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劫杀死了。
第二日大朝,各部院禀了要紧事务,刘轨作册封使,详细汇报了大礼和册封诸多前事,一句话概括就是诸事俱备只等吉日到来。皇帝很是满意,褒奖几句,仍然命他接着筹备下月初一的大礼。
散了大朝阁院大臣又往南书房议些要紧秘事,等完全散了已经过了饭时。皇帝居然不留饭,起身道,“都去办差。”自己往凤台去。
刚到阶下便见魏昭等在殿门,姜敏止步。魏昭远远看见皇帝,疾行近前行礼,“臣请陛下圣安。”
“这热的天,在此做甚?”
“臣来探望阿兄……探望殿下。”魏昭仰起脸,“听闻殿下病重,臣实在不能放心——不想凤台竟不叫外人擅入,只得在此等候。”
姜敏避过这一句,“虞暨应还睡着。”便往里走。魏昭跟在后头,“臣听闻殿下为林奔所害——万幸无事。”
“这事你自己知道罢了。”姜敏道,“休同外人提起,皇家脸面,由不得玩笑。”
“是,臣晓事。”魏昭跟着走,又道,“林奔丧心病狂害我阿兄,陛下万不可轻饶他。”
姜敏不答,半日道,“林奔跟朕多年,又是王府旧人,他也是一时糊涂才做下这等错事,虞暨既然无事——下月是大礼时候,闹出周张反倒不美。”
皇帝这话竟是要息事宁人的意思。魏昭心中一动,殷勤恭维道,“陛下虑的极是。”
二人说着话入殿。皇帝完全没有叫魏昭回避的意思,掀帷幕进去,虞暨果然还睡着,双目紧闭,颊生红晕,气息奄奄的模样。
姜敏走过去,探手搭在男人额上,仍是烫的。男人其实并没有睡着,只是烧热难受,阖目躺在那里,他被她一碰便睁开眼,含笑道,“陛下。”
魏昭忙着上前,跪地行礼,“臣请殿下安好。”
男人吃一惊,侧首盯着魏昭,半日道,“你怎……阿弟来了。”说话间只觉臂上一紧,头晕目眩中身不由主坐起来,等视线稳定,才发现自己竟倚在她肩上。
姜敏坐在榻边,一只手拢着他,另一只手扯一条斗篷将他裹着。男人不想她在外人跟前也这样,难免窘迫,却因为实在烧得难受,抵不过心中软弱和渴望,索性放纵自己倚着她,偏着头定定地看着魏昭。
魏昭仰首,视野中男人面色苍白,身形消瘦,没有根骨一样倚在皇帝怀里,黑而长的发散在身上,发尾凌乱地在御榻铺了一地,衣轻而薄,散着的领口处露着纤细脆弱的颈项,突出的锁骨,分明凹陷的一大片颈窝——
这么个以色侍人的东西,居然是秦王。
魏昭心下冷笑,面上却半点不露,“听闻阿兄这回实在受苦了,可好些?”
男人尚不及说话,姜敏道,“你不见还病着么——好什么好?你也莫立规矩,坐着说话吧。”
徐萃听见,搬椅子过来布置在榻前。魏昭倾身坐了,“原想着回州里当差,陛下恩旨,命留下观礼——阿兄成礼是顶顶要紧的大事,臣自是要观礼的,原想豁出去赖在京里,不想陛下如此体贴臣下。”
男人听见,不安地动一下,想侧首看皇帝。姜敏只握一握他的手,“也不是只为观礼。”便道,“西堤魏靖公已经安排了你入族的礼,成礼册封以后我们也要去西堤祭祖,你正好同行——省得西堤两回折腾。”
原来如此。魏昭今日来是为探消息——如今已知林奔被轻轻放过,自己还要侍驾往西堤,还要入西堤魏氏。便彻底放下心,“臣入族是魏靖t公看着魏肃公,阿兄怎的不入?阿兄也是魏肃公正经义子,行了礼拜过的,魏肃公疼阿兄,只怕比疼臣更多。”
“我与阿弟不同,既自有名姓,不好劳动西堤。”
魏昭道,“高泽的事臣也听说了,高泽目无秦王,目无陛下,给脸不要脸的东西,阿兄何必顾忌?他们那样对阿兄,还能叫相王出高泽吗?陛下怎能同那此不长眼的货色作亲?”
男人一听这话瞬时血色褪尽,头颅嗡一声响,炸开了锅一样,疼痛入骨。姜敏有所觉,抬手拢在他脑后,将他面庞掩入自己颈畔,完全遮蔽了,抬头便骂,“你阿兄病成这样,同他说这些——把他气出个好歹,还有谁来偏袒你?”
魏昭唬得站起来,“是臣孟浪。”又道,“臣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高泽如此欺负阿兄,如今竟要做相王宗族,享阿兄庇护。阿兄仁善,臣却不能就忍了。”
姜敏撵他,“行了,你快滚了吧。”
魏昭连忙作了害怕状,应一声“是”,低头往外走。到帷幕尽处悄悄侧首,便见男人双目紧闭,抻着颈子,前额用力抵在皇帝颈畔,瘦得可怕的颈上分明青筋突起,不住哆嗦——不过一句话就逼得要死要活的东西,能有什么作为?
这回虽然失手,好歹难关已是过去,有林奔顶缸,与自己无涉——魏昭无声冷笑,悄悄出去。
姜敏感觉男人抖得厉害,偏转脸,在男人发烫的额上极轻地辗转亲吻。男人渐渐平静下来,贴在她颈畔,极轻地喘。姜敏道,“魏昭故意说这话气你,你再上当便是愚蠢至极。”
男人“嗯”一声,“可是他说的……也不能算有错。”咬牙道,“虞夫人撵了我两次,三番五次羞辱于我,即便她于我有抚养之恩,如此这般,也早该还完了——我自己受她羞辱不打紧,陛下怎么能有这样一门不成样的宗亲?叫陛下受辱,我宁肯不做这相王。”
姜敏道,“你可知生母名姓?”
“不。”男人摇头,“只知是虞夫人侍女,唤采枝,也是虞夫人赐的使唤名字,作不得真。”
“姓氏呢?”
“不知。”男人越说越觉难耐,抬手搭在她肩上,嘴唇贴在她颈畔,发烫的吐息颤巍巍的,深一下浅一下撩着她。“我真是……枉为人子。”
“你出生她就被打杀了,若不是虞恕还在,虞夫人说不得连你一同打杀,同你有什么相干?”姜敏想一想,“高泽确实也做不得相王宗族,等成礼,命人迁你的族契入皇家,你一个人,不必留甚么宗族了,左右死了也要同我埋在一处的,有皇家祭祀,不必再受虞氏香火。”
男人怔住。
“你生母在虞氏既无名姓,赐姓魏,名字你自己给她拟一个,册秦国夫人。”姜敏道,“你不肯入西堤,便由你母亲替你入吧。”
男人听得目眩神迷,眼前万花筒一样乱转,等终于寻回神声,察觉自己仰面枕在她膝上,双手勾着她。姜敏俯身,侧着首,辗转地吻着他。他恍惚地睁眼,凤台穹顶繁复的藻饰瑞兽林立,悄寂地停在那里,无声地看着他——
活着真是太好了,幸好那时在那座坚冰里他没有放弃,活着太好了。
……
皇帝大礼定在十月初一小阳春,刘轨原是一心忙碌大礼预备的,谁知秦王病倒,内阁无人,只得两边一同操持,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又不敢抱怨——秦王病倒的缘由旁人不知,他难道不知道?若不是自己同魏钟被虞氏裹挟,秦王怎能被劫,不被劫又怎能病到今日?
只得任劳任怨做活,每每请安,还要赔笑脸请秦王殿下只管安心养病,阁里一切无事。秦王直到九月十五授衣假都过了才上朝,皇帝以大礼在即为由,仍然不肯叫他入阁当差——每日仍然躲在凤台安养。
大理寺立了案子查林奔,不足十日理出贪污钱财,私留房舍两宗贪赃大罪。皇帝下旨免了林奔茂州都督,家财尽数充归公家,林奔本人贬为庶民,流放庭州。
林奔恳求陛见,皇帝没理,却默许燕王府旧部去送行。九月二十日,齐凌,魏钟,连着宫里的孙勿和徐萃,都去送了盘缠。
齐凌骂了林奔糊涂,又宽慰,“伊庆春毕竟是咱们王府的老伴当,同你也是有交情的,你去了那里好生改了,有伊庆春在,你必定吃不了甚么亏——等十年八载的过去,好歹求一求秦王殿下,说不得就回京了。”
林奔冷笑,“我求秦王——他配吗?”便道,“我便老死在北境,断不肯求他。”
徐萃听见,骂他“糊涂东西”,仍给他打点金银等物,命他,“你不肯求,便在北境安生过日子,有了孩子总不能再留在那里。到时候要回京,知会我一声,你拉不下脸——我去求秦王。”
林奔一滞,气忿忿走了。
林奔容貌艳丽,魏远公当年拿他当燕王侍君养,才养成目空一切骄横之至的烂脾气,林奔做辅政院宰相,众人都以为他要做相王,谁知今日落得流放,押解北往。
众人唏嘘不已,打起精神回中京——再过十日,皇帝婚仪和秦王册封礼就要来了。
九月二十八,魏钟得了消息,慌张往凤台请求陛见。不一时徐萃出来,命进,“陛下去京畿大营了,殿下命你进去。”
魏钟拿不准该不该先禀秦王,事已至此,只得硬着头皮进去。时已秋凉,秦王身子薄,凤台已经烧了熏笼,秦王依在熏笼上,地上铺了一地的篾条扎纸等物,仿佛在做什么手工。
魏钟磕头,“臣请殿下安。”
“不必多礼。”秦王抬一下头,“我听徐姑姑说你看着火急火燎的,陛下不在京,说不得我能有法子。”
“这个——”
“不能说?”秦王停住,盯着他看一时,便笑起来,“不能罢了,你去京畿便是。”
“不是。”秦王虽然好说话,魏钟却知道得罪他跟得罪皇帝没甚么区别,左右这事早晚瞒不了他,便硬着头皮道,“罪臣林奔,刚到蒙州便被匪人劫杀——已死了。”
秦王怔住,“林奔死了?”
“是。”魏钟紧张地抿一抿唇,“说是山匪——”
“什么山匪?”秦王打断,低头坐一时,咬着牙道,“劳烦魏都督出去说一声——命人现在就走一趟大理寺,让大理寺卿许凛来见我。”
魏钟是内禁卫都督,受皇家管辖。即便是秦王,也不能使唤他,只能通过内阁次相的职务动用内阁管的这条线的人。魏钟便不动,“殿下只管吩咐臣便是。”
“也好,你去更加隐秘。”秦王勉强道,“劳烦魏都督现在便办两件事——第一件,劫人的山匪押解入京,拘辅察司狱待审。这第二件……”他说着停一停,“即刻羁押魏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