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嬷嬷,是你吗?”……


    林重影琢磨着他话里的意思, 内心既惊又无奈。照他这么说,她大抵是要进京的。而她之所以能名正言顺地进京,必是与父亲的仕途有关。


    这位谢大公子走一步看两步, 应是早有计划。正如她自己的预感, 她是逃不掉的。


    罢了。


    她还是不要做无谓的挣扎, 先解决眼下的事再说。


    “大表哥,二表哥还在呢。”


    谢问此时脑海中有几连问:他是谁?他在哪?他在做什么?


    他从头到尾都处在震惊中, 瞳仁因为极度的不敢置信而动都不动。他死死盯着那两个人, 一个是他的大堂兄, 一个是他朝思暮想的姑娘。他们举止亲昵, 但凡不是眼瞎之人都能看出他们之间的情愫涌动。


    这是何时的事?


    那个人低眉亦不掩深情的男子,真的是他那冷情冷性的大堂兄吗?


    林重影眼角余光瞄着, 小声道:“大表哥, 二表哥在看我们。”


    “让他看。”


    “……”


    谁说不让他看了?


    林重影想了想, 道:“大表哥, 正是要紧,你赶紧上路吧。二表哥那边,要不我来和他说。”


    “你?”谢玄眸色骤深。


    “大表哥,我可以的。”林重影眉眼一弯,“不知你有没有听过画皮的故事?二表哥喜欢我,无非是因为我这张脸。只要我在他面前亲自揭开自己的画皮,露出可憎的真面目,保管能把他吓跑。”


    “可憎?”谢玄眼底幽光乍现, 那幽光仿佛瞬间织成一张大网,将眼前的人严严密密地罩住。


    林重影点头,“我不是同你说过吗?我这人性子不好,睚眦必报, 还善妒,你不是还骂我贪得无厌,难道你忘了?”


    谢玄自是没忘,但这可憎吗?


    便是他说过的贪得无厌,如今想来也不尽然。


    他示意谢问过来,在谢问震惊茫然的眼神,道:“我有急事回京,临安这边的事定会顾不上。除我之外,兄弟姊妹中你最大,记得照顾好家里的弟妹和影表妹。”


    “大哥,你们……你……和影妹妹,你们……”谢问想问又怕问,一连咽了好几下口水,心口都发着凉。


    谢玄颔首,“如你所想的那样,二郎,我走后很多事都要靠你,我相信你定能不负所托,帮我照顾好她。”


    说完,他揉了一把林重影的发。


    林重影实在是佩服他,明知谢问对她是什么心思,他还能说出这般冠冕堂皇的话,当真是厚颜无耻。


    可怜的谢问,一颗心已碎成七八瓣,还被人戴了一把高帽子,等到自家大堂兄人都走出去老远,他还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叶灵珊不知何时过来,看到他的表情后大惊失色,高声指责林重影,“林家表妹,你和问哥哥说了什么,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林重影不想搭理她,径直往里走。


    她跺了跺脚,将人挡住,“林家表妹,我问你话呢?”


    “你谁啊,你问我,我就得回你吗?”


    “你…你怎么这么说话?”叶灵珊万万想不到林重影会如此不给自己面子,暗道果然是上不了台面的庶女,哪怕是被过继出去成了嫡女,也改变不了骨子里的没教养。


    她有心贬低人,说出来的话也尖锐了许多。


    “林家表妹,你如今是林县令的女儿,不是汉阳林家的庶女。你若是言行不当,连累你如今的父亲母亲,你对得起他们吗?”


    屋子里的人闻讯出来,她更是来劲。


    那看向谢问的眼神满是心疼,对众人道:“林家表妹不知和问哥哥说了什么,问哥哥看着不太对的样子。”


    谢问此时的样子,确实让人担心。脸色极其的难看,说阴不是阴,说白不是白。瞳仁一动不同,震惊之中,又有茫然之色。


    忽然他身体动了,直挺挺地朝林重影走来。


    众人见之,你看我,我看你,眼神各异。


    林重影心念一动,躲到了谢舜宁身后。


    谢舜宁被迫对上谢问变得阴沉的目光,上辈子的种种腥腥红红地浮在心头,强烈的悲痛和恨意混在一起,压都压不住。


    当谢问靠近时,她抬手就是一巴掌。


    “啪!”


    谢问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巴掌,像见了鬼似的看着自己的妹妹。


    谢舜宁手被震得疼,且在抖。


    死后化成魂魄飘浮时,她无数次想这么做。而今她终于做了,这一巴掌她几乎用尽全力,险些失态。


    “二哥,你到底想干什么?”


    谢问惊醒过来,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脸,羞愧之余,生出无地自容之感。很快,另一种情绪又冒出来,看向林重影。


    林重影不想和他再有瓜葛,更不想被人误会他们还有牵扯,赶紧先发制人,道:“二哥,事已至此,你多思无益。该忘记的就要忘记,该放下的就该放下,若是太过执着,自己受苦不说,别人也同样困扰,因而生了怨恨。”


    “……影表妹。”他喃喃着,“我…我不明白……”


    他们之间已再无阻碍,为什么会这样?


    “你不明白的事多了,若你能万事想明白,那你就是圣人。比你天资高,比你更聪慧的人都不能免俗,又何况是你。二表哥,你一路乏累,快些回去歇着吧。”


    这个比他天资高,比他更聪慧的人,他不用想也知道是谁。若是别人他还有一争之力,但那个人是他的大堂兄。


    他最不敢比,也最怕的大堂兄。


    谢舜宁的情绪已经缓过来,朝他身后的下人使眼色。那两个随从立马上前,一左一右地扶着他,半扶半搀地离开。


    方才他和林重影的对话听得人云里雾里的,自有人想问个清楚明白。


    谢舜英端着谢家长女的架子,抬着下巴,像是在质问林重影:“影表妹,你到底和二哥说了什么?”


    林重影只觉可笑,这些人难道忘了,是谢问来找她的,而不是她有意和谢问说了什么有的没的。


    她装作无辜的样子,一脸懵懂,“我没说什么,是二表哥特地来问我,我大姐离开时有没有说什么?”


    “那你是怎么回的?”叶灵珊急问。


    谢林两家退亲一事,虽未大肆宣扬,但该知道的都已知道,尤其是谢家的这些姻亲们,更是一早就得了信。


    一时之间,八卦都有,看笑话的有,想捡漏的人也有。


    叶灵珊这般表现,傻子都能看出来。


    谢舜英不喜叶庭兰,不满自己的这门亲事,对叶灵珊这个未来的小姑子自然也瞧不上,当下神情一冷,不悦地道:“灵珊妹妹,这是我们的家事。”


    言之下意,你一个外人问什么问。


    叶灵珊顿时臊红了脸,“我…我就是担心问哥哥……林家表妹,你倒是快说啊。”


    林重影皱起眉头,似是很苦恼的样子,“我告诉他,我大姐走的时候,什么也没说。”


    “那问哥哥为何……”叶灵珊话说到一半,意识到不对后,立马闭嘴。


    谢舜宁冷哼一声,这叶灵珊当真是不知所谓。上辈子也是这样,未出嫁时就费尽心思,哪怕是嫁了人还不死心。可惜长相不出众,没能入得了二哥的眼,再是上赶着也没能如愿。


    倒是这个影表妹……


    她早该想到的,以二哥那说得好听是怜香惜玉,说的难听是好色的性子,影表妹这般容貌,必能让他上心。


    当感觉到她望过来时,林重影的眼神不躲也不避。


    那日她分明是在试探自己,说明自己在她看来不对劲。原因无非有二,一是她根本没见过自己,也就是说原主死了就死了,后续没有被人穿越一事。二是原主没死,她认识的人是原主。


    不管是哪个原因,都与现在不同,也都足够引起她的注意。


    两人目光对视时,她微微皱眉,若有所思。


    她曾隐晦地问过母亲,为何原本已经病死的人,后来却活得好好的。母亲同她说起一事,说是很多年前平南伯府有位庶出的五姑娘,极其的貌美,可惜红颜薄命早早病亡。


    世人皆当其已经去世,谁知庚午兵变之后,有人发现那位五姑娘原来一直被豢养年老好色的鲁国公的后院中。


    或许上辈子这位影妹妹根本没死,而是被林家送给了什么人。这一世不知其中出了什么变故,所以被当成媵妾准备陪嫁到谢家。


    思及此,她看向林重影的目光隐有淡淡的怜悯之色。


    “影表妹,你已过继出去,以后汉阳林家的事你少理会为好。”


    “我省得,多谢三表姐提醒。”


    林重影以为她是讨厌汉阳林家的人,所以才有此忠告。


    经此一折腾,众女都有些心不在焉。


    桌上的菜都凉了,谢舜英吩咐下人去热一热时,被她拦住。她说大家已吃得差不多,不如就此散场。


    谢舜英自是不快,却也不敢说她,而是对着谢舜章说了几句阴阳怪气的话。谢舜章倒是好脾气,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散场后,各走各路。


    她邀孟雯儿去自己那里坐一坐,叶灵珊也想跟着,无奈她压根不给叶灵珊眼神。叶灵珊跺着脚,转头想巴结谢舜英,谢舜英下巴一抬不理不睬。


    谢舜章和谢舜芷一道,有来有回。


    无论这些人分成多少派,林重影都与她们格格不入。她倒是自在,完全没有要融入任何小圈子的意思。


    谢舜宁和孟雯儿先走,走出去一会儿后回头。


    但见那道纤细的身影,明明独自一人,却有着最为自在随意的姿态,仿佛乐在其中。


    *


    谢老夫人的寿宴办成隆重,不说是那些外地赶来的亲朋好友,便是整个临安城,举凡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皆是与有荣焉地前来贺寿。


    林重影紧随在大顾氏身边,同她一起应酬。


    所有初见之人,无一不是惊艳连连,或有好奇者,或有打探者,甚至还有人半真半假地抛出姻缘线,话里话外有结亲的意思。


    对于这些人,大顾氏一律委婉拒绝,理由只有一个,“这孩子才刚过继给我,我稀罕都来不及,打算好好养几年再说。”


    若有人说先定亲,几年后再成亲也行,她便打着哈哈,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旁人这般好打发,相熟的人反倒不好说,比如说徐闻的夫人黄氏。


    黄氏和顾氏交好,几人说话时,黄氏的一双眼睛一直落在林重影身上,夸奖的话儿像不要钱似的往外冒。


    “这孩子合该和你们有缘,瞧这双眼睛,又好看又干净,和你们姐妹俩都有些相似。”


    一番话夸了三个人。


    大顾氏和顾氏相视一笑后,不约而同地看向林重影。不得不说,三人的眼睛形状虽不同,但那清澈干净的眸子却是极像。


    林重影被她们看着,越发乖巧。


    黄氏见之,更是喜欢。


    上次从谢家回去,她明显发现儿子似乎有了心思。年少而慕艾,她和丈夫看在眼里,又欢喜又感慨。


    这种事先探口风,且得有个中人。


    而她的中人,自然是顾氏。


    她走开与别人寒暄时,顾氏便将大顾氏叫到一旁,提及了此事。


    “大姐,他们夫妻俩的人品你是知道的,再是端正不过。还有听哥儿,你也见过,聪明好学有上进心,日后必有所成。他们知道你疼影儿,想着两个孩子也不大,可以等个两年再成亲,先定下即可。”


    大顾氏望着不远处的女儿,哪怕是故意站在角落,依旧挡不住那玉色天成的绝色。这会儿的工夫,多少年轻的宾客都在看她。


    “婉娘,你看影儿这般容貌,你觉得一般人能护得住她吗?”


    顾氏一愣,尔后沉思。


    高门大户的龌龊事,她也听过不少。如外甥女这般长相,若真是招了权贵的眼,有些事还真不好说。


    王孙贵胄之中,以势压人,以计谋取,而夺他人之妻事虽不多,却也曾有,最让人讳莫如深的当属先帝。


    先帝晚年时宠爱延妃,后引发庚午兵变。世人皆说延妃是祸水,若不是她,当时的宁王不会谋逆,但很多人都忘了,延妃是宁王的表妹,两人是青梅竹马。


    突然大顾氏眼神一变,赶紧往那边走去。


    不等那有心之人靠近林重影,她已挡在女儿身前。


    那人原本是情不自禁,等看到她时回过神来,瞬间胀红了脸,假装在找人,灰溜溜地混到人群中。


    她不认识那人,顾氏却认识。


    “那是纪大人的外甥,和二郎没少在一起玩。”


    一听到是谢问的朋友,林重影有点印象,方才那人好像是中秋年那夜和谢问说话的人之一。


    此时那人也在向别人打听她,等知道她的身份后,脸色由红转白,最后连额头的汗都开始往外冒。


    “曾公子,你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有人问他。


    他擦着汗,手都在抖。他就说那姑娘怎地瞧着有些眼熟,原来是那夜明湖边的女子。那夜的事他还记得,被人按在水里差点溺死的感觉更是刻骨铭心。


    “你们知道吗?那姑娘原本是汉阳林家的庶女,后被过继给禾县的林县令。我听人说,谢二公子和林家已经退亲,为的就是那姑娘……”


    曾公子心头猛地一跳,“你们别胡说!”


    “我没有胡说,这都是谢家人自己传的。他们说谢家绕了这么一圈,就是想让那姑娘有个更体面的出身,名正言顺地嫁给谢二……”


    “不是谢二!”曾公子恨不得去捂说话人的嘴。


    说话的人见他如此,以为他知道更多的内情,当下满脸的八卦之色,“曾公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他点头,又摇头,最后心有余悸地叹了一口气,“反正不是谢二公子,你们切记,祸从口出。”


    旁人再问,他三缄其口。


    这时他感觉有人在拉自己,还当是刚才说话的人,有些不耐烦地道:“我说了不是谢二公子,你……”


    一转头,对上谢问阴云密布的眼。


    谢问扯着他,一直扯到无人处。


    “你为何肯定她要嫁的人不是我?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归德兄,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撒谎,你如果什么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那个人不是我?”


    曾公子都快哭了。


    他怎么这么倒霉!


    谢家人他巴结都来不及,哪里敢得罪。他好不容易巴上这位谢二公子,一旦得罪岂不是前功尽弃。


    但相比这位谢二公子,那位谢大公子他更不敢得罪。谁说谢大公子君子如玉清心雅正的,分明就是个大煞神。


    “归德兄,你别问了,要不你去问问你大堂兄?”


    谢问闻言,松开他。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我…我不能说,归德兄,你这条命差点就没了,你就别问了。你听我一句劝,千万别逞强。”


    谢问阴着脸,不再说话。


    再往那边看去时,已不见林重影。


    林重影此时已离了前院,依着大顾氏的叮嘱,准备回寻芳院休息。


    因着府里办寿宴,下人们皆是忙得脚不沾地。园子里和路上所见,所有人全是来去匆匆,没有个半闲人。


    到了寻芳院,只觉清静至极。


    林重影想着索性无事,离开席还有些时间,便打算小睡一会儿。根儿给她去掉头上的首饰,梳顺了头发,然后侍候她入了纱帐。


    迷迷糊糊间,她感觉有人进来,然后近到床边替她掖被子。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继续稀里糊涂地睡。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地惊醒。


    拥被坐起时,她仿佛闻到极淡的干草气味,一把掀开纱帐。举目望去,房间里布置如故,桌是桌,凳是凳,微开着些许缝隙的窗户和她睡前时一般无二。


    她趿鞋下去,奔出去门。


    根儿正在院子里,见她出来,忙问:“姑娘,你醒了。”


    她没回答,朝院外走去。


    来路无人,去路也无人,唯有阳光投影,树影随风而晃。


    “嬷嬷,是你吗?”她喃喃着。


    方才那气味,她以前日日都能在米嬷嬷身上闻到。但这白日昭昭,米嬷嬷怎么会出现呢?


    或许是她的错觉吧。


    根儿跟出来,有些担心,“姑娘,怎么了?”


    她摇摇头,没说什么。


    等她们进到院子,不远处的树后像有人似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


    第62章 第 62 章 “谢玄……”


    *


    寻常宴席大多设在申时后, 寿宴则不同,席面午时开始,此乃一日中阳气最盛之时, 寿星图的就是这春秋鼎盛的好彩头。


    林重影估摸着时间, 出了寻芳院。


    刚近园子时, 与准备去叫她的大顾氏碰个正着。母女俩相视一笑后,并肩而行, 行路的途中大顾氏提起徐家求亲之事。


    “婚姻大事, 父母之言固然重要, 但你心中情愿也很重要。徐家家风不错, 夫妻俩都是开明之人,那徐家哥儿也是个好的。你小姨做的中人, 我说想多养我两年, 此等大事还得与你父亲商议。”


    一家有女百家求, 若真是托了人诚心诚意的探口风, 按照礼数也没有当即拒绝的道理,多少要留些余地。至于成与不成,缓个两天再告知结果,列出理由一二,彼此的面子上也能过得去。


    是以大顾氏分明可以当场做决定,还是找了个婉转的说辞,一来是碍于礼数,二来她确实想听听林重影自己的看法。


    林重影挺意外的, 在她看来那徐听就是个孩子。她再是想嫁人当正室,对象也不能是个还没成年的孩子。


    “母亲,我也想多陪您两年。”


    大顾氏闻言,便知她的意思, 笑道:“行,那我知道了。”


    她暗忖着以大顾氏的眼力,不可能看不出谢玄和她之间的猫腻。他们认她,原本就是为了还谢玄的人情,哪怕她已是他们的女儿,但她从来不会自不量力地以为自己在他们心中的分量会大于谢玄。


    只是有些话她还是想说出来,一来表明心态,二来也算是交个底。


    “我当初求上大表哥,就是不想给二表哥做妾。在我看来,不管是给什么做妾,哪怕那人手眼通天,权大势大,妾终归是妾。我不想做妾,谁的妾也不想做。”


    大顾氏微微一怔,尔后似是明白了什么,神情变得十分严肃,郑重地看着她,语气十分坚定,“你放心,只要有我在,定然不会让你做妾。”


    她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一时之间万般情绪涌上心头,最后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话,“母亲,谢谢您。”


    “你我母女之间,哪里来的谢字。”大顾氏握住她的手。


    怎么能不道谢呢?


    她们是母女不假,却是临时搭建的草台班子,再是对了眼缘,也掩盖不了感情基础淡薄的事实。


    如果方才那话全都是出自母亲的真心,她更不能以此为倚仗,迫使他们对上谢玄。以谢玄的身份地位,他们根本不可能是对手。


    父母子女一场,全是缘分,她不能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而害了曾经帮助过她的人。何况她仔细想过,实在是万不得已,委身谢玄也不吃亏。


    她任由大顾氏握着自己的手,无比乖巧。


    大顾氏见她这般,更觉这个女儿没白认。好似自己这些年来无儿无女的遗憾,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圆满。


    不知不觉中,她们已到有前院设宴之处。


    桌凳已经摆好,一片喜气洋洋,锣鼓声,乐器声,还有宾客们的笑谈声,气氛极尽热闹喧腾,人人都是笑容满面。


    母女俩席位不同,大顾氏有自己的席位,林重影的席位自是和叶灵珊孟雯儿一起。


    几乎未加思索,她坐到孟雯儿旁边。


    叶灵珊见之,撇了撇嘴。


    这会儿的工夫,她已感觉不少的目光向自己看来,包括徐氏夫妇以及徐听。少年郎红着脸,眼神都显得有几分羞涩。


    她心下叹息,唯有装作不知。


    “林家表妹方才没来,怕是不知道很多人都在打听你。你是没看到曾公子的脸色,我听说他是在知道你的事后惊成那样的。”叶灵珊这话,阴阳怪气中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林重影装作没听到的样子,低头发呆。


    孟雯儿小声道:“她就是这个性子,你越在意,她就越来劲,你不理她,她也就歇了心思。”


    “多谢孟表姐提醒。”


    她对孟雯儿印象不错,也愿意和对方说话。


    孟雯儿听她感谢自己,道:“说起来我还得感谢你。若不是你,我一直以来想嫁进谢家的心愿怕是很难完成。”


    说完,还对她眨了眨眼睛。


    在她略显不解,却没有丝毫鄙夷的眼神中,孟雯儿又道:“若是旁人听我这么说,必会唾弃我是个不知廉耻的人。人往高处走,女想嫁高门,我从不觉得自己的想法丢人现眼。我们孟家若起借势,除了谢家再无其他人家。我姑母重规矩守礼数,这些年未曾帮过家里分毫。我若是嫁进来,定会在不损谢家利益,且合理的范围内帮衬孟家。”


    原来如此。


    林重影自是不会笑话她,道:“希望孟表姐能得偿所愿。”


    她闻言一笑,十分真实。


    这时谢及迈着短腿,“噔噔”地跑到她面前,小脸红扑扑的,兴高采烈地说起方才的热闹,言语之中带着无比的惋惜。


    “可惜影姐姐你不在,三姐姐弹的曲子真好听,还有二姐姐自己做的诗,四叔都夸好。我!”小家伙拍着自己的胸脯,无比自豪地道:“我背了一篇文章,祖母夸我像父亲。”


    老人家做寿,做的是儿孙们的脸面,通常都会有让儿孙们在宾客前露脸的流程。流程一般有二,一是送贺礼,二是表演才艺。


    林重影其实也给谢老夫人送了贺礼,她的贺礼是自己亲手绣的福字吉祥纹的抹额。那抹额是她住到谢家时就开始准备的东西,一针一线都是她的心意。


    她的贺礼和大顾氏他们的贺礼一起,一早就送了出去。


    谢家身为临安城数一数二的大户,宴席的规格自是不必说。寿宴做九,也吃九,凉十九热十九,流水似的菜肴传上来,炊金馔玉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席间琴声悠扬,歌曲动人,时不时还有锣鼓助兴,寿宴持续近两个时辰,直到宾客们尽兴而归。


    一散席,谢及就来找林重影,一大一小的两人有说有笑往后院走,走着走着忽然有人拦住他们的去路。


    林重影一抬头,见是谢问,只觉头大。


    他的眼睛泛着红,不像是哭过,应是被酒气染红的。那红带着些许的不正常,晕开在眼睛里,有着化不开的愤怒和不甘。


    “小七,我和影妹妹有话说,你先一边玩去。”他对谢及道。


    谢及人小鬼大,眼珠子一转,示意林重影低下来,然后他凑到林重影耳边,小声道:“影姐姐,我不走远,你有事就叫我。”


    林重影忍俊不禁,摸了摸他的头。


    他当真没有跑远,背对着站在他们的视线范围内,小小的身板挺得直直的,如同站岗的守卫一样。


    “你和大哥…你们什么时侯好上的?”


    这个问题谢问想了好几天,没日没夜的扎在他心里,他白天食不下咽,晚上睡不安稳,一想到或许很早之前,大哥就对原本要给自己做妾的女子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他的心就像架在火上烤。所以再是惧怕自己那位无法比肩的大堂兄,他还是想问个清楚明白。


    林重影想,她和谢玄这算好上了吗?


    或许应该算吧。


    如此想着,她回道:“就前几日。”


    谢问听到这个回答,又悔又妒。所以他们两情相悦的事,发生在他离开临安城的这段日子。早知如此,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


    所有人都说母亲疼他,不会委屈他。


    大哥这么说,红袖也这么说。红袖还说母亲之所以将他支出儒园,就是为了无后顾之忧地退掉亲事。


    当他得知亲事被退,满心欢喜地归来,什么都顾不上,只想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却万万没想到……


    “影妹妹,你可知在庄子上时,我没有一日不想你。我本以为等我回来,一切就全都好了,我们就能名正言顺地在一起。”


    “二表哥在庄子上,难道不是成日里和红袖姑娘在一起吗?也难为二表哥有心,居然还能在百忙之中记得我。”


    红袖那一脸的春风得意红光满面,还有水润的气色,但凡是有眼睛的人都知道两人在庄子上过得有蜜里调油。


    有美人陪在身侧,日夜厮守,居然恬不知耻地说什么没有一日不想她。这位谢二公子,还真是懂得如何恶心人。


    “她…哪里能和你比?影妹妹,你在我心里是不一样的?”谢问解释着,突地升起些许希望,还当林重影是在嫉妒。


    林重影见他靠近,下意识往后退。


    他身上不仅有酒气,还混着些许的脂粉气,若是没猜错的话,在宴席开始之前,他和身边的女人还依偎缠绵过。


    如此,更让人恶心。


    “二表哥,除了我这张脸,你还喜欢我什么?”


    “我…你…你性子软爱撒娇,人也善良,事事为他人考虑。你还劝我多关心你大姐…”


    “这都是我装的。”


    “……”


    林重影走近一些,她并非是有意和谢问拉近距离,而是不想被谢及听到,污了人家小孩子的耳朵 。


    “我是个庶女,若是不装可怜扮柔弱,如何能活到现在?我是劝你多关心我大姐,那是因为我嫌你烦,我不想看到你,所以给你找些事做。”


    谢问瞳仁不自觉睁大,仿佛又回到他刚回家的那一日。他震惊着,不敢置信着,眼珠子都不会动了。


    林重影勾了勾唇,嘲讽一笑,“那次我大姐打我,你还替我出头,她不是喊冤吗?说她根本没打我,是我自己打自己的,其实她说的没错。”


    “你……”


    “还不止这些,还有我那嫡母来找我,砸了我屋子里的东西,那事也是我自己做的,故意栽赃给她。”


    “你不信……”谢问喃喃着,哪怕是眼前的少女神情带讥,眼眉间像是换了一个人,他还是不愿相信。“影妹妹,你肯定是骗我的,你是骗我的,对不对?”


    林重影看着他,不说话,眼底的嘲讽之色更重。


    他拼命摇头,“影妹妹,没关系的,你这样也没关系……”


    这样也没关系,看来她这张脸的吸引力还是太强了。


    林重影再次开口,直击要害,“你果然只喜欢我这张脸,根本不在意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看来上次大表哥还是揍你揍得轻了。”


    “你……”谢问的脸色,瞬间变红,然后转青,青青红红的交替着,像条变色龙。


    所以那个时候影妹妹根本没有走,而是什么都看到了!


    林重影压根不管他难看的脸色,以及碎掉的自尊,又是一击,“二表哥,我早就说过,我不喜欢你。除了谢家二公子这个名头,你还有什么?倘若你不是谢家的二公子,把你扔到外面,你能养活自己吗?一个凭自己的本事连自己都养不活的人,哪点值得我喜欢。”


    “我…我是谢家的二公子,你可知多少好人家的姑娘想嫁给我,又有多少人想给我做妾!”谢问面目狰狞起来,颇有些吓人。


    谢及听到动静,“噔噔”地跑过来,挡在林重影身前。


    林重影低头,对他笑了笑。


    他握着拳头,仰视着谢问,“二哥,你想干什么?”


    谢问胸口急剧起伏着,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只觉得心里被强烈的愤怒和羞恼充斥着,急着想证明自己。


    当他再看向林重影时,忽地心惊。


    少女神色极淡,目光平静而包容,如山不在高,水不在深,却一个屹立不倒,一个亘古不变。这般模样,像极他那年纪轻轻便已官至少师的大堂兄。


    难怪大堂兄……


    或许他从未了解过她。


    “影妹妹……”


    林重影扯下自己的画皮,该说的都说了。


    她无比现实地想着,自己大概率逃不出谢玄的手掌心,不管是谢二还是谢三,以后难免还有再见之时,有些话也不能说得太绝。


    想到这,她意味深长地看向视线中的假山,“你们是谢家的儿郎,单凭这一点便可拥有常人望尘莫及的东西。无论是前程还是姻缘,定然会各有各的造化。表兄妹一场,我祝你们前程似锦,良缘夙缔。”


    说完,她牵起谢及的手,转身离开。


    假山后,谢为在她望过来时,下意识一躲。


    *


    谢老夫人的寿宴过后,最先离开的不是住在儒园的客人,而是大房的陆氏和谢及母子。


    谢及舍不得谢舜云,两个小家伙抱头痛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之时,相互打着嗝说着以后要写信之类的话。


    大人们站在一旁看,谢清华甚至还打趣道:“上回也是这样,弄得像生离死别似的,转头六娘就和徐家的安娘玩得不亦乐乎,连她的七弟弟是谁都差点忘了。”


    他提到了徐安,顾氏眼神立马有些微妙,和大顾氏对视一眼。


    林重影跟着大顾氏身边,很是羡慕地看着两个小朋友哭着道别的样子。或许也只有在这么童贞的年岁中,才会拥有纯粹的感情。


    谢舜宁上前,对陆氏道:“大伯娘,一路顺风。过几日我和舅母他们一起回京,到时候我再去看您。”


    陆氏笑笑,说了一声好,实则心里有些纳闷。


    她出身商贾,自嫁进谢家至今没少被人诟病。魏氏是侯府嫡女,向来不喜她的出身,连带着谢舜宁也是有样学样。


    谢舜宁出身好,母族父族皆是荣耀。上辈子她确实很瞧不上商贾之女的陆氏。纵然依着规矩礼数唤陆氏一声大伯娘,平日里却是鲜少往来。哪怕是在朝安城其他人家的宴会上遇到,也仅是客气寒暄。


    这人哪,死过一回方知谁才是自己该亲近的人。


    上辈子嫁人后,她依然和大伯娘疏远。若不是那次太后娘娘迁怒她们,当着那么多命妇的面为难她,她还会将婆母视为亲娘。


    最后替她挡下所有的是大伯母,而她的婆母桓国公夫人,不仅未曾帮她一言,甚至在回府后寻个由头斥责她,收了她针线房和厨房的掌事对牌后,又给丈夫抬了一位姨娘。


    但可惜的是,她那时还没有醒悟。


    直到她死后,大堂兄欲查她死因,婆母为帮自己的女儿遮掩,竟然编出她的若姐儿是克母克弟之命的话来。


    可怜她的若姐儿,从那一刻起便是李家的弃子。


    她死因昭雪后魂魄将散未散之时,她隐约听到陆氏和谢清阳商议,想把若姐儿带出国公府,接到谢家抚养。


    那边谢及忽然看过来,然后跑过来抱住林重影的腿,“影姐姐,我好舍不得你,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呜呜……”


    林重影心说,他们应该很快能见面。


    但有些事只能埋在心里,无法诉之于口,只能安慰哭得鼻子通红的小朋友,“我会给你写信,你也可以给我写信。”


    正说着,林家的下人匆匆而来,见到林同州后欢喜大喊,“二爷,大喜,大喜啊!”


    众人皆意外,忙问他喜从何来。


    他难掩激动之色,说是朝中的版檄直接送到林家。文书上所写林同州从禾县调入京中,任太学司丞。


    论官阶,禾县县令和太学司丞皆为正七品,看似平调。但京中是多少官员挤破头也想去的地方,平调即为高升。


    林重影心道果然如此,替谢及擦眼泪时眉眼弯弯,“七表弟,我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谢及欢呼一声,破涕为笑。


    谢舜宁皱着眉头,显然不解。


    上辈子根本没有这一出,到底是哪里出了变故?


    她不知单是她自己重生回来后改写了林有仪嫁进谢家的结局,命运的齿轮便开始朝着未知的方向滚动。


    官员调任不是说走就走,林同州还要回禾县与同僚们交接,然后回到临安和家人告别。这一去一回的耗费不少时日,等一家三口抵达朝安城时已经入冬。


    他们走的是水路,大船一靠岸便是熙熙攘攘的码头。南来北往的人,搬运东西的脚力夫,还有一些做着营生的小贩,并许多着差服的衙门人员。


    为怕惹上麻烦,一路上林重影都蒙着面纱。


    从船上一下来,脚踏实地的感觉让她一扫连日坐船的虚浮,瞬间身心皆落到实处。举目望去,还能看到不远处高高的城墙,巍峨耸立庄严无比。


    “怎么这么多官兵?”大顾氏皱着眉问。


    林同州压着声,“京里应是出了什么事。”


    那些官员挨个盘查下船的人员,听盘查的语气十分的严格。


    林重影跟在大顾氏身后,微低着头。


    突然她眼尾的余光隐约看到一个人,那佝偻的身形,还有那踮着脚走路的样子……


    嬷嬷!


    她心头一跳,欲往那边去。


    人太多,她不仅没能挤过去,反倒被来往的人困住,寸步难行。


    突然有人抓住了她,她一回头,便对上一张皎皎出尘的脸,以及一双似乎很遥远的清冷中难掩幽深的眼眸。


    是谢玄。


    大昭官服有别,一品为黑、二品为深紫、三品墨绿、四品重绯、五品浅紫、六品浅绿、七品浅绯、八品青色、九品浅青。


    他是太子少师,正二品,着深紫官服,矜贵雅正却威仪赫赫。


    这样的他,是林重影没有见过的。


    若说在临安时她已能清楚意识到两人身份上的巨大鸿沟,而此时这道鸿沟却在她眼皮底下发生进一步的裂变,变成难以逾越的天堑。


    “谢玄……”她不由自主地喃喃着。


    谢玄听到她唤自己的名字,眸色更是深得骇人,多日来的期盼化成更为执着的认定。


    “林重影,你终于来了。”


    第63章 第 63 章 那手离去之时,似流连般……


    林重影的脸被面纱遮住, 旁人看不见她的脸,却能从她露在外面的额头和眉眼中,瞧出她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美人儿已是万众瞩目, 何况还有一个谢玄。


    且不说谢玄一身深紫的官服令人望之生畏, 便是那芝兰玉树的风姿, 还有得天独厚的清冷俊美,足够惊艳所人有。


    码头上人来人往, 贩夫走卒, 往来商旅络绎不绝。众人似是不约而同般, 仰慕着他们, 皆是不敢靠近。


    他们的周围无形中生出一道屏障,仿佛与身边的一切格格不入, 好比是两个空间。他们站在自己的空间中, 旁若无人地凝视着彼此。


    “这就是谢少师, 当真和传闻中的一样举世无双。”


    “他身边的那位姑娘蒙着脸, 看着像是从京外来的,也不知是他的什么人?”


    “听说谢少师不近女色,那姑娘或许是他的妹妹吧。”


    不远处,有个玉带金冠的华服男子听到行人谈论他们,挑了挑眉,将手里还没吃完的半袋瓜子递给随行的侍卫,拍了拍手往这边来。


    一走近,华服男人一眼看到林重影, 当下眼睛一亮。


    “哎哟,谢少师,这位姑娘是谁啊?”


    很快便有好些侍卫在他们身边围成圈,隔绝行人窥探的目光。


    林重影回过神来, 她再往人群中望去,哪里还有熟悉的身影。掩去心中万般情绪后,她下意识躲到谢玄身后。


    谢玄袖子一抬,挡住那华服男子的视线。


    华服男子年约三十的样子,长相俊朗,个高而身形微胖,金冠玉带极其贵气,一看就不是寻常人。


    “王爷今日怎么也来了?”


    这声王爷,让林重影瞬间猜到他的身份。


    一路上,林同州和大顾氏提过京中的一些事,尤其是那些王孙和高门世家。看这男子的年纪,以及张扬的性子,应是陛下最为疼爱的皇弟,福王萧高。


    萧高与谢玄相熟,从他们的言语中可见一斑。


    “皇兄将这等大事交与本王,本王岂敢有一日懈怠。你谢少师天天往这边跑,本王也不好落于你之后。谢少师,你还没告诉本王,这位姑娘…是谁啊?”


    “这是臣的表妹。”


    “表妹啊。”萧高这声拖得老长,满眼的饶有兴味,以及一脸的意味不明。


    林重影适时出来,行礼。


    林同州和大顾氏也赶紧过来,跟着行礼请安。


    “这位表妹瞧着面善,好似在哪里见过。”萧高摸着下巴,说的那叫一个煞有其事。


    两人头回见面,林重影还蒙着面纱,他从哪里看出来的面善,又从哪里得出见过的结论,分明是胡诌一通。


    偏偏他还在左看右看,不时皱起眉头。


    “王爷。”谢玄唤他,声线极冷。


    萧高揶揄道:“谢少师你就是太一本正经了,我们是什么关系,你的表妹就是本王的表妹,改日记得带你表妹来本王的王府喝茶。”


    谢玄没接这话,而是转头和林同州交待一些事。等交待完后,便让人送他们坐上早已安排好的马车。


    林重影始终半低着头,直到上了马车也未再看他一眼。


    马车缓缓驶离,一家三口这才敢说起那位福王。


    福王与陛下相差十几岁,两人不同母,他幼年丧母后被当时还是荣嫔的太后抱过去抚养,与陛下的感情非同一般。


    荣嫔出身不高,选秀之时被分到还是皇子的先帝身边侍候,后被先帝收房。先帝入主大盛宫后,她先是被封为荣嫔,后晋升为荣贵嫔。


    “福王自小跟在陛下和那位身后,情意深厚。如今那位不见了,陛下将此事交给福王,却让玄儿从旁协助,必是另有深意。”林同州感慨道。


    那位指的就是曾经的宁王萧彦,现在的萧庶人。


    萧彦是端贵妃沈氏所中,在皇子中行二。


    说到沈氏,哪怕是时至今日,依然有人感慨其命不好。


    先帝还是三皇子时,她是名正言顺的三皇子妃,一气生下两位嫡子,嫡长子萧宸,嫡次子萧彦。


    谁知先帝登基后娶吕氏女为后,封她为端贵妃,她所出的两个嫡子一时之间沦为庶皇子。


    吕氏出身鲁国公府,鲁国公府在扶持先帝登基一事上功不可没。她自知自己的后位备受世人诟病,沈氏的存在对她而言就是一根刺,故而平日没少为难沈氏。


    沈氏还是三皇子妃时贤名在外,对府里的妾室姨娘都不薄,尤其是荣氏。荣氏是感恩之人,哪怕是新后入主后宫,也依然唯沈氏马首是瞻。


    那时后宫俨然两个派系,一派是吕后为首,另一派则拥护端贵妃。


    吕后之子萧尧一出生就被册立为太子,更是加深了两派之间的竞争,明争暗斗不断。


    女人们有女人们的争斗,孩子们也有孩子们的争斗。萧宸早夭之后,萧彦便承担起庇护荣妃之子萧业的责任,与太子萧尧对抗。


    庚午兵变后,太子一派倒台,萧彦失势,这才有当时还是三皇子的萧业临时被立为储君一事。


    萧业坐上龙椅后,第一件事就是被先帝圈禁在苦寒之地的萧彦接回来,安置在京外的皇家别苑。父命不敢违,但同样是圈禁,皇家别苑的环境不知好上多少。


    哪怕马车里只有他们一家三口,大顾氏依然压着声问,“你说陛下是真的想把那位找回来吗?”


    帝王心术,最是难测。


    卧侧之榻,岂容他人酣睡。


    林重影想,或许皇帝根本不是想把人找回来,而是生要见人活要见尸罢了。


    一路行去,朝安城的繁华果然天下第一。


    临安富庶,本已是繁华至极,然而热闹和热闹也不一样。一个是欣欣向荣,另一个则是金碧辉煌。


    谢玄早帮他们安排好宅子,宅子虽不大,地段却是极好。石狮镇宅,铜锁守门,门上朱漆雕花,庄重而典雅。


    推门进去,更是雅致。万物萧条的季节,还能见到一院子的绿意盎然,便知费了不少心思。


    下人们将行李搬进来,一番收拾忙碌后,一家三口喝上了热茶。一路的舟车劳顿,全都化解在龙井茶的清香中。


    喝过茶,简单用了些饭菜后,大顾氏让林重影赶紧去歇着。


    她的房间在东厢,内里已布置好,妆台柜架,屏风花插皆是精美。博古架上琳琅满目,书柜上亦是满满当当。


    妆台上有两个匣子,打开一看,一个是晃人眼的珠光宝气,另一个是精致的瓶瓶罐罐。不用说她也知道这些东西是谁准备的,一时竟有种说不上来的情绪。


    去掉发饰珠钗后,根儿侍候她上床,她一闭上眼睛,码头上所见的那个熟悉佝偻的身影又冒出来。


    紫金双耳的香炉中升起袅袅幽香,让人闻之心情放松。她努力抛却心中的纷杂,不知不觉进入梦乡。


    梦里她还在码头上,身边是来来往往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她看不清他们的脸,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


    忽然人群中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惊喜地看去,只看到米嬷嬷就在不远处,那张布着皱纹却慈爱的脸在对着她笑。


    “姑娘,姑娘,你快到奴婢这里来。”


    她欢喜地拨开人群,朝米嬷嬷走去。


    等到了跟前,米嬷嬷原本佝偻的身体一下子直起来,仿佛像变了个人般,有着让她陌生的表情和神态。


    “你不是我嬷嬷!”


    她刚说出这话句话来,便看到米嬷嬷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刺进她胸口。


    鲜血不断地往外涌,她却感觉不到痛。


    “谢玄,谢玄,救我,救我!”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这是根儿的声音。


    她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等到情绪平复后才感觉自己额头和后背全是汗。入目是全然不熟悉的环境,让她有些茫然。


    根儿取来衣衫,侍候她更换。


    “姑娘,大公子已来了有一会儿,你要见他吗?”


    她点头。


    一番拾掇后,她走出门去。一眼就看到背手立在院子里的人。


    谢玄一回头,看到的就是她脂粉未施明显苍白的脸色,顿时上前来用手背探她的额头,只觉触手有点凉。


    “做噩梦了?”


    她“嗯”了一声,道:“我梦见有人杀我。”


    谢玄已换上月白色的常服,宽腰大袖极尽飘逸。当他抬手时,袖摆随风而动,光滑的布料轻指着她的脸。


    如果他的抚摸。


    以他的耳力,自是听到之前房间内的动静。他其实想问,为何她在梦里遇险,喊着救她的人是自己?转念一想,她对男女之情自来不在意,若是问了反倒让她警觉。索性顺其自然,静观其变即可。


    林同州和大顾氏不在家中,夫妻俩出了门,说是去采买一些东西。根儿守在一旁,其他的下人应是都在后面忙活。


    院子的石桌上,摆着茶水点心。


    林重影示意谢玄一起落座,一摸茶壶,温度竟然刚好。


    她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茶,提起米嬷嬷,“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上回在临安时我就感觉她来看过我。方才在码头上,我好像看到一个和她长得很像的人。你说,她会不会真的一直跟着我,也来了朝安城?”


    从原主的记忆起,米嬷嬷就在,可以说原主就是米嬷嬷生活的全部和重心。所以她有理由怀疑,若不是情势所迫,米嬷嬷根本没有想过离开她。


    谢玄也觉得有这个可能,问她要不要帮忙去找。


    她摇头,“不用了,她或许也不想我找她。”


    隔着一张石桌,彼此的容貌表情清楚可见。她微垂着眸时,如扇的长睫根根分明,不自觉颤动时,每一下都像是刷在谢玄的心壁上。


    一别多日,情意在离别的时光中仿佛更加刻进骨子里。斜阳晚照的光影中,眼前的少女是如此的美好,恍若书籍中的字里行间令人沉醉着迷。


    “这些日子,你可有想过我?”


    “……”


    这人果然是个闷骚。


    “想过。”


    这倒是实话,不过此想非彼想。


    林重影暗道,她真的想过这人,但她的想就真的只是想,并非思念。


    谢玄何等聪慧,岂能听不出她文字里的机锋。


    “可有梦过我?”


    这闷骚竟然得寸进尺!


    林重影低着头,装作害羞的样子,实则绞尽脑汁地想怎么回答。


    “梦过。”


    “梦里的我们,在做什么?”


    “……”


    这是什么意思?


    她不解地抬头,很快便从谢玄眼里的幽光中明白过来,他想问的到底是什么。所以他能问出来,说明他做过一些有关她的不可描述的梦。


    “大表哥,梦里我们就坐着喝茶,像眼下这般,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她直视着他,如水的清澈眼睛像一面平静的镜子,映照出他呼之欲出的心思。


    他压抑着内心的悸动,伸手揉了揉她的发。


    那手离去之时,似流连般从她脸颊上掠过。


    “你姨娘的事,我已打听到一些。”


    林重影顾不上自己被占便宜的事,急问:“可有什么发现?”


    “你说你姨娘长得比你还好,若真如此,当年定然名声在外,不可能在汉阳城无人知晓。”


    谢玄看着她,幽深的瞳仁像黑网般容纳着她。


    她这般模样已经罕见,见之者无一不是面露惊艳之色。那么比她容貌更胜的吴姨娘,不可能没有美名在外。但凡是有人见过,也定会过目难忘。


    所以谢玄打听的结果,是汉阳城中居然没有人知道吴姨娘这个人。


    “你说的对,这确实有疑点。”


    事实上,自从猜测自己有可能不是林昴的女儿,林重影就对吴姨娘的身份有所怀疑。如果汉阳城没有人知道吴姨娘,那么吴姨娘很有可能不是汉阳人。


    两人一时无话,她在沉思,谢玄在看她。


    斜阳渐西沉,院子里已经阴下来。少女的容色却越发的鲜明,似耀世的明珠熠熠生辉。男子凝目而视,像守护珍宝的龙。


    林同州和大顾氏一回来,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夫妻俩相视一眼,彼此了然的同时,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宅子是谢玄安排的,原本就是王府的产业。


    大顾氏比着京中的价格,说是要付租金,对此谢玄没说什么。


    林同州过几日才入职,这几日一家人自是访置办的置办,该走动的走动。比如说汝定王府、昌平侯府、谢府,甚至晋西伯府。


    当听到大顾氏向谢玄问起陇阳郡主时,林重影忽地有种奇怪的感觉,脑子里莫名冒出一句话:丑媳妇迟早要见婆婆。


    转念一想,又觉不对,自嘲自己算哪门子的媳妇。


    时辰不早,谢玄不便久留。


    一家人送他离开,他临走之前说了一句,“我母亲私下里一向随和,你们该如何便如何,不必特意做些什么。”


    “……”


    这话听着是提点他们,林重影却觉得在讽刺她的。


    纵然话是这么说,但大顾氏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做。不说是别的,单是衣着打扮上便费了好些工夫。


    她和林同州之前出门,说是采买,实则是购置成衣。临安时兴的样子和朝安城不同,为表隆重,一家三口都添置了新衣。


    林重影看着那些衣服,瞠目结舌,“母亲,您这是把人家铺子给搬回家了吗?”


    “我和你父亲就是多跑了几家,看到好看的都买下来。你快试试,不合身的今天晚上就改,明日去王府,可不能有任何的闪失。”


    王府那样的门第,寻常人想攀都攀不上。林家若不是和谢家是亲戚,他们连王府的大门都进不去。


    且不说那些有的没的,单是从这点来论,他们确实应该重视。


    林重影将所有的新衣都试了一遍,最后大顾氏给她选中了一身烟青色重叠碧色的衣裙。繁复精致却淡雅,不显山不露水的更显端庄。


    她看着镜子里娇花盛开般的脸,莫名有些恍惚。


    *


    汝定王是大昭唯一的异姓王,王府所在的位置离大盛宫不远。朱门玉阙,峻宇雕墙,庄严又肃穆。


    门房应是一早得了主家的吩咐,听到他们自报家门后,立即恭恭敬敬地将他们请进去。


    王府极大,尽管不似儒园那般处处是景,大景套着小景,所见全是精巧雅致,却有着儒园无法比较的大气磅礴。


    侍卫说,郡主这个时辰都在校场练功,于是直接将他们带去校场。


    客随主便,他们自当遵从。


    以前在儒园时,林重影经常听谢家下人提起陇阳郡主。在那些人的口中,陇阳郡主端庄明艳,却是极其严肃很难亲近之人。


    王府的校场很大,场中有人正在射箭。


    那女子着红色劲装,墨发高束,双手弯弓又稳又准,随着“咻”地一声,箭羽离弦而去,直接刺入靶心。


    她听到动静看过来时,林重影从她那和谢玄有几分相似的五官中不仅看到了英姿飒爽,还看到了金戈铁马。


    汝定王府以武立世,先祖曾是随大昭的开国皇帝南征北伐,立下赫赫战功。其部曲名为凤家军,延续至今。


    谢家的下人们谈论起这位前大夫人,皆是不解她为何会与谢清阳和离。此时此刻,林重影却是知道,那是因为凤凰应翱翔于天,不受世俗红尘的羁绊。


    那正中靶心的箭仿佛能刺入人心,仅是看着便能让人忍不住热血沸腾。


    “你想射箭?”


    听到她问自己,林重影回过神来。


    谢玄说,让他们别装。


    那就不装了。


    思及此,林重影点头。


    “我想。”


    这话一出,吃惊的不是陇阳郡主,而是林同州和大顾氏夫妇。大顾氏最先反应,朝正打算说些什么圆话的林同州摇了摇头。


    陇阳郡主打量着林重影,很是仔细,道:“你身子太弱,这弓不适合你,你挑一把合适的。”


    侍卫很快搬来一个箱子,箱子里有各种大小的弓,每一把弓身都光滑包浆,应是别人的常用之物。


    从箱子尘 封的样子来看,这些弓近期内没有被人用过。


    林重影心念微动,隐约猜到这是谁的东西。她从中挑选中一把趁手的,在所有人的注目中沉着冷静地瞄准,然后拉弦开弓。


    “咻!”


    箭矢飞出去,须臾正中靶心。


    第64章 第 64 章 他低眉垂目的看着近在咫……


    演武台的正中有一面鼓, 守鼓的侍卫见箭矢正中靶心,下意识击鼓。


    “嗵”


    鼓声震天,震开大顾氏和林同州夫妇的愣神, 两人原本提着心, 还捏了一把汗, 此时齐齐松了口气。


    “可是头回射箭?”陇阳郡主问。


    上辈子林重影玩过类似的游戏,但原主根本接触不到这类东西, 所以她还是轻轻点头, 回道:“是。”


    “若是头回, 确实不错。射艺一道, 先是力,二是稳, 三是准。你力虽有不及, 但手稳眼准, 已是难得。”


    这应该是夸奖了。


    林同州忙谦虚说:“郡主见笑, 我儿献丑了。”


    陇阳郡主摆手,“算得上极好,怎么会是献丑。”


    天气寒凉,她衣着却是单薄。


    原本一直候在旁边的侍卫上前,替她披上斗篷。


    林重影一早就注意到这个侍卫,他的衣着看上去也是侍卫服,却是朱色的,与别人的蓝衣有着明显的区别。


    大昭朝堂的官员以官服颜色区分等级, 各大世家亦是如此。哪怕不知他官阶如何,仅从衣服的颜色上也能看出,他应是所有侍卫们的首领。


    他年岁应该不轻,长相硬朗, 身量高大而劲瘦,便是静静地立在那里,依然让人无法忽视,如同未出鞘的剑,沉稳而含蓄。


    观其给陇阳郡主披衣的动作,尊重中却并不避讳身体接触,显然关系极为亲近,不似寻常的上级与下属。


    当陇阳郡主对他微微一笑时,林重影在心里确认了他们的关系。


    林同州和大顾氏夫妇俩太过意外,神色中多少露出吃惊来。虽然努力掩饰自己的不自意,还能看出些许端倪。


    而林重影却只有羡慕。


    陇阳郡主将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垂眸时隐有深意。


    当真是与众不同。


    这是她对林重影的第一评价。


    林重影将那把弓放回去时,听到她说了一句,“这把弓是玄儿七岁时所用。”


    那么这一箱子的弓,正是林重影先前猜测的那样,全是谢玄从小到大用过的弓。


    陇阳郡主说自己要去更衣,命人将他们领去待客厅。


    那朱衣侍卫始终跟在她左右,便是她去到自己的院子更衣,也是如此。进到内室后,她屏退所有人,仅留下他。


    他熟门熟路地取来干净的衣服,侍候她换上。


    “你看那孩子如何?”她问。


    “眼睛干净,心稳手稳,是个不错的。”


    “玄儿上次来信,说自己有一心悦之人,我还想着这世间能有什么样的女子入他的眼。后来一打听,听说是汉阳林家的庶女,她的嫡母是晋西伯府的赵莹,我心里百思不解。为了她,玄儿大费周章,先是将人过继出去,又将她一家弄到朝安城来。如此的用尽心机,我对她是越发的好奇。今日一见,果然我儿看中的姑娘,当真是不一般。”


    若是有外人在,听到她这一声不一般,必定会大吃一惊。


    她出身高贵,从小不拘于内宅之中,见识也远非寻常女子能比。她上过沙场领过兵,放眼整个朝安城中,莫说是女子,便是男子也没有几人能得她的一声夸赞。


    *


    因着有林同州这个外男在,招待他们的地方是前院的厅堂。


    门口守着威严的侍卫,进出的下人也与寻常人家的下人不同,不管是身姿还是走姿,皆没有脚步虚浮无力之人。


    汝定王府以武传世,当真名不虚传。


    “方才怎么想以要射箭的?”大顾氏小声问道。


    林重影想了想,道:“不知为何,就是看到郡主那般风采,好生羡慕。”


    “也是。”大顾氏轻轻一笑,“当年她嫁给你大表舅时,我随谢家人进京喝他们的喜酒。一入城门,便见一人一骑,红衣如火,着实令人难忘。”


    她原本就不是传统意义上三从四德的内宅女子,若不然她也不会这些年一直放出林同州不能生的消息。


    所以先前短暂的惊讶过后,她亦是羡慕。


    母女俩正说着悄悄话时,外面的人通传,说是郡主到。


    曳地的锦绣华服上绣着大朵的牡丹,艳丽而张扬,衬得陇阳郡主明艳的长相更显尊贵气势。她的身后,依旧跟着那位朱衣侍卫。


    谢玄的容貌有一半似她,却无她的明艳,反倒清冷。


    林重影思忖着,好像又觉得也不尽然。那次谢玄一身红衣时,分明瞧着不太一样,隐然有几分妖冶之色。


    虽说凤谢两家的姻亲已断,但因为谢玄,该往来的还是要往来。


    陇阳郡主问起谢老夫人等人,大顾氏一一回答。她没问的事,大顾氏也一一道来,其中最为紧要的就是林重影的来历。


    纵然是早知道的事,陇阳郡主还是听得无比认真,末了,道:“这孩子瞧着是个好的,认了不亏。”


    然后她又问林重影,无非是有什么喜好之类的事。当听到林重影说自己善女红时,她眼底隐有一丝笑意。


    那件绣了桃枝的衣服,她见过。


    “暖房里的花开得正好,想来你应该会喜欢。”


    说完,她唤来一名女侍卫。


    之前林重影就注意到,王府里有女侍卫,个个英气逼人。


    女侍卫名叫落霞,是陇阳郡主的近卫。


    两人一路走去,从落霞的口中,林重影知道那朱衣侍卫是王府的侍卫长,姓侯。


    侯大人原名侯西归,打小被汝定王收养。


    汝定王膝下仅陇阳郡主一女,非常宠爱。谁知陇阳郡主不爱红妆爱武刀,自幼便开始习武。而侯西归,就是她的习武搭子。


    两人一起长大,不用说也是情谊非常。


    王府的暖房位于园子附近,琉璃搭成的房子,光看造价便知不菲。一入房子内,热气混着花香扑面而来。


    万物萧条的时节里,这一处却是姹紫嫣红春意盎然。


    各种各样的花,红的粉的黄的白的。角落里几株菊花吸引她的注意,那莹玉般的垂丝,正是美人垂泪。


    落霞见她盯着美人垂泪看,以为她是不认识,道:“这花名为美人垂泪,原本种在宫中。等这一茬开完了,便会连根挖除。林姑娘若是喜欢,可以采几朵回去。”


    看来谢玄已经和陇阳郡主通过气,这美人垂泪以后也会在王府消失。


    “这花我在谢家见过,很是喜欢。但它们开得好好的,若没有人采还能多开几日。”


    “林姑娘心善。”


    出了暖房,便是园子。


    王府的园子和儒园的园子不一样,虽说都有流水拱桥,但儒园的荷砚讲究的是精巧,王府的花池,与其说是花池,不如说是花湖。站在拱桥上举目望去,亭台楼阁雕栏玉砌极尽显赫。寒风拂面,吹来的不是凉气,而是贵气。


    风吹起林重影额前的碎发,她不由得拢了拢身上的青色斗篷。


    落霞见之,让她去暖房再待一会儿。


    很显然,无论是她,还是落霞都明白,先前陇阳郡主说是让她来看花,实际上是故意将她支开。


    她没回暖房,而是去到避风的亭子处。


    落霞极有眼色,不知何时取来一些鱼食。鱼食一下水,肥硕的锦鲤们便从四面八方而来,一时间鱼头攒动,水花四起。


    这时有人过来,落霞急忙起身。


    来人远远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落霞不要出声。


    林重影听到动静抬头看去,只见一珠光宝气的少女被人拥簇着款款而来。她下意识朝落霞看去,落霞的眼神很微妙,却是什么也没说。


    她心下了然,装作不知情的样子。


    少女杏眼桃腮,是极端正的美人胚子。随行的人中有丫环婆子,还有两个白白净净小厮打扮的人。


    “听说今日府上有客人,想来这位姑娘就是禾县来的林大人之女吧。”少女缓缓开口,并不见盛气凌人之态,反倒像有意与人交好。


    “我是,请问你是?”


    “我姓王,我母亲与郡主有旧。”


    “原来是王姑娘。”


    林重影暗忖,大盛宫的皇后也姓王,所以这姑娘正是谢舜宁口中的那位端阳公主。


    端阳公主没料到自己的身份已被识破,杏眼微挑地打量人。哪怕再是装得平易近人,与生俱来的高贵神情作不了假。


    半晌,得到一个结论:确实貌美。


    但宫里那样的地方,别的不多,唯美人最多,一茬一茬的送进去,再是娇艳的颜色,过了三五载的也会变样。不是变丑,而是失了原本的颜色。好比这位林姑娘的眼睛,这么的清澈,最后都会变成世故深沉。


    谢少师喜欢的可能就是这样的干净。


    “林姑娘为何独自一人在此?”


    “郡主怕我无聊,让我逛逛园子。”


    端阳公主闻言,没再说什么。


    林重影像是不愿与陌生人交谈,转头又开始喂鱼。


    原本已经散去的鱼儿们,又重新聚拢。红的白的黄的,挤挤攘攘好不欢快。


    好半天都没人说话,端阳公主不见不悦,那些跟来的人却是没什么好脸色,应是一个个都觉得林重影不敬。


    林重影暗自无奈,贵人们爱玩微服私访的游戏,又故意遮遮掩掩地隐藏自己的身份。不知情者寻常待之,难道不是更合情合理吗?


    “王姑娘,要一起喂鱼吗?”


    她看人时,目光如水,极其的通透。


    端阳郡主鬼使神差般点头,接过她分来的鱼食,当真和她一起喂起鱼来。


    鱼儿在水中欢快地抢着食,水花一阵又一阵,她将鱼食抛得远些,让那些挤不进来的鱼儿也能吃到。


    一刻钟后,鱼食喂完。


    至始至终,两人都没人说话,似乎她们就是偶尔遇到的陌生人,恰好一起喂鱼而已,喂完鱼就各走各的。


    眼看着林重影和落霞走远,端阳公主身后的嬷嬷终于没能忍住,指责道:“当真没礼数,居然如此无视殿下。”


    端阳公主接过做丫环打扮的宫女递过来的帕子,仔细将自己的手擦干净,微蹙着好看的眉,道:“她不知本宫的身份,如此反应倒是正常。”


    “那就是她有眼无珠。”


    “她那双眼睛都叫有眼无珠的话,那天底下的怕是都瞎了。”端阳公主将帕子扔到宫女的双手中,眉心慢慢聚拢。


    她是宫里唯一的嫡出,世人都说她最尊贵。但只有她知道,她之所以是唯一的嫡出,实则是另有隐情。


    父皇不喜母后,更不在意嫡出皇嗣。母后膝下无子,后宫却有九位皇子。这些皇子们有的已经长大,他们的生母也跟着母凭子贵。


    母后虽贵为皇后,手上并无后宫之权,凤印一直在皇祖母那里。


    这些年来,父皇忌讳外戚,对外祖家甚是冷落。为了母后和母后的母族,哪怕明知父皇不喜重臣尚主,她还是想试一试。


    谢玄是选中的人,那年琼林宴上,她一眼确定。


    “殿下,您就是太心善了。那林姑娘原本是汉阳林家的一个庶女,纵然有几分姿色也不过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您何必抬举她。”


    “本宫不是抬举她,而是就事论事。”


    她望着已恢复平静的池水,水底可见自由自在游来游去的鱼儿。


    方才喂鱼时,她好像什么也没想,仿佛所有的烦恼和忧心全都被抛在了脑后,一如这平静的池水。


    那位林姑娘……


    为何会让她如此?


    *


    朝安城的繁华,可用层层叠叠来形容。


    四方城中东南西北各有各的热闹,东城贵西城富,南城旧北城杂。汝定王府就在东城,而林家所住的宅子在西城。


    从东到西,马车几乎要穿过京中最昌盛的地方,轱辘在青石板上滚动着,发出厚重的声音,湮没在喧闹声中。


    自打出了王府的门,林重影发现父母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般,看上去心情很是不错。一路上林同州半掀着窗帘,兴致勃勃地说着这些年京中的变化。


    到了东城最为热闹的地方,马车骤然一停,似是遇到了什么事。很快传来车夫的声音,原来是差点撞到了人,好在那人躲得及时,还避开了马,这才没有受伤。


    那人倒是好说话,也没碰瓷也没骂人,而是自行离去。


    “这朝安城的百姓,就是不一样。”林同州感慨道。


    “今日时辰不早,改日我们再来好好逛逛。”大顾氏这话,是对林重影说的。


    马车继续前行,眼看着快要出东城的地界时那马突地发起狂来,横冲直撞完全不受控制。行人们惊呼尖叫着,有的避让不及摔倒在地。


    “这是怎么了?”大顾氏被林重影护着,问林同州。


    林同州一手抓住车顶,一把挡在她们头上,在极度的颠簸中拼命保持平衡。


    随着一声闷响,车夫被甩了下去。那马越发的癫狂,狂奔着往前冲。它的正前方,是东城和西城交界之处的爻湖。


    尖叫惊呼声不断,有人高喊着,“完了!”


    说时迟那时快,众人只看到一道深紫色的身影掠过,然后落在那发狂的马背上。


    “天哪,那人是谁?”


    “是…是谢少师!”


    谁也不知道谢玄做了什么,正在狂奔的马双腿一软跪在地上,马车终于停下来,里面已抱成一团的一家三口皆是惊魂未定。


    车帘子被人从外面掀开,林重影抬头看去,在看到谢玄那张依旧出尘绝艳的脸时,心下顿时一松。


    方才有那么一刹那,她还以为今日自己必死无疑。


    马倒在地上,马车无法再用。


    大顾氏被两人护在最下面,毫发无伤。林同州揉着头,他护着母女俩的手臂上全是被撞出的青紫。


    “影儿,你伤着了吗?”大顾氏一想到那马开始发狂时,被女儿第一时间护住的情景,心里又欣慰又动容。


    林重影在他们关切的目光摇头,说自己没有受伤。


    谢玄命人去给他们重备马车,然后让他们先在爻湖旁的茶楼内。茶楼的匾额上写着清秋二字,正是陆氏名下的产业。


    清是谢清阳的清,秋是陆氏闺名吟秋的秋。


    林重影借口净手,去到茶楼的后院。后院雅致,有假山小池,并一些常绿树木。其中还有小亭雅座,轻纱徐徐。


    她左看右看,见四下无人时,这才从袖子里取出一物。


    先前一家人被扶出马车时,不少人围过来问东问西,有个孩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往她手上塞了一个东西。


    这是一个纸团,上面写着几个字。


    字迹很陌生,她没有见过,原主的记忆中也没有。但当她凑近一闻时,却闻到了熟悉的干草气息。


    是米嬷嬷!


    她沉思一会儿,没有去净房,而是往外走。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在返回茶楼的那一刹那慢慢起了变化。


    谢玄不在茶楼内,她一问茶楼的伙计,才知谢玄还在外面。


    那马已被移到路边,有王府侍卫模样的人看守着。谢玄和一个年长的男子蹲在马的身边,不知在说些什么。


    仿佛是有所感般,他看了过来。


    少女脸色还苍白着,干净澄净的眸子隐有一丝不安,但在看到他之后如同找到主心骨,瞬间化为平静。


    冬日暖阳洒着金,金光在她周身晕开,将她那张绝佳的脸照得好比是自带华光的玉芙蓉,纯洁娇美到令人为之痴狂。


    “这姑娘是谁家的?”


    “怎地长得如此好看。”


    旁人难掩惊艳的窃窃私语,清清楚楚地传到谢玄的耳中。


    几乎是眨眼的工夫,他就到了林重影面前,手臂那么一抬,用袖摆隔绝着他人的视线。他低眉垂目的看着近在咫尺的人,脑海中有个迫不及待的念头在甚嚣尘上。


    “怎么了?”他问,声音中有着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温柔。


    林重影见他如此,心道他果然吃这一套。只是不知他对自己的柔情到底有多深,还要多久才能让他突破所谓的世俗界限。


    “大表哥,刚才有人给我这个。”


    她说着,将那纸团展开。


    上面写着:若想保命,速离京。


    第65章 第 65 章 “大表哥,我害怕。”……


    *


    茶楼的旁边, 是一家酒楼。


    酒楼与茶楼一般高,朱漆雕窗,檐下挂着巨大的灯笼, 上面写着一个酒字。雕花的匾额上, 则写着楼外楼。


    爻湖边上楼外楼, 是无数进京之人最想吃的酒家。


    此时楼上靠近茶楼的那间雕花窗半开着,窗内站着金冠玉带的华服男子, 正是萧高。他眯着眼, 饶有兴致地看着那靠得极近的一对璧人。


    “世人皆道谢少师冷情冷性, 原来也是多情种。”


    他身后的侍卫闻言皱起眉头来, 似乎对这话不太赞同。


    阖京上下谁人不知,自打谢少师高中状元以来, 多少高门大户想招揽其为乘龙快婿, 无一不是铩羽而归。那等清冷之人, 岂会是一朝改变性子?


    “你看看你这张脸, 哪里真香了?”萧高无比的嫌弃。


    他说的真香是这侍卫的名字。


    这侍卫姓范,名真香。


    身为近卫,若是能得主子赐名,是一种无上的荣耀。但如果有选择,范真香一点也不想要这个名字,宁愿别人叫自己的本名范大柱。


    “王爷恕罪,属下确实长得不够秀色可餐。”


    “你们这几个人,真是太让我失望了。”萧高指了指范真香, 又指了指门外面,门外面那几个侍卫闻言,一个个低下头去。


    他们的名字也很有食欲,分别是蔡美味、刘口水和甄好吃。


    范真香在自家主子的示意中上前, 透过半开的窗户往下看,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那…那人真是谢少师?”


    “不是他是谁!”萧高轻哼一声,像是在抱怨,“他都有了心上人,怕是很快也会成亲。世人皆醉我独醒,原本还以为有他陪本王,看来他也是个俗人。”


    “王爷,您自己不愿成亲,也不能拦着人家谢少师抱得美人归啊。”范真香明显不怕他,说话颇有几分随意。


    他狠狠地白了范真香一眼,“你等俗人焉知本王之志存高远。”


    范真香应是听多了这样的话,眼神中明显透露出浓浓的无奈之色。“王爷确实有志向,这天上飞的山上长的水里游,恐怕都快被王爷吃遍了。让属下好好想想,王爷还有什么没吃过的东西?”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吃吃喝喝有什么不好的,总好过为了那些个俗世虚名情情爱爱的你争我抢要好。”


    范真香不说话了。


    不是他不敢反驳自己的主子,而是他跟随主子多年,很多事都知道。如主子这般只管吃喝,确实没什么不好的。


    萧高眼底突然有了些许的意兴阑珊,仿佛对世间万事万物都提不起兴趣来。他叹气之时,眼睛又不由自主地往下看,一看之下又来了精神。


    人来人往的茶楼旁,男子一手抬袖遮挡旁人的视线,另一只手护在少女的后面,因着身高和低头的原因,从上往下看少女整个人都在男人怀中。


    此时林重影已将纸团收好,也发现了这个问题。


    谢玄冷冽的气息将她团团围住,仿佛以身体为牢笼,将她困在其中。她莫名心跳加快,脸颊上隐隐升起些许臊意。


    “大表哥,这信,我怀疑是我嬷嬷写的。”


    米嬷嬷应该不会拿这种吓她骗她,她记得对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那就是希望她好好活着,所以活着可能是对方最想为她争取的事。


    林老夫人已去世多年,除了赵氏和林有仪母女,她想不出还有谁会想要她的命。


    “我嫡母和林有仪应该是恨毒了我,这天子脚下她们都敢行凶,可见确实是迫不及待想要我的命。”


    “对不住,是我疏忽了,下次不会了。”


    “……”


    她自己招来的仇恨,他道什么歉?


    林重影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发生着变化,一点点往她心里渗透,这种感觉很难用语言去形容。


    须臾,她清醒过来。


    这人还想让她做妾呢,她感动个屁!


    但不得不承认,有这句承诺在,她心里踏实多了。她说出自己的怀疑,重点就在那个险些被撞的路人。


    “这一路上也就那人有机会接近马,你说会不会是他动了什么手脚?”


    一般来说,这些被选为拉车的马都是经为严格培训的,若不是受到极大的惊吓,万万不会突然发疯。


    “那便是了。”谢玄说。


    那马被他制服后没多久,已经咽气。从嘴边吐出的白沫来看,应是被人喂了什么毒,这才发疯发狂。但幕后指使之人,他隐约觉得不会是赵氏母女。


    至于是谁,他会查。


    忽然他气势一冷,抬头望去。


    雕花窗内的萧高一愣,“不愧是谢少师!”


    说着,他开门而去,不多时就到了他们面前。


    这一次,他完完全全看清了林重影的长相,目露惊艳之色。暗道原来是这等美人儿,难怪连向来不近女色的谢少师都动了凡心。


    “原来这就是表妹的真面目,当真是好极。表妹,你确定和本王之前没见过吗?本王怎么觉着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似的?”


    看来古往今来,男人搭讪的方式都差不多。


    林重影如是想着,却是老实回来,“臣女以前从未见过王爷。”


    萧高点头,“本王觉着也是,若不然本王不可能不记得表妹。”


    “……”


    这话让林重影挺无语的。


    说到这位福王殿下,除去好吃外,还有一事最让人津津乐道,那便是他三十好几却未娶妻的事。


    听说太后娘娘没少为他的亲事操心,早年还曾特意为他安排过选秀,谁知他当着那些秀女的面大谈吃喝,还说什么谁的厨艺好他就留下来。


    初时还有人信了这话,以为凭着厨艺能入他的眼,从而飞上枝头当凤凰。哪成想他还有话等着,那便是厨艺好的秀女若是愿意的,他便把人留下来在王府当厨娘。


    可想而之,选秀以失败告终。


    这么一个人,偏偏还对自己用如此老套的把妹手段,林重影思量着,怎么想怎么觉得怪。


    那马的尸体已被清理走,围观的行人也都散去。


    卫今驾了马车过来,说是可以走了。


    萧高道:“这事既然被本王遇上,岂有不管之理。本王让人护送你们,务必保证将你们平安送到家。”


    谢玄当下拒绝,“些许小事,不敢劳烦王爷。”


    “谢少师,你何必同本王客气。”


    “王爷太客气了,臣惶恐。”


    这声惶恐,让萧高脸色变了变。


    他神情变淡,摆了摆手,不再坚持。


    范真香和卫今认识,两人点头示着意。


    不多时,林同州和大顾氏被请出来,见到萧高后连忙行礼。


    萧高似是又来了兴致,道:“这家酒楼来了一个新厨子,江南菜系做得很是地道。几位若是不嫌弃,本王做东,请你们尝尝如何?”


    林同州是真的惶恐,连说不敢当。


    “本王和谢少师是朋友,一顿饭的事,不必讲究那些个虚礼,谢少师,你说是不是?”


    谢家走的纯臣路线,从不掺和党派之争。而萧高这话,听起来像是想把他拉入到什么人的阵营。


    林同州虽是一直在京外为官,却也知官场规矩与套路。他依附的是谢家,谢家荣他就荣,谢家倒,他也落不了好。


    于是,他大着胆子道:“王爷好意,微臣心领了。只是微臣这一家老小的刚刚死里逃生,惊的惊,伤的伤,实在是不想扫了王爷的兴。”


    这拒绝的理由说得严重了些,倒是不差。


    萧高也不勉强,装模作样地表示惋惜,说是下次吧。


    等到林家人坐上马车走远,他双手环胸挑了挑眉,看向谢玄,“小表妹怕是吓得不轻,那小脸白的像纸,瞧着都让人心疼。”


    好半天见谢玄像是没听到似的,既不回应,也不搭理,不死心地问:“谢少师不心疼吗?”


    谢玄还是没回答,反问:“王爷,这都盘查了好些天,还是半点消息也没有,您想好如何向陛下交待了吗?”


    这次的差事,陛下是交给萧高的,谢玄不过是从旁辅助。


    萧高闻言,立马作头疼状,扶住身边的侍卫,“本王的头又疼了,谢少师你快去忙吧,本王要吃点东西,好好补一补。”


    等谢玄告退离开后,他站直身体,哪里还有半点头疼不适的样子。原本玩世不恭的白胖脸上,渐渐被黯淡笼罩。


    这时另一个侍卫过来,小声禀报,说是太后娘娘有请。


    他望着大盛宫的方向,怅然若失。


    *


    春晖宫。


    恢宏大气的主殿后,有一处后来新建的宫殿,从外面上看像是佛堂。入到里面,檀香阵阵,却不是供奉菩萨之地,而是供奉着一块牌位。


    素衣素面的妇人将那牌位取下,用干净的绸帕小心地擦试着。单看她的外表,至多不过四十多岁的样子。瞧她的衣着,也不像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但她却是整个大昭最为尊贵的女人:荣太后。


    荣太后出身不高,其父生前不过个城门尉,且她还不是嫡女。


    听说当年荣家有好几个女儿,顶数她长得最好。荣父是个心思活络的,一早存了用她攀富贵的心思,想方设法将她送进了宫。


    她将牌位擦好后,重新放好。身边的嬷嬷早有准备,递上香。她亲自将香点了,然后插进香灰坛中。


    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足足磕了三个头,她才起身。


    梳着双髻的杏衣宫女小声禀报,说是陛下来了。


    不多时,萧业迈步进来。


    帝王之气,威严霸道,如怕人到中年,却也难掩他本身的英俊相貌。


    荣太后一个眼神过去,所有人都退到外面。


    一室的香烛气,唯有他们母子二人。


    萧业自己取了香,也是亲自点上,插进香灰坛中,再一掀龙袍跪下,连着三次伏首。


    出去时,他扶着荣太后。


    此地幽静,唯有松柏与假山。假山奇形而嶙峋,松柏坚韧而苍翠。因着背阴,莫名有几分阴冷之感。


    “母后近日气色瞧着不太好,可是夜里又梦魇了?”


    这么多年来,荣太后时常做噩梦,宫里的太医都知道。


    当年庚午兵变,她是亲见之人。


    那一夜的乱相血腥,但凡是经历之人很难忘记。


    “倒也不是梦魇。”荣太后叹了一口气,“哀家是梦到郑才人了。”


    她说的郑才人,正是萧高的生母。郑才人进宫时,是位分最低的采女,才人是在生下萧高之后才晋的品级。


    “郑才人放心不下老十,老十一直不肯成亲,这可如何是好啊。”


    “依朕看,就不能太由着他,直接给他赐婚,朕谅他也不敢抗旨。”


    “万万不可。”


    荣太后摇头,生怕萧业真的这么做,再三强调。“他若是不愿意,绝对不能逼他。他的心思,旁人不知,我们还不知吗?”


    说话时,母子二人已到了主殿。


    守在外面的宫人禀报着,说是福王殿下已在里面等着。


    一室的金碧辉煌,富贵晃人眼,萧高站没站相地站着,看上去百无聊赖的样子。


    萧业见他这副模样,气不打一出来。


    “你看你像什么样子!”


    他一个激灵,顿时挺直身板。


    等看到进来的不止是自己的皇兄,母后也在时,立马换了一副装可怜的嘴脸。“母后,儿臣这些日子以来吃不好睡不好的。您瞧瞧,儿臣是不是瘦了?”


    他略胖,因着皮肤白,更显胖,可谓是白胖。


    这白白胖胖的样子怎么看也看不出来哪里瘦了,但荣太后愣是心疼不已,“瞧着就是清减了,可是身边的人没侍候好?你看看御厨房里有什么能用的人,尽管挑去。”


    萧业闻言,清咳一声。


    因为萧高好吃,荣太后又偏宠,这些年宫里的御厨轮换着去到王府侍候。


    “母后,你别再惯着他了。朕看他就是身边没个贴心的人,等成亲就好了。”


    “皇兄,臣弟是真不想成亲。成亲太麻烦了,事又多,臣弟想着就觉得烦。您就行行好,别再提这事成不成?若是实在不成,那臣弟出家好了。”


    “你浑说什么?”出家这两个字,听得荣太后心头一跳,保养得宜的脸上微微有了变化。


    萧业一时也没了话,低垂着眼睛,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黄玉雕花熏炉里不知燃着上等的龙涎香,散发着甘甜的气息。殿中有一瞬间的沉默,虽然短暂,却让人有窒息之感。


    很快沉默被萧高打破,他问荣太后,“不知母后唤儿臣来,是为何事?”


    荣太后道:“你生母的忌日快到了,哀家怕你忘了。”


    萧高连说自己记着,必定不会忘。


    他和萧业一起被留饭,母子三人同桌而食,如同多年前那般。


    宫门之内深似海,这般情景极其的难得,好似人间灯火般寻常。但这寻常之余,又透着说不出来的矛盾。恰如那新殿中的牌位,突兀又切实地存在于重重宫阙中。


    用完膳后,兄弟俩一道离开。


    等他们出了春晖宫,荣太后的脸色一点点地淡下去。


    地板光可鉴人,反照着烛火更显通明。她的神情在这明亮的光线中,竟像是蒙着一层阴影般模糊。


    “你说,他是不是在防着哀家?”


    她问的是身后年长的嬷嬷。


    这嬷嬷是她的心腹,姓孔。


    孔嬷嬷不敢问这个他是谁,也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陛下和殿下都孝顺,他们怎么可能会防着您。”


    荣玉后闻言,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


    夜深人静,人心却不静。


    宫门内自有风起云涌,宫门外也有暗潮不断。


    就寝时,林同州小声地告诉大顾氏:“这次的事,怕是不简单。”


    先前临上马车之前,谢玄私下和他说了几句话。


    他听到那马被人喂毒才会发疯之时,心中惊骇可想而知。他当然知道自己官级不高,没道理会被人盯上,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背后的靠山扯进了什么党争。所以他怀疑这次的事,明着是冲着他们一家,实则是冲着谢家去的。


    “是我大意了。”


    这是他对谢玄说的话。


    自从出仕后,他一直在京外为官,虽说密切关注京中局势,却未有切身体会之感,多少有些不太上心。


    “我以后定会小心谨慎。”


    这是他对谢玄说的第二句话。


    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为官,富贵易得,危险也更多。但饶是如此,天底下的为官者大多数都是挤破头,拼着争着想进京当差。


    “这事不要告诉影儿,免得吓着她。”他交待大顾氏。


    大顾氏没说或许女儿已看出了什么,口中应下,“我省得,以后我们行事,也会更小心些。”


    夫妻俩盖好被子躺下时,林重影也已进了被窝。


    根儿熄了灯,掀帘出去。


    一室的寂暗中,她睁着眼睛。


    纱帐的颜色在黑暗中无法辨别,其形如网也如雾,挡住她的视线,她什么也看不真切,什么也看不清楚。


    辗转反侧许久,隐隐约约听到打更声,稀里糊涂地想着这三更天,若是搁在上辈子正是夜生活的开始。


    不知不觉地睡去,又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似醒非醒之时,她下意识以为是米嬷嬷又回来了,猛地一个激灵,抓住了对方的衣袖。


    昏暗的光线中,她看不清楚是什么人,但闻到熟悉的冷冽气息。


    这人真是越发的得寸进尺了!


    以前还在窗外,如今登堂入室不说,还入了她的床帐。那么刚才这人手都伸到被子上了,到底是替她掖被子,还是想掀了她的被子?


    “大表哥……”


    “是我。”


    我当然知道是你!


    你个大尾巴狼,嘴上说一套,背后做一套。说什么要让人心甘情愿,背地底竟然摸到人的闺房来,简直是斯文败类。


    林重影内心鄙夷着他不入流的行径,唾弃他的无耻,身体却娇颤颤地扑到他怀中,用极尽惑人的声音说:“大表哥,我害怕。”


    第66章 第 66 章 林重影偎过去,再次投入……


    习武之人夜视大多不错, 他亦是如此。


    纵然在常人眼中隐隐约约的景物,在他看来却是清楚。方才他分明瞧见,口口声声说着“我害怕”的人, 竟然在扑进他怀抱之前毫不雅观地翻了一个白眼。


    这女子必是以为他看不见!


    他长臂一伸, 稳稳当当地将人圈禁在自己的身体中。压低着好看的眉, 微微往上扬的眼梢透出几分笑意。


    “别怕。”


    林重影窝在他怀中,再次翻白眼。


    还别怕?她快怕死了好吧。


    哪家好人大半夜的不睡觉闯入女子的闺房, 还疑似想掀被子。什么清心君子, 什么谢家之光, 堂堂少师大人, 原来是个不要脸的登徒子!


    “如果她们还有后招,怎么办?”


    千日防贼难, 敌人躲在暗处使阴招, 一招不成必定还有下一招。即使她可以见招拆招, 但这何时是个头。何况她还没有这样的本事, 今日若不是这人及时赶到,她恐怕就交待了。


    然而赵氏和林有仪远在汉阳,她鞭长莫及,根本不可能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把这口恶气给还回去。


    “大表哥,眼下她们人不在朝安城,我们就算是知道是她们做的,又能耐她们何?”


    “谁说她们不在京中?”


    “……”


    她猛地抬起头,水眸在暗夜中晶莹剔透, 如上等的水晶耀世夺目。小嘴因为惊讶而微张着,吐气如兰。


    谢玄忽地想起很多年前外祖父与他提起先帝晚年时的荒唐,说了一句话:“古今英雄皆好色,最是风月与祸水。”


    先帝在位三十六载, 曾三次御驾亲征,五次微服私访。英明神武圣心独断,一揽天下江山,勤于朝政日夜不怠,乃是外祖父最为钦佩之人。


    若非庚午兵变,先太子与二皇子相残,先皇后死于刀下,宫门内血流成河,其骇然惊心载记史册,成为永世难以抹除的污点,他必是无可争议的一代明君。


    “这风月和祸水本不害人,想得到的人多了,也便生了孽障。”


    而今,他想得到的更多,心也生了孽障。


    林重影看不清切他的神情,却能感觉他的危险,如同潜藏在草丛中的猛兽,贪婪地盯着自己的猎物,舔着腥红的舌头。


    这月黑风高的,偏偏天时地利人和,一旦猛兽失了控,吃苦头的可是她。她本就不想为妾,更不想以这种方式成为他的女人。


    “大表哥。”她装作激动的样子,蓦地离开他的怀抱,“你是什么意思?难道她们就在京中吗?”


    若是她们在,她不可能没听到任何消息。


    谢玄感觉自己怀里一空,像是心也跟着空了一下。他下意识想把人抓回来,伸到一半时握成了拳。


    “她们今日才是京中。”


    原来是今天到的,那还真是巧。


    “她们为何会来?”


    不怪林重影惊讶,而是无论赵氏还林有仪,按道理来说最不应该在这时上京。


    一则是林有仪脸上疤肯定还没养好,二则是前些日子京中传赵氏搬空林家的事,好容易谣言一阵一阵,没什么人再提了,她此时来京必会再起风言风语。


    正疑惑着,隐约觉得谢玄心情不错,似乎很愉悦的样子。


    他长臂一伸,“想知道?”


    “……”


    她当然想知道!


    如是想着,林重影偎过去,再次投入他怀中。


    这人也是够了,居然求抱抱。若是旁人知晓他私下底如此闷骚,还不得眼珠子掉一地。不过他越是如此,她的把握就越大,照此发展下去,他被她所迷,改妾为妻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眯起眼来,像是躲着暗处算计人的猫。


    而抱着他的人,眼神幽光隐现,像是吃了一顿好的之后心满意足的猫。


    “听说汉阳人捕蛇,若遇蛇在洞中而不出时,先投以活饵以诱之,再打其七寸,万没有知难而退,就此作罢的道理。”


    人好理解,蛇也好理解,只是这活饵是什么?朝安城到底有什么,能让赵氏和林有仪母女俩此时进京?


    很快她就知道了,所谓的活饵不是别人,正是桓国公府的世子爷。


    听说那位世子爷不知为何得了怪病,隔三岔五脸上就布满血红的蜘蛛丝,极其的吓人。太医院的太医们轮着个的被请进国公府,皆是一筹莫展。


    后来也不知是哪位高僧断言,指出他那脸上的红血丝非毒非病,而是前世的孽,若寻得八字相合的破相之人冲喜,或可一解。


    “我听府里的下人说,说桓国公夫人和二表舅母早有口头之约,那李世子日后要娶的人是三表姐。”


    谢玄点头,“确有此事。”


    早在儒园时,他便瞧出三堂妹有异。得到的消息是之前在朝安城时,三堂妹曾生过一场病,病好之后突然同李大姑娘疏远。


    他先回京,随后三堂妹与昌平侯府的人一道回来。


    从那日起,他派人暗中监视三堂妹,发现三堂妹似乎有未卜先知之能。比方说连日大雨冲垮城北护提前,三堂妹授意昌平侯世子提前准备好四千土囊,成功将积水堵在户部粮库外,保全粮库的同时,也保全了昌平侯世子。


    昌平侯世子掌管户部存粮,若是粮库被淹,难辞其咎。往小说少不得担责挨骂,往大说则是削职被贬。


    还比如此事过后,昌平侯夫人欲去寺里添香油钱,以感谢菩萨保佑。谁不想临出门之前三堂妹晕倒,昌平侯夫人不得不取消行程。


    而那一日,大理寺缉拿要犯,将那寺庙包围。穷凶极恶之徒,负隅顽抗之时以翰林院华大人之妻华夫人为质,与大理寺对峙。最后华夫人虽获救,脖子上却被拉了一道血口子,人也吓去半条命。


    巧的是,原本昌平侯夫人正是打算与华夫人同行。


    一而再,再而三的巧合,让他意识到三堂妹仿佛能料事如神。太多的玄乎离奇,不得不让人深思。所以当他知道李世子的事,是三堂妹暗中做的手脚后,他便在暗中推波助澜。


    “李世子这一病,李夫人也管不了什么口头之约。放出话来,若是八字对得上,再是破相破得厉害也必定明媒正娶。”


    “难怪。”林重影喃喃着。


    若不是这么大的诱惑,还引不出那两条毒蛇。但是不知为何,她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倘若真是对付赵氏和林有仪,有必要如此劳师动众吗?


    谢玄见她皱眉,眼尾压不住地往上扬。


    这女子果然心眼多,显然已察觉到了什么。


    杀鸡焉用宰牛刀,他引蛇出洞,目标不是蛇,而是蛇藏身的无底深洞。


    林昴、吴姨娘,还有那位米嬷嬷,他总觉得他们之间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而这种关联的起源,不应该是在汉阳城。


    而是朝安城。


    *


    晋西伯府同样位于城西,早前门庭败落之时,院墙的瓦残的残缺的缺。近些年来不仅修葺过,还加盖琉璃瓦,一扫凋乱潦倒,俨然重回最为鼎盛之时。


    包着发的婆子提着食盒,紧赶慢赶地走着,耳坠上坠着的金珠子晃来晃去,颇有些故意显摆之意。


    从她的衣着来看,应是伯府有脸面的下人,不光是耳朵上吊着金珠子,包着的发髻上还插着一支金簪。金簪虽细,却是货真价实的金子打造,一支可抵寻常百姓好几年的嚼用。


    她不时托一托自己的发髻,应是很得意自己的体面。路过的杂役丫环们无不讨好地和她打着招呼,称呼她为金嬷嬷。


    说到这金嬷嬷,那可是伯府大姑娘赵菁的乳母,也是赵菁身边的大红人。


    赵菁生得白,长着一张圆脸盘子,人人见了都会说一句“这姑娘长得真招人喜欢。”


    所谓的招人喜欢,便是喜庆的面相。她的喜庆和赵氏不一样,一个是脸盘子大,五官却不大。一个是面团子,瞧着软和。


    金嬷嬷掀帘进屋时,她正对梳发的丫环发脾气。


    “梳个头都不会,真是白养了你们这些废物!”


    那丫环低着头,不敢吱声。


    这一早上她都梳了七八个发髻,同往常一般梳了拆,拆了梳,大姑娘一个也不满意,说是哪种都显脸大。


    金嬷嬷见怪不怪,道:“大姑娘莫气,先喝碗燕窝消消火。”


    赵菁有些嫌弃地撇嘴,“天天喝这玩意儿,我都喝烦了。”


    她手里拿着一根簪子,原本是想往头上插的,不知为何鬼使神差般在脸上比划了几下,吓得金嬷嬷脸都白了。


    “大姑娘,万万使不得啊。你再是想争一争那国公府的富贵,也不能作践自己。”


    “我就是不服气,凭什么她林有仪破了相,还能碰到这样的好事。祖母说过,她给我提鞋都不配。若她的八字和李世子相合,那岂不是要压我一头。”


    她一心想攀门高亲,为此没少出风头,但凡是京中最时兴的首饰衣裳,祖母和母亲都能给她弄来。


    那些世家夫人们见了她都说她长相带福,偏偏无一人上门提亲。好容易有一两个派人来说项的,一问都是些不值一提的人家。


    “我的大姑娘哎,你可小声些,万一被听到了,那该如何是好?”金嬷嬷小心翼翼地哄着。


    老夫人和夫人都交待过,姑奶奶和表小姐那里,一应侍候都要妥妥当当。


    赵菁没好气地应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


    祖母和母亲都说过,姑母那里一定要好好行事,供着敬着孝顺着,万不能使小性子,说错什么不该说的话。毕竟他们整个伯府的花销,还得靠姑母。


    她将簪子往妆台上一放,忽然听到有人说什么姑奶奶以前养的庶女上门来之类的话,立马吩咐丫环给她更衣。


    赵氏以前养的庶女,可不就是林重影。


    林重影是独自一人来的,没让大顾氏陪着。


    赵家的下人领她进来,先是惊艳,后是甩脸色,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看那样子是想晾她。


    她靠在根儿身上,不停地猛烈咳嗽,咳得那下人六神无主,急忙去请示自己的主子。


    赵菁来的时候,她还在咳,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玉色的小脸惨惨白白,却难掩花容月貌,更显冰肌玉骨。


    “你……你就是我姑母过继出去的那个庶女?”


    “我叫林重影…咳咳咳…你就是赵家表姐吧…咳咳咳,原来不似大姐说的那般…咳咳……”


    “她说我什么了?”赵菁急问,没顾得上心里浓浓的嫉妒。


    她和林有仪同年,相差不到两个月。自小到大,祖母和母亲就叮嘱她不能和林有仪争,但逢赵氏带林有仪回京,或是她随母亲去汉阳做客,所有人都夸林有仪,围着林有仪转。


    林重影还在咳,等缓了好半天,看上去像是止住了咳,这才急忙解释,“我大姐没说什么。”


    她不解释还好,一解释赵菁更是想追究。


    “你快说!”


    “我…赵表姐,我相信眼见为实,你一看就是知书达礼秀外慧中之人。”


    反之,眼不见时听到的不实,那就是不知书达礼,不秀外慧中。


    这位赵姑娘,传言中是个张扬的性子,料想是个爱出风头爱听好话之人。事实正如林重影所料,一山不容二虎,她和林有仪不对付,一试便已试出。


    “赵表姐,我…我昨日刚惊了马,身子还虚着,怕是站久了会站不住。未怕失了礼数,还请你早些带我去给老祖宗老夫人和夫人请安。”


    老祖宗是指赵菁的曾祖母。


    赵家四代同堂,也算是人丁比较兴旺的家族。这偌大的世家,瞧着富贵气派,想来定有丰厚的家底支撑。


    赵菁被她一夸,多少有些得意,觉得她还算顺眼。


    当然,如果长相丑些,那就更顺眼。


    她摸着自己的脸,叹了一口气,“赵表姐盯着我看,我知道我出身低微,实在是压不住这张脸。不像赵表姐你,再大的福气都压得住。”


    这话赵菁实在是爱听,她身为伯府的嫡长女,当然什么福气都压得住。


    她心下受用,对林重影客气了些,施舍般地说了一句,“跟我来吧。”


    一路上林重影走三步喘两下,看起来身体虚弱至极,仿佛是一阵风来便会散去的云烟,美则美矣,却是刹那芳华。


    长得再好看有什么用,瞧着就是个身子不好又福薄的。赵菁这般想着,心里更是觉得平衡,看林重影的眼神完全没有敌意。


    伯府比之儒园和王府,自是不够看。但因着银子花得到位,不论是奇石还是假山,倒是样样不落。


    赵老夫人的院子朝南,这会儿太阳正是好的时候,日头从外面照进屋,映得那随之而来的人也多了几分圣洁。


    她乍一见林重影,下意识看向赵氏。


    赵氏暗恼,这小贱人一张脸就是讨人厌,谁见了都会多看两眼。


    “莹娘,这就是你说的那个庶女,还真是长得不错。”


    说这话的人是赵夫人。


    赵夫人也大脸盘子,看样子赵菁的长相是遗传自己的母亲。


    赵菁刚想说什么,林重影又咳起来。


    这一咳像是停不下来似的,听得人极不舒服。


    赵老夫人脸一沉,道:“这是怎么了?”


    “回赵老夫人,我家姑娘昨日惊了马,夜里本就是有些不好,却急着来给林夫人请安,这下更不好了。”


    “你还病着,晚两日来也成,何必急这一时半会儿的。”赵老夫人很是不悦,对赵氏道:“你养大的孩子,你心里有数,京中不比汉阳城,莫让旁人看笑话。”


    赵氏白面团子般的脸上,难得出现乖巧的神色。这种乖巧像是刻在骨子里的,一遇到什么人就会特定触发,而赵老夫人应该就是那个人。


    “母亲说的都对,我记下了。”


    赵老夫人对她的听话很满意,神色松快了些。


    林重影倒是不咳了,整个人像虚脱般,几乎完全靠在根儿身上。


    赵夫人让她赶紧坐下,她根本没有考虑,直接坐到林有仪身边。


    近看林有仪,虽是蒙着面纱,但露出来的小半截疤的颜色明显比之前深了许多。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邱嬷嬷,若有所思。


    “大姐,你的病好了吗?”


    “你胡说什么,我哪里病了?”林有仪下意识脱口而出时,赵老夫人皱了皱眉。


    赵氏连忙为女儿辩解,“母亲,仪儿和庶妹们自小友爱,说话一向随意。”


    “纵是姐妹,也不能太随意。我们伯府是有爵位的,不比寻常的人家。你出身伯府,自当一应行事不能辱没伯府的颜面,仪儿也是。”


    “母亲放心,仪儿下次不会了。”


    如此乖巧的赵氏,真让林重影叹为观止。


    果然一物降一物,赵氏面甜心苦,没想到还是妈宝女。


    “莹莹!”


    这时外面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紧接着两位婆子追着一位头发白全的老妇人进来。那老妇人看到赵氏,原本昏花的老眼笑成一条缝。


    “莹莹回来了,我的莹莹回来了。”


    赵氏明显激动,想过来扶她,被赵老夫人一看,立马又坐回去。


    赵老夫人沉着脸命令那两个婆子,“你们还不快扶老祖宗回去。”


    原来这就是晋恩伯府的老祖宗。


    林重影暗道,看来这位老祖宗很疼赵氏。


    今日的赵氏,与原主印象中的,以及她所见到的那个人好像很不一样。不仅是个妈宝女,而且还是个被祖母惦记的孩子。


    赵家的老祖宗被两个婆子扶着,有些不依。


    “你们放开我,我要去找莹莹。”


    婆子们扶着她往出走,其中一个道:“老祖宗,莹莹就在您屋子里等您呢。”


    “奴婢怎敢骗老祖宗?”


    老太太高兴起来,手舞足蹈。


    突然她看到了林重影,先是愣了一下,尔后“咦”了一声。


    “你不是那个…那个城门巷谁家的小妾吗?”


    第67章 第 67 章 那双冷清的眸子在看到她……


    城门巷位于北城, 紧挨着北城的城墙根下。厚重庄严的城墙,如一道坚实的屏障,将巷子护在其中。


    所谓南城旧北城杂, 南城住着大多数的朝安城原住民, 而杂居的北城外地因着进京置业者多, 更为热闹繁华些。


    尤其是城门巷子里,自来都是商贾与小吏们的居住的首选之地。而真正让城门巷子名声鹊起的, 是因为巷子里出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京中的百姓们很多打小就听过一首歌谣:城门巷, 巷子深, 深长草, 草盖木,木成林, 林子里飞出了金凤凰。


    城门巷里面飞出的金凤凰, 正是当今陛下的生母:荣太后。


    荣太后出身不高, 其父生前不过是个城门尉, 且她还是个庶女。这般不显的身世,最后却能成为后宫之母,的确是寻常人家的家雀,飞上枝头当上凤凰。


    京中的命妇们都知道如何避讳,哪怕是再瞧不上妾室姨娘,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或是人前贬低说道,赵家几位夫人自是一样。


    她们皆有诰命在身, 全都进宫给荣太后请过安。是以赵老夫人听到老太太的话后心头一紧,暗道什么城门巷子里的小妾,这几个字就是忌讳。


    她给赵氏递了一个眼色,赵氏赶紧过去。


    老太太一看到赵氏, 像个孩子似的欢喜,“莹莹,你去哪里了?祖母好想你啊,你这孩子真不听话,让你别乱跑,你偏偏乱跑,若是被你母亲瞧见,怕是又说你不端庄稳重。”


    赵氏替换其中一个婆子,搀扶着她,“祖母,孙女不跑了,孙女一直陪着您。”


    看得出来,祖孙俩的感情应该不错。


    赵菁适时为林重影解惑,“我姑母自小养在老祖宗身边,老祖宗最疼的人就是她。”


    赵家人丁兴旺,赵氏出生时府中开销大,进项少,很是拮据。赵老夫人操持一大家子,上上下下,妾室姨娘的十分忙碌,便将双生子中的女儿,也就是赵氏抱给自己的婆婆养。


    老太太亲手将赵氏养大,一是自己养的自己疼,二是赵氏的长相最似已故的老伯爷,所以哪怕老糊涂了,府里的曾孙子曾孙女全都记不住,只记得自己养大的孙女。


    这一点,身为嫡长曾孙女的赵菁都有些嫉妒。


    她满头的珠翠,斜插的步摇最为华美,芙蓉暖玉,玉中镶嵌着熠熠生辉的金珠。


    谢舜宁曾说过,说这金珠产自海渚国,一颗抵万珠。


    赵家的富贵无处不在,堆砌在女人们的身上。赵老夫人如此,赵夫人也是如此,头戴金玉,身着华服,确实称得上是财大气粗。


    “赵表姐,你这步摇真好看,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步摇,大姐也没有……”林重影无比羡慕地道,最后像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满脸的不安。


    果然,林有仪闻言,蒙着面纱都能看出脸色难看。


    因为这样华贵的步摇,她并没有。


    赵老夫人不虞地睨了林重影一眼,严肃地道:“姑娘家的衣着打扮皆要比着身份来,我们伯府是勋爵之家,菁儿的穿戴都是依着规矩来的。仪儿你也别急,等你嫁个好人家,比这好的东西有的是。”


    “仪儿,舅母早就说过,你这孩子是个福气大的。舅母等着你日后大富大贵,我们还得沾你的光。”


    林有仪心里的不悦,被赵夫人这番话安抚。


    林重影仿佛感觉不到赵夫人看向自己那凌厉的目光,装出迟疑的样子,又道:“赵表姐,我听三表姐说,她都没办法和赵表姐你比,你有的她都没有。”


    这话赵菁爱听。


    她是掐尖要强的性子,平日里行事也张扬,穿金戴银的唯恐落于人后,没少和京中的贵女们暗暗较劲,心心念念地想要嫁入高门。


    “你三表姐真是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不信你问我大姐?”


    林有仪刚刚得到安抚的心,又起妒火。


    这些年赵氏做的事,旁人不知,她最是清楚。林家的产业极丰,铺子田产不知多少,几乎一大半的出产都被送到京中。


    “仪儿,那可是你嫡亲的外祖家。你外祖母常说,母族不旺,何以为出嫁女撑腰。只有伯府好,我们才能好。”


    念及外祖母和舅母对自己的好,事事都记着她。但凡是她和表妹有争执,舅母必定向着她,又觉得不应该在意这些。


    赵菁见她好半天不回答,有些不太高兴。


    “表姐,可有此事?”


    她不太情愿地“嗯”了一声,背过赵老夫人和赵夫人狠狠地瞪着林重影。


    赵老夫人沉着脸抿了一口茶,又重重放下。


    这是送客的意思。


    林重影虚弱地起身,行礼告辞。


    赵夫人派个婆子送她,其余人都坐着不动。


    她出门后,隐约听到赵菁在向林有仪显摆自己最近得了什么好东西的话,还有林有仪敷衍的应付,以及赵夫人训斥赵菁不够稳重的声音。


    没走出去多远,恰好迎面遇到赵氏。


    赵氏看到她,顿时下巴一抬,“四丫头,几日不见,你是越发的没有礼数了。你怕是没想到吧,你大姐丢了谢家的亲事,还有攀上更好的人家。”


    她左看右看,没看到什么人,道:“母亲,此言是否为时过早?”


    八字没一撇的事,也值得拿出来说。


    赵氏闻言,神色间隐有一丝得意。


    仪儿的八字已送去合过,与那桓国公府世子爷的八字再合不过。这八字一合,还有破相之说,亲事必定能成。


    远远看到有人过来,她立马变成和气端庄的模样,言不由衷的叮嘱着:“你虽已过继出去,但始终还得叫我一声母亲。京里不比京外,你一应行事还是得注意些。”


    林重影也看到那人,好像是赵老夫人身边的嬷嬷。


    若不是这次来伯府,她还不知道赵氏在自己母亲面前原来是那个样子。乖巧听话,恭敬又懂事,可谓是言听计从。


    那嬷嬷显然是来找赵氏的,赵氏自是顾不上她。


    她顺利出了伯府,回望那在阳光上熠熠生辉的琉璃瓦,莫名觉得有些讽刺。


    恶毒如赵氏,原来身后竟有这么一大家子吸血鬼。还真是赵家有女抵十儿,金山银山往家搬。可怜汉阳林家郎,为谁辛苦为谁忙。


    “咳咳咳”


    她本就生得招人眼,这一咳经过的人都停下来,甚至有人上前来,关切地问她,“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咳咳咳。”


    这下她咳得更厉害,俨然喘不上气的样子。


    根儿像是被吓着,惊呼着:“姑娘,姑娘,你别吓奴婢啊。你身子本就不好,听说林夫人进京,非得赶来给她请安,到头来……”


    “你别说了!”林重影有气无力地道:“她是我以前的嫡母,最是重规矩,我若是今日不来,岂不是失了礼数。莫说病着…咳咳……就是快死了,我爬也要爬过来……”


    这会儿的工夫,路人都围上来。


    说是路人,实则也不尽然,还有一些是附近人家的下人,专门替主子四处打听人的。眼瞅着晋西伯府有瓜吃,一个比一个兴奋。


    不多时,众人便在根儿有意无意的引导下,扒出林重影的身份来。


    “这都是过继出去的女儿,赵家的姑奶奶摆什么嫡母的威风。”


    “你们怕是不知道,我都听说了……这赵家的姑奶奶啊,对那些个庶子庶女的压根不当人看……”


    一辆马车驶来,缓缓停下。


    马车上的萧高饶有兴致地听人议论着,挑开帘子往外看,等看到林重影时一挑眉,示意范真香去将人请过来。


    围观的人见那马车的制式,很快做鸟兽散。


    林重影见过范真香,哪怕是不认得福王府马车的样子,也知道里面坐着的人是谁。她依言过去,行礼请安。


    “小表妹这脸色,当真是差极,可是哪里不舒服,本王带你去医馆。”


    她刚想说不用,范真香已落了上马凳。


    而萧高的表情神态,分明是不容拒绝。


    王权之下,不得不低得。


    她提着裙摆,进到马车里。


    亲王制式的马车,双门天篷雕花朱漆,外面华丽大气自是不必说,内里更是雅致实用。车壁上鸟兽祥云应有尽有,暗格抽屉样样俱全。


    萧高一派闲适,对她说不要拘谨。


    她不拘谨也要装作拘谨的样子,堪堪地侧坐着,一副乡下人进城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样子。


    车轱辘滚动起来,只见萧高像变魔术似的,从暗格抽屉中取出各种各样的吃食。


    “小表妹,我们当真没见过吗?”


    怎么又是这话?


    这真是老套到快掉牙了。


    林重影心想着,面上却是不显,懵懂地摇头。


    萧高支着下巴,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从她的额头到下眉,又从一只耳朵到另一只耳朵,越看越是皱眉。


    “为何本王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臣女长在汉阳,从未出过后院。后来臣女的嫡姐要去临安,臣女陪着一起,那是臣女第一次出门,别的地方臣女都没去过。”


    “本王倒是去过临安,但那是好些年前的事了。”萧高说着,暗道自己可能想多了。


    分明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人,许是长得太过貌美,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所以才会误以为他们之前见过。


    他一指那些吃食,道:“吃吧,不必拘礼。”


    林重影谢过,然后拿起一块点心慢慢吃。


    点心快吃完时,马车停下来。


    隔着垂下的车帘,有人在外面行礼,“王爷,这家酒楼换了个新厨子,专做临安菜。臣做东,您老人家能否赏个脸?”


    萧高听到这话,回了一句“今日有事,改日吧。”


    那人还在坚持,“天大的事,也不如吃饭重要,这不是王爷您常说的吗?王爷不肯赏脸,难道是臣的脸不够大?”


    林重影讶然,敢这么跟亲王说话的人,想来身份也不会低。


    果然,萧高道出那人的身份,“荣世子说笑了,依本王看,整个朝安城也没有比你更脸大的人。”


    原来是庆元伯府的世子爷荣笙。


    说到这庆元伯府,虽然在最不缺勋贵侯爵的朝安城并不显赫,但无人敢小看。原因无他,只因荣家是荣太后的母家。


    “王爷说臣脸大,那臣的脸必定是大的。王爷……”荣笙说着,已上前掀了车帘子。


    林重影下意识转过身去,却还是让人惊鸿一瞥。


    荣笙惊艳的同时,半个脑袋都快探进马车内。


    突地,他“哎哟”一声,捂住自己头。


    原来是萧高不知何时拿着一把折扇,结结实实地打在他脑门上。


    “非礼勿视,看什么看?”


    “王爷恕罪,臣若是知道王爷您是有美相伴,万不敢扰您的雅兴。”荣笙口中道着歉,眼珠子可没移,还要死盯着林重影看。


    林重影暗暗叫苦,用袖子挡住自己的脸。


    萧高瞪着荣笙,“既然知道了,还不快滚!”


    荣笙显然不惧他,还在嘻皮笑脸,“王爷,您怎地如此怜香惜玉,这美人也得吃东西才有劲……”


    “你胡说什么?”萧高一伸脚,这下倒是将人给踹出去了。


    很显然,那荣笙似乎还不想放弃,“王爷,您何苦为难臣呢?”


    这话听着好像有些奇怪。


    林重影思忖之时,外面传来一阵声响,像是有人动了手,然后有人倒了地,然后马车重新驶动。


    她不得不怀疑,萧高今日出现在晋恩伯府外,或许并不是路过。


    一炷香后,她的怀疑得到证实。


    马车停在一处宅子前,而宅子的门前站着几名衙役,衙役们的旁边,还有一个她最为熟悉的人。


    谢玄。


    他穿着深紫色的官服,俊美而威严。


    那双冷清的眸子在看到她时,明显涌起波澜。


    萧高跟着下马车,对上他的目光时,道:“路上碰到小表妹,小脸煞白像是生了病。本王想着她可是谢少师你的小表妹,万不能耽搁,便想着亲自送她去医馆。这不赶巧了吗?居然在这里和谢少师你遇上了。”


    好一个路上碰到的,又好一个赶巧遇上。哪怕林重影再不懂官场争斗,也知道自己今日怕是要被人当成掣肘谢玄的筹码。


    “多谢王爷。”谢玄似是不疑有他,道:“我这表妹自小体弱,等会我带她去医馆。”


    林重影极有眼色站到他身后,扮演着娇弱小表妹的角色。捏着帕子的小拇指翘着,指指地上,意思是自己要不要装晕?


    他见之,眸色渐深。


    这女子当真是慧极。


    原本仅是喜欢,如今看来未必不合适。


    思及此,心中万般欢喜,只不能向外人道。


    林重影见他轻轻摇头,心知他应是明白自己的意思,不需要她装晕蒙混过关。


    抬头望去,但见这宅子是老宅,墙瓦都可见岁月风霜的洗礼。上面的匾额已经脱膝,斑驳不堪,写着颜府二字。


    门上有锁,锁却是新的。


    “谢少师带着这些人,难道是想私闯民宅?”萧高说着,人已到门前。伸着胖到有窝的手,拨弄那锁两下。“这宅子,若是本王记得不错,好像是本王的私宅。”


    “王爷此言当真?”谢玄语气略为惊讶,“臣的人见这宅子无人出入,还当是个无主之宅,正想着破门而入,以查清里面是否有人藏匿时,王爷你正好赶到。”


    这话自是假的。


    若无确凿的证据,哪怕是无人居处,也应到衙门请查屋主是谁,待查清后再让屋主开锁,万不会破门而入。


    如此不讲流程,分明是趁人不备。


    而这个人,当然就是萧高。


    “原来谢少师是怀疑本王?”


    “非也,臣是怀疑这宅子。”


    “宅子就本王的。”


    “但它不是王爷,臣相信王爷,却无法相信一座宅子。”


    林重影听着他们你来我往的,明白过来。


    应是谢玄怀疑萧庶人被藏在这宅子中,派人蹲守在外。萧高得到消息后,为阻止谢玄破门而入匆匆赶来,还不忘捎上她。


    至于先前碰到的荣世子,想来是受太后娘娘指使故意拖延时间。那么也就是说,太后同样怀疑萧庶人是被萧高所藏。


    萧高仰头望天,好半天才道了一句有道理。


    “本王这宅子一直空着,若是潜进什么人也未可知。谢少师一语惊醒梦中人,本王险些错怪了。”


    说完,命人开锁。


    锁一开,他让侍卫衙役们全守在外面,只准谢玄和林重影陪他一起进去。


    “这宅子姓颜,好颜色的颜,你等面目寻常,不能入内。”


    “……”


    林重影下意识去看谢玄,谢玄小声问她,“身子可有不适?”


    她轻轻摇头,反问:“这宅子原先住着什么人?”


    “延妃。”


    原来是先帝在位时宠冠后宫的延妃娘娘,那就怪不得。


    她如是想着,再不多问。


    萧高斜着眼看他们,揶揄道:“表哥表妹,天生一对,当真是养眼哪,和这宅子极配。”


    “王爷说的极是。”谢玄语气寻常,仿佛是别人与他说“今日天气不错。”


    林重影自是惊讶,猜不透他的心思。


    萧高哈哈大笑,笑声渐止时,似是有些怅然。然后他向他们介绍着宅子的布局,从影壁到花圃,从假山到游廊,如数家珍。


    听得出来,他对这宅子不仅熟悉,还十分有感情。


    宅子被维护得很好,哪怕多年不住人,也不显凋败之气。正屋、偏房、花厅、明堂,一一推门进去,但见内里家具布置仍在,并未落灰。


    “本王珍惜这宅子,命人日日打扫。”


    院子里,确实有一老仆在扫着落叶。


    一入后院,仿佛别有洞天般,水榭云台,角亭小池,池水中还有一片残荷。


    林重影忽地想到儒园的荷砚,犹记得她趁夜色采荷叶时,头一回与谢玄遇上。谢玄好像与她心有灵犀般,也在低眉看她。


    浮光掠影,影短影长,重重叠叠。


    重影重影,重的可是他们的影子?


    萧高领着他们,走遍宅子的每一处,每一间屋子。到最为幽静雅致的一处屋子时,他明显有些犹豫。


    “故人已去,空宅幽幽,但她到底是女子,清名永存。谢少师,你我可否都留在外面,让小表妹一人进去?”


    不用问也知道,这屋子原先的主人应该是延妃。


    林重影再次确认,萧高捎上自己是故意为之。原来不是为了掣肘谢玄,而是让她搜查这间屋子。


    谢玄朝她轻轻点头,她在两人的注视中推开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桌上的玉瓶绿枝,枝是竹枝,翠绿新鲜,应是今日换上的。雕花大窗半开着,冷风吹拂烟绿的纱,仿佛主人还在。


    透过那窗,她看到另一个打扫落叶的老仆。


    那老仆佝偻着背,却不显瘦小,显然身量很高。他扫地的动作娴熟,但隐隐透着违和的优雅,仿佛他手中拿着不应该是一把扫帚,而是一支笔。


    风继续吹,从窗外带来极淡的墨香。


    这时他抬起头来,望向她。


    四目相对时,她在他眼中看到一闪而过的疑惑。


    第68章 第 68 章 “大表哥,我快喘不上气……


    烟绿的纱轻舞着, 如雾般从她身上拂过,正好挡住她的视线。


    她再看去时,他已经低下头去继续扫地, 那弯曲的腰背像是透着几分倔强, 明明应该卑躬着, 却有着说不出来的生硬。


    仿佛方才那一瞬间的对视,仅是她一个人的错觉。


    她若有所思, 收回视线, 往里面走去。


    内室垂帘如瀑, 红帐如火, 床楣上坠着小巧精致的香盒。妆台上空无一物,唯有明镜不知岁月漫长, 静静地等待着主人的回归。


    这一室的温馨, 却让人觉得凄凉。


    她缓缓走近时, 镜子里映出她的模样。


    相传延妃貌若天仙, 有一顾倾人城之姿。这方明镜曾经照过那样的美人,怕是再入镜的人皆是不配。


    幽幽的淡香,极其的好闻,应是从那香盒中散发出来。鬼使神差般,她将香盒取下,然后打开。入目的不是什么香料香粉,而是七八颗沉香珠。沉香珠的底下,压着一块同等材质的木牌。


    这种木牌通常是长辈亲人所赠, 上刻符文或是字,皆是对被赠与之人的寄望。而这块木牌也是如此,上面刻着两行小字:不知情深有几重,只愿惊鸿曾照影。


    “小表妹?”


    外面响起萧高的声音, 她赶紧放好木牌,再将香盒归位。


    等出去后,尽量装作一脸的懵懂的样子,问萧高,“王爷,臣女方才忘问了,您让臣女进去做什么?”


    萧高怔了一下,尔后笑道:“这宅子本王平日里不住,但也得好好打理。下人们无人盯着,怕是不尽心。这才有劳小表妹代为查看,不知里面可有落灰?”


    她如实回答,“没有。”


    这位福王殿下的一言一行看起来十分随意,却是滴水不漏。从头到尾都在打马虎眼,偏偏每一个眼都对得极准。


    但凡是世家高门,宅子都不止一住。或是别院或是祖屋,这些基业平日里空置着,大多会留人看守打扫。


    从进门到现在,她看到的一共有两人。


    前门唯主家才能进出,故而主家不在时从外面上锁,以告知外人这宅子无主家入住。下人们若是进出,则走府里的小门或是后门。


    她想,如果这宅子真藏了什么不该藏的人,之前他们在门口闹出动静时,那人应该早就从那小门或是后门离开,哪里会傻乎乎地等着被人抓个正着。


    萧高对她的回答很满意,笑着对谢玄道:“谢少师,听到了吧。小表妹说屋子里连灰都没有,自然也没有别的什么东西。”


    这话里的意思,该懂的都懂,不该懂的也懂了。


    比如说林重影。


    对此,谢玄没说什么,道了一声“打扰。”


    三人出去时,又经过那池残荷。


    萧高忽然停下,望着小池对面的水榭。


    恍惚间,仿佛是一池芙蕖竞相盛开的时节。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站在那水榭之上,不知和身边的绝色少女说些什么。


    少女盈盈如花,眉梢眼角尽显风华。她听得极其的认真,偶尔微微一笑时,池中的荷花瞬间黯淡失色。


    不远处,约摸五六岁的孩童蹲在池边,企图去够离得最近的莲蓬。他使着最大的力气,脸蛋不知是憋红的,还是被烈日晒红的。


    突然,有人替他将那莲蓬摘下,他抬头看去,惊喜欢呼,“三皇兄!”


    被他称之为三皇兄的少年对他比着噤声的动作,指了指那边的一对金童玉女,他胖胖的小手连忙捂住自己的嘴,狡黠地偷笑。


    “本王想吃莲蓬了。”不等谢玄和林重影有所反应,萧高自己先自嘲一笑,“算了,这个时节便是有暖房里种出来的莲蓬,那味道也不对。”


    他都这么说了,别人自是无话可说。


    几人一出宅子,打眼看到门外多了一辆华贵的马车。


    萧高挑了挑眉,看了谢玄一眼后,又睨向林重影。林重影装作不明所以的样子,一脸的懵懂。


    “王叔,谢少师。”端阳公主被人扶出来,打眼看到她,明显有些意外。


    她吃惊道:“王姑娘,你怎么在这?”


    “大胆!”端阳公主身边的那个嬷嬷,早在王府时就看她不太顺眼,如今见她和谢玄一起,更是目光如刀。


    她心下翻了一个大白眼,这些人真是可笑,先前隐瞒身份,自己说自己是什么王姑娘,她称呼王姑娘,何错之有?


    “大表哥,上回我去你家时,见过这位姑娘,她说她是王姑娘,难道我叫错了吗?”


    谢玄错身一步,几乎整个人都挡在她前面,对端阳公主道:“臣的表妹先前不知是殿下,还请殿下莫要怪罪。”


    端阳公主大方表示,自己并没有生气。“是本宫隐瞒在先,哪能怪林姑娘。看谢少师这般模样,应是很疼爱林姑娘。”


    林重影一听这话,赶紧低头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倒是很想解释,但人家公主殿下问的是谢玄,她不能抢答,否则适得其反。


    她这样的身份,万一招来公主的嫉恨,无异于自己找死。如今她不再是一人,身后还有父亲母亲。


    “她是臣的表妹,臣自当爱护。”


    “原来是这样。”端阳公主笑了一下,又问:“林姑娘怎会在此?”


    “这事公主应该问王爷。”谢玄回道。


    端阳眼中尽是狐疑之色,看向自己的王叔。


    萧高正看着戏,闻言摸摸鼻子道:“我和林姑娘路上偶遇,见她面色苍白,想着送她去医馆看一看,哪成想经过此地时,恰巧碰到谢少师想搜查这宅子。巧的是,这宅子正好我的,所以我不得不留下来。至于这位林姑娘…林姑娘,你身体可还有什么不适?”


    这话递得太好,林重影立马作虚弱状,一副快要站不住的样子。


    谢玄见之,比她还会找台阶,当即表示,“王爷,殿下,臣的表妹身子不适,臣这就带她去医馆。”


    *


    马车再大,内里的空间也是有限。


    林重影坐在离谢玄最远的地方,依然被清冷却强大的气息笼罩着,仿佛无处遁形。


    她侧着身体微低着头,娇花般的姿态,分外的楚楚动人,恨不得让人将她好好珍藏起来,再不示于外人。


    好半天,她都保持这般模样,不说话也不看人。


    谢玄再是情感经历匮乏,也知她应该是不太高兴。


    “影表妹。”


    她不应声,头更低。


    “林重影。”他又唤。


    她还是不应声,似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细的冷哼。


    这下他终于确定,她就是在生气。至于她气什么,他实在是猜不出来。


    “你在生气?”


    不然呢。


    林重影心里哼哼着,这男人一门心思想让她做妾,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当着端阳公主的面那样的一本正经,真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若她真给这人做妾,日后面对这人的正妻,她就是被撇开的那一个。什么心悦于她,原来也是图她的身子。


    “我一个表妹,我生什么气。”


    原来是气这个。


    须臾,谢玄想到了什么,灵光乍现的同时,是压抑不住的欢喜。所以她生气,是气自己在别人面前说她是表妹。


    若不想当表妹,她想当什么?


    “林重影,你是不是介意端阳公主?”


    人家是公主,她介意得了吗?


    忽然她想到一个问题,驸马应该不能纳妾吧。


    如果说谢玄要尚公主,是不是就没有纳妾的自主权。也就是说,她便能顺理成章逃离做妾的命运。


    思及此,她看过来,无比真诚地摇头,“大表哥,以前我常在想,像你这般长相才能样样出类拔萃的人,世间究竟什么样的女子能配得上。今日我见你与端阳公主站在一起,我才知道,除非尊贵如公主,否则无人能与你并肩。”


    所以你就尚了公主,别再纳什么妾了。


    谢玄感觉被冷水兜头,浇灭他心中如火的喜悦。


    他眸色一沉,“你说什么?”


    “我…我的意思是只有公主才能配得上你…”林重影声音渐小,暗道自己是在夸他好不好,为什么他看起来想刀人。


    他怒极反笑。


    什么公主才能配得上他,分明是她不想和他在一起,迫不及待地想把他推给别人。


    这个小没良心的!


    她的身世存在巨大的疑点,暗处又有没摸清的危险,若不是怕节外生枝,他何至于在人前不敢表露对她的在意。


    “过来。”他拍着身边的位置。


    那微眯的眼睛,清冷生寒,如冰锥化成的芒,直刺人心。


    林重影倒是识时务,慢慢地坐过去,讨好一笑,“大表哥……”


    谢玄狠狠地将她抱在怀中,如同惩罚般紧紧地禁锢着她。


    “我和端阳公主之间什么也不会发生。”


    端阳公主是陛下唯一的嫡出子嗣,今日出现在这里绝非巧合,而是打探过他的行踪,一路跟到这里。


    他不可能尚主,这一点他很确定。


    林重影感觉自己像是被巨大的藤木缠绕着,半点也动弹不得。身体被控制的同时,心却是动得厉害。厉害到连自己都难以置信,她内心居然在窃喜。


    还真是越活越没出息了。


    “大表哥,我快喘不上气了。”


    她的身体紧紧地贴着他,好像胸肺齐齐被挤压,呼吸确实有些急促。谁知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感觉自己被勒得更紧。


    这人莫不是有什么大病!


    “谢玄!”她低声唤着,带着些许的不满。


    谢玄听到她直呼自己的名字,只觉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动听的声音。长辈唤他玄儿,同僚唤他谢少师,便是有人意欲亲近些,也是唤他的字公令。


    这声“谢玄”听在他耳中,唤醒他内心深处沉睡的欲兽。他仿佛能看到它由小及大,张着贪婪的嘴,露出锋利的獠牙,恨不得已在嘴边的美味吞吃入腹。


    他也不好受,为了不折磨自己,他选择放开她。


    马车稳稳当当地前行着,铺子伙计们的吆喝声,行人的喧闹声,如同虚化的背景。而这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他们彼此。


    林重影得到自由,下意识想远离他。


    为怕他再做什么,赶紧转移话题,问起那位延妃娘娘的事。


    他回道:“延妃之母与萧彦之母是表姐妹,二人是表兄妹,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这也太狗血了吧!


    难怪萧彦会谋逆。


    好好的嫡子沦为庶皇子,心上人还被抢,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自己的亲爹,他确实应该发疯。


    那个先帝真不是个东西。


    先是不顾结发夫妻之情,一朝得志贬妻为妾。还好色重欲,强行纳自己儿子的心上人为妾,逼得自己的儿子谋反,却任由朝野上下将庚午兵变的错推到延妃头上,甚至还在死前下旨让延妃殉葬。


    简直是太渣了!


    “陛下让你和福王一起找萧庶人,你若是找到了,你会怎么做?”


    那个老仆……


    她心中隐有猜测,不知为何到了嘴边又咽下去。天家的水太深,不是她能趟的。哪怕借着谢玄的势,她也不想扯进那样的麻烦之中。


    “天子的家事,哪里轮得到我一个臣子干预。”谢玄握住她的手,大掌将其包裹着,“你那个嬷嬷或许不是米嬷嬷。”


    米嬷嬷的身契他早已拿到,身契所书来历倒是清楚,并无任何破绽。他派人顺着身契去查,却查到一丝不寻常。


    未进林家之前,米嬷嬷是在另一户姓黄的人家当杂扫婆子。据那户人家的儿子说,米嬷嬷是生了传染人的重病才被赶出去的,理应早已不在人世。且听那户人家对米嬷嬷的描述,也与他所见之人不同。


    一个暗人,顶替别人的身份潜伏在林家,到底是为什么?


    他逡巡着眼前少女的脸,像是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来。


    她垂着眸子,脑海中除了原主的记忆,还有自己和米嬷嬷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从她睁眼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唯一能信的就是米嬷嬷。


    而如今有人告诉她,米嬷嬷不是米嬷嬷,那会是谁?


    无形之中,她感觉有什么东西被深埋在不见天日的深渊中,咆哮着呐喊着,或是罪恶或是冤屈,却无人知晓。


    马车一停,她思绪也跟着止住。


    掀开车帘往外看,见是一处巷子。


    “这是哪?”她问谢玄。


    “这是医馆。”


    她还以为只是个借口,没想到他真把她带到医馆来。


    “大表哥,我先前都是装的。”


    “我知道。”


    知道还带她来。


    林重影望着眼前没名没匾的宅子,一脸的疑惑。


    寻常的医馆都有名字,而这间医馆却是什么字也没有,从外面看就是个民宅。走近一些,隐约闻到药味,这才确定是医馆无疑。


    进到里面后,举目望去不见任何晾晒的草药,反倒是小桥流水,水中还有白羽鸭在悠闲地游来游去,十分的怡然宁静。


    “大表哥,这大夫是什么人?”


    “宫里退下来的老太医,他姓柳。”


    原来是太医,还是老太医,难怪这么会享受。


    林重影如是想着,上了那一拱的小桥。


    谢玄落在她后面,眼中全是她的身影。当她回头望来时,那嫣然浅笑,娇而生媚,如春风化雨,点点滴滴全入了他的心。


    他几步上前,与她并行,俊男美女恰似一幅赏心悦目的画。


    桥的那边是一片竹林形成的天然屏风,屏风的后面才是屋子。屋前晒满草药,白须的老大夫坐在躺椅上晒着太阳。


    药和人,无比的和谐。


    林重影指指他,小声问:“是他吗?”


    谢玄略一颔首。


    听到动静,柳太医闭着眼睛道:“今日不看诊。”


    “是我。”谢玄说。


    “我说过,你小子只要是死不了,就别来找我。”柳太医的眼睛掀起一条缝,等看到林重影后猛地睁开,“你小子竟然还带了个姑娘来!”


    他几乎从椅子上蹦起,瞬间到了他们面前。


    “是她看诊?”


    谢玄点头,“她是我表姑家的表妹,先前在临安时找人看过,说是内里亏损厉害,需要慢慢调养。还请您老人家帮她看看,除去寻常调养外,可还有其它的法子?”


    林重影自己知道,比起刚醒来时,她如今的气色不知好多少。


    先前在临安时,一应饮食都是极好,还有陆氏吩咐厨房炖的燕窝。后来她被过继到父母膝下,母亲没少在补汤上费心思。


    柳太医二话不说,直接给她把脉。


    “你表姑倒是会养孩子,好好的孩子养成这样,她怎么不干脆把人给养死了。”


    “您老人家误会了。”林重影连忙替母亲解释,“我原本是汉阳林氏的庶女,前些日子才被过继给母亲。


    柳太医皱起眉头,似是在回想什么,“汉阳林氏?我记得以前在冯尚书家里见过一个小子,好像就是汉阳人氏,也姓林。”


    林重影闻言,下意识去看谢玄。


    当今的尚书不姓冯,她不知道柳太医口中的冯尚书是谁。


    谢玄道:“您老人家记性真不错,您当年见到的人,应该是太学的学生林昴,正是她的亲生父亲。”


    柳太医听到这话,再次打量林重影。


    那老而精明的眼眯着,眼缝越眯越小,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良久,道:“虚不受补,更不宜大补,平日里喝些寻常补气血的方子即可,唯有一点谨记。”


    说完,他朝谢玄招手,示意谢玄更近一些。


    林重影一看他这架势,心知他是有话要私下和谢玄说。正思忖着她的身体,难道有什么话不应该和她说时,便听到他掩耳盗铃像是对谢玄低语,实则并不小的声音。


    “你小子要切记,圆房之后要节制,过几年再要子嗣。”


    “……”


    林重影下意识别过脸去,假装什么也没听到。


    谢玄深深地看她一眼,对柳太医道:“多谢老前辈,我记下了。”


    第69章 第 69 章 “影姐姐是大嫂。”


    柳太医闻言, 微微一怔之后,为掩饰自己的失态,不太自然地摸着自己的胡须, 眼中精光更盛。


    忽地一掌拍在谢玄肩上, 哈哈大笑起来, 道:“你小子,比你老子有趣, 比谢道古那老顽固知变通。”


    谢道古是已故谢太傅的名字。


    他这般直呼其名, 可见与谢太傅生前交情匪浅。


    “好小子, 你跟我来。”


    谢玄跟在他身后, 进了后面的屋子。


    一刻钟后,两人一起出来。


    他红光满面的脸在鹤发白须的衬托下, 更能明显看出心情的愉悦。而谢玄的手里拿着一张药方模样的东西, 叠好后收起, 郑重地向他道谢。


    “去吧, 以后没什么事别来烦我。”


    那嫌弃的表情,配着那满脸的开怀,透着十分假。


    谢玄也不恼,道:“那晚辈就告辞了,您老人家多保重。”


    他摆摆手,意味深长地看了林重影一眼,然后重新躺回那躺椅着,闭着眼睛给自己摇了两下。太阳直直地照着他的脸, 皱纹纤毫毕现。


    等到过那片竹林,林重影问谢玄,“大表哥,你也病了吗?”


    若不然, 柳太医为何单独叫他进去,还给他写了一张药方。


    他听到这话,眸中慢慢聚拢幽光。


    那深邃如渊的目光看着她,令人无法与之直视,仿佛多看一眼,便会被深渊吞噬一般。


    晴天朗日的光景,绿竹如海,药香阵阵,眼前之人明明这天光耀世璀璨,却好端端让人忍不住退避三舍。


    “大表哥不方便说,那我不问了。”


    “我没病。”


    如果真是没病,那柳太医怎么会给他药方?她暗忖着,这人收了药方又不承认有病,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疾?


    谢玄将她所有的细微表情尽收眼底,包括她目光中快速掠过的了然之色,心知她必是想到什么不该想的地方。


    他压着眉眼,唇角稍稍扬起,意味深长地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


    什么叫以后就知道了?


    林重影暗道,难道和她有关,不会是什么生子的秘方吧。


    呵。


    那这人恐怕要失望了,因为她若是为妾,那必然不会生孩子。不管谢家对庶出的子女有多宽容,她都不想生。


    等出了医馆,两人分道扬镳。


    卫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看着自家郎君如望夫石般看着远去的林家马车,“啧啧”两声,感慨道:“郎君若真不放心影姑娘,何不送她回去?”


    谢玄转过身来,已是满身的清冷。


    见他这般模样,卫今立马收敛自己的嘻皮笑脸,严肃问道:“郎君,接下来我们去哪?”


    “进宫。”


    *


    大盛宫。


    正宫门朝南,名为天门。天门分左右,左为西天门,右为东天门。东天门乃朝臣进出之门,入门前所有人必须除兵器验身份。


    谢玄是天子近臣,手执随时出入宫门的令牌,无需通传请示,便可直接前往。君臣上朝之处为永安殿,退朝之后熙元帝萧业会在勤政殿批阅各地的奏折。


    “啪”


    殿内传来奏折扔在地板上的声音,帝王的怒火犹如雷霆,离得几丈开外都能感觉得到。


    谢玄低眉而立,静等天子传见。


    一炷香过后,才听到一声“进来吧。”


    他整理朝服,扶正朝冠,这才入内。


    光可鉴人的地板上,被扔出来的奏折还躺在那里。他上前拾起,合上后恭敬地送到萧业的桌案上。


    仅是一瞥,他已看清奏折上的内容。


    萧业威严英俊的脸上不见一丝舒展,眉头紧锁着,面色极其的阴沉,“这些人成日吵着要朕立储君,有说立老大的,有说立老二的,还有说立老六的,简直是一团乱。”


    他膝下有九子,九子皆是庶皇子。


    大皇子萧鼎为长,生母曾是他当皇子时的侧妃,后被封为贤妃。二皇子萧典,骁勇善战,最受武将们拥护,生母齐嫔品阶虽不高,却与荣太后有亲,是其表外甥女。六皇子萧则之母,亦是他当皇子时的侧妃,如今位列众妃之上,已晋为贵妃。


    “小谢爱卿,你是皇子们的老师,你告诉朕,他们之中谁能担起天下之任。”


    谢玄的官职是太子少师,平日里除去上朝议政外,还负责教授众皇子的课业。若说了解,众臣之中他确实对皇子们的品德性情知之最多。


    然而家事难断,天家之事更难断。


    “臣不敢妄言。”


    “朕让你说你就说,无论说了什么,朕都恕你无罪。”


    得了这话,谢玄道:“皇子们皆还未定性,不宜过早下定论。”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谁知萧业却很是受用,感慨道:“众臣之中,还是你们父子最知朕的为难。旁人皆以为国祚若稳,当早立储君,却不知若册立不当,那才是乱相之源。”


    他有此言论,全是亲身经历。


    当年先太子与宁王之争,虽说是祸起内宫,但究其原因还是先太子不得人心。若先太子委实贤能,宁王又岂会不服?


    “人找到了吗?”


    这个人,毋庸置疑是指萧彦。


    谢玄回道:“臣进去仔细搜查过,未发现可疑之人。”


    萧业紧盯着他,目光如炬。


    他微低着眸,恭敬之余,难掩其雅正风骨。


    一阵冗长的沉默,整个殿中一片空寂,这般寂静不仅不能让人为之心安,反倒令人心生忐忑,如刀悬于头顶,惶恐惊惧毛骨悚然。若非心性坚定之人,早已被帝王威压吓得匍匐于地,更不可能面不改色,一如平常。


    良久,龙威撤离。


    萧业似寻常长辈般,漫不经心地问,“端阳那丫头又去找你了?”


    “公主殿下恰巧经过而已。”


    “你别替那丫头遮掩,她的心思朕一清二楚。朕且问你,她的心思你可知?”


    “回陛下,臣以为婚姻大事,长辈们做主即可。此番臣回临安时,家中长辈已经着手给臣议亲,想来很快便会定下。”


    萧业不知是信了还是不信,半眯着眼睛睥睨着,好半天才道:“罢了,你退下吧。”


    谢玄闻言,行礼告退。


    还未近东天门,与母亲陇阳郡主遇上。陇阳郡主从后宫而来,刚被荣太后召见。母子二人一道出宫,同乘一辆马车。


    马车的帘子放下,隔绝所有明里暗里的视线。


    陇阳郡主一身的华服,珠钗满头。她似是很不喜欢这样的打扮,颇为嫌弃地将裙摆一收,身体往后一靠,随意问道:“人没找到,陛下可有说什么?”


    “没有。”


    “当年的二皇子和三皇子兄弟感情极深,多少人羡慕。我那时常想谁说天家无手足,必是没见过他们要好的模样。”


    “母亲说的是二皇子和三皇子,不是陛下和庶人。”


    皇子是皇子,帝王是帝王。皇子能成为帝王,但帝王绝对不可能还是曾经的皇子。


    这一点不光谢玄明白,陇阳郡主更是明白。


    萧彦曾经攻入天门,杀先太子,勒死先皇后,剑指先帝。此等忤逆之事,史书昭昭不能抹除。他此生本该终身圈禁,非死不能出。而今他却不见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谁也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却知他一日不找到,朝野上下都不得安宁。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安分,为何非要出去呢?”


    谢玄听到自己母亲这一问,眼神如晦。


    过了好一会儿,陇阳郡主应是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主动提起荣太后召见自己的事。一双美目无比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似笑非笑,“太后又问起你的亲事,我依你之言,告诉她你正在议亲。”


    “陛下今日也问我了。”


    陇阳郡主大感意外,神色瞬间严肃。


    后宫尚有周旋之机,若是天子乾坤独断,万没有转寰的余地。


    谢家几代纯臣,汝定王府亦是只忠君王一人。谢玄不想尚主,她也不想儿子尚主。尚主之人,从娶公主为妻的那一日起,无论认与不认,愿与不愿,已然主动牵扯进皇权之争。


    半晌,她道:“看来你的亲事得尽快定下了。”


    *


    京中的谢家位于东城,匾额上写着谢府二字。


    谢府不比儒园,既不如儒园大,也没有儒园的雅致精巧,更没有儒园的人气旺。府里现在只住着谢清阳一家三口,还有偶尔回来住几日的谢玄。


    正院花厅内,富丽堂皇一如黄金屋。


    谢及百无聊赖地趴在小几上,几上和他的脚边全是玩具,锁啊环的还有竹剑竹蜻蜓等。他小脸苦着皱着,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娘,我为什么不能去找影姐姐玩?”


    陆氏坐在一旁的桌案前,纤纤玉手娴熟地拨弄着金算盘,闻言头也不抬,只说了一句,“娘说了,你影姐姐初到京中不得闲,你先别去打扰她。等她得了空,必定会来看你。”


    “我很乖的,我肯定不会打扰她。”谢及举着手,像是在发誓。


    “不行。”


    母子俩这样的对话,近两日来不知进行多少次。


    谢及鼓着腮,小大人般叹了一口气。


    方嬷嬷见之,很是心疼,小声劝陆氏,“夫人何必如此拘着七郎,七郎同影姑娘交好,影姑娘肯定也想他。”


    陆氏停下动作,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她也不想拘着儿子不让出门,但该耐住性子的时候还是得忍着。


    “再等等吧,等影娘先上门。”


    方嬷嬷有些疑惑,她是陆氏身边的老人,最是知道自家夫人的脾气性子。


    陆氏出身商贾,又自小学着打理家中的生意,为人最是不拘小节。什么长辈非得端着架子,小辈必须恭敬的规矩,从来都不怎么在意。


    “夫人如今为何如此看重这些礼数?”


    “我不是看中礼数,我是害怕人言。影娘是个好的,我很是喜欢。但我越是喜欢,我越不能表现出来,否则郡主会怎么想,旁人会怎么想?”


    陆氏这话,方嬷嬷明白了。


    原来自家夫人是怕郡主膈应,怕世人非议。


    大郎君的心思,夫人能看出来,她也看得出来。影姑娘再是好,出身不高是事实。若夫人主动往来,郡主或许会多想,以为这一切都是夫人暗中的撮合,心里难免不喜,甚至会迁怒影姑娘。


    若是日后大郎君和影姑娘成了事,京中上下必有传言议论。到时候如果有人记起是夫人先接近影姑娘,必会有人怀疑是夫人黑了心肝,不愿出类拔萃人中翘楚的继子娶高门贵女,故意拉拢貌美低微的影姑娘迷惑大郎君。


    “夫人心善,处处为影姑娘着想。”


    “我与她投缘,真心实意的喜欢她,自然盼着她好。郡主心胸宽广,为人光明磊落,若没有先入为主的偏见,定会发现她的好。”


    “夫人这般用心良苦,影姑娘也不会知道……”


    陆氏摇了摇头,“我虽不在意她知不知道,但我知道以她的聪慧,未必看不出来。”


    主仆俩说话时,谢及已经出去。


    他学着父亲的样子,背着手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后,实在是无聊得紧,“噔噔”地往自己的屋子跑。


    屋檐下一小片绿意盎然中,传来鸟儿飞动时“扑腾”的声音。


    “一点红,一点红。”


    “小七来了,小七来了。”奇怪的声音传来,然后一只鹦鹉飞出来,落在他肩头。


    这只鹦鹉通体雪白,是极其难得的雪衣娘,最受朝安城高门大户爱鸟人士的喜爱。它一身的白,唯嘴巴极红,谢及得到它时,几乎未有任何思考,直接给它取名一点红。


    “一点红,我好无聊。”


    “好无聊,好无聊,小七好无聊。”一点红在空中绕着他盘旋,一边飞一边喊。


    “我想找影姐姐玩,我娘不让。”


    “找影姐姐,找影姐姐,娘不让,娘不让。”点红“嗖”地一下,飞进了那片绿意中,落在吊着的站杆上。


    谢及托着腮,仰着苦闷的小脸,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影姐姐什么时候才能成为我大嫂?那样她就能天天陪我玩。”


    他是个小人精,陆氏和方嬷嬷说的话,他全都听到了。


    一点红从站轩飞下来,又停在他肩头,学着舌,“影姐姐,大嫂,影姐姐是大嫂。”


    *


    翌日。


    一大清早的,林重影就被根儿叫醒。


    穿衣洗漱再梳妆,皆在大顾氏从旁盯着。打扮妥当后,她还嫌不够,又命自己的心腹牛嬷嬷去把自己的首饰匣子取来。


    好一通折腾,她望着镜子里明眸善睐仙姿昳丽的美人儿,这才满意地收手。


    “我家影儿这般模样,放眼京中恐怕也无几个。”


    林重影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忽然想到那位素未谋面的延妃娘娘,还有昨日那间屋子里的镜子,一时之间有种说不出来的心情复杂。


    美貌这种东西,是福也是祸。


    对于延妃而言,是祸,那对她来说,究竟会是福,还是祸呢?


    她心有戚戚然,莫名其妙地和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产生同命相怜之感。这种感觉极其的诡异,诡异到让她自己都很诧异。


    一家三口用过饭后,下人们已经套好马车。


    林同州先上马车,其后是大顾氏,再接着是林重影。夫妻俩并排而坐,林重影坐在他们的右手边。


    随着车夫的一声吆喝,马车缓缓驶离巷子。


    今日休沐,路上的人明显比往常要多,好些官员穿着常服,或是呼朋唤友,或着陪同家人,一路上不时听到某某大人的寒暄声。


    大顾氏和林重影母女俩,一人掀着一边的车窗帘子,饶有兴致在观赏着行人与街道。林同州看着她们,眼底渐渐涌起笑意。


    马车出了西城,再入东城,然后停在谢府门前。


    谢府的门大开着,方嬷嬷等在门口观望,打眼看到他们的马车过来,连忙派人去禀报自家的老爷夫人。


    很快谢清阳和陆氏夫妻一道出来迎接,谢及从他们身后冲出来,一把抱住林重影的腿,仰着小脸巴巴地道:“影姐姐,我好想你。”


    自临安城一别,已过去好些日子。


    这些日子以来,他天天盼着林家人上京,隔三岔五就要问上一问“影姐姐什么时候来?”


    好容易林家人进了京,他还得要等,等待的日子不长,小家伙却有些不太高兴,“影姐姐,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林重影哭笑不得,蹲下来与他平视。


    “我日日都想着你呢。”


    “真的吗?”他明显高兴起来,却还是压着嘴角,装委屈,“你说过给我写信,你都没写,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


    “是我的错。”林重影汗颜,“我想着我们很快要见面,便没有写。这事是我不对,七表弟,我已经知道错了,你能原谅我吗?”


    他再也装不下去,欢喜地猛点头,“我原谅你了。”


    一大一小的两人,说的却全是孩子话,听得在场的几位长辈忍俊不禁。


    林重影先是摸了摸他的头,又摸摸他的脸。他的脸上好像长了些肉,越发的玉雪可爱。她没忍住自己的爱心泛滥,试着将他抱起来。他先是惊呼一声,然后极其害羞地让头埋在她的颈窝处。


    因着今日休沐,不仅谢清阳在家,谢玄也一早就已过来。


    他见此情景,眸色骤深。


    少女娇弱,且容色绝佳,堪比是一枝红杏开无主,千妍百媚乱人心。他的心为之一乱,又为之一紧。有那么一瞬间,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这少女娶回家中,与之生儿育女。


    林重影也看到了他,抱着谢及上前。


    “他最近又沉了,我来吧。”他伸手将谢及接过。


    谢及不满地小声嘀咕,“大哥乱说,我才没有长胖。”


    但再是不愿意,他还是到了自己大哥手中。


    若是不知情的人见此情形,还当他们是一家三口。


    “大郎和七郎的兄弟感情真好。”大顾氏没话找话,对陆氏和谢清阳道。


    谢清阳不置可否,眉宇间的欣慰说明一切。


    四位长辈你看我,我看你,皆是心知肚明,极有默契地没有叫住他们,默默地看着他们在谢及的提议下往后院而去。


    一路上,谢及叽叽喳喳地向林重影分享着自己最近得到的新玩具,还有自己养的小宠物,“影姐姐,一点红特别聪明,它还会说话。”


    林重影很感兴趣,毕竟会说话的鹦鹉,她上辈子也没有亲眼见过。


    一到谢及的住处,便听到一点红的声音。


    “小七来了,小七来了。”


    这声音不同于人声,哪怕没看到鸟,也知道是鹦鹉学舌。


    林重影正翘首以盼时,便看到一团白色从绿意围绕的屋檐处飞出来,停在谢及伸出的手臂上。它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谄媚,讨好般地叫着,“大哥来了,大哥来了。”


    “一点红,影姐姐也来了。”谢及提醒它的同时,向它介绍林重影。“这是我最要好的影姐姐。”


    “影姐姐,影姐姐。”它豆子般的眼睛朝林重影看来,头歪着,像个人似的打量别人,然后“呼”地飞起来,“大嫂,大嫂,影姐姐是大嫂。”


    “!”


    第70章 第 70 章 她慢慢地蹲下,小声唤道……


    大嫂这两个字, 如平地起烟花。


    林重影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好,半低着头装害羞。暗道这鸟儿会学舌,必是谢及在它面前说了什么?


    谢及为何会说她是大嫂, 难道……


    她下意识去偷瞄身边的人, 眼皮子慢慢地往上抬。谢玄其实一直在看她, 当她看过来时,正好与她勾着的眉眼对上。


    阴郁的冬日, 似有万千微光在他们的眼神中传递, 来来去去的牵引拉扯, 如同无数的情愫在因缘际会, 碰撞出难以言喻的欢喜。


    这世间的种种巧合,还有心之所向的算计, 真真假假, 假假真真的穿插着, 不知何时变了味, 生出了血肉扎下了根,再也无法轻易忘却。


    偏偏鸟儿不知人心复杂,一点红还为自己刚学会的新词洋洋得意,显摆着重新落在谢及的肩头,清脆悦耳地显摆着,“小七说了,影姐姐是大嫂。”


    谢及立马捂住自己的嘴,拼命地摇头, “大哥,影姐姐,真不是我教的。”


    他眼珠子转啊转,一时看向林重影, 一时望着自己的大哥,见两人好像都没注意到自己,胆子大了些,慢慢地将手放下,小声道:“我想让影姐姐当我大嫂,大哥……”


    “七表弟,这种事不是想就可以的。”


    如果想就可以,那她不想做妾,只想当正室。


    林重影表现出失落的样子,声音低下去,“这话以后不能再说了,否则对你大哥不好。”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催促着谢玄。这人不应该说些什么吗?不管是什么,多少给个反应啊。


    毕竟谢及还是个孩子,不可能平白无故说自己是什么大嫂,肯定是从哪里听到了什么风声,所以才在一点红面前念叨起来,被一点红给学了去。


    好半天,没等到谢玄有所表示,只听到谢及在教训一点红,吧意思吧1留9流3“你怎么能乱说话呢?我可没教过你影姐姐是大嫂,全都是你自己瞎猜的。”


    “瞎猜的,瞎猜的。”一点红欢快地附和着,半点不知人类的悲喜。


    “大哥,影姐姐,你们听到了,这是它瞎猜的。”


    林重影心下叹气,看来是她想多了。


    谢玄一门心思想让她做妾,怎么会轻易改变想法许她妻位。她这困局啊,困就困在逃不脱,若不然什么妻啊妾的,她一个也不想要。


    “大表哥,你听到了吧,一点红是瞎猜的,你千万别生气。”


    这样的茶言茶语,谢玄岂能听不出来。


    他无奈地想着,若想这女人心甘情愿,恐怕没那么容易。


    他朝一点红招手,“来,一点红。”


    一点红扑棱着,极其谄媚地停在他的手臂上。他步态优雅,带它去到那满眼绿意的屋檐下,不知从哪里取来鸟食,正娴熟地喂它。尽管清冷平静依旧,却莫名让人感觉他心情不错。


    “影姐姐,你还没来的时候,我大哥都想你了。”谢及小着声,神神秘秘地道。


    “……”


    想她什么呢?


    她的脸,还是她的身子,总不会是她这个人吧。林重影不无自嘲地想着,食色性也,堂堂谢少师也不过如此。


    “影姐姐,你以后会不会成为我的大嫂?”


    “这个我不知道。”


    “我觉得一定会。”


    “你怎么看出来的?”林重影心想着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仅凭自己的喜好行事,哪里知道成年人的世界更多的是权衡利弊。


    她牵着谢及的手,一起进屋。


    “我听大哥和我爹说的,我爹说既然郡主都同意了,那就赶紧把亲事定下来。我大哥却说,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好,等过些日子再向你提亲。”


    “……”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他们说的那个人必定不是她,若不然郡主怎么会同意,更不可能催着赶紧定亲?


    如果谢玄已经开始议亲,那她还有机会吗?


    屋檐下,那一人一鸟极其的和谐。


    哪怕是喂个鸟,有些人依然是通身的气势与矜贵。过人的天资,出众的相貌,还有令人羡慕的家世。这么一个人,真的能因为喜欢另一个人,而枉顾世俗条例,摒弃门当户对的观念,排除万难娶之为妻吗?


    “七表弟,这话不要对别人说,你大哥和你父亲说的那个人,定然不是我。”


    谢及生怕她不信,拍着自己的小身板保证,“我听得清清楚楚,说的肯定是影姐姐你。我大哥以前从来不理别的姑娘,那个公主来找他,他就躲。还有那个李姐姐,老是向我打听我大哥的事。”


    除了端阳公主,还有一个李姑娘?


    “哪个李姐姐?”


    “李国公府的李姐姐啊。”


    原来是桓国公府。


    林重影无不自嘲地想着,这人的桃花不仅旺,而且桃花的质量还特别高。前有宫里的嫡公主,后有国公府的姑娘,如果她是谢玄,随便选一个也比徒有其表出身不高的她强上数倍。


    谢家上下及汝定王府,还有谢玄自己应该都不想尚主,若是着急定下亲事,那么国公府的李姑娘最是门当户对。


    她心下叹气,不是甘心与不甘心的问题,而是愿与不愿。哪怕明知自己身份配不上,从世俗的角度来说,与谢玄为妾都是极大的福气。


    既然争也争不来,那就别为难自己,什么逢场作戏,爱谁谁吧。


    “七表弟,你个小孩子,莫要操心这些事。你不是说新得了好些新玩意儿,快拿出来给我瞧瞧。”


    谢及立马兴致转移,忙不迭地分享自己最近觉得好玩的东西。两人围着小几动起手来,你折你的,我解我的,时不是交流经流,十分的融洽。


    隔着那开着的雕花窗,谢玄自是将室内的一切尽收眼底,甚至之前他们说的那些话,他也听得清清楚楚。


    七郎说了那么多,那女子到底是怎么想的?看着不像高兴的样子,眉宇间神情淡淡,莫不是在生气?


    若是生气,又是为何?


    他刚准备进屋,卫今从外面进来,俯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面色一片清冷,眼神隐有风云汇聚。


    须臾,人已出了院子。


    一点红清脆地叫唤着,“大哥慢走,大哥慢走。”


    林重影听到动静望去时,只看到他疾行而去的背影。


    风吹着他浅青色的宽大衣袍,如玉树临于风前,那广袖流云间尽显得天独厚的绝代风华。


    谢及放下手中的玩具,疑惑不已,“今日休沐,大哥为什么走了?”


    林重影哪里知道,自然无法回答。


    好在小孩子就是小孩子,有人陪自己玩,谢及也不纠结自己的大哥为什么突然离开,叽叽喳喳地显摆着自己玩得最顺手的玩具。


    半个时辰后,方嬷嬷来了。


    方嬷嬷将她叫到一旁,道:“林夫人和林大姑娘来了。”


    这个林夫人,当然不是她的母亲,而是赵氏。


    她叮嘱谢及几句,意思是自己先离开一会儿,等下再回来之类的话,然后和方嬷嬷一道走。将近陆氏的院门外,她一眼看到站在外面的邱嬷嬷近人等人。


    除了她们,皆是面生。


    那位易人,想来应该已经被处理掉。


    邱嬷嬷行了礼,道:“四姑娘,夫人和大姑娘在里面呢。”


    她点点头,抬脚进屋。


    一进去,便听到赵氏的声音,“八字也找人合过了,说是再合适不过。我家仪儿是个有福气的,日后必能大富大贵。我想着以我们两家这样的交情,大表嫂给她做个保媒人,于情于理都是极好的。”


    “既然八字已经合过,又再是合适不过,那林夫人何需多此一举,安心等着国公府派人上门提亲便是。”


    朝安城是大,但世家圈子就那么大,桓国公府那位世子爷的事,陆氏不可能不知道。


    正如赵氏所说,两人合过八字,八字也相合。然而李家放出消息后,多少人心蠢蠢欲动,一时冒出许多五花八门的破相姑娘。


    有脸上长胎记的,有各种原因留疤的,还有近些日子不小心被剪子划伤的。这些姑娘的父母为了攀上国公府,同样巴巴地奉上自己女儿的生辰八字。李家将这些姑娘的八字都合过,且八字合适的不止林有仪一人。


    “我家仪儿的事,大表嫂你是知道的,一家人不说两样话。你我心里都明白,有些事好说不好听。我们几家人的事,事关仪儿和二郎,还有四丫头。这里里外外的来龙去脉如何能说得清,万一被有心人知道,怕是横生枝节,对你我三家都不好。”


    屋子里只有女眷在,谢清阳和林同州已避嫌出去。


    林有仪依旧蒙着面纱,挑着眉眼睨着林重影,目光中尽是得意之色,明显的炫耀之中,又有几分挑衅。


    林重影中规中矩地见了礼,唤道:“母亲,大姐。”


    赵氏白面团似的脸挤着笑,看起来像是皮笑肉不笑,“你们看看,四丫头玩起来什么礼数都忘了。哪能光顾着玩,将长辈们撇在一边的。”


    “赵姐姐,是我让影儿出去玩的。”大顾氏虽然在笑,眼神却是冷的。“我比不上赵姐姐心思沉,成日里拘着孩子们,不让她们出门,光顾着在家里做女红。我家没什么钱财,吃喝却是不愁的,万没有让孩子做女红养家糊口的道理。”


    有些事没有说破,不代表别人不知道。


    对于这件事,赵氏不想多说什么,她不认为自己有错,一是她本就是受婆母之命,二是哪家的夫人也不可能善待庶子庶女,不过是有人面上做得好看些罢了。


    她倒是很想用没做过嫡母这样的话来怼大顾氏,但转念一想这话根本不是怼人,相反是在扎自己的心。


    是以她哼哼两声,表明情绪后,又道:“姑娘家玩是可以,但也不能光顾着玩。我方才听说四丫头是和七郎一起玩,也难为他们俩能玩到一起去。有句话我得提醒大表嫂,若是四丫头的名声坏了,岂不是连累七郎?”


    陆氏闻言,神色顿时一沉。


    她本是自带笑相的人,若不是有人触及她的逆鳞,或是实在讨人厌,她万不会如此挂相,更不会当场落别人的面子。


    “林夫人的意思是,若是我不答应,我儿子的名声就保不住了,是吗?”


    “大表嫂,你误会了,我哪里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家仪儿好了,你们也就好了,皆大欢喜的事,你说对也不对?”


    “林夫人真是可笑,你女儿好与不好,与我们何干?”


    气氛一时僵住,同样僵住的还有赵氏的表情。


    赵氏自小受赵老夫人的教诲,以伯府为荣。她瞧不上比伯府低的人家,更瞧不上商贾之家出来的陆氏。


    她印象中的陆氏,做生意有几分精明,然而出身太低,注定处处矮人一等。这种人一朝飞上枝头当凤凰,大多喜欢出风头。


    所以来之前,她还想着只要自己稍稍一提,陆氏马上会顺着竿子往上爬,迫不及待地想托这个大,出这个风头。


    “大表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氏冷笑,“林夫人觉得我是什么意思?你明知我二弟妹和李夫人私交甚好,你何不找她给你保媒?”


    这话无疑是捅破了窗户纸。


    魏氏和桓国公夫人交好,谢家上下都知道三姑娘谢舜宁日后要嫁进李家。这好端端的李世子突然得了怪病,亲事的事横生波折不说,竟然还有人腆着脸想让谢家做保媒人,换谁谁不膈应?


    赵氏却理直气壮,“表姐远在临安,远水解不了近火,大表嫂做保媒人也是一样的,我不嫌弃。”


    陆氏都快气笑了。


    大顾氏也是怒极反笑,“赵姐姐这份心性,还真是难得,莫说是汉阳临安,便是放眼京中也是难寻。难怪之前有人说赵家有女抵十儿,单凭赵姐姐一人,别的不说,光是脸皮确实能抵得上十人。”


    “媖表妹,你说话怎地如此难听?”


    “赵姐姐做得出来,原来还怕人说。我说的都是事实,若是难听,那也是赵姐姐你做得难看。”


    话说到这个份上,赵氏明白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如愿。她“呼”地一下子站起来,色厉内荏地看她们。


    “这点小事你们都不帮忙,看来是不念及过去的情分了。仪儿,我们走!”


    林有仪从林重影身边经过时,还是那副得意而挑衅的眼神,仿佛在说你们今日这么对我,以后不要哭着喊着来求我。


    林重影思量着桓国公府的事,总觉得有几分古怪,应该是有一双幕后之手,精心策划这一切,再将林有仪推出来。


    而那双手的主人,不用想她也知道是谁。


    但谢舜宁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


    一家人告辞时,谢玄还没回来。


    谢及很是依依不舍,小大人般交待林重影记得来找他玩。


    林重影笑着应下,与他拉了勾。


    回程的途中,林同州与母女俩分开。今日百官休沐,他要趁着时机去拜访以后的同僚们,提前打好关系。


    因着天色还早,大顾氏决定好好逛一逛。


    东城的街市最是繁华,商铺鳞次栉比,规格档次皆是不俗。各种旗幡招子挂在外面,一眼望去,酒字布字香字应有尽有。


    无论何时何地,人的智慧总会在既定的空间内最大程度的拓展,举凡是做生意,就少不了营销手段。


    布料铺子的人披着最时兴的料子,站在门外招揽客人。酒楼的伙计也是绝,在外面摆了个摊子,炖着肉温着酒,酒肉的香气勾着每一个经过的行人。


    往来的人络绎不绝,从衣着上便能分出三六九等来。达官贵人、小户人家、寻常百姓、还有路边的乞丐们。那些穿着上等绫罗绸缎的人,与那些破衣烂衫的人,明明存在于同一个空间内,甚至距离不到几步之遥,却是天壤之别。


    “影儿,你看什么呢?”大顾氏正准备往一间金银楼里走,转头见林重影还在门口,暗道女儿再是聪慧通透,到底还是个孩子,难免会被眼前的昌盛繁荣所震撼到。“快些进来,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这时一个孩子突然撞过来,林重影扶住他时,他快速塞了什么东西给她。她心下一动,第一反应就是抓住他。他动作极其敏捷,如滑不溜手的泥鳅般很快脱身而去。


    她想也未想,直接提着裙子去追,一直追到街尾,还是没追上。这副身体本来就不太好,跑了这么长一段路,险些喘不过气来。避到路边暂缓时,将手上的纸团拆开。


    熟悉的干草气息,还有与上次那纸团中一模一样的字迹:快走!


    这是米嬷嬷再一次给她的示警。


    根儿极有眼色,始终不离她几步之远,并没有凑到跟前。她回望繁荣的长街,看着那些陌生的面孔,脑子里乍现一道灵光,慢慢地沿着原路返回。


    一边走,一边仔细观察着来往的行人。


    忽然她视线顿住,看向路边的一个人。


    确切的说,那是一个年纪很大的乞丐,从神态衣着与举止来看,是市井中最为常见的懒汉成乞的那种人。


    那老丐戴着破旧的棉帽子,将手拢在袖子里盘着腿晒太阳。阳光照在“他”一身褴褛上,与周围的繁华喧嚣切割开来。“他”仿佛身边的一切毫不在意,或者说是已完全融入,闭着眼睛舒舒服服地打着盹儿。


    再走近一些,她闻到了熟悉的干草气息。


    她的影子挡往了老乞丐的阳光,如同一张网子罩住了“他”。“他”没有睁眼,像是还在继续做着自己的美梦。


    “他”的面前,有一个破碗,破碗里空空如也,一个铜钱都没有。


    “铛”


    碎银扔进碗里的声音十分清脆,“他”依然没有醒。


    她慢慢地蹲下,小声唤道:“嬷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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