个半瓶醋,这账目一多,便理不清了。”


    “再者,这几家府上都是簪缨世族,必然讲究的很,咱们铺子里春茶耗尽,夏茶又略苦涩,如何能往这些府上送?”


    青凝直起腰身:“这时节倒也不必再送夏茶,不若去武夷收一些大红袍与九曲红梅,都是春水秋香的好茶。”


    青凝说着,只好换了衣衫,随她往铺子里去,待到了茶铺子,青凝将滟娘理的账目一瞧,确实是颠三倒四,越发混乱起来,滟娘于茶艺交际上是把好手,经营核算却抓不起来,先前儿青凝不在,她只管往画舫送些剩下的春茶,这倒是应付的来,可账目一繁杂,便露了馅。


    青凝只得将账册重新理一遍,又嘱咐伙计该往哪处去收茶、收些什么茶。


    这日子忽而又忙了起来,白日里要替崔凛核对盐税,午后便往铺子里去理账目。


    崔凛政务繁忙,可不管多晚,他依旧会回西街口的宅子去。青凝对他视若无睹,可也逃不过他温热的怀抱,虽说不再于床底间强迫她,可青凝也躲不过那款款柔情,缱绻低语,势必要勾得她身软心颤,意乱情迷。


    青凝有时候会想,这日子就这样下去吗?待在他身边依附他,等他肃清了南边的吏治,便随他往京中去,一辈子仰仗他?可先前那些伤害又算什么呢,他软下身段,她便该欣然释怀吗?


    只她被这流水般的日子裹挟,又似乎没了力气去抵抗。


    转眼便是八月白露,顾陆朱张几家的茶均已送了去,滟娘松了口气,特意给青凝煮了白露茶,笑道:“今日白露,阿凝尝尝这一批白露茶如何。”


    青凝浅啜,点头赞了一句:“还带了点花果香,是极好的茶。”


    滟娘便垂首轻笑,四下一顾,忽而往前凑了凑,在她耳边低低道:“阿凝,还有一桩事,需得告知你。我前几日往乌衣巷的谢氏府中去送茶,竟是碰见了卓瑾安,卓郎君要我告诉你一句,要你往谢氏府邸一见,他说他说要你信他一回。”


    滟娘说完,很快撤回了身子,又笑盈盈去倒茶。


    青凝却愣在了当下,许久没作声,后头便有些心不在焉,早早便回了家。


    今日白露,摧人寒衣,青凝今日只着了一件蓝色的翠烟衫,进了门便想唤冬儿煮一壶热茶暖暖身子,不防却见廊下跪了一群奴仆,长宁公主正拧眉立在这寒舍中。


    长宁繁复的裙摆拖在织锦软毯上,她抬眼打量一瞬,有些嫌弃这狭小的民宅,瞧见青凝进来,扬眉道:“凛儿竟随你住进了这样的院子,也是稀罕。”


    青凝往里头去见了礼,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这话,便恭敬的沉默下来。


    长宁叹一声:“陆娘子,前几日凛儿上了折子,要为你上玉牒,被他的父皇扣下了。他倒是不气馁,竟是愿用此次南方的政绩来换你上玉牒。帝心不虞,便来了书信,询问本宫的意思。”


    除了这封书信,其实宫里头还给这金陵的前朝公主府颁发了一道诏书,是立后的诏书。长宁如今心里头也不素净,她不明白,她同崔溯之间并无多少情分,他分明有珍爱的公孙氏在身边,缘何还要封她为后,需知她并不愿被这后位所束缚。


    只这些话也无处可说,长宁暂压下心绪,抬起英气眉眼,问:“陆娘子,本宫问你一句,你如今可愿做凛儿的太子妃?”


    其实长宁私心里,倒也希望他的凛儿得偿所愿。她并不愿凛儿同他的父皇一般,所娶非所想。


    青凝是略有些茫然的,坦白道:“今日公主问我愿不愿,可我一时竟不知如何答,总是有一份不甘心在的,可是这不甘心,在所有人看来,又显得微不足道,是不识好歹的惺惺作态。”


    厅内短暂的寂静了一瞬,长宁敏锐的察觉到,这小女娘对凛儿当初的强硬手段依旧是介怀的。


    她点头:“本宫是个懒散的,你们二人之事,本宫并不愿掺和。只是这婚嫁,尤其是皇家婚嫁并非儿戏,你们二人若不能交心,本宫并不愿去凑成一对怨侣,是以这婚事本宫会暂时压下来,日后再议。”


    长宁说完,不耐烦再待下去,欲往外头去,只是这间屋子实在太小了些,女娘的妆台便摆在靠墙的雕窗下,她一展袖,竟是将妆台上漆嵌螺钿的妆匣扫落在地。


    里头只有几支素净的玉簪,叮咚一声碎成了两截,唯有一串红珊瑚的手钏格外亮眼,血红又致密,滚落在了长宁脚边。


    长宁垂眸打量一瞬,忽而疑惑:“陆娘子这红珊瑚手钏是何处得来的?”


    她弯腰捡起来,拿在手中把玩:“竟是南海贡上来的,同本宫那串贡珠一模一样。昔年,前朝景昭帝曾赠给本宫两串红珊瑚手钏,本宫给了凛儿一串,凛儿那一串,早年间便不知所踪,听说被他随手扔给了一位府上的婢子,如今怎得到了你手中?”


    青凝一愣,一颗心被狠狠撞了一下,犹自不可信道:“公主,这珊瑚手钏真是南海贡上来的吗?”


    长宁是谁,打小金尊玉贵,各色珠宝但凭把玩,一眼便能看出东西的好坏来,她蹙眉:“本宫岂有看走眼的时候?!”


    她失了耐心,摆摆手,扶着身侧姑姑的手出了门。


    青凝还是愣愣的神色,蹲下身去捡那串红珊瑚,怎么会是他呢?当年她初入崔府,十岁的小女娘失了父母,仓皇躲进这侯府,偏又碰上姑母逝去,叶氏薄待,倒是这串红珊瑚给了她些许暖意。


    她一直念着崔念芝,无非是贪图他施舍这红珊瑚时的纯良秉性,如今看来,竟是一场阴差阳错。


    今年金陵的秋冷的早一点,白露时节竟起了霜雾,崔凛踏着沉沉夜色走进这西街口的宅子时,就见青凝正坐在天井中。


    她似乎喝了一点酒,微醺的娇憨,一双湿漉漉的桃花看住他,在看他,又似乎看的不是他,是当年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第88章 第88章他是不是从始至终走错了……


    “怎得坐在这天井里,入秋了风凉,往内室去。”崔凛顿住脚,微微讶然


    翠衫,玉簪,脂唇小樱桃淡,一杯果酒,青凝脑子里有些混沌,她眨一眨水润的桃花眼,依旧不做声。


    小女娘长睫轻颤,目光有些探究,却又柔波荡漾,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崔凛愣了一瞬,忽而伸手遮住了她的眼,喉结上下滚了滚,低低道:“安安,别这样看孤,今日怎得喝了酒?”


    修长的指落在眼睫上有些微凉的触感,青凝不耐烦的推开他的手,迷迷糊糊道:“我今儿个的玉簪碎了,那串红珊瑚也差点四散崩开。”


    崔凛俯下身,半蹲在她身前,面对面将她圈在怀中:“玉簪碎了?那孤再给你做一批,用羊脂玉、独山玉、


    岫玉、蓝田玉各雕几支好不好,随安安挑选。”


    青凝模模糊糊,听不细致,轻轻蹙起眉尖:“不要玉簪,要我的红珊瑚手钏。”


    崔凛轻笑:“好,去岁有毗喏耶国贡上来的红珊瑚,比南海贡上来的还要好一些,寻出来给安安做手钏。还想要什么呢,只要安安开了口,孤都给你寻来,嗯?”


    声音碎玉清朗,是极致的温柔,可又是暗哑的沉稳可靠,仿佛她要的是天上的星星,他也能给她摘下来。


    青凝眨眨眼,面前的人影在晃,似乎是崔凛,她摇摇头,还是不相信这样的宿命,一双玉手揪住他的衣襟,不自觉问:“崔凛,你是不是有过一串红珊瑚手钏?你真的有过一串红珊瑚手钏吗?是南海贡上来的红珊瑚,你把它丢去哪儿了呢?”


    红珊瑚手钏?崔凛一时不明白她话里的意味,若是官场上被人这般打哑谜,他怕是早便要不耐起来,可偏偏他对她有的是耐心,微微倾身,看着她的眼:“母后似乎是赠过一串南海红珊瑚,早不知所踪,安安想要吗?”


    他向来不将那些珠宝珍玩放在眼中,自然不会在意一串红珊瑚,模模糊糊的印象罢了。


    原来真的是他,青凝眨眨眼,玉手松开又握紧,将他胸前织了金线的贡缎揉成一团,闷闷的,却又细甜绵长:“怎么会是你呢,崔凛,你十六七岁时是怎样的儿郎?”


    十六七岁的崔凛吗,尚未搅弄官场风云,是银鞍白马的少年将军,画凌烟,上甘泉,自古功名属少年。是飒爽又清冷,目下也无尘,可也会为了一个毫不相关的婢女,舍掉一串红珊瑚,诚然在他眼中,便是御赐的南海珊瑚手钏,也是随手可丢弃之物。


    这问题实在是有些奇怪,面前清俊的身影顿了顿,微微挑眉,却没作声,那双玉手在胸前蹭,被他握住,往前一拉,那绵软的女娘便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中。


    又是那清淡的冷梅香,青凝心中咯噔一下,这一片迷蒙中便又生出些许清醒来。


    她张口咬住他的肩颈,待听到那人低低嘶了一声,这才松口,郑重其事道:“不对,你不是那时的崔凛,我是恨你的,我恨你磋磨我,不管你从前如何,现在如何,我都不能原谅你!我永远也不会爱你!”


    是对他说,似乎也是在对自己说,是极其凝重的语气,可崔凛却在里头看出了虚张声势。


    崔凛一顿,仿佛被狠狠撞了一下心口,那颗冷肃的心便一下下狂跳起来。以前的恨意,归根结底,其实是恨明月皎洁,不独照我,现下重重乌云散去,似乎终于看见一点皎洁月色,崔凛忽而扬眉,露出个欣然笑意来。


    “对,不能。”青凝依旧赌着一口气,神色坚定异常:“你软下身段,我便该轻轻揭过吗?我永远恨你,永远不要留在你身边。”


    她断然不肯露出心虚的端倪来,可惜对面之人又实在深谙人心,崔凛眉眼垂下来,忽而吻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极悠长,又极缠绵,他吃她红唇上的清甜,在唇齿间搅起一层又一层的春意。


    青凝本就混沌,被这样一吻,溺水一般,愈加辨不清今夕何夕,不过几息,便软在了他怀中。


    他将她抱入内室,终又让那朵颤巍巍的白花开在了自己掌中,他温热的唇落上去,身下的人便弓起腰身,颤栗了片刻。


    天阶夜色,繁露成霜,有影子在素纱帷幔上晃,往日清冷禁欲的郎君眼角又染了一抹艳色,闭了闭眼,额上隐隐露出青筋,他含住她的耳垂,嗓音暗哑的一塌糊涂:“安安乖,莫要咬的孤这般紧。”


    忍无可忍,意志崩塌,强健的臂握住一截细腰,开始攻城略地,青凝一时像飘在茫茫大海中,风大浪急,只能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溢出不成语调的低吟。


    第二日,青凝再醒来已是午后了,冬儿端了参汤来,瞧见青凝绵软体态,颈上红痕,腼腆地别开眼:“娘子,郎君嘱咐了,要你起来了先喝一碗参汤。”


    昨夜这内室声息不止,冬儿还是未出阁的小娘子,自然是有些别扭的。


    青凝有些头疼,许多事想不起来,只隐隐记得那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模糊中那人染了情欲的眉眼,以及天色将明未明时,额间落下的那个温存的吻。


    青凝慕然心惊,不对,如何又走到了这一步?她分明分明是决意再不原谅他,她心里不是有很多不甘心吗?


    外头有婢子摆了膳食来,是桂花鱼翅、蟹粉狮子头,另有一碗血燕粥。青凝腰酸腿软,只就着冬儿的手喝了碗参汤,又用了半碗血燕粥。


    一日间便有些心绪烦乱,有时候人的感情是最为复杂的,当恨意软化,偏偏不敢直视,害怕一直以来的坚持是个笑话。


    晚间云岩来了一趟,青凝正于桌案上作画,听见云岩说是崔凛去了姑苏,要两三日方回,她笔尖一顿,反倒松了一口气,他实在逼的太紧,让她没有机会稍稍喘息。


    那串鲜红的珊瑚手钏还戴在腕上,青凝不自觉摩挲,她微微蹙眉,在宣纸上落下四个字,笔尖顿住,墨汁氤氲,后头的便不敢再写。


    她终是将那串红珊瑚手钏褪下来,同那张宣纸一道,压在了案底。


    这当口,门帘轻响,冬儿从外头回来,端了一碗酪浆来:“娘子,你尝尝这酪浆。你今日茶饭不宁,也没用多少东西,听说这酪浆可消食化瘀,我特意跑去秦淮河畔买的呢。”


    青凝不爱用酪浆,只瞧见冬儿期待神色,也不忍拂她的好意,便就着冬儿的手,抿了一口,这一抿不打紧,这乳汁发酵的酸味直冲味蕾,让她忍不住干呕了两声。


    冬儿忙来替她拍背,大大咧咧,口无遮拦:“娘子,你这一声干呕,倒有些像街口那位有孕的孙二娘。那孙二娘如今肚子越发大了,你是不知道,闻见那路边的泔水味也要干呕一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青凝忽而白了面色,她有些恐慌,不行啊,这样下去迟早会有孕,有了孩子,那些恨意便更像是一场笑话了。她终将在他的温存中缴械投降,被渐渐磨平了棱角,成为河水中圆润的石子。


    一夜间睡不安稳,第二日一早,青凝便要去茶铺子里寻滟娘,去未料滟娘先寻了来。


    滟娘站在厅中,神色有些不自然,笑道:“阿凝,你且去铺子里瞧瞧账本吧,另有一批秋茶也到了,你一道瞧瞧成色。”


    青凝不疑有它,便随滟娘去了茶水铺子,核对了会子账本,见无甚纰漏,便问:“滟姐姐,你说的秋茶可到了?”


    “这


    “滟娘搓搓手,往青凝跟前坐了,低低道:“阿凝,今日叫你来非是看秋茶,是那卓郎君给我递了好几次信了,想于谢府见见你,今日咱们铺子里正有一批茶,要往那谢府去送,你要不要随我往谢府走一趟?”


    青凝迟疑了一瞬,这两日的恐慌又袭上来,她说:“好,我见他一面。”


    今日天阴,乌衣巷口便有些暗沉,陈郡谢氏立足百年,府邸绵延数十里,竟是独占了整个乌衣巷。


    青凝同滟娘自角门入了谢府,被小丫鬟引着往须弥室去坐了。


    这须弥室乃是谢府中专门待客的一进院,平常自然不用来待贵客,多是府中家眷或管事,来见一些常客的地方。


    青凝同滟娘等了好一会子,才有管事婆子迎出来。


    那管事婆子不识得青凝,倒是滟娘来送过几回茶,混了个面熟,这便对滟娘笑道:“滟娘子既然来了,且将新茶送去后头吧。”


    她说完,倒不忘再看青凝一眼,虽拿不准青凝的身份,却也是在心里叹一句,好一个玉软花柔的的小娘子。


    滟娘应声起了身,嘱咐青凝在这儿等她片刻,便随了那管事婆子出去。


    有小丫鬟上了茶,青凝抬眼打量了一下这须弥室,见这室内陈设端雅素净,却又不乏贵气,也不得不感叹这江南的门阀世家底蕴深厚。


    她垂下眼睑,方喝了一口茶,不防听见门帘轻动,回首便见着了卓瑾安。


    卓瑾安也在看她,他往她对面坐了,声音略有些涩,唤了一声“阿凝。”


    青凝收回视线,她问:“卓郎君同这陈郡谢氏有何关系?为何会在这谢府中?”


    “阿凝有所不知。”卓瑾安一瞬不瞬的看着青凝,有些贪恋的目光:“我母亲原是这陈郡谢氏的嫡长女,可惜机缘巧合之下,同我的父亲私定了终身,谢氏瞧不上我父亲商贾的身份,便将我母亲从谢氏除了名,只当从未有过这个嫡长女。如今我父母俱已不在,我的祖母年纪大了,心肠也软下来,又将我认回了这谢府。”


    但卓瑾安没说,谢氏作为江南第一大族,断然无法眼睁睁看着崔凛断了他们的根基,便存了旁的心思,卓家作为富商巨贾,经年积累的财富,正好可以帮着谢氏养兵谋权。


    青凝顿了顿:“原是这样的原委。滟娘同我说,卓郎君往茶铺子里去了好几回?我不知你心中有何打算,今日过来,也是想同你坦诚的谈一谈。”


    卓瑾安的目光依旧离不开她,他说:“阿凝,你瘦了。你你在那醉春楼可是吃了不少苦头?我带你离开可好,要你去过你想要的日子。”


    去过她想要的日子吗?青凝忽而迷茫了一瞬。


    卓瑾安却瞬间白了面色,他倾身握住她的手:“阿凝,你竟是犹豫了吗?你不该的,原先你为了逃离那牢笼,不惜跳入滚滚江流,如今我分明可以助你脱困,你为何会迟疑?”


    她犹豫了吗,青凝不敢相信,只好嘴硬道:“我没有,我只是担忧你的安危,你不必如此的,卓瑾安。”


    青凝还想再说,忽而觉得头昏眼花,他瞧见卓瑾安嘴角无奈又苦涩的笑意,便是这笑意,竟也渐渐瞧不清了


    崔凛从姑苏回来时,正是黄昏日暮,修长的身影萧萧肃肃,进了西街口的宅子,却不见他挂念的身影,不由蹙眉问冬儿:“你们娘子呢?”


    冬儿有些怕他,闻言忙跪下:“回郎君,娘子去茶铺子了,许是有什么事绊住了,这会子还未回来。”


    崔凛点头,并未多言,转去内室换衣裳,抬眸间,却在桌案上看见了一串鲜红的珊瑚手钏。


    他踱过去,将那珊瑚手钏拿在手中把玩,忽而想起前几日安安醉眼朦胧,她问他是不是曾有过一串红珊瑚手钏?


    崔凛虽不在意这些珠宝珍玩,可他的记性却是极好的,他凝视那红珊瑚手钏片刻,忽而在记忆中翻出一个模糊的身影来,是深秋冷寒时,一个小女娘萧瑟的身影,彼时他无心打听那女娘的来历,只以为是哪房的婢子,便随手施舍了一串红珊瑚手钏。


    竟然是她吗?是十岁的安安?


    那红珊瑚手钏下还压着一张宣纸,被墨汁晕染了大半,却依稀能瞧见上头的字迹,是娟秀的小楷,写的是:即见君子。


    即见君子后面是什么呢,自然是云胡不喜。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崔凛仿佛被闷雷击中,安安她她也是爱慕过他的吧?当他还是她心中的少年,是清清白白的二哥哥时,她也有过一份少女悸动。


    可若是她也曾意动过,他是不是从始至终走错了路?


    崔凛罕见的失神,却不料云岩跑进来,慌慌张张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崔凛忽而变了面色,将茶盏一摔,怒极反笑:“好个陈郡谢氏!”


    第89章 第89章大梦一场


    青凝醒来的时候,只觉头脑昏沉,身子乏力,显然是在那谢氏府上中了迷药。周遭是死寂的黑沉,似乎是四更的天色,她并不清楚睡了多久,更不知晓身在何处。


    接下来便不敢再闭眼,眼睁睁看着外头的天色一点点亮起来。


    晨曦微明时,有婢子送了吃食进来,青凝抓住那婢女的衣袖,仓皇问了句:“这是哪儿?”


    那婢女却并不作声,摇摇头,将衣袖从青凝手中抽出来,转身出了门,又将门扉死死合上了。


    青凝抬头打量了一下四周,再普通不过的一间厢房,却有似曾相识之感,只如何也记不起,这熟悉感因何而来。


    接下来的二三日,她被困在这间厢房内,除了送吃食的婢女,便再未见过旁人。


    到第五日上,那扇门扉终于吱呀一声洞开,走进来一位褒衣博带、秀骨清像的郎君。


    青凝警惕的盯着来人看,那郎君也从上到下将青凝打量了几遍,眼里有些不屑的傲慢,亦有几分好奇的探究,他问:“陆娘子你说,太子崔凛这样的人,可会耽于情爱?”


    这样突兀的问询让青凝微微蹙眉:“郎君何许人也?为何会有如此一问?”


    “何许人也?”对面的郎君轻笑一声,有些自嘲的语气:“世人皆知崔家言卿,却不知谢家淮瑜,想当年我与崔凛皆师从于沈廉-沈阁老,我谢淮瑜自认文章华彩,并不输给崔凛,可当年沈阁老却实在偏心的很,非但亲点了崔凛的榜首,更是举荐其去了督察院,反倒将我扔在了这江南任扬州刺史,陆娘子你说,这世道何其不公。”


    青凝从这只言片语中顿悟,原来面前这郎君竟是谢家现任家主谢淮瑜。


    谢淮瑜此人她也是听说过的,乃是陈郡谢氏的嫡长子,现任扬州刺史,在其父病故后便继任了谢氏家主。陈郡谢氏屹立百年不倒,族中出过不少青年才俊,嫡长子谢淮瑜又是各种楚翘,素来有‘翩翩我公子,机巧忽若神’的美誉,乃是历代谢氏家主中最年轻的一位。


    只是青凝没料到,她会在此种境地中见到谢淮瑜,更没料到,谢淮瑜同崔凛竟有这颇多渊源。


    况他提起崔凛来,饱含了既生瑜何生亮的愤慨,为着不激怒于他,青凝放缓了声调:“谢氏盘踞江南数百年,沈阁老要你回南边,想来也是为着郎君着想,要你回到谢氏的地界,好为谢家支撑门户。”


    可这句话出了口,面前清瘦秀美的郎君却忽而面色扭曲,他随手捡起桌上的茶盏,哐当一声,碎在了地上。


    “沈廉这老匹夫,素来赞扬崔凛年少有为、智勇过人,却吝啬于夸赞我一句,我又哪里比崔凛差呢?明明我在这江南时,所有人都道谢家淮瑜是这世上最耀眼的儿郎,不曾想去了京中求学,竟被崔凛比了下去。到如今,崔凛也无非仗着其父手握兵权,这才能谋夺了天下,若我要争,也不一定就会输给他!”


    青凝忽而心


    惊肉跳,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陈郡谢氏竟是存了不臣之心!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又知道谢淮瑜既然决议走上这条路,必然是自己劝不动的,最后只是问了一句:“谢郎君,这是何处?”


    谢淮瑜轻笑一声:“乌程,乌程府衙。某倒是记得,当年崔凛隐姓埋名来查一桩贪腐案,曾带了位小娘子住在这乌城府衙中,当年那位小娘子便是陆娘子你吧?”


    竟是乌程,怪道这厢房有几分熟悉之感。青凝一时有些恍惚,想起当年在此处,是她第一次扑进崔凛怀中。


    只是青凝不知,陈郡谢氏的祖宅亦是在乌程,这乌程城郊遍布谢氏的田庄,谢氏于田庄上藏了一批私兵。且这乌程守备乃是前朝徐端妃的胞弟-徐铭,如今崔凛以太子身份入了江南,徐铭担心被新朝清算,这才同谢氏联手,于乌程兵变。


    这会子,已有婢子将地上的碎瓷片清理干净,又重新上了茶。


    青凝端起茶盏用了一口,定了定心神,这才道:“谢郎君,你将我掳来此处又是何用意?难道你以为,将我掳了来,太子便会将这天下拱手相让?”


    “是啊,谢某也是好奇的很。”谢淮瑜面上露出一抹奇异的兴奋来:“我用陆娘子你同崔凛做个交换如何?只要你在我手上一日,便不允他进兵乌程,若是他胆敢来犯,我便带你一道归西。你说,崔凛可会因着你,而眼看大殷纷争四起?”


    去岁年底,崔氏父子雷霆手段,迅速接管了政权,明面上新朝已稳固,底下却依旧暗流涌动。北方自是不怕的,有崔溯重兵压阵,且这北方的官员多为崔凛所用,倒是这南边,世家门阀盘踞,各路节度使也正于暗中观望。如今乌程起兵,若是崔凛不能迅速收复,便会让这南边人心虚浮,有那异心的,自然也会效仿谢家起兵。


    谢淮瑜便是在赌,赌南边那有异心的,瞧见谢氏揭竿而起,也会纷纷效仿,到时谢氏可联合南边各路世家兵力,同朝廷对抗。


    可青凝看着面前癫狂的谢淮瑜,竟是异常平静的沉默下来,


    她喝了盏茶,摇摇头:“那谢郎君也未免天真了些,需知当今太子心思缜密,最懂权衡利弊,又怎会因为一个女娘而影响决策?”


    青凝想,崔凛对她,或许是有几分喜欢在的,否则也不会温言款语的诱哄于她,只这几分喜欢,大抵也多是占有欲在作祟。崔凛这样的人,是天生的政客,他惯来站在高处运筹帷幄,又怎会让这几分喜欢,来影响大殷的政权。


    可谁知,谢淮瑜闻言,却益发露出饶有兴味的神色来,他盯着青凝看了几眼,面色潮红:“不会吗?若是不会,有陆娘子这样的佳人陪我下黄泉,你说崔凛是不是也会嫉妒?”


    青凝瞧着这样的谢淮瑜,忽而觉得权势真是一把双刃剑,能让人意气风发,也能让人如这谢家淮瑜一般疯魔成性。


    好在这疯子丢下这句话,很快起了身,接下来的几日,青凝便再未见过谢淮瑜。


    她被关在这乌程府衙的后院,对外界一无所知,更漏滴答,恍惚又是十几日,青凝想不明白,崔凛这般雷霆手段,如何拖到了如今还任由这乌程动乱,只她并不相信,他是因着顾及她。


    八月底的天,秋意渐深,寒凉已起,这乌程后院的厢房内却还是薄薄的锦衾,青凝夜里冷的睡不着,第二日一早,便想央外头的婢子给她换一床厚衾。


    她走至门边,方要唤人,不防听见外头几个婢子正窃窃私语。


    有个怯弱的声音,低低道:“秋蝉姐姐,外头可是真的打起来了?昨日不是还好好的吗,听说那吴郡张氏也反了,昨日张氏连夜点了兵,来投奔咱们谢家,家主高高兴兴开了城门相迎,怎得忽而打起来了?”


    被唤作秋蝉的婢子叹一声:“昨夜来的,哪里是那吴郡张氏?!待家主开了城门才瞧清,分明是那位太子殿下领兵而来。好在太子也不敢轻举妄动,许是顾及着里头那位,只是驻扎了兵力在城门口。”


    “怪道世人都言这位太子殿下多智近妖,可真真是诡诈呀。”那怯弱的声音明显开始慌了:“秋婵姐姐,你说家主会败吗,若是败了,咱们咱们这些奴婢可如何是好?”


    秋蝉心里也慌,可毕竟年纪大些,声音听起来便沉稳几分:“慌什么?不是还有里头那位吗?若谢家现了颓势,家主首先会要了她的命,说不准,等真开了战,还要将她绑到城门上,好去威胁那位太子殿下。”


    青凝本要伸手叩门,闻言便止了动作,愣愣站了会子。


    外头的窃窃私语很快止了,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青凝坐回罗汉榻上,也无心再去要衾被,这间乌程后院的厢房连着长街,至午间,竟隐隐能听见战马嘶鸣之声。


    雕花木门哐的一声被踢开,青凝原本还以为是婢子送了午食来,转眸却发现,进来的是两个着了战甲的兵士。


    青凝仓皇起身,她问:“你们你们进来作何?”


    那两个身形魁梧的兵士互相对视一眼,一壁轻佻的打量这姿容绝艳的小娘子,心中暗道,怪不得那位太子殿下金屋藏娇,原是这样的妙人儿,身为男人,自然一眼便知这具身子的绝妙之处,想来若是扔去床帏间,定是畅快无比


    虽是这样想着,面上却是不拘言笑,一壁来捉她的手臂,口中只道:“劳烦陆娘子同我们走一遭。”


    青凝被这目光冒犯,心中厌恶,不由往后退去,可惜这厢房狭小,不过几步,已是退无可退。


    眼瞧着那兵士伸出粗糙的一双手,来捉她的腕子,却忽听哐当一声,那两个兵士竟是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青凝于惊慌中抬眸,便瞧见了破门而入的卓瑾安。


    卓瑾安亦要来捉她的腕子,急匆匆道:“阿凝,快随我走!”


    青凝却躲开他的手,问:“卓郎君,是你将我迷晕,送来的这乌程府衙,你到底到底如何打算?”


    “我”卓瑾安面上晦涩一瞬:“我也是没得法子,阿凝,若是不借助谢家的手,我断然没有办法将你从崔凛眼皮子底下救出来。只好先要你要你在这谢氏手中委屈几日,我才能趁机将你救出。你今日随我走,便可离了谢氏,离了崔凛,自此天高路远,任你自由,去过你想要的日子。”


    青凝犹疑不定的看着卓瑾安,可现下除了相信卓瑾安,她似乎也没有别的法子走出这乌程。


    青凝沉默了片刻,终是道了一声好。


    卓锦安眼里迸出灼灼光彩来,她将青凝拉至后窗前,转身提了一桶酒,往这厢房中泼洒。


    不过片刻,这厢房里便弥漫起浓浓的酒气,是烈酒封喉的辛辣之气。


    青凝以口掩鼻,却见卓瑾安掏出火折子一扔,一瞬间火光大亮,冲天而起。


    卓瑾安转身去开那扇后窗,一壁安抚青凝:“阿凝别怕,从这后窗跳出去,便能瞧见等候的马车。待这火势一大,所有人都会以为你已葬身火海。”


    他如此说着,却忽而变了面色,后窗似乎是被从外头封死了,用了几分力道,却如何打不开。


    卓瑾安额上泛起细密的冷汗来,不耐的拍了几下窗,便拿出一柄匕首,将这细木窗棂拆了个干净。


    这一耽误,厢房中的火势已是势不可挡,内室与外室之间的格扇轰隆倒塌,摧枯拉朽的燃起来。


    卓瑾安翻身跳出去,在外头张开手臂,对青凝道:“阿凝,跳出来,我在这儿接着你。”


    青凝猛烈咳了几声,已是容不得她迟疑,便踩着绣墩要跳窗。


    这当口,外头的雕花木门哐当一声,青凝下意识回头,便隔着熊熊的火光,看见了崔凛俊朗出尘的一张脸。


    青凝一顿,张了张嘴,可又发不出声息来。她想,他定是要发怒了,她从去谢府见卓瑾安起,确实是生了要逃离的心思,她那时是惶恐的,惶恐自己心境的


    变化,若是再待下去,她怕自己终是要被那些柔情磨圆了搓扁了,变成依附他而活的菟丝花,人活一场,总要为自己的人生做一次主。


    青凝最终只是道:“崔凛,你别过来,这样大的火,会要了你的命。”


    火势越发凶猛起来,劈里啪啦,摧枯拉朽,女娘轻飘飘的一句话,也不知他听见没有。


    青凝被熏烤的面庞通红,再待不下去,便转身攀住了窗框,却不防窗框松动,手上没了着力点,哐当一声跌在了地上。


    绣墩倾倒,咕噜咕噜滚远了,这当口,内室的千工拔步床也已烧了起来,床架四散,一根粗壮横木渐渐歪斜,咔嚓一声,朝青凝砸下来。


    青凝无处可退,本能的闭了眼,可下一刻,疼痛却未如约而至,她掀起长睫,却见崔凛不知何时冲进了这火海。


    他挡在她身前,那根横木便正正砸在了他的肩背上,她听见他低低闷哼了一声,略略踉跄了一下。


    青凝以为他定然是来抓她的,要像上回她死遁后被寻到时一般,狠狠磋磨她,可下一刻,面前清隽身影却忽而半蹲下来,对她道:“安安别怕,踩在孤的膝上,孤托你跳出这窗台。”


    青凝心中五味杂陈,可也来不及细想,便踩在他的膝上,任由他托住自己的腰,将她送上窗台。


    火势绵延,又是断续的咔嚓之声,那拔步床再撑不住,剩下的床架横木便纷纷扬扬倒下来,青凝仓皇回头,就见崔凛双臂撑在窗侧,用血肉之躯硬生生挡下了砸下来的横木、床架。


    青凝跳下窗台时,只来得及看见他唇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


    她跌在沁凉的地面上,转眸去瞧那扇后窗,她说:“崔凛!崔凛!你出来,你跳出来啊!”


    那人在熊熊热火中对她笑,面色苍白,却依旧是散漫的沉着,他说:“好,安安先上车,往南门走”


    可他话还未说完,火势席卷而来,房梁倾倒,窗扇倒塌,一瞬间便消失在了烈烈火海中。


    青凝一下子失了声音,下意识站起来,要冲进火海中,却被卓瑾安拦腰抱住了。


    卓瑾安声音略嘶哑,着急道:“阿凝,阿凝,来不及了!”


    青凝捉住卓瑾安的手臂,声音里带了哭腔,她说: “可是二哥哥怎么办,二哥哥还在里头呢?卓瑾安,你帮我救救二哥哥,求你了!”


    卓瑾安面上神色复杂,巷口隐隐有脚步声传来,卓瑾安怕谢氏追来,只得抬起手刀,将青凝击晕,将她抱上了车。


    青凝再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页扁舟上,她脑海里还是熊熊烈火中崔凛沉稳淡定的神色,他跟她说:“安安,往南门走。”


    她想不明白,那样大的火,他为何要冲进来,偏生要替她挡下那截横木。


    青凝抬眼瞧见卓瑾安,下意识去抓住他的衣袖,她问:“卓瑾安,崔凛呢?我的二哥哥呢?”


    卓瑾安被青凝面上的担忧与哀切灼了下眼睛,他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只是定定瞧着青凝的眼,


    他说:“那样大的火,房梁都砸了下来,那人绝无生还的可能。阿凝,崔凛死了!”


    “你不是恨他吗?你当初射出那支箭,也是想过要他命的,对不对?如今他死了,再无人困住你,阿凝你该高兴的!”


    卓瑾安这番话,忽而将青凝点醒了,是啊,她不是恨他吗?


    可如今高兴吗,畅快吗?又为何会隐隐作痛?!


    卓瑾安似乎还在说话,断断续续飘入她耳中,他似乎说的是:“阿凝,你生来便是鲜活又明媚的小女娘,你不该被他困那牢笼中。唯有他死了,才是你的新生!”


    青凝有些听不清,只觉这深秋的天真是冷啊,凉意似乎沁入骨头中,一点点侵蚀血肉。


    她梦游似的坐回去,神志是清明的,面上却是木然的,打起窗帷,去看苍茫的江面。


    江面上起了雾气,白茫茫一片,只有点点浮萍,飘飘荡荡。


    人生只似风前絮,欢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连江点点萍。


    他二人纠葛这样久,恨也有,爱也有,转头来都如浮萍飘散,大梦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